雙手合十:當代佛門真相(佛教小說) 趙德發
《雙手合十》第一章
是尋找與逃遁這兩種沖動,讓慧昱一大早就離開疊翠山佛學院,坐長途大巴來到了芙蓉山。
慧昱已經有兩年多沒見師父了。2000年春天,他和師父實在忍受不了明洲通元寺的銅臭味道,便決定一起離開,慧昱打算去疊翠山考佛學院,師父卻沒說去哪裏。離開通元寺的那天晚上,師徒倆去了明洲城西的簡山,在法澤老和尚的墓塔旁邊守了一夜,緬懷老和尚生前的清潔道風和對他們師徒倆的深切關愛。天明後下山,在公路邊等到了去疊翠山的車,慧昱又問師父今後的打算,師父只說了四個字:冷處安身。說罷,師父擺擺手,目送他上車遠去。此後,慧昱再也沒有了師父的消息。
那年夏天,慧昱如願以償考上了佛學院,但他對師父的惦念與日俱增。他想,雖然佛門中有雲遊四方、岩居溪飲的傳統,但師父畢竟年事已高,經不起風霜雪露。再想想師父幾年來對他極盡呵護,他身為師父的愛徒,現在卻不知其去向,不知其安否,不能貼身伺候噓寒問暖,心中更是充滿了愧疚。他曾打電話給師父的大女兒孟懺,問她知不知道師父的消息,孟懺說,她也不知道,她曾開車跑了許多寺院,到哪裏都是撲空。慧昱說,到寺院裏怕是難找,因為師父說過要在冷處安身。孟懺問,冷處安身是什麼意思?慧昱說,我猜想,師父說的冷處,一是冷清僻靜;二是位於北方。孟懺問,為什麼要去北方?慧昱說,師父曾經講過,北方天冷,心性易於平靜,對修道有利。孟懺說,北方大著呢,我到哪裏去找哇?這老頭子,走的時候也不跟我說一聲,現在住在哪裏也不給我個訊兒,真是氣死我了!慧昱想,師父的蹤跡也真是難覓,北京是北方,黑龍江也是北方,找起來可謂大海撈針。
想不到的是,三天前孟懺突然打電話給他,說她父親就在本省北部的一座山裏,離明洲只有三百公裏。慧昱問她怎麼找到的,孟懺說,她找來找去沒有結果,最後想到了一個辦法:給各地旅遊局打電話,問他們那兒的山裏有沒有一個老和尚住。問到怡春市,接電話的正好是旅遊局長,是個女的,姓雲。雲局長說,她那兒的芙蓉山裏有一個住岩洞的老和尚,法名休寧,下巴正中有一個大黑痦子。慧昱一聽不勝欣喜,說阿彌陀佛,真是太好啦,我放了寒假就去看他!孟懺說,你去吧,也好叫孟悔找不到你。慧昱驚訝地問,什麼?她還要來找我?孟懺說,這丫頭簡直是瘋了,說過幾天就去找你,如果到佛學院找不到,就跑到你的老家等,看你回不回家過年!慧昱拿著電話老大一會兒沒有說話,煩惱像墨黑的烏雲一樣,無聲無息地在他的心中漲滿。
所以,他來芙蓉山還有一個目的:躲避孟悔,消弭業障。
業障是三年前出現的。那時他還在明洲通元寺。有一天他在天王殿值班,孟懺孟悔恰巧來看望父親。這姐妹倆每隔幾個月便來一次,與他早已認識。他帶她們去師父的禪房,正在打坐的師父睜開眼睛,對女兒十分冷淡。孟懺提出,想在通元寺打一次普佛,超度一年前死去的母親,師父卻不同意並攆她們快走。慧昱明白師父的心思,是怕本寺大眾更加瞭解他曾經娶妻生女的過去,臉上無光心中羞恥,便建議姐妹倆到簡山普照寺去做。孟懺出於無奈只好同意,卻說她們不認識那兒的僧人,怕他們不給好好安排。慧昱說,我送你們過去,我認識那兒的知客。他向當家和尚請了假,就帶姐妹倆去了明洲城外的簡山。簡山並不高,但對穿高跟鞋的姐妹倆來說,那一級級青石台階卻成了險途。走著走著,孟悔突然把腳崴了,一屁股坐到地上痛得直叫。孟懺想扶著她走,但她的那只左腳不敢落地。無奈,孟懺便讓妹妹坐在這裏等候,自己和慧昱去了普照寺。等把法事談妥,二人匆匆下來,孟悔還是不能行走。這時天已黑了,路上再沒有別人,慧昱也沒多想,就說:我把你背下去吧。他往地上一蹲,孟悔就乖乖地伏到了背上。他站起身將孟悔往上顛送了一下,女性身上的軟處硬處都讓他感覺得清清楚楚。他的心急跳起來,同時也明白了自己已經犯戒。但他想,自己是在救人,而且也沒起欲心,應該不是什麼大錯,於是平息心緒,背著孟悔一步一步下山。然而走了不遠,他卻感到脊背上有個東西怦怦跳動,同時脖頸上還有氣息一下下急吹。那氣息帶有清香味兒,和麥子開花時走在麥田裏聞到的差不多。他覺得事情不妙,便把腳邁得更快。終於走到山下,眼看就要到停車場了,那孟悔竟將頭勾到他的左肩,嘴對著他的耳朵輕聲說:真想叫你背一輩子!接著,還緊緊摟住他的脖子,用火熱的臉頰在他耳邊蹭來蹭去。慧昱一邊偏著頭躲避,一邊向著孟懺的車急跑。跑到那兒,把孟悔一放,才站起身來大口大口喘氣。
就是這麼一次,孽緣悄然結下。半個月之後,慧昱又在值班,孟悔微跛著腳來了,一進門就看著他羞笑。慧昱心中發慌,說:"孟悔你又來看我師父呀?"孟悔說:"是呀,你快領我去吧?"慧昱便領他往裏走。走到大殿後邊的甬道,孟悔卻說:"慧昱哥,我想到你屋裏看看。"慧昱哪裏敢應,只說:"你不是看我師父嘛,快走吧。"孟悔站在那裏不走:"他有什麼看頭,我今天是來看你!"慧昱說:"我也沒什麼看頭。"孟悔盯著他的臉道:"怎麼沒有看頭,我整天在夢裏看你!"慧昱正不知所措,師父突然走了過來。師父看看他,再看看小臉通紅的孟悔,問道:"悔悔怎麼來啦?"孟悔說:"來看你唄。"說著就把手中提的一袋李子往他手中遞,慧昱這才得以脫身。但他沒敢再去值班的崗位,而是跑到自己的寮房呆呆地坐著。晚上,師父把他叫去,問孟悔是不是對他有了意思,他如實以告。師父說:"我知道這丫頭的脾氣,固執得很。你一定要躲著她!"慧昱說:"師父,我明白。"此後,孟悔又來廟裏找過他,他一見便躲。
其實,慧昱躲得了孟悔,躲不了自己的欲心。他來到世上二十多年,從沒和女性有過親密接觸,背孟悔下山是第一回。事後,他時常不由自主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即便是坐禪時,也經常感覺到背上還趴著那個孟悔,脖頸邊還有帶麥花香味的氣息輕輕吹拂。這樣一來,那塵根昂揚堅挺,久久不倒。好多回在睡夢中,孟悔還和他有更為熱烈的舉動,讓他第二天不得不偷偷去洗內褲。他知道,自己這樣雖然還沒犯比丘戒條中的"故弄陰出精戒",但肯定算不上禪心清靜,與修行大有妨礙,於是就努力地不去想孟悔,竭力地息滅那份欲心。
和師父分手後,他去了疊翠山。先拜遍山上所有的寺院,然後住進了山下的明慈寺。他在那裏緊張地複習了兩個月,一舉考中佛學院,到九月份便成了一名學僧。進佛學院後,整天讓功課追著,那個孟悔似乎離他越來越遠。萬萬沒有想到,2001年的一個春日,他吃過午飯正在宿舍看書,傳達師父突然來說有人找他。他到學院門外一看,在一叢怒放的山茶旁邊,正站著貌美如花的孟悔。慧昱問她:"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孟悔莞爾一笑:"只要我想找,你跑到天邊也沒用——我是在通元寺打聽到的,有人知道你考上了這兒的佛學院。"慧昱說:"你來幹什麼?"孟悔說:"來告訴你,我天天想一個叫慧昱的人。"慧昱一聽這話急了,跺著腳道:"你為什麼要纏著我不放?"孟悔用火辣辣的目光盯著他說:"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你是我前世結下的冤家吧?"慧昱聽了這話,茫然地看著疊翠山頂法海寺的塔尖,似要找尋他那幽渺的前生。孟悔又說:"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也知道你不可能還俗跟我結婚,可我就是放不下你。"慧昱說:"你怎麼就放不下呢,你看社會上有多少好青年!"孟悔卻把小臉一歪,斜視著他說:"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慧昱實在招架不了他的話語和眼神,只好逃進學校,任孟悔再三托人叫他他也不再出來。
那次,孟悔在疊翠山呆了三天,天天站在校門口要見慧昱。最後還是沒有等到他,只好哭著走了。此後,孟悔經常給他寫信傾吐愛意,大訴衷腸,說自己如何如何想他。慧昱也給他回過幾封信,勸她趕快警醒,不要這麼癡迷。但孟悔還是給他寫信,熱度絲毫不減。在一封信裏,孟悔還暢想了她與心愛的慧昱哥終於相逢的情景,用語相當大膽,描繪十分具體,讓慧昱看得周身發熱,一連好幾天心神不寧。所以,慧昱每接到孟悔的一封信,那煩惱便多上一重。
煩惱的增多,還有來自同學覺通的蠱惑。
那覺通是明洲人,俗名叫郗有。慧昱多次想過,與這樣的人同住,簡直就是與魔鬼為伴。覺通出身於明洲市的富豪之家,上中學時嫌功課太累,竟一時興起跑到疊翠山逃入空門,他父母找到後求他回去他堅決不幹。他說,你們放心,我早晚拿個大學文憑給你們看。後來他果真考進了佛學院,從此父母轉嗔為喜,經常過來給他送錢送物。慧昱見過他們,都是一副暴發戶的作派。尤其是覺通的父親,初次見慧昱時還給了他一張貼金的名片,上面竟然印著"中國運廣集團董事長、總經理"字樣。仗著父母有錢,這覺通養成了許多壞習氣,功課學得馬馬虎虎,個人修習從不努力。但這家夥很會偽裝,他在大眾面前並不張揚,像個老老實實的學僧,可回到宿舍什麼事情也不避同住的慧昱。他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上網聊天,用手機給女孩打電話或發短信,甚至引誘她們星期天來疊翠山相會。對他的行徑,慧昱多次提出批評,覺通卻說:"淨土不離穢土,蓮花不離汙泥,我做穢土,做汙泥,恰好襯托了你的清淨與高潔,如此說來,我也是在做功德,明白嗎?"慧昱只有搖頭苦笑。他也想過向班主任報告,還想過在半月一次的誦戒會上公開揭發,但他想想人家是億萬富翁的孩子,便又把念頭悄悄按捺住。他想,安排我與覺通同住,也許是佛祖對我的考驗呢。那我就把宿舍作為道場,刻苦修行吧。
與魔鬼同住,修行格外艱難。經常的情況是,晚上九點半,熄燈的板聲響過,慧昱關燈在床上打坐了,可對面的覺通還在上網。那電腦熒屏亮亮的,映得他臉色發藍,活賽個魔鬼。慧昱知道,覺通又在聊天,他化個名字,沒人知道他是出家人,更沒有知道他還是一位學僧。慧昱想,你願墮落就墮落,反正我要有正信正行,於是就自己坐自己的。可是覺通經常一邊上網,一邊向他講起女人,弄得他坐不成禪,心煩意亂。記得今年秋天有一回,覺通還叫醒已經入定的慧昱,將電腦搬轉,讓他看網友發來的照片。慧昱睜眼一看,心立刻急跳起來,原來那是個穿著極少的女孩,於是急忙閉目合掌:"阿彌陀佛!"覺通又說:"你怕什麼?你睜眼看看,然後做不淨觀、白骨觀不就得了?" 慧昱還是不睜眼不答話,只是念佛。覺通拍一記大腿笑道:"哈哈,縱是白骨也風流!"而後再不理慧昱,將電腦在大腿上放正,又弓腰低頭鼓搗起來。慧昱趺坐在床,默念佛號,以求收心止念。然而,他看到的那個女孩還是在眼前晃悠。晃悠片刻,又變成了孟悔。孟悔歪著一張小臉,斜視著他說: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這時,慧昱心中大亂,丹田鼓脹,那欲幟也高揚起來。他煩躁地咽下一口唾沫,對孟悔做不淨觀,想像她九竅常流,汙穢不淨,剝去一張皮就是個屎包。還做白骨觀,想像她皮囊去盡,只剩一架白骨站在那兒。然而這些都不中用,因為他無法驅走耳邊那個含情脈脈的女聲。慧昱心急如焚,額上冒汗,連屁股都坐不穩了。他想,我帶了這個業障,今後可怎麼辦呢?
現在從孟懺那裏得知,孟悔又要去疊翠山找他。他沒等到放假,前天期末考試一結束,便向班主任心澄法師講了這件事情,說他想早一點離開學院。心澄法師早就聽慧昱講過孟悔追他的事情,立即點頭同意。於是,今天一大早他就動身,實施了他的逃遁計劃。
在這陌生的芙蓉山裏,他第一次見識了異樣的雪天。
那雪的下法很特別。他在山下,還能看得見西斜的冬陽和芙蓉山那龐大而優美的輪廓,但到了山半腰,卻見雲遮霧罩,遠近峰巒悉數不見,連路邊的樹木也模糊不清。再走,就發現無數小白點兒在他眼前飛,有的飄然橫走,有的悠然上升。他想,這是雪嗎?用手接幾粒看看,是雪。可這雪怎麼不是在"下",而是在飛?他想了想,便明白自己是走進雪雲裏面來了。
原來高山之上還有如此妙境。怪不得師父要一個人住到這裏。慧昱向山上看一眼,愈發加快了攀登的腳步。
雪粒雖在飛舞,但畢竟有落下的。慧昱的身上,眼前的地上,漸漸地白了一層。
與雪俱來的冷也讓他感覺得真切。因為光著頭,兩只耳朵像遭了貓咬,是一種銳疼;腦仁兒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攥緊,是一種鈍疼。他身上雖然穿了絮棉僧袍,但現在就像披了薄紗似的,根本擋不住那凜冽的風,於是寒噤連連,渾身哆嗦。
越往上走,那雲的含雪量越大,他眼前盡是漫舞的雪花。好在路只有一條,只管向上走就是。走了半天,越過一道山梁,前面忽然出現一道山穀,穀邊石壁上刻有"清涼穀"三字。穀底是一條山溪,溪兩邊盡是落了葉子的合歡。溯溪而上,兩邊竟然沒有一棵雜樹。他想,怎麼有這麼多的合歡呀。這樹也叫芙蓉樹,芙蓉山肯定是由此得名。
再往上走,便是更陡的石階路了。他不知道這山還有多高,這路還有多長。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師父住在山中什麼地方。
"師父!"
"師父!"
"我是慧昱!"
他在一棵高高大大的合歡樹下站定,放開嗓門喊了起來。
立即有了響應。但那是山巒的回聲,不是師父。
他又往上走,走一段便喊幾聲。
暮色四合,天暗了下來。慧昱有些著急:這樣的雪天,這樣的荒山,如果找不到師父可怎麼辦?於是,他走得更急,喊得更急。他嘴裏噴出的一團團白氣,竟把面前的雪花沖出老遠。
越往上走清涼穀越淺,那山溪成了一步即可跨過的窄流,合歡樹的長廊也到了盡頭。慧昱覺得前面發黑,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堵石壁立在左前方,高不見頂,右邊則是一塊齊胸高的巨石,側面刻有"羅漢榻"三字。再看那路,一條向右,一條越過山溪向左。他不知道該往哪走,只好又喊起了師父。
兩聲之後,左邊的高岡上有了一聲蒼老的咳嗽,接著是一聲發問:"是慧昱嗎?"
慧昱欣喜若狂,立即大聲道:"師父!我是慧昱!真的是慧昱!"邊說邊往上跑。
茫茫飛雪中,果然站了一位老僧。他幹幹瘦瘦,發須皆白,身上的僧袍襤褸不堪。
"師父……"慧昱撲到他的跟前,五體投地,泣不成聲。
師父彎腰把他扶起,拍打幹淨他身上的雪,說:"快進洞暖和暖和。"
慧昱轉身一看,原來那岩壁上有一個黑古隆咚的半圓形洞口,嫋嫋青煙正從中飄出。隨師父往裏走時,見旁邊石壁上刻有"獅子洞"三字,便問怎麼叫這個名字,師父一笑:"這裏面住過獅子。"
一進洞,融融暖意撲面而來。原來在山洞的一個角落,一堆火正旺旺地燃著,上邊架了一把鋁制水壺。再看這洞,有兩間屋大小,正面一塊突出的石頭上,安放了一尊小小的銅佛。他向佛頂禮罷,再看別處,發現離火堆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墊了山草的睡鋪,上面有席子和被褥。睡鋪旁邊則是石桌,上面有茶壺、茶碗和暖水瓶之類。
慧昱問:"師父,你到這裏多長時間了?"
師父說:"兩年了吧。"
慧昱問:"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師父說:"離開通元寺,我一路化緣一路向北走,每遇一座山就進去看看,但那些山都不合我的心思。可來到芙蓉山之後,心情突然十分舒暢,感到了一種大自在,大解脫。尤其是發現了這個山洞,進來一坐,真的是遠離客塵,萬緣放下。感謝佛,感謝菩薩,讓我有了這麼一個好道場!"
慧昱笑道:"記得書上講,過去有些僧人在深山修行,'掬水月在手,沾花香滿衣',師父你現在就是這種境界了。"
休寧微笑著道:"對,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哎,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慧昱說:"是孟懺姐姐告訴我的。"
師父問:"她聽誰說的?"
慧昱便把孟懺這兩年怎麼找他的事情說了。休寧聽罷搖頭道:"找什麼找。"
說罷,他走到石桌那裏,從一堆曬幹的茶葉裏撿出幾片,放進紫砂茶壺。慧昱急忙提起暖瓶,倒水沏上。
慧昱倒上茶,給師父遞去一碗,自己端起了另一碗。他覺得肚子餓,便從包裏拿出了路上吃剩的半條餅幹。他還把給師父買的幾包點心拿出來,讓他品嘗。師父卻搖了搖頭:"明天吧。"慧昱想,師父多年來一直遵循佛制,過午不食,看來住進深山之後還是這樣。
他問師父,平時在這山裏吃什麼,師父一笑:"一池荷葉衣無盡,數樹松花食有餘。"慧昱知道,這是唐代大梅法常禪師的兩句詩。他又接續下麵的兩句:"'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舍入深居'。師父你真是那樣?"休寧道:"我吃過松花,可還沒穿過荷葉。過去一些僧人在山裏住,都是靠野果、松花之類果腹,有的甚至吃樹葉,吃青草。在這芙蓉山,能吃的東西多著呢,尤其是春、夏、秋三季,那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慧昱問:"冬天呢?冬天怎麼辦?"休寧向火堆旁邊一指: "你看,我不是早就備下啦?"慧昱過去看看,那裏有一些栗子,一些橡子,一些幹蘑菇,還有一堆像幹薑一樣的東西。慧昱問那是什麼,師父說是黃精。慧昱問: "這東西也能吃?"休寧說:"怎麼不能。這是一味中藥,道家叫它'仙人餘糧',不只是能填飽人的肚子,還能補肺氣,強筋骨,延年益壽。"慧昱看看師父,半信半疑。
休寧又說,他到這芙蓉山之後,當地一些居士知道了,相繼過來看他,還供養了許多衣食之物,他只留下了一床被褥、一把水壺、一把暖水瓶和一套茶具,別的一概沒要。久而久之,他們也就不再來了。
慧昱吃下半條餅幹,和師父說起他在佛學院的情況。聽慧昱說在那裏每次考試的成績都居全班前列,休寧高興地道:"好,我徒弟能成佛門龍象!"他問慧昱畢業後打算去哪裏,慧昱說:"我到這裏來伺候你吧。"休寧擺手道:"還是別來。大丈夫志在四方,跟著我這老朽有什麼出息!"
說到這裏,休寧沉默片刻又問:"這兩年,悔悔找過你嗎?"慧昱低下頭來,歎一口氣道:"找過。剛聽孟懺姐說,她最近又要去,所以我沒等放假就跑到了這裏。"休寧使勁揉搓著自己的雙膝,痛苦地道:"這丫頭,怎麼就執迷不悟呢!孽障呵,真是孽障呵!"慧昱哭唧唧道:"師父,你快給我想個辦法,讓我能夠清靜一點。"休寧說:"我以前跟她談過,沒起作用。看來,這兩年她姐姐也沒能勸出效果。這丫頭,簡直就是個魔了!"
他籲出一口粗氣又說:"可是慧昱你也要明白,無論是你,還是我,修行的路上都不會一帆風順,都會有各種各樣的磨難,佛祖不對他的弟子做些考驗,那他還是什麼佛祖。"
慧昱說:"我也明白,沒有魔道,也就沒有佛道。佛魔同在,正是世界的實相。"
休寧說:"對,就是這樣。最要緊的是自己把握住自己,戰勝魔障,在修行途中勇猛精進。如果不能抵擋住諸緣侵襲,平息性海風浪,怎能破惑證真,求得開悟?"
火熄了,只剩下一堆閃著幽光的餘燼。休寧去洞外撒一泡尿,捧起一捧雪搓淨了手,回來在佛像前點上一支香,而後指著草鋪對慧昱說:"你困了就睡。"
慧昱也去洞外方便。外面風停了,雪還沒停。因為漆黑一片,慧昱看不清那雪花,但能覺得有許多涼涼的小東西向他頭上臉上撞來。
回到洞裏,他見師父已經在佛像前的蒲團上端然趺坐,閉上了眼睛。慧昱想,師父現在坐禪,肯定還是不倒單。
通宵打坐,肋不至席,這是古時禪師常用的修行方式,稱之為"不倒單"。休寧師父從1979年再次出家至今,已經堅持了二十多年。師父說,"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還俗回家,罪業深重,他要用這個辦法消業。再說,參話頭修禪,要想開悟,也非下苦功不可。慧昱出家後也曾向師父學習,多次這樣練過,可是哪一回也沒能坐到天亮,都是夜深時以昏睡倒地而告終。那時師父也沒強求他,只讓他晚上隨大眾坐完香即睡。慧昱想,現在我來到這裏,一定要陪著師父坐上幾夜,以磨礪自己的道心,也讓自己的禪定功夫加深一點。
他在草鋪上將兩條腿盤起,兩手在小腹上結三昧印,微閉雙目,念了幾聲佛號,然後參起了話頭:
念佛是誰?
念佛是誰?
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
照顧著這句話頭,把萬念放下,慧昱的心漸漸變得平靜與安詳。此時洞外的風已經停歇,萬籟俱寂。但在那靜寂之中,有一種聲音越來越顯清晰。那是雪花飄落的聲音。瑟瑟,瑟瑟,瑟瑟瑟瑟。慧昱的心越靜,這聲音便越響。後來,它竟然像經聲,像梵唱,灌滿了整個山洞。慧昱這時想起一個佛門故事:明代有位侍郎向蓮池大師道:"夜來老鼠唧唧,說盡一部《華嚴經》。"蓮池大師問他:"貓兒突出時如何?"侍郎答不上來,蓮池大師就代他答道:"走卻法師,留下講案。"那麼,今天夜間這漫天飛舞普被大地的雪花也是在講經,這麼講上一夜,怕是把三藏十二部真經都講遍了。
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直坐著。對那句話頭的參究,也一直沒有停下。
坐到後來,旁邊有了一些動靜。睜眼看看,原來洞口已經濛濛發亮,師父正在蒲團上向佛禮拜,看樣子是在做早課。他急忙放腿起身,隨在了師父後面。他一邊叩頭一邊想,整整坐上一夜,到天亮也沒倒單,這在我還是平生第一次呢。一絲法喜,悄然掛在了他的臉上。
早課結束,一縷陽光從洞口射進來,打在西面的洞壁上像一塊金箔。從那金箔的成色看來,外面的天已經晴透。慧昱走到門口看看,天空果然是瓦藍,湛然,不見一絲雲彩。一輪太陽就蹲在東面的峰頂,身下也鋪了一大塊閃亮的金箔——那是反射了日光的積雪。再看別處,除了裸岩和樹木,便全是白白的了。"走卻法師,留下法案"。這雪,就是鋪展於天地之間的法案。這種潔淨,這種清寂,這種抹平了萬物之尖銳使其至柔至軟的傑作,不是展示佛法又是在做什麼!何為佛法大意?自古以來有無數種回答。有一位大德說是"春來草自青"。那麼,我現在也可這樣回答:"雪落山輒白"。
春來草自青,雪落山輒白。
慧昱望著這滿山的雪,一陣禪悅,充滿了他的整個身心。
他回頭向洞裏說:"師父,我想到山上走走。"師父說:"好,我陪你去。"說罷便走了出來。師徒二人邁動兩腳,踏進了洞前的雪中。雪有半尺之厚,足以埋沒他們的僧鞋。一步一步,二人邁下斜坡,跨過山溪,走過了"羅漢榻"。
慧昱覺得眼前豁然開朗。原來,他昨天走過的山穀到這兒突然收緊,幾乎讓"羅漢榻"鎖住,而一過這裏,地勢陡然展開,像巨大的簸箕一樣由北向南斜躺在一圈山峰之間。在簸箕的中間,則有一些斷壁殘垣。師父停住腳向他介紹,正北那個狀如覆鍾的山峰叫大悲頂,東邊如一頭臥象的是吐日峰,西邊座落在獅子洞之上的則是天竺峰。慧昱抬頭看看,這天竺峰最高最峭,崢嶸萬分。尤其是向東一面,竟然像刀削一般,連一點點雪都沒掛住,祼岩黑皴,讓人望而生畏。向南的一面,半腰裏卻突出一棵樹來,頂著一個厚厚的雪帽,在藍天的襯托下煞是好看。慧昱問:"那是什麼樹?"師父說:"茶樹。當地人叫它神茶。昨天晚上我還用它的葉子給你泡茶來。"慧昱驚訝地問:"那麼高,能上去采嗎?"師父說:"在獅子洞西邊可以上,但要十分小心。"
慧昱又問,上面的斷壁殘垣是不是一座廢寺,師父說:"是,過去叫飛雲寺。"慧昱問:"它是怎麼毀的?"休寧說:"等秦老謅上山,讓他給你謅吧。"慧昱問:"秦老謅?他是什麼人?"休寧說:"一個老頭,年紀跟我差不多,住在山西面的柘溝村。這人念過一些書,喜歡胡謅亂扯,人家就給他起了個綽號'秦老謅'。他經常到山上轉悠,跟我已經很熟了。"
師徒倆沿著進山主路向上走去,不一會兒到了廢寺前邊。踏上一道台階,慧昱用腳將雪撥開,見那條淺青色的花崗岩石頭光光滑滑,便知道這道場有些曆史了。他打量一下,這台階應該是山門。再往上走,能依稀辨得出一座座殿堂的位置。
站在大殿遺址的前面,他看見山間幾縷雲霧循穀而上,輕悠悠飛過他們身邊,直撲寺後作為全山屏風的大悲頂,最終擦著崖壁冉冉升空,隨風而去。他想,這寺名為飛雲,名副其實。他贊歎道:"真是個好地方。"休寧說:"對,你看這裏,後有靠,前有照,左右有抱。這樣的地勢建寺最好。"慧昱說:"應該把這飛雲寺重建起來。"休寧說:"當地政府好像有這打算。"
穿過這片廢墟,師徒倆繼續登高,來到了大悲頂的下面。慧昱發現,這大悲頂,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被人雕琢過,有身有頭,竟像一尊體相莊嚴的坐佛,俯瞰著腳下的芸芸眾生,神態中顯露出無限的悲憫。休寧情不自禁地俯身於雪地,向他頂禮。
"好大的雪呵——"
一聲京劇道白,底氣十足,像深山虎嘯一般傳來。慧昱起身一看,見西南方向走來一個人。他肯定是跌過跟頭在雪裏滾過,全身上下白乎乎地像個雪人。慧昱問這人是誰,休寧說是秦老謅。
休寧學著他剛才的腔調喊道:"好大的一支雪菇——"
"在哪裏?快讓咱看看!"秦老謅攀援著樹枝,趔趔趄趄向這邊奔來。
休寧小聲告訴慧昱,他聽秦老謅講,芙蓉山產一種雪菇。它最神奇之處就是生在雪中,色白如脂,且通身不沾一粒雪,采到了吃下,能讓人體健而長生。但這雪菇一直存在於人們的傳說之中,誰也沒撿到過。雖然很難撿到,但秦老謅還是每逢雪天必來。
秦老謅走到了他們跟前。慧昱看見,這老頭雖然年逾古稀,發須皆白,但身體瘦瘦的十分精悍,尤其是那張長方臉上,沒有一塊老人斑,還隱隱透出年輕人才有的嫣紅。他跺跺腳,嘴裏哈著白汽,指著慧昱問休寧:"這小和尚是誰?"休寧說:"是我徒弟,叫慧昱,正在疊翠山佛學院上學。"秦老謅看了慧昱幾眼說:"哎呀,還是大學生呢,不簡單不簡單!"慧昱急忙向他合掌致禮:"阿彌陀佛!"
秦老謅轉向休寧問道:"和尚,雪菇在哪裏?"
休寧向他一指:"這不是嗎?跑到我跟前來啦。"
秦老謅哈哈一笑:"你說我是支雪菇?那你把我吃了吧。"
休寧說:"我怕把你吃下,再拉出屎來,讓屎克螂吃了成精。"
秦老謅說:"那也好,讓屎克螂跳出生死輪回,也算咱們做了功德!"
兩位老人拊掌大笑。
休寧給秦老謅上上下下拍打了一遍,才讓老漢的棉衣棉褲露出了本來的深藍。給他拍完,休寧又拍打著自己的手說:"什麼雪菇,沒有影兒的事,還不知是你哪一輩祖宗謅出來的,你倒當了真。"
秦老謅說:"它真也罷,假也罷,我就當耍了一趟山還不行麼?其實,我還不算是太癡迷的,五十年前,我有一位本族爺爺,他才迷得狠呢。"
休寧問:"他怎麼樣癡迷?"
秦老謅說:"他從三十歲那年迷上了撿雪菇,一門心思想讓自己長生不老。可是,他摔斷過胳膊摔斷過腿,到老也沒有撿到。最後一次他摔傷,癱倒在家了,可是每當下雪還叫兒孫們上山給他撿。兒孫被逼得沒有辦法,就找一塊豬大油捏出蘑菇的樣子哄他,說撿到了,煮給他吃。你猜怎麼著?他吃下之後竟然好了,當天就站起來走路了。"
休寧指著他說:"一塊豬大油就管用?老謅你又胡謅。"
秦老謅一拍大腿辯解道:"你不信?不信到我村裏去嘛,我那個爺爺真是站起來走路了!"
休寧想了想點頭道:"也難怪。佛祖講,病由心生。那麼,病也可以由心而愈。他把那塊豬大油當成雪菇,就等於吃了雪菇。哎,後來他怎麼樣?"
秦老謅說:"後來,他又在下雪的時候上山,說自己已經吃過雪菇長生不老了,還得叫老伴和兒孫都長生不老。可他撿了一年又一年,一直沒有撿到,八十三歲那年他又上山,結果掉到流雲峽裏摔死了。他摔下去之後讓雪埋住,村裏人找了好幾天也沒找到他,直到第二年春天流雲峽的雪化了,屍體才讓一個放牛的發現。"
休寧低頭看了看大悲頂西北面那條深深的峽穀,搖頭歎氣道:"這老頭太執著,而且走錯了道兒。想了生脫死,只有信了佛,一門心思修煉才成。"
秦老謅指著他道:"和尚你又借這事勸我,我早告訴你,你勸不了我的。我就相信有雪菇,相信吃了雪菇能夠長生,你能把我怎麼樣?"
休寧搖頭道:"我知道勸不了你,道不同不相為謀嘛。你照樣耍你的山,撿你的雪菇,我還能把你怎麼樣。"
秦老謅笑道:"當然,我也不能把你怎麼樣,你還是住你的岩洞參你的禪。但有一條是肯定的,咱們都和這芙蓉山有緣,憑這一條就可以做朋友。"
休寧點頭道:"那是那是。別的不說,我就想聽你胡謅。"
秦老謅捋一把他的花白鬍子:"行,有空就再給你謅上一段。可今天顧不上了,我還得趁這雪沒化,多轉幾處地方,那雪菇說不定就在前面等著我呢!"
休寧說:"那你去吧。小心別摔著。"
秦老謅仰臉一笑,甩一甩襖袖:"和尚放心!"說罷,轉身踏出兩行腳印,向東面的吐日峰走去。
休寧看著他的背影,搖頭笑笑。他對慧昱說:"咱們回洞去吧。"
師徒倆沿剛才的路走了下去。走過飛雲寺廢墟,走下山門石階,就聽有個女聲喊道:"爹!爹!"慧昱抬頭一看,看見在通往獅子洞的岔路邊,白白的雪地裏有一紅一黃,穿紅羽絨服的是孟懺,穿黃色風衣的女子他不認識。他問那是誰,師父說,是怡春市旅遊局長雲舒曼。慧昱看一眼師父,發現他神色很不自然,便知他是因為女兒的突然出現,羞恥感又上來了。
師徒倆走下去,孟懺又叫了一聲爹,休寧卻不吭聲。雲舒曼笑著招呼:"法師,一大早就帶著徒弟逛山呢?"休寧耷著眼皮向她合掌致意,也沒說話。慧昱向兩位女性合掌躬身,行了個佛教徒最常用的"問訊"之禮:"阿彌陀佛。這麼大的雪,你們怎麼還能上來。"雲舒曼指著孟懺說:"孟女士思父心切呀!昨晚她開車過來,住到我家,一夜沒有睡好,天還沒亮就要上山。"孟懺說:"多虧雲局長把我送來。剛才上山時,她還跌了好幾跤。"慧昱看看雲舒曼的身上,果然還沾了一些雪。他問:"雲局長沒事吧?"雲舒曼嫣然一笑:"沒事!"慧昱便向獅子洞那邊一指:"請到我師父的住處坐吧。"
孟懺一進山洞便哭了。她看看上下左右冷冰冰黑黢黢的石頭,看看洞裏那些簡單的生活用品,漂亮卻瘦削的臉上珠淚滾滾。她說:"爹,你放著城中大廟不住,為什麼要跑到這種地方?"休寧說:"為了修行唄。"孟懺說:"修行在哪裏不能修?"休寧說:"在通元寺就不行,我再在那裏住下去,非發瘋不可!"孟懺說:"人家能住,你就不能住?"休寧說:"我不行,自從我師父圓寂,那兒就不是修行的地方了。"孟懺說:"你就是不願住通元寺,可以去別的廟,跑到這山裏幹什麼。"休寧說:"我想找一個真正清淨的地方。"孟懺說:"這地方倒是清淨,可你吃什麼呀?"慧昱便把師父吃的那些東西指給她看。孟懺過去看了看說:"這哪裏是人吃的東西!你再在這山裏住下去,非餓死不可!"雲舒曼說:"我今年春天上山考察,才發現法師住在這裏。之後我來送過一次米麵,可他不要,問他從哪裏來,他也不告訴我,只說僧俗兩界,各不相擾。"孟懺恨恨地說:"什麼僧俗兩界各不相擾,他是想餓死自己!"休寧沖他說:"我不會餓死,我不用你管。"孟懺把腳一跺:"怎麼能不管?你是我爹呀!"聽了這話,休寧反而更加羞窘。他往蒲團上一坐,合掌順目,再不說話。
雲舒曼說:"休寧法師,孟懺真是你的孝順女兒。她辛辛苦苦找了你兩年多,一聽說你在這裏,高興得不得了。昨天下午她來到怡春,一見我的面就嚷嚷著上山,我說天快黑了,而且還要下雪,明天再說吧。她住在我家,講你講了一個晚上,老說對你放心不下。早晨起來看看,雖然路上有雪,還是要趕快過來。"見休寧對她說的這些無動於衷,她把孟懺手邊的包提過來,一樣一樣向外掏:"你看,她還給你帶了這麼多好吃的東西。這是核桃粉,這是蓮子粉,這是你們明洲出的點心……"休寧看一眼那些東西,說:"懺懺,我不是早跟你說過,我不用你管。你這麼把我追來追去,反而壞了我的事情,你明白不明白?"孟懺流著淚說:"我不明白!我就明白一條:我娘已經死了,可我爹還活在世上,我對他要盡到一個女兒的責任!"休寧不再說話,只是搖頭歎氣。
那邊慧昱把茶已經沏好,此時給她倆一人端來一碗。雲舒曼接過來道一聲謝,說道:"慧昱法師,我聽孟懺妹妹講過你,你是佛學院的高材生。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我們打算開發芙蓉山,重建飛雲寺,等到建好之後,你願不願意過來?"
慧昱合掌道:"讓芙蓉山道場恢複,佛光重開,這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雲局長讓小僧過來,這是小僧的福分。"
雲舒曼看一眼休寧,又說:"休寧法師,你們師徒倆一塊兒住吧。你當方丈,讓慧昱法師當你的助手,好不好?這樣,就不用孟懺妹妹牽腸掛肚惦記你啦。"
孟懺插嘴道:"這事太好啦!爹你快聽局長的!"
休寧卻說:"感謝局長美意。老衲已入古稀之年,精力不支,幹不了方丈的。等廟建起來,慧昱願住讓他來住,我還是到別處去。"
慧昱面紅耳赤,抄手立在一邊,不再說話。
雲舒曼又呷一口茶,說道:"老法師,我能猜到你為什麼不答應我。我讀過古代禪師的一首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季節。'你正在這樣一種好季節裏,不願再去操心費力。是吧?"
休寧微微一笑,算是默認了。
雲舒曼又說:"但我還讀過高僧大德的另一句話:'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你獨自苦修固然好,可如果把芙蓉山的宗教場所恢複起來,你帶著徒弟住寺弘法,讓更多的世人親近佛法,解除煩惱,那豈不是一件更大的好事?"
這話讓休寧感到了分量。他目光垂視,眨動了幾次眼皮,說道:"局長,你讓我再想一想好嗎?"
雲舒曼見他口氣松動,愉快地說:"好的,過幾天我再過來,那時你把你的決定告訴我。"
孟懺說:"爹,你聽雲局長說得多好,你一定要答應她!"
休寧又皺起了眉頭:"你又跟我這樣說話!你讓我答應,如果我偏不答應呢?"
孟懺說:"你不答應,那你就是個自了漢,是個自私鬼!什麼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季節,人活在世上,誰能沒有事兒?而且那些事兒不一定都是閑事,有的還是必須對付的大事,你想躲也躲不開的!"
休寧說:"怎麼躲不開,你把它看破,放下,就躲得開了。"
孟懺道:"有人偏偏看不破放不下,怎麼辦?就說我妹妹,至今還放不下慧昱,昨天一早又去了疊翠山,你有什麼辦法?"
一聽這話,休寧立即氣惱地道:"這丫頭,怎麼會這樣呢!她這是造孽呀!你平時就不勸她?"
孟懺說:"我怎麼不勸,我天天勸呀!可她耳朵裏像塞了驢毛,半句也聽不進去。我托人給他介紹對象,可無論介紹多少,她一個也不答應!……"
聽到這兒,慧昱默默地走了出去。
外面陽光充足,天藍雪白,可慧昱的眼前卻是一片灰黑。他呆呆地站在那裏,像參話頭一樣反反複複問自己:怎麼是好?怎麼是好?
真想叫你背一輩子。我天天想一個叫慧昱的人。俺就看你好!俺就看你好!……耳邊是孟悔的聲音,還有那麥香味兒的氣息。
慧昱想,我如果沒有剃度,沒穿僧衣,能遇上這麼一個多情而漂亮的女子,也真是我許多輩子才修來的福分。那像麥花香一般的氣息如果吹拂在我的枕邊,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我要是把孟悔領回家去,不把父母喜壞,把全村人驚呆才怪呢。
可是,我已經邁入佛門,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佛學院的個別同學私下裏講過,如果遇上合適的姑娘盡可還俗結婚,因為《憲法》規定,公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也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一個人要出家很難,到廟裏要經過一段時間的考驗,但還俗卻很容易,只需向任何一位僧人說一聲即可。可是,信仰能是兒戲嗎?我既然穿了這身僧衣,那就要穿它一輩子,並且不能讓它有一點點玷汙!
"還汝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近代曼殊和尚結下孽緣之後,曾寫過這樣的詩句。可是,我這一缽無情淚孟悔能夠接受嗎?現在,她又找到疊翠山去了。她找不到會怎麼樣?她如果知道我在芙蓉山,會不會找到這裏?更嚴重的是,她這麼年複一年糾纏下去,誤了她的青春,也誤了我的修行,可怎麼是好?
怎麼是好?怎麼是好?
他在雪地上走著,越走心中越是焦躁。走到獅子洞西面的山坡,一叢矮樹的後面,他低吼一聲,猛地撲倒在地。他咬牙閉目滾來滾去,渾身上下都沾滿了雪。最後,他像只受了重傷的雪豹一樣,伏在那裏急促地喘息。
"慧昱法師,你怎麼啦?"一個女聲響在旁邊。
慧昱歪臉一看,原來是雲舒曼站在那兒,臉上滿帶著關切。他意識到自己失態,急忙站起。雲舒曼說:"看你身上這些雪。"說著過來給他拍打。慧昱近乎本能地退後一步,自己抬手拍打起來,一邊拍一邊紅著臉說:"這雪真滑。"雲舒曼一笑:"是孟二小姐把你絆倒了吧?"慧昱只好吧嗒一下嘴承認:"唉,真叫人煩惱呵。" 雲舒曼說:"佛經上說,世間有八萬四千煩惱,佛有八萬四千法門,治你的煩惱該用哪個法門?"慧昱想了想說:"慚愧,我修習不夠,還沒有找到。"
秦老謅的謅:獅子洞
和尚你知道嗎?你住的這個獅子洞很有來曆。為什麼叫獅子洞,當然與獅子有關。現在的芙蓉山很少有野物了,在古時候可是虎狼成群,什麼猛獸都有,這個山洞裏就住了獅子。傳說唐朝有個和尚和你一樣,雲遊到這裏,想在這山洞住下,可是他到洞口一看,見裏面有一頭母獅,剛生下一窩小獅子。這頭母獅子忙著用奶水喂小獅子,沒空出去打食,已經餓得要死了。再餓下去,母獅子就會吃它的孩子了。和尚想,佛經上講,當年有人大慈大悲,能夠捨身飼虎,那麼今天我也幹脆捨身飼獅,成就正果。他就鑽進山洞,在獅子旁邊盤腿坐下,一邊默念經咒一邊等待獅子來吃。他等呵,等呵,等了好半天,睜眼看看獅子卻不見了。他想,獅子是外出打食去了,我就等它們回來,它們願吃就吃,不願吃就走。不料,他從白天等到黑夜,又從黑夜等到白天,那些獅子卻沒回來。和尚在這山洞裏住下,等了一天又一天,獅子再沒回這山洞。這時他才明白,獅子是讓佛經感化了,自動避他而去。
和尚,我這麼講你高興了吧?過去你們佛門之人經常講這樣的故事,又是講經講得天花亂墜,又是說法說得頑石點頭。宗教嘛,總是要宣傳一些奇跡來吸引老百姓,是吧?在這芙蓉山有一個白鹿洞,就在吐日峰的南面,你去看過吧?那洞也有一個類似的傳說。說當年有一高僧在飛雲寺說法,一頭白鹿悄悄進寺,立於殿前,僧人們幾次趕它它也不走,像是在聽。後來,每當寺中僧人說法,這白鹿一定要來。有一次,它來時還在角上挑了兩束紅紅的杜鵑花,跪獻給講經的大師。再後來,僧人們再不見這白鹿過來,就去它棲身的洞穴去找,結果發現,那鹿已經倚著石壁,像老僧坐化一般安然死去。大師能看前世來生,說,這白鹿因為聽經,已經脫皮去角,轉生為人了——和尚你快念一段經我聽聽,讓我來生也保住人身,不至於墮落成畜生。哈哈!
再講那個住獅子洞的唐朝和尚。他見獅子走了,就在這洞裏住了下來,後來四處化緣,在這山裏建起了寺廟。現在的廢墟就是那時留下來的嗎?不是。從唐朝至今,芙蓉山裏的寺廟不知有過多少次興廢,建了毀,毀了再建。好好的寺廟怎麼就毀了呢?原因多種多樣。有毀於滅佛運動的,有毀於刀兵戰火的,還有毀於其他緣故的。結果呢,有廟毀僧不毀的,有僧毀廟不毀的,還有僧廟都毀的。有時候還毀得相當奇怪。大宋年間,有一回全寺和尚在一夜間口鼻流血,全都死去。為什麼?是飯頭和尚去采蘑菇,在山後采到了一些,但他沒發現那是長在蛇窟旁邊沾了毒氣的,拿回來煮給大家吃,結果毒死了全寺僧人。這是當時一大奇案,縣志上都有記載。
這廟後來不知為何又毀了,直到萬曆年間才重新建起。建廟的和尚叫真智,來自南方。這和尚飽讀經書,道行極高。他雲遊四方,最後來到芙蓉山,一眼就看中了這地方,發願要在這裏建一個道場。他也是先在獅子洞住,這時候芙蓉山裏還有沒有獅子,咱不知道。可這真智和尚卻是一頭獅子。為什麼?傳說他在山洞裏打坐時常作"獅子吼"。吼聲傳出山洞,十裏八裏都能聽見。
他在芙蓉山住了一段時間,聽說信佛教的神宗皇帝下令刻印了一批《大藏經》,讓全國名山名寺分藏,就決定去京城請一部。到那裏一看,天下前來請經的僧人滿京城都是,大多求乞無門。真智和尚也找過管事的官員,但因為芙蓉山不是名山,人家不理不睬。正在著急,機緣來了:皇太後患眼疾久治不愈,就張出皇榜,聲稱誰能給她治好就有重賞。真智得知後,二話沒說上前就揭,讓太監帶到了後宮。他拜見太後,跪在地上看了看她的眼睛,要來一碗清水,念一番咒語,讓太後用這水洗眼。太後洗了洗,那雙老鳳眼明亮如初,急忙派太監向皇上報喜。皇上來後見太後眼疾果然好了,龍顏大悅,就問真智想要什麼賞賜。真智道:我別的不要,只求皇上賜給《大藏經》一部。皇上說:朕准你。不過朕要問你,你那裏的藏經樓可是妥當?真智說:啟稟皇上,芙蓉山不只是沒有藏經樓,就連廟宇也毀掉不存。神宗皇帝一聽,當即下詔重建,讓戶部給飛雲寺撥款,同時還劃地五千畝作為寺產,另外賜給真智紫色袈裟一領。真智從京城回來,落實皇帝命令的官員們也來了,沒過多久,飛雲寺就建得富麗堂皇。也就是從那時候起,這山下十幾個村子的地都歸了飛雲寺的名下。你問老百姓願不願意?不願意又有什麼辦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呀。皇上既然把這些地送給了飛雲寺,這些地的主人也就只好作了飛雲寺的佃戶。
不過,也正因為這些土地,才讓飛雲寺有了以後的壞名聲,才讓三百年之後的一些和尚有了殺身之禍。
《雙手合十》第二章
慧昱在芙蓉山住了下來。
師徒倆分離了兩年多再度重逢,自有無限的歡喜。慧昱對師父噓寒問暖,盡心伺候;休寧也對徒弟疼愛有加,如牛舐犢。送走孟懺和雲舒曼,慧昱燒了開水,伺候師父洗了澡,還用隨身帶的剃刀給他剃除了長長的發須。他砸開清涼穀裏的堅冰,在刺骨的冷水裏將師父的髒衣全部洗了一遍。見師父的僧袍破破爛爛,他還打算將自己的那件與師父換過。可師父堅決不幹,慧昱便用針線給他好好地縫補了一番。看見慧昱對自己這麼盡心,休寧心裏十分熨貼,不止一次地說:"好徒兒,我的好徒兒。"
但是,師徒之間很快出現了齟齬。而且隨著芙蓉山的積雪一天比一天變薄,這齟齬一天比一天加深。
最初的起因,是慧昱勸師父聽從雲舒曼的勸說,等飛雲寺重新建起,到寺裏去住。可師父不答應,說等到那一天,他就離開這裏。慧昱說:"'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舍入深居',師父你真要這樣?"休寧說:"還是自己住好。自修自了自安排。"慧昱說:"師父,咱們信的是大乘佛法,不能只做自了漢!"休寧說:"你懂什麼?佛門之人發願建道場,那是做功德。可他們建廟是為了把這山開發出來,搞旅遊賺錢。"慧昱說:"不管他們目的如何,只要讓這山裏多個道場,就是一件好事。"休寧說:"寺院成了旅遊景點,紅男綠女,熙熙攘攘,還能潛心修行?"慧昱說:"我記得虛雲大師說過,只要道心堅定,十字街頭,婊子房裏,皆可辦道。"休寧沖他瞪一眼:"呵,上了幾天學,要當我的師父啦?"慧昱見師父發了火,只好緘默不語。
另外一條,是慧昱是發現師父"日中一食",試圖勸阻。慧昱記得,當初住通元寺的時候,別人是一日三餐,師父和法澤老和尚一樣,只吃晨午兩餐,過午不食。而慧昱到山上之後,發現師父連早晨這一頓也廢除了,不免心中憂慮。他想,雖然佛祖住世時規定,比丘日中一食,但佛教傳入中國後,僧人們從實際出發,"慈悲為懷,方便為門",對從印度傳來的規矩做了許多變通,在進食方式上,就將"日中一食"漸漸變成了"過午不食"。在禪宗興起之後,由於提倡"農禪並舉",僧人要參加勞動,體力消耗加大,進而實行了"一日三餐",只是晚上用於療饑被稱作"藥石"的這一頓飯不再過堂唱念。想不到,師父住進山裏,竟然成了一個"原教旨主義者"。這山裏本來就沒有像樣的食物,他偏又堅持日中一食,身體怎麼能受得了。他讓師父不要這樣,師父卻說:"我吃得還算多的了,當年佛祖修行,日中一食,日食一麥,間或七日食一麻一麥。"慧昱說:"你別忘了,佛祖最後餓得瘦骨嶙峋,卻一直不能成正果,便決定放棄苦行,喝下牧女供養的乳糜。這樣,他才恢複體力,坐在菩提樹下開悟成道。"師父說:"沒事,我每天中午吃那麼多東西,已經足夠了。其實,人的許多能量都消耗在妄想上,如果二六時中抱定話頭不放,把妄想去除,消耗自會減少,就不需要補充那麼多的能量。"慧昱對師父說:"可惜這裏沒有鏡子,不然你就能看到自己臉上的菜色了。"休寧說:"我真的沒事。你要吃盡管吃,不要管我。" 慧昱聽了這話,便一天三回吃自己帶來的和孟懺送來的食品,或是那些橡子栗子蘑菇黃精之類。但早晨晚上他獨自享用時,看看旁邊清坐著的師父,心裏總是不安。
慧昱對師父的修禪方式也提出了異議。當初他出家之後,師父教給他的就是"參話頭",而且只參一個"念佛是誰"。師父講,師父的師父法澤老和尚也講,只要你抱定這話頭不放,從這四個字發起疑情,念念參究,從不間斷,用功用到"終日穿衣,沒有掛著一絲紗;終日吃飯,沒有咬著一粒米",甚至"行不知行,睡不知睡,小圊(解手)不知解褲子",用它十年二十年的功,甚至三十年五十年,那你就可能開悟。在通元寺,慧昱每天都是這樣去做,一有空就坐上蒲團參"念佛是誰"。法澤老和尚在世時,每年都主持一期"禪七",組織眾多的僧人和居士天天坐香,跑香,在七七四十九天裏猛參深究,慧昱也有幸參加了他圓寂之前主持的四期。但他用功不小,收效卻並不明顯。除了在打坐時曾感受到一陣陣的禪悅,但"念佛是誰"的答案並沒有在心裏迸出。他焦急地問師父:怎麼還沒有消息呀?師父說:過去長慶禪師二十年間坐破七個蒲團方得一悟,我參了半輩子也還沒得消息,你才坐了幾天?好好用功就是!
到了佛學院,學過禪宗史,慧昱才知道中國禪宗的先賢們最初並不是參話頭,而是隨方解縛,活潑機用。他們擎拳頭,豎拂子,瞪眼揚眉,都深藏禪機,讓你會去。宗風嚴峻者,或棒或喝,機鋒變化無窮。這些,從《五燈會元》等記載禪宗公案的書中可以看得清楚。從元代開始,有的高僧鑒於禪門中"文字禪"、"口頭禪"、"狂禪"等弊端,採用了"參話頭" 的方式,即抱定一個話頭一直參下去,行坐不離。原來的本參話頭多種多樣,影響大的有"何為祖師東來意"、"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父母未生我以前的本來面目是什麼"、"狗子有無佛性"、"拖死屍的是誰"、"四大皆空,五蘊非有,我在何處安身立命"等等。當淨土宗盛行時,有人為適應"禪淨雙修"之需要,開始參"念佛是誰"的話頭。至明末清初,這話頭已在禪門中占主導地位,多數禪人抱定的都是它。
這種做法也一直受到批評。有人說:"一句合頭語,千古系驢橛。"意思是千百年來這一句話頭把參禪者像拴驢一樣拴住了。當代在儒、釋、道三家均有建樹的大學者南懷瑾先生曾無比感慨地寫道:"……等次以下,禪宗所存者,唯打坐、參話頭等形式而已。宗師既無接引後進的手眼如唐宋大匠者,參禪之徒,多有老死語下,不落入擔板窠臼,即墮在禪定功勳。撫今追昔,吾誰與歸!"
慧昱讀到這些時,不禁驚得目瞪口呆。從此,他再參禪時,就不限於"參話頭"一種,而是見機行事,靈活多樣,像古人說得那樣, "無修而修"。他想,六祖慧能在《壇經》中講:"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若執著於打坐參話頭,那就是"執相"了。而如果能夠保持心境的空靈,行坐起臥都是參禪,隨時隨地都有開悟的機會。古時的禪師,有人看到桃樹開花而悟;有人掃地時聽見磚石擊竹作響而悟;有人聽見驢叫開悟;有人上街閑逛,聽歌女唱出一句"你若無心我便休"開悟。正所謂"落花隨水去,修竹引風來",時時都當機,處處有因緣。
然而,慧昱把這些說給師父聽時,師父卻勃然大怒,說慧昱你也太張狂了。無修而修,那是大根器之人所為,今天咱們這些凡俗之輩怎能與他們相比,咱們只有下死功夫才行!你如果不願再參話頭,那就不要再認我這個師父!嚇得慧昱再不敢跟他爭辯,師父打坐時他也老老實實趺坐在一邊。
這個時候他也參"念佛是誰"的話頭。但他參話頭時想得很多很遠。他想到,"念佛是誰"其實是個哲學論題。西方哲人很早便發出了相似的詰問:"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幾千年前,古希臘奧林匹斯山上的特爾斐神殿裏有一塊石碑,上面寫著:"認識你自己!"這也是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一再強調的一句名言。他想,時至今日,人類依然沒有揭開自我的謎題,人對自我的探索是永恆的。所以,"念佛是誰"也算中國禪人對這項探索的一種響應吧?
那麼,"念佛是誰"有無答案?應該是有的。千百年來許多禪人久參得悟,肯定是對這一問題做出了正確回答。不過,因為禪宗早已認識到了語言的局限性,所謂"一落言筌,便生謬誤",因而對宇宙人生的許多體悟都付諸心印,不用語言表明。對於開悟的情景,他們常用這麼一些話形容:驚天動地,大死大活,枯木開花,冷灰爆豆,等等。既是驚天動地的事情,那就不會太多,所以自古以來參禪者多如牛毛,得道者是鳳毛麟角。莫說平時,就是目的在於"克期取證"、集中時間和精力參究因而特別見效的"禪七",幾十天下來,幾十、幾百人中間,也很難有大徹大悟之人。慧昱在通元寺參加的四期,就沒有一個人聲稱自己開悟。
正因為開悟者極少,所以自宋代開始,佛門就興起了"禪淨雙修",或者"棄禪修淨"。在許多人看來,淨土宗是方便法門,只要持念佛號,死後就能往生西方淨土,是一種比較"保險"的路數。另外,與禪宗相比,淨土宗也更適合文化層次較低的普通大眾修持。但慧昱想,禪宗畢竟是中國佛教史上的一段輝煌:達摩東來,少林面壁;六祖獻偈,曹溪傳燈;五祖叢林,百丈清規;五家競秀,高僧如林。禪宗既使外來佛教有機地融入了中國文化,也因促成宋明新儒學和宋元新道教的孕生為中國文化的建設做出了貢獻。可以說,禪宗曾是中國傳統文化機體中最幽深、最活潑的一根氣脈。今天雖然禪門蕭條,但佛家弟子應該接續祖燈,把它繼承下去。
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
在獅子洞裏坐著的一個個夜晚,他抱定話頭,猛參深究。
然而,他有時也思路旁逸打起了妄想。
他想,念佛的是誰?是1975年出生於淮北平原茅灘村的那個莊戶小子嗎?是兩次高考都落榜的倒黴蛋嗎?是曾經遊蕩於長江岸邊的落魄民工嗎?是長跪在明洲通元寺山門前的求度者嗎?……
今生幻影,曆曆明明。慧昱曾經無數次想,自己前生到底積累了哪些罪業,這輩子才生在那樣一個家庭。從他能夠辨認雙親的那天起,晃動在他眼前的便是兩張醜陋的面孔。父親的臉上滿是傷疤,一對眼瞼往下翻著,血紅嚇人;母親的臉是左一半白,右一半黑,非人非鬼。父母皆醜,在村裏就遭人蔑視,誰見了都怕沾上晦氣,隔三尺躲上五尺。慧昱雖然生得眉清目秀,但也受父母牽連,被人叫成"小鬼孩",讓他自卑至極。他後來才知道,父親本來長得挺好,是20歲時在公社煤礦幹活,讓爆炸了的瓦斯燒成了那個模樣;母親的陰陽臉則是胎裏帶來的,半邊臉長滿黑痣,人見人怕,26歲了還找不到婆家,只好嫁給了燒傷後一直打光棍的父親。那時候人命不值錢,父親讓瓦斯燒了就燒了,公社給他治好了傷就再也不管,讓他回生產隊幹活。豈不知他胳膊上的肌腱已經燒壞,重活兒幹不了,就掙不來高工分,家裏非常貧窮。慧昱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六歲那年妹妹出生,家裏的雞早瘟死了,想買又沒有錢,母親在月子裏沒能喝上一口雞湯。他七歲上小學,就為了交五毛錢的書費,母親在村裏跑了半天也沒借到,只好走二十裏地回娘家向舅舅借,往回走時遭了大雨,淋得她發了好多天的高燒。
後來分田單幹,家裏的日子才好過了一點。看到兒子喜歡念書,父母說,你好好念,俺們再苦再累也供你!他也真是爭氣,從小學到中學,成績在班裏都在前十名之內。高考前夕,母親到縣一中給他送幹糧,流著淚說:孩子,咱村還一直沒出過大學生,你要是考上了,也給你的醜爹醜娘爭一口氣!他萬般莊重地點點頭,暗地裏下決心要讓自己考好。萬萬沒有想到,在考試前的那天晚上九點多鍾,管理學生宿舍的大爺突然喊他,說有他的電話。他跑到值班室去聽,電話裏一個女人說:韓景全,你爹在村頭叫車撞死了,你趕快回去!他眼前一黑,也沒問那女人是誰,騎上車就往家裏飛奔。竄了六十裏多路回到家,家裏卻緊閉門戶安安靜靜。他叫了幾聲,開門的正是父親。父子倆都大吃一驚,分析一番後認定,是村裏有人嫉妒,怕韓家孩子真的成了第一個大學生,才使出了這一毒招。他看看手錶,時間已是十二點多,又滿頭大汗地往回趕。因為天黑,中途他跌進了一條水溝,撞得頭破血流,自行車也壞了。他扛著車子走了十幾裏來到公路上,想攔汽車,卻一輛也攔不下。他跪到路當中哭求,那些司機還是不理他,都是繞過他絕塵而去。直到天亮之後,才有一輛拖拉機終於停下,把他帶到了縣城。他見時間快到,連飯也沒吃就進了考場,然而他頭暈目眩,許多題都沒能做好。
等到發榜,他果然不行。父母痛哭一場,說咱不能泄氣,咱來年再考,非考個樣子給他們看看不可!於是他又回學校複習。想不到,這年冬天他家裏又出了事兒:正在鄉駐地念初中的妹妹韓景燕突然回家,不願再去上學。原來和妹妹同宿舍的一個女孩被社會上一個不良青年勾引,經常在晚上翻牆出去,快天亮了再翻牆回來。這事讓學校知道了,班主任就找到女孩勸誡。這女孩認為是韓景燕告了密,就把她叫到校外,讓那青年揍了她一頓。她帶著滿臉青腫回到學校,那女孩卻在同學中散佈謠言,說韓景燕在外面亂搞,跟人爭風吃醋,讓人家打了。妹妹有口難辯,一氣之下就回了家。他回家整整勸了一夜,妹妹才答應回去。他把妹妹送回學校,找老師說了說,老師答應要對那個壞女孩嚴加管教,可後來聽妹妹說,老師怕遭報複,根本就不敢管,那女孩照樣欺負她。因為整天惦記妹妹,他在縣一中心神不安,功課複習得不好,第二年高考,他離錄取線差了三十多分。得知這個結果,他跑到沒人的地方結結實實哭了一場,哭罷決定出門打工。
本地人打工,多是在離家不遠的煤礦。淮北平原是產煤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煤礦隨處可見。可他不願再蹈父親的覆轍,讓自己變成一個活鬼或者死鬼。他到縣城一個勞務輸出公司諮詢,那裏收了他二百塊錢,介紹他去鄰省明洲市的一家工廠,他回家跟父母說了一聲就走了。到了明洲,他連擦城而過的長江都沒顧上看,直接去工廠報到上班。那是一家電池廠,他所在的配料車間碳粉飛揚烏煙瘴氣,工人幹活雖然戴著面罩,但下班後都要吐上半天黑沫兒。這裏工資號稱一千,然而老闆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罰你,今天罰八塊,明天罰十塊,頭一月下來他只拿到了五百二,第二月拿到六百一。第三個月還沒幹滿,廠子突然被政府查封,原來這裏生產的電池一直假冒別處的名牌。
工人們作鳥獸散,他又去一處建築工地打工,老闆讓他搬磚,許諾三十塊錢一天。搬了一段時間,工頭又讓他澆鑄混凝土,日工資漲到四十。然而到了發工資的時候,工人們領到的只是一半,老闆聲稱另一半要等工程完工再補齊。那個大樓有十多層,工程量很大,老闆想縮短工期,就驅使工人連續加班,工地上每夜都是燈火通明,機器轟響。日複一日,工人們睡不足覺,疲憊不堪。臘月裏的一天深夜,他在樓頂加班,中間到一叢立著的鋼筋旁邊撒尿,尿沒撒完卻睡著了,不知不覺蹲下身蜷在了那裏。後來,有什麼沉重而黏稠的東西突然砸在身上,把他驚醒。但他睜不開眼,手腳活動受阻,稍後攢足了勁兒奮力掙紮,才從混凝土堆裏拱了出來。他早從工友那裏聽說過:在另外一個土地,有人夜裏加班,天亮時卻不見了,眾人找來找去,發現剛澆鑄的水泥橫梁外露出了一角衣服,便猜想他是實在太累,躺在這裏睡著了,而澆鑄水泥的人也犯了迷糊,就發生了那樣的慘劇。事後,他一想到自己的身體差點成了這座大樓的組成部分,都是冷汗澆背。他想,幹這活兒太危險,趁早走吧。但轉念一想,自己已經幹了三個月,老闆手裏還扣著另一半工資,走了實在可惜,因此回家過完年,他還是回到了這裏。年後又幹了四個月,大樓終於完工,不料,大夥想領那一半工資卻找不到老闆了。工人們不走,都在那裏等著,可老闆就是不露面。半個月下去,一百多名工人忍無可忍,爬上樓頂站了一圈,向四面八方大喊:不給工資我們就跳!不給工資我們就跳!結果引來了大量市民,也引來了官員和員警。民工們在樓頂聽見,有個手拿電喇叭的官員大聲嚷嚷:又是跳樓秀!又是跳樓秀!怎麼都來這一手呢?一個綽號王大耳朵的工友指著官員大罵:我操你媽,不叫王八羔子逼急了誰能這樣幹?你說我是跳樓秀,我就秀給你看看!說罷真的跳了下去,"咕咚"一聲,水泥地上濺起一片血花。樓頂工人一片哭喊,圍觀的市民也指著官員痛罵。另一位官員立即用電喇叭大喊:"請大家冷靜!請大家冷靜!拖欠的工資馬上就發!馬上就發!找不來你們的老闆政府給你們發!"……當天,工人們果然領到了全部工資。但他們誰也沒走,一直等到王大耳朵的老婆趕來,每人從工資中拿出一千給她,這才紅腫著眼睛離開這座用他們的血汗澆鑄起的大樓。
他手裏剩下的錢是兩千六。他想寄兩千回家,然後再找個地方繼續打工。萬萬沒有想到,次日早晨他走進郵局,剛把錢掏出,卻被旁邊一個人突然搶去。等他反應過來追出郵局,賊人已在百米之外,轉眼間就拐進胡同不見蹤影。
那天上午,他去了長江岸邊,看著江水久久地流淚呆坐。他想,人生怎麼就這麼苦,人心怎麼會這麼差,人活在世上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戚戚然想了好半天,忽聽不遠處有人說話。扭頭一瞅,原來是十來個和尚與一些俗人來到了江堤下面。他過去看看,水邊放了兩桶活魚半桶鱉,和尚站在它們跟前又念又唱。他向人打聽了一下,得知這是放生。他起初覺得好笑,可是聽著聽著,卻讓和尚滿帶悲憫的唱誦給打動了。尤其是為主的那個老和尚,下巴正中一個大黑痦子,面相極善,唱誦的聲音仿佛來自天外。他覺得自己也成了一條被看不見的大網網住的魚,正口吐白沫奄奄待斃,等待著有人援手相救。那些魚鱉最後被放進水裏,一去不回,他看著長江的滾滾波濤無聲地哭了。於是,在和尚們回城的路上,他悄悄地跟在了後面。到了一座寺廟前,他看到廟門兩邊的紅牆上有八個大大的金字:"諸惡莫做眾善奉行。"他眼睛一亮,覺得突然看到了光明。他攔住那個領頭的老和尚撲通跪倒,說師父我要出家,你收下我吧。那老和尚看看他,問道:你為何出家?他指著牆上的字說:就沖了這兩句話。老和尚一笑:那好,你把這山門前的沙子分揀一遍,善的放一堆,惡的放一堆,揀完了便收你。說罷徑自進寺,不再理他。
他跪在那裏傻了。他看看地面上密密麻麻的沙粒,心想這沙子怎麼能分出善惡,如何把它們揀開?但他出家心切,就跪在那兒不走。此時已是中午,驕陽似火,曬得他大汗淋漓,身下的一片沙子漸漸讓汗水滴濕。有一些遊客圍著他看熱鬧,說老和尚讓你揀沙子,分明是刁難你,不願收你,你趕快起來走吧。但他不起,一直跪到太陽偏西。這時那位老和尚出來了,到他跟前說:走,跟我見方丈去。他不勝欣喜,爬起身來跟他去了。來到後院的方丈室,他第一次見到了法澤老和尚。法澤老和尚當然比讓他揀沙子的老和尚更老,連牙都掉光了,說話跑風漏氣。老和尚問他:年輕人,沙子揀得咋樣?他說:師父,我沒法揀,我分不清它們的善惡。老和尚一笑:哈哈,人都難分善惡,何況沙子?那是休寧試驗你的出離心呢。他一聽便明白了,急忙叩頭要求出家。老和尚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從今天起,休寧就是你的依止師,快給他叩頭吧。循法澤老和尚所指,他急忙給休寧師父叩頭。休寧說:起來,跟我上晚課去。到了大殿,休寧讓他在東序一群僧人後面站好,然後去大磬旁邊抄起棒子,"當"地敲了一響,起腔唱道:"南——無——"
那一刻,他全身顫抖,熱淚湧流。他抬頭看著釋迦牟尼的塑像,暗暗對自己說:你終於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了,你終於找到逃離苦難的路途了!……
後來他才明白,自己的那些經曆,那些苦難,都不過是今生幻影,不必在意。通元寺禪堂門邊,法澤老和尚寫有這樣一副對聯:"不住此岸不住彼岸不住中流問君身在何處,無過去心無現在心無未來心還汝本來面目。"
無住。無心。這才能參得佛法大意,才能認清自己的本來面目。也只有這樣,才能了生脫死,逃離輪回,實現生命的根本超越。
慧昱就那麼陪伴著師父,每晚都坐在那兒參話頭。有時候能夠坐到天亮,有時候起了昏沉,只好倒頭睡下。而師父卻穩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直到天亮。有許多次,慧昱睡醒了,而師父還是端坐於蒲團,鼻息如遊絲,似有似無,他便知道師父還在定中。他躡手躡腳起來,拿著隨身帶來的一本《楞嚴經》去洞口借天光讀一會兒,等到師父醒來,才和師父一起做起早課。
做過早課,為師父燒好水沏上茶,慧昱隨便吃點東西,一個人去外面閑逛。他閑逛時多次遇到秦老謅。他對這個身板奇壯、滿肚子都是故事的老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秦老謅也十分喜歡這個謙虛好學、秀外慧中的年輕和尚。二人結伴,幾乎遊遍了芙蓉山的每一處景點:蛙石、翁負婆石、白鹿洞、大悲頂、菩提樓、楞伽峰、一線天、煙雨澗、吐日峰、流雲峽、聚花台、觀音澗、禮西台、卓錫峰、缽盂峰等等。秦老謅一邊走,一邊給慧昱講故事,芙蓉山的曆史掌故,飛雲寺的興衰流變,都在他那一蓬白鬍子裏面嘩嘩流出。
慧昱說:"秦老謅你可真能謅!你講的這些,是真是假,是虛是實?"
秦老謅撚著鬍子笑:"你別管真假,毋論虛實,姑妄聽之,姑妄聽之!"
有一回,二人轉到了禮西台。那兒巨石成台,平展廣闊。秦老謅說當年開山和尚曾在這裏說法,聲若洪鍾,在他的柘溝村都能聽到。慧昱問:"哪是柘溝村?"秦老謅向山腳一指:"那就是。"慧昱循他所指看去,只見一條山溝從山頂蜿蜒而下,漸深漸寬,到山腳處卻又突然平闊,讓一些農家房舍坐落在那裏。慧昱問該村為什麼叫作柘溝,秦老謅說,因為那裏有好多柘樹。柘樹葉可以喂蠶,過去附近村子的大姑娘小媳婦養了蠶,如果家中的桑葉不夠吃,都挎了籃子到那裏采。秦老謅還說,柘溝村的柘樹王就在他家,讓慧昱跟他去看看。慧昱便興沖沖跟他下山。
進了村子,來到一座普普通通的宅院,秦老謅說他家到了。慧昱抬頭去瞅,院中果然有一棵又高又粗的柘樹。它在這個季節雖然落光了葉子,但從枝幹的繁密就能想像出它有葉時的蓊鬱。院中,一位老太太正吃力地從壓水井裏向外汲水,慧昱叫一聲"大娘",急忙進門替她,老太太則退到一邊大張著嘴喘氣。慧昱注意到,正房的門開著,裏面一個中年女人正看電視,此時偷眼向外一瞅再瞅。
壓滿一桶水,慧昱便去仔細地打量那棵"柘樹王"。秦老謅拍著樹幹道,這樹至少有三百歲了,村裏人稱它為"老媒婆"。慧昱好奇地問:"為什麼叫老媒婆?"秦老謅說:"因為這棵樹大,而且枝繁葉茂,外村的女人都喜歡到這裏采柘葉。我家裏人也願意讓她們來,平時備有好幾架梯子。有的姑娘來采柘葉,就跟我的祖上成就了姻緣,據說每一代都有這事。實話告訴你,我老伴當年就是這麼來的。她是馬架村的,第一次來采柘葉就喜歡上了我,非讓我幫他采不可,臨走還悄悄囑咐我趕快找媒人去她家提親。"慧昱看看這樹,再看看那邊正在洗衣服的駝背老太太,心裏感歎世間俗緣真是無奇不有。他問現在還有沒有人采這葉子喂蠶,秦老謅搖搖頭:早就沒有了,柘溝村自打成立了生產隊,就沒再養蠶。現在的養蠶戶呢,都有專門的桑田,誰還費勁巴力來采這柘樹葉子。
說到這兒,秦老謅讓慧昱到屋裏坐坐。但他沒將慧昱往正房裏領,而是去了南面的小屋。慧昱進去一看,裏面一床一桌,又髒又亂。慧昱問:"你們老兩口就住這裏?"秦老謅一邊給慧昱沏茶一邊說:"是。自從二十二年前兒媳婦進門,俺倆就從堂屋搬到這裏來了。"慧昱問:"在堂屋裏看電視的是你兒媳婦?她也是讓你家的柘樹王引來的?"秦老謅哼一下鼻子:"不是的,她是真正的媒婆給介紹的。唉,要是讓柘樹王引來的就好了,我就不會有這麼刁酷的兒媳婦了!"慧昱想,看他兒媳婦的樣子就不是個善人。他問:"你兒子沒在家?"秦老謅說:"去他的苗木場啦。"他告訴慧昱,兒子在村後辦了個苗木場,栽了一些風景樹,准備賣給城裏搞綠化,現在光投入沒見效益,過兩年就掙大錢了。
此時,秦老謅端起一把搪瓷大茶缸倒茶。慧昱注意到,這把茶缸的白色搪瓷差不多已經掉光,但"先進掃盲教師"幾個紅字還能看得清楚,便問:"你當過掃盲教師?"秦老謅笑笑:"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村裏辦掃盲識字班,叫我當老師,我當得特別好,就得了上級這麼個獎勵。慧昱你不知道,現在村裏出了大學生,我沒法跟人家比了,可在'文化大革命'前,我是柘溝村識字最多、藏書最多的人。"。慧昱瞅了瞅屋裏:"你的藏書在哪裏?"秦老謅說:"全叫紅衛兵燒啦!我的書有一百多本呢,四書五經,《道德經》,《金剛經》,《康熙字典》,《幼學瓊林》,《龍文鞭影》,好多好多。最叫我心疼是一本《芙蓉山志》,清朝乾隆年間飛雲寺的一個和尚編的,那本書可真好。"慧昱急忙問:"還有這麼一本書?"秦老謅說:"是呵。1947年砸飛雲寺,火燒藏經樓,我趁人不注意撿了一本揣回家,可後來還是沒保住。"慧昱說:"怪不得你知道那麼多山上的事情。"秦老謅搖搖頭: "不,過了這麼多年,書上寫的我已經忘了好多,記不全了。"慧昱笑道:"所以你就謅。"秦老謅哈哈一笑:"謅唄。書上講的,小時候聽說的,我親眼見的,另外也還有我瞎編的,都摻和在一起,你愛聽就聽,不愛聽就捂上耳朵。"
正說著,院裏傳來女人的呵斥聲。慧昱從門口瞅瞅,只見秦老謅的兒媳婦正走出堂屋向婆婆瞪眼:"你就不會潑遠一點?弄得滿天井都是水,是要養魚呢還是要養鱉?"老太太眼瞅洗衣盆呆呆坐著,任由兒媳發橫。慧昱看到這個情景十分生氣,說:"你兒媳怎麼能這樣呢?"秦老謅說:"這還是文明的,有時候還動手打呢。年前有一天,她用巴掌把老嬤嬤的牙給扇掉了一顆。"慧昱問:"她怎麼這樣待老人?"秦老謅說:"就因為俺倆老不死,老吃她家的糧食。原來講好的,兒子一年給俺老兩口六百斤麥子,可是哪一年也給得不情願,總是一拖再拖。去年的那份,到現在還沒給呢。"慧昱問:"你兒子不管嗎?"秦老謅冷笑一下:"兒子?兒子早叫這女人訓成哈巴狗了,老婆叫喚啥他就叫喚啥。"慧昱長歎一聲,向秦老謅道:"我知道你為什麼整天耍山了。"秦老謅歎口氣:"咳,咱惹不起還躲得起呵。到了山上,四處走走,就把煩惱忘了。像我這個樣子,一天出家一回,算得上半個和尚!"慧昱聽了這話只好苦笑。
院牆外突然傳來"咣咣"的聲響。秦老謅皺著眉頭說:"這些孩子!"便起身出去。慧昱跟在後頭看看,原來在院東水塘邊,幾個五六歲的小孩正拿石頭敲打一口瓷缸。秦老謅向他們喝道:"誰叫你們砸的?砸毀了叫你們賠!"孩子們扔掉石頭,一溜煙跑了。
慧昱只看一眼,就認出這是一口僧人用的坐化缸。它口大底小,青黃釉面,高度和口徑都在七十釐米左右,向外鼓起的缸腹上有趺坐著的僧人以及鶴、鹿、花草等圖案。看看另一面,則有兩匹駿馬淩空蹈虛,無比生動。慧昱驚訝地問:"這是一口坐化缸,怎麼到了這裏?"秦老謅說:"這缸可有些來曆。是金和尚用的。"慧昱問:"誰是金和尚?"秦老謅說:"飛雲寺的第四代住持,蒲松齡在《聊齋》裏寫過的。"慧昱說:"是嗎?我上高中時讀過《聊齋》,在那一篇裏,好像蒲松齡罵了金和尚。"秦老謅點點頭:"對,罵得還不輕。可惜蒲先生沒活到'大躍進',如果他知道金和尚那個時候被人毀屍,一定會感慨萬端,寫出新的一篇來。"慧昱說:"'大躍進'不是1958年的事麼?金和尚生在清代,怎麼到了1958年還有屍體?"秦老謅說:"奇就奇在這裏。我親眼看見,民兵把這缸帽打開,那和尚坐在裏面跟睡著了似的,只是鬍子好長。我一生見到的奇事不少,可最奇的就是這一樁。所以,毀屍之後,我就把這口缸弄了回來。頭些年,生產隊用它盛豬食。後來沒有生產隊了,有些栽果樹的人家會用到這缸,找車子拉去,在裏面攪拌藍礬,給果樹打藥,用完了再拉回到這裏。你看,有些地方都磨掉釉子了。"慧昱彎腰看看,那些凸起的花紋和圖案果然露出了裏面的粗瓷。他說:"你把它放到院裏不好麼?"秦老謅說:"兒媳婦不讓呵,說放在家裏晦氣。"說到這裏,他伸手在缸腹上一拍,"空嗡"一聲,餘音嫋嫋。
慧昱正要讓秦老謅仔細講一講這缸的來曆,院子裏忽然傳來老太太的哭聲。慧昱說:"你快回去看看吧,我走啦!"秦老謅說:"好,你走吧,我不送啦。"說罷急急轉身回院。
慧昱臨走時又打量了一番那缸。他想,飛雲寺第四代住持用的坐化缸,算得上一件珍貴文物,等寺院重新建起,應該把它弄到山上保存。
回到山上,慧昱便向師父講這口缸。師父說,過去一些修為高的僧人能知自己死期,大限來時到缸中坐化,然後由別人在裏面塞上石灰、木炭之類去潮的東西,封缸埋葬。也有僧人立下遺囑,圓寂後不埋,讓人三年後開缸檢驗,如果遺體完好,那就是金剛不壞之身,要敷金供奉。這是肉身菩薩,也叫真身菩薩,九華山就有十幾尊。可是那個金和尚康熙年間辭世,到1958年差不多有三百年,它的遺體還不壞,真是奇聞。慧昱道,這事也許是秦老謅謅出來的。不管怎樣,那缸真是一口坐化缸,以後該把它弄到山上來。休寧說,弄來也好,到我死的時候用上。
慧昱又說起秦老謅的家事,講他兒媳婦多麼刁酷。休寧卻漠然道:"慧昱,你不該下山去秦老謅家。"慧昱問:"為什麼?"休寧說:"前輩早就有話:出家莫近俗家,俗家人事如麻。咱們出家圖的是一份清淨,你到俗人家中聽多了看多了,心就會亂。"慧昱說:"佛祖教導弟子要普度眾生,咱們不接觸俗家,不瞭解他們的煩惱與苦難,怎麼去度?"休寧冷冷一笑:"普度眾生,談何容易。能了生脫死,把自己度了,就已經不錯。"慧昱說:"師父,咱們真是不能做自了漢,只管自己。應該循大乘之路,倡'人間佛教',以出世情懷,做世間事業。"休寧一聽這話惱了:"好,你做你的濟世菩薩,我做我的自了漢,咱們誰也不再說誰!"言罷,他闔目打坐,再不開口。慧昱悄悄歎口氣,坐到一邊不再吭聲。
秦老謅的謅:和尚的舌頭
傳說,開山和尚真智的舌頭很特別,又大又長,如果全部伸出來的話,能蓋滿半張臉。他是南方人,口音跟北方人不一樣。飛雲寺建成之後,他舉辦講經法會,當地人聽不懂。他發現了這個問題,就到禮西臺上坐了一夜,也不知怎麼弄的,第二天口音全變了,跟當地老百姓一模一樣。
這是"轉舌"功夫。那個去西天取經的唐僧也有轉舌功夫。不然,他走了那麼多國家,語言不通怎麼辦?我孫子上初中,叫英語課愁壞了,我說,你要是有那些和尚的轉舌功夫就好了,一夜間英語就會了。他說,我也到禮西臺上坐一夜去,我說那不管用,可他非要去坐。去年夏天的一個晚上,我真的陪孫子爬上禮西台,在上面坐了下來。坐到半夜,他試著說了幾句英語,水準還是那個熊樣兒。後來,山裏有狼叫,我孫子"噢"地學了一聲。我說,了不得,你轉不了英語,可也別轉成狼語呀,那樣的話,你連人都做不成了。
飛雲寺住持第二代叫如玉。這和尚也在舌頭上用功。你猜他怎麼著,他發了大願,要刺舌取血,寫一部《金剛經》。他每天都用針把舌頭刺破,擠出一點血來,然後拿筆蘸血寫經。他天天寫,天天寫,整整寫了三年,才寫完那部經書。奇怪的是,等他把舌頭都刺爛了,總算寫完了全書,他卻一把火把這血寫的經書燒了,你說可惜不可惜?
還有一件事:清朝乾隆年間,飛雲寺的首座和尚死了,抬他去山後的化身窯去燒。可是燒來燒去,他的舌頭就是燒不壞,連同一些骨頭留了下來。為什麼?因為這和尚念經念得勤。
《雙手合十》第三章
孟懺坐在家中,覺得寒意凜冽,直徹骨髓。
其實,從裝修風格到傢俱款式,這房子給人的總體感覺是一種暖調子,可以說是溫馨可人。這是孟懺親手設計並操辦的。她買來一大堆家居雜志,翻閱了無數遍,並讓妹妹一回回當高參,才從中選定了一種方案交給裝修公司。為了買到合適的沙發與燈具,她還專門跑了一次南京。現在,她坐在被經銷商稱作"新世紀經典之作"的義大利牛皮沙發上,籠罩在西班牙雲石吊燈的柔和光暈中,面對著松下牌超薄大螢幕電視機,卻感到自己好像坐在空曠而寒冷的原野上一般。
她去把電暖器打開,牆上掛的電子時鍾在顯示時間的同時也顯示房間的溫度很快升到了18°C,但她還是周身發冷。她明白,這寒意的存在並不是因為時值三九隆冬,而是因為家中的清寂。
丈夫方建勳還在山西。他倒騰煤炭,每年要有一半的時間在外面。她打過電話,問方建勳什麼時候回來過年,方建勳說,他剛跑下一個車皮,等裝上煤發走才能回家。孟懺想,方建勳也真是不容易,為了搞到車皮,整天求爺爺拜奶奶,費盡了心血。也多虧這麼豁上臉皮拼上性命去幹,不然,他一個湖西縣蘆灘鄉供銷社的下崗職工,怎麼會拉起了鑫彙能源公司,成為明洲市一名不大不小的煤炭供應商,怎麼能買下這套一百六十平米的住房,從鄉下搬到了市裏?
但方建勳長期跑外,孟懺總覺得心裏不大如意。尤其是搬到城裏之後,住在這環境優美的"毓秀花園"小區,看到一家家的男女主人出雙入對,她都忍不住喟歎聲聲。
當然,還有妹妹與她同住。妹妹白天在方建勳的公司上班,晚上回來還能幫她做做家務,跟她說說話,但她心裏的那份落寞是妹妹解不了的。
現在妹妹也走了,去疊翠山找慧昱去了。她到那兒找不到,難道真會去淮北慧昱的家裏?孟懺從芙蓉山回來,幾次打電話給妹妹,想問她到了哪裏,勸她趕快回來,可妹妹的手機都是關著,這讓她又多了一份擔心。
不過,即使方建勳回來,妹妹不走,家裏也還是不能完全免除空寂。那份空寂,只能由一個小小的生命取代。
她沒有孩子。這是她結婚八年來的最大心病。
她早已去醫院查明,不孕的主要原因是子宮內膜異位。她十六歲那年的一個週末從蘆灘中學回家,中途遇上了大雨,將正來月經的她淋了個透心涼,從此就得了痛經的毛病。這毛病不只給了她嚴重的痛苦,還毀了她的美好前程。她的學習成績本來很好,可每月一次、每次持續五六天的劇烈疼痛讓她的學習成績一降再降,直至在高考中名落孫山。有人說,這毛病等到生了孩子就好了,可她婚後卻遲遲不能懷孕。去醫院檢查,大夫說是她的子宮內膜異位,堵塞了輸卵管,給她做了清理手術。但手術後她還是不行,肚子照樣空空癟癟,來月經時照樣疼得死去活來。到了去年,她每次的疼痛竟然持續七八天,吃普通止疼藥已經不管用,必須到醫院掛吊針,還要吃一種必須用紅處方才能拿到的特效鎮痛藥。她本來在丈夫的公司當出納,可犯病的時候經常誤事,方建勳便說,你幹脆別幹了,在家歇著吧。孟懺無話可說,只好當起了專職主婦。不過方建勳待她不孬,總是給她足夠的零花錢,讓她隨心所欲地消費,還給她買了一輛馬自達轎車,讓她願去哪裏玩就去哪裏玩。
但孟懺不開心。每當在陽臺上或街上看到別人家的孩子,每當一個人坐在空空蕩蕩的家中,她的情緒便像梅雨季節的天空,長時間不放晴。她想,一個女人如果不生孩子,就等於華而不實。一個光開花不結果的女人,還是一個標准的女人麼?
所以她苦惱,她鬱悶。丈夫整天跑外,妹妹心裏光裝著那個慧昱,她想訴說一番也找不到傾聽的人。她想,如果娘還在就好了,娘肯定能給她安慰。可是娘已經死了。娘四年前得了肺癌,臨死前拉著她的手囑咐了兩件事,一是要她照顧好妹妹,二是讓她姐妹倆經常去廟裏看爹。照顧妹妹,孟懺一直在盡心盡力。妹妹上完幼兒師範,找不到工作,她就讓妹妹跟著她住,並讓她在鑫彙公司幹業務員。看望父親,她每年也都去個三五次。可是,前年春天父親卻突然離開通元寺不知去向,讓她好一個著急。找來找去找了兩年,好容易在芙蓉山找到了,可是爹那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卻讓她十分傷心。
孟懺正在沙發上呆坐,電話突然響了。她抓過來一聽,是孟悔在叫她"姐姐"。她急忙問:"悔悔你在哪裏?"孟悔說:"我在尼姑庵裏,我出家啦!"孟懺說:"你又不說正經話!這幾天跟你聯系不上,我都快急死了!"孟悔說:"你急啥呀,我在這裏挺好的。"孟懺問:"你到底在哪裏?"孟悔說:"不是告訴你了嘛。我真的在尼姑庵,疊翠山的石缽庵!我的師父叫期果,我已經跟她學會一些早晚功課了。你不信,我唱《爐香贊》給你聽聽!"說罷果然唱了起來。孟懺聽她唱得真像那麼回事,越發驚訝,心想妹妹這兩三年一直迷著慧昱,深陷於情天欲海之中,怎麼會有這樣大的轉變?她問:"你不是去找慧昱麼,怎麼進了尼庵?"孟悔說:"姐,是你把我送到這裏面來的。"孟懺問: "這話是什麼意思?"孟悔說:"你不要裝憨賣傻!慧昱沒等放假就跑掉了,肯定是因為你通風報信!"孟懺不想對妹妹說假話,握著電話無言以對。孟悔接著說: "姐我跟你說實話,我出家也是為了慧昱,石缽庵離佛學院不遠,等他過了年一回來,我就去找他!"說罷便關了手機。孟懺想再打電話過去勸說,可孟悔已經關機了。
荒唐!真是荒唐!這丫頭走火入魔了!孟懺一屁股坐下,看著牆上姐妹倆摟在一起的大幅照片,看著妹妹那甜美單純的面容,再想想前些年妹妹在她身邊小鳥依人的模樣,真不明白妹妹近兩年怎麼會變得這麼任性,這麼不可理喻。
孟懺轉念又想,女人也許就是這樣,做姑娘時如果與男人有了第一次親密接觸,捅開了情竇,那她就會為他著迷,為他瘋狂,甚至不計後果。她孟懺就是這樣。當年明明知道在蘆灘供銷社賣布的小方愛擰姑娘的臉蛋,可那次去買布被他擰了之後,回去竟然吃不下睡不著,一直捂著被他擰的那塊腮肉不捨得鬆手。後來,她就整天往六裏外的供銷社跑,一寸布不買卻站在櫃台前不走,癡癡地看那小方。那天,小方悄聲跟她說:晚上我到你村後,你到那裏等我。她回到家,吃過晚飯跟娘說要串門,一溜煙去了村後。在那裏她等得渾身發顫,終於等來了騎摩托的小方。小方下車後將他摟到懷裏,說,孟懺,你是全鄉最漂亮的姑娘,我要娶你。她說,娶吧娶吧,我願意你娶!可是,她和娘說了之後,娘卻堅決反對,說那個小方太花。她不聽,說自己鐵了心了,這輩子除了小方誰也不嫁!娘再三勸說毫無效果,只好在半年後送閨女出嫁……
現在,妹妹又和我當年一樣,對慧昱動了情,鐵了心。可她怎麼就不明白,她苦戀的對像是個不能結婚的僧人,這樣下去能有什麼結果?
她起身去了臥室,頹然倒在床上。
無盡的煩惱,無盡的傷感。孟懺長籲短歎,直到夜深才迷迷糊糊睡去。
但時間不長,她卻突然醒來。驚醒她的是小腹的疼痛。仿佛一塊輕飄飄的石頭投進黑暗而平靜的湖水,激起了水花,帶起了一圈圈水紋。水紋蕩漾著,蕩漾著,眼看就要平息了,卻又再度呈現,並很快轉變成旋渦,且越來越猛,攪得湖水洶湧起來。
糟糕!它又來了!
孟懺算一算,明天正是例假到來的時候。疼痛在前,洪水在後,這已經成了慣例。孟懺起身披衣,抱著肚子來到了隔壁。這是孟懺專設的佛堂,裏面供了佛和菩薩,平時經常過來上香,叩拜,祈求佛和菩薩能讓她如願以償懷上孩子。現在,她要求的則是祛除疼痛了。她一手抱著肚子一手點上香,而後在供案前跪下,開始了默默而急切的祈禱。
祈禱了一會兒,那疼痛非但沒有停止,卻一陣比一陣更為厲害。她只好艱難地爬起身來,去客廳裏倒上一杯水,找來止疼藥吃下。
在沙發上趴了十多分鍾,疼痛似乎輕了,她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但只是一會兒,疼痛卷土重來,又把她弄醒了。這一次的疼更是兇猛,不只是小腹,還有腰,還有背,再加上整個骨盆。仿佛那裏面有一千隻鼠在竄,有一萬只蛇在咬。後來,那些鼠和蛇竟然爬到了上腹部,讓她一陣陣惡心,一陣陣嘔吐。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孟懺掙紮著給方建勳打電話,可是方建勳的手機已經關了。她打算去醫院,看看表才淩晨兩點,心想等到天亮吧,就繼續趴在那裏強忍著。
可疼痛沒有絲毫的減輕。她抱著肚子打滾兒,她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她汗滾涔涔,她一陣陣昏死過去!
在疼痛中,孟懺更加體會了佛祖所揭示的人生之苦,理解了為什麼古往今來有那麼多的人皈依佛祖,虔敬苦修,想徹底地拋卻肉身跳出苦海。
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孟懺一邊默念這些,一邊艱難地爬向了佛堂。爬到佛像前,她連叩幾個頭,痛哭失聲:佛呵,菩薩呵,你們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佛和菩薩端坐於佛龕,居高臨下,向她投以悲憫的眼神。
孟懺還是疼,還是疼。
佛呵,菩薩呵,你們為什麼不救我,讓我繼續遭罪?為什麼?為什麼?難道這是前世的因果?那你們告訴我,我前世到底做了什麼孽,有什麼不可饒恕的罪過?
佛和菩薩依舊看著她緘默不語。
孟懺咕咚咕咚叩了幾個頭,在地上一邊打滾一邊哭。滾了一會兒,哭了一會兒,一陣更加猛烈的疼痛襲來,她昏了過去。
等她醒來,爬到客廳看看,時間接近五點。覺得肚子還疼,她爬到電話那兒,撥下了"120"三個數碼。
之後,她又疼昏,直到捶門的聲音把她驚醒。她掙紮著去打開門,兩個穿白大褂的大夫和對門的女鄰居小路站在外面。小路說:"孟姐你又犯病了是吧?來,我扶著你,快下樓上車!"等站起身來,孟懺卻覺得自己的褲襠濕漉漉的,明白經水已經下來,便羞愧地讓大夫稍等,自己在小路攙扶下去衛生間收拾了一番才走。
住進明洲市人民醫院婦科,掛上吊瓶,孟懺的疼痛才稍稍減輕了一些。小路在一邊撅著嘴說:"做女人真是不好,麻煩太大了。孟姐,下輩子咱做男人吧!"
孟懺勉強一笑:"做不做男人不要緊,要緊的不要做我這樣有病的女人。像你,身體棒棒的多好!"
小路說:"身體棒又怎麼樣,人不人鬼不鬼的。"
小路說的這話讓孟懺莫名其妙。雖然對門住著,但她並不瞭解小路的底細,尤其是她的男人似乎有些神秘,好幾天才回來一趟,而且都在晚上。
看看時間到了七點,小路去買來了早飯。孟懺勉強喝下一碗小米粥,便向她道謝,讓她回去。小路說:"你自己在這裏能行?"孟懺說:"行,沒事。"小路便起身走了。
等她走後,孟懺摸出手機給方建勳打。這一次通了。方建勳開口就問為什麼用手機給他打電話,是不是又犯了病在醫院裏。孟懺說是,已經用上藥,不太疼了。她問他什麼時候回來,方建勳說,那車煤今天發走,下午去買機票,明天就可以回來。孟懺關上手機想,到底是夫妻,不用明說就知道她又犯病住院。心中一股暖意上來,疼痛感便輕了許多。
白天連掛三瓶藥水,還吃了三次止痛藥,她沒有再疼。但到了半夜,藥勁兒敗了,她又在病床上呻吟打滾兒。護士過來給她打了一針,也沒見有多少效力,她只好抱著肚子捱到天亮。
這天下午,方建勳果然來了。此時孟懺已經不太疼痛,便坐在床上打量丈夫。丈夫生了一張娃娃臉,已經三十七歲了還白裏透紅。孟懺欣慰地說:"整天倒騰煤,也沒把臉染黑呵。"方建勳卻拍拍心口:"臉沒黑,這兒黑了。"孟懺問:"什麼意思?"方建勳說:"整天忙著行賄,這心能不黑嗎?他媽的,現在車皮越來越難搞了,原來弄到一輛車皮使三五萬黑錢就行,現在都漲到七八萬了!漲到這麼多,不走對門檻也弄不到。原來光在山西跑跑就成,現在山西鐵路部門掌握的額度根本打發不過來,我只好到北京找關系。也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我送上錢去,山西那邊就接到北京的電話,指示他們馬上給鑫彙能源公司安排一個車皮。如果不這麼弄,我只好在山西過年了!"孟懺目光柔柔地看著他:"建勳,我晚上回家炒幾菜,好好犒勞一下你。"方建勳說:"你還沒有好利索,今天就不要回家了。"孟懺說: "沒事,根據往常的經驗,今天夜裏不會太疼,不用打針了。"
回到家,孟懺果真挽挽袖子,去廚房忙活起來。等把方建勳愛吃的幾個菜端上桌,方建勳一邊開酒瓶一邊問:"孟悔呢?"孟懺便把孟悔去疊翠山的事告訴了他。方建勳皺著眉頭道:"那個和尚到底有多好,值得她這麼五迷三道地去追!你這個妹妹,大腦就是少零件嘛!他好歹也算我公司的一個業務員,說走就走怎麼能行?過些日子她再不回來,我就開除了她!"孟懺不好替妹妹辯解,只是坐在一邊歎氣。方建勳一邊嘟噥一邊喝酒,直喝得醉態畢露。最後,他將酒杯一放,抱起孟懺就去了臥室。孟懺倒在床上讓他親了幾口,等他有了進一步的動作時卻推拒道:"我還不行,你忘啦?"方建勳愣怔片刻,在她屁股上拍了兩下:"對了,不行,你是不行!"說罷就倒在了一邊。
伺候方建勳睡下,孟懺走到客廳,又暗暗傷心起來。方建勳說得對,她是不行,生育上不行,房事上也不行。大概是子宮內膜異位的緣故,她每次做愛達到高潮時,小腹裏面都會一跳一跳地劇烈疼痛,讓她難以忍受。久而久之,她對房事有了恐懼心理,能躲則躲,實在躲不過去就被動應付,而且還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讓高潮到來。見她這樣,方建勳每次都是草草收兵,不能盡興。
情緒不好,又把疼痛勾了起來。孟懺抱著肚子坐在沙發上,耳聽臥室裏丈夫熟睡中的鼾聲,既痛苦又自卑,任淚水無聲無息地奔流。
次日早晨,丈夫把她送到醫院,掛上吊瓶,然後去了公司。傍晚回到醫院,方建勳罵罵咧咧,說電廠老總真不是東西,本來答應接他這車煤的,可現在又變卦不要了。孟懺吃驚地道:"這可怎麼辦?"方建勳說:"多虧我還有化工廠這個老關系,不然就麻煩啦。"孟懺說:"電廠不要咱的,肯定是叫別人買通了。"方建勳道: "那還用說。一定是郗化章那老小子幹的好事。"孟懺知道,郗化章是運廣集團的老闆,手下有好幾家公司,涉足煤炭販運、房地產開發等多種行業,財大氣粗。她說:"電廠是明洲第一個用煤大戶,咱們叫人家踢出來還不完啦?"方建勳說:"就是嘛,借著過年,得給褚廠長多喂一點食兒。"
回到家,孟懺去做飯,方建勳半躺在沙發上看當天的《明洲晚報》。看著看著他起身去了廚房:"孟懺你看,通元寺發了廣告,要拍賣大年初一頭炷香的進香權,你看這事新鮮不新鮮!"孟懺停下手,瞅一眼丈夫手中的報紙,果然看見上面有那麼一份廣告,便說:"通元寺當家的鑽到錢眼裏去了,大年初一的頭一炷香還要賣,怪不得咱爹死活不願在那裏住!"方建勳說:"人家說初一的頭炷香挺靈的,往年咱們去燒,人擠得成了堆,哪次也沒搶著。現在出錢競拍,也算是一種公平。咱們去試試吧,拍到手,讓佛菩薩保佑咱們明年生意順,發大財!"孟懺說:"你願拍就拍,我不攔你。"
第二天晚上,方建勳給電廠廠長禇運久打電話,說要去拜訪一下,禇運久說好的,來吧,我在天怡大酒店516房間。方建勳便將三萬元現金裝進一個紙袋,開車去了那家四星級賓館。敲敲516房門,開門的是一個十分標致的小姑娘,而禇運久正穿著睡衣坐在裏面的沙發上看電視。方建勳把那紙袋放在茶幾上,也不坐,站在那裏說感謝廠長這幾年對鑫彙公司的支持,希望今後繼續給以關照。禇運久一邊用遙控器調著電視節目一邊道,好說,我這個月的進煤指標確實用完了,下個月再用你的,好不好?方建勳連連點頭:好好好!好好好!接著,他就告辭退出。走到門外他在心裏罵:禇運久你個老王八,我喂你一口你才給我爬一步,你他媽的也太黑了!你包下這裏的豪華套間跟女人鬼混,怎麼不長梅毒不得愛滋病呢,你!回到家裏說給孟懺聽,說完還罵,孟懺皺著鼻子說:"你沒到那個份上,到了的話,怕也那樣!"方建勳聽了這話看看老婆,像被噎住了一樣住口歇罵。
又過了兩天,孟懺的疼痛期過去,便辦了出院手續。那天晚上,方建勳在書房上網,孟懺則在客廳看電視劇。正看到熱鬧處,方建勳忽然叫她過去,指著電腦螢幕說:"孟懺,你看看這個,咱們也去做吧。"孟懺坐下看看,原來那是上海一家大醫院在介紹他們的試管嬰兒業務。其實孟懺早在網上查看過這類資料,知道這種技術就是讓不孕夫妻的精卵在試管中結合,而後再植入女方腹內,很能解決問題。她早有這個打算,但一直沒好意思向丈夫講,心想自己沒有本事,還連累丈夫到大醫院丟人現眼,這叫什麼事兒。現在丈夫主動提出來,她既感動又羞愧,便抓住丈夫的一隻手,眼淚汪汪地道:"建勳,你怎麼會攤上我這樣的女人?"方建勳摟住她的肩膀說:"快別說這樣的話。咱們過了年就去,呵。"
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五,那天是拍香的時間。吃過早飯,方建勳帶上支票,和孟懺去了通元寺。根據山門外貼出的告示,他們先去設在天王殿的"競拍報名處",向守在那裏的僧人交上八百元錢報名費,填了表格,領到了競拍號牌。隨後,一位小沙彌便帶他們去了院裏。夫妻倆抬眼一看,只見大雄寶殿前簷上掛了紅布橫幅,上寫"通元寺壬午年元日頭炷香進香權拍賣大會",殿前則擺了一大片桌椅,有些俗人早已坐在那裏,另有許多香客和遊客站在旁邊等著看熱鬧。小沙彌把他們領到一個位子上,說:"施主請喝茶等候,競拍很快開始。"說罷又回了天王殿。孟懺看看大殿,想想自己前幾年來看爹,經常遇到爹坐在那裏值班,一邊值班一邊半閉著眼睛參禪。而現在爹卻孤身一人住到北方的芙蓉山裏了,心裏又禁不住傷感起來。
小沙彌還陸續往這裏領人,有男有女,漸漸把拍家的兩排座位占完。快到十點鍾的時候,幾個和尚和幾個官員模樣的人到前排就座,一位五十來歲有點兒駝背的和尚走上了大殿前的高臺。孟懺以前來通元寺時見過這人,知道他是知客僧,法名蓮旺。蓮旺對著話筒大聲宣佈,競拍大會開始,請"江浙第一槌"、著名拍賣師惠遠方先生上臺主槌!在僧俗兩眾的掌聲中,一個留背頭穿西裝的高個男人擺手登場。他先拱手向大家拜了一通早年,而後說自己拍過房產拍過字畫拍過古董拍過水域甚至還拍過飛機,但拍進香權還是第一次。願今天佛祖賜福,保佑各位拍家如願以償,讓通元寺的新年頭炷香拍得好價錢,他也好拿到一筆可觀的傭金回上海過年。聽他講得如此坦率,大殿前爆出一陣笑聲。
接著,他拿起木槌,開始拍賣。等他喊出頭炷香的起拍價是三萬元,下面一片驚呼。孟懺說:"這麼貴呀?建勳咱們放棄吧!"方建勳卻說:"不,既然來了,就拍拍看。"
不少拍家沒被三萬元嚇住,他們紛紛舉起號牌報價:"三萬二","三萬五","三萬八","四萬"……不一會兒,價碼便抬到了五萬。
方建勳一直咬住他們,緊緊追趕。到了六萬,舉牌者只剩下四個人。到了八萬,只剩下了三個。而過了十萬,就只有32號和15號了。32號是方建勳,15號是一個五十歲上下的胖女人。那女人臉繃得緊緊的,似乎志在必得。孟懺說:"建勳,到了這麼高,咱不和他爭了。"方建勳卻說:"不,我非跟這女人爭個高低不可!"說著又高高舉牌。
那女人也較上勁兒了,方建勳每報出一個數目,她馬上舉牌把他壓住。
十一萬。十二萬。十三萬。十四萬……價碼節節攀升。拍賣師在這個時候巧舌如簧,恭維一番32號,再恭維一番15號,讓他們兩家鬥志更旺。全場氣氛十分熱烈,連一些和尚也沒有了平時的矜持,連連拍著巴掌叫好。
到了十六萬以上,孟懺呼吸急促,小臉通紅,扯著方建勳的袖子讓他退出。方建勳小聲說:"聽你的。不過,我撮他幾把再撤梯子。"接著又舉起了牌子。
十六萬六。十六萬七。十六萬八。十六萬九……方建勳一直把15號撮到了十八萬,然後不再舉牌。拍賣師高舉著槌子喊:
"十八萬一第一次!"
"十八萬一第二次!"
"十八萬一第三次!"
"成交!"
全場熱烈鼓掌。
但這時拍賣師又說:"15號女士請聽我說,通元寺是著名寺院,這裏的頭炷香太珍貴了,咱們幹脆把數目定為188888元好不好?燒了這頭炷香,明年你肯定要發,發發發發!"
那女人爽快地說:"行呵,我就希望大發!"
拍賣師退場,知客僧上場宣佈由通元寺監院明心法師和頭炷香拍得者簽訂合同。這時,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和尚上場,向稍後上臺的胖女人合掌致謝,然後坐到桌子邊簽字。
孟懺看著看著,突然對方建勳說:"這位當家的我以前沒見過,可怎麼覺得面熟呢?"
她睜大眼睛再看看,又說:"對了,他像小路的老公。"
方建勳說:"你別胡咧咧,怎麼把他跟小路扯到一起啦?"
孟懺說:"小路的老公,我只在樓梯上見過兩次,可他和這當家和尚一樣,也是長了個大方嘴。只是小路的老公留長發,穿俗人衣服。"
簽罷字,拍賣會就散場了。方建勳走到天王殿,見負責登記的兩個僧人還在那裏,過去小聲問道:"師父,那拍到頭炷香的女人是哪裏的?"兩個僧人對視一眼,搖頭不語。方建勳看看身後無人,便掏出兩張百元鈔票,一人手邊放了一張。兩個僧人又對視一眼,然後告訴他,那位女施主,是運廣集團的老闆娘。
回家的路上,方建勳一邊開車一邊罵,說郗化章指揮老婆過來,花十八九萬買一炷香,也太狂了。這家夥整天吃喝嫖賭,坑蒙拐騙,怎麼能捨得把那麼多錢扔到廟裏。孟懺說,這種人,把拜佛進香也看成是做生意。他認為,出錢把佛和菩薩搞掂,幹什麼都無所顧忌了。方建勳說,對對對,就是這樣!
很快,春節到了。初一這天早晨四點來鍾,孟懺把方建勳叫醒,說該去通元寺燒香了。他們搬到明洲兩年,每年初一這天都要去廟裏燒一炷香。方建勳翻了個身說,今年的頭炷香也沒拍著,咱就別去了。孟懺說,只要心誠,頭炷不頭炷的沒有關系。我不信,收到郗化章十八萬,菩薩就光保佑他一個人!方建勳聽她說得有理,便起身開車,二人一起去了。
到了通元寺,天還黑著,寺裏卻是燈光通明,寺門外早聚集了大群香客。隔著柵欄看看,僧人們正在大殿裏做早課,他們的高聲唱誦與明洲城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混成一片。
五點,早課結束,僧人們從大殿魚貫而出,回了各自的寮房。香客們知道上香的時間到了,便更加努力地往寺門前擠去。
這時,知客僧蓮旺站在大殿門口,舉著一個電喇叭喊:"燒頭炷香的施主請進!"
孟懺注意到,一個小和尚走到柵欄邊,打開了一個側門。早站在那裏等候的一個女孩手舉一束高香,隨他走了進去。
孟懺詫異地道:"咦,怎麼不是郗化章,或者是他的老婆?"
方建勳不錯眼珠地看著那女孩,突然說:"我認出來了,這女孩是電廠禇老闆的姘頭!怪不得郗化章非把頭炷香拍到手不可,原來是為了討好禇運久!我操他奶奶!"
孟懺說:"別瞎猜,你看清那女孩啦?"
方建勳說:"絕對是禇運久的姘頭,我前幾天去送禮時見過的!"
孟懺歎口氣,對著大殿那邊雙手合十道:"佛呵,菩薩呵,你們看看這世道!"
那邊,女孩正在知客僧的引導下,燒香,叩頭,一本正經。
等她燒完叩完,知客僧高聲宣佈:"請眾施主進香!"
寺門轟然打開,上千香客舉著手中早已點著的香一湧而進,人人爭著搶占好的拜位。大殿裏跪滿,院子裏跪滿,後來者只好擠站在牆根向大殿舉香祈禱。
孟懺正跪在院裏叩頭,方建勳突然在她背上拍打起來。她回頭問怎麼啦,方建勳說:"看,你的羽絨服叫誰的香燒著了!"孟懺急忙脫下看看,羽絨服後背上果然有好幾個窟窿。其中一個窟窿裏還冒著火星,她急忙把它撚滅。
回家的路上,孟懺忍不住嘮叨起她的羽絨服,說今年入冬時剛買的,花了六百多塊錢。方建勳勸她道:"小意思,沒把你燒傷就不錯!"孟懺見丈夫是這態度,也勸慰自己道:"聽說過去有人燃指敬佛,我比他們心更誠,我差一點把自己點成香燒了!"方建勳說:"好好好,我要是佛呀,早叫你感動了!"
秦老謅的謅:出家
你知道吧?過去有人出家當和尚,要給官府交錢,官府發給文書。那文書叫什麼來著?對了,叫度牒,有了度牒,你才是官府承認的在冊和尚。這度牒不是隨便發的,好幾年才發一回。
這麼一來,度牒就成了稀缺物品,有人因為沒錢買,想出家也出不了。有人買不起,就偷,就搶,甚至還有殺人的。明朝末年,飛雲寺有一個僧人出去遊方,過了好幾年沒有回來。他師弟又出去遊方,在外地寺院遇到了一個和尚,手裏的度牒正是他師兄的。他悄悄報告了官府,官府把那人抓起來一審,原來這人想出家卻買不起度牒,就殺了個僧人,搶了度牒,到寺院裏混飯吃。
過去,有些人出家是真心信佛,想了生脫死,逃離六道輪回。可也有許多人是生活無著,才想到了出家。出家不光有飯吃,還可以免除徭役賦稅,所以有這麼一句話:"不怕天下荒,就怕頭不光。"頭光了就好了,有飯吃,可以活命。
明朝成化年間,這一帶大旱三年,災荒嚴重。政府拿不出錢來救災,就想出一個辦法,打破幾年才度一次僧人的做法,發給欽差大臣一萬張度牒,讓他賣度牒換錢。欽差大臣只好先賣度牒,到處招貼告示。可是這地方窮,遲遲賣不動,他又拿度牒到江南去賣。那地方富裕,很快賣光了,這才有錢來這裏救災。
交錢買度牒這個辦法,到了清朝後期改了,不用度牒用戒牒。戒牒不是官府發的,是開戒壇的寺院發的,這麼一來僧人大量增加。拿飛雲寺來說,最多的時候有五六百,廟裏根本住不下,到了夜裏,寺裏寺外,山洞裏,石崖邊,都有和尚睡覺。我小的時候,飛雲寺和尚還有二三百,光是獅子洞裏就住了好幾十。
出家,還有人是因為自己有病,或者親人有病。過去有的孩子得了大病,就到廟裏許願,說老佛爺你如果保佑俺家孩子病好,長大了就把他送到廟裏當和尚。等到孩子真的好了,長到十來歲了,就把他送到廟裏。我姑家表弟,就是這樣當了和尚。還有的人,父母得了重病,就削發為僧,為的是給父母贖罪,讓父母身體好起來。這辦法,有頂用的,有不頂用的。
《雙手合十》第四章
那年的夏天異常悶熱,整個明洲城就像進了蒸籠。按慣例,通元寺僧人要在每天晚上坐香參禪的,可那些日子大家坐一會兒全身便嘩嘩流汗,連身下的蒲團都被濡濕。鑒於此,法澤老和尚便下令取消晚香,讓僧人們在院中乘涼。這時,城中高音喇叭的鼓噪讓他們聽了個一清二楚。起初,他們認為這是俗界的事情,與他們無關,便把廟門關緊該幹啥幹啥。但後來的一天,廟門外突然有了無數人的呐喊,接著廟門被砸得咚咚作響。僧人們慌了,都問老和尚怎麼辦,老和尚卻說:"諸行無常。情世間有生老病死,器世間有成住壞空,佛門的又一次劫難到了,誰也擋不住的。"說罷,轉身去了後院的方丈室。僧人這時眼睜睜地看著廟門被砸開,看著大群戴紅袖箍的年輕人沖了進來。休寧清清楚楚地記得,首先沖進來的是一個高個小夥,打著一面紅旗。他可能練過武功,竟然在大雄寶殿前的空場上翻了一串空心跟頭,那面紅旗也隨著他滴溜溜打轉兒。他翻完跟頭,又一個劈腿大跳,越過十二層台階站到大殿門口,高喊道:"明洲市破四舊紅衛兵戰鬥隊,勝利占領宗教迷信的大本營通元寺!戰友們,讓我們動用無產階級的鐵拳,開砸!"紅衛兵一窩蜂湧進大殿,把他們手中的鐵錘鐵鎬鐵釺搗向裏面的一切。供桌粉碎,木魚粉碎,大鼓粉碎,東西兩廂的十八羅漢像粉碎。鐵鍾銅磬雖然一時砸不碎,但在紅衛兵的打擊下胡亂鳴響。接著,紅衛兵們圍到了佛像前面,商量怎樣把這高高大大的東西放倒。正在這時,釋迦牟尼佛的肩膀上突然冒出了一個人頭,那是通元寺的首座和尚歸一。歸一是從佛像後面爬上去的,他爬到佛的肩膀上大喊:"誰動佛祖,我就濺他一身血!"還是一群孩子的紅衛兵被他的氣勢震住,揚起一片小臉兒愣愣怔怔地看他。而這愣怔也僅僅是一會兒,那個高個小夥又揮舞著紅旗喊:"大家別怕!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這個反動和尚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紅衛兵們被他鼓動起來,將手中的鐵家夥一齊向佛像基部砸去。很快,基座掏空半邊,佛像岌岌可危,休寧大喊:"首座,你快下來!快下來!"然而歸一卻緊緊抱住佛的一隻耳朵,一動不動。終於,佛像前傾,轟然倒下。人們跑到院中躲避,卻發現日月無光,喘氣艱難,原來是大殿裏竄出來的塵灰飛飛揚揚,遮蔽了整個寺院。等到塵埃落定,紅衛兵再去大殿清理時,發現紅衛兵被佛像砸死三個,血流遍地,而那個歸一和尚卻找不到了。這一奇事在明洲城不脛而走,讓無數人心生怵懼。寺中僧人也是暗暗稱奇,只想那歸一在佛像傾倒的一瞬間跳下來,從後門跑走了,但他後來卻再沒露面。直到 "文革"結束,原來的僧人重回通元寺,歸一也是沒有出現。為了紀念他,法澤老和尚率全院僧人為他隆重地做了一場法會,還在早晚上殿時將首座的位子一直空著,在禪堂給他留了一個單位。
……紅衛兵依然大無畏地橫掃一切。他們將三個紅衛兵的屍體抬回去,宣佈他們是無產階級革命烈士,隆重地召開了追悼大會,而後又來到廟裏。這一次,他們是要將僧人掃地出門,讓他們回歸社會參加勞動。有家的回家,無家的安排到市區居委會,由他們監督改造。紅衛兵從明洲監獄拿來了犯人們穿的號衣,讓他們當場換上。僧人覺得穿這號衣是奇恥大辱,都不願換,紅衛兵就揪過法澤老和尚,讓他帶頭。法澤站出來,雙手合十念幾句佛號,而後脫去僧服,換上號衣,高聲念出了幾首詩偈:
雪後始諳松桂別,雲收方見濟河分。不因世主教還俗,那辨雞群與鶴群。
多年塵事漫騰騰,雖著方袍未是僧。今日修行依善慧,滿頭留發候燃燈。
形容雖變道長存,混俗心源亦不昏。更讀善財巡禮偈,當時何處作沙門?
休寧看過《景德傳燈錄》,知道這詩偈是唐武宗滅佛時,龜洋慧忠禪師所作。第一首是說,正如雪後方知松桂高潔,雲霧散去方見濟、河分流一樣,正因遭遇劫難,方顯道心之真偽。第二首是說,平常時,自己雖著僧衣而不能進取,而今雖然蓄發還俗,但還要堅持修行,等待著接續佛焰。第三首是說,形容雖變,但求道之心應該更加堅定,你看當年善財童子所禮拜的五十三位善知識,有幾個是出家之人?
號衣一穿,眾人星散。這是方丈的臨別贈言呢!休寧和其他僧人一個個學了老和尚的樣子,將衣服默默換上。紅衛兵將僧衣扔成大堆,付之一炬。在滾滾濃煙裏,全體僧人被押解出寺,發落到各個地方……
休寧回到了他的村子孟家浜。村邊的那片湖水照出他的藍色囚服,高高的蘆葦用葉子劃著他的光頭,讓他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最為尷尬最為屈辱的一個。市裏的紅衛兵把他交給村裏的紅衛兵,接著就回去了。村裏的紅衛兵對他說:你要好好改造,脫胎換骨。休寧聽到"脫胎換骨"這個詞心中百味鹹集。他想,在寺中修行是為了脫胎換骨,而還俗回村還要脫胎換骨。這脫來換去的,真叫一個世事無常。
他的父母健在,對兒子的回來十分欣喜。母親說:"當年送你出家是因為你有病,還佛一個大願,現在你回來,是那願已經還完了,你就老老實實做個俗人吧!沒過幾天,老太太就張羅著給他找媳婦。"休寧說:"娘,這事萬萬不可!我雖然回家,可修行還不能斷。"母親說:"你在家還修行個什麼。"休寧說:"只要心中有佛,不分出家在家。"娘見兒子態度堅決,就暫時打消了主意。沒料想,過了幾天村中又回來了一個僧人,法號本善,俗名叫孟慶晏,是休寧的兒時夥伴。這孟慶晏回家沒過三天,就娶了一個大姑娘。村裏人問他,當新郎的滋味怎麼樣?孟慶晏咧著大嘴笑道:"蠻好蠻好!"休寧讓他氣得不輕,這天見了他就問他為何這麼快就破戒,孟慶晏說:"人隨王法草隨風,人家不讓當和尚了,咱就老老實實當個俗人唄!"休寧心想,你隨風,我可不隨,我偏要當一棵迎風挺立的鐵樹!他不理會母親的嘮叨,白天去生產隊幹活,夜晚在自己住的廂房裏依然參禪念經。
然而,這樣的生活沒過上半月,村裏的紅衛兵頭頭孟慶標領一幫人找到了他,讓他以孟慶晏為榜樣,結婚成家。休寧說:我不想那樣。在縣城上過中學的孟慶標說: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是你服從不服從改造的問題。你既然回了家,如果不徹底還俗,和廣大革命群眾過同樣的生活,就證明你還是"文化大革命"的對立面,就證明你骨子裏還對"文化大革命"持反對態度!一聽這話,休寧只好緘口不語。接著,孟慶標問他到底娶不娶老婆,休寧搖頭。紅衛兵頭頭火了,說:"別再搖你的驢頭,再搖我們就會把它砸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休寧只想他們以後會來砸他的驢頭,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第二天孟慶標竟然帶著大群紅衛兵,敲鑼打鼓過來,先在他住的廂房貼上毛主席像和紅雙喜,接著從人群中扯出一個女人當眾宣佈,經紅衛兵組織研究決定,派貧農社員周玉枝同志給孟廣昭為妻,同時對他進行監督改造。
周玉枝當時三十二歲,丈夫孟廣三已死去兩年,無兒無女。那天,紅衛兵和圍觀村民嘻嘻哈哈地離去之後,周玉枝挽挽袖子就下了廚房。休寧的母親喜得合不上嘴,說:哎喲喲,紅衛兵真是辦了件大好事,叫俺有了這麼個好媳婦!謝天謝地,謝菩薩謝佛!休寧卻一直在廂房裏結跏趺坐,他知道自己面臨一場萬分嚴峻的考驗。他自幼出家,師父法澤經常向他講戒,五戒,八戒,十戒,直至他成為一個真正的比丘之後的二百五十戒。師父講,佛門戒律雖多,但最根本的是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而持此幾戒,哪樣最難?為斷淫欲也。六道眾生,其淫欲心與生俱來,並由此有了生死輪回。要了生脫死,就必須斷淫。淫心不除,塵不可出。《楞嚴經》講:若不斷淫,修禪定者,如蒸砂石,欲其成飯,經百千劫,只名熱砂。休寧聽懂了這些,心想:出家為僧,一生修行,到頭來卻蒸出一鍋熱砂,那可是天大的笑話!於是,他成年之後時刻小心,不讓那淫欲之心萌生。然而那顆種子的生命力卻太強大了,一旦發芽就像那雨後春筍,簡直能掀翻一塊塊巨石!有許多個夜晚,他想睡睡不成,爬起來打坐也是心緒不寧,只好去請教師父。師父教給他一個辦法:去院中抱一塊大石頭,繞著塔轉圈子,直到心身俱乏。後來的許多個夜晚,他都按照師父的教導,抱一塊大石頭,繞著那座高高的佛塔轉呵,轉呵,直到累極了,才回到禪房倒頭睡下。在他血氣方剛的那些年,他的每一件僧衣最先破的地方都是前襟……再後來,他將入中年,禪定的功夫增長了許多,制服淫心便容易了一些。可他萬萬沒有料到,這一場浩劫,卻把一個女人直接送到他的面前。但他想,我只要守住真如本性,心不隨境轉,誰對我的清淨戒體也無可奈何。
然而他終於沒能守住。那天晚上,周玉枝從廚房端來飯菜,放在他的面前,說道:"吃飯吧。"休寧不作聲,安然不動。周玉枝就到床邊默默地坐著。坐了一會兒,天黑了,蚊子起了,她便拿起蒲扇又煽又打。休寧恪守不殺生的戒律,坐在那裏任由蚊子叮咬。周玉枝說:"奇怪,你難道不招蚊子?"說話間點上油燈,到他跟前察看。見他臉上掛了好多隻蚊子,而且都吃得肚子黑鼓鼓的,遂疼惜地說:"你看你看,怎麼也不知道打一打呢?"接著放下油燈,張開雙手,去他臉上懸空拍打。休寧急忙開口道:"不要殺生!"周玉枝"哧"地一笑:"它吸你的血你還不殺它?當和尚當傻了吧?"休寧不理會她,依然端坐在蒲團上默誦"念佛是誰"的話頭。周玉枝也不再說話,只是拉過一個小板凳與他面對面坐著,揮動著蒲扇給他煽風趕蚊子。休寧從沒有和女人離得這麼近,從沒有感受女人施予的這般溫柔。他身上一下一下地清涼,體內卻是一陣一陣地燥熱。他知道自己與之征戰半生的那個邪魔又在蠢蠢欲動,知道如果不趕快把它降服自己就將一敗塗地。他決定離開女人,就放下盤起的腿子,想爬起身來,女人卻用蒲扇將他的腦袋輕輕一打:別動!休寧便停止了動作。那周玉枝輕輕一笑,還是搖著蒲扇給他煽風趕蚊子。休寧這時看見,燈下的周玉枝滿臉嫣紅,俊俏得很。而她每揮一下扇子,那雙乳便在薄薄的夏衣下一悠一晃。休寧感到一陣暈眩,急忙轉過臉去,又要起身。這次周玉枝又用蒲扇將他一打:"老實!"休寧只好再盤起腿子,閉目不動。周玉枝再搖一陣扇子,突然將手停下來,顫著聲音道:"你還記不記得白天孟慶標說的那話?"休寧睜開眼問道:"什麼話?"周玉枝將一雙杏眼直盯著他說:"他讓我來改造你,你說你接受不接受吧。"休寧正思忖如何回答,卻見周玉枝將扇子一扔,張開雙臂猛地撲來。她騎跨在他的腿上,將他緊緊抱住,一張嘴去他腮上急促地親了起來。休寧一邊推她一邊說:"使不得使不得!"周玉枝卻說:"改造你改造你!"接著把他推倒在地,撕開了下衣。恍惚間,休寧覺得自己一下子進了地獄。那地獄發著大水,燒著烈火。大水漫溢,烈火熊熊,很快就把他沖垮,把他烤化。他在恍惚中醒過來,明白了這種改造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他將周玉枝往身下一推,起身跑到院裏,向著西方"撲通"一聲跪倒:佛祖呵,弟子犯了大戒,弟子向你懺悔!……
再後來,他便經常向佛祖做這樣的懺悔。一年後,周玉枝生下了一個女兒。他想自己這一生本來打算通過修行跳出生死輪回,沒料想人到中年又犯了色戒,讓一個新的生命到這世上受苦受難。他愧疚萬分,給女兒起名叫"懺懺"。六年後二女兒出生,又讓她叫了"悔悔"。
不過,從俗人的眼光來說,周玉枝也真是一個好女人。她孝敬公婆,疼愛丈夫,對兩個閨女更是像母雞護雛一般。她多次對休寧講,自己頭些年命不好,出嫁剛剛兩年就做了寡婦。後來時來運轉,遇上了休寧還俗,紅衛兵把他倆撮合在一起,才讓自己又有了男人有了孩子。那孟慶標後來去城裏參加武鬥被人打死,周玉枝每提起他都流淚歎息,說那麼一個好人,怎麼說死就死了呢。休寧本來還痛恨孟慶標毀了他的操行,但經不住後來周玉枝一次次地這麼說,心裏便也覺得孟慶標這人不壞了。他感受著女人的溫柔,感受著兩個孩子的可愛,那份懺悔之心漸漸地變淡變無。即使對女兒喊著"懺懺"、"悔悔",他也像別人叫孩子"蘭蘭"、"桂桂"一般平平常常,沒有什麼別的感覺。
他還俗後的第十二個年頭,師父寄來的一封信把他塵封了多年的道心又重新喚醒。法澤老和尚說,國家落實宗教政策,通元寺佛光重開,問他願不願回去。他一下子想起了當年在佛前發的大願: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決定再次出家。得知他的想法,周玉枝苦口婆心地勸他,留他,兩個小丫頭也抱著他嚎啕大哭。看看她們這個模樣,想想自己走後母女三個的艱難,他也心中躊躇眼中流淚。但他再看看師父的來信,又恨不得立刻穿上僧衣再回通元寺,繼續過那種暮鼓晨鍾青燈黃卷的僧伽生活。周玉枝見攔不住他,便去請來了孟慶晏。那個孟慶晏勸他: "咱們別回寺廟了,就做個在家和尚吧。現在上級管得松了,咱們可以在鄉下趕經懺。周邊村子有人死了,咱去喪主家把毗盧帽一戴,把袈裟一穿,不照樣做法事麼。這樣有人敬著,有錢掙著,回到家裏還有老婆孩子熱熱乎乎,多麼好哇!"休寧說:"身為俗人,還借佛吃飯,我可不造這惡業!"孟慶晏只好赧顏而退。
那年的冬天,他終於在一個早晨悄悄離家,去了明洲城通元寺。到那裏看看,原來的僧人已回去一半左右,他們多數都曾在家中娶妻生子。私下裏說起這事,他們都紅著臉搖頭道:沒法子,身不由己呀!可是,當休寧得知師父十二年間受盡屈辱卻始終沒有破戒,心中便生出大慚愧,到師父那裏長跪不起,涕泗交流地懺悔。師父說:"大劫來時,佛都不能自保,何況弟子。再說,你還俗是出於被迫,娶妻也出於被迫,情有可原。而今你拋卻妻女再度出家,可謂道心尚存,佛緣未斷,如發心修行,唯佛是念,一樣能轉染為淨,成就道業。"聽師父這麼一說,休寧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但家有妻女,自身曾染,這畢竟是事實。每當想起這,休寧都是慚愧莫名。所以,他就在修行上格外用功,二十多年來一直是過午不食,一直是晝夜打坐"不倒單"。
師父在新千年到來的那天夜間圓寂。那天晚上整個世界都在激動,就連明洲城上空也砰砰地炸響各種各樣的煙花,將通元寺照耀得如同白晝。這千年之交是西曆所規定,與西方另一教主有關,僧人們並不太在意,但那滿天的煙花卻擾亂了一些僧人的禪心,讓他們從蒲團上爬起來,從禪房裏走出來,散亂地站在院中仰臉觀看。
休寧也出來看了一會兒,他想,看世人的興頭,西曆2000年似乎意味著大轉折,大跨越。那麼,與2000年對應的佛曆2544年會意味著什麼呢?
他當時沒想到,佛曆2544年,他沒有了師父。
就在寺廟外的煙花終於放完的時候,師父的侍者突然急急過來,讓眾人速去方丈室,說老和尚有事交代。大家跟他去後,只見老和尚穿著整齊,坐於禪床,神態不同尋常。監院師了悟走上前問:"師父,你把大眾召來,有何見教?"老和尚開口道:"時辰到了,我該走了。"眾人聽了這話大驚,一齊跪倒在地,有的還涕泣作聲。老和尚說:"你們不必驚慌傷感,誰也有這麼一天的。幻身非有,涅槃寂靜。只是老衲與各位同住通元寺多年,可謂因緣和合。今日臨行,不勝感激,請受我一拜!"說著,他從禪床上下來,跪在了眾人面前。眾人受此大禮驚詫莫名,急忙連連叩頭還禮。
幾位執事僧去把老和尚攙起,複又跪倒,流淚請老和尚說法訓眾。老和尚向幾十位僧人看了一圈,而後一字一頓鄭重說道:
以戒為師,謹防獅蟲!
了悟扭頭向眾人發問:"各位記住了嗎?"
眾人噙淚齊聲道:"記住了!"
這時,老和尚收腿上床,結跏趺坐,閉目不再作聲。
休寧擦一把眼淚說:"師父,請留偈。"
老和尚也不睜眼,卻清清楚楚說出了這麼四句:
法澤被法澤,混世八旬多。
赤身歸西日,欣然聞棒喝!
休寧說:"請問師父,此刻是哪位祖師施以棒喝,都做了些什麼開示?"
師父不答,默然端坐。一刻鍾之後,他幽幽吐出一口長氣,臉上的皺紋一緊,接著舒展開來,竟像嬰兒一般光滑。休寧去試試鼻息,一絲也感覺不到,便知師父已經走了。
法澤老和尚沒留下如何處置自己遺體的囑咐,通元寺執事僧經向省、市宗教局和佛協請示,決定按常例去辦。將老和尚沐身更衣,封入靈龕,供奉在天王殿上做了三七二十一天法事。期間,來弔唁的官員、僧眾和護法居士絡繹不絕。老和尚荼毗的那天,先是舉行了有上千人參加的追悼法會,而後,老和尚的嗣法弟子、諸山長老、大德法師和護法居士護送靈龕去了城外簡山上的僧人化身窯。一路上白花滿地,佛號震天。到化身窯,安放了靈龕,唱頌完畢,簡山普照寺方丈法杲老和尚顫顫巍巍走上前去,贊頌法澤一通,擲杖說法:"藏身寂滅鄉,念念不彷徨。迥脫根塵界,悠然趨樂邦。"最後,他接過侍者遞來的火把,對著安放在化身窯內老和尚的靈龕,高聲道:"燒"!伴隨著聲聲佛號,伴隨著弟子們無盡的祈禱,一縷青煙從柴堆上升起,向虛空飄去。
通元寺的全體僧人和一部分居士在這裏守候了一夜。次日清早,他們到化身窯裏取出老和尚的骨灰,分成三份細心分撿。休寧撿著撿著,手邊突然出現圓滾滾的一顆。他撚掉灰塵,那物變得晶瑩剔透,好看得很。他萬分欣喜地道:"看,這不是舍利?"在場的弟子們看了都說是,無限欣喜地繼續分撿,最後共得形狀各異的舍利十九顆。休寧算了算,師父的親傳嗣法弟子在場者正好十九人,就向了悟建議每人分給一顆。了悟說:"就照你說的辦。這是師父上人一生修行功德的凝結,是師父上人慈悲眾生的垂示,咱們畢生珍藏吧!"十九位弟子手捧舍利,向師父的靈骨再三叩頭致謝。
後來,休寧把那顆舍利子供奉在禪房裏,經常一邊看一邊想師父留下的遺教。"以戒為師,謹防獅蟲",師父說得多麼好哇!佛祖滅度前曾教示弟子:以戒為師,守戒即遵師訓,如臨師遵教誨。如不持戒而犯戒,如同違背師訓,當不得度也。休寧想,佛法的總綱是戒、定、慧,而戒為基礎。攝心為戒,戒能生定,定而發慧。戒律是僧眾法身慧命的鎧甲,修行是一人與眾魔作戰。眾魔是誰?是貪、嗔、癡三毒和財、色、食、名、睡五欲。不嚴格持戒,不遠離三毒五欲,就不是一個真正的比丘。師父生前多次講過:寧可守戒而死,不可破戒而生。臨終,他又用一個"戒"字囑告眾人,可見用心良苦。
獅蟲更要謹防。以前釋迦佛住世之時,魔王和佛陀鬥法,佛用定力勝過魔王的神通力,天魔波旬對佛說:"我現今雖然沒有辦法勝過你,可是將來,你的弟子定力不夠、知見不正之時,我就混入你佛門寺廟中,披佛袈裟,現比丘僧、尼之相,穿你們的衣服,吃你們的飯,然後毀滅你們的正法,敗壞你們的戒律,到時候,看你能把我怎麼辦?"佛陀很感傷地說:"如果到末法之時,你和你的魔子魔孫要這樣做,那我也沒辦法了。"那些混入佛門,借佛吃飯、敗壞佛法的人就是獅蟲。僧團這頭獅子,如果有眾多獅蟲附體,吸血噬肉,那它怎能在世間展大威風,現大無畏?
師父告誡謹防獅蟲,獅蟲果然出現在通元寺。法澤老和尚荼毗後,市佛協馬上派人到通元寺召集兩序大眾,建議由省佛教協會副會長、市佛教協會會長、簡山普照寺方丈法杲老和尚同時住持通元寺。眾僧覺得法杲老和尚德高望重,通元寺沒人能與其比肩,都表示同意。他們沒有想到,法杲老和尚在通元寺搞了個晉院儀式,此後很少再來,只從普照寺派過來三個執事僧。這三位一個做監院,一個做維那,一個做知客,把通元寺的大權全部攬了過去。後來休寧聽別人說,讓法杲在通元寺掛名方丈,讓普照寺知客明心來做監院,這是市裏一位領導的旨意。那明心多年來借知客身份,在社會上廣泛建立關系網,尤其是與那位領導的關系特別密切。
明心來通元寺召集僧人開會,首先咧著大方嘴宣佈,從當月開始,通元寺僧人每月單金為三百六。這讓一些僧人興奮起來。他們原來每月只有九十元,現在一下子漲這麼多,讓他們沒有想到。但明心接著講:"大家也要明白,今後錢拿得多了,活也得多幹。通元寺地處繁華鬧市,有地理優勢,不像普照寺在城外山上,香客去很不方便。可你們過去看不到這個優勢,故作清高,實在可惜了這一方寶地!坐禪坐禪,一天到晚當黑漆桶,做活死人,到頭來能有幾個開悟成佛?還不如多做一些法事,滿足人民群眾的需要,也增加寺院收入。這叫'雙贏','雙贏'你們懂不懂?"
法澤老和尚在世時,通元寺一般不做經懺,至多在早晚上殿時捎帶著給人打幾回"普佛",水陸法會、蒙山施食、放焰口等等從沒做過。他說,做法事第一妨礙修行,第二散亂僧心,弊大於利。老和尚還多次講他民國初年在高旻寺住,他的師父、高旻寺方丈來果老和尚堅決不做經懺佛事,率僧眾一味閉門清修,曾有施主出四萬大洋讓其做水陸法會,他也不為之所動。法澤老和尚說,他就是要步先賢後塵,寧坐蒲團凍餓死,不做人間應赴僧!
所以,法澤老和尚的一些徒兒徒孫就不懂"雙贏"的道理。在開罷會的第二天,以了悟為首的十幾個僧人去祖師殿痛哭一場,然後淒然離去。
休寧當時也想隨他們走。但他想,如果都走了,誰在這裏供奉師父的亡靈?再說,在通元寺住了幾十年,實在也捨不得離開,就帶著幾個徒弟繼續留在這裏。
通元寺的僧人減少,明心很快從別的寺院引進了一批。這些人多數僧格較差,聚在一起談論最多的就是各處寺院的單金數額,有幾位還在自己屋裏抽煙喝酒。休寧氣憤地想:再怎麼缺人,也不能讓這些"馬溜子"進來呀!
經懺活動開始了。因為通元寺原住僧人多數不會唱,就先為本城一個大老闆做"萬佛寶懺",禮懺萬名佛祖,祈禱他全家平安、增福增壽。這種法會基本上不用唱,只是天天上殿念《佛說佛名經》。那經書上有萬佛之名,念一個佛名,就禮拜一次。到了傍晚,有些僧人吃不消了,跪下難,起也難,幾個小青年還齜牙咧嘴作痛苦狀。但下殿時齋主發給每人一個紅包,內裝兩張十元票子,讓他們感到了一些安穩,於是又在第二天繼續念佛禮拜。過了幾天,眾人累得厲害,經聲佛號變弱,齋主將每天的紅包加到了三十。此後,又加到四十,五十,六十。半個月後法事結束,每人得的紅包正好是八百。有的就說,唉,得這麼些錢,跪腫了膝蓋也值!
但有人樂極生悲。一位老僧平生沒摸過這麼多錢,放在哪裏都覺得不安全,老怕丟了。別人說,你存到銀行就好了。可他存到銀行之後,一有空就跑去問那錢還在不在。銀行的人讓他問煩了,就打電話給"110",讓員警開車把老僧送回通元寺,這成了明洲一大新聞。此後,這老僧還經常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吆喝:錢呵!錢呵!明心知道了便讓人趕快追回。一個老僧跑,一群和尚追,這經常出現在通元寺門外大街上的場景又成了市民的談資。再後來,明心只好把老僧鎖在屋裏。老僧被鎖進屋裏更加著急,一天到晚趴在門縫向外嚎叫:錢呵!錢呵!
其實,僧人們在法事中得的是小頭。他們聽說,一場萬佛寶懺,那老闆給了明心十萬。這天,僧人們吃驚地看見,有一輛嶄新的轎車從寺外沖進來,開車的正是當家和尚明心。明心下了車,一邊晃著手裏的鑰匙一邊跟大家講,這車是奧迪A6,剛在市裏買的。現在全國許多寺院都有好車,咱們通元寺也不能落後。弘揚佛法的需要嘛,與時俱進嘛,對不對?
休寧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他對徒弟慧昱說:"什麼叫作獅蟲,現在明白了吧?"
當家和尚開著奧迪A6頻繁外出,攬來了更多的法事。但那些法事上的唱念十分複雜,通元寺僧人多數不會,明心罵他們"不學無術",是一群"行屍走肉",下令取消晚課,讓大家跟著維那師學習。休寧大為吃驚,說晚課怎麼敢取消呢?早晚禮佛,這是僧人最重要的事情。他找明心提意見,明心卻說,你老老實實學會唱念,佛菩薩就高興了,這不比做晚課還強?
對休寧來說,更嚴重的事情是他的修行受到了妨礙。他年事已高,做法事期間累得厲害,到了晚間一坐上蒲團就起昏沉。法事結束後,因為廟裏的事情讓他煩惱,打坐時心緒很是不寧。他想:現在念佛的是誰?是一個經懺客,是一個應赴僧,是一個師父的不肖子孫了!
經過緊張的突擊學習,僧人們大體上學會了水陸法會的禮儀和唱念,當家和尚決定做上一場。齋主是溫州一個大老闆,明心向他要十八萬,他幾次殺價,最後定在了十六萬。同時明心向他講,另外要准備六到八萬和師父們"結緣"。做水陸法會要七八十人才夠,而通元寺只有四十來個,明心就從普照寺調來一批,從外面請來一批。
開壇的頭一天,寺裏寺外遍插彩旗,高高掛起紅布橫幅,橫幅上寫著"建啟十方法界四聖六凡冥陽兩利水陸普度大齋勝會道場"。大殿山牆上,貼出了法會文疏,由十幾張整張的大紅紙拼接而成,上面寫明瞭此次水陸法會的目的:為亡者超度,為生者祈福,為車輛保險。亡者的名字有一大串,生者的名字有一大串,車輛的牌號也是一大串。僧人們數一數,那車號總共十七個,不禁驚歎齋主的富足。有的僧人就猜度齋主"結緣"能給多少紅包,從外寺過來的有經驗者說,七天下來,估計少不了千兒八百吧。不過,在內壇會拿得多,因為能和齋主親近。
大家便去看客房前貼出的各壇人員分工名單。外壇有:大壇二十三位,法華壇七位,淨土壇七位,楞嚴壇七位,諸經壇七位,華嚴壇七位。內壇,則只有七位。休寧看看自己被分到了大壇,便知自己是年老體弱不被重用了。他看看內壇名單,見裏面有一個"本善"。他記得,和他本村的孟慶晏法號就叫本善,但他"文革"中還俗,後來沒再出家,這個本善不會是他吧?
休寧沒想到,第二天淩晨開壇,眾人在大殿前集合,有一位元老僧主動走過來跟他打招呼,他借燈光仔細一認,這人正是孟慶晏。他問:"你什麼時候又出家啦?在哪個廟?"孟慶晏一笑:"我出個鬼呀。我還是在家幹。你們這裏人手不夠,聽說我熟悉業務,就請我來幫忙啦!"
"熟悉業務"!雖然是一個假和尚,可是因為"熟悉業務",也堂而皇之地站到佛前了!我怎麼能與這樣的人為伍?
休寧聲稱自己肚子疼,立刻回自己的禪房躺著。明心聽說後過來罵他:"關鍵時刻掉鏈子。什麼時候疼不好,偏偏這個時候疼?多虧我留了幾個人作替補,不然非出醜不可!我宣佈對你的處罰決定:你好了也不能再上壇,而且扣發這個月的單金!"休寧冷笑道:"你不必費心了,我明天就走。"明心說:"走吧走吧!少了你這樣的保守派,通元寺會發展得更快!"說罷,氣哼哼去了大殿。
休寧的禪房離大殿近,那裏鼓響磬鳴,僧眾齊聲唱了起來:"法性湛然周邊界,甚深無量絕言詮。自從一念失元明,八萬塵勞俱作蔽!……"
休寧想,法會的開篇唱得很好。法性本來湛然明白,人人都有一個被稱作元明的真如覺體,可惜被妄念遮蔽,結果是生生世世滾在紅塵之中,不能脫離生死輪回,只在苦海中頭出頭沒。舉辦水陸法會的目的本來是要普度眾生,可獅蟲們卻把它當作了斂財的手段,這多麼令人痛心,多麼傷佛尊嚴!
到了晚上,他聽見內外七個壇的法事都已經結束,便找來自己的三個徒弟,要帶他們離開這裏。沒想到,大徒弟不願走,二徒弟也不願走。二徒弟還說,他早想買一個手機,等做完這場法會就可以了。休寧瞪眼道:"你倆就知道拿紅包買手機,就忘了出家人的第一條大事是什麼!"大徒弟不吭聲,二徒弟也不吭聲。休寧追問道:"你們倒是說話呀,怎麼都成了啞巴?"這時,大徒弟和二徒弟向他跪下,齊齊叩了一個頭,站起身走了。休寧知道,這兩個徒弟是在明確表示對師父的背叛,便氣得臉色鐵青,渾身哆嗦。
身邊只剩下三徒弟慧昱。他不敢再向他發問,唯恐慧昱也學他的兩個師兄。然而慧昱卻說:"師父,我對他們的作法也看不慣,我也走。我打算去疊翠山考佛學院。"休寧說:"你去吧,念幾年書也好。咱們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離開這裏。"
這天晚上,師徒倆收拾好了行囊,決定不再睡覺,到祖師殿那裏陪列祖列宗一夜。然而到那裏一看,旁邊的耳房裏燈光明亮,且有女人嘰嘰喳喳說話,原來是齋主的女眷們住在這裏。師徒倆向通元寺曆代住持的牌位以及法澤老和尚的照片跪拜頂禮,而後就在供桌前悄然無聲坐著。這時,他們聽清了女人在說什麼,原來是商量今後幾天怎麼給和尚發紅包。有的說,每一場法事發三十就可以。有的說,不行,要一天天遞加,好調動他們的積極性。有一個清脆的女聲說道:"其實不用加錢,我多拋幾個媚眼就成。我發現,那個當家和尚對我很感興趣!"一群女人就哄笑起來:"小騷貨,到了廟裏還忘不了發騷!"
休寧實在聽不下去,就帶慧昱向列祖列宗再叩幾個頭,揩淚離去。
大年初一清晨,休寧和慧昱做的早課多了一項內容:拜舍利子。休寧從貼身的衣兜裏掏出了一個紅絨布袋,從中摸出了那個寶物,接著將布袋平鋪在佛像下麵的一塊石臺上,將寶物小心翼翼放上,然後帶徒弟退後兩步頂禮。
這舍利子就是法澤老和尚留下的那顆。慧昱以前多次在師父那裏看過,它豆料大小,顏色灰白,圓圓潤潤像一顆珍珠。師父告訴他,這舍利子,只有持戒極嚴、修為極高的僧人才能在荼毗也就是火化時留下。慧昱知道,舍利子,是佛教異於其他宗教的一個十分特別的文化現象,是一個不解之謎。他在佛學院曾請教過多位法師,有的講,高僧久離淫欲,精髓充滿,火化後便會結晶為堅固的舍利子;有的講,那是高僧一生修習戒定慧三學,精神能量升華的結果,證明瞭"精神變物質"這一哲學結論;還有的講,不要管舍利子是怎樣形成的,也不要對它一味膜拜,只管以平常心待之。但不論怎樣,慧昱覺得看到了舍利子,就看到了高僧的精神,看到了戒行的可貴,也看到了凡夫俗子所欠缺的一種圓融無礙的覺性。
所以,他隨師父頂禮時,極其尊崇,極其莊重。
拜完,師父在那兒收藏舍利子,慧昱則去山洞外面站著。他沐浴著從吐日峰那兒初露的陽光,久久地傾聽從山外隱隱傳來的鞭炮聲。他知道,這聲音宣告了羊年臘月的結束,意味著他的佛門生涯,也就是"僧臘",已經有了七載。在從今天開始的第八個年頭裏,自己將有什麼樣的因緣際遇?
七月份,他將在佛學院畢業。畢業後何去何從,他還拿不定主意。他想在疊翠山留下,但那是不可能的。那裏各個寺院的僧人本來就多,再加上到那裏掛單討單的每天都有,所以疊翠山佛協早就做出規定,原則上不准進單,佛學院的畢業生,一般都要回原住寺院。慧昱想,我能回通元寺嗎?不能,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去那兒,成為當家和尚掙錢的工具。
到別的地方找寺院住下,也不算難事。但要是到陌生之處當一名清眾,我真是不甘心。那樣,即使能夠通過自己的修為在僧團中顯山露水,但不知要等多長時間。我不想等,我不能等,我要盡快找到可以發揮個人作用的位置。這不是執著,更不是權欲熏心,我是想將自己在佛學院所學的一切付諸實踐。明若大和尚多次對學僧們講,你們畢業之後,一定要做佛國棟梁,沙門砥柱,擊大法鼓,吹大法螺,為振興佛教多做事情。我能像師父那樣,獨善其身,只求自了嗎?
這裏的飛雲寺即將重建,是一個十分難得的機會。他想,等到寺院建起,師父住持,我來協助,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這樣我既可以服侍師父,又可以實現追求,可謂一舉兩得。
另外,他也真是喜歡上了這兒。芙蓉山雖說不大,但石奇峰秀,一步一景,真叫人不忍離去。那流雲峽,到了真正"流雲"的時候,將是怎樣壯觀?那長滿山穀的合歡樹,到了綠葉蔥蔥、紅花灼灼的那一天,會給人怎樣的享受?處清涼境,生歡喜心,安身在此,夫複何求!
但師父不答應。他勸說過多次都碰了釘子。這讓他十分煩惱。
"唉!"他站在那裏,暗暗長歎。
山穀裏突然有了人聲。仔細一聽,是一個女人在唱佛號,一聲聲都帶著發力的局促,分明是在登攀。很快,清涼穀的山路上出現了兩男三女,領頭的是一位精精瘦瘦的老太太。
師父從洞裏出來了。他遠遠地望著那幾個人,向慧昱講,這是怡春市的居士們送餃子來了。領頭的女居士叫羅彩玉,原來是小學教師,退休之後去河南一家寺院皈依了佛門,現在是怡春市幾十位居士的頭頭。前年,羅彩玉得知他在這裏住山,領人來拜望,送供養,洞裏的那尊小銅佛就是她送來的。他不想和俗家過多聯系,讓他們今後不要再來,居士們答應了,可每到過年,羅彩玉還是帶人來送餃子。
山道上,羅彩玉等人時隱時現。等他們轉過天竺峰腳再次露臉,已離這兒只有幾十米遠了。羅彩玉抬頭看見休寧和慧昱,急走過來,大聲喊道:"師父,過年好!"說罷跪下頂禮,後面的幾個人也隨了她。休寧和慧昱急忙還禮,讓他們起來。
休寧向他們介紹了慧昱。羅彩玉合掌向他抖著,滿臉皺紋笑成了一朵雛菊:"阿彌陀佛!原來休寧法師還有你這樣的高徒!"慧昱笑道:"我哪裏是師父的高徒,不成器的。"羅彩玉問:"小師父多大年齡?"慧昱說:"二十八了,慚愧呵。"羅彩玉將身子一挺:"你慚愧啥,你是佛學院學生,是僧寶,哪像我兒子,跟你同歲,可就是不入佛道。"說罷指著身後的瘦高個兒青年說:"就是他,藺璞。"藺璞站在那兒只是微笑。
羅彩玉又向師徒倆介紹另外三人,說那個白白胖胖五十來歲的女人是她的同事紀芬,旁邊一個農村漢子是她的遠房表弟,姓邢,另外那個婦女則是她的表弟媳婦。等她介紹完,藺璞把手中提的塑膠保溫桶遞給慧昱,說:"我媽給你們包的餃子,趕快吃吧。"羅彩玉說:"趕快吃趕快吃,不然就涼了!"慧昱合掌致謝,接到手中,招呼他們到洞裏去坐。
到洞裏,慧昱給他們沏上茶,羅彩玉也將餃子分到了兩個碗裏。慧昱摸起筷子說:"師父,吃吧?"休寧遲疑了一下,才把碗端起。餃子當然是素的,白菜、香菇、豆腐、粉絲作餡,十分可口。休寧一邊吃一邊說:"施主一粒米,大如須彌山,今世不了道,披毛戴角還。"羅彩玉笑道:"師父言重啦!為了讓佛法住世,你們捨身出家,俗家弟子就應該好好供養你們!可師父你吃過我們多少?不就是一年一頓餃子麼?"休寧說:"這一頓餃子,也是受之有愧呀。"羅彩玉說:"快別說受之有愧,吃完餃子你得辛苦辛苦。"休寧問:"你讓我幹什麼?"羅彩玉笑一笑說:"你先吃餃子,吃完再說。"
等到師徒倆吃完,羅彩玉使使一個眼色,除了藺璞,另外的三個人齊刷刷向休寧跪下。休寧問:"你們這是幹啥?快起來快起來!"那三人卻不起。紀芬說:"師父,我們三個打算皈依,想拜你作師父。"
休寧卻默默坐著,一言不發。慧昱知道,師父住通元寺時,說自己曾經有過十二年的俗家生活,二次出家後再不想和俗家有過多的聯系,所以從不收俗家弟子。看來,他今天還是這個想法。
羅彩玉這時嘟嘟嘟嘟,語速極快地講起了他們的事情。她說,紀芬平時喜歡吃肉,她多次勸她信佛戒葷,可她就是不聽,結果前幾天查體查出血糖嚴重超標,馬上就要轉成糖尿病了。醫生告訴她,她這是飲食不節導致肥胖,肥胖又引起了血糖過高。
紀芬說:"羅大姐整天勸我,我還不當耳旁風,現在遭了報應才算明白了。師父你收下我,我好好念佛,再不吃葷!"
接著,羅彩玉又講她表弟家發生的事情:她表弟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六年前到鄭州給人當保姆,後來找了個城裏人結了婚,日子過得還行。二女兒花花去年沒考上高中,也想走她姐的路子,也讓姐在鄭州找了個人家當保姆。誰知那家女主人嫌花花不會照顧孩子,整天打她罵她。花花向姐姐哭訴過,姐姐一邊教她怎樣照顧孩子,一邊讓她忍耐。有一天,那孩子不愛吃飯,花花喂不進去,又不敢把剩飯留給主人看,就把它倒在了垃圾桶裏。女主人回來發現了,抓著花花的頭發就往牆上撞,直到撞出好幾個大包。下午女主人上班走後,花花覺得腦袋疼得厲害,一氣之下也抱起孩子撞他的頭,結果把孩子撞得直翻白眼兒,還連連嘔吐。花花見事不好,就跑去告訴了姐姐。姐姐也沒想出好辦法,就讓妹妹趕快跑回老家藏著。可是,花花剛剛來家,鄭州的警車就到了門口。花花叫他們抓回去,整整判了十五年徒刑,她姐也因為包庇妹妹被判一年。姐妹倆都進了監獄,老兩口天天抱頭痛哭。想想兩個女兒他們難受,再想想那個孩子撞成嚴重腦震蕩,可能要影響一輩子,他們更是愧疚。
休寧聽罷羅彩玉的講述,連聲說:"罪過!罪過!"
老邢說:"師父,俺兩口子早想皈依佛門,好減輕閨女的罪過,可到外地拜師父掏不起路費,聽俺表姐說你在這裏,今天就來了,你快收下俺們吧!"
休寧看著他們,沉吟片刻,說道:"我已老朽,住世不會太久,與其枉擔師父虛名,不如讓年輕人給你們長久而切實的引導。慧昱,你給他們講三皈五戒吧。"
慧昱沒想到師父會把這事推給他,但轉念一想,既然師父恪守自己立下的規矩,那決不能讓這三個人失望而歸。普度眾生,拔苦與樂,是佛子的神聖職責。
他說:"雖然慧昱道業甚淺,但師父之命不可違。羅居士,你看這樣行嗎?"
羅彩玉合掌道:"很好很好!你當他們的師父,休寧法師自然是他們的師祖,都要拜的,都要拜的!"說罷,她讓三位求受皈依者趕快給這師徒倆叩頭。
慧昱起身去佛像前叩拜一番,站起身來,給三個人一一起了法名,然後對他們開示。他住通元寺時見過法澤老和尚授居士三皈五戒的儀規,加上這幾年在佛學院的修習,對這一儀規的含義有了更加透徹的理解,就深入淺出,娓娓道來。他從"四聖諦"講起,講人生苦難之多,煩惱之多,而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嚴守五戒,那便是離苦得樂的不二法門,直講得三位求度者感動至極,熱淚潸潸,連坐在一邊的藺璞也不由得連連點頭。
接下來,慧昱帶三位受皈依者懺悔,受三皈,向他們問遮難,宣戒相,最後發願,回向。儀式結束,皆大歡喜。藺璞說:"慧昱法師,你講得太好了!平日裏我母親勸我信教,老講死後往生西方淨土,你說我年輕輕的,老想死後的事幹啥?聽了你的,我才大體上明白了佛法是怎麼回事。今後,我還要經常向你請教!"說著,就掏出一張名片給了慧昱。慧昱接到手中看看,原來他是一名律師,便說:"哦,你這工作也是在做功德。"藺璞問:"這話怎麼講?"慧昱說:"給當事人爭得公道,讓有罪者受到懲罰,這不是功德又是什麼。"藺璞點頭道:"你說的有道理。"
這時,紀芬和老邢一人掏出二百塊錢,往慧昱手裏遞。慧昱往後躲著說:"這是幹啥?"羅彩玉說: "這是徒弟供養師父的,快收下吧。"慧昱說:"這錢我怎麼能要。我在佛學院吃飯不要錢,每月還有一百元補助金,用不著的。"羅彩玉說:"那就給休寧法師!"休寧說:"我自從離開通元寺,就持金錢戒了,前幾天閨女過來,我都沒要她的錢。"羅彩玉吧嗒一下嘴:"我見過多少師父,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好好好,咱們不給了!"
這時,洞外忽然有一個女聲在叫:"休寧法師,慧昱法師,你們在嗎?"
慧昱急忙扭頭說:"在,請進!"
洞口一暗,接著是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進來。大的是雲舒曼,小的是一個五六歲的女孩,生得眉清目秀,活脫脫是雲舒曼的翻版。藺璞一看,向雲舒曼說:"這不是雲局長麼,你怎麼來啦?"雲舒曼也認出了他:"是藺律師呀?你等在這兒,又向我討債是不是?我告訴你,今天我是來看望法師的,只帶了一斤餃子!"說罷,舉了舉手裏提的那只保溫桶。藺璞尷尬地笑笑:"局長快別說那事,當律師的,少不了做幾回討債鬼的,請您多多諒解。今天我來這裏,是給我媽開車。"
羅彩玉說:"雲局長,我在電視上見過你。你說要開發芙蓉山,重建飛雲寺,什麼時候付諸實施?"
雲舒曼說:"馬上就幹。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招商引資,有個外地的企業家過幾天就來考察。"
羅彩玉合掌道:"阿彌陀佛,真是太好啦!那樣,我們全市廣大佛教徒就有一個就近的精神家園啦!"
說罷,她招呼兒子和三位新居士:"讓雲局長跟師父說話,咱們走吧!"走到門外,她和三位居士又向送出洞外的休寧師徒倆莊重頂禮,而後才起身下山。
師徒倆回到洞裏,見雲舒曼的孩子正像一隻蝴蝶似的飛來跑去,睜大好奇的一雙大眼睛看這看那。她指著洞壁上放著的佛像說:"媽媽,那是什麼?"
雲舒曼說:"燦燦,那是佛。"
燦燦又問:"佛是什麼?"
雲舒曼說:"佛是一種很了不起的人變的。"
燦燦說:"媽媽也很了不起,媽媽也能變成佛嗎?"
雲舒曼笑了:"傻丫頭,媽媽不行,媽媽變不成佛,這兩位師父還差不多。"
休寧急忙向他合掌:"雲局長,這話折殺老僧!"慧昱也說:"慚愧慚愧!"
接過慧昱遞來的茶碗,雲舒曼看一眼石桌上吃剩的餃子,說:"你看,我來晚了。早知道有居士來送,我就帶點別的。"
休寧說:"局長,你不在家過年,大老遠的跑到這裏幹啥。"
雲舒曼說:"我來給你們師徒倆拜年,也想落實一下,你們到底願不願住持飛雲寺。如果不願意,那我就再聯系別的僧人了。"
休寧沒有立即回答。看他手捧茶碗,垂瞼順目的樣子,慧昱急得抓耳撓腮,但又不敢擅自開口。
雲舒曼的手機突然響了。她接通後說:"是喬市長呵?過年好!實在對不起,舒曼應該到府上給你拜年的,至少也要給你打個電話,失敬失敬,這倒叫你先打來了。我在哪裏?在芙蓉山。我來看望一下法師,把住持飛雲寺的事談妥。是,是,舒曼明白。我一定按你的指示辦,好好做工作。好,再見!"
關上手機,雲舒曼說:"老法師,你聽見沒有?我們喬市長非常關心這事,他讓我代他問候你們,希望你們認真考慮一下我們的建議,在芙蓉山住寺弘法。"
這時手機再度響起。她看看號碼,向休寧說:"是孟懺。"休寧立即抬起頭來,看著雲舒曼手中,表情複雜。
孟懺在電話裏先向雲舒曼拜年。雲舒曼說:"互拜互拜!孟姐,你猜我在哪裏?我就在芙蓉山,在你父親的面前!來,你跟他說話吧!"接著將手機遞到了休寧手中。
休寧遲疑一下,把手機舉到了耳朵上。雲舒曼和慧昱聽他向電話裏的女兒回答一聲"吃了",又回
答一聲"很好",接著卻是一聲驚問:"什麼?"再接下來,他聽著聽著臉色變青,最後竟罵了起來:"這個死丫頭!"
把手機還給雲舒曼,休寧便講了孟悔出家的事。他說,孟懺告訴她,孟悔剛到疊翠山的時候給她打電話,說要住在尼庵裏等慧昱,可今天又打給姐姐電話,說她真要出家,打算在尼庵裏長住了。慧昱聽到這些,先是一驚,接著松了一口氣,說:"她真要出家,那可太好啦!"休寧卻說:"好什麼好,她是胡鬧!"雲舒曼不解地問:"師父,你不同意孟悔出家?"休寧說:"別人出家是好事,可她出家卻是壞事。雲局長你不知道,男女出家,最忌一個'情'字。出家的緣由什麼都好,怕就怕感情上受了打擊才出家。這種人,雖然聲稱萬念俱灰,心如死灰,可那灰並沒有死,還有火種深藏其中,一有風吹草動,就會死灰複燃,讓修行中斷。"雲舒曼一笑:"難道說,那賈寶玉出家,也不會修成正果?"休寧道:"你是說《紅樓夢》上的寶二爺對吧?許多人說他看破紅塵,了脫塵緣,遁入空門,仿佛是個榜樣,津津樂道。其實,賈寶玉那樣的風流坯子,即使剃了光頭,披了袈裟,也是佛門一個焦種敗芽,成不了器的。"這一番高論,讓雲舒曼感到十分新鮮。她想,同樣是寶二爺,俗人去看是一個角度,僧人去看則是另一個角度,很有意思。
休寧咕嘟嘟喝光一碗茶,將碗一放,說道:"不行,我不能讓慧昱回疊翠山。"雲舒曼驚訝地道:"他不是還沒畢業麼,就這麼輟學啦?"休寧說:"學業哪有道業重要。與其在那裏受悔悔糾纏,還不如在這裏跟我修行。"雲舒曼轉過臉問:"慧昱法師,你同意嗎?"慧昱說:"我不同意。師父,我的學業不能中斷。最後一個學期還有好幾門課程,都很重要,我必須善始善終。"休寧說:"就怕悔悔不讓你善終。"慧昱說:"她既然住進尼庵,就說明她與佛有緣,說不定會慢慢醒悟。再說,尼庵自有清規戒律,哪能讓她隨便往外跑?她即使去找我,我不見她就是了。"雲舒曼給他幫腔道:"休寧法師,慧昱說得有道理,你不用過分擔心。等他畢了業,你讓他過來跟你同住飛雲寺。那孟悔怕你,她敢找到這裏來?"慧昱說:"師父,咱們就照局長說的做,好不好?一旦畢了業,我馬上過來。"休寧思忖片刻,終於說:"好吧。為了把你護好,我就答應局長。"雲舒曼將雙手一拍,興奮地道:"謝謝老法師!等飛雲寺建得差不多了,我就向宗教局提議,讓休寧法師當方丈,讓慧昱當監院,你們再去招募一批僧人。這樣,寺建成了,僧人也有了,芙蓉山的軟件硬體就都齊了!"
又說了一會兒話,燦燦拉著媽媽要去外面玩,雲舒曼便向師徒倆告辭,走出了獅子洞。
送走雲舒曼,慧昱歡歡喜喜向師父說:"咱們終於有了安身之地啦!"休寧卻淡淡地道:"世事無常,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
慧昱對師父這話並沒在意。然而過了十來天,佛學院將要開學,慧昱正准備回去,事情真是有了變化。
那天上午,他從山洞角落裏揀了一些黃精,打算洗好煮熟,留給師父吃幾天。但他端著盆走到羅漢榻旁邊時,看見大悲頂前面站了幾個人,正對著飛雲寺遺跡指指劃劃,其中有個女人是雲舒曼,另外還有一個僧人。慧昱想,這肯定是在做規劃,要重建飛雲寺了。他一邊在心裏猜度,一邊走向溪邊敲開浮冰,就著冰下汩汩流淌的溪水,洗起了黃精。
等把黃精洗完,走上溪坡,那幾個人已經下來了。"慧昱!慧昱!"他看見,那僧人一邊喊一邊向他急走。他仔細一看,原來是同學覺通。覺通身後,則是他的父親郗老闆。
覺通走到跟前笑嘻嘻道:"慧昱,沒想到咱們在這裏見面吧?"
慧昱說:"你怎麼來啦?"
覺通滿臉得意:"怡春市請來的呀!"
雲舒曼走了過來。她神態有些尷尬,向慧昱說:"真想不到,覺通法師竟然是你的同學。"
覺通說:"我和慧昱不光是同學,還住一個宿舍呢!"
另一個黑臉男人說:"這麼巧呀?芙蓉山真是佛光普照,把你們兩位佛學院的高材生都招來了!"
慧昱說:"慚愧慚愧,哪裏是什麼高材生。"
覺通卻毫無愧色,扛著一張胖臉眯眯笑。
雲舒曼指著郗化章說:"慧昱法師,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明洲運廣集團老總郗化章先生,覺通法師的父親。"
慧昱笑了一笑:"我們在佛學院見過面。"
郗總一臉矜持地沖他點點頭。
覺通說:"慧昱,我和我父親通過考察,發現芙蓉山是個好地方,決定馬上投資開發,今天下午就簽合同。等飛雲寺建起來,我來當住持。學兄畢業後也來這裏吧,我保證虧待不了你!"
聽了這話,慧昱大為吃驚。他看著雲舒曼,一時說不出話來。
雲舒曼對那個黑臉男人說:"程縣長,你先帶郗總和覺通法師下山,我去和慧昱法師的師父說幾句話。"
覺通拍拍慧昱的肩膀:"慧昱你先考慮一下,咱們回學院再細談。"說罷,隨程縣長和父親走了下去。
雲舒曼和慧昱向獅子洞走去。只走了幾步,雲舒曼停住腳說:"慧昱法師,我真不知怎麼跟你和你師父說,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慧昱忍住一腔怒火問道:"雲局長,你忙著招商,招來的就是那爺兒倆?"
雲舒曼說:"是這樣:我們怡春市年前在南京搞了一個招商項目洽談會,其中就有芙蓉山開發這一項。可是,對這項目感興趣的不多,真正有意投資的只有明洲郗老闆一個人。我邀請他來考察,他今天終於來了。他投資的事是決定了,但附帶了一個條件:飛雲寺建起之後,只能讓他的兒子當方丈。我已經跟你們師徒倆談過,讓休寧法師住持,你來協助的,可萬萬沒有料到,會招來一個兒子是僧人的客商……"
慧昱冷冷地道:"這樣挺好。山是你們的,你們想怎麼辦就怎麼辦,我和師父無所謂。"
雲舒曼的笑容更加生硬:"真不好意思。我們怡春市和芙蓉縣財政都很緊張,拿不出錢來開發這山,不得不遷就他們的某些要求。"
慧昱低頭合掌:"阿彌陀佛!請局長不要再說了,客商還等著你簽合同呢,你快去吧!"說罷轉身就走。
雲舒曼追著他道:"我得跟你師父也說一說……"
慧昱說:"不必了,局長請回吧!"
雲舒曼只好停止了腳步。
慧昱回到洞裏,滿腔悲憤地向師父講了這件事情,又講了覺通的德性。休寧聽罷仰面長歎:"唉,佛祖呵!佛祖呵!怪不得您在世的時候就預言:但由出家弟子無正行故,令正法滅!我因通元寺只問金錢,忙於經懺,才抽身逃離,沒想到尋了個芙蓉山,還沒把石頭坐熱,又迎來了借佛撈錢之人!佛祖呵佛祖,你讓我到哪裏找清淨之地呢!"
秦老謅的謅:羅漢榻
咱們都看過《西遊記》,都知道唐僧去西天取經,可沒有幾個人知道,去西天取經的還有一個唐僧。這人是哪裏的?是芙蓉山的。
話說唐三藏取經,辛辛苦苦十四年,回來之後皇上高興,舉國歡慶,這裏的一個奉梵和尚心想,佛祖的經書多得很,唐三藏只是取回來一小部分,我也去一趟天竺國,再取一部分回來。想到這裏,他就在寺裏宣佈了這一計劃,並在佛前發了大願。全寺僧眾都說他了不起,隆重為他送行。
這奉梵和尚是一個人上路。那時候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都已經成了佛,沒有人再給他保駕。他不在乎,背了行囊,拄著禪杖,一邊化緣一邊向西走。當然,他也經曆了千山萬水、千難萬險。寶象國過去了,烏雞國過去了,車遲國過去了,可是到了女兒國他沒過去。為什麼?他不像三藏那麼堅定,讓那裏的女人稍稍一糾纏,就掉進了溫柔鄉裏出不來了。
奉梵在女兒國住了整整三年。這天他拿著鏡子一照,發現自己已經兩鬢斑白。想想自己是發了大願去取經的,竟然在女兒國偷歡纏綿三年,真是墮落得可以了。他決定,無論如何不能再荒唐下去,得繼續趕路,就不辭而別偷偷跑了。哪知道,他身子早叫女人掏空,上了路兩腿發軟,再也走不動了。奉梵和尚想,看來我去不成天竺國了,我回東土大唐芙蓉山吧。這個念頭一出,立馬有一股黃風刮來,把他輕飄飄地托起來,沒過多久就把他送回了這裏——修行就是這樣,向前進特別特別艱難,向後退特別特別容易。
他回到芙蓉山,師父問,師兄弟也問,說你取的經在哪裏?他沒有臉面再在寺裏住,就一個人住到寺前一塊石頭上。他把石頭西邊的山峰稱作天竺,白天向它跪拜懺悔,夜裏就睡在石頭上面。石頭上面有兩個膝蓋印兒,還有一個人身印兒,都是他留下的。奉梵和尚在上面住了幾十年,最後死在了這裏。人們說,這和尚雖然沒經受住考驗,沒取來真經,可是回來之後懺悔到死,也真是了不起。他沒能像三藏那樣成佛,但也稱得上一個羅漢,所以就把那石頭叫作"羅漢榻"。
《雙手合十》第五章
疊翠山在芙蓉山之南,明洲之西,雖然風景平淡,但它自古以來就是佛教勝地。這兒寺院多時上百,僧人數千,中國佛教史上的一些高僧大德曾在這裏留下許多事跡。而今,這裏的寺院也還有十幾座,僧尼六七百。全山方丈,同時也是省佛教協會副會長的明若大和尚是一位學問僧,他從中國佛學院畢業,很有禪學功底,後又到斯裏蘭卡留學五年,精通巴厘語經文,發表過大量佛學論文,在海內外都很有影響。十年前,他創建了疊翠山佛學院,親自兼任院長,向全國招生,自此疊翠山的僧伽教育又為全國佛教界矚目。
佛學院在疊翠山西面的半山腰,原是一座寺院。改建時保留了天王殿和大雄寶殿,在後院左右各建了一座樓,左邊的用作教學和藏書,右邊的用作吃飯住宿。學僧們每天四點半起床,五點去大殿做一個半小時的晨時課誦。早課完畢,過堂吃飯,飯後上課。午餐後稍事休息,再上兩節課,四點去大殿做暮時課誦。晚飯後兩節自習,九點半熄燈就寢。日複一日,都是如此。
離開學還有兩天,慧昱就回到了學院。這時學僧們多數還沒回來,宿舍樓裏一片寂靜。他走進自己的宿舍,放下包,看到覺通放假時懶得沒有收拾、亂得像個狗窩似的床鋪,心中積壓的那股火氣騰地上來,便狠狠地沖床邊踹了幾腳,一邊踹一邊咬著牙罵:叫你媽的有錢!叫你媽的有錢!而後,他栽到自己的床上,匍匐在那裏急喘著粗氣,像一條被激怒了的巨蜥。
有錢怎麼啦?有錢就是好!在這個社會,有錢就有一切!
他又想起了覺通以前向他多次講過的話。
是呵,有錢就是好,有錢就有了一切。你看,人家還沒畢業,就已經買下了一座山一座廟,買下了無數僧人連想都不敢想的住持位子。據說整個怡春市都沒有寺院,等到飛雲寺建起,覺通這位大住持、大方丈就承擔起教化一方的重任了。哈哈,這有多麼滑稽,多麼荒唐!
但沒有辦法。在當今,有錢就有了法門,有錢就有了神通。什麼五戒十善,什麼四攝六度,統統滾一邊去。
沒有意思。實在沒有意思。既然勤奮學習虔誠修行的人還不如墮落者有前途,那我慧昱也幹脆墮落掉算啦!
墮落墮落!我去墮落!
慧昱在床上一躍而起,在屋裏來來回回急走。
齋堂前懸掛的雲板響了,那是招呼學院的師生去過堂用午餐。慧昱坐了四五個小時的長途汽車,又從山下爬到山上,此時肚子咕嚕嚕響了起來。他想起,覺通常把肚子餓出響聲說成"腹中佛在念《乞食經》",把去齋堂用餐叫作"給佛上供"。他想,我也給腹中佛上供去,趕快趕快!
佛學院共有四個齋堂,學僧用一個大的,另三個小的,法師用一個,不信佛的老師用一個,不信佛的工作人員用一個。每天的早飯午飯,學僧們都要先舉行"過堂"儀式,其他三個不搞。今天,大齋堂裏只有十來位學僧用餐,慧昱進去時,他們已經坐成一排唱了起來。慧昱坐下,隨他們心不在焉地唱著,眼睛卻盯向了鄰座面前的那瓶辣椒醬。沒出家時,慧昱是很喜歡吃辣椒的,可是出家後師父告訴他,佛祖制戒,出家人要戒蔥蒜等"五辛",辣椒雖然不在"五辛"之列,但也不要吃它,因為修行中的心情平和為佳,而辣味有刺激性,人吃了它會情緒激烈,增長欲念和嗔恚。慧昱一直記住師父的教導,進佛門之後從不吃辣味。而在佛學院,雖然齋堂不供辣味,但師生們個人弄來辣椒佐餐是不被禁止的,因此許多學僧的座位上都常常放著一瓶辣椒油或辣椒醬。盡管這樣,慧昱用餐時也對它們視而不見,從不害饞。但今天,當唱念完畢開始吃飯時,他摸過鄰座同學面前的瓶子,往自己碗裏狠狠地撥了一些辣椒醬,狠狠地夾了一些送進嘴裏。幾年沒吃,他有些受不了,但同時也覺得十分過癮十分痛快,於是一口接一口吃它,直吃得頭上出汗。
吃罷飯出了齋堂,覺得自己心裏像揣了一團火,情緒十分亢奮。他跑到院中一棵槐樹下,一下下蹦著高撕那樹葉。撕幾片,塞到嘴裏嚼碎了,"啐"地一口吐掉。吐掉了,再撕再嚼。
他看見,吳老師和郭老師正在小齋堂裏吃飯,決定等他們吃完,去他們宿舍坐一坐去。
佛學院的主課是佛學,但也有英語、書法、會計、計算機等課。教這些課的老師都是從外面聘請的退休人員。因為他們不信佛,單獨住在後面的一個小院,慧昱經常在課下找他們請教。那個教書法的老頭最有意思,他將自己的宿舍自題為"綠天庵",每天晚上都要喝上一瓶白酒,醉意上來便揮毫潑墨,一邊寫一邊說:"懷素何許人也?我也!懷素圓寂一千二百年後轉世為我吳聊!懷素當年是草書天下獨步,我吳聊今天也是草書天下獨步!不信?不信你就看看!喏,喏,這一彎,這一豎,天下誰人能敵?哈哈哈哈!"慧昱知道,吳老師說的"天下獨步"肯定有些妄語的成分,因為他在書法雜志上看過一些當代名家的草書作品,那可是自然瀟灑、簡練含蓄,比吳聊的高出一籌。但慧昱不敢滅他的威風,只轉了話題問道:"吳老師,你既是懷素轉世,為什麼不出家?"吳聊說:"你不應問我,應問懷素為何要當假和尚。他不談經不說禪,醉來把筆猛如虎,這是出家人的樣子麼?所以,我轉世的時候發願,佛門不進而傍,禪機不參而悟,明白吧?"慧昱心想:吳老師也真是個人物,他這種作派,或許真是悟透禪機了。於是就更加恭恭敬敬地向他學習。
英語老師是個性格拘謹的白發老頭,叫郭正慎。他在大學裏教了一輩子英語,十年前曾參加英國一家雜志的徵文比賽獲獎,收到一千英鎊獎金,但他行將就木,卻連國門沒踏出去一步。退休後,他想無論如何也要自費到某個英語國家走一趟,可是他那工人出身的老婆就是不許,說出國旅遊是"燒包",把他的工資攥在手裏一個子兒不給。郭老師氣不過,就受聘到佛學院教書,用他自己的話叫作 "變相出家"。可是這樣也不能清靜,他老婆每月都要來一趟,將他那一千元聘金拿走。好在這裏飯菜由學校供給,郭老師並沒有別的花銷。慧昱每去他的宿舍,老頭總是抱一本英文版的《瓦爾登湖》入迷地讀。上個學期,老頭還借給他看了幾天。慧昱在英漢詞典的幫助下艱難地看了幾章,管窺了一下梭羅所居住的那個澄明之境、"西方淨土",心想,郭老師也真是可憐,他的瓦爾登湖在哪裏呢?
二位老師吃完,路經這裏向宿舍走去。看見慧昱蹦得老高,吳老師喝彩道:"好一個旱地拔蔥!"慧昱急忙轉身向他倆合掌問訊。郭老師問:"慧昱,還沒開學,怎麼早早回來啦?"慧昱說:"你們兩位老師不也回來啦?"吳老師哈哈笑道:"是呀,我們也早早回來啦。我是想回來搞創作,郭老師呢,是躲家裏那位夜叉女!"郭老師老臉通紅,擺擺手在前頭急急走了。吳老師一邊走一邊向慧昱講:"不知道吧?郭老師在跟老婆鬧離婚呢。"慧昱聽了很驚訝:"那麼大年紀了還鬧離婚?"吳老師說:"老郭實在受不了他老婆的管束,非要把婚離掉,在有生之年攢一筆路費,去遊一個英語國家不可。"慧昱想想,這郭老師也真是個苦人,現在受的是"求不得"和"怨憎會"兩苦。他不便對老師的生活發表評論,就說: "吳老師,有一段時間沒看你寫字了,這會兒去看看好嗎?"吳聊說:"好哇,來吧!"
來到吳老師的"綠天庵",一股酒氣撲面而來。慧昱知道,嗜酒的吳老師不好意思把酒帶到齋堂,自己便在飯前喝上一些,牆角的空酒瓶扔了一堆。吳聊這時拍拍書案,說:"慧昱,想看我創作是吧?你想看我寫什麼?"慧昱不假思索:"當然是狂草啦。"吳聊將袖子一擼:"好!筆墨伺候!"慧昱急忙倒墨鋪紙。那邊,吳聊從櫥裏摸出一瓶酒,擰開蓋兒,向嘴裏"咕嘟咕嘟"灌上一氣,打幾個酒嗝,抄起筆來叫道:"吳老漢,吳老漢,不談經,不說禪!禿筆一支掃天下,書界英雄盡汗顏!徒弟,你看好嘍!"說罷,他將筆飽蘸了墨汁,"啪"地戳在紙上,稍作停頓,而後筆走龍蛇,再不抬起,轉瞬間便揮灑出一幅極為狂放的草書作品。慧昱看看,他寫的是蘇東坡的名句:"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他全身一陣發熱,說:"吳老師,你讓我學一學好不好?"吳聊將筆搡給他:"好好好,跟我學沒錯!"慧昱接過筆,照葫蘆畫瓢寫了起來。但寫完看看,比吳老師寫得差遠了。他說:"弟子真是愚笨透頂。"吳聊把眼一瞪:"你不喝酒,怎麼能得到我的真傳?"慧昱便向桌上的酒瓶看了一眼。吳聊說:"喝一點試試吧,人生難得幾回醉嘛。"慧昱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摸過酒瓶,向嘴裏灌了一氣。酒下了肚,肚裏積壓的那團火便更旺了。他將吳老師寫的那幅字再看一遍,然後把它拾到一邊,自己也"唰唰唰"寫了起來。寫完最後一個"花"字,吳聊將手一拍:"好!大有乃師之風!"慧昱看看,自己真是比平時寫得要好,當然比比老師寫的還有差距。他接著再寫,一氣寫了五六張,見吳老師打著呵欠想睡午覺才作罷。他拿了自己寫的,又討了老師寫的,一並抱著回了宿舍。
找膠帶把字幅粘到牆上,慧昱看來看去,對自己的字十分滿意,忍不住又懸起腕子,在空氣中再寫,而且邊寫邊念:"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他想,諸行無常,四大皆空,無論生前還是身後,什麼富貴什麼風流,統統都是草頭露陌上花。
草頭露陌上花,草頭露陌上花。
無所謂,無所謂。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了孟悔,而且很想把這些道理講給她聽。
給她講,給她講,一定要給她講!
他將自己寫的一幅最好的取下,落上自己的名字,疊起來揣進兜裏。而後,他暈暈乎乎地走出宿舍,走出佛學院大門,直奔石缽庵而去。
石缽庵在疊翠山的後山腰裏,被石崖和樹木遮擋著,一般人很難發現。慧昱第一次來疊翠山,拜遍了山上的幾十座廟,石缽庵也曾來過。但因為看清了那是尼庵,就沒有進去。他後來聽人說,這庵之所以叫石缽庵,是因為裏面有一奇大無比的石制缽盂,相傳是觀音菩薩用過的。
沿一條石階路向山後登攀,慧昱感到心跳也快,呼吸也急。迎面走來的一些遊客都用異樣的眼神看他,他知道自己可能是帶了酒容。
破戒了,慧昱今天破戒了。
不管它,且不管它。我必須找到孟悔,把那些道理講給她聽。
石缽庵的山門到了。他知道比丘要進尼庵,必須二人以上,自己單身一個則不可,於是在路邊坐下,想自己怎樣才能見到孟悔。看見不時有遊客或者進香客往庵裏走,便決定請他們把孟悔叫出來。等到又有兩個女遊客過來,他起身向人打個問訊,請求她們進去給他找一個人出來,並交代說那人俗名叫作孟悔、家是明洲。一個中年婦女看著他笑:"那人是誰?是你女朋友?"慧昱的臉更紅了:"不,是我的老鄉。"中年婦女說:"哎喲,咱早就聽說這樣的話:'新時代新氣象,和尚尼姑搞對象',小和尚你害什麼羞呀?你等著,我們給你叫去!"說罷,興沖沖走進庵裏。
搞對象?我跟孟懺搞對象?那女人真是胡說八道!我來找孟悔,是讓她趕快破執開悟呢。
可是,他這麼冠冕堂皇地想著,孟悔卻好像又伏到了他的背上,耳鬢廝磨,呵著香氣。頃刻間,他全身的熱血沸騰起來。他在心裏說,孟悔你快出來,快出來,讓我再真的背你一回吧!
然而他等了半天,也沒見孟悔出來。
那兩個女遊客從庵裏走出,其中一個笑嘻嘻向他道:"我們給找了,人家說沒有這人!"
另一個說:"估計是人家不讓你見,你幹脆自己進去找吧!"
慧昱向她們道個謝,繼續站在那裏。
又有遊客上來,他又托他們捎訊,但還是沒有結果。
聽見庵裏傳出清脆的板聲,庵裏的晚課要開始了。這板聲一下下敲著他的腦殼,讓他的血液降了溫度。他搖搖頭,托一個遊客將字幅帶進庵去,悻悻地離開了這裏。
但他不想回佛學院。他沿著另一條路,一直走到了位於山腳的疊翠鎮。
疊翠鎮因山而建,住有萬把人口,大多是做生意的。傍晚時分,各類店鋪紛紛亮起彩燈,放起音響,以種種招數吸引著遊客,讓人頭暈目眩。
慧昱在街上閑逛了一會兒,到一家網吧前停住了腳步。他想,覺通整天上網胡混,同學中也有人到這裏的網吧玩過,我今天也見識見識吧。就推門走了進去。
這個網吧面積不大,只放了十幾台電腦。靠門口的電腦後邊站起一個中年男人,熱情地道:"師父,正好有一台還閑著,我給開開吧?"慧昱說:"好。"中年男人向裏一指:"九號,請!"
慧昱向那裏走時,途經一個年輕僧人身邊,便駐足觀看了一下。原來那僧正在聊天,看見慧昱,他急忙點動鼠標,換上了一家佛教網站的頁面。慧昱會心一笑,去了自己的九號機位。
慧昱在佛學院學過電腦,坐下後又敲又點,摸索一會兒,便知道上網是怎麼一回事了。他瀏覽了一會兒新聞,便進入了遊戲網站。《少林傳奇》、《夢幻國度》、《熱血江湖》、《英雄王座》、《海盜王》、《封神榜》、《三國》、《天堂》……看一看這些遊戲的名字,慧昱的心不由得躁動起來。他聽同學說過《傳奇》,就找到這個遊戲,弄懂規則,為自己選定"魔法師"的身份,開始玩了起來。
那真叫一個刺激。瑪法大陸成了他的廣闊舞臺,領土擴張和文明的建立成了他的神聖職責,"抗拒光環"、"誘惑之光"、"地獄火"、"雷電術"、"魔法盾"、"聖言術"、"冰咆哮"、"大火球"……各種各樣的法術法器都等著他去拿去用。前進!防禦!攻擊!升級!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慧昱操動著鼠標,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了時間是幾點幾分。
直到"腹中佛"念的"乞食經"越來越響,他才轉一下頭,看到了網吧外面的曙光。
但遊戲正到緊要處,他捨不得離去,就忍著饑餓繼續玩耍。
玩到中午,有兩個染黃毛的小青年走了進來。他們也不買機位,而是蹓蹓躂躂這看那看。來到慧昱身後停住,看了片刻說:"和尚,讓哥兒玩一會兒好不好?"慧昱見來者不善,就一聲不吭站起來,到網管那兒結賬。但一個黃毛跟過來,要他買到明天這個時候。慧昱說:"誰玩誰買單,你們玩怎麼能叫我買呢?"黃毛嬉皮笑臉道:"用你們的話說,結個緣嘛。"慧昱想了想說:"好,我買就我買。"於是就去身上掏錢,但掏來掏去,自己身上只有六十塊錢,把自己玩的十八個小時買上,就只剩下六塊了。他對黃毛說:"沒辦法,只能給你買兩小時了。"黃毛卻把眼一瞪:"不行!必須買二十四小時!"慧昱傻眼了,只好向網管求救:"施主,我身上真是沒有錢了,你給評評理,說句話。"網管卻裝作沒聽見,只是坐在那裏翻弄賬本。慧昱只好把那六塊錢放下,轉身就向門外走。黃毛卻緊緊跟上,一把扯住他說:"你往哪走?你不拿錢就走不了!"慧昱忍無可忍,就一拳打到了他的臉上。黃毛大喊:"和尚打人啦!和尚打人啦!"在網吧裏面的那個黃毛很快跑出來,二人一塊兒揪住慧昱狠打。慧昱拼命抵抗,但兩手難擋四拳,沒幾下就讓黃毛打倒在地。幸好不知是誰報了警,兩個員警騎著摩托趕到,把他們三個連同網管帶到了派出所。
一個小時後,處理結果出來了:黃毛被批評教育一番釋放,滿臉是傷的慧昱則被佛學院派人領走。
佛學院來領人的是僧值師定西。出了派出所,他拉著一張長臉對慧昱說:"下山跟社會青年打架鬥毆,還要我來派出所領,你算是給學院爭光啦!"慧昱說:"法師我錯了。我回去向大眾公開懺悔好不好?"定西法師說:"肯定要公開懺悔。不過你今天這事影響太壞,不處罰你說不過去。"慧昱想起,去年有位學僧因為和社會青年打架被學院開除,心想我會不會也被開除?要是那樣可就糟啦。路上,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向定西法師詳細做了交代,並十分痛切地做了檢討,但定西法師一直拉著臉不吭聲。回到佛學院,他讓慧昱先到齋堂懺悔,自己則去了辦公室。
這天是學僧返校的日子,同學們知道了他的事情,都到齋堂門口觀看。覺通也來了,他到慧昱身邊向佛頂一個禮,小聲向他道:"學兄,英雄呵!"
跪在佛像前,慧昱的羞恥感入骨徹髓。他一遍遍念叨自己的罪過,一次次向佛叩頭懺悔。他這時才清楚地意識到,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裏,自己已是多次犯戒:先是飲酒,再是去石缽庵要見孟悔。雖然自己打算去給她"講道理",但潛意識裏還是欲心作怪,想以這個理由去和她見面。退一步講,即使沒有欲心,那也是犯戒:沒受指派而私自去教授比丘尼,或者給比丘尼送禮物,這都是比丘戒律明文禁止的。後來,那就是去網吧玩遊戲。上網本身不等於作惡,聽法師講,佛學院很快也會布上寬帶,讓師生通過網絡學習和弘揚佛法,但跑到鎮上網吧裏玩遊戲,那就是錯誤的了。回想自己曾在遊戲裏大開殺戒,佛子情懷蕩然無存,慧昱恨不得把自己揍扁。他想,進了網吧那樣的是非之地,之後和黃毛打架,進派出所,受僧值師訓斥,受同學譏笑,那都是咎由自取了。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慧昱心裏念著《大懺悔文》,一次次五體投地,向佛謝罪。
約半小時後,定西法師過來,說明若大和尚召見他,要他馬上去法海寺。慧昱一聽這話,嚇得渾身哆嗦。他說:"僧值師,大和尚是不是要開除我?"定西法師說:"這你別問,到那裏就知道了。"慧昱便向佛再叩一個頭,爬起身來。
法海寺是疊翠山的主寺,建在山頂,一座十三層高塔是它的標志,幾十裏遠即可看見。來疊翠山將近三年,慧昱總共去過五次法海寺。除了與同學在週末去山上遊玩,他記憶深刻的有兩次。第一次,是他剛來疊翠山拜廟,拜到這裏,他三步一叩,用整整兩個小時才攀上一千多級台階,到達山頂廟中。再一次,是2001年9月中旬,明若大和尚召集全山僧人在法海寺舉辦"悼念'9·11'死難者祈禱世界和平法會"。"9·11"事件發生後,大多數學僧的反應如隔岸觀火,還有一小部分說美國人那麼霸道,就該給他們顏色瞧瞧,基地分子幹得好。但他們沒想到,大和尚會專門舉辦這麼一場法會。大和尚在法會上滿臉凝重,慷慨陳詞。他講,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他是佛教徒,還是基督徒,穆斯林,或者什麼教都不信,大家都是一樣的有情眾生。雖然我們並不認識,但相互之間都要抱一顆慈愛之心;如果有人受傷或者死去,那我們都要同樣感到悲哀。這就是佛陀教給我們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只有這樣,人類才有尊嚴,世界才會和平。願全世界不同民族的人、不同國家的人、不同教別的人相互寬容,相互關愛,消除仇恨,共建樂土!在與全體僧人齊聲誦念《大悲咒》之後,明若大和尚親自撞響了法海寺那口舉世聞名的大鍾。聽著那沉重悠遠的鍾聲,在場的幾百名佛子悄然動容,有的甚至淚流滿面……
慧昱今天是以有罪之身去法海寺見大和尚。他登著石階,沒走幾步就覺得腳步沉重全身乏力。此時,他不只擔心自己會受什麼樣的處分,更愧疚自己犯戒闖禍,給大和尚添了麻煩。大和尚要修行,要著書立說,要處理全山事務,一天天是多麼忙碌,而現在卻要為處理我的事情專門安排時間!想到這裏,慧昱冷汗澆身,兩腳像墜了鉛塊。
但大和尚時間寶貴,不能讓他久等。慧昱強打精神,連跑帶走,用半個小時登上山去,跪在了法海寺方丈室的門前。
大和尚的侍者看見了,便來引他進去。他進去後複又跪倒,不敢抬頭。但他能聞到方丈室裏奇香氳氤,令人神清氣爽。跪了片刻,就聽東邊裏屋門一響,大和尚一邊往外走一邊說話:"是慧昱同學吧?起來。"慧昱便爬起身來,戰戰兢兢垂首而立。
大和尚去書案後的椅子上坐下,又說:"慧昱過來,你寫一幅字我瞧瞧。"慧昱怯怯地瞅大和尚一眼:"院長,我……我不會寫字。"大和尚說:"出家人不要打妄語嘛,會寫就是會寫,怎麼能說不會。這裏有紙有墨,來吧。"
慧昱一路上想像過大和尚見到他時的情形,猜他肯定會大發雷霆,嚴厲訓責,但沒想到自己一來,大和尚卻讓寫字。他走到書案前,拿起筆來,哆哆嗦嗦問道:"院長,我寫……寫什麼?"大和尚說:"隨便。"慧昱想起昨天向吳聊老師學的那兩句詩挺好,便決定寫它。但他不敢用草書,怕大和尚說他張狂,就板板正正用楷書寫了出來。因為緊張,這楷書沒有寫好,窘得他面紅耳赤。大和尚說:"草書也學了吧?你用草書再寫一遍。"慧昱只好壯壯膽,學吳聊的樣子狂草一通。大和尚看了看說:"'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蘇東坡的這兩句詩很好,有些禪意,可你寫得不如另一個人。"說著,他從案頭拿過一幅折疊著的宣紙,向慧昱展開。慧昱不看便罷,一看嚇得魂飛魄散——原來那是昨天他托人送給孟悔的那一幅!慧昱急忙跪倒在地,一邊叩頭一邊說:"弟子有罪!弟子知罪!弟子罪不容赦,請院長發落!"
明若大和尚將兩幅字都鋪到桌面上,一邊看一邊說:"你看,內容同樣的兩幅字,卻迥然有別。前者滿帶狂狷之氣,後者盡顯猥瑣之態。佛祖說,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你的心怎麼啦?"慧昱急忙叩一個頭,向大和尚誠心懺悔。他懺悔自己不該飲酒,不該去石缽庵找孟悔,不該去網吧玩遊戲。講完,又請求大和尚給他處罰。
大和尚聽罷,微微一笑:"哦,你犯戒還不止一次。雖然犯的都是遮戒,不像殺、淫、盜、妄語那麼嚴重,但畢竟是犯戒。要論起比丘戒律,論起學僧守則,你也真該受到處罰。可據我瞭解,你入校以來一直是品學兼優,現在為何突然連連犯戒?"
慧昱沉默片刻,便將覺通因家中有錢,將要去芙蓉山當住持,自己一氣之下也想墮落的事統統講了。
大和尚聽罷沉吟片刻,點點頭道:"怪不得。怪不得。可你去墮落,煩惱解除了嗎?"
慧昱搖搖頭:"不,煩惱更重,感覺自己已經進地獄了。"
大和尚笑了:"就是嘛。咱們凡夫眾生,在起心動意的一念之間,即具八萬四千煩惱,更何況你將念頭付諸行動!"
慧昱說:"可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像覺通那樣,學修俱差,戒行不淨,卻因為家裏有錢就能去當住持?"
大和尚冷笑一下:"這樣的事情在今天不足為奇。佛教本來就處末法時代,再趕上當今的經濟大潮,什麼樣的怪事也出來了。我猜想,覺通的父親投資芙蓉山,不只是讓兒子當住持,他還有借這山這廟賺錢的意圖。"
慧昱點頭道:"是這樣。可是,佛怎麼能成為他們的賺錢工具呢!"
大和尚說:"今天,賴佛發財者大有人在,教外有,教內也有。尤其是教內那些獅蟲,借佛斂錢,腐化墮落,實在令人發指。"
慧昱說:"我原來住的通元寺就是這樣。"
大和尚歎息一聲,然後道:"我早已聽說了。法澤老和尚是修為非凡的當代高僧,他經營多年的通元寺是一個道風純正的禪宗叢林,現在那兒卻成了銅臭味彌漫的地方,真是佛門之大不幸。"
慧昱焦躁地說:"這樣下去,可怎麼辦呢?"
大和尚說:"怎麼辦?咱們從雙手合十做起。"
慧昱不解:"雙手合十?"
大和尚說:"對。咱們佛教徒平日最多的動作就是雙手合十。可你知道它的含意嗎?"
慧昱搖搖頭:"不知道。"
大和尚說:"雙手合十是古代印度人的禮法。他們認為,人的右手是聖潔的,左手是不淨的。把兩手合在一起,就代表了人的真實面貌,代表了世界的本相。我們雙手合十,就是要明白人是複雜的,世界也是複雜的。"
慧昱瞪大眼睛道:"原來雙手合十的來曆是這樣!它是不是也代表了佛教界的複雜性?"
大和尚笑道:"當然。蓮花的下麵便是汙泥,清靜莊嚴的背後是無盡的煩惱。"
慧昱點點頭:"真是這樣。可是,光明白了這複雜性就行啦?"
大和尚搖搖頭:"不,雙手合十還有一層含意:十指並攏表示'十界互具',左右手相合表示'境智二法'。十界你是知道的,就是六凡四聖。你明白了人在十界中的位置,那麼你就明白了人的可悲可憐,也明白了你的修行目標和努力方向。而你的修行,你的努力,都與'境智二法'有關。境是你的心所遊曆、所攀緣的境界,智是你勘破境界、修證佛法的智慧。所以,這一含意講了目標,也講了手段。總之,你認識了人的複雜性,世界的複雜性,以及佛教界的複雜性,應該怎麼辦呢?答案就是:勤修戒、定、慧,息滅貪、嗔、癡,勇猛精進,自度度人,做一個真正的佛家弟子!"
大和尚的開示如醍醐灌頂,讓慧昱的心境豁然開朗。他千般莊重萬般虔誠地雙手合十,在那裏久跪不起。
等再睜開眼睛,大和尚已經不在跟前,只有侍者立在書案旁邊。侍者抄起案上的一幅字說:"大和尚送你的,快拿上走吧。"
慧昱接過條幅,只見上面是大和尚用柔中帶剛的行書寫的聯句:
慧染芙蓉,靈機悟透拈花旨
昱照飛雲,正法流芳繼有緣
慧昱向裏屋再三頂禮謝過,便退出方丈室,出了法海寺。
離山門遠了,他到路邊坐下,展開那幅字仔細觀看。他驚喜地發現,原來在這聯句中,竟然嵌上了他的名字。而他的名字又和"芙蓉"、"飛雲"相連,這是什麼意思呢?慧昱想了想,便明白大和尚是讓他畢業後去芙蓉山飛雲寺,去幹什麼?當然是希望他"靈機悟透拈花旨,正法流芳繼有緣"。
可是,覺通要去那裏作住持,我實在不願和他同住。
不,還是要去。不然的話,佛門名聲就讓覺通給敗壞了。既然覺通曾說讓我過去,那我就去以身作則,弘揚正法,在怡春市那塊地面續佛慧命,讓當年迦葉看見釋迦牟尼拈花而發出的微笑在那兒變成連天的花海!
慧昱疊起條幅,站了起來。這時,日薄西山,暮靄沉沉,滿山綠樹中露出的一處處佛殿寺塔都顯出異樣的色彩,而經聲梵唱,鍾鳴鼓響,此時早已隨絢麗的晚霞溶入無盡的虛空。
慧昱噙一包熱淚,任山風鼓動著僧衣,在那兒站了很久很久。
秦老謅的謅:寶貝
芙蓉山有兩樣寶貝。
一樣是埋在地下的元寶,有金元寶,有銀元寶。誰埋的?開山和尚真智。當年皇上撥下錢來建飛雲寺,建好後還剩下一些,真智就在山上找個地方埋下,讓飛雲寺後人急需的時候扒出來用。那個地方只有真智自己知道,他編了一首藏寶詩,裏面暗示了藏寶地點,臨死傳給了他的接班人。他的接班人也就是第二代住持,想把財寶扒出來用,可就是看不懂那藏寶詩,到死也沒能動那寶貝,只好又把詩傳給了第三代。往後,一代一代的住持都想找那財寶,可誰也沒能找著。據說乾隆年間有一位住持,整天琢磨那藏寶詩,琢磨來琢磨去,就得了精神病,滿山瘋跑,最後掉到流雲峽裏摔死了。第十一代住持法揚也想找,我聽他徒弟講,他在山上不知轉了多少回,挖了許多地方,到頭來也沒找著。(他的侄子是共產黨,准備搞暴動,急需錢去置槍,逼著法揚說出藏寶詩,可法揚就不告訴他。)法揚是一九四七年死的,他死之前也不知留沒留下藏寶詩。幾百年來,一些聽說這件事的人,有本地的,有外地的,都悄悄上山找過,四處亂挖,可他們不知道藏寶詩寫的是啥,一點線索也沒有,這麼大的山到哪裏找去,最後都是垂頭喪氣走人。我想,要是法揚沒把藏寶詩留下,那些財寶很可能會永遠埋在山裏不見天日。
還有一樣寶貝是貝葉經。我看過《芙蓉山志》,上面說當年有一位西域僧人來到這裏,送給開山和尚一卷貝葉經,此後這貝葉經就成了鎮山之寶,成了傳法的信物,誰要是有了它,誰就是飛雲寺的住持。正因為這樣,曆代和尚為了得到這件寶貝,不知用了多少心計,起了多少紛爭。據說,第四代住持金和尚死後,還有人為貝葉經送了命。金和尚本來把住持位子傳給了一個徒弟,貝葉經也給他了,可是等他准備升座的時候怎麼找也找不到,另一個徒弟卻拿出貝葉經說,金和尚是傳給了他,他應該升座。這事鬧到了官府,官府查明,後者手中的貝葉經是偷來的,縣官讓衙役狠揍他四十大板,這和尚不經打,當時死在了縣衙大堂上。
貝葉經最後當然是傳到了法揚這一代。但他死得太倉促,他傳沒傳給徒弟,那寶貝現在流落在哪裏,咱不知道。那貝葉經到底是什麼樣子,咱也不清楚。
《雙手合十》第六章
慧昱去石缽庵找孟悔的時候,孟悔正在法堂聽寶蓮師太講戒。她坐在繡有蓮花的明黃色蒲團上,坐在十二位比丘尼、四位沙彌尼的後面。與她並排坐著的,則是另一位還沒剃頭但准備出家的華雲居士。
石缽庵每天都有兩個小時的學戒課。比丘尼戒三百四十八條,每天一條,講一遍就是一年。向比丘尼講戒,按古制是不准尚未受具足戒的沙彌尼和居士們聽的,但寶蓮師太實行改革,每次都讓她們旁聽。她的理由是,這兩類人以修道見習生的身份踏入道場,就要預先學習比丘尼所應具足的種種規戒,不能以為只要持好十戒即可。戒律那麼多,需要長期的熟悉、牢記並養成生活習慣才行,不然的話,等來日成了真正的比丘尼,犯了戒律自己還不知道,怎麼去保持戒體和威儀?
師太今天講的是"單提法"第一百三十五條:"度俗敬恚戒":"若比丘尼知女人與童男、男子相敬愛,愁憂瞋恚女人,度令出家受具足戒者,波逸提。"她說,出家人一定要戒行清淨,去欲絕累。如果出家之後還和男人恩恩愛愛,藕斷絲連,那你就還俗追求你的愛情好了,不要在寺院過半僧半俗的生活。另外,出家人一定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質,如果你整天愁眉不展,唉聲歎氣,怨這怨那,火氣十足,那你就沒法安心修道。這兩類人都不能受具足戒,因為受戒之後很可能破戒。作為比丘尼,一定要對這兩類人考察清楚,不能讓她們蒙混過關,不然的話,你就要承擔責任,就要波逸提——懺悔。
這些話對孟悔來說,可謂句句驚心。她剛到石缽庵的時候聽依止師講過沙彌"十戒",已知道出家後便不能再和男性有感情糾葛,但她沒想到如果度這樣的人出家受戒,也違犯戒律。唉,當尼姑還有這麼多的講究!
孟悔從內心承認,她出家的動機本來就不純。年前她風塵僕僕來找慧昱,卻在佛學院撲了個空,人家說他早已走了。那天下午,她萬般愁苦地在佛學院外面的路邊坐著,心想到底怎樣才能見到她日思夜想的慧昱,恰巧兩個年輕尼姑從她身邊走過,這一下讓她有了主意:我如果當了尼姑,不就可以長住疊翠山,經常見到慧昱了嘛!想到這,她立即提著包,追上了那兩個尼姑,向她們講自己也想出家。尼姑說,出家的事我們決定不了,但我們可以帶你去見方丈。就這樣,孟悔隨她倆來到石缽庵,跪到了生著一頭白發茬子的寶蓮師太跟前。
她當然隱瞞了自己的真實目的,說自己父親就是個和尚,從小受到薰陶,長大了也想出家。師太問:"你皈依了沒有?"孟悔想起五年前父親讓她姐妹倆皈依三寶,她隨姐姐到通元寺搞過儀式的,就說:"皈依了。"但她不好意思講,五年來姐姐吃齋守戒,而她一直沒斷了吃肉。師太又仔細瞭解她的情況,問她結過婚沒有,孟悔說沒有;問她談過對象沒有,孟悔也說沒有。師太說,那你就先住下吧。說著就叫來一位法名叫期果的尼姑,讓她當孟悔的依止師,讓孟悔跟她一起住,好好學習。告別師太,走到院裏,孟悔問期果道:"師父,怎麼不給我剃頭呀?"期果笑了笑:"剃頭還早著呢,要等一兩年呢。"孟悔驚訝地說:"我不是已經當尼姑了嘛,尼姑怎麼能不剃光頭?"期果說:"你現在只是一個戴發修行的居士,要考驗一兩年才能剃度。剃度後也只是個沙彌尼,等到受了戒才成為比丘尼。"孟悔吐一下舌頭:"啊呀,看電影電視上,想出家了,就自己拿起剪刀哢哢一剪,或者馬上跪在師父跟前剃頭,原來都是瞎編的!"
走進位於庵院最後邊的一間寮房,見裏面有一位十分漂亮的姑娘正手執經書念念有詞。期果介紹說,她叫華雲,也是一個准備出家的,半年前來的。華雲放下經書,熱情地向她打招呼,並接過她手裏的包放在一邊。這屋裏一共安著三張床,期果讓孟悔住那張空著的,孟悔答應一聲,坐上去左看右看,說:"這屋裏怎麼沒有電源插座?"期果問:"你找電源插座做什麼?"孟悔說:"給手機充電呀,你看,我的快沒電了。"說著,就掏出手機給期果看。期果瞅了一眼說:"庵裏有規定,只有受過戒的才能使用手機。"孟悔瞪大眼睛吐吐舌頭:"手機不能用呀?好,不用就不用!"
期果有事出去,孟悔就和華雲攀談起來。得知華雲是鹽城人,二十七歲,畢業於那裏的一所大學,孟悔便問她為何出家。華雲說,她畢業後長時間找不到工作,後來好容易去了一家企業,可老闆對她居心不良,上班第一天就對她騷擾,她一氣之下離開了那裏。後來又找到一家,老闆是個女的,本想這回沒有那種麻煩了,就努力工作,很快熟悉了業務,得到老闆的重用。可沒料到,這讓一些同事嫉妒起來,他們明裏暗裏使絆子,經常向老闆講她的壞話,讓老闆也對她懷疑起來。去年"十一"長假,她孤身一人來疊翠山旅遊解悶,聽到商鋪裏播放的佛歌:"三界如火宅,勸君速出離",她一下子淚流滿面,覺得找到了自己的真正歸宿。她回去征得父母同意,便辭掉工作來到了這裏。說罷這些,華雲又低頭去看手裏的經書。孟悔問她看的是什麼,她說是《金剛經》,要把它背下來。孟悔吐了吐舌頭,問:"到這裏還要背書?"華雲說:"當然。首先是早晚兩堂功課要背,另外要背一些經書,像《心經》、《阿彌陀經》、《金剛經》等等。寶蓮師太規定,一些經書如《弟子規》、《太上感應篇》,雖然不是佛家的,但對修行有益,也要會背。"聽到這裏,孟悔又吐了吐舌頭。
期果從外面回來,手上捧了一件黑色縵衣,讓孟悔在上殿的時候換上。孟悔道謝一聲接過,展開看看,並讓師父教會穿法。這時,外面傳來打板的聲音,華雲放下書本走了出去。期果說:"該上晚課了。不過,你新來庵裏,按規矩先下廚房。來,跟我走吧。"孟悔跟她出門看看,見尼姑們從各寮房走出,都穿了月白色的海青,直奔前面的大殿。而期果卻領她去了後院靠東面的廚房。
華雲早已穿上圍裙,在灶前生火。另一位中年胖尼姑正在淘米。期果對孟悔說:那是飯頭一真尼師。一真看孟悔一眼,便讓她去旁邊擇菜。期果走後,孟悔抓過一把芹菜揪起了葉子。她想,自己中午還是個俗家姑娘,現在卻成了石缽庵的一個女廚子,真有意思。這時,大殿那邊傳來了十分悅耳的女聲齊唱,孟悔想,什麼時候我也能到大殿加入她們的隊伍呢?
石缽庵的晚飯很簡單,就是白米粥加上炒芹菜。齋堂就在隔壁,有一小門與廚房聯通。一真和華雲先去那裏把碗筷擺好,然後提著粥桶端著菜盆,給每個位子上的碗裏分好,這時結束了晚課的尼眾魚貫而入。寶蓮坐到正中的住持位子上,別人則在兩邊坐成兩排。等住持拿起筷子,眾人也都拾筷端碗吃了起來。孟悔站在一邊驚訝地發現,雖然是喝粥,但這麼多人竟沒有一個弄出聲音,也沒有一個人悄悄說話。當一真和華雲提著粥桶為她們加飯的時候,她們或要或不要,都是用筷子做表示。
等大眾離開齋堂,一真才和華雲、孟悔吃了起來。這樣的飯菜,讓孟悔感到過於清淡。她想,就當我來這地方減肥吧。
收拾好了碗筷洗好,期果過來了。她把孟悔領到法堂,向佛跪拜之後,給她講起了出家規矩。她先講沙彌尼"十戒":不殺,不盜,不淫,不妄語,不飲酒,不著香花、不用香油塗身,不歌舞觀聽,不坐高廣大床,不非時食,不捉錢金銀寶物。聽罷,孟悔吐了吐舌頭。接著,一真再講庵裏的時間安排:每天三點起床,三點半上殿做早課,四點半吃早飯,五點半至六點半搞衛生,七點至九點講經,九點至十一點誦經,十一點吃午飯,飯後休息一會,一點半至三點半講戒,四點上殿做晚課,六點至九點誦經。孟悔聽罷又吐吐舌頭。
期果皺著她的一雙細眉說話了:"你怎麼老是吐舌頭呢?出家人講究三千威儀,八萬四千細行,尤其是女身出家,更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不能把一些壞習氣帶進來。"這話讓孟悔又想吐舌頭,她只張了張嘴,就讓牙齒趕緊把舌頭卡住。
睡覺時間到了,一真帶孟悔回到寮房,又向她講睡覺的規矩:不能仰臥,不能俯臥,要做"吉相臥",也就是向右側臥。而且,手不能放於不淨處。孟悔嘴裏答應著,心裏卻是不服:不就是睡覺嘛,還要這麼多的講究。
等到熄燈就寢,期果和華雲果然做吉相臥,且一點聲響也沒有。孟悔這麼堅持了一會兒,又像往常無數個夜晚一樣想念起慧昱。
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那個春風沉醉的黃昏,自己還是伏在慧昱的肩背上。側目看看,慧昱那英俊的臉龐離得很近很近,那剃得烏青的漂亮鬢角讓他有一種想親吻的沖動。而且,慧昱的肩背像一艘船的甲板,寬闊而堅硬。那甲板在顛簸著前行,一下下擠壓著她的乳房。沒有前行多遠,她感覺自己的一對乳房都被擠爆,裏面的汁液悄悄地流遍全身,讓她心酥體軟,如醉酒一般。好,妙。真好,真妙。好極了,妙極了。她長到二十多歲,這樣的感覺尚屬首次。"真想讓你背一輩子!"這句話自然而然在心中迸出,自然而然由她講給了慧昱。可惜那段山路太短太短,她尚在迷醉之中,就被慧昱放到了姐姐的車前。坐到車中,她竟然恨起了車座,恨它取代自己貼在了慧昱的肩背上。回家之後,她一連幾天都沉浸在那個感覺裏,整夜整夜地失眠。後來,她終於發明瞭一個辦法,讓自己俯臥在床,想像那床板即是慧昱的肩背。這麼一來,她的兩個乳房每夜都被擠爆一回,她的身心每夜都被那種甜蜜的汁液浸潤。那汁液是何等的飽滿,不只充盈了她的身體,還化作淚水化作別的液體汩汩流出……她多想再次見到慧昱,再讓自己伏於他的肩背。她鼓足勇氣去通元寺找他,遭遇的卻是慧昱的躲避。她想,慧昱呵慧昱,咱倆已經有了那樣的親密接觸,你為什麼還對我這樣冷淡?對了,你是僧人,你不能結婚。可我並不打算和你談婚論嫁,我只想讓你明白我的心思,知道我喜歡你,愛上了你。僧人難道就不能有感情生活了麼,你看我爹,當年還俗結婚,生下姐姐和我,如今不是照樣當和尚麼。再看現今一些僧人,暗著結婚或者找情人的也不是沒有,你為何就不開開竅學著點兒?假使我和你像俗世夫妻那樣只親熱一回,這輩子也算沒有白活!然而,慧昱就是不開竅,依舊對她敬而遠之,後來竟然離開通元寺不知去向。但跑了的是另一個慧昱,她心中的那一個是永遠跑不了的,慧昱每夜每夜都在背著她,在那個春風沉醉的黃昏裏走那永遠也走不完的山路。雖然後來她打聽到慧昱的下落,跑了一趟疊翠山卻沒遂願,她也無怨無悔,依然每夜在幻想和睡夢中占據著慧昱的肩背。
今夜又是如此。想著想著,孟悔就忍不住改變了臥姿。正當她伏在床上嬌喘微微時,突然"啪"地一聲,眼前遽然亮起,原來是期果打開燈坐在了床上。孟悔羞愧難當,急忙又側身作"吉相臥"。期果閉著眼睛念一陣佛號,又滅燈躺下。孟悔想:我跑到這裏,不是自投羅網、自討苦吃麼,明天幹脆走吧。但轉念又想,走了再去哪裏?來這裏一趟,無論如何也要見一見慧昱的。我咬牙堅持吧,起碼堅持到佛學院開學,慧昱回來。
從內心裏講,孟悔很不服氣她的師父,覺得她一個農村出來的老娘們,沒文化,卻又刻板。而對華雲,她卻有著幾分尊重,因她讀的書多,也因她待人真誠和藹。有一天,孟悔私下裏問她談沒談過戀愛,華雲說談過,那人是她的同學,二人的關系一直到她出家才斷。孟悔問:"那你想不想他?"華雲說:"剛離開的時候特別想,現在就很少想了。"孟悔問:"你覺得,拋卻愛情值不值得?"華雲說:"值得。"孟悔瞪大眼睛問: "為什麼?"華雲說:"愛情只是生命過程的一個附屬物,而且是可有可無的附屬物。生命本身才重要,對生命的超越更為重要。出家修道,自淨身心,讓生命有一個聖潔的歸宿,這是真,是善,也是美。"孟悔說:"那愛情也是真善美呵!"孟悔說:"過去我也那麼認為,現在想明白了。你說愛情到底是什麼?它的本質其實就是人類的生殖行為。愛情過程中有甜蜜,有快感,那不過是造物主為了讓你從事生殖行為而設置的一種誘餌。人類的生殖行為是必要的,但具體到一個人來說,他卻有選擇的權利。像今天城市裏的'丁克族',他們就選擇了不要孩子。如果再進一步,連性行為也不要,那他不是就和僧侶差不多啦?為了對付性欲,出家人多作 '不淨觀',比丘尼還受到這樣的教育:男人的性器如同蛇蠍,讓你產生懼怖。其實,你只要從根本上想清楚了,你的欲望自然而然就會控制住甚至消失。"
這一番話深深觸動了孟悔。她想,原來愛情是那樣一種玩意兒,可有可無的玩意兒。可自己,讓慧昱背著走了一回,就覺得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他相親相愛,瘋瘋癲癲不能自拔,也真是有些可笑。
算啦算啦,我不再找那個家夥啦,我向華雲學習,認真修行,真的出家算啦。所以,大年初一這天她給姐姐打電話,說要在石缽庵長住。
孟悔在石缽庵住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慧昱送字給她。其實她不知道,她正在法堂聽戒時,慧昱兩次托人來叫她出去,在大殿值班的一個尼師都說庵裏沒有孟悔這人。到第三次慧昱托人把條幅捎進來,那尼師才把它留下,等寶蓮師太講完戒回到丈室才交給了她。師太讓這尼師把孟悔叫去,一上來就問:"慧昱是誰?"孟悔不敢隱瞞,說他是佛學院的學僧,他父親的徒弟,早就認識的。師太將條幅展開,說:"你看,他剛才托人給你送來了墨寶,你要是不要?"孟悔聽師父講過不能接受男人的禮物,便搖著頭說不要。師太說:"你既然不要,就放這裏吧,你可以走啦。"
孟悔從丈室出來,心想:哦,慧昱回來啦,他還給我送來墨寶!那上面曲曲彎彎地寫了些什麼?她決定抽空去見見他,問問他。她也知道再去找慧昱不合適。但她轉念一想,我不再和他發展愛情了,又怕什麼?
然而,當天晚上她還是老想慧昱,像從前那樣想。孟悔知道這是造物主設計的那個誘餌在作怪,於是就努力忍住,一直做"吉相臥",不讓自己發生犯戒行為。
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上午聽師太講經時昏昏欲睡。這時,在前面值班的一個尼師過來,說孟悔的姐姐來了。孟悔見寶蓮向她做了個許允的手勢,便起身去了。
孟懺提了一兜水果,正在端詳院子中間那個大大的石缽。孟悔跑過來喊一聲姐姐,孟懺便轉身抱住了她:"悔悔,悔悔。"孟悔也抱緊姐姐,將淚水灑到她的肩頭。
親熱片刻,孟悔把姐姐帶到寮房。孟懺打量一下屋裏的陳設,坐到床邊問:"悔悔,我真沒想到你會出家。"孟悔一笑:"你想我只會死纏慧昱是吧?"孟懺問:"你真的不糾纏他啦?"孟悔說:"不啦。現在想想,我這幾年真是吃了迷魂藥,讓你也操碎了心。對不起呵,姐!"孟懺說:"你想明白了就好。不過,你真能在這種地方住下去?你吃得消庵裏的清苦?"孟悔說:"怎麼不能?那些師父師兄能,我也就能。"孟懺笑道:"過年時我跟咱爹通電話,他聽說你出了家,還說你是胡鬧呢。"孟悔撅起嘴道:"憑啥說我胡鬧?興他出家,就不興別人出家?"孟懺剝一顆荔枝給妹妹,看著她殷切地道:"妹妹,你出家我不反對。咱爹過去講過,一人出家,全家都受福報。你好好在這裏修行,姐也沾沾你的光。"孟悔嘻嘻笑道:"行,我每天都去佛前叩頭,求他保佑你早得貴子!"孟懺聽了這話神色戚然: "唉,得什麼貴子,沒指望了。"孟悔吃驚地問:"怎麼回事?"孟懺說:"一年年老懷不上,你姐夫就和我商量,到上海大醫院做試管嬰兒。前幾天我們倆去了,可是一查,人家說我卵子有問題,沒法做。"說到這裏,孟懺捂著臉哭了起來:"你說我上輩子到底做了什麼孽,讓我得了那病受盡折磨,到頭來連個孩子也養不出來!"孟悔見姐姐這個樣子也覺得心酸,便上前摟住她歎氣。
過了一會兒,孟悔放開姐姐說道:"姐,想開一點吧。你沒聽說,現在大城市裏好多人只圖自己活得瀟灑,故意不要孩子,叫什麼'丁克族',你就學學他們吧。" 孟懺道:"沒有孩子怎麼還能瀟灑,我學不來。我聽說,像我這樣的,可以讓別人捐獻卵子。"孟悔瞪大了兩眼:"讓別人捐獻卵子,受我姐夫的精,再把胚胎放你肚子裏養大?"孟懺點點頭:"對。"孟悔將嘴一撇:"這算什麼事兒!"孟懺說:"自己沒有本事,也只好這樣唄。反正最後是從自己肚子鑽出來的,孩子長大了也不知她媽是誰,比去領養一個要好。"孟悔搖頭歎息:"唉,姐呀,你也真是過於執著!何苦呢?"孟懺說:"悔悔你不懂,我想要孩子都快想瘋了!"孟悔說: "既然這樣,你就去要吧。不過,你找人捐卵,一定找個像模像樣的,不然生出個醜八怪來,惡心死啦!"孟懺說:"那是。"
說了一會兒話,孟悔去跟期果師父請了假,要帶姐姐逛山。走到院裏,正遇見寶蓮師太。孟悔向她打個問訊,然後把姐姐介紹給她。師太看看孟懺,再看看孟悔,說:"哦,姐姐倒是佛緣更深。"孟悔說:"我姐早就皈依了,在家長年吃齋念佛呢!"師太搖搖頭:"不止這些。你姐是個修行種子。"說罷,笑一笑走了。孟悔瞅著她的背影說: "姐,什麼叫作修行種子?"孟懺說:"你出家人都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啦。"
來到庵外,孟悔說:"姐你知道嗎,師太當過白毛女。"孟懺問: "她是演員出身?"孟悔搖頭笑道:"哪裏呀,是像白毛女那樣住過山洞!聽師父講,師太是安徽人,十六歲那年找了婆家,結婚前兩天,男的突然得暴病死了。她大哭一場,就跑到疊翠山出了家。'文化大革命'鬧起來,紅衛兵砸了石缽庵,逼尼姑還俗,她一個人跑到大山裏住了整整十年,再出來的時候頭發全都白了。"孟懺感歎道:"哎呀,她真是道心堅定!"孟悔道:"就是嘛,哪像咱爹,一回家就守不住,娶了咱媽,生了咱姐妹倆,後來又回通元寺裝起了正經。哼!"孟懺說: "你別這麼說爹,也許他跟咱娘註定有夫妻緣。"
孟悔接著說,師太是童貞出家,又在山裏苦修十年,所以道行十分厲害。有人說,她已經練出了 "宿命通",能預知一些事情。孟懺睜大兩眼道:"是嗎?那咱們應該請她給算算命!"孟悔說:"聽師父講,她從來不給人算命,但有時在言談中會向人透露一二。"孟懺問:"她在石缽庵當家有多少年了?"孟悔說:"從大山裏回來就當,一直到現在。她治庵是出了名的嚴格。她常說的一句話是:既然出家一回,就要發心修行,別辜負了這身僧衣。"
孟懺看一眼妹妹:"那你也記著這話呵。"
孟悔向姐做個鬼臉,剛要吐舌,卻又趕緊拿手捂住。孟懺刮她鼻子一下:"什麼毛病!"
姐妹倆去外面素菜館吃了點飯,然後見廟拜廟,見景觀景,痛痛快快玩了一個下午。晚上,孟悔帶姐姐回庵,讓知客尼師給姐姐找個地方睡下。第二天上午,姐妹倆又去山頂的法海寺燒了香。下山後,孟懺到僧衣店裏給孟悔買了一件長衫,一件短衫,兩件海青,都是上等料子的。孟懺說:"妹妹你好好地學,好好地修,等你剃頭的時候我再來。"孟悔愉快地回答:"好的!"
再和妹妹擁抱一番,孟懺開車下山,回了明洲。
幾天後趕上週末,孟悔決定去見見慧昱。她向師父講,要去山下買洗衣粉,師父說,去吧,快去快回。
半小時後,孟悔來到佛學院門口,對門衛說找慧昱。門衛審查她幾句,便打了內線電話。孟悔擔心慧昱還和以前那樣不出來,但裏面宿舍樓邊很快出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刹那間,孟悔心房一陣顫動,塵封多日的那些感覺全部湧了上來。
慧昱神色倒是坦然。他站到孟悔面前合掌道:"阿彌陀佛!祝賀你也成了佛門弟子。"
孟悔紅著臉說:"謝謝。那天你去看我了是吧?"
慧昱臉上現出一絲羞愧:"是。那天我錯了,我不該去見你的。"
孟悔瞅著他,眼裏有情:"怎麼不該?我希望你去找我呢。"
慧昱低著頭沒有答話,臉上愧色更重。
孟悔見他這樣,只好說起了別的:"你送我的字曲裏拐彎,寫的是什麼呀?"
慧昱尷尬地咧咧嘴:"蘇東坡的兩句詩: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
孟悔說:"什麼意思?"
慧昱說:"意思是人生無常,萬法皆空,不管一個人生前有多麼富貴,死後有多大的名聲,都像草上的露水、田野裏的花朵一樣不會長久。我給你這字,是想讓你明白這個道理,看破紅塵,發心修行。"
孟悔眼神定定地瞅著他:"原來是這意思。身後風流陌上花,我還認為是叫人活著的時候抓緊風流呢。"
慧昱躲避著她的眼神:"你領會錯了,領會錯了。"
孟悔搖搖頭,歎口氣:"唉,你還和從前一樣。"
慧昱叉手當胸,雙瞼下垂,久久沉默不語。
孟悔回頭向石缽庵的方向望瞭望,說:"對不起,打擾了。我該回去了。"
慧昱向她合十:"請走好。阿彌陀佛。"
孟悔轉身就走,再沒回頭。她明白,自己與慧昱的緣分從此結束了。
奇怪的是,她此刻沒有傷感,倒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想,怪不得寶蓮師太老講"看破,放下",這放下之後真是有點兒輕松,有點兒自在。
走離佛學院,轉上一段彎道,路邊一叢迎春花開得燦爛。她駐足觀賞片刻,過去折了一枝拿在手上。這時後面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她轉身又往前走。
那腳步聲更近了,接著是一個男聲叫道:"菩薩!"孟悔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胖乎乎的年輕僧人笑著趕來了。等他來到身邊,孟悔問:"你是誰,喊我做什麼?"那僧人說:"認識認識呀。你不是明洲的孟小姐嘛,我也是明洲的,俗名郗有,法名覺通。"孟悔問:"你在哪個寺院?"覺通笑笑:"我在佛學院。"孟悔問:"你怎麼知道我是明洲人?"覺通向她擠一擠眼:"我有神通。剛才我在禪房打坐,突然眼前一亮,見一位女菩薩從九重天上飄然而降,直落佛學院門外,我就趕緊追來了。菩薩,小僧這裏有禮啦!"說著,他真的躬身打個問訊。孟悔咯咯一笑:"你這人真逗!你有個屁神通,你肯定是聽慧昱講的!"覺通笑笑,不置可否。
孟悔不知道,這個覺通,剛才在宿舍看見慧昱去會孟悔卻又很快回來,便假稱下山去玩,一溜煙追來了。
孟悔上下打量覺通幾眼,發現這位學僧雖然胖一點,但並不難看,就說:"你剛才說你叫郗有,你這個姓還真是稀有。我光知道,明洲運廣集團的老總姓郗。"覺通笑一笑:"那是我家老爺子。"孟悔現出一臉驚訝:"哎呀真是想不到!那麼一個大老闆,怎麼會送孩子出家?"覺通說:"出家是我自己的主意。原來他不同意,現在呢,不但同意,還大力支持。告訴你吧,他准備在北方一座山上建寺院,建好了讓我去當住持。"孟悔說:"喲,那可真好!那山叫什麼山?"覺通說:"芙蓉山。"孟悔將手一拍:"哎呀,真是越說越近了!我爹現在就住芙蓉山!"覺通說:"那老師父是你爹呀?他住在一個山洞裏,條件很差。等寺院建起來,我把他請到寺裏供養好不好?"孟悔歡喜萬分:"那太好了,謝謝你呀!"
覺通看看孟悔手裏的迎春花,說:"真漂亮!同樣一枝花,放在我這樣的俗人手裏是暴殄天物,放在你手裏就比觀音菩薩手裏的楊枝還美。"這樣的禮贊孟悔從沒聽過,心旌不由得暗暗搖動,便瞟了一眼覺通:"你這人真會說話。"覺通說:"在菩薩身邊,受菩薩點化,再笨的人也學會說話了。"這話更讓孟悔受用,一張小臉上春意盎然。覺通入神地看著她:"孟小姐,這兒的迎春花只有幾叢,山上有個地方可多了,咱們去觀賞觀賞好嗎?"孟悔不假思索地點頭道:"好。"
覺通領孟悔前行一段,便離開石階路,向山上爬去。那是遊人踩出的一條小道,時而鑽樹林,時而爬陡坡。自然而然地,孟悔就被覺通牽在手上了。感受著手上的溫度和力度,孟悔不禁像醉酒一樣暈暈乎乎。
正走著,大片的黃色突然撲入眼簾。孟悔站下看看,前面是一處斷崖,崖頂長著好多迎春花,垂下的枝條恰好形成一道花瀑。她由衷地贊美起來:"真好看!真好看!"覺通說:"你知道花果山水簾洞嗎?"孟悔說:"知道,不就是孫猴子的老家嘛。"覺通說:"花果山有個水簾洞,疊翠山卻有這個花簾洞,不過一般人並不知道。來,咱們進去看看。"說著,他一手牽著孟悔,一手撥開了花瀑。
裏面果然別有洞天。不過嚴格說來那不是個洞,只是斷崖下方一處凹進去的地方。在這兒站定,轉過身,一張由花枝組成的巨簾就在他們面前了。
覺通握著她的手,歪頭看著她問:"這地方好嗎?"
孟悔由衷地點點頭:"好,這地方真好。"
覺通說:"有了你,這地方更好。"說著,他將孟悔拉轉,讓她與自己面對面,然後將她抱住。孟悔吃了一驚,急忙掙脫他,沖出花瀑向山下跑去。
在路邊一棵樹下,覺通追上了她。覺通說:"實在對不起,剛才我是著魔了,請你原諒。"孟悔停住腳,白他一眼:"你還是佛學院的,怎麼會那樣呢。"覺通涎著臉道:"我是不該那樣。可是跟你這樣的漂亮姐姐在一起,就情不自禁啦。"孟悔又白他一眼:"好甜的一張嘴哦。見了漂亮女人就情不自禁,你不想成佛啦?"覺通哈哈一笑:"成佛?自古以來修道者多如牛毛,成道者卻像鳳毛麟角,哪能那麼容易。"孟悔說:"不容易你就不學好啦?"覺通做個鬼臉:"不成佛,便成魔!" 孟悔拿指頭點著他說:"你呀,還真是個魔!"
這時,從石缽庵的方向隱隱傳來清脆的板聲。孟悔說:"哎呀,我說出來買洗衣粉,馬上就回的,這可怎麼辦?"覺通說:"我去給你買。"就罷就向山下跑去。不大一會兒,他便呼哧呼哧跑回,交給孟悔兩袋洗衣粉和一個不大不小的玩具熊。孟悔說:"你買熊幹啥?"覺通一邊喘一邊說:"你看他胖乎乎地像不像我?你回去要是恨我了,就揍它踹它!"孟悔"撲哧"一笑:"算你想得周到。"覺通說:"注意,它耳朵眼裏還有東西。"孟悔看看,玩具熊的左耳朵裏塞著一張紙條,摳出看看,上面寫著一個手機號碼。孟悔撇了撇嘴:"什麼意思,也想叫我成魔嗎?"覺通做個鬼臉: "哪敢哪敢!我是想等你修成正果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我好向你祝賀!"孟悔把紙條揣進兜裏,沖他一笑:"好,等著吧!"說罷便向石缽庵急急走去。
走了一段,便聽見庵中傳出響亮的木魚聲,她知道,那是尼師們在誦經。想想師父的教導,再想想自己出庵後的作為,孟悔心生慚愧,便將兜裏的紙條掏出,連同那個玩具熊一起扔進了路邊的山澗。
走進庵裏,紅著臉來到廚房,她向正在忙活的一真和華雲說:"對不起,回來晚了。"一真看看她:"你向佛和師父銷假了沒有?"孟悔這才想起規矩,急忙到大殿向佛叩頭。再去找正在法堂誦經的期果,期果問:"怎麼這麼久才回來,到佛學院去了吧?"孟悔低頭道:"沒有,我在山下逛街的,沒想到回來晚了。"期果看了她片刻,說:"孟悔,外面的花花世界很精彩。你要是喜歡的話,就不要在石缽庵住。"孟悔跪下道:"師父我錯了。"期果歎口氣:"唉,你要是也像華雲那樣就好了。"
華雲因為修行認真,得到全庵大眾的公認,住持決定打破常規,提前給她剃度。孟悔聽期果講,過去之所以要等一兩年才給決心出家的女人剃度,其中一個用意就是看她是不是以有孕之身進了佛門。佛教界有人講,現在診斷手段高明了,沒有必要再等那麼長時間,只要她心誠願堅即可剃度。至於驗孕一事,有些庵院幹脆把將要剃度的女人帶到醫院查尿。期果說,華雲的操行全庵大眾都清楚,所以什麼檢查也不必做。華雲剃度的日子定在觀音聖誕日,也就是農曆二月十九。
在這頭一天,華雲的父母和姐姐就從老家趕來,住到了庵裏。第二天一早,寶蓮師太帶大眾舉行完觀音法會,便開始了剃度儀式。大眾唱罷《香贊》,華雲到中間禮佛,接著向北四拜,又向南四拜,辭謝天地、君主、父母、師長四恩。而後,她向剃度師寶蓮師太三拜,長跪合掌,跟隨師太念懺悔偈。念罷,師太走到華雲面前,先取淨瓶中甘露水三灑其頭頂,接著拿剃刀去連剃三下,邊剃邊說:"第一刀,剃除一切惡;第二刀,願修一切善;第三刀,誓度一切生。"這時,全體比丘尼沙彌尼在兩邊高唱起來:"金刀剃下娘生發,除卻塵勞不淨身。圓領方袍僧相現,法王座下大丈夫!"一些比丘尼沙彌尼邊唱邊流淚,華雲的母親和姐姐更是抱在一起痛哭失聲。但華雲自始至終面無表情,一直跪在那裏,任頭上長發紛紛墜地。剃完,華雲隨依止師期果回到寮房,換上僧衣,以出家相回到大殿,又向剃度師拜了三拜。師太向她講:"今天你脫離凡胎而入聖人家屬,從今開始荷擔如來家業。從古至今的聖賢祖師之所以能成道,皆因出家不染世緣,而能脫離煩惱,以法為親。從此你要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誦經念佛,刻苦修行,做一個清淨比丘尼,佛門大丈夫!"說到這裏,她瞅一眼華雲的家人,接著說: "你今日割愛辭親,發心出家,要禮謝父母的養育之恩。他們將你佈施給佛教眾生,恩莫大焉,所以你好好地為佛教、為眾生盡力,便是對父母最大的報答。"
最後,她看著華雲道:"你今天剃度,應該取個法名的。叫作什麼好呢?有老話講:'心清水現月,意定天無雲','天鼓不敲自鳴,水月無心而現',我看你就叫水月吧!"
華雲急忙叩頭:"水月拜謝師父。"
孟悔站在一邊看著,也熱淚盈眶,感慨良多。她想,華雲真是個出家人的榜樣。可是,我孟悔能學得了嗎?
秦老謅的謅:脫白脫黑
過去有這麼一種風俗:脫白。有些人家,生下男孩怕不好養活,就到廟裏脫白,意思是脫掉白色的俗衣出家了。過去和尚穿黑衣裳,俗人穿白衣裳,所以僧俗兩界也叫緇素兩界。其實,這種脫白是掛名的,只是要給寺裏一些錢,孩子依舊在自己家裏。孩子長大,要娶媳婦了,再到廟裏去一趟,勾掉自己的名字,意思是還俗了。這樣還要給寺裏一些錢。這些辦法啊,都是哄人的。我一個堂兄,當年就脫過白,可是十歲那年還是死了。
也有真脫白的。官湖有個男孩,姓馮,他兩歲的時候脫白,長到十六,爹娘給他娶媳婦,可他說,我是個和尚,不能娶媳婦。他爹說,那是假的。男孩說,咱能騙佛嗎?不行,我要真的出家。爹娘攔不住,就讓他真的出了。這人進了飛雲寺,主動要求當淨頭和尚。淨頭和尚是打掃茅房的,最苦最累,但也最能贖罪。幹了幾年,當家和尚要找人替他,他堅決不答應,非要幹滿十四年不可。因為他寄名寄了十四年,要把這時間補回來。他一年年打掃茅房,終於幹滿十四年,老和尚又叫他當飯頭和尚。飯頭和尚是辦飯的,有十幾個,從此他又一年年在千僧鍋旁邊忙活。幹到第十年上,北伐軍來了。看見廟裏的鍋大,想用它辦飯,可不會燒,就叫飯頭和尚給他們燒。南方人好吃米飯,飯頭和尚用千僧鍋一鍋一鍋地給他們做。馮和尚燒火燒得好,挖出米飯來,那鍋巴特別香,當兵的都愛吃。北伐軍臨走時,非要把千僧鍋和馮和尚帶上不可。可他們試了試,千僧鍋太重,抬不動,就讓馮和尚跟他們走,說參加北伐軍,在中國建立民主共和,比當和尚強多了。馮和尚讓他們說動了心,就脫下僧衣跟他們走了。這樣,他算是又"脫黑"了。他走後許多年沒有消息,直到二十年後抗日戰爭結束,他才回來。回來後又當了和尚。他二十年當中都幹了些什麼,對誰都不講。
也真是奇怪,這人在戰場上二十年沒死,可回到飛雲寺才兩年就死了。和尚們說,這人死後三天頭頂還發熱,是修成正果,往生淨土了。
《雙手合十》第七章
開發芙蓉山的協議遲遲簽不下來,讓雲舒曼十分煩惱。
簽不下來的主要原因是利益之爭。那天,雲舒曼和程平安陪郗氏父子考察了芙蓉山,雙方來到三十公裏之外的芙蓉縣城,在縣政府招待所擬定了合作方案:運廣集團投資修建飛雲寺和一些旅遊服務設施,將12公裏進山道路拓寬並鋪上柏油,另外負責招募僧人住寺;芙蓉縣成立"芙蓉山風景區管理委員會",負責協調有關部門為芙蓉山送電,架設通訊線路,並為運廣集團的開發建設提供全方位服務。雙方合作期限,定為三十年。但談到收益分配問題,雙方出現了分歧:芙蓉縣提出五五開,一方一半,郗化章卻堅持六四開,他得大頭。郗化章的理由是,分成這麼少,他投進去一個億,莫說三十年,就是五十年也收不回投資。程平安縣長說,你怎麼知道遊客會少,隨著群眾生活水準的提高,今後遊客會年年遞增,一年上百萬也有可能。一張票定到五十元,一年就是五千萬,你四年就能拿回投資。郗化章冷笑:一年一百萬,你以為芙蓉山是泰山?我看一年有二十萬就不錯。再說,我分到手的不是淨收益,其中的一大半要養僧人,明白吧?程縣長說:僧人要養,但是你寺院另外還有香火收入,佛事收入,這些就不是錢啦?郗化章說:反正我要六四開,五五開我不幹。程縣長說:郗先生,你要價這麼高,我沒法向全縣七十萬人民交代。你來投資開發這固然不錯,可你別忘了,芙蓉山是我縣的一處重要家產,是風景勝地,你不來開發,它也還在那兒,而且我們總有一天會開發出來的。郗化章擺擺手:好好好,你們就自己開發吧,我告辭啦!說罷提了包就走。當和尚的兒子倒是急了,扯住父親說:"爸爸別走,再和他們談談嘛!"郗化章卻說:"沒有什麼好談的,走!"他連怡春市也沒再去,帶兒子從這裏直接回了明洲。送走他,雲舒曼滿臉不高興地向程平安道:"縣長大人,不就是一分利嗎,你看,爭來爭去,人家拍拍屁股走了。"程平安搓著胡茬子道:"搞政治的講,寸土必爭;經商的講,寸利不讓。我答應和他合作三十年,這等於在三十年間把芙蓉山的一半給他了,可我不能再在收益上讓得太多。那樣的話,我失土又失利,是一縣之長幹的事嗎?唉,這都是叫窮逼的,如果我手裏有一個億的閑錢,還用招他媽的鳥商?"雲舒曼聽他講出粗話,知道當縣長的確不易,便說:"今天先這樣吧,等我再和郗老闆通通話,也許他還能讓步。"程縣長笑著向他拱手:"好妹妹,那就拜託你啦!只要他肯讓步,我馬上跟他簽協議!"
回來後,雲舒曼跟郗化章又通過幾次電話。她苦口婆心,大講合作的種種好處,但郗化章就是不鬆口。後來雲舒曼又講,如果建起飛雲寺,對覺通法師也有利,因為這給他弘揚佛法提供了一處很好的道場。郗化章卻說:我兒子的道場在哪裏都能建,天下的山多著哩!雲舒曼聽他這樣說,不由得灰心喪氣,一連許多天沒再和他聯系。
單位裏的事也讓她煩惱不堪。她自從去年當上了旅遊局局長,成為全市最年輕的正處級女性幹部,就招來了一些人的妒恨。一個叫魏忠的副局長年齡比她大,資格比她老,本來指望老局長退下去自己好"轉正"的,可最後這個"正"卻成了雲舒曼的,於是整天拉著長臉,開會不發言,分配工作愛幹不幹,上班時間只有喝茶看報兩件事。他自己不幹,還不讓分管的兩個科好好幹,科長來彙報工作經常聽他這樣說:呵,幹得滿屁股都是勁兒,怎麼也得不到市長賞識,還想提升提升?規劃科科長馬錦永實在憋不住,便偷偷向雲舒曼講了,雲舒曼氣得眼淚都差點兒出來。眼看這兩個科的工作成了缺口,她只好直接向兩個科發號施令。這樣一來,魏副局長更加惱火,跟她更不合作了。
其實,雲舒曼的提升主要因為她的出色。她調到旅遊局之後,很快熟悉了業務,在全域出類拔萃,於是當副科長,當科長,當副局長,連連提升。近幾年,凡是重要的內賓外賓來怡春遊覽,都少不了她陪同,她美好的儀表,流利的英語,周到的服務,都讓客人贊不絕口。所以去年春天老局長退休時,分管旅遊工作的喬昀副市長向市委鼎力推薦,將時任第二副局長的雲舒曼提為一把手。雲舒曼自然感激喬市長,把許多心裏話都向他講。她向他講了魏忠的事,喬市長說,木秀如林,風必摧之,這是在預料之中的,不理他就是。雲舒曼說:"我不理他他會理我呀,他在下級面前胡說八道,叫誰也受不了的!"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喬市長說:"你跟老魏講,我喬昀就是賞識雲舒曼,就是要向市委建議提拔她,看你老魏能怎麼樣!"這話讓雲舒曼十分感動,她擦擦淚水說:"喬市長,有你這話我就知足了,謝謝。"她當然不會把喬昀的話告訴魏忠,心想,有領導的理解和支持,再大的委屈我也咽了,再大的困難我也扛著!
元宵節前,一個突發事件又讓她措手不及:市旅遊局下屬的五洲旅行社組團去韓國旅遊,第三天夜間有五位朝鮮族遊客"失蹤"。這種事情影響惡劣,有關部門一再追究旅行社是否涉嫌組織偷渡,多次找雲舒曼瞭解情況,搞得她狼狽不堪。五洲旅行社是五年前組建的,經理是老局長的一位親戚,因為經營不善,欠了六十多萬元債務,債主們在旅行社討要不著,便跑到局裏要。最氣人的是,有家銀行還告到法院,法院竟然判決由旅遊局償還二十萬貸款。雲舒曼幾次想讓這個旅行社和局裏脫鉤,但老局長都找她發脾氣讓她搞不成。這一次她召開黨組會,果斷地決定暫停五洲旅行社組織出境遊的業務,並讓該社馬上和局裏脫鉤。因為旅行社出了事,老局長倒是沒話可說,但讓雲舒曼不堪其擾的是,那些債主得知旅行社和局裏脫鉤,紛紛跑到局裏要錢,說以前的債就得局裏還。特別是法院那邊,隔三差五就催旅遊局執行判決,簡直叫她煩透了。
外頭的煩惱已經夠多了,回到家還有另外的煩惱讓她不得清靜。這煩惱主要來自丈夫苑龍一對她的猜疑。苑龍一是她的同學,二人畢業後一起分到了怡春市第一中學,一個教數學,一個教地理。雲舒曼在省城師範大學讀地理專業時,就不甘心一輩子老在黑板上向學生空談那些山山水水的美麗,她想親自去看,去玩,還想把千千萬萬的人都引導到那裏去,所以她在六年前向組織部門自薦去了旅遊局。苑龍一起初也是支持雲舒曼的,但雲舒曼到了那裏飛快提升,苑龍一便疑神疑鬼,老覺得她是用了非常手段。去年夏天有一天她回家脫下褲子換上裙子,苑龍一望著掛在衣架上的那條腰帶嘿嘿冷笑,雲舒曼問他笑什麼,苑龍一說,他在觀賞一件可以登天的神物。雲舒曼明白了丈夫的意思,想起了社會上對某些女幹部的譏誚:"腰帶松一松,職務升一升"。她瞪著眼睛說: "苑龍一你真卑鄙!你心理這麼肮髒,怎麼配得上當一名人民教師!"苑龍一卻說:"我剛才說什麼啦?我是看那腰帶像一條龍,龍不是可以登天嗎?你信口開河地說我卑鄙,說我心理肮髒,這就是局長大人的水準?"就這樣,丈夫無端猜忌旁敲側擊,她還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也不好對丈夫正面反擊。她曾跟苑龍一認真地談過幾次,讓他理解自己,不要再這麼疑神疑鬼的。苑龍一卻說,我怎麼疑神疑鬼啦?有了你這個正處級老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可在這之後,苑龍一還是陰陽怪氣,話裏有話。這種德性,讓雲舒曼整天十分鬱悶。無奈,她只好特別注意把握好與領導接觸時的言行舉止,不讓任何有損她名聲的傳言生成。讓她受不了的還有,她在單位忙上一天,回家還要洗衣做飯,伺候孩子,而苑龍一回家就看電視,油瓶倒了也不扶。雲舒曼實在累極了,就說:"龍一,你幫一下手好嗎?"苑龍一卻在沙發上伸著懶腰道:"難道官至正處,你就改變了性別,就可以不盡一個主婦的義務了嗎?"雲舒曼氣得心口疼痛,又不願和他爭吵,只好咬牙吞淚,一個人去幹那永遠也幹不完的家務。
但讓她感到不解的是,苑龍一在她面前極力要做男子漢大丈夫,在床上卻做不成。前些年他們都當老師的時候,性生活一直很和諧,但後來雲舒曼去了旅遊局,隨著她職位的一升再升,苑龍一的性能力卻一降再降,先是偶爾的疲軟,然後是偶爾的不舉,再進一步發展,就是不能成事的時候居多了。雲舒曼雖然對苑龍一有些怨恨,但想到他畢竟是丈夫,自己也應該盡到義務,可是苑龍一的這種表現讓她十分困惑。她問是什麼原因,苑龍一卻煩躁地道:"問什麼問,要問問你自己!"直到有一回她再問,苑龍一說他之所以硬不起來,是因為想起了339。雲舒曼疑惑不解:什麼339?苑龍一卻說:你別裝瘋賣傻好不好?雲舒曼想了再想,突然想到喬市長辦公室電話的尾數是339。他幾次打電話給她家裏來,電話號碼都顯示得清清楚楚。她說:"龍一,你懷疑我和喬市長有事是吧?你怎能這麼想呢?我跟他……"苑龍一卻打斷她的話道:"你不用辯解,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心裏有數!"雲舒曼便明白,她在苑龍一心中肯定是濁的了。可我沒有呀,我是清白的呀!她想跟苑龍一好好談談,但她想,就憑苑龍一的這種性格,無論她怎麼辯解也聽不進去。再說,苑龍一其實也可憐,就因為那麼子虛烏有地懷疑,連男人的基本功都廢了。想來想去,雲舒曼心裏十分難過。
丈夫的不行,給她帶來了另一樣煩惱。她正值盛年,正常的生理需求都是有的。有時候夜深人靜,身體竟然會自己發動起來,血液在某個部位聚集起來高速奔流,那騰騰的跳動讓她覺得自己的心髒已經移位。但她沒有辦法撫慰那顆移了位的心髒,只好夾緊雙腿一動不動地躺在丈夫身邊,努力去想那些給了她煩惱的人和事,讓心髒再慢慢回歸原處。然而,她請來煩惱趕走欲望,那煩惱卻自恃有功,盤結在她的腦海裏遲遲不走,讓她輾轉難眠直至夜深。此時,雲舒曼便明白了這樣"以毒攻毒"其實是下下之策,會給自己帶來更大傷害。
然而,上策在哪裏?她感到茫然難覓。直到有一天夜間,她在夢中覺得心髒又移了位,正饑渴難耐的時候,喬昀市長出現了。喬昀市長像平日那樣風度翩翩,像平日那樣在眼神裏對她滿含關愛。跟平日不一樣的是,他和她握手時久久不放,後來還把她拉到了他那寬廣的懷中,她也自然而然地與他緊緊相擁。就在這時,那顆移了位的心髒劇烈跳動幾下,讓她一下子有了騰雲駕霧的快感。她驀地醒來,發現心髒已經回到了原來的位置,騰騰騰跳得正歡。她扭頭看看身邊正在鼾睡的苑龍一,想著苑龍一說的清與濁,心裏充滿了羞愧。第二天開會,正好喬市長坐在臺上,她甚至都不敢抬頭去看,覺得自己哪裏是個領導幹部,簡直就是個無恥的女人。然而到晚間臨睡時,她竟然又暗暗期盼那個夢境能再次出現。殊不知,越是盼,那夢境越是不來,讓她既失望又羞愧,既自責又自憐,心情十分糟亂。
無論有怎樣的煩惱,每天該幹的事情還是要幹。拿開發芙蓉山旅遊這事來說,她一直放在心上。她想,好不容易碰到運廣集團這麼個投資商,一定不能輕易撒手,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再做百分之百的努力。既然卡殼卡在分成比例上,那就在這一點上想辦法突破。她給程縣長打電話,讓他做出讓步,程縣長先是不答應,經她好說歹說,才答應把分成比例降到四點五。雲舒曼又給郗化章打電話,說芙蓉縣已經同意讓步,你看是不是也讓一點。郗化章說,一點是多少?是一成吧?聽雲舒曼說是半成,他還是不幹。雲舒曼氣得七竅生煙,放下電話拍著桌子罵:奸商!真是個奸商!恰好這時喬昀打電話來問芙蓉山開發進展情況,雲舒曼便把目前的困境說了。喬昀說,舒曼,你把郗老闆的電話告訴我,我跟他說說看。
想不到的是,僅僅過了十分鍾,喬昀便來電話說談成了,郗化章已經不再堅持六四開,同意只拿五成五。喬昀讓她最近幾天和程平安去一趟明洲,跟郗化章把協議簽了。雲舒曼心花怒放,說:"還是領導水準高,一出馬事就成!"喬昀卻說:"舒曼你不要奉承我,這其實是你的功勞。你已經把工作做到九分九了,郗老闆覺得跟你不好改口,我一插手,他有台階可下,就答應了。"雲舒曼放下電話想,有的領導,出了成績全是自己的,出了差錯全是下級的,像喬市長這樣把工作成績記到下屬頭上,真是難得。
三天後,雲舒曼和程平安去了明洲。在運廣集團的辦公室裏,他們與郗化章簽訂了合作開發芙蓉山的正式協議。一周後,郗化章帶一位專建寺院的季老闆到了怡春。喬市長在一家四星級酒店擺了接風宴,和郗化章大杯喝酒,相談甚歡。最後郗化章喝多了,一個勁地講自己的兒子多麼聰明,在疊翠山佛學院是多麼優秀,佛學造詣是如何了得。喬市長連聲說好,讓他提供覺通法師的材料,並指示在場的市宗教局局長衛萬方,讓他抓緊向省佛協為覺通法師申報飛雲寺住持職務。
第二天,雲舒曼陪郗化章和季老闆上山,芙蓉縣程縣長和新上任的芙蓉山風景管理區主任申式朋早等在了那裏。一行人走到獅子洞旁邊時,雲舒曼想起自己對休寧師徒倆的食言,心中覺得愧疚,便決定過去看看,一並問一下老法師對建寺有何好的建議。她讓其他人先走著,自己一個人去了獅子洞。到那裏看看,老和尚正在洞門口曬著太陽打坐。她近前叫了一聲,休寧睜眼看看她,卻沒有言語。雲舒曼滿面含羞道:"老法師,請您住持飛雲寺的事,我食言了,實在對不起。"休寧淡淡地說:"局長莫講這話。無心恰恰用,用心恰恰無。是老衲可笑。"雲舒曼尷尬地站立那兒,問道:"你徒弟回去啦?"休寧說:"回去啦。"雲舒曼沉默片刻,又說:"老法師,飛雲寺重建工程就要開始了,您老對寺院熟悉,請提提建議好嗎?"休寧說:"老衲不懂建寺,無法參言。"說罷,閉上眼睛端坐不動。雲舒曼搖搖頭,籲一口氣,又說:"你想不想和女兒通個電話,我給撥過去吧?"說著便掏出了手機。休寧卻沒有睜眼,只將頭搖了兩下。見他這個樣子,雲舒曼只好說一聲"您老保重",便離開了這裏。
走到飛雲寺遺址,追上了那一撥人。剛剛站下,忽聽申式朋向大悲頂那邊喊:"秦老謅,快過來!"原來,那邊正站著一個老頭向這邊張望。聽見喊聲,老頭向這裏走來。申式朋向雲舒曼等人介紹說,他以前在這一塊當過鄉長,認識這老漢,多次聽他胡謅芙蓉山的故事。
等他走近,申式朋說:"秦老謅,你見過原先的飛雲寺,快說說那時候是什麼樣子。"
秦老謅看看他們,搖了搖頭:"記不得了。"
申式朋說:"故事都記得,廟的樣子倒記不得了,誰信?"
秦老謅捋著鬍子冷笑:"記廟的樣子幹啥,建了毀,毀了建,沒個准數兒。"
程平安將眼一瞪:"你這話什麼意思?"
秦老謅說:"什麼意思,你當縣長的應該清楚。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說罷,他竟然袖起兩手,下山去了。
申式朋瞅著他的背影說:"我明白了,這老漢是說當年的事。1947年砸飛雲寺,據說就是當時的縣長下的命令。"
程平安呵呵笑了:"原來如此!怎麼沒有准數兒,今天我老程和郗老闆重建飛雲寺,保准它千秋永固!"
雲舒曼說:"可惜他不講當年這裏什麼樣子。"
郗化章說:"不用他講,季老闆是個建寺大王,什麼都明白的!"
那季老闆果然很懂,這時他指著一處處斷垣殘壁講了起來,說這是什麼殿,那是什麼殿,並保證讓飛雲寺再現當年的模樣,讓本地幾位官員笑逐顏開。等季老闆講完,郗化章說,除了飛雲寺,進山道路也要馬上開工,另外,要在半山腰建停車場,建一座漂亮門坊和一家高檔酒店。這一切工程,爭取都在半年內完成。程平安聽了非常高興,讓申式朋從明天起就到山上上班,一定要全力協助搞好服務。生著五短身材的申式朋拍著胸脯表示:郗總你放心,我保證像當年芙蓉山人民支援抗戰那樣不遺餘力!郗化章哈哈大笑,說夠意思,真夠意思。
五天後,開發芙蓉山開工儀式在山下的杏園村邊舉行。那兒搭起檯子,插滿彩旗,市、縣、鄉的許多領導都坐車趕來,十裏八村的老百姓跑來站滿了半個山坡。兩台推土機在一邊高舉著巨大的鋼鏟,准備在鞭炮放響之後破土,開始拓寬路基。
雲舒曼來到這兒時,正遇見秦老謅在路邊站著,便走過去打招呼,並問他這幾天上山見沒見休寧和尚。秦老謅說:"他呀,不在這裏了。"雲舒曼急忙問:"他走啦?不知去了哪裏?"秦老謅說:"他跟我講,要拜五臺山去。"
在芙蓉山的西北方向,休寧正在一條鄉間道路上邊走邊拜。他穿一身破僧衣,背一個破行李捲兒,每走三步便跪下叩一個頭,念一聲"南無大智文殊師利菩薩"。初春的狂風,來往的車輛,都卷起一些塵土往他頭上身上灑落,讓他變成了一尊能夠活動的泥塑。
他的拜行方向一直朝向西北。幾千裏之外,是他景仰已久的五臺山。五臺山居四大佛教名山之首,是文殊菩薩的道場。古往今來,有無數僧人以朝拜五臺山為修行方式,不懼千辛萬苦,跋涉千山萬水,三步一叩,一直拜到那裏,然後拜遍那裏的幾十座寺院和東南西北中五個台頂。休寧早年聽師父講過,光緒年間,禪門高僧虛雲大師為報父母養育之恩,從普陀山一直拜到五臺山,幾經生死磨難。休寧深深欽佩大師的壯舉,也多次萌生效仿的念頭,但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能成行。
是郗家父子讓他最終下定了決心。他想,那個郗老闆重建飛雲寺,讓兒子當住持,其結果不是佛頭著糞、佛門含垢又是什麼。我不能與他共住芙蓉山,萬萬不能。我走,我走得遠遠的,眼不見為淨。我學虛雲大師,一直拜到五臺山去,然後在那裏找個寺院長住。聽說五臺山有許多僧人崇尚苦修,到那兒應該能找到同道之人。於是,在郗老闆再上芙蓉山准備開工的次日淩晨,他收拾了行李捲兒,走出獅子洞,向天竺峰、大悲頂以及飛雲寺遺址拜了三拜,然後長歎一聲,下山去了。
他走的是西路,到山腰時正碰上秦老謅。秦老謅問他去哪,他如實以告。秦老謅聽後立刻紅了眼圈,說道:"兄弟,你還是不走的好。五臺山那麼遠,你三步一叩,要多長時間才到?"休寧說:"虛雲大師從普陀山拜到那裏,用兩年零十天。芙蓉山離五臺山近一些,我想最多一年半就夠了。"秦老謅說:"一年半也不得了。你叩著頭走,起來趴下的,有多麼累,再說一路上吃住都很困難,就不怕把你這把老骨頭撇在半路上?"休寧說:"不怕。我師父講過:以煩惱為道,以疾病為道,以苦為道,以死為道。死在朝聖路上,那是最好的解脫。"秦老謅擦一把老淚,扶著他的肩頭道:"既然你這樣認為,那就去吧,一路保重!"二人揖別後,一上一下,漸行漸遠。
過了柘溝村,再翻過一道山梁,便是一條大路。他的拜行方式,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有人跟在他的後頭亦步亦趨,還有開著各式車輛的人減速觀看。有人問他為什麼這樣行走,是在給誰叩頭,休寧告訴了他們,有人肅然起敬,有人卻竊竊私語:這老和尚是個神經病!聽見這話,休寧便不再理睬他們,誰問也不答腔,只管向前拜去。
拜行一天,傍晚到了一個村子。向人問問,得知此地離芙蓉山已有五十裏。在村頭一閑屋歇到次日天亮,卻覺得渾身酸疼,雙膝像被樹膠膠住一樣,直直地難以打彎。他揉搓一陣,活動一陣,才讓自己能夠跪下。然而跪下後,起身又十分吃力,膝蓋裏面仿佛有大把的沙石硌著,疼痛難耐。拜了一段路之後,他才習慣了這種疼痛,便咬著牙關繼續前行。
路上還是有人好奇地跟著他後面觀看。有一輛小汽車跟了他一段,然後停在路邊,從車上下來一個中年人問:"師父,你要去哪裏?"休寧見他面善,就告訴他要去五臺山。那人聽後吃驚地道:"五臺山?你這樣去,要哪年哪月才到?來,快上到我的車,我送你一段!"休寧說:"謝謝施主好意,但我不能坐你的車。那樣的話,我去了也等於白去。"中年人搖頭慨歎一番,才上車走了。
後來,屢屢有人要用車捎他一段路,他都一一謝絕。
這一天他走了三十來裏。
三天後,他身上的酸疼感漸漸減輕,速度稍稍加快,每天都能前行四十來裏。他一大早就上路,三步一叩拜下去,拜到用飯時間,如果遇上村子,就從行李捲上解下缽袋,掏出一隻木缽,向村人化一些齋飯吃下;如果遇不上村子,那就忍住饑餓繼續前行。拜到晚上,他到村頭找一處閑屋,或在曠野裏尋一個溝窩,裹著破被子結跏趺坐,或參禪,或昏睡,到天亮起來活動活動腿腳,繼續上路。
過了十來天,他拜到一座山下,看到山上有座廟,決定到那裏掛單休息一天。到山門前看看,那廟叫作般若寺。進去向知客僧說了說,知客僧馬上請出了方丈。那方丈有六十來歲年紀,叫作慈德。他對休寧說,現在的僧人,外出參學都是坐車坐船,連行腳的都少見,像你這樣三步一叩地禮山更是罕見。你到了敝寺,應該多住幾天,好好歇息一下再上路。到了午間,慈德讓飯頭僧做了幾樣上好素菜,好好款待休寧一番,然後把他送進專門接待外來僧人的"雲水寮"。休寧在這裏住過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向慈德告辭。慈德說:"你執意要走,我也就不留了。"說罷,就讓侍者取來兩身僧衣和幾張百元鈔票送給休寧。休寧看了看說,僧衣我可以帶上,錢我不要,我早已持金錢戒了。慈德大為感動,握著休寧的手說:"你志悲願堅,慈德自歎不如。慈德今日率般若寺大眾送你一程!"說罷,他留下幾個年紀大的守廟,帶其他二十多位僧人隨休寧下了山。上了大路,休寧在前,般若寺僧人在後,向西北方向齊聲念一句"南無大智文殊師利菩薩",而後莊嚴叩頭。就這麼三步一叩,一群僧人一直送出三十裏路才住腳。休寧回身向他們頂禮作謝,然後一個人繼續前行。
一天一天,無數的村莊過去了,許多個城鎮過去了,休寧也落得個老臉皴黑,骨瘦如柴。
一個月之後,他拜到了黃河。渡口上有船開向對岸,可是他拿不出錢來買船票。向人打聽哪裏有橋,人家告訴他橋在上遊,離這裏有一百多裏呢。休寧在河邊坐了一會兒,硬著頭皮去問船主,能不能把他捎過去,船主笑道:捎過去,你說得輕巧!這年頭有白坐的船嗎?沒錢不過就是!他只好再回到岸邊坐著。看那黃河波濤滾滾,又寬又廣,他想:傳說當年達摩祖師踩著一支蘆葦就過了長江,我這凡夫今天到了黃河只好望水興歎啦!
坐了一會兒,眼看那船已經上滿乘客,將要開動,卻見一位五十來歲的漢子從船上下來,急匆匆走到他面前問:"師父,你是不是也要過河?"休寧點頭說:"是。可我沒錢買票。"那人說:"還真叫俺猜對了,來,你跟俺走。"說罷去買來一張票,扶他上船。休寧在船上站定,道聲謝,問他是不是居士,那人說是。那人問休寧要到哪裏,休寧說要去五臺山。那人說:"這路可夠遠的。師父,過了河就別走了,今晚到俺家住一宿吧。俺姓徐,是徐家莊的,過河走三裏路就到。"休寧看看日頭在河面上已不足三竿之高,就合掌道:"多謝施主。"
至對岸下船,休寧回頭看看,問老徐這河水有多寬,老徐說有三裏。休寧轉身開始拜行,老徐陪著他,也在他身後三步一叩。日頭落時拜到徐家莊,休寧讓老徐回家,說他還要回到河邊,再往這邊拜一次。老徐問:"為什麼要拜兩遍?"休寧說:"過河時沒拜,要補上呵。"老徐吃驚地道:"還要補上?你不補誰又知道?"休寧說:"你知我知,還有佛知。"老徐歎息道:"俺這回算是遇上真和尚啦。"遂接過休寧的行李回家等候。休寧步行回到河邊,轉過身來,又是三步一叩,一絲不苟。再拜到徐家莊,老徐早在村邊等候多時。
在這裏住過一宿,次日休寧接著上路。老徐為他背起行李,把他送出十裏路才回。
再拜行一些日子,就進入了河北境內。這天傍晚突然下起一場雨,將休寧澆了個上下透濕。看看前後都不見村莊,他只好到路邊樹下坐著。坐到下半夜,他全身發燒,還一陣陣咳嗽。好容易熬到天明,上路再拜,只覺得跪下難,起也難,硬撐著拜行一段,他渾身簌簌直抖。
再一次下跪時,他覺得眼前一黑,就撲倒在地。好半天再蘇醒過來,只見路上車輛十分稀少,而無論人們乘坐何種車輛,誰都不停下來看一看他。他想,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我真要死在路上?
不行。拜不到五臺山,我死不瞑目!
休寧知道,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地方討一缽熱粥喝下,讓自己增添一點力氣。他站不起來,就一步一步向前爬行。爬過一片樹林,路邊出現了一個村子。他精神稍稍振作,便努力站起身來,下了大路,趔趔趄趄走到村頭。他發現,那兒不知為何橫了一道欄杆,旁邊還站了兩個戴紅袖箍的婦女。
看見休寧,兩個婦女齊聲喝道:"站住!"
其實休寧已經站不住了,他軟塌塌地癱坐在路邊,大口喘氣,連聲咳嗽。
一個婦女從兜裏掏出體溫計:"哪裏來的和尚?快試體溫!"
另一個說:"不用試了,看這樣子就是個疑似!"
說罷,她走近休寧看了看,拿手去他額頭摸一下,立刻向村裏大喊起來:"非典來嘍!非典來嘍!"
秦老謅的謅:舍利子
慧昱,你師父手頭有一顆舍利子,是你師爺爺留下的是吧?飛雲寺也有過那東西,不過距今已經一二百年了。那時飛雲寺有個和尚,他八歲出家,一輩子沒沾女人,始終是童子身,活到一百多歲才死。把他火化,燒出了一顆舍利子,像杏子那麼大。那舍利子是寶物,一到夜裏就發光,晃得近前的人都睜不開眼。方丈修了一個八角亭,塑了一尊佛,把舍利子放在他的手裏托著。這樣,到了夜間,舍利子光芒四射,把芙蓉山這一帶照得跟白天一樣,和尚跟老百姓可省了燈油了。
那時候,京城已經來了外國鬼子。有個外國鬼子聽說了這件奇事,千裏迢迢跑來看,一看就打算偷走。外國鬼子有電燈,就把一個燈泡點亮,把那舍利子換了過來,拿著偷偷跑了。和尚跟老百姓只看到晚上還是亮著,都沒在意。可是到了夏天下大雷雨,那燈泡叫雷劈碎了,這才發現那不是舍利子,是一堆玻璃渣子。從那以後,山上山下,只好又點起了油燈。
那顆舍利子,聽說現在還在外國,成了他們的國寶。
《雙手合十》第八章
籠罩在中國和世界許多地方的"薩斯"陰影,也濃濃重重地籠罩在了疊翠山上。
按照地方政府的指示,進山的道路嚴密封堵,各寺院山門統統關閉,禁止外來僧人掛單,禁止各寺之間僧人來往,並且取消一切大型佛事活動。除了山腳的疊翠鎮上還有一些人百無聊賴地守著店鋪打呵欠,整個山上空空蕩蕩,連滿山的春花也因為失去了觀賞者而萎頹了許多。
本來,明若大和尚在五月份有出訪韓國的安排。漢城的廣佛寺搞建寺三百年慶典,因為其祖師曾在疊翠山修習數年,所以就邀請明若大和尚率團參加。明若大和尚親自選定三十名僧人隨行,其中包括慧昱等九位學僧。出國手續都已辦好,但"非典"突然爆發,大和尚只好致電韓方說去不成了,真誠道歉一番,然後全力以赴對付疫情。他對全山寺院逐一檢查,敦促落實防範措施,讓各寺在早課時增加祈福消災的內容,祈願疫情早日降伏,國泰民安。他還發動全山僧人捐款,並從公款中拿出一部分,將總共三十多萬的錢捐獻給市裏的紅十字會用於防疫。
佛學院也比平時更加安靜。學僧們誰也不得出門,週末不再休息,照常上課。學院安排人每天噴灑一次消毒液,各個角落都灑到,一些學僧就受不了,叫喚頭疼。常務副院長嚴律法師對他們講,你把這次"非典"看作是悟道修道的機會,把消毒液看作是觀世音菩薩灑下的甘霖,就你不會頭疼了。果然,此後就沒人再在公共場合喊頭疼。
慧昱真是把這場"非典"當作了悟道修道的時機。雖然韓國沒有去成,他略微有些遺憾,但他想,在佛學院的時間已經不多,這樣清清靜靜地度過,也真是不錯。再說,我一旦離開佛學院,就很難有這樣的讀書機緣了,必須抓緊時間,勇猛精進,萬萬放逸不得。
位於教學樓三樓的圖書館,是他跑得最勤的地方。這裏的藏書十分豐富,尤其是各種版本的《大藏經》,更讓慧昱望洋興歎。他多麼希望像一些高僧那樣,能夠閉關數年將其通讀,全面地領會自佛陀以來兩千五百年中由無數代僧人創造的這一種大智慧、大自在、大圓滿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但他不可能,他沒有閉關的條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僅餘的一段學僧生活中,盡可能地多讀一些。於是他有空便跑到圖書館,像吃老食的蠶寶寶那樣不辭勞瘁地將一部部經書啃到肚裏。
書讀多了,功課學起來便感到輕松。這個學年開設的一些課程難度較大,尤其是唯識學,概念多如牛毛,他也並沒覺得有多麼難懂難記。那天法師講總括宇宙萬有的 "五位百法",想在黑板上將這五個方面一百個概念列表說明,那塊大大的黑板愣是沒能容下。下課回到宿舍,覺通往床上一撲,兩手掐著太陽穴直打滾兒,連聲喊叫腦袋炸球了,炸球了,並說當年印度的那些老和尚真有能耐,竟然編出這麼多的名詞折騰人。慧昱看著他那樣子直笑,心想:早有人講,有慧根的人以煩惱為菩提,沒慧根的人以菩提為煩惱,看來真是這樣。
慧昱一邊讀書,還一邊開始了畢業論文的寫作。他想,我的畢業論文,一定不能是應付之作,一定要體現我三年來的修習結果。經過反複考慮,他將論文題目定為《人間化:中國佛教的必由之路》。他系統地閱讀中國佛教史,梳理了"人間佛教"思想的來龍去脈,結合當前漢傳佛教的現狀,從三個層次論述:一、從否定人生到肯定人生;二、從消極出世到積極入世;三、從嚮往西方淨土到建設人間淨土。論文寫成後,他交給指導他的益然法師看,法師大為贊賞,說他的論文高屋建瓴,見識不凡,尤其是文中提出目前急需解決兩個矛盾——出世間的理想與飛速發展的世俗生活之矛盾,清靜不染之菩提與日益泛濫的人欲之矛盾,更是振聾發聵。他讓慧昱把這論文壓縮一下,由他向疊翠山佛協辦的《獅吼》雜志推薦一下,看能不能發表。慧昱改好後交給益然法師,一周後法師告訴他,《獅吼》雜志已經決定發表他的文章,這讓慧昱十分高興。
他早早完成了論文,覺通卻遲遲沒有行動。慧昱看他有空就埋頭上網,多次提醒他該著手准備了,可他總說晚不了。一天晚上,覺通又在宿舍裏上網聊天,突然將電腦搬轉,讓慧昱快看。慧昱看看,電腦螢幕上開了一個視窗,裏面有一段黑白分明的東西在動。再仔細看,原來那是女人的下體,嚇得他急忙扭過頭去。覺通哈哈一笑,說慧昱你知道麼,這叫視頻聊天,這女孩是裝了視頻頭的。如果我這邊也裝上,她就可以看見我的。慧昱說:"覺通,你不能再這麼墮落下去!"覺通卻說:"你讓我怎麼辦?鬧起了非典,連門都不讓出,實在是無聊透了!"慧昱說:"眼看咱們快畢業了,你不抓緊修習,日後怎麼去芙蓉山住寺弘法?"覺通說:"不是有你嗎?你學好了就成。到了那邊,凡是佛法上的事情你替我搞掂。""搞掂?"這話讓慧昱哭笑不得。他想了想說:"如果我不去芙蓉山呢?"覺通笑一笑:"你不去我就找別人唄!去那裏監院當家,這在許多人眼裏都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嘛。"慧昱聽他這麼講,氣得再不說話,倒頭躺下。
開學後的這一段時間裏,覺通多次和慧昱談,讓他畢業後去芙蓉山,並許諾讓他擔任監院。慧昱想,覺通之所以讓他去,就是想讓他把一攤子寺務攬起來,自己好安逸享樂。他這樣一個惡魔,獅蟲,我能跟他去芙蓉山同住麼?那樣的話,我就等於下了十八層地獄。
可是,我如果不去,就任他在那裏胡作非為,敗壞佛法?
他想起了明若大和尚送他的條幅,更想起了佛祖那句廣為人知的誓言: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佛祖呵,就讓我與魔相伴,直下地獄。地獄未盡,誓不成佛!
慧昱淚水涔涔,悄悄浸濕了枕頭。
也許覺通把慧昱的沉默看作了妥協和服從,此後便在宿舍裏擺起了住持的派頭,對慧昱頤指氣使,讓他幹這幹那。提水,掃地,種種雜活,都讓慧昱去幹。慧昱逆來順受,只管默默做去。這一來,覺通更加放肆,有一天竟然把一盆衣服踢給慧昱,讓他給洗。慧昱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起盆去了水房。當他放水搓洗時,發現其中有一條褲頭,上面粘乎乎的滿是穢物!他惡心極了,直想嘔吐,打算把這褲頭扔到垃圾桶裏。但他定了定神又對自己說:這就是地獄,這就是地獄!你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於是就把這些衣服一件件洗好,一件件到院裏晾曬起來。等到衣服曬幹,又一件件收好,疊起,放到覺通的床頭。
眼看交論文的時間臨近,覺通又發話了:"慧昱,我那論文,你給弄弄吧!"慧昱心想,修學三年,最後完成畢業論文,這是一個學僧最最重要的事情,你怎麼能讓我給代勞呢?況且,你隨口一句"你給弄弄",吩咐下來,也真把我當成下人啦?要知道,畢業論文可不是學期論文,篇幅要長,分量要重,付出的勞動不同一般。
他考慮了兩天,轉念又想:覺通讓我寫論文,這等於給我一份修習的機會。我寫自己的那篇論文,理清了許多問題,可謂收獲多多,如果再搞一個選題,那收獲就更大了。於是,他心中釋然,坦然,決定對佛教倫理研討一番。他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篇文章,介紹1993年世界宗教會議在美國芝加哥召開,會上發表的《全球倫理普世宣言》中有這樣的話:"沒有一種新的世界倫理,一種全球倫理,就沒有新的世界秩序",而這種倫理就是"由所有宗教所肯定的、得到信徒和非信徒支援的一種最低限度的共同價值、標准和態度"。他突然想到,在全球倫理的建設過程中,中國佛教能夠和應該貢獻些什麼?經過一番思考,他聯系佛教的"諸惡莫做、眾善奉行" 和基本戒律做出了回答。於是,一篇《中國佛教與世界倫理》的文章很快寫成。他寫完重讀一遍,看到文中的思想高度是自己以前從來沒能達到過的,不由得感激起覺通,心想要不是他讓我寫論文,我怎麼能品嘗到如此強烈的法喜?
覺通看了論文當然說好。為了防備答辯,他讓慧昱把參考書找來瀏覽。看到一些不明白之處,他向慧昱提問,慧昱便耐心給他解答。他一邊聽一邊說:"有道理,有道理。"慧昱想,覺通能這樣說,證明他善根尚存,還有出離地獄的可能。他能出離地獄,那麼我也就能出離地獄。
"非典"還在人間肆虐。每天晚上七點,法師和學僧們都聚集到大教室裏看電視新聞,人人都關注著疫情。看到又發現多少病人,又有多少病人死去,人人表情凝重,連聲歎息。有一天晚上,看到死者又增加了若幹,一位發須斑白的老法師站起來大聲講:"咱們今天夜裏都別睡覺,去求藥師佛吧!"大眾群起響應,一齊走向藥師殿。到那裏跪下三拜後,老法師高聲祈願道:"非典襲來,生靈塗炭。唯願藥師琉璃光佛大發慈悲,降服疫魔,普令有情,永離災難!"接著,老法師敲起大木魚,大眾齊聲念起藥師佛心咒:"達雅他嗡,白卡則,白卡則,瑪哈白卡則!匝薩蒙嘎代耶娑哈!"一遍一遍,一遍一遍,直念到夜深,念到天亮。
此後,這樣的通宵祈禱每三天一回,直到電視裏報道"非典"勢頭已被遏制,入院人數和死亡人數一天天減少。
而在這時,教英語的郭老師卻突然死了。
郭老師不是死於"非典",是死在了老婆手裏。他寒假裏鬧離婚,返校後一直沒有回家,但每月發工資的日子,那女人必定來佛學院一趟,把郭老師的工資摳到自己手中。郭老師不願給,女人便又哭又鬧,把他抓得滿臉是傷。隔壁吳聊老師實在看不下,就挺身而出斥責女人,那女人卻毫不畏懼,戳著他的鼻子罵他多管閑事。吳聊當著女人的面對郭老師說:"老郭,你趕快離婚,趕快離開這母夜叉!"女人卻說:"他敢!他真跟我離,我就叫他活不成!"
"非典"鬧起來之後,女人有兩個月沒有上山。第三個月發工資時,女人突然從二百裏之外來了,也不知她怎麼過的關卡。門衛將她攔在大門外不讓她進,她說,你們別怕,我沒帶非典,不信你們查查!門衛把校醫叫來,校醫給女人量量體溫,果然沒事,就把她放了進去。然而沒過半個小時,女人卻帶著一身血跡又去對門衛說,你們報警吧,我把老郭殺了。門衛跑去看看,郭老師果然躺在血泊裏,只是還沒咽氣。這時吳聊老師正好下課回來,見狀急忙撥打110和120兩個電話。員警和救護車很快趕到,郭老師被拉到了疊翠醫院,他老婆卻老老實實等著員警抓她。員警在門房裏突審,女人交代說,她這次來找老郭早有打算,如果他還是要離婚,她就叫老郭死,於是就在身上帶了刀子。到這裏之後,老郭不願掏錢,還是要離婚,她就抽出刀子捅進了他的心窩。交代完了,員警把女人帶到殺人現場想讓她指認一下,吳聊老師看到了,撲上來就抓住女人的頭發扇她耳光,說:"你這女人怎麼會這麼狠!那老郭不就是想攢點兒錢出一次國麼,你就是不讓,今天還來把他殺了,你真該千刀萬剮呀,你!"女人卻說:"他是我的人,就得聽我的,不聽我的我就要他的命!"吳老師還要再打,卻讓員警推到了一邊。
郭老師被拉到醫院搶救,法師和學僧跟去了一群,慧昱也在其中。大家站在搶救室外等待,祈禱。不一會兒,明若大和尚也匆匆趕來。恰在這時,醫生出來說郭老師已經蘇醒,眾人都松了一口氣。幾分鍾後,醫生又出來說,郭老師的情況還是危險,他有話要對你們講。明若大和尚急忙領眾人進去,只見郭老師臉色蒼白,奄奄一息。大和尚握著他的手,沉痛地道:"郭先生,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是有責任的,很對不起。"郭老師用微弱的聲音說:"不怪你們,是我命中註定,在劫難逃。大和尚,我雖然在佛學院教了四年書,可一直沒有信佛。現在想想,佛說得非常正確,人生在世,就是在苦海裏撲騰。你趁著我還有一口氣,讓我拜你為師,皈依三寶。我沒有別的願望,只願來生能找個通情達理的女人做老婆……"大和尚聽到這裏,搖頭歎息一聲說:"好,我收下你。"郭老師便掙紮著道:"謝謝。我得,我得起來叩頭。"大和尚急忙按住他:"免啦。"他扭頭向眾僧道:"來,大家助他念皈依詞。"於是,眾僧雙手合十,齊聲念道:"盡形壽皈依佛,盡形壽皈依法,盡形壽皈依僧。" 連念三遍。三遍之後,眼見郭老師瞳仁無光,氣息漸弱,大和尚帶眾僧齊念"南無阿彌陀佛",直念到郭老師咽下最後一口氣,魂歸西天。
又過了一段,"非典"絕跡,封鎖解除。在這三個月的時間裏,疊翠山沒有一人染上"薩斯",只有郭老師死於非命。
這時,明若大和尚接到漢城廣佛寺住持曉空長老來電:欣聞貴國疫情已滅,大和尚率眾來韓傳法因緣具足,曉空懇請法駕早日光臨。明若大和尚就決定馬上過去。他將早已選定的法務團三十名成員集合到法海寺,向他們講授出國禮儀以及疊翠山和漢城廣佛寺的因緣。他說,晚唐時,禪門曹洞宗的開山祖師曹山本寂住疊翠山時,有新羅國僧人清遠到他門下為徒。那清遠曾在禪宗《燈錄》中留下記錄,其中一則講,清遠對曹山說:"學人通身是病,請師醫。"曹山道:"不醫。"清遠問:"為何不醫?"曹山道:"教汝求生不得,求死不得。"清遠聽師父這話很不近人情,便問:"沙門豈不是具大慈大悲的人?"曹山答:"是!"又一次,清遠問曹山: "國內按劍者是誰?"曹山說:"曹山。"清遠問:"擬殺何人?"曹山答:"一切總殺。"清遠問:"忽遇本生父母又作麼生?"曹山答:"揀什麼!"清遠問: "怎奈自己何?"曹山答:"誰奈我何?"清遠問:"何不自殺?"曹山答:"無處下手。"清遠大悟,辭師回國,大闡宗風,弟子達兩千人之多。現在的漢城廣佛寺就是其傳人在三百年前建立的道場,那裏的僧人把疊翠山視為祖庭,隔幾年便來朝拜一次。那位曉空長老為了精研禪學,早年學會漢語,寫得一手好字,三年前來疊翠山時曾和明若大和尚筆談幾番,寫下的字幅至今珍藏在山。大和尚向團員們講,雖然我們沒能出席廣佛寺三百年慶典,但今天還收到邀請,足以說明他們情真意切。我們去後,一定要乘此機遇,為國、為教、為疊翠山爭光。他叮囑大家,第一要內心端正,態度虔敬;第二要威儀齊整,動止安詳。他還詳細地講了行走坐臥等日常規矩,讓成員們集體練習,一旦發現誰做得不妥,他親自上前糾正。
慧昱接受著大和尚的訓導,心中不由得一陣陣激動。他想,自己能被選為法務團成員去韓國,這真是一生的幸事。我一定要處處謹慎,處處用心,不給疊翠山丟臉,不給中國僧人丟臉。於是,他認認真真地聽講,一絲不苟地練習,成為大和尚最為滿意的一個團員。
五天後,疊翠山法務團在南京上了飛機。這是慧昱第一次坐飛機。上天後,慧昱看著窗外一望無際變幻不定的雲海,心想:這就叫諸法無常,這就叫諸行無我。宇宙蒼茫,天地混沌,無數的生死輪回,有限的涅槃清靜!佛祖呵,你正在這雲海的哪一處悲天憫人?你正在這大千世界的哪一個角落為眾生指點迷津?
想著想著,慧昱淚流滿面。
到達韓國仁川機場是當地時間下午三點。有幾個穿灰色僧服的韓僧等在那裏,手裏舉著大牌子,上面用漢字寫著"歡迎來自祖庭疊翠山的師父師兄"。領頭的是廣佛寺的副寺心朗法師,三年前去過疊翠山的。賓主雙方相見甚歡,相互打個問訊,通過翻譯交談片刻,然後一起上車。
半小時後,漢城到了。大巴車在這座龐大而美麗的城市中穿行一會兒,便停在了廣佛寺山門前面。此時,幾十位韓僧列隊迎接,一位發須斑白的老者拄著禪杖走上來。慧昱看過照片,知道他就是廣佛寺住持曉空長老。曉空長老走到明若大和尚面前,把禪杖一扔就要頂禮,明若大和尚急忙將他扶住,說使不得使不得。曉空長老用不太熟練的漢話說:祖庭來人,禮應拜迎。還是要跪下叩頭,明若只好與他對拜。二人攜手起來,一同進寺。穿過懸有"廣佛寺"匾額的山門,疊翠山法務團成員全都抬頭觀望起來——原來院中掛滿了圓圓的白燈籠,幾近遮天蔽日。翻譯向團員們講,這是當地善男信女掛的許願燈,每年佛誕日這天掛起,一掛就是一年。得知韓國還有這種風俗,團員們都暗暗稱奇。
廣佛寺的大雄寶殿高大寬敞,裏面的佛像也特別偉巨。賓主雙方一起拜過佛,曉空長老向大家高聲道:"走,吃茶去!"大家明白他是學了趙州古佛的作派,便會心一笑,跟他出了後門。
殿後是一座具現代風格的六層樓房。踩著紅地毯,進了一樓掛有"茶室"牌子的那扇門,發現裏面很是廣闊,地板上早擺了幾十個小小的案幾,每個案幾上放一隻茶碗。等大家去案幾後的墊子上盤腿坐下,曉空長老將面前那只完全是中國風格的青瓷茶碗一端,用漢語向大家道:"運水搬柴行腳去,焚香洗缽吃茶來,請!"大家合掌一笑,紛紛端起茶碗。
呷一口茶,明若大和尚放下茶碗,說道:"廣佛春茶禪味濃,疊翠衲子滿齒香,謝謝!"
曉空長老突然起身,扯著明若的衣袖道:"我說漢話吃力,咱們還是和三年前那樣,筆談一番吧!"明若笑道:"好,好,咱們筆談!"
心朗法師立即將他們引到牆邊,那裏有書案,有筆墨。曉空長老摸過一支筆,飽蘸濃墨,去牆上寫道:"夏日炎炎,疊翠山清涼與否?"他寫的是有王羲之風格的行書,飄逸瀟灑。
明若大和尚掂筆略加思索,在長老所寫法語之下揮出四字:"蟬衣已蛻。"
慧昱看了,在心裏為大和尚叫好:不說人,卻說蟬,而蟬與禪二字諧音,話中有話。
曉空又寫:"蛻衣之蟬在念何經?"
明若筆答:"遺尿三百泡。"
慧昱不禁暗暗叫絕,佩服大和尚機鋒銳利。老子講,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如果能說明那蟬念的何經,就沒意思了,這樣用"遺尿三百泡"作答,恰到好處。
曉空立即再寫:"幸虧今日老衲沒有打傘。"
慧昱明白,曉空這是謙詞,把疊翠山的蟬尿比作法雨,暗示廣佛寺與疊翠山的法脈關系。
二人相視一眼,掂筆大笑。
明若舉手捋袖,又去牆上寫:"和尚既有傘,請借明若一用。"
曉空寫:"作何?"
明若寫:"將傘倒置,掬漢江水一泓,回疊翠山澆花。"
曉空長老將筆一擲,上前扶住明若的雙肩,老眼裏淚光閃閃。
過了片刻,他放開明若,說道:"咱們三年前在疊翠山筆談是在紙上,你說會永久保存。這次咱們是在牆上,也算是學習古人的'粉壁題字'吧。韓中佛教同根同源,法乳一脈,這些字句就是新的見證!"
眾人聽了這話紛紛鼓掌。心朗法師用韓語提醒曉空長老幾句,長老說:"對了,咱們還沒題款呢。"於是,二位長老分別去牆上寫了自己的法名,曉空最後還寫上了日期。
會見完畢,曉空讓客人到樓上休息,心朗便帶他們出了茶室,坐電梯登上五樓。這裏完全是賓館模樣,走廊兩邊是一間間客房,每扇門上都貼了兩位團員的法名。慧昱找到自己的一間,原來是和佛學院同窗一凡住在一起。二人進去看看,裏面雖然佈置樸素,但有衛生間,有電視、電話,中央空調早已打開,涼風習習。比慧昱小兩歲的一凡說:"到底是外國,寺院裏還有這麼好的住處!廣佛寺的僧人也住這種房間麼?"慧昱說:"我聽大和尚講過,他們是每人一間。"一凡道:"哦,那真是夠寬裕的了。"慧昱說:"在韓國人眼裏,這廣佛寺還是清苦的,因為這裏的僧人堅持獨身素食。"一凡說:"難道還有不獨身不素食的僧人?"慧昱說:"有。我看過有關資料,這種作法源自日本。明治維新時,政府推行神道國教化,貶抑佛教,解除對僧人食肉、帶妻、蓄發的禁令,於是一部分僧人就不再守戒。後來日本統治朝鮮,這裏的佛教也受影響,僧人從此分為帶妻和獨身兩類,直到今天。"一凡聽罷這話,默然良久。
過了一會兒,電話響了,翻譯讓他們到二樓用餐。到了那裏,只見走廊裏僧俗聚集,其中還有一些西方人,在朝各個餐廳走去。疊翠山法務團被單獨安排到一個房間,走進去看看,地板上早鋪了幾排草墊。一人坐上一個,盤腿稍候,便有一隊韓國婦女端著小小的案幾碎步走進,在每人面前放下一個。揭開罩布,上面放著兩碟素菜、一碗米飯和一碗湯。等到每人面前都有了飯菜,陪他們用餐的心朗法師用漢語說聲"請",眾人便舉箸進食。
吃完,明若大和尚招呼大家到樓下集合,參加六點開始的晚課。大家下樓聚齊,魚貫而行去了前面的大殿。那裏早留好了一片拜位,待他們站好,架在院中鼓亭裏的大法鼓就咚咚敲響了。鼓聲如行雲流水,時急時緩,時強時弱,恰如起伏無常的人生。各國僧俗恭立聆聽十來分鍾,鼓聲戛然而止,佛前大磬遽然敲響,韓國僧人齊聲唱念起來。疊翠山僧人聽不懂他們的唱念,只管按明若大和尚的事先囑咐,在心裏一遍遍默念"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看到他們叩拜,便隨之躬身下跪。
半小時的晚課結束,團員們回房休息。慧昱和一凡在自己屋裏看了一會兒電視,因為聽不懂,便很快關掉,上床打坐。坐罷入眠,一夜無話。
次日,淩晨三點起床參加早課,早課後稍事休息,又到後面一樓的教育館行108次禮。引磬每響一聲,大家便向佛叩拜一次。翻譯早向大家介紹,這種跪拜方式的含意是,佛祖指明人生有108次磨難,那麼叩拜108次,就能從煩惱和厄運中解脫出來。這種拜法是很費力氣的,中韓僧人都能堅持拜完,而幾個西方人拜了一會兒便拜不動了,索性趴在地上再不起來。
早飯後,心朗領疊翠山法務團去四樓的國際禪學中心參觀。那是一個大大的廳堂,有幾十位西方男女正在地板上坐著,聽一位韓國法師用英語講課。慧昱隨大家坐下,吃力地聽了一會兒,模模糊糊聽出那法師正在講趙州古佛的公案"煩惱是佛":趙州上堂開法,說佛是煩惱,煩惱是佛。有僧人問:不知道佛是誰家煩惱?趙州答:是一切人煩惱。那僧又問:怎樣才能免除煩惱?趙州反問:免除它做什麼?韓僧講罷這段,又解說了一通。慧昱聽他講得很一般,並沒有扣緊佛祖講的"萬法如一"和禪宗曆來主張的"一行三昧",但那些西方人卻聽得如癡如醉。有一位鼻子奇大的中年人,竟然一邊聽一邊哭,將大鼻子擰得通紅。法師停止講課,問他為什麼哭,大鼻子男人說,他一直在尋找去除煩惱的方法,可是找了大半生也沒找到,沒想到在這裏找到了禪宗這種神奇的東方智慧!他很感動,所以忍不住要哭。
法務團退出之後,心朗法師在走廊裏通過翻譯向大家介紹:這個國際禪學中心每年接待上萬人次,其中大多數學員來自西方,有人學習一段回國,還建立了各種各樣的禪學組織。明若大和尚說:與廣佛寺相比,我們在這方面就做得較差。把佛的智慧和禪宗思想向世界推介,這是當代佛子的重要使命,我們今後也要努力去做。
此後的幾天裏,法務團在廣佛寺舉辦了多項傳法活動,有梵唄演唱,有書法表演,有集體坐禪,最主要的一場是明若大和尚講經。那天,廣佛寺全體僧人、外國學員和社會上許多禪學愛好者都來聆聽,將國際禪學中心坐得滿滿當當。明若從南北朝傅大士那首著名的詩偈"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在橋上過,橋流人不流"講起,談禪宗思維方式的別致以及在現代社會中的運用,引起了入會者的一致贊賞。
他講完後,一些人紛紛提問,繼續請教。面對那些五花八門的問題,大和尚逐一解答,侃侃而談,讓大家時而哄堂大笑,時而點頭歎服。後來,有一位金發碧眼的白種女人提出了這樣的問題:你們中國僧人為什麼要獨身,要禁欲?有沒有人強迫你們?她一說完,全場嘩然。大和尚卻不慌不忙,微微一笑說道:為什麼要獨身,佛經裏講的道理已經夠多了,我今天再把佛家之外的觀點介紹給你們。你們肯定知道印度的甘地,他就是一個獨身主義者。那是一位聖人,他組織了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最終讓印度擺脫了英國的殖民統治。他創立的真理靜修院,就是要求禁欲的。為什麼要這樣,他說,一個人如果把自己完全奉獻給了真理,他就要絕對地大公無私,他不可能有時間出於私利去生兒育女、照顧家庭。男女之愛是自私的,排他的,忠實的妻子准備為丈夫犧牲一切,同樣忠實的丈夫也會這麼做。顯然,這樣的人達不到博愛的高度,或者他們不可能把所有人看作是自己的親友,因為他們在愛的周圍築起了一堵牆。這是甘地的觀點。出於同樣的原因,西方一些宗教,專業的神職人員也是要禁欲、獨身,中國僧人也是這樣。這不是有人強迫我們,因為我們隨時可以舍戒還俗。中國憲法規定,公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也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但既然我披了僧衣,那就要做一個真正的僧人。比丘、比丘尼是佛教的動力,是職業傳道者,因而要遵守修道的最高標准,把心中全部的愛奉獻給眾生,奉獻給社會!
聽罷他的解說,全場熱烈鼓掌。
大和尚的這種講法讓慧昱感到十分新鮮,也十分信服。他想,對,就是這個道理。那麼,就讓我也做一個真正的僧人,堅決遠離男女之欲,把我的身心全部奉獻給佛教奉獻給眾生吧!
最後一天是在漢城遊覽。法務團乘坐一輛大巴,在心郎法師的帶領下去了酷似中國故宮的景福宮,去了韓國著名藝術品彙集場所仁寺洞,還登上了南山公園裏高高聳立的漢城塔。站在漢城塔的旋轉眺望臺上,整個漢城一覽無遺,連遠處的仁川海和仁川機場都能看到。
當天晚上,他們去仁川機場登上了回國的航班。
回到疊翠山,九位出國學僧在佛學院受到熱烈歡迎。學院舉行了一場報告會,讓他們講了出訪韓國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慧昱第一個發言,他重點講了從漢城廣佛寺看到的佛教現代化、全球化跡象。他說,進入二十一世紀,人類的物質生活水準普遍提高,但精神問題也在迅速凸現,人欲橫流、道德淪喪等社會弊病引起了人們對文化的普遍反省。生存競爭的高度緊張,使許多人嚮往放鬆身心,輕安自在,歸真返璞。佛教資深年久,庫藏豐富,具有很大的心理治療、心理安慰和心理開發功能,很可能會在人類文化的重建中扮演重要角色。中國漢傳佛教必須應時契機,調整改革,盡快完成現代化進程,以此來與當今世界的發展和變革相契合。這個觀點,贏得了師生的一片掌聲。
本來,覺通就對自己沒能隨團出國耿耿於懷,看到慧昱回來之後這麼風光,在宿舍裏對慧昱說:"去了一個韓國就了不起啦?等我畢了業,我去周遊世界!"慧昱聽了只是一笑,沒有吭聲。
在將要畢業離校的幾天裏,覺通開始在學僧中招兵買馬,跟這個談,跟那個談,讓人家跟他去芙蓉山。然而談過幾個,人家都不答應,覺通以為是待遇問題,就許諾到了那裏每月發給五百。這樣還是不行,覺通就讓慧昱替他動員。慧昱想,能動員幾個同學一起去芙蓉山,也真是好事,因為要弘化一方,必須有一批高層次的僧才。他聽說一凡畢業後的去向還沒定下,覺得一凡功課學得好,品行也不錯,尤其是精通梵唄,唱功極佳,去芙蓉山作維那師再好不過。然而他找到一凡說了這意思,一凡卻連連搖頭,說慧昱你能跟覺通同住,我是不行,我看不慣他那品行。慧昱就把自己的思想變化過程講給他聽,讓他"不看僧面看佛面",為了續佛慧命,承擔如來家業,一起去芙蓉山住上幾年。一凡想了想說,那我就聽你的,去住一段試試,如果實在受不了,拔腿就走。慧昱說,可以可以,你想走就走,我決不攔你。
經過幾天苦口婆心的勸說,慧昱終於動員成了三個,除一凡外,還有慈輝和達戒。覺通讓能說會道、白麵書生模樣的慈輝去芙蓉山作知客,讓性情耿直、長著一張大紅臉的達戒去當僧值。他高興地說,這樣一來,寺院的領導層就有了。以後,再到別處引進一些,新招一些小沙彌,弄到二三十人,就比較有規模啦。覺通對這幾個同學講,離校後大家各自回家看看,順便也動員一些相熟的僧人,招一些想出家的年輕人一塊去芙蓉山。
七月底的一天,疊翠山佛學院第十屆學僧畢業典禮隆重舉行,省、市佛協會長,市宗教局領導,明若大和尚和全山各寺住持都來出席。典禮在《國歌》聲中開始,領導與長老依次講話,一個個對畢業學僧諄諄教誨,依依叮嚀。明若大和尚的講話更是愛心拳拳,期望殷切。他對學僧們說,畢業不等於成熟,不等於開悟,畢業後的修行之路漫長而艱難,希望大家一定要堅定信念,學有所用,身體力行,做一番弘法利生的大事業!慧昱眼含熱淚代表學僧發言,表示一定要謹遵祖訓,愛國愛教,知恩報恩,學修並進,莊嚴國土,利樂有情。
最後,《三寶歌》的旋律響起,老少僧人一齊起立,莊嚴地唱起了這首由太虛大師作曲、弘一大師作詞的教歌:
人天長夜,宇宙黯暗,誰啟以光明?
三界火宅,眾苦煎逼,誰濟以安寧?
大悲大智大雄力,南無佛陀耶!
昭朗萬有,任席眾生,功德莫能明。
今乃知,唯此是,真正皈依處。
盡形壽,獻身命,信受勤奉行!
……
秦老謅的謅:燒疤
和尚過去為什麼要在頭上燒香疤?那是元朝興起的。北國韃子占了中國,老百姓反抗,經常是殺了韃子跑到寺院裏藏起來。皇上就下旨,叫真正的出家人都在頭上燒香疤,好辨別真假。
也有人說這事是明朝興起的。朱洪武當過和尚,知道有些罪犯會借出家逃脫官府緝拿,就叫出家人燒香疤,免得混進壞人。
我聽我表弟講,燒香疤很疼。燒完了有腫頭的,有腫臉的,還有的頭皮都爛了,一個勁地淌膿。可沒有辦法,過去要出家,就得過這一關。
清朝的乾隆爺,下江南的時候路過芙蓉山。他到飛雲寺裏玩,方丈接駕,陪他四處觀看。正好,大殿裏有一群和尚在受戒燒香疤,乾隆好奇,說朕要進去看看。方丈為難了,心想,萬一哪個受戒和尚疼得叫喚起來,驚嚇了皇上怎麼得了?可他又無法阻止皇上。方丈正在猶豫,抬頭看看皇上的臉,忽然有了主意,說您不宜參加受戒儀式,乾隆有些不悅,說怎麼啦?方丈說,皇上您"天庭"發亮,這是要交桃花運,看僧人受戒,沖了您的桃花運怎麼是好?乾隆一聽樂了,心想對呀,我上芙蓉山經過官湖街,見一個碾米的姑娘俊俏得很,正打算晚上召來樂呵樂呵。這樣,他就沒去看燒香疤,接著下山去了。那個姑娘叫芙蓉,當天晚上就陪皇上睡了覺,第二天皇上走卻沒帶她。雖然沒讓皇上帶走,可從此人家都叫她芙蓉娘娘。芙蓉娘娘一輩子沒再出嫁,為乾隆守節。她死後,單獨埋在芙蓉山腳下,至今那地方還叫娘娘墳。
光緒年間,孫中山反清。怡春有個肖舉人,也暗地裏隨了孫中山。他那年自己造了炸彈,去北京炸慈禧。結果慈禧沒炸著,倒把自己暴露了。他偷偷跑回來,怕叫官府逮去殺頭,就藏到了芙蓉山上。當時飛雲寺的住持是花淨,跟肖舉人是老朋友。肖舉人到了山上,花淨問他:你要臉還是要命?肖舉人說,我當然要命。花淨說,那好,你快躺下,把眼睛閉上。等肖舉人躺下,他把一壺開水澆到了肖舉人的臉上,把他的臉皮全都燙爛了。藏了一段時間,肖舉人的臉皮重新長好,除了方丈,誰也不認識他。官府上山搜查過,可就是認不出肖舉人。肖舉人保住了命,等到孫中山革命成功,他想去謀個一官半職,可孫中山說,算了吧,就你這張臉,實在有損革命軍形象。肖舉人死了當官的心,回山上當了個真和尚,法號叫法一。法一研究佛經多年,最後寫成一本書,聽說在南京出版了,這書咱沒見過。花淨本想叫他接班當方丈,可是法一寫書累壞了身體,死在了他的頭裏。這樣,法揚就代替法一,接了花淨的班。
《雙手合十》第九章
在"非典"最猖獗的那段時間裏,孟懺在互聯網上發布了一則啟事:
一對不孕夫婦,渴求子女。誠向年齡在20-29歲、身體健康、五官端正、品學兼優、無家族遺傳病史、大學以上學曆之女性徵求卵子,婚否不限。有願捐獻者,將有萬元以上重謝。有意者請回信:kelianren5555@sina.com
可憐人嗚嗚嗚嗚。孟懺在網上注冊這個專用信箱,貼這則啟事時,真是哭得一塌糊塗。向別的女人征卵,她是多麼不情願,心裏充塞了多少痛苦!
但沒有別的辦法。想要孩子,自己的身體卻有毛病,這是不得已而為之。春節後,她在上海查出自己的卵子有問題,丈夫方建勳倒是豁達,說孟懺你不要難過,不能生就不能生,咱們一樣過日子。孟懺說,我不,我非要生一個不可,醫生說可以讓別人捐卵,咱們也那麼辦。方建勳歎口氣說,好吧。
二人回家後商量,這事一定要謹慎、保密。孟懺說,由她在網上發啟事,物色好對象之後採用"互盲"方式,不向捐卵者透露位址,不和她見面,一切由聘請的律師代理,免得日後出麻煩。方建勳說,好,就這麼辦。商量完這事,方建勳就回山西繼續倒騰煤炭。
孟懺忍著心中的劇痛寫好啟事,在電話裏念給方建勳聽。方建勳聽罷沉吟了一下,說你貼在"芳草萋萋"網站上吧,那是個大學生的社區,容易找到高層次的應征者。孟懺正要上網發布,對門鄰居小路來說的事情卻讓她犯了躊躇。
那天,小路敲開孟懺的門,一進來就哭。孟懺讓她到沙發上坐下,問她哭什麼,小路說,她又懷孕了。她和她男的本來很小心,不知道怎麼回事又中了。她已經做過兩次人流,現在一想到再上手術台就嚇得發抖。
聽了她的訴說,孟懺坐在一邊渾身冰涼。她心裏說:佛呵,菩薩呵,世上的事情怎麼就這麼不公?有人想要孩子,苦求苦盼就是沒有;有人不想要孩子,卻接二連三地懷孕,這是怎麼回事呵!
歎息幾聲,便強打精神去安慰小路:"不想拿掉,你生下來就是。"
小路說:"我也想生下來。醫生說,如果我再做人流,可能會終身不育。可我那口子不讓生。"
孟懺不解地問:"為什麼?"
小路咬了片刻嘴唇,然後說:"孟姐,我相信你是個能為我保密的人,跟你實說了吧,我那口子是個和尚。"
孟懺立即醒悟過來:"他是不是通元寺的當家?"
小路驚訝地問:"你早就知道啦?"
孟懺說:"年前我跟方建勳去拍香,發現監院和尚跟你那口子長得挺像。"
小路搖搖頭:"咳,戴假發穿俗衣也沒能瞞過你。他說,他那身份,是決不能要孩子的。"
孟懺氣憤了:"他那身份不能要孩子,難道要老婆就行?"
小路低頭說道:"我哪裏是他的老婆,只不過是他養的一個女人罷了。"
接著,小路擦眼抹淚,向孟懺講了他和明心和尚的事情。她說,明心俗姓唐,原來在三豐縣開工廠,她是他家雇的保姆。老唐的老婆是個母老虎,對男人管得很緊,疑心很重。她在他家剛做了兩個月,那女人就懷疑她和老唐有關系,大吵大鬧,還動手打她。她一氣之下,真的跑到外面打電話,把老唐招到旅館,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以後,二人就經常偷情。她倚仗自己是老唐的人了,也不怕那女人,聲稱如果再打她,就把她兩歲的兒子弄死,這才讓女人稍稍收斂了一些。但她不想這麼不明不白地混下去,就逼著老唐離婚娶她,老唐不幹,她就尋死覓活地跟他鬧。老唐的老婆不敢再打罵保姆,卻敢打罵老唐,經常把他抓得滿臉是傷。老唐叫兩個女人鬧得有家不敢回,這天回來說,他實在受不了了,決定出家當和尚去。他要跟老婆離婚,把工廠拍賣,然後把財產一分為四:一份給老婆,一份給兒子,一份給保姆,一份捐給寺院。兩個女人慌了,都去勸他,可誰勸他也不聽。老婆不跟他離,他只把工廠賣掉,一個人去了簡山普照寺。小路隨後也到了明洲,用分得的那筆錢買下這套房子住著,一次次去簡山找那位改名為明心的心上人。明心不理她,她無怨無悔,在這裏一邊打工一邊等,一直等了五年。這五年中,明心憑借他當老闆時練出的交際本領,在普照寺出人頭地當上了知客,又憑借當知客的便利,結交了佛門內外的一些要人,終於在法澤老和尚圓寂之後到通元寺當了監院。也該著他們再續前緣,那天她下班後騎車回家,不小心撞到了一輛轎車上。開車的是個和尚,急忙下車扶她,二人這才互相認出。明心讓她上車,把她帶到城外一個偏僻地方,聽她哭訴這幾年獨身苦等的經曆。明心聽著聽著也哭了,摟住她說,真沒想到你這麼執著這麼癡情!那天晚上,二人在車裏又有了那種事情。後來,明心就經常戴了假發換了裝束到她住處,兩年間,她兩次懷孕兩次流產。她想讓明心還俗跟他結婚,可明心不幹,說他好不容易混成一個名寺監院,是決不能放棄的,而且他還要繼續向上爬,爭取當上市佛協會長呢。想生孩子,他更不讓,說那樣容易暴露,對自己的前途十分不利。小路最後歎口氣說,其實,他還是不把我當回事。他跟前妻有兩個孩子,至今還一年回去看上幾次,他家鄉的人也都認為他們還是一家子。可我呢,為了他,從十八到二十八,整整付出了十年青春,最後連個名分也沒有……
孟懺聽罷他們的故事,喟然長歎。她想,這小路也跟孟悔一樣,因為和僧人有了緣分,就把青春年華都耽誤了。不同的是,孟悔最終沒能把慧昱俘獲,無望無奈遁入空門;小路卻早就委身於老唐,至今還跟出了家的他暗地裏糾纏,不明不白。
她說:"小路,你既然看清了他,就趕快跟他分手吧。"
小路哭唧唧道:"我也想過這事。可你看看我,要文化沒文化,要形象沒形象,好工作難求,好男人難找,可怎麼辦呀?"
孟懺看著小路那張已經褪盡紅顏的臉,也覺得事情真是不好辦。她說:"可你不能老這樣下去。現在的首要問題是,你怎麼處理肚裏的孩子?"
小路說:"這不是跟你商量嘛。"她停了停,看了看孟懺的肚子,又看著她的臉說:"孟姐,你要是不嫌棄的話,我想……我想把孩子生下來給你,可不可以?我保證,給你就給你了,以後絕對不認這孩子。"
孟懺聽了這話,心裏"咯噔"一下。她知道,自己曾把不能生育的情況向小路講過,所以今天她才敢這麼講。自己生養不出,抱養別人的孩子,這也是常見的做法。與其要別人捐卵,要在自己肚子裏養上十個月,還不如抱養一個現成的小孩來得利索。她說:"小路,這不是一件小事,你讓我考慮一下,跟老方商量一下,好吧?"
小路走後,孟懺想打電話找丈夫商量,可是幾次拿起話筒又幾次放下。她想,抱養小路的孩子雖然省心省力,但以後會出麻煩。她說以後絕對不認孩子,可這種保證是難以做到的。對門住著,親骨肉天天在眼前晃,哪個女人能把母愛深藏心中絲毫不露?再說,小路和她男的相貌平平,孩子肯定漂亮不了,要是把明心和尚的大方嘴繼承下來,那更叫人惡心。
不行,還是找人捐卵去。這樣做的好處很多:一是雙方不見面,能免除日後的麻煩;二是可以選擇一個出色的姑娘捐卵,生一個漂亮小孩。更重要的是,這孩子是方建勳的骨肉,是經她孟懺懷胎十月親自孕育的。
第二天,孟懺便去跟小路說,自己不打算抱養她的孩子,請她原諒。小路含淚點頭道:"孟姐我理解你。其實我說生了孩子送你,是帶了私心,光考慮自己再做人流就不能生育了,沒體諒你的心情。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孟懺道:"你別這麼說,我不答應你,是自己還沒死心,還想找地方治治去。"她對小路只說過不能生育,但並沒告訴她准備找人捐卵。
小路說:"你快找地方治去,願你趕快治好,早一天生下孩子。"
孟懺問:"那你怎麼辦?"
小路臉上現出堅毅的神情:"我已經想好了。我一定要把這孩子生下來。明心認他也好,不認他也好,我都會把他養大。我吃天大的苦,受天大的罪,也不在乎!"
孟懺聽她這麼說,心裏十分感動。她想,面對苦難,為了孩子,女人常常會迸發出超常的生命能量。這事放她身上,她也會這麼做的。
她握著小路的手熱淚潸潸:"妹妹你生吧,姐理解你!"
回到家中,孟懺在網上找到"芳草萋萋"網站,把征卵啟事貼在了論壇上。
也就在當天夜間,她又開始了痛經。她不敢自己在家呆著,便抱著肚子開車去了醫院,在那裏一住就是六天,直到經期過去。
回家打開電腦,看見自己新開的那個信箱有了十來封未讀郵件。打開看看,全是女大學生寫來的,都願意捐卵。有幾個在信裏明講,捐卵是為了錢。但也有兩個女孩說不是為了錢,是因為理解一個女人不能生育的痛苦。這兩個女孩,一個叫"黑蝶",一個叫"什麼什麼的魚"。她對這兩個女孩產生了好感,便分別回信道謝,並讓她們把照片發來看看。"什麼什麼的魚"發來了,那是個胖胖的姑娘,雖然看上去充滿青春活力,但孟懺覺得她那對乳房過於肥碩。等到"黑蝶"發來,她只把照片掃描了一眼,就產生了良好的印象:那女孩雖然一看就是農村出來的,有些靦腆拘謹,但她面容清秀,身體苗條,尤其是臉上那對淺淺的酒渦惹人愛憐。孟懺給她回了信,問她詳細狀況,"黑蝶"回信說,她生在湖北農村,家裏有父母和一個正上中學的妹妹。她是石家莊一所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剛念完大三。她身體十分健康,什麼病也沒有。孟懺覺得,這女孩比較合適。
但她並沒急於和她談定,而是等了十來天,幾次在網上貼出啟事,想看看別的應征者怎樣。她又接到十來個女大學生的來信,選來選去,又看中了一個叫作"小雨滴"的。這女孩是河南的大學生,也長得不錯。孟懺把兩個人的照片都發給方建勳,讓他看看哪個合適,方建勳打回電話說,就選"黑蝶"吧。孟懺說:好,那我就辦了呵。方建勳說:辦吧辦吧,辦得越快越好!
孟懺便去本市一家律師事務所,找了個姓宋的女律師。宋律師聽了她的陳述,表示一定要幫她把這事辦好,並為她保密。二人商定,由宋律師約"黑蝶"近期到上海見面,並帶她到醫院捐卵。而後,孟懺交了代理費,寫了委託書,並提供了"黑蝶"的聯系方式。
第二天,宋律師給孟懺打電話,說她和"黑蝶"聯系上了,"黑蝶"同意這邊做的安排,但現在大學校園全部封閉,"非典"不解除她是沒法出門的。孟懺無奈地說,那就只好等吧。
此後的日子裏,孟懺比任何人都關心"非典"情勢,每天下午四點准時坐在電視機前聽國家衛生部發布最新消息。
這期間,她也惦記著他的三位親人。第一位是她的丈夫。她得知山西是重災區,便頻頻打電話給方建勳,讓他千千萬萬小心。方建勳說,他一直蹲在晉北鐵路上的一個小站,那邊一直沒發現患者。不過,因為不能去北京,車皮跑不下來,生意受了影響。孟懺說,什麼生意不生意的,遇上這樣的大瘟疫,保命要緊。方建勳說,對,我就蹲在這裏不動,你放心好啦。
妹妹那邊,孟懺也打過幾次電話。妹妹說,這兒的庵門關得可緊啦,連老鼠也休想鑽進來。問她的學修有沒有長進,孟悔說,天天當夥夫,能有什麼長進!孟懺聽出了她的厭倦,就勸她一定要耐住性子,把該幹的幹好,該學的學好。孟悔沉默了片刻說,好吧。
孟懺最擔心最惦記的人還是父親。三月裏的一天,她接到怡春市雲舒曼局長的電話,說她父親從芙蓉山走了。孟懺問,父親去了哪裏,雲舒曼說,聽說是去了五臺山。雲舒曼在電話裏還一再表示惋惜和自責,說自己沒把事情處理好,讓老人家獨身一人離去,她心裏很是不安。孟懺說,沒事,雲遊四方在僧人來說是常事,五臺山是大道場,他到那裏住也挺好。一個月後,她估計父親如果去五臺山的話也應該到了,就從網上查明五臺山都有哪些寺院,再從那邊的電信局查到電話號碼,然後一家一家打電話。可是問哪家寺院,哪家就說,沒有叫作休寧的老僧到那裏掛單。就在這時,"非典"爆發,風聲鶴唳,孟懺焦躁不安地想,這會兒父親在哪裏呢?他會不會出事了?
後來她才明白,因為雲舒曼不懂拜山是怎麼一回事,在電話裏沒說明白,她也就不知道父親是三步一叩地緩慢前行,"非典"爆發的時候尚在中途。
終於等到疫情解除,孟懺便催促宋律師馬上和"黑蝶"聯系。律師給"黑蝶"打電話,"黑蝶"答複說,她可以請假去辦那事了。在約好的那天,宋律師帶著孟懺給的三萬塊錢去了上海。當天晚上她給孟懺打電話,說已經見到了"黑蝶",這女孩果然挺優秀,很招人喜歡。第二天,宋律師又告知,說已經去醫院交上委託書,給女孩查了體,打了催卵針。第四天,律師說取卵已經成功。孟懺滿心歡喜,讓宋律師付給女孩一萬六千塊錢。第五天,宋律師回到明洲,卻只交給了孟懺一張六千元的收條。孟懺問怎麼給得這麼少,律師說,那女孩先是不要,說不就是一個卵子嗎,還要什麼報酬,只要能幫別人懷上孩子,她就高興了。後來經律師一再勸說,她才收了六千塊錢,坐火車回了石家莊。孟懺看著字條上那娟秀的筆跡連聲感歎:真是個好女孩,真是個好女孩。
醫院已經存上了卵子,孟懺便打電話給丈夫,讓他快去上海供精。方建勳卻說,他正在北京跑車皮,還要再等兩天。孟懺說,是車皮重要,還是孩子重要?方建勳說,老婆你別著急,不就是兩天麼。我打算先去南京,再去上海,南下一趟把兩件事都辦了。孟懺問:"你到南京幹什麼?"方建勳說:"帶幾個管車皮的去吃河豚。"孟懺驚訝地道:"到南京就為了吃河豚?你腦子有病呀?"方建勳說:"不是我腦子有病,是管車皮的人腦子有病。這次我給人家送錢,可人家不要。你猜人家說什麼?說是經曆了一場非典,把金錢全他媽的看淡了。我沒辦法,想請人家到高級酒店吃飯,人家也不答應,說北京的酒店已經吃膩了。我問他們想到哪裏吃,他們說,想到南京吃那有名的河豚宴。現在南京的宴席已經訂好,是週六的晚上。"孟懺說:"吃河豚魚有危險,那些人不怕死呀?"方建勳道:"那些人說了,經曆了非典,等於死過一場了,還怕再死嗎?當然,這是他們的玩笑話。吃河豚是有危險,可南京人很會做,洗得特別幹淨,不會出事的。"孟懺說:"我不放心。你陪他們的時候,自己別動筷子。"方建勳說:"你要是不放心,也去南京吧。等客人玩完了,把他們送走,咱們一起去上海。"孟懺說:"好,這樣最好。"
星期六上午,孟懺接到方建勳的電話,說他們下午坐飛機到南京,讓她先去那裏的金陵飯店,把他預訂的房間落實好。孟懺立即開車上路,午後一點進了南京,找到了那座赫赫有名的酒店。到總台查查,原來方建勳訂了五個豪華間,每間房每天798元。孟懺有些心疼,但想想這是生意上必要的破費,就掏出信用卡把錢付了,然後拿著鑰匙去了其中的一間。休息了三個小時,她接到方建勳的電話,說他已經出了機場,現在帶客人直接去"大富豪江鮮館",讓她趕快過去。因為路生,孟懺沒有開車,叫了輛出租車直奔那兒。此時已是華燈初上的傍晚,那家江鮮店富麗堂皇,食客攘攘。找到預訂的"滿江紅"包間,只見裏面的空間將近一百平米,裝修極盡奢華,光是四周擺放的古董、奇石就讓人大開眼界。孟懺問問打扮得如仙人一般的服務小姐,得知進這個房間最低消費是一萬八千八,心裏又是一陣疼痛。鬱悶地等候一會兒,只見門外小姐向著走廊做出燦爛笑臉,將一隻玉手向房內一攤:"各位先生請進。"接著,方建勳出現在門口,滿臉堆笑,也將一隻胖手向房內一攤:"各位領導請進。"然後,便有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走進來,身後跟了兩男一女。方建勳向孟懺介紹,為首的這位是常主任,後面幾位是孫處長,馬處長,聞處長。他們一一和孟懺握手,嘴裏說:方夫人好,方夫人好。
賓主落座,服務生把茶宣上,小姐便端了菜單讓客人點菜。方建勳說,不是說好吃河豚宴嗎,怎麼還要點菜。常主任說:你老方又土了。雖然是河豚宴,也不可能光吃河豚吧?小姐說說,你這裏有什麼最拿手的菜?小姐說:我們這裏是全南京最著名的江鮮館,以"長江四大名旦"為招牌菜。客人來了情緒,都問什麼是長江四大名旦。小姐說,是河豚、刀魚、鰣魚、回魚。這四道菜,不但味道鮮美還有健身功效。客人興奮地道:那就來四大名旦!方建勳為挽回臉面,作出豪爽樣子說:不光四大名旦,你們店還有什麼好東西,統統上來!小姐笑得更加燦爛,接連報上許多菜名,說一個方建勳答應一聲。小姐問喝什麼酒,方建勳揮手道:別囉嗦,什麼最好上什麼!小姐說:上路易十三還是XO?客人的選擇出現了分歧,有說喝路易十三的,有說喝XO的。方建勳暗地裏咬咬牙,又是一揮手:那就兩樣都上!孟懺知道,這兩樣酒都少不了一萬元一瓶,心裏更是疼痛不已。
很快,美酒斟上,四大名旦也到場了一個鰣魚。方建勳舉杯,畢恭畢敬地向客人敬酒。這時孟懺突然想起,這場宴會過後,方建勳是要去上海醫院提供精子的,這可是關系到孩子優劣的大事!她顧不得失禮,說,老方你身體不好,少喝一點,實在不行我來敬主任和處長!常主任立即不滿意了:"老方你有夫人保駕,我們沒帶夫人誰來保呢?"方建勳明白孟懺的意思,但面對常主任的詰難,只好說:"老婆你不要多嘴,我沒事,我能喝!"說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孟懺急得不行,直在桌子底下搓腳。
在方建勳的邀引下,幹下第一杯酒的客人將筷子一齊伸向了鰣魚。孟懺因為自己是居士,常年吃齋,就從別的盤子裏夾了一點素菜吃下。
酒一杯杯地喝,菜一樣樣地吃。已經半醉的馬處長叫了起來:"怎麼還不上河豚呀?"聞處長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她說:"你急什麼,那道主菜肯定是這宴會的高潮!"馬處長又叫:"快來高潮吧!快來高潮吧!"眾人大笑。馬處長轉身對著服務小姐說:"來了高潮你就喊呵!"小姐讓他說得粉面通紅,又不敢發作,只好走到了門外。聞處長說:"人家還是個姑娘,你缺德不缺德?"馬處長說:"那麼你喊,好不好?"常主任也說:"對,聞處長喊,不喊不給她吃!"聞處長說:"好好好,我聽主任的,我喊!"
過了不大一會兒,小姐換上笑臉,用托盤端上六個小巧而精緻的菜碗,說:"河豚來啦!請品嘗!"聞處長果然將屁股蹾了幾下,像叫床那樣"嗷嗷"叫了幾聲,三位男客鼓掌大笑。
河豚分到面前,客人們看著碗裏白白的魚肉神色凝重。常主任說:"同志們,我看過資料,一條河豚的毒性比氫化鈉要大一千倍,短時間就足以致50個人死亡,是名副其實的生命殺手。"聞處長立即將碗一推:"我不吃了,我不吃了。"馬處長說:"為什麼不吃?人生在世,玩的就是心跳!吃!"孫處長也說:"吃!咱們從北京跑到這裏,不就是吃個刺激嘛!"聞處長再看看那碗魚,說:"那我得給家裏留幾句話。"說罷,她真地掏出手機走到了門外。常主任笑道:"老孫,老馬,你們怕不怕?"馬處長拍著胸脯說:"不怕,大丈夫視死如歸!"孫處長揮著筷子說:"拼死吃河豚,無怨無悔!"
等到聞處長回來,常主任說:"按說,在這樣的名店裏吃河豚,應該是百分之百的安全。但為了以防萬一,老方你兩口子就不要吃了,擔任救護的任務好不好?"方建勳和孟懺齊聲說:"好,好,我們負責領導的安全!"
四位北京客人就開始吃起河豚。夾一口嘗嘗,都說真是鮮美無比,好吃極了。
吃完後,馬處長說:"我聽說有這樣的話:'吃了河豚魚,死活一刻鍾。'在這十五分鍾裏,咱們一定要仔細地體會著,感覺著,一有情況趕快採取措施!"
常主任用紙巾擦擦嘴,帶著酒意道:"各位,在這生死關頭,我給大家唱支歌吧!"聞處長立即拍手:"好,就唱你最拿手的《霸王別姬》!小姐小姐,快把音響打開!"小姐打開音響,常主任離座上前,手握話筒吼了起來:"我站在,烈風中,恨不能,蕩盡綿綿心痛!……"他嗓子很一般,但每唱一句,在座的人都喊一聲好。聞處長還主動地站起來扮作虞姬,一手拿一支筷子當劍舞著,在常主任身邊轉來轉去,後來還一抹脖子做自刎狀,將圓滾滾的身子往地上一倒。孫、馬二處長笑得前仰後合,連常主任都笑得讓自己的歌唱出現了間斷。
常主任唱完,把麥克風遞給聞處長。這女人唱了個《月亮代表我的心》,邊唱邊晃胖腮,聲情並茂。
客人在唱在笑,方建勳卻一直緊張地看表,額頭上汗流滾滾。五分鍾過去,十分鍾過去,大家都沒事兒。終於等到第十五分鍾,方建勳站起來晃著手腕說:"各位領導,各位領導,危險期已經過去啦!"四位客人一齊鼓掌歡呼。
方建勳示意孟懺結賬。孟懺讓服務小姐領著去前臺算算,一共花了四萬六千七。孟懺往外掏卡時,手都抖了。
大家從江鮮店出來,打兩輛出租車去了金陵飯店。將客人送進各個房間,方建勳和孟懺剛進他倆的那間房,電話突然響了,是馬處長打來的。馬處長問:老方呵,有沒有安排下麵的節目?方建勳說:正在安排,正在安排。請問領導,每人安排一個還是兩個?馬處長說:一個有啥意思?要來就來倆。方建勳又問:不知聞處長需要什麼樣的服務?馬處長說:給她找鴨,也找倆,免得她說男女不平等!這娘們兒,騷著呢!
孟懺已經聽明白他們在說什麼,等方建勳放下電話,她瞪圓眼睛問:"方建勳,你在外面整天就這麼幹?"方建勳急忙賠笑解釋:"這不是做生意嘛,讓人家滿意了才弄到車皮嘛!你以為我就願意?"孟懺說:"我如果不在這裏,你肯定也叫上兩個!"方建勳向她打躬作揖:"我的姑奶奶,你可不要瞎想!我從來不粘那些雞,那樣怎麼能對得起你?再說,我也怕染上髒病!"見孟懺鼓突著嘴不再說話,他說:"你先歇著,我得趕緊給他們找去。"說著,匆匆開門出去。孟懺氣鼓鼓地坐了片刻,便去衛生間沖澡。
沖完澡,吹幹頭發,方建勳回來了。孟懺不問他怎麼找來的雞鴨,只管坐在床邊一邊理頭發一邊看電視。方建勳脫了衣服,也去衛生間洗了洗,出來後就坐到孟懺身邊摟她。孟懺用胳膊肘子搗他一下:"幹什麼呀?"方建勳嘻嘻笑著說:"叫非典鬧的,都幾個月沒在一起啦!"孟懺想想也是,就由著他摟他摸。可等到方建勳把她放倒時,她說:"你不留著去醫院?"方建勳說:"我得把那些醉酒的清理出來!"孟懺聽了這話,心想我成了一個垃圾桶了,他把不好的清理到我這裏,把好的留著跟"黑蝶"的卵子結合。想到這裏,她不由得眼淚汪汪。方建勳說:"孟懺你怎麼啦?啊?"孟悔歎一口氣,說:"沒怎麼。來吧。"說著,就閉上眼睛把身體打開。
次日,北京客人直睡到八點多才起。方建勳陪他們吃飯時,見他們一個個蔫兒巴唧,連話都說得很少。尤其是那個聞處長,擦了一層粉也蓋不住眼窩的青腫。馬處長盯著她看看,嬉笑道:"妹妹,吃香蕉還用眼睛嗎?"聞處長羞了,掄起筷子就要打他。常主任正色道:"不要亂說亂動呵。"三位處長於是埋頭吃飯。吃完飯,他們回房再睡。方建勳則和孟懺上街,花兩萬多塊錢買了四塊極品雨花石,准備送給他們。十點鍾,方建勳用電話把他們叫醒,說該去機場了,客人們這才打著哈欠走出房門。
送走他們,方建勳和孟懺從機場直接去了上海。孟懺在路上說,這一趟南京,花了有十萬吧?方建勳說,差不多。孟懺說,花這麼多錢,如果還拿不到車皮怎麼辦?方建勳說,你放心,他們能跟我到南京,車皮就沒有問題。
到上海找地方住下,第二天一早去了醫院。拿出相關的手續,找到那份儲存的卵子,醫生給方建勳做過檢查,便讓他供精。方建勳到醫院安排的房間裏弄了片刻,很快端著小杯子走出來交給醫生。看見方建勳興沖沖的樣子,孟懺又在走廊裏暗暗傷心。
下午醫生告訴他們,那卵子已經受精成功,培養48小時之後就可以移植,讓孟懺住院等候。這時,方建勳接到馬處長打的電話,說已經給他批了兩列車皮,讓他速到山西鐵路局辦手續。方建勳興高采烈,說原來的規矩是送十萬才給一列車皮,沒想到吃了一頓河豚魚竟然換回兩列。孟懺知道,倒兩車煤,除去在南京的花費,還能賺三十萬左右,所以也很高興。她讓方建勳趕快回山西,她自己在醫院等著移植胚胎。方建勳拍拍她的肚子說:老婆,等到種苗栽進去,千千萬萬要小心哦!
方建勳走後的第三天,醫生檢查一番,認為孟懺身體適宜,便給她做了手術。用一根有機玻璃管插入她的身體,注入胚胎,然後將她推回病房,給她墊高臀部,囑她靜臥五個小時。她問醫生能不能成功,醫生說,很難講,因為試管嬰兒的成功率不超過百分之五十。但你放心,這次如果不成功,過些日子還可以再做,因為一共培養了四個胚胎,剩下的那三個都凍在庫房裏。孟懺聽後,便安心住在醫院,一邊接受著護理一邊等候結果。過了兩周去做B超,醫生說恭喜恭喜,已經發現有胎心跳動,你可以出院了。孟懺摸摸自己的小腹,悲喜交並:喜則喜自己終於懷上了孩子,將要做一個母親了;悲則悲那孩子嚴格地說並不是她的,是丈夫和另一個女人結合而成。
她想:這樣生出的孩子,母親到底是誰?
到底是誰?到底是誰?
整整一個夜晚,孟懺像父親參"念佛是誰"那樣,追問不休,搞得自己頭疼欲裂。
第二天,她強打精神辦了出院手續,然後開車上路。她走得很慢很慢,惟恐腹中之物受到震動。
傍晚時分,她回到了明洲"毓秀花園"小區。停好車,歇息片刻,才一手護著小腹,一手扶著欄杆,小心翼翼地走上樓去。
沒想到,她打開房門,竟然發現家裏燈火通明,電視機也正開著。她正驚詫莫名,一個留寸頭、穿吊帶裙的年輕女人從廚房裏跑出來喊:"姐!你回來啦?"她仔細一看,原來那是妹妹。
她皺著眉頭走進去,一把扯住妹妹問道:"你不是出家了嗎?怎麼又回來啦?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孟悔撇著嘴道:"姐你幹嘛大驚小怪。公民有信仰自由,我想回來就回來唄!"
秦老謅的謅:施主
跟廟裏來往的人,你們和尚稱他們施主對吧?我發現,有的施主是真心信佛,對廟裏無私奉獻;有的施主就不真心,即使施捨,也是為了實際利益。
過去,去廟裏燒香的多是老太太,拿了仨瓜倆棗,放到供桌上,或者提了油壺,給佛前燈盞加一點油,就跪下求這求那。求平安,求發財,求家人好病,絮絮叨叨。有的臨走,還把那些瓜呀棗的再帶回去。有的人掏錢,可也掏不多,也就是一兩個銅板。那麼摳門兒,我要是佛也煩她們,也不會給她們辦事。
過去飛雲寺有一個送子觀音殿。觀音菩薩懷裏抱著小孩,身上還爬滿一些小孩,老百姓叫她"送喜娘娘"。有的女人生不出孩子,就去那裏燒香。她早給小孩起好了名字,到那裏用紅布條拴住一個,說:某某,我是你娘呵,你快跟我回家吧!送喜娘娘身上的那些小孩,有男的,有女的。女人想要男孩,就掐下男孩的小雞,用紙包回去,碾碎了當藥喝下。想要女孩,就掐女孩屁股上的土,也是回家喝下。第二年女人生了孩子,再來答謝,也是仨瓜倆棗,幾個銅板。那些小孩的屁股叫施主掐壞了,和尚再用泥巴補上。
你看,到了今天,這種人還占多數。掏個三毛五毛,一塊兩塊,就東拜西拜,求這求那。他們發善願倒也罷了,有的還求一些讓佛門厭惡的事情。譬如說,一對男女,一看就不是夫妻,可是雙雙對對跪在那裏拜佛,求佛保佑他們。佛能保佑你亂搞男女關系嗎?可笑。還有,俺村有個做賊的,他每一回出門作案,都要到廟裏拜拜,求佛保佑他作案成功,可惡吧?
當然,也有真正的施主,敢舍大財。七十年前,董家莊有個董財主,家有幾百畝地,可他覺得世界太亂,沒有意思,就把大部分地捐給了飛雲寺,一家人吃齋念佛。到了土改,他的地少,就沒劃成地主富農,沒挨鬥爭沒受罪,人家都說他得了好報。
我小的時候,有一支隊伍經過這裏,號稱"佛軍"。那司令姓孟,是真心信佛。他不光自己信,還叫部下全都皈依受戒,不吃葷,不喝酒,不偷東西,不搞女人。當然,不殺人是做不到的,都是軍人嘛。孟司令到了芙蓉山,自然要到飛雲寺拜佛,不光拜,還施捨錢財,一下子給了山上五千大洋。山上用這錢塑了一尊關公像,說孟司令就像關公,是寺院的守護神。那個佛軍後來去了哪裏,結果怎樣,咱不知道。
現在有些老闆捨得往寺院裏扔錢。明洲的郗老闆就是一個,可他是為了兒子。為了讓兒子當住持,掏這麼多錢重建飛雲寺,如果兒子並不爭氣,也不知佛在功德簿上怎麼給他記。官湖有個當老闆的,他年年都到九華山燒香。他認為在九華山燒香最靈,別的寺院都信不過。聽說,他每次去九華山,都把所有的大廟燒遍,一圈下來要花一萬多塊錢。可他回來,吃喝嫖賭,坑蒙拐騙,該咋著咋著。他其實是跟菩薩做生意,意思是我出錢把你搞掂了,你就會時時處處保佑我了。
佛跟菩薩真的那麼好收買嗎?我看未必。你也知道吧,飛雲寺的佛像剛剛塑好,門外就有了個賣香的,這人是杏園的,姓任。他賣的香老粗一根,一根要幾十塊、上百塊。他還在攤子旁邊樹一塊牌子,寫上這麼兩句話:人為一句好話謝謝,佛為三炷高香報恩。錢去了你的腰包,你叫佛給人家報恩?什麼屁話!
《雙手合十》第十章
其實早在兩個月之前,孟悔就萌生了退意。
住進石缽庵之後,她一直參與做飯。天天是淘不完的米,擇不完的菜,刷不完的碗筷,拖不完的地板。看看自己日漸粗糙的雙手,捶打著時時酸疼的腰肢,她心中的懊悔一天比一天增加:庵院生活這麼無聊,寂寞,枯燥,勞累,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呢?我真是一個傻冒。
讓她難以應付的不只是勞作,還有功課。期果師父給她講罷庵院裏的規矩,又開始教她出家人首先要學會的早晚課誦。早課有五個項目:《爐香贊》、《楞嚴咒》、《大悲十小咒》、《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三皈依》;晚課也是五個項目:《阿彌陀經》、《蒙山施食》、《普賢警眾偈》、《三皈依》、《祝伽藍》。《寶鼎贊》是唱的,只有幾句,孟悔很快學會了。但長達四百二十七句、兩千六百二十字的《楞嚴咒》一下子把她難住了。她上學時也曾背過書,但那是漢文,意思明白,所以好背,而這《楞嚴咒》是梵文,據說是一種古印度語,光念不知啥意思——"南無薩怛他,蘇伽多耶,阿羅訶帝,三藐三菩陀寫。薩怛他,佛陀俱胝瑟尼釤。南無薩婆,勃陀勃地,薩哆鞞弊……"孟悔只背了十來句就背不下去了。她問師父,你們當初是怎樣把它背下來的,師父說,只要發心就能背得下來,那時她把咒語寫在胳膊上,寫在手背上,走著坐著都背,總共用了半個月。師父說,她用半個月是遲鈍的,人家水月,也就是華雲,只用了七天。
那水月也真是肯用功。她把早晚課誦背熟,把庵裏規定要背下的《金剛經》、《弟子規》、《太上感應篇》背熟,自己又發願背《妙法蓮華經》。那《法華經》是六萬九千七百七十七個字,全庵沒有一人能夠背下。所以寶蓮師太得知後,特地集合全庵大眾為她舉行了一次發願法會。師太講,《法華經》是最重要的佛經之一,有"經王"之稱。先賢說過,"開悟的《楞嚴》,得道的《法華》",讀誦《法華經》曆來是修行的一個法門。水月發願要背下《法華》大經,這是一項很了不起的舉動,我們衷心祝願她背經成功,同時也應該好好向她學習,在修行的道路上不畏艱險,勇猛精進!
水月的舉動,也曾給了孟悔鼓舞。她想,人家下決心要把一部大經背下來,我怎麼就背不下早晚功課呢?再看全庵的比丘尼和沙彌尼,除了一個有智力障礙的老尼,其他人全都會的。師父早就講了,何謂課誦?就是誦諸佛之功,修自身之德。學會早晚功課,上殿和大眾同做,這是出家生活最基本的一項內容。孟悔想,人家能背下,我也應該能背下。用功!好好用功!她學習師父的法子,也把每天要背的咒語寫在手背上,胳膊上,有空就背。結果用了一周時間,她將《楞嚴咒》背下了一半。
後來,她做的一個夢卻讓她亂了心性。那天晚上她睡下不久,便夢見自己去參加婚禮。那是在一個豪華酒店,燈紅酒綠,賓客如雲。《婚禮進行曲》響起,新郎新娘手挽手走了進來。猩紅的地毯,雪白的婚紗,讓人目迷神醉。恍惚間,她竟然成了那個新娘,正挽著新郎的胳膊羞澀而幸福地前行。她扭頭看一眼新郎,發現她器宇軒昂,英俊無比。突然,新郎去她面前一蹲,一下子把她背起,跑到了客人中間。跑時的劇烈顛動,讓她的胸腹很有感受。她羞得不行,急忙掙紮著要從新郎背上下來。就在這一刻,她突然醒了。睜開眼睛看看,師父正在打著小呼嚕睡覺,而水月還在院裏背誦經書。她回憶著夢境,好久好久沒有睡著。她想,那個夢境,是自己一直的夢想。正因為想得到愛情,所以她才追那慧昱,癡癡地追了好幾年。
自己追到了嗎?沒有。沒追到還不回頭,為了想見慧昱,竟然一時沖動,住到了石缽庵裏。
孟悔這才發現,自己的舉動絕對是南轅北轍,絕對是一種荒唐行為。
現在,自己不可能再追到慧昱,那麼就心甘情願地出家,在尼庵裏度過一生?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雖然我聽水月講過,愛情是生命過程中的一個附屬物,可有可無,但讓我選擇沒有愛情的人生,我真的還不情願。
走吧,我不能再在這裏浪費時間空耗青春啦。不管愛情那玩意兒是好是壞,是苦是甜,我總應該嘗它一嘗。
這個決定生成的時候,"非典"還在肆虐,不宜走路,所以她就將決定揣在心裏秘而不宣,繼續在石缽庵住著。
既然決定還俗,《楞嚴咒》便背不下去了。期果師父一天天檢查進度,發現徒弟止步不前,便問怎麼回事。孟悔撒謊說,她這些天頭疼,想等到好了再背。期果用疑惑的目光打量一番她,也就沒再催逼。
這期間,水月一直在背經。除了吃飯幹活,參加集體活動,她有空就背,不放過一點點空閑時間。她最用功的時候是在晚上。尼僧們各自在寮房休息了,她手執經卷,就著房簷下的照明燈看一會兒,然後把經卷抱在胸前,在青石鋪成的甬道上走來走去地默默背誦。夜闌人靜,院中只響著她那輕輕的腳步聲和大槐樹下吧嗒吧嗒的滴露聲。孟悔躺在床上,聽著這聲音,有時為水月感動不已,有時又覺得水月這麼用功沒有必要。但不管怎樣,孟悔都承認,水月夜間在院中背經的樣子實在是太美太美,她曾不止一次地坐起身來,看門外的水月是怎樣在青石甬道上優雅地徘徊,看她那薄薄的僧衣是怎樣在夜風中微微拂動,看她那美麗的身影是怎樣在地上時短時長……
水月背經的速度也是不可思議。孟悔見她手中打開的經卷,先是左薄右厚,沒過多少天就是左右各半,一個月下去便是左厚右薄了。她問過水月,為什麼會背得這麼快,水月說,是佛力加持的結果。孟悔說,佛力加持你,為什麼不加持我?水月笑一笑說:為什麼不加持,你自己最清楚。這麼一說,孟悔面紅耳赤,不敢再問。
水月將整本《妙法蓮華經》全部背下的時候,也是"非典"疫情消滅的時候。那天,石缽庵又舉辦了一場法會,並且請來明若大和尚,讓水月當眾背經。在眾目睽睽之下,水月先背誦了占《法華經》三分之一篇幅的《序品》和《釋方便品》。眾人看著手中的經書核對,發現她的背誦竟然無一錯處,不由得連聲贊歎。這時,明若大和尚讓她停下,從後面的內容中隨便選了一處,念出一句經文,水月便立即從此處背誦下去。再選幾處,處處皆然。全庵大眾無不佩服,連連鼓掌。
考察完畢,明若大和尚滿臉興奮,讓人取過紙筆,當眾寫了一首詩:
今日石缽墜天花,
原是水月誦法華。
中途化城暫休歇,
待折究竟般若花。
寫罷,寶蓮師太讓兩個沙彌尼把字幅扯起,給大家念了一遍,然後講解:開頭兩句,大和尚是稱贊水月背誦《法華經》,使得石缽庵裏天花亂墜。後面兩句是提醒水月,告訴她今天能夠背下《法華經》,不過是像進入《法華經·化城喻品》中所說的幻化出的城池那樣,只是讓你嘗到法喜禪悅,暫時休息。更重要的,是乘勝前進,最終抵達究竟之處,探知實相之理,獲得般若智慧。
水月聽罷,拜倒在大和尚面前,五體投地。寶蓮師太說:大和尚這番開示,不只是水月,石缽庵常住都應記取在心。修行路漫漫,我們一定要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上,不畏道途艱險,不生懈怠之心,永遠向著究竟涅槃的方向前行!
說罷,她率領全庵大眾也向大和尚頂禮。
孟悔隨她們跪倒,心裏生出深深的慚愧。同時她也更加明白,自己和眼前的這群人不是一類。
既然不是一類,那就趕快離開。她早就知道,僧尼舍戒還俗十分簡單,只要向任何一個人說一聲就可以了。於是,第二天早飯後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脫下僧服換上俗裝,然後向正在院裏打掃衛生的師父和水月說,她決定回家。期果一聽很著急,將掃帚一扔說:"你這人,怎麼這麼沒定性呢?你別走好不好?"水月卻微笑著說: "師父,什麼事都講緣分,尤其是出家共住。她既然要走,你就放了她吧。"說著,就從孟悔手中接過包,送她出門。期果嘟嘟噥噥,也跟在後頭。
走到前院,那個大大的石缽旁邊正站著寶蓮師太。孟悔不好意思地到她跟前跪下說:"師太,很對不起……"期果站在一邊說:"唉,人家不幹啦,要走啦,都怪我教徒無方!"師太低頭看看,說:"她出家的緣分還沒到,要再去塵世火宅裏折騰一番才行——孟小姐,起來上路吧!"
孟悔滿面羞紅站起身來,再向期果跪拜一次,然後抓過水月手中的包,頭也不回地出了石缽庵。
走到山半腰,面前是那條通往佛學院的路。她想,我來疊翠山是為了慧昱,今天我要走了,最好和他再見一面,道個別,也算是對那份情緣做個徹底了斷。想到這,她便轉身踏上了那條岔路。
路右邊是樹木蔥蘢的山坡。孟悔向那邊看一眼,突然想起山上有一個花簾洞,想起她曾被慧昱的同學覺通領到那裏,差一點讓他得手。事後她曾多次回想這事,越想越覺得荒唐。現在她向山坡上看一眼,還不由得滿臉發燒。
來到佛學院門口,向門衛說了一聲,門衛便打電話給她叫人。孟悔踱到大門一邊,很快便聽到有人從院中急急走出,她扭頭一看,那人不是慧昱,是比幾個月前又胖了一圈的覺通。她氣惱地瞪她一眼:"怎麼又是你?"
覺通卻壞笑著反問她:"怎麼又是你?"
孟悔歪起臉問:"我怎麼啦?"
覺通拿指頭點著她:"你不好好在石缽庵修習,一次次往這裏跑是幹嘛?"
孟悔說:"我來跟慧昱說一聲,告訴他我要回家了。"
覺通驚訝地看著她:"你不幹啦?為什麼?"
孟悔說:"不為什麼,就是想走。"
覺通笑一笑點頭道:"走也好。"他朝院內瞅一眼,又說:"可慧昱今天不在,我送送你吧。"
孟悔問:"慧昱幹什麼去啦?"
覺通說:"他去了韓國。"
孟悔忙問:"去了韓國?不回來啦?"
覺通轉一下眼珠子道:"不回來啦。韓國缺少僧人,來中國招了一批,他就報名去啦。"
孟悔聽了,很失望地搖搖頭。
覺通這時說:"孟小姐,我送送你吧。你等我一下,我回宿舍拿點東西。"
孟悔說:"謝謝,我不用你送。"說罷,她向覺通擺擺手,向山下走去。
走在路上,孟悔十分傷感。她想,為了慧昱,自己跑到疊翠山,還出家半年,到頭來人家一翅子飛到韓國,連一聲招呼都沒打!雖然我早知道跟他不可能再有什麼緣分,但我畢竟為他耽誤了好幾年的青春!我孟悔好傻、好可憐呵!
想著想著,孟悔心酸腿軟,坐到路邊掉起了眼淚。
過了一會兒,一串腳步聲由遠而近。孟悔怕讓人看見淚水,便把頭埋得很低。沒想到,那腳步聲到她面前變緩變輕,接著是一聲招呼:"孟小姐。"
她擦一把眼淚,抬頭去看,先看到一雙白色的耐克旅遊鞋,再看到一條白色的休閑褲,一件白色的T恤衫,再往上看,便是覺通的一臉笑臉。笑臉之上,卻是一頭黑發。
孟悔吃驚地站起身道:"你,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覺通做個鬼臉:"這才是我的本來模樣呀。"
孟悔看他手裏提著一個包,沒拉嚴的口上露出一角僧服,便知道他是在半道上找個地方換上的。她用鄙夷的語氣說:"本來是個俗人,為什麼還要到佛學院裏混。"
覺通又做了一個鬼臉:"我是去做魔,助人成佛的。"
孟悔睜大了兩眼:"助人成佛?你還能助人成佛?"
覺通將腦袋一歪:"當然能啦!世上有了魔,佛門弟子才會勇猛精進,才最終會修成正果。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也是功德無量!"
孟悔拿指頭指點著他說:"你真是個魔,真是個魔。"
覺通將下巴向山下一甩:"走,跟魔王我到鎮上吃頓飯去。"
孟悔說:"吃飯?我還要趕車回去呢。"
覺通說:"都是明洲老鄉,吃頓飯送送你不是應該的嘛。走吧走吧,吃了飯再上車!"說罷,他將孟悔的包提到了手上。孟悔想,不就是一頓飯嘛,吃就吃吧,遂跟在了覺通身後。
走上一段,覺通站下,指著對面山崖問:"你知道那是什麼景點嗎?"孟悔看看那兒,只見山坡上一塊巨石,形狀奇特。她說:"不知道。"覺通說:"你沒看見那是一個大漢背著個小姑娘?那叫'和尚背尼姑',也叫'僧尼下山'。過去有一出有名的揚劇,叫《僧尼下山》,講一個小和尚和一個小尼姑相愛,就破戒還俗,雙雙下山。據說那個劇作家就是來疊翠山看了這塊石頭才產生靈感,編出來的。"孟悔說:"是嗎?那出戲我看過,真沒想到就出在這兒!"覺通色色地瞟一眼孟悔,然後學戲裏的小和尚看看四周山上,惟妙惟肖地念起了道白:"好一派桃紅柳綠的春色也!"孟悔想想劇情,再想想自己剛從尼庵裏出來,不由得心內慚愧。
到了鎮上,時間已是十一點。覺通領孟悔上了一家飯店,要了一個單間。進去看看,裏面除了飯桌,還有沙發和卡拉OK設備。點過菜,覺通讓服務員打開音響,然後和孟悔坐在沙發上喝茶等候。聽著纏纏綿綿的樂曲,看著畫面上的倩男靚女,孟悔覺得自己到了久違的另一個世界,既感到不安,更感到興奮,心跳得像一隻將要被捉的青蛙。
覺通鼓搗幾下機器,放出一首《不說不愛》,接著摸起話筒。孟悔吃驚地看著他:"你還唱這種歌?"覺通說:"怎麼不能?這首歌我上高中的時候唱過,還拿了學校的大獎呢,現在我把它獻給尊敬的孟悔小姐!"說罷,他就開口唱了起來:"別以為我愛得太多,你就可能錯過。別以為你左閃右躲,沒有人說你軟弱。你不言不語又抓得住什麼,你不癢不痛的算什麼生活……"
覺通的嗓子真是不錯。尤其是他唱出的拖音一波一波地顫動,讓孟悔的心都跟著忽忽悠悠地,仿佛飄上了半空。覺通唱罷,她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
菜上來了。覺通起身倒了兩杯紅葡萄酒,便邀孟悔入座。孟悔說:"還喝酒哇?你什麼戒都犯?"覺通說:"不要提什麼戒律,這會兒咱們都是俗人。喝!"他端起一杯酒遞給孟悔,然後端起另一杯向她舉起。孟悔笑一笑,和他碰一下,抿了一口。覺通則一下子將杯中酒喝下一半。
放下杯子,覺通問:"孟悔,你回去打算幹什麼?"孟悔說:"還不知道呢。反正我不想再回我姐夫的公司。我這幾年瘋瘋癲癲,他早就生我的氣。"覺通說:"你到運廣集團幹吧。"孟悔說:"運廣集團?你父親能同意?"覺通往椅子上一仰,將膀子一抱:"孟悔你知道不?運廣集團的董事長是我父親,可我父親的董事長是我!我說怎樣他就怎樣!"孟悔點頭笑道:"對,你是少東家。"覺通說:"少東家,這稱呼多土。我是少帥!我告訴你吧,芙蓉山就是我們爺兒倆開發的,我一畢業就要去飛雲寺當方丈,但運廣集團還要另外派人參與整個芙蓉山的管理,監督門票收入情況。這個職位,叫作'運廣集團駐芙蓉山總代表',由你來幹怎麼樣?" 孟悔聽了十分高興,說:"好的!少帥,謝謝你!"她舉起酒杯,和覺通碰一下,然後深深地喝了一口。覺通幹杯後跟她說,他畢業後回明洲住幾天再去芙蓉山,等那邊安排得差不多了,就讓孟悔過去。孟悔滿臉笑容地說:"我聽你的。"
她剛說完這話,又收斂笑容道:"聽我姐說,我爹已經不在芙蓉山住了,如果還在的話,我是不敢去的。"說罷吐了吐舌頭。覺通說:"你父親走了?哎呀,他也真是古怪透頂!他如果不走,我肯定會讓他離開山洞到廟裏住的。"
接著,覺通又和孟悔講運廣集團的情況,說現在集團的總資產已有三個多億,如日中天。孟悔問:"你有沒有其他兄弟姐妹?"覺通說:"沒有,我是個老獨——獨生子。"孟悔說:"那你為什麼不還俗,當一個名副其實的運廣集團少帥?"覺通咧咧嘴:"我也想過,可我老爹不讓。"孟悔皺著眉頭道:"這就怪了。為什麼?" 覺通說:"我爹說,要讓我披著僧衣進入上層社會。你不知道,他雖然成了億萬富翁,可至今連一丁點兒政治地位也沒有。前幾年,他想弄個市政協委員幹幹,可是客請過不知多少次,禮送過不知多少回,最後就是沒成。我老爹看看自己不成,就把希望寄託在我身上了。"孟悔問:"你怎麼弄?"覺通說:"我爹考察過,怡春市的佛教基本上是空白,到那兒建上一座寺院,讓我當上住持,就成了獨一份兒,當個市政協委員還不簡單?弄不好,當政協常委也是可能的。那樣,也算是光宗耀祖啦!"孟悔笑道:"真想不到,你爹還有這種算計。可是,你到那一步是光宗耀祖了,沒人接續香煙不也是一大遺憾嗎?"覺通笑了:"接續香煙?生孩子?那還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孟悔疑惑了:"很簡單?怎麼會很簡單呢?"覺通沖她擠擠眼:"就是很簡單。"
不知不覺,一瓶紅酒喝了大半,孟悔心中發燒,身上燥熱,便起身到空調下麵去吹涼風。覺通看她穿著襯衣和厚厚的牛仔褲,說:"都到夏天了,怎麼不穿裙子呢?"孟悔說:"我不是冬天來的麼,哪想到帶裙子。"覺通說:"走,咱們到街上買去。"孟悔說:"好吧。"覺通就去結了賬,與孟悔上街。
走進一家大商場,孟悔在成衣區看來看去,覺通一直陪著她。每拿一件到鏡子前照量,覺通便站在她的身後發表一些評論。看著鏡子裏兩張紅紅的臉,孟悔胸腔中揣著的那只青蛙跳得更歡。她想,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男人陪我買衣服呢。
到了一款吊帶裙前面,覺通說:"現在女孩子都喜歡穿這種,你也買一件吧。"孟悔說:"太暴露了吧。"覺通說:"你這麼好的身材和皮膚,不暴露真是可惜了。" 沒等孟悔說話,覺通便拿過一件往她身上比量:"你看,這衣服多麼時尚!"孟悔接到手裏看看,心想買一件就買一件吧。覺通說:"這麼熱的天,你快去換上。" 孟悔便把包交給覺通拿著,自己抱著裙子去了試衣間。關上門,發現這門並不到底,下麵有著半尺寬的一道縫,孟悔便覺得自己是在覺通的注視之下更衣的,脫也羞,穿也羞。尤其是對著鏡子打量一下自己,見那紫色的吊帶裙只遮住了她身體的中間部分,白皙圓潤的雙肩雙膝都亮在了外面,更讓她覺得難為情。遲遲疑疑地開門出來,覺通張大了眼睛嘴巴作驚豔狀:"哇噻!這不是大明星張柏芝嘛!"孟悔嬌羞地給他一掌:"你好貧嘴!"覺通嘻嘻一笑,讓她到牆邊的座位上坐下,說他要去付款。孟悔掏出錢包說她有,可覺通像沒聽見似的徑直去了銷售點。孟悔看見,覺通在那裏付完款之後,又跑進樓梯口。孟悔只當是他去解手,便坐著等候。誰知覺通回來,將收據交給售貨員之後,卻遞給她一個裹了紅絨布的首飾盒。孟悔問:"這是什麼?"覺通不說話,打開小盒子,扯出了一條光閃閃的白金項鏈。孟悔說:"你買這東西幹啥?"覺通看著她的脖子說:"這麼漂亮的脖子,哪能閑著。"說著,就動手給孟悔戴。孟悔躲閃了兩下,卻讓那項鏈晃得頭暈,索性就不再動,任由覺通安排。覺通是站在她的面前操作的,金涼手熱,還有一股濃烈的男性氣味撲面而來,讓孟悔一時大暈大醉,只好俯首抱膝一動不動。覺通將項鏈戴好,蹲到她面前輕聲叫道:"孟悔。孟悔。"孟悔不抬頭不吭聲。覺通說:"孟悔,咱們走吧。"孟悔就暈暈乎乎地站起來,暈暈乎乎地跟他出門。
沿著大街沒走多遠,覺通又領她進了一家賓館。他讓孟悔在大廳裏坐下,自己到總台那裏磨蹭了一會兒,接著回來又讓孟悔跟他走。來到一扇房門前,孟悔問:"咱們到這裏幹什麼?"覺通說:"我看你太累,休息一會兒吧。"說著就用手中的鑰匙將門打開。孟悔跟他走進去,看見一張大大的雙人床,就瞪起眼睛道:"我明白了,你沒安好心。"覺通關上門,猛地抱住她說:"我是個魔,能有好心嗎?"孟悔掙紮著說:"你真是個魔,你快放開我!"然而覺通不放。這時,孟悔就感受到了擠壓。她發現,對於乳房來說,男人用胸脯擠壓比用脊背擠壓更為有力,那種力量很快傳導到她的全身,讓她四肢酥軟,只好軟塌塌地倒在了床上。
等覺通從她身上滾下,她欠身看一眼自己,突然像夢醒一般,感到了極端的羞恥。她說:"怎麼會是這樣,你快走吧!"覺通遲疑片刻說:"好,我走。"說著就到衛生間收拾了一下,穿上衣服開門出去。孟悔坐起身來,看看床單上的一片紅豔,想想自己追慧昱追了幾年,一直守身如玉,今天卻這樣隨隨便便給了別人,不禁痛恨起自己,抬手打自己一個耳光,趴在床上哭了起來。哭了半天,忽聽房門一響,是覺通回來了。她氣惱地說:"你又來幹什麼?"覺通不吭聲,去倒了一杯水,遞給她一個藥片,說:"我剛去買的緊急避孕藥,快吃下吧。"孟悔看看藥片,老老實實接過去吃了。覺通坐到她身邊,摟著她的肩膀說:"孟悔,別傷心,別生氣,我會對你好的。"孟悔突然轉過身,將他的假發一把揪下,狠狠地用巴掌砸著他的光頭道:"你個魔!你個魔!"覺通也不躲閃,只將頭拱到她的懷裏。接著,他張嘴噙住一隻乳頭,又舔又吮,且用雙臂緊緊箍住她的腰肢。孟悔又是全身酥麻四肢無力。她往床上一倒,兩手在覺通背上狠狠掐了幾下,接著搭在上面不動。後來,那兩只手便開始了撫摸的動作,從頭摸到臀下,反反複複。再後來,那兩手竟緊緊摟住覺通的肥臀,一下下為他助力了……
從這天開始,孟悔一直住在店裏沒走。覺通隔三差五過來一次,直到二十多天後畢業,他打電話讓家裏來車接,二人才一塊兒回到明洲。
這一切,孟悔都沒告訴姐姐。她只說,自己在庵裏住不慣,就回來了。孟懺說,你呀,可算叫咱爹說准了。孟悔問:"咱爹怎麼說我?"孟懺說:"她說你出家是胡鬧。"孟悔吐吐舌頭笑道:"是胡鬧,是胡鬧!"孟懺問:"你現在胡鬧完了,打算怎麼辦?再到你姐夫的公司上班?"孟悔搖搖頭:"我不去,我另找地方。"孟懺說:"另找也好。你也知道不好意思再跟著你姐夫幹呀?"
回來之後,孟悔幾乎每天都要出門。孟懺告訴妹妹自己懷上了試管嬰兒,可妹妹卻不大關心,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聲稱出去找工作,經常是很晚才回。孟懺問她找著了沒有,妹妹便說快了快了。孟懺又問,為什麼找工作還要找到晚上,孟悔說:請人吃飯唄。
但過了一個星期,孟悔卻不再出門了。孟懺問她怎麼回事,她說在等候消息。孟懺說,等候消息還用一天到晚發短信?孟悔不耐煩地道:姐,你別管我好不好?
這天,孟懺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山西省盂縣人民醫院打來的,問她是不是叫孟懺,是不是有個當和尚的父親。孟懺急忙說,是,是,我爹他怎麼啦?那人在電話裏告訴她,昨天有人把一個老和尚送到他們那裏,說這老和尚三步一叩去拜五臺山,不想在路上遭了車禍,左腿叫汽車壓斷,可那輛車已經逃逸。老和尚起初不說是哪裏人,不說親屬是誰,經再三追問,才講了明洲,講了女兒的名字。孟懺心急如焚,急忙道謝,拜託醫院把傷者照顧好,說自己會馬上趕過去。
放下電話,孟懺便對妹妹講了這事,打算和她一起去山西。孟悔卻說:"那麼遠的路,你不怕把肚子裏的寶貝顛掉了?"孟懺想,妹妹的擔心也有道理,說:"那你自己去?"孟悔說:"我姐夫不是在山西麼,讓他去看看,找車把爹拉回明洲吧。"孟懺說:"對呀,我剛才真是急壞了,忘了你姐夫就在山西。傷筋動骨一百天,拉回來慢慢養吧。"她馬上給方建勳打電話。方建勳答應得挺幹脆,說他處理一下生意上的事情,明天就去。
孟懺在市人民醫院骨科病房訂好床位,第三天方建勳便將嶽父拉了回來。方建勳說,老人傷的是小腿骨和踝骨,因為家屬沒去,盂縣醫院沒給做接骨手術,他讓醫生用夾板把老人的腿固定了一下,就抬上了車。姐妹倆發現,此時的父親已經瘦得皮包骨頭,身上的僧衣破爛不堪。孟懺心疼得掉淚,等護士給爹換上病號衣之後,她端來水給爹洗了頭,洗了臉,然後給爹喂下了一碗預先燉好的人參湯。她問父親這幾個月是怎麼過來的,父親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地給她講:他發願拜五臺山,沒想到拜到了河北,卻受涼得了感冒,讓那裏的人以為是得了"非典"。送到醫院觀察了幾天,他的燒退了,可是路上處處設卡,不讓他往前走。他打聽到附近有一處寺院,想去掛單,可是那裏堅決不留外來僧人。無奈,他只好又像在芙蓉山那樣,過起了岩棲溪飲的生活。一個月後,他下山打聽到"非典"已經過去,又接著向五臺山拜去。萬萬沒有想到,他辛辛苦苦拜到山西地面,離五臺山只有三百來裏地了,卻讓汽車壓斷了腿。說罷,他拍著他的斷腿喟然長歎:"佛呵,文殊菩薩呵,你們為什麼不讓我遂願,為什麼叫我功虧一簣?"方建勳笑道:"那是怕你這輩子就得道成佛,想讓你下一輩子繼續努力!"休寧兩手卡著傷腿說:"看來,再拜五台,只好等到下一輩子啦。"
說罷,他扭頭看看站在床前一直沒有說話的孟悔,突然問道:"你是誰?"
孟悔怯怯地答:"爹,我是悔悔呀,你不認識啦?"
休寧冷笑一下:"不認識,不認識。"
孟悔的小臉頓時紅了起來。
秦老謅的謅:神茶
傳說,達摩老祖來到中國,在少林寺面壁參禪。他起初老是打盹,睫毛碰睫毛,刺刺撓撓地不好受,就把四排睫毛剪下來,扔到了山洞外頭。沒想到,那兒竟然長出了一排排茶樹。他采一些葉子泡水喝,發現能提神,不打盹,這樣就成了習慣。所以,在中國最早喝茶的人是和尚。
也是傳說,達摩老祖剪了睫毛扔時,有一根睫毛叫風刮跑了,一氣飛到了這芙蓉山天竺峰上,長成了一棵茶樹。你看見了吧,那樹長在岩縫裏,少土缺水,可是長得十分旺相。在過去,飛雲寺和尚每年都去采,可這茶葉一般人沒資格喝,方丈才能享用。每當方丈沏茶,那一股清香味兒滿山都能聞見。
有一年,廟裏兩個小和尚想嘗一嘗,就趁黑夜爬上天竺峰,采了一些。煮來喝了,果然是香得沒法說。可這茶葉助消化能力特別強,過了一會兒他倆饑腸轆轆,受不了了。這兩個家夥本來就不怎麼守戒,就去找東西充饑。到了山下一戶人家,他倆偷偷牽了一頭驢,找個山旮旯殺掉,生火烤了吃。吃飽了肚子,再煮茶吃。很快肚子又餓了,又去吃那驢肉。一夜過去,那頭驢讓他倆吃了個一幹二淨,你想那茶葉助消化能力有多強!事後,小和尚忍不住跟別人吹牛,老和尚知道了,把他們一頓窮揍,攆出了山門。
後來,有人也想采來享用,可那地方很險,一般爬不上去。我小的時候,杏園村有一個人上去采,差不多夠著茶樹了,可是一腳登空,掉下來摔死了。打那以後,就沒有人再敢上去。可你師父休寧就敢。那天我又來耍山,正遇著他在懸崖上採茶,遠遠看上去像個老猴子。我不敢作聲,怕驚著他。等他下來,我說你就不怕摔死?他說,那是達摩老祖留給我修道用的,能讓我摔死嗎?他泡了茶讓我喝,呵,那茶還真是有味道,也很勁道,弄得我早早把肚子裏的煎餅消化掉了。我說,兄弟你這是害我呀,我要是天天喝你的茶,家裏那點兒糧食夠吃的嗎?打那以後,我就很少再喝你師父的神茶。
《雙手合十》第十一章
慧昱回到家鄉,在地獄上面待了七天七夜。
地獄是本村一個叫慕天利的人挖掘的。兩個月前,他在村後開始打井建煤窯,從此茅灘村的村民便過上了提心吊膽的日子。這片平原下面到處是煤,大小煤礦星羅棋布,但從來還沒有挖到茅灘村下麵。可是慕天利就敢,他新打這口煤窯,似乎就是為了掏空村莊下面。慧昱回家第一天正吃晚飯,突然腳下一聲悶響,地面一陣抖動,同時屋頂上簌簌地掉下灰塵。他向爹問明原因之後說,這還了得,怎麼能這麼幹呢!爹說:沒有辦法。村裏也有人上訪過,可是上邊不管,那慕天利拿錢把當官的買通了,誰還顧老百姓的死活?
晚間在床上打坐,那隆隆的炮聲聽得更加清楚,讓他難以入靜。睡下之後,一夜間幾次被炮聲驚醒。第二天吃過早飯,他便來到村北礦井旁邊,找到了正和煤販子討價還價的慕天利。慕天利二十年前當過民辦老師,還教過慧昱語文課,所以見面時慧昱喊他慕老師。慕老師扭頭看看他,問他是哪裏來的和尚。慧昱說:"我是韓景全呀,上二年級的時候你教我。"慕天利說: "哦,想起來了。你找我有事?"慧昱說:"老師,請你不要再造地獄了。"慕天利瞪起了眼睛:"我造地獄?你胡扯!"慧昱合掌道:"阿彌陀佛!老師你就是在造地獄。這座地獄,不只會坑害村裏人,也會坑害你自己。"慕天利惱了,拍著桌子破口大罵:"放你娘的狗屁!你看看牆上,那是什麼?那是政府發的許可證!政府發的,你懂不懂?再說了,等我投了產,我會按國家規定拿煤礦塌陷賠償費的,村民不願在礦井上面住,拿了錢到別處建新房就是!"慧昱說:"你即使拿賠償費,可一噸只拿兩毛,你再瞞報產量,村民們要幾百年才能建起新房,你算過這筆賬沒有?"慕天利說:"那你要我怎麼樣?"慧昱說:"趁早把工程停下,別再造孽。"慕天利冷笑道:"造孽?你說這話才是造孽!停下之後,我的幾十萬投資怎麼辦?你來給我還?"慧昱說:"實在不行,你改變巷道方向,不在村莊下面打好不好?"慕天利說:"你少囉嗦,我就是沖著這一塊富礦來的!"慧昱說:"老師,我記得你當年向學生講過許多做人的道理,譬如說,毫不利己專門利人。"慕天利擺擺手:"你別提那些,那都是我放的臭狗屁!"說罷,他再不理慧昱,扯上煤販子去裏面的房間繼續談判去了。
慧昱走出屋子,去看了看深不見底的礦井,再看看礦井旁邊堆積如山的煤矸石,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悲哀。他想,這個煤礦就是人類愚蠢行為的一個寫照:為了獲得財富,不惜把生存的基礎挖空。
正站在那裏長籲短歎,忽聽井口有人說話,轉身看時,見一群黑乎乎像鬼一樣的礦工走了出來。那些人一邊往宿舍走,一邊"呸呸"地吐著嘴裏殘存的煤渣。有兩個人向慧昱看看,接著走了過來。其中一個高個子問他:"你是不是景全弟?"慧昱看他滿臉烏黑,只現一口白牙,就問:"你是誰?"那人說:"我是迷糊!"慧昱便明白了,這是他的一個堂兄。另一個矮個子說:"景全叔,我是小冬!"小冬是慧昱本家的一個堂侄,比他小三歲,小時候常常在一起玩的。慧昱說:"你們也在這裏幹?你們知不知道這礦在咱們村下面打?"迷糊說:"知道。"慧昱說:"知道了還來幹?這是自掘墳墓呀!"迷糊說:"是自掘墳墓。可我沒有辦法。有老婆孩子了,得掙錢養家呀。"小冬說:"我可不想再幹了。景全叔,我幹脆跟你走,去當和尚吧!"慧昱問:"你還沒結婚?"小冬說:"沒有。"迷糊向慧昱介紹,這小冬因為家裏窮,一直沒混上媳婦。前些年在外面打工,可一年年掙不著錢,聽說在這礦上幹一月還能拿個七八百,今年就沒再到外地。小冬說:"我看得很明白,這礦再打下去,非出大事不可!景全叔,你什麼時候走?我跟著你呵。"慧昱想,正打算往芙蓉山領人,沒想到這麼快就遇上了。他問:"小冬你說的是真心話?" 小冬說:"是真心話!"迷糊急忙說:"小冬你別頭腦發熱。當了和尚,不能有老婆,還不能吃葷,你受得了?"小冬說:"不能有老婆不能吃葷,可還能賺一條命。繼續在這裏幹,說不定什麼都沒了。"慧昱說:"出家要父母同意才行,你回家商量一下吧。"小冬說:"我今天就跟他們說,你等著我的消息!"
慧昱回到村裏,經過街邊的小賣鋪時,發現娘正在那裏跟人說話,還將一件紫色的東西向人指指點點。辦小賣鋪的堂嫂看見了他,叫道:"大學生兄弟,快過來,嬸子正在這裏諞你呢!"他走過去一瞧,娘手裏拿的是他的佛學院畢業證書。他便明白,一輩子讓人瞧不起的母親,今天想憑借這份東西在村民中獲取榮耀。這小賣鋪在村子中央,人來人往,堂嫂也是個饒舌女人,在這裏發布一則消息,就等於上了全村新聞聯播。但慧昱想,當年娘想叫我在全村第一個考上大學,卻最終沒能實現,這幾年村裏已經出了好幾個本科生,我這個專科文憑,而且還是佛學院的,有什麼值得誇耀?所以,他跟堂嫂寒暄了幾句,就讓娘回家。然而娘不,她說要買幾樣東西,還要跟堂嫂說一會兒話。慧昱看看娘那張讓人取笑了一輩子的陰陽臉,此時因為從心底透上來的幸福,竟然生動了許多,心中五味雜陳,便一個人走了。
回到家,看院子又髒又亂,便動手收拾起來。正忙活著,妹妹騎車從城裏回來了。妹妹去年高考落榜,在縣城打工,聽說哥哥回家,便跑來看她。慧昱發現,兩年沒見,妹妹已經成了個大姑娘,再不是那個動不動就哭鼻子的黃毛丫頭了。他問妹妹在廠裏幹啥,妹妹說,割雞翅膀。慧昱不解,妹妹說,她打工的地方是肉雞加工廠,一天殺幾萬只雞,她到那裏只幹一樣活兒:等掛在流水線鉤子上的一隻只死雞轉到她的面前,她就揮著刀子把雞翅膀割下來。一年下來,她割的雞翅膀應該能堆一座山了。慧昱聽後急忙合掌念佛,妹妹咯咯笑道:"哥,我真是罪過不小,可這也是叫生活逼得沒有辦法,你在廟裏多為我念佛贖罪吧!"
正說著話,忽聽院門一響,接著是娘大放悲聲。兄妹倆和爹一齊跑出去看,只見娘抱著兒子的畢業證書哭得涕泗橫流。問她怎麼回事,娘把證書的硬皮打開,只見裏面是一些紙屑。慧昱撿起看看,原來是撕碎了的證書瓤兒。父親也看清了那是什麼東西,只氣得臉上的每一塊傷疤都成了紫的。他問是誰幹的,娘哭著說,是小冬他娘。她正在小賣鋪裏跟別人說話,那女人過來,奪過她手裏的畢業證就撕,還說:"叫你兒起壞心!叫你兒起壞心!"她不知怎麼回事,後來才弄明白是因為自己的兒子要帶小冬去當和尚。父親問慧昱:"你真是要叫小冬出家?"慧昱說:"是小冬主動提出來的。他父母不同意,那就算了。"娘跺著腳說:"她不想叫孩子出家就不去,憑啥撕咱的畢業證呢!俺兒辛辛苦苦學了好幾年,總算拿回了這麼個寶貝!"慧昱說:"娘,你不要傷心,不就是一張紙嘛,我念的書都還在肚子裏呢。"安慰了一番,娘總算止住了哭。
父親這時說話了:"小冬他娘不想叫孩子出家,其實我和你娘也一直不那麼情願。那年你在明洲出家,寫信來家商量,我和你娘又急又愁,整整三天三夜沒闔眼呵!後來想,既然你想走那條路,俺想擋怕也擋不住,才回信同意了。現在你念完了佛學院,就別走了,還俗算了。"娘說:"就是。別走了。這幾年跟俺年齡相仿的女人都抱上了孫子,俺眼也紅心也饞。"慧昱急忙搖頭道:"那可不行!"接著,他耐住性子,向父母講了自己的抱負,說他要把一生獻給佛教,通過弘揚佛法改變世道人心。妹妹說:"爹,娘,俺哥出家是一件好事,你們不要再扯他的後腿啦。你們想抱孫子,等我結了婚給你們生!"爹說:"你生的是外姓人,那算什麼?"妹妹說:"我的孩子隨你姓韓,他爸不同意我就跟他離婚,好不好?"這麼一說,父母都笑了起來,此後再沒提讓兒子還俗的話。
想不到,三天後小冬卻喜滋滋來了,說父母已經同意他出家了。慧昱問怎麼會有這樣的轉變,小冬說:"我絕食呀!他們不答應我就不吃飯,撐到今天早晨,他們總算答應了。"正說著,小冬的娘也來了,她一進門就賠禮道歉,說實在對不起,那天不該撕景全的畢業證。慧昱說:"嫂子,快別說這事了,沒關系的。你同意小冬出家,功德無量呵。"小冬娘說:"俺尋思了,要再硬攔著小冬,把他餓死,俺不光抱不上孫子,連兒子也沒有啦。再說,出家也真是不錯,你看你,出家幾年,上了大學,還出了一回國,叫俺家小冬也跟你學!"小冬咧咧嘴說:"我可學不了,我才是初中學曆。"慧昱說:"出家不一定都上佛學院,初中文化一樣當個好僧人。"兩家人在一起坐了半天,歡歡喜喜。
接下來的幾天裏,小冬天天來找慧昱。慧昱給他舉行了皈依儀式,還向他講了一些佛教入門常識。到了和覺通約定去芙蓉山的這天,慧昱和小冬一起離家上路。
來到村頭,二人雙雙跪倒向老人告辭。就在這時,慧昱又感覺到地面顫抖,聽見地下響起一陣悶悶的炮聲。他起身後向幾位老人叮嚀,千萬要小心村子底下的煤窯,一旦發現異常情況趕快逃離。
二人在鄉駐地上車,在縣城中轉了一次,到達怡春市已是傍晚。慧昱找公用電話打覺通的手機,覺通說,你來得正好,喬市長今晚設宴招待咱們,你快打的到五洲賓館西班牙廳!慧昱帶小冬上了出租車,跟司機報出目的地,司機說:那可是四星級賓館,你們出家人也挺風光呵!到了那裏,一踏上大廳的紅地毯,小冬忽然步態趔趄,小聲說:"壞了壞了,我的腿直發軟!"慧昱說:"心隨境轉要不得,你就跟在咱村裏一樣就成!"小冬這才稍稍把兩腿蹬直。
找到二樓上的西班牙廳,大桌子旁邊已經坐了一圈人。覺通扯過慧昱,指著主陪說:"你快認識認識,這就是我們敬愛的喬市長!"慧昱便起身向市長合掌致禮。覺通又介紹副主陪:"這是我們的直接領導,市宗教局衛局長!"慧昱又向他致禮,衛萬方向他擺擺手:"不要客氣,不要客氣。"雲舒曼在一邊坐著,向慧昱笑一笑:"我們是老相識啦。"慧昱再看桌上其他人,坐在主賓位子上的是郗化章,另外兩個是他的同學慈輝和達戒。在慈輝旁邊,還有兩個年輕僧人,慈輝跟他說,這是他原住寺院的兩位師弟,一個叫慈光,一個叫慈音,准備到飛雲寺住。慧昱向他倆打個問訊,然後向眾人介紹小冬。喬市長看著小冬說:"我記得順治皇帝寫過一首出家偈,其中有這麼兩句:'黃金白玉非為貴,惟有袈裟披最難'。你能下決心出家,不簡單呀!快坐下快坐下!"小冬一邊咧著嘴笑,一邊傍著慧昱坐下。
眾人坐定,喬市長讓服務小姐給他們幾個官員和郗總倒上酒,給僧人們倒上果汁,然後舉杯說道:"今天,怡春市政府辦了這一桌素宴,一是感謝,二是歡迎。要感謝的是郗總,你在非典襲來,施工大大受阻的情況下,還按期完成了芙蓉山開發工程,真是了不起,可喜可賀!要歡迎的,則是各位年輕的法師,你們有的剛從佛學院畢業,有的從外地寺院過來,一起到芙蓉山住寺弘法,這是怡春市宗教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怡春市文化史的一件大事。市政府真誠地歡迎你們前來,這杯酒為你們接風洗塵!"說罷,他站起身來,同賓客一一碰杯。
這桌菜十分豐盛,有豆腐,粉絲,竹筍,蓮子,發菜,木耳,黃花,海帶,各種蘑菇及各種青菜,素菜中的精品基本都上了,且冷熱搭配,色香味俱全。小冬兩眼放光,讓筷子在菜與嘴之間來回梭奔,像中東戰場上的導彈,惹得郗氏父子不時側目。慧昱踩了一下小冬的腳,小聲讓他慢點兒吃。小冬不好意思地擦擦嘴:"你不是叫我跟在村裏一樣麼?"慧昱聽了這話哭笑不得。
市長敬完酒,宗教局長衛萬方又接著敬。他操著膠東口音,把"接風"說成"接縫",咕嘟嘟幹下了一杯白酒。他說,在怡春市地面,有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道教,從今天開始又有了佛教,五大教在這裏全齊了,他這個宗教局長不再瘸腿了。
雲舒曼笑道:"怎麼叫瘸腿?你原來長了四條腿?"
這麼一說,全桌人都笑。衛局長辯解道,他每次去省裏開會,聽別的市一彙報就是五大宗教如何如何,論到他只說四個,讓人覺得別扭。
覺通端著杯子站了起來:"我代表第五條腿,敬各位領導一杯!"接著與幾位官員熱烈地碰杯。慧昱想:幾條腿之說,是官員們的戲謔,你怎麼能自己承認是第五條腿呢?
各方相互敬酒,敬得差不多了,便開始商量事情。郗化章先講他的方案:將飛雲寺落成典禮、佛像開光儀式和住持升座儀式放在一起,三項連做,這樣不用過多牽涉領導的時間和精力。喬市長同意這個做法,問打算請哪些貴賓。郗化章講,主要是請省宗教局、省旅遊局和省佛協的領導。衛局長當即表態:好,我到省局請個副局長,讓他招呼幾個佛協領導過來。雲舒曼說,從旅遊工作的角度,要把飛雲寺開光大典看作向外界推介芙蓉山的重要機會,為此她打算不光要請省旅遊局領導,還要向省內外旅行社廣發請柬,讓他們來看來玩,日後讓他們大量組團過來。喬市長一臉悅色:"對,芙蓉山是你雲舒曼打造的一件最新最靚的旅遊產品,一定要大力搞好宣傳,不能養在深閨人未識呵!"雲舒曼說:"喬市長你說錯了,打造芙蓉山的不是我,是你這個主帥,還有郗總、衛局長他們,我只是個打小旗的。但是下一步,大力宣傳芙蓉山,進一步完善芙蓉山的旅遊設施,這真是我和郗總的重要任務,我想兩年之內,咱們一定要讓芙蓉山成為國家4A級旅遊景區!"喬市長更加興奮:"好,太好了!祝願這個目標早日實現!"雲舒曼滿面春風,起身和喬市長響亮地碰杯,利索地幹杯。
喬市長接著指示,芙蓉山的三項儀式是大事,一定要把籌備工作做細做好。他讓雲舒曼掛帥,與宗教局、芙蓉縣、運廣集團、飛雲寺法師等幾個方面的人組成工作班子,抓緊行動,爭取十天之後就把事情辦了。雲舒曼說,別的都好說,就是涉及佛教禮儀的那些項目咱們不懂。喬市長對覺通說:"這就靠你們啦。"覺通滿臉堆笑道:"沒問題沒問題,請市長放心!"
整個宴會期間,郗氏父子向幾位領導頻頻舉杯相敬。當他們再一次走到喬市長面前單獨敬酒的時候,雲舒曼端著杯子到慧昱身後,叫了他一聲。等慧昱起身,雲舒曼和他走離桌子幾步,說:"來,我敬你一杯。"慧昱道一聲謝,將手中的飲料杯向她舉一舉,喝了一口。雲舒曼帶著滿臉的歉意說:"我真沒想到,你還能再來。"慧昱不卑不亢地道:"無緣則去,有緣便來。"雲舒曼點點頭:"對,咱們還是有緣的嘛!不過,我真的對不起你和你師父。"慧昱道:"局長你不用說了,我理解你的難處。"雲舒曼臉上現出笑容:"理解就好,理解就好。哎,你師父有消息嗎?"慧昱說:"沒有。我問過孟懺,她說聽你說的,師父去了五臺山。"雲舒曼說: "對,我是聽秦老謅講的。也不知老人家現在怎麼樣,你如果跟他聯系上,一定代我向他問候,向他道歉。"慧昱說:"謝謝你這麼惦記他,等我聯系上了師父,一定把你的話捎到。"
宴席結束之後,把官員們送出賓館,覺通指著旁邊停著的兩輛車說:"走,咱們上山。"慈輝和他帶來的兩位師弟上了郗化章的奧迪轎車,慧昱、達戒和小冬上了覺通的三菱吉普。
路上,達戒問覺通,一凡怎麼沒來,覺通說一凡的家鄉曆來出和尚,他讓一凡帶幾個過來。今天一凡在電話裏說,已經有兩個定下了,另一個還沒動員成,要晚一點啟程。達戒咂著牙花子說:"不好意思,就我來了個單杆兒。我這次回去,想動員兩個師兄過來的,可是他們遊方參學去了,聯系不上。"覺通說:"你自己來我也感謝你,你夠哥們兒!"
在公路上走了一會兒,車頭一拐,駛上了一條新鋪的油路。覺通說:"慧昱你看,這條上山的路修得怎樣?"慧昱說:"挺好。"覺通說:"這條路一修,山裏的村民都把我老爸當了菩薩!"慧昱由衷地說:"修這條路,確實是給當地人辦了好事。"覺通說:"等芙蓉山的旅遊火起來,當地人在家門口就能賺錢,會把我老爸當成佛!"慧昱覺得這話說得過分,就沒再答腔。
天上突然打了幾個閃,將前面的芙蓉山照出了龐大的影子。等到上山時,幾個響雷打過,雨就下起來了,又大又密的雨點子打得車窗砰砰作響,雨刷根本不起作用。這時,前面郗化章的車停在路邊不走了,覺通在後面也把車停下,嘟噥道:"我說在城裏住下,老爺子說啥也不同意,疼那倆錢兒,這可好了。"慧昱和達戒看見雨勢兇猛,便閉目合掌,念起了佛號。
一會兒,那雨小了一點,兩輛車又往山上開去。在山上盤旋了一會兒,來到清涼穀,終於看見了高高大大的石雕門坊和門坊裏面的停車場。一幫人下了車子,突然四周火光一閃,一個炸雷響起,驚動了兩輛車的防盜裝置,它們都像被打傷的狗一樣嗷嗷叫喚。郗化章神色慌張地說:"你們別去寺裏了,到芙蓉山莊住一夜吧!"說罷,帶頭向旁邊的一座三層小樓跑去。
看來芙蓉山莊剛剛建成,慧昱一進去便嗅到了裝修後特有的甲酫氣味。一個黑黑瘦瘦的中年人走出來,郗化章說:"宋經理,你快開幾個房間,讓新來的住下。"宋經理便在一樓開了三間房,讓慧昱等人住進去,郗氏父子自己拿著鑰匙去了二樓。
慧昱和小冬住在一起。進房間後,慧昱到衛生間小便,小冬探進頭來笑嘻嘻問:"這麼高級?拉屎撒尿不用出門啦?"慧昱說:"這是暫時的,寺裏的住所肯定簡單。"小冬說:"不說住這種地方,就說今天晚上能跟市長一塊兒吃飯,我這輩子就沒算白活!"慧昱一邊束褲子一邊瞪他:"出家圖的不是這些,你搞錯啦!"小冬"嘿嘿"一笑,去馬桶邊拉開褲子,射得"嘩嘩"大響。
小冬提著褲子出來,開了電視機去看。慧昱陪他看了一會兒新聞,說:"小冬別看了,我教你打坐。"等小冬把電視關上,他便趺坐在床做出示範。小冬在對面的床上試了幾試,兩條腿無論如何也盤不到一起。慧昱說:"雙盤是很難,好長時間才能練成,你先單盤吧。"就又將左腿盤在右腿上給他看。而小冬還是齜牙咧嘴。慧昱說:"要挺住,時間一長就不覺得疼了。"小冬哭唧唧道:"原來當和尚這麼累,跟我下井挖煤差不多少!"
坐了一會兒,小冬往床上一倒,說不行了不行了,實在受不了了。慧昱想,小冬剛進佛門,許多事體是一時學不來的,要慢慢調教,於是就讓他先睡,自己一個人坐禪。
想不到,他剛剛入靜,休寧師父的影子突然出現在眼前。奇怪的是,師父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背景是一片無人的山坡。他想,現在師父到底在哪裏?他身體還好嗎?
他決定,明天給孟懺打個電話,問一下師父的近況。
第二天早晨雨歇雲收,郗化章把一群年輕僧人招呼起來吃了早飯,便帶他們去飛雲寺。慧昱在路上看見,上山的石階已經重鋪,路邊還樹了許多指示景點的牌子。獅子洞自然也是個景點,慧昱提議去看一看,覺通說:"有什麼好看的,你們願去就去,我和老爸先走了呵。"慧昱不理他們,徑直走上了那條岔路,慈輝、達戒等人也隨在了後面。
洞還是原來的洞,只不過在洞門旁邊立了塊鐵牌子,綠底白字:
獅子洞
此洞為芙蓉山頭號天然洞穴。相傳古時是獅子棲身之地,開山和尚恒戒大師來此後暫無寺廟可住,就施展佛法神通,與一群獅子大戰七天七夜,最終將其趕走,使此洞成為臨時伽藍,直至飛雲寺建起才搬離。
慧昱看罷,皺起眉頭道:"這完全是胡扯!"二位同學問他是怎麼回事,慧昱就向他們講了從秦老謅那裏聽到的故事。慈輝說:"這解說是不對,凡是高僧都會大慈大悲,那開山和尚怎麼會跟獅子作戰,將它們趕走呢?"達戒說:"這一定是找文人瞎編的。現在許多旅遊景區為了吸引遊客,都這麼搞,怎麼刺激怎麼編。"慧昱說:"這樣一來,景點給糟蹋了,佛法也給糟蹋了。"
慧昱一邊歎息一邊進洞。洞裏冷冷清清,只有師父睡過的一攤鋪草和未吃盡的一堆橡子。睹物思人,慧昱更想趕快搞清師父的下落。他向隨後進來的幾個僧人講了師父的修為,慈輝說:怪不得你道心堅定,原來有這麼一位高僧作師父!
再回到主路,轉過一個崖角,新建起的飛雲寺赫然入目。山門在高高的台階上聳立著,一圈赭黃色的圍牆向左右展開,再沿山勢向後步步走高,圍牆裏面則是鱗次櫛比的建築物。
慧昱走近山門,見匾額上的"飛雲寺"三字很有氣勢,仔細看看,原來是省城一位著名書法家寫的。但再看看門兩邊的楹聯,他就皺起了眉頭。"暮鼓晨鍾與佛有緣成無上道松風水月問心無愧是大菩提",這楹聯意思很好,可惜是電腦裏打出來的行楷。這種字體筆畫太細,且有輕浮之氣,多用於報刊題目和城鎮裏的小店鋪招牌,慧昱想,可能是只求名家寫了寺名,楹聯就圖省事用了電腦中的字體。這就好比一個人頭戴金冠,卻穿著一件最普通的制服,實在是不倫不類。
進了山門就是天王殿。見正中的大肚子彌勒像和東西兩廂的四大天王像已經塑好,幾個年輕僧人便跪下叩拜。轉過佛龕,再拜面向寺內的韋陀菩薩。天王殿後是一道高高的台階,走上去豁然開朗,那是一個大大的院子。正面是紅牆黃瓦、歇山重簷的大雄寶殿,東西兩面各有一座二層配殿,東邊樓下是觀音殿和法堂,西邊樓下是伽藍殿和客房。鍾鼓兩亭,則置於東南角和西南角。慧昱再看這些門柱亭柱,不禁暗暗叫苦:除了"大雄寶殿"四字是名家所寫,其他的殿名、亭名和楹聯,也統統是行楷!被那些俗不可耐的鎦金行楷字包圍著,慧昱感到有些窒息。
但佛還是要拜的。慧昱招呼另外幾個走進大殿,拜過正面的佛祖,再拜東西兩側的十八羅漢和佛壇背後的三大士。出來後正要再到東面的觀音殿,郗氏父子卻出現在樓上並向他們招手:上來上來,現在給你們安排宿舍!
拜過觀音菩薩,從樓北頭的樓梯上去,覺通已經站在第一間屋門口,笑嘻嘻抬手,拉著長腔道:"這是監院寮房,慧昱請——"
退到第二間屋門口,他說:"這是知客寮房,慈輝請——"
再退到第三間屋門口,說:"這是僧值寮房,達戒請——"
達戒笑道說:"覺通,你這樣子,怎麼跟個店小二似的?"
郗化章沉著臉道:"就是,一寺之主,哪能這麼不穩重!"
覺通嬉皮笑臉道:"都是老同學,不用那麼嚴肅嘛!"
郗化章卻嚴肅地道:"不行,從今天開始,你必須拿出方丈的樣子來。另外你們的稱呼也要正規,方丈可以直呼你們大家的法名,可是你們對方丈必須尊稱——尊稱什麼來?"
覺通說:"稱大和尚!"
郗化章說:"對,就得這樣叫!你們記住了吧?"
慧昱和達戒都不吭聲,只有慈輝和他兩個師弟說:"記住了。"
這時,一直站在後面的小冬問:"我住哪裏?"
覺通指著另一扇房門道:"你住那裏吧。普通僧人兩人一間。"
小冬提著自己的包去了那裏,慈輝的兩個師弟去了另外的一間。
慧昱進了自己的房間看看,見裏面是一床一櫥,一桌一椅,另外還有暖瓶臉盆之類。覺通跟過來問:"怎麼樣,條件還可以吧?"慧昱說:"可以。"覺通說:"學兄,咱們在學院裏已經談過多次了,你來當監院,一定把這個攤子給我弄好。"慧昱說:"放心吧,我既然答應你了,就一定盡職盡責。但我也要鄭重地勸你,從今往後一定要收斂習氣,不該做的不要去做。你當住持的以身作則,僧眾才好管理,飛雲寺也才能真正做到'廟是廟、僧是僧'。"覺通在慧昱肩上拍了一掌:"沒問題!走,咱們領導層到方丈室開個會去!"
方丈室位於大殿後面,藏經樓的一層。正面供著佛像,佛像前是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另有十幾把椅子分東西兩列對面擺著。郗氏父子到正面的椅子上坐下,讓慧昱、慈輝、達戒在兩邊坐下,這時有一個年僅十七八歲、沙彌模樣的男孩從西面的房門裏走出來,給他們倒水。覺通指著他說:"介紹一下呵,這是我的侍者永發。"永發沒向慧昱等人問訊,只是靦腆地笑笑。慧昱想,這個沙彌,一看就是個假的。
郗化章將手裏的煙抽完,開始講話了:"經過四個半月的緊張施工,飛雲寺總算建了起來。這四個半月,真是千辛萬苦,千難萬險!尤其是中間經曆了'非典',人走不去,料進不來,真是把我急了個半死!慈輝、達戒你們以前沒見過我,慧昱可是見過的,開工之前我有多胖?整整一百九十斤哪!昨天我稱了稱,只有一百四了。那五十斤肉去了哪裏,全在這芙蓉山上消耗掉了。我出這大力,費這心思,到底為了什麼?往高尚裏說,是建寺廟造佛像,弘揚佛法;往實際裏講,是為了讓你們幾個畢業後馬上就有安身之地。所以,這四個半月我算是拼了,也把腰包徹底地掏淨了。直到前一天,大殿前的院子才最後鋪好,建築隊伍才終於撤離。這就是我給你們准備的家,也是我給你們搭起的舞臺,以後你們就在這裏安心生活,修習,同時在這一塊地盤上造出影響,讓怡春市四百萬人民都知道這裏有了一批優秀的佛教界人士。今天,我要感謝慧昱、慈輝、達戒你們三位,還有將要過來的一凡,感謝你們肯到芙蓉山輔佐覺通。覺通當住持肯定缺乏經驗,他的佛學造詣也不一定比你們高。你們要多多幫助他,用你們出色的工作彌補他的不足,我在這裏拜託你們啦!"
說到這裏,郗化章站起身來,向三位執事莊重地鞠了一躬。他的這一舉動出乎慧昱三人意料,於是急忙起身還禮,都說:請郗總放心,我們一定好好幹。
郗化章滿意地點點頭,坐下身又說:"慧昱,我請你擔任監院。你是寺院的二把手,實際上是總理的角色,不然人家怎麼稱呼監院為'當家的'呢。你的責任最重,要協助方丈管理好全寺事務,不管方丈在是不在,你都要認真負責。關於財務問題,咱們實行'收支兩條線',凡是寺裏收入的香火錢,一律上交集團,然後再由集團撥給寺裏。撥給寺裏的經費由慧昱管理,五百元以下的由你審批,五百元以上的由方丈審批,一千元以上的由我審批。明白嗎?"
慧昱點頭道:"明白。不過我建議,應該建一個寺務委員會,集體研究決定一些重大事項。"
郗化章思忖了一下,說:"成立這個寺務委員會也好,覺通當主任,慧昱當副主任,別的幾位執事僧當委員。但有一點你們要明確,飛雲寺是運廣集團投資興建的,寺務委員會要接受運廣集團董事會的領導。"
慧昱點點頭:"那是。"
接著,郗化章對慈輝說:"慈輝你儀表堂堂,比較靈活,當知客最合適了。寺院裏的知客就是社會上各單位的辦公室主任、接待處處長。接待外來人員,不論僧俗,都要熱情和氣,安排周到。特別是要接待好上級領導,不能有一點點閃失。另外,接待香客,洽談佛事,收受功德錢,一定要做到賬目清楚,不貪不占。"
慈輝應道:"沒問題。"
郗化章又和達戒講:"你這僧值是管紀律的,等於是紀委書記、檢察官。我聽說過這麼一句話:'能帶一團兵,不帶一團僧。'因為軍人雖然有紀律,但還比不上僧人的戒律嚴格。所以你的責任特別重大,飛雲寺的僧人形象怎麼樣,在很大程度上靠你整頓出來。我希望你能做到八個字:律己律人,執法如山。"
達戒卻搖搖頭:"光靠我一個人怎麼能行?"
郗化章看了看他,又說:"對,也得靠方丈和各位執事共同努力。這樣吧,我給你一把尚方寶劍:雖然方丈管著你,但是如果方丈犯了錯誤,你可以直接向我報告,由我來處理!"
達戒興奮起來:"好,我聽郗總的!"
覺通看看他,再轉臉看看父親,臉上滿是不悅。
郗化章不管兒子反應如何,摸了摸他的絡腮胡接著說:"現在我再講一下待遇。我已經打聽過一些寺院的情況,決定高出一般寺院水準,給飛雲寺普通僧人一月發三百。你們幾位執事更多,一月五百。怎麼樣?行吧?"
三位執事點點頭:"可以。"
郗化章又從包裏摸出了三部嶄新的手機,給三位執事每人一部,說:"這是給你們配備的,從這個月開始,你們每人每月可報銷二百塊錢的話費。"
執事們接過來都感到新鮮,拿在手上看了又看。
這時,慧昱收起手機,問覺通准備好升座的穿著沒有,覺通說:准備好了,在我寢室裏,你們過來看看。他起身打開東邊的房門,眾人跟他走進去,發現這口房子很大,靠南窗是一張大大的老闆桌和一架書櫥,中間是一組沙發,北邊則是另外隔出的臥室。覺通進入臥室片刻,走出來時是一身大紅袈裟,上面的金線直晃人眼。他再摸過豎在牆邊的錫杖,在地上蹾一蹾,上面的鐵環咣咣啷啷發出脆響。他得意洋洋道:"怎麼樣?像個大和尚吧?"慧昱小聲說:"像不像你自己知道。"覺通沒接他的話,又說:"慧昱,我升座那天要說法語是不是?你得給我寫好呵。"慧昱籲一口氣說:"好吧。"
開完會,慧昱到院裏給孟懺打了個電話,問她有沒有師父的消息。聽孟懺說師父傷了腿,正在明洲住院,他又驚又憂,說:"孟姐你告訴師父,等我這邊忙完了,馬上過去看他!"
中午,郗化章同僧人們一起在寺中齋堂吃飯。這齋堂設在西院,從大殿西頭穿過一道月亮門便是。那是五間平房,兩間做廚房,三間做齋堂。齋堂內東西各有兩排長條桌凳,中間也依照寺院規制,設了方丈的座台。郗化章說,建築隊在此施工時,食堂就設在這裏,現在建築隊走了,他從山下杏園村找了兩個人過來做飯。說話間,那兩位莊戶漢子就端來一盆眉豆熬豆腐,提來一桶米飯。覺通向方丈座台一指:"那是我的座是吧?"慧昱說:"等你升了座再坐那裏,今天就坐在下邊吧。"說罷他招呼僧人分坐兩序做臨齋儀。覺通說:"就咱們幾個人,還過堂嗎?"慧昱說:"既然已經住寺,哪怕只有一個僧人也要如法如儀。"郗化章說:"對,該咋辦咋辦。"
等僧人坐好,慧昱讓郗化章坐在僧人後面,自己坐上西序首座,便示意侍者永發作送食供養禮儀,永發卻紅著臉不知所措。慧昱便起身代他做,做罷回到原位,帶眾僧唱念。唱念完畢,大家進食時,他又做起了行堂師父:提著飯桶一次次走過眾人面前,根據每個僧人用筷子做出的示意給他們加飯。走到小冬面前時他小聲說:"你仔細看著我怎樣行堂,以後這差使就是你的。"小冬說:"好,好。你快再給我兩鏟子米!"
下午,郗氏父子回了芙蓉山莊,慧昱帶幾位僧人將院子和各個殿堂都打掃了一遍。幹完活是四點半,他給覺通打電話,讓他上來參加晚課。覺通說:"佛像還沒開光,做什麼晚課?"慧昱說:"開與不開,佛光常照。只要有僧有寺,這早晚課誦就不能荒廢。"覺通說:"那好,你帶大家做吧,我要和老爸商量事情。"慧昱說:"那明天的早課你一定要參加呵。"覺通說:"好吧。"
五點鍾,寺中六位元僧人集合到大殿。慧昱讓慈輝敲大木魚,達戒敲引磬,自己站到大磬旁邊臨時擔任維那。此時太陽從寺外的禮西臺上照進來,大殿內纖塵不動,一派靜寂,只有剛剛塑成的釋迦牟尼佛高高坐著,似對腳下的年輕弟子們有所期待。
"南——無——"
慧昱開口起腔了。就在這一刻,一種神聖感像水一樣浸遍他的全身,讓他感到了無比的清涼和安然。
秦老謅的謅:千僧鍋
過去飛雲寺有一口大鍋,叫作"千僧鍋"。這鍋原來是芙蓉山後大財主徐家的,他家地多長工多,就請人鑄了這麼一口大鍋做飯。有一年,這鍋夜裏老是嗡嗡響,把徐家人嚇得不得了,請了許多人來看,也看不出究竟。後來有人聽了出來,這鍋原是在念佛:佛、佛、佛、佛……老財主過來問:你想上山?那鍋立馬不響了。這樣,老徐就把這口鍋送到了飛雲寺。
我小時候見過那口鍋,就支在寺院的西南角,高兩米多,可裝三十二擔水,一次煮出的粥能供上千人吃。煮粥的場面那真叫壯觀,兩個和尚在下邊燒火,兩個和尚站在上面攪鍋,要煮老半天才行,一頓要用幾百斤松樹枝子。等到大糊粥煮好了,在山下都聞到那股香味兒。
那時候當和尚的,除了方丈和執事開小灶,其他人一天三頓都是喝糊粥,只在過年的時候才吃幾頓煎餅饅頭。那粥有大麥米煮的,有小麥米煮的,有秫秫米煮的,也有子米煮的,都煮得很幹,把攪鍋的鐵鍁插上也不會倒的。
喝大糊粥的不光和尚,還有別的人,一是給飛雲寺看山的人家,有十多戶吧,全家頓頓去喝。二是山下給飛雲寺種地的佃戶,如果上山拾草打柴,中午也去喝。第三種呢,是要飯的,去了也讓喝,但不讓在山上住。第四種,是山下老百姓。到了農閑的時候,有人在村街上說,上山喝大糊粥吧?有人說,去就去。就成群結夥上山去喝。但這些人喝,要看前三種人喝過之後有沒有剩下的,有剩下的才可以。我跟別人一起到寺裏去過五回,其中有三回沒喝上。喝上的兩回,一回是秫秫米的,一回是大麥米的。粥裏還放了一些爬豆,格外地香。這粥冷了能夠成塊兒,有人還揣了包袱,等自己喝飽了,另包一些提回家去。和尚不允許這麼做,要偷偷的。
1947年,飛雲寺最後一代方丈法揚就死在千僧鍋裏。那天開完批鬥會,官湖鎮的二馬虎,就是老婆跟了法揚多年的那位,他領了一幫本家兄弟,把這鍋放上水燒開,把法揚扔進去煮了。
這鍋在山上放了十年,沒人動它。直到辦人民公社,杏園村來人把它抬下去,放在公共食堂裏用。也是煮大糊粥喝,全村人就用這一口鍋。後來糧食煮光了,公共食堂辦不下去了,正好大煉鋼鐵,就把它砸碎投進了煉鐵爐。煉出一個大鐵砣子,鄉長帶人抬著它到公社報喜,說又放了個大衛星。
一凡帶著三個年輕人風塵僕僕到了山上。安排好宿舍之後,一凡洗一把臉,到方丈室吧嗒著長了幾根黃鬍子的薄嘴唇對覺通和慧昱說:"哎呀,好不容易才動員成三個,難死啦!"覺通說:"難?你那個縣,不是有當和尚的傳統嗎?"一凡說:"是有這傳統,那是過去讓窮日子逼的。現在生活好了,願意出家的就十分罕見。這三個當中,小魏是主動找到我要出家,另外兩個都是我動員的。特別是那個小闞,我一次次去他家,和他談,和他父母談,把嘴皮子都磨破了。"覺通表揚他道: "一凡,你為芙蓉山立了大功!"一凡說:"功不功的不說,我就是想讓芙蓉山人氣旺一點兒。"
覺通接著提出,明天給新出家的剃度。慧昱說: "那怎麼行?你也知道,出家後,至少要在寺院住一年以上,看他們是真具菩提心才能剃度的。"覺通說:"菩提心慢慢培養吧。不然,開光那天僧人顯得太少。" 慧昱說:"那天不就是一個儀式麼,人多一點少一點不要緊的,咱們不能因為應付一個場面就壞了規矩。"覺通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出家就剃度,過去許多寺院都這麼做。"一凡說:"給他們提前剃度也行,以後加強對他們的培養教育就是。"慧昱聽他倆這樣說,就沒再堅持自己的意見。
不過,在由誰做剃度師這件事上,覺通與一凡出現了爭執。一凡堅持要給自己帶來的三位作剃度師,覺通說:"不行,咱們飛雲寺要立下規矩,不許私自收徒,剃度師一律由住持來作。"慧昱說:"一凡,私自收徒是有弊病,會導致供養之爭、門戶之爭。"一凡向他把眼一瞪:"你以為我是為了爭供養、拉勢力?我是怕這幾個好好的小青年拜錯師父,走了歪路!"覺通聽了這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慧昱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讓住持來做剃度師,也不能形成傳統意義上的師徒關系,搞人身依附。在飛雲寺,寺務委員會應該統領一切,寺內所有僧人都必須服從寺務委員會的管理。住持,你說對吧?"覺通見慧昱給自己解圍,便點頭道:"對,就是這個意思。"一凡這才不再吭聲,默認了覺通提出的規矩。
第二天上午,慧昱和一凡動用剃刀,將四位求度者的頭發剃得只剩下頭頂一綹,接著把他們帶到了方丈室。覺通早已上了法座,其他僧人肅立兩邊。慧昱先向住持啟白,接著指揮求度者長跪、拈香、禮拜、念懺悔偈。覺通起座,向佛禮拜一番,取過淨瓶,走到求度者面前,向每人頭頂以指灑水三次。而後,他將淨瓶交給侍者,拿起刀子誦偈道:"剃除須發,當願眾生,遠離煩惱,究竟寂滅。"他先走到小冬跟前,一刀把他頭頂留下的那一綹剃了個幹淨,接著又給一凡領來的三個剃。
剃到最後一個,正要下刀時,那小夥子卻突然抬手護住了自己的頭頂。一凡急忙問:"小闞,你怎麼啦?"小闞站起來說:"我不剃了,我想回家。"一凡的臉霎時變得十分難看:"你不是已經答應了嗎?今天怎麼又反悔啦?"小闞說:"我是已經答應了你,可我剛才又突然不想當和尚了。對不起呵,拜拜!"說罷,他就轉身走出了方丈室。一凡追出去,幾分鍾後又回來說:"咳,這小闞真是沒定性,說走就走了!"覺通說:"不願留就走,飛雲寺的僧源是不會缺乏的。來,我給這幾位起法名吧。"
看來他已經早已想好,給小冬起法名為永旺,小魏叫永誠,另一個小賈叫永賢。三位沙彌禮謝了覺通,侍者就領他們去換上早已備好的僧衣。等他們回來,覺通說:"看,你們已經現了僧相,我表示熱烈祝賀!至於今後怎樣做一個合格的僧人,幾位執事師父會給你們上課的。好了,去吧!"
接著,慧昱把他們領到法堂,給他們講了第一課:我們為什麼要出家。他說,出家是為了斷煩惱,了生死,學佛法,度眾生。這是一種探索生命究竟的事業,一種追求生命超越的事業,出家有四種:第一,心出家身沒有出家;第二,身心皆出家;第三,身出家心不出家;第四,雖然穿了袈裟,身心都沒有出家。我奉勸你們,一定要把今天當作自身生命的一個嶄新開端,勤修戒定慧,息滅貪嗔癡,做到身心皆出,做一個真正的佛門弟子!
晚上,一凡開始教給他們早晚課誦。法堂裏傳出的一聲聲《爐香贊》,在寂靜的山中傳出很遠很遠。
慧昱在自己的寮房給覺通寫升座法語。因為這種文疏內有詩偈,所以十分難寫。直到夜深他才寫完,樓下的梵唄課早已結束。他去了一趟位於二樓南頭的廁所,往回走時,忽然發現大殿裏有一點點光亮。他想,難道是晚課之後忘記了熄滅蠟燭?就下樓去看。
沒想到,他走到大殿門外,竟發現佛前跪了一人,光亮是從他舉著的右手上發出來的。走進去瞧瞧,原來那人右手的末指豎著,裹了布條,上面躍動著一小朵火苗。慧昱馬上想到,這就是他聽說過的"燃指敬佛"。過去一些發大願的僧人有過這種舉動,像近代著名高僧敬安,二十七歲那年在寧波阿育王寺佛舍利塔前燃去二指,從此別號"八指頭陀"。那麼,跪在這裏的是誰呢?
他輕輕走到那人身邊,借那朵小小的光亮看一看,認出那是剛剛剃度的永誠。只見他直直地挺立腰身,穩穩地舉著右手,緊緊地咬著牙關,一臉汗珠讓燃指的火苗照得晶瑩閃亮。
慧昱大為感動,大為震動。他在永誠身邊跪下,向佛頂禮,然後問道:"永誠,你為什麼要做這頭陀苦行?"
永誠答:"為了懺悔罪過,終生事佛。"
慧昱說:"若為了這,記住剃度時的承諾即可,完全不必自殘身體。"
永誠答:"供養佛祖,我獻出生命都願意,區區一指算得了什麼!"
慧昱看看他,再抬頭看佛時,臉上淌滿了淚水。
不一會兒,火苗弱了下去,慧昱嗅到了肉香。永誠將那個指頭在身邊的油碗裏蘸了一下,複又舉起。他肯定疼得厲害,下唇已經讓牙咬得出血。慧昱起身出去,向東邊樓上喊:"各位都快起來,快到大殿!"喊過他們,他又跑到方丈室喊來了覺通。
眾僧過來,都被永誠的舉動驚呆。覺通瞪著眼道:"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一凡撫摸著永誠的頭頂,流著淚說:"怪不得昨晚你向廚師要了半碗油,原來是為了燃指。這做法,非凡夫能為呵!"
接著,一凡向眾僧講了永誠的出家緣由:這永誠——昨天他還是小魏——是他的高中同學,前幾年經商賺了大錢,於是就花天酒地尋歡作樂。這天酒後小魏去到歌廳玩,找小姐一起唱歌,沒想到點了一首台灣歌星齊豫唱的佛歌《懺悔文》,一下子把他驚醒了。從此他找來許多佛書看,越看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就皈依佛門做了居士。做了居士還是做生意,但生意場上的聲色犬馬時時誘惑著他,讓他內心不得清淨。前幾天他聽說在疊翠山讀佛學院的老同學回了家,就主動找來要求出家,決定徹底擺脫那種罪惡的生活。
慧昱說:"在佛祖面前,我們人人都不潔淨。來,咱們和永誠一起懺悔吧!"於是大家站在永誠身後,雙手合十高唱:"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唱完,一個個五體投地,深深頂禮。
等永誠手上的火苗再一次黯淡下去,慧昱和一凡扶他起來,走出大殿。回寮房看看,永誠的那一截指頭上布條已經成灰。慧昱找來紗布給他包上,陪他坐了一會兒,才回自己房中睡覺。
次日,他再去看永誠的指頭,見上半截的肉已經脫落,只剩下一截白生生的指骨露在外面。他給敷上消炎粉,包紮一番,囑咐他千萬不要沾水。
《雙手合十》第十二章
一凡帶著三個年輕人風塵僕僕到了山上。安排好宿舍之後,一凡洗一把臉,到方丈室吧嗒著長了幾根黃鬍子的薄嘴唇對覺通和慧昱說:"哎呀,好不容易才動員成三個,難死啦!"覺通說:"難?你那個縣,不是有當和尚的傳統嗎?"一凡說:"是有這傳統,那是過去讓窮日子逼的。現在生活好了,願意出家的就十分罕見。這三個當中,小魏是主動找到我要出家,另外兩個都是我動員的。特別是那個小闞,我一次次去他家,和他談,和他父母談,把嘴皮子都磨破了。"覺通表揚他道: "一凡,你為芙蓉山立了大功!"一凡說:"功不功的不說,我就是想讓芙蓉山人氣旺一點兒。"
覺通接著提出,明天給新出家的剃度。慧昱說: "那怎麼行?你也知道,出家後,至少要在寺院住一年以上,看他們是真具菩提心才能剃度的。"覺通說:"菩提心慢慢培養吧。不然,開光那天僧人顯得太少。" 慧昱說:"那天不就是一個儀式麼,人多一點少一點不要緊的,咱們不能因為應付一個場面就壞了規矩。"覺通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出家就剃度,過去許多寺院都這麼做。"一凡說:"給他們提前剃度也行,以後加強對他們的培養教育就是。"慧昱聽他倆這樣說,就沒再堅持自己的意見。
不過,在由誰做剃度師這件事上,覺通與一凡出現了爭執。一凡堅持要給自己帶來的三位作剃度師,覺通說:"不行,咱們飛雲寺要立下規矩,不許私自收徒,剃度師一律由住持來作。"慧昱說:"一凡,私自收徒是有弊病,會導致供養之爭、門戶之爭。"一凡向他把眼一瞪:"你以為我是為了爭供養、拉勢力?我是怕這幾個好好的小青年拜錯師父,走了歪路!"覺通聽了這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慧昱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讓住持來做剃度師,也不能形成傳統意義上的師徒關系,搞人身依附。在飛雲寺,寺務委員會應該統領一切,寺內所有僧人都必須服從寺務委員會的管理。住持,你說對吧?"覺通見慧昱給自己解圍,便點頭道:"對,就是這個意思。"一凡這才不再吭聲,默認了覺通提出的規矩。
第二天上午,慧昱和一凡動用剃刀,將四位求度者的頭發剃得只剩下頭頂一綹,接著把他們帶到了方丈室。覺通早已上了法座,其他僧人肅立兩邊。慧昱先向住持啟白,接著指揮求度者長跪、拈香、禮拜、念懺悔偈。覺通起座,向佛禮拜一番,取過淨瓶,走到求度者面前,向每人頭頂以指灑水三次。而後,他將淨瓶交給侍者,拿起刀子誦偈道:"剃除須發,當願眾生,遠離煩惱,究竟寂滅。"他先走到小冬跟前,一刀把他頭頂留下的那一綹剃了個幹淨,接著又給一凡領來的三個剃。
剃到最後一個,正要下刀時,那小夥子卻突然抬手護住了自己的頭頂。一凡急忙問:"小闞,你怎麼啦?"小闞站起來說:"我不剃了,我想回家。"一凡的臉霎時變得十分難看:"你不是已經答應了嗎?今天怎麼又反悔啦?"小闞說:"我是已經答應了你,可我剛才又突然不想當和尚了。對不起呵,拜拜!"說罷,他就轉身走出了方丈室。一凡追出去,幾分鍾後又回來說:"咳,這小闞真是沒定性,說走就走了!"覺通說:"不願留就走,飛雲寺的僧源是不會缺乏的。來,我給這幾位起法名吧。"
看來他已經早已想好,給小冬起法名為永旺,小魏叫永誠,另一個小賈叫永賢。三位沙彌禮謝了覺通,侍者就領他們去換上早已備好的僧衣。等他們回來,覺通說:"看,你們已經現了僧相,我表示熱烈祝賀!至於今後怎樣做一個合格的僧人,幾位執事師父會給你們上課的。好了,去吧!"
接著,慧昱把他們領到法堂,給他們講了第一課:我們為什麼要出家。他說,出家是為了斷煩惱,了生死,學佛法,度眾生。這是一種探索生命究竟的事業,一種追求生命超越的事業,出家有四種:第一,心出家身沒有出家;第二,身心皆出家;第三,身出家心不出家;第四,雖然穿了袈裟,身心都沒有出家。我奉勸你們,一定要把今天當作自身生命的一個嶄新開端,勤修戒定慧,息滅貪嗔癡,做到身心皆出,做一個真正的佛門弟子!
晚上,一凡開始教給他們早晚課誦。法堂裏傳出的一聲聲《爐香贊》,在寂靜的山中傳出很遠很遠。
慧昱在自己的寮房給覺通寫升座法語。因為這種文疏內有詩偈,所以十分難寫。直到夜深他才寫完,樓下的梵唄課早已結束。他去了一趟位於二樓南頭的廁所,往回走時,忽然發現大殿裏有一點點光亮。他想,難道是晚課之後忘記了熄滅蠟燭?就下樓去看。
沒想到,他走到大殿門外,竟發現佛前跪了一人,光亮是從他舉著的右手上發出來的。走進去瞧瞧,原來那人右手的末指豎著,裹了布條,上面躍動著一小朵火苗。慧昱馬上想到,這就是他聽說過的"燃指敬佛"。過去一些發大願的僧人有過這種舉動,像近代著名高僧敬安,二十七歲那年在寧波阿育王寺佛舍利塔前燃去二指,從此別號"八指頭陀"。那麼,跪在這裏的是誰呢?
他輕輕走到那人身邊,借那朵小小的光亮看一看,認出那是剛剛剃度的永誠。只見他直直地挺立腰身,穩穩地舉著右手,緊緊地咬著牙關,一臉汗珠讓燃指的火苗照得晶瑩閃亮。
慧昱大為感動,大為震動。他在永誠身邊跪下,向佛頂禮,然後問道:"永誠,你為什麼要做這頭陀苦行?"
永誠答:"為了懺悔罪過,終生事佛。"
慧昱說:"若為了這,記住剃度時的承諾即可,完全不必自殘身體。"
永誠答:"供養佛祖,我獻出生命都願意,區區一指算得了什麼!"
慧昱看看他,再抬頭看佛時,臉上淌滿了淚水。
不一會兒,火苗弱了下去,慧昱嗅到了肉香。永誠將那個指頭在身邊的油碗裏蘸了一下,複又舉起。他肯定疼得厲害,下唇已經讓牙咬得出血。慧昱起身出去,向東邊樓上喊:"各位都快起來,快到大殿!"喊過他們,他又跑到方丈室喊來了覺通。
眾僧過來,都被永誠的舉動驚呆。覺通瞪著眼道:"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一凡撫摸著永誠的頭頂,流著淚說:"怪不得昨晚你向廚師要了半碗油,原來是為了燃指。這做法,非凡夫能為呵!"
接著,一凡向眾僧講了永誠的出家緣由:這永誠——昨天他還是小魏——是他的高中同學,前幾年經商賺了大錢,於是就花天酒地尋歡作樂。這天酒後小魏去到歌廳玩,找小姐一起唱歌,沒想到點了一首台灣歌星齊豫唱的佛歌《懺悔文》,一下子把他驚醒了。從此他找來許多佛書看,越看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就皈依佛門做了居士。做了居士還是做生意,但生意場上的聲色犬馬時時誘惑著他,讓他內心不得清淨。前幾天他聽說在疊翠山讀佛學院的老同學回了家,就主動找來要求出家,決定徹底擺脫那種罪惡的生活。
慧昱說:"在佛祖面前,我們人人都不潔淨。來,咱們和永誠一起懺悔吧!"於是大家站在永誠身後,雙手合十高唱:"我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唱完,一個個五體投地,深深頂禮。
等永誠手上的火苗再一次黯淡下去,慧昱和一凡扶他起來,走出大殿。回寮房看看,永誠的那一截指頭上布條已經成灰。慧昱找來紗布給他包上,陪他坐了一會兒,才回自己房中睡覺。
次日,他再去看永誠的指頭,見上半截的肉已經脫落,只剩下一截白生生的指骨露在外面。他給敷上消炎粉,包紮一番,囑咐他千萬不要沾水。
芙蓉山的三項儀式定在8月18號上午9點18分。經過緊張的的籌備,各項工作基本就緒。頭一天下午,飛雲寺張燈結彩,橫幅高掛,一條紅地毯從山門直鋪到大殿和法堂。有關領導和來賓陸續乘車上山,入住芙蓉山莊。省宗教局馮副局長、省旅遊局衣副局長都如約來到,衛萬方和雲舒曼盡下屬之禮,不離左右。本地和外地的旅行社來了幾十位經理,紅男綠女南腔北調。
佛教界來賓卻只有明洲的法杲和明心。頭幾天,衛萬方打電話給馮局長,讓他來時帶幾個省佛協領導,可馮局長很快回話,說佛協會長觀如長老年老體弱來不了,幾個副會長也都有事不能過來。覺通說,明若大和尚是我的院長,怎麼能不來呢,我親自請他!就撥通電話說:院長,我是你的學生覺通,我在芙蓉山飛雲寺作了住持,請你親自來送座好不好?大和尚卻沒答應,說他那天真的有事。覺通灰著臉放下電話,郗化章說:明若不來,我請明洲普照寺的法杲,他也是省佛協副會長。但郗化章撥通的卻是通化寺明心的電話,先請他過來,等他答應了,又讓他代請法杲。明心在電話裏沉吟片刻說:老和尚年齡大了,怕是不好請。郗化章說:就因為不好請,我才找了你。你告訴老和尚,他如果過來,我郗化章一定要對普照寺做貢獻的。明心道:那就好說了,老和尚要在簡山上造一座萬佛塔,正四處化緣呢!
慧昱在一邊聽到這些,心裏很不愉快。他想,任何事情都用錢鋪路,這郗化章也真是做得出來。另外,他請明心那條獅蟲過來,不是徒增芙蓉山的俗氣與穢氣?
明心開車帶法杲長老來山上住下,馮局長、衛萬方和郗氏父子便去商量,讓老和尚一個人擔當重任,先給覺通送座,再給佛像開光。法杲看看覺通,說:"送座算明心的,我只為佛像開光吧。"幾個人聽了這話都很尷尬,馮局長說:"杲老,明心法師目前只是個監院,送座不合適吧?"法杲說:"他就是通元寺的住持嘛。"郗化章說:"通元寺的住持不是你嗎?"法杲笑了一笑:"我何時住過,何時持過?你們別再說了,送座的就是明心。"馮局長說:"既然杲老堅持這個意見,就這樣吧。明心你做好准備。"明心說:"我聽局長的,聽杲老的。"
慧昱晚上沒和來賓見面,他一直在寺裏組織僧人排演第二天的各項禮儀。光是出山門的迎接,就因為打傘蓋、舉幡、執手爐的三位沙彌步態不夠沉穩,走了一遍又一遍。另外幾位僧人吹打法器也不能配合默契,慧昱讓他們一直練到夜深。
直到12點慧昱才上床睡下。睡到三點多鍾,卻讓雨聲雷聲驚醒了。他起身開門,借著閃電一看,原來寺中雲飛霧走,下起了大雨。他想,壞了,這雨要是下個不完,會誤大事的。
直到打板起床,雨還沒有停下。上完早課,過罷早堂,大雨依然滂沱不止。覺通在大殿裏急得直跺腳,郗化章穿著雨衣從山莊過來,也是眉頭緊鎖。本來,為了讓開光時人氣旺一點,他讓申式朋發動山下幾個村子的村民多多過來。可下起這樣的大雨,還能有人上山嗎?
山門那兒忽然出現人影,一個戴葦笠穿蓑衣的老人進了院子。因為只有山民才有這樣的雨具,覺通興奮起來,指著那人說:"你看,山下有人來了!"
走到近處,慧昱認出那是秦老謅。他來芙蓉山一個多星期了,還從沒見過他呢。他喊道:"秦大爺!秦大爺!"秦老謅走上台階,摘下葦笠,再抖一抖身上的蓑衣,腳下立刻是一片水。郗化章在山上待過多日,也認識他,問道:"老秦,你估計這雨還能下多長時間?"秦老謅抬起下巴指一指裏面的佛:"你問他呀!"一凡說: "咱們快快禮拜,祈求佛力加持,讓這雨停下吧!"眾僧響應,在佛前跪成一片,連郗化章也在一個拜墊上跪倒。秦老謅卻站在他們身後說:"求佛不如求己。"郗化章站起身來,想問這話是什麼意思,秦老謅卻戴上葦笠,又走進雨中,轉過殿角向後山去了。
等到八點來鍾,有二三十人或穿雨衣或打傘,冒雨進寺。慧昱認出那是怡春市的一群居士,領頭的正是羅彩玉。他三天前給老太太打過電話,請她今天帶一些居士過來。他向郗氏父子做了介紹,父子倆迎上去,一個勁地表示感謝。羅彩玉合掌道:"阿彌陀佛。今天佛像開光,天上就是下刀子我們也要來的!"說罷,她帶領眾居士在簷下除去雨具,搭了縵衣,接著就進殿禮拜。
雲舒曼和她的幾個部下以及申式朋來了。雲舒曼滿臉焦急,說喬市長和市人大、市政協、芙蓉縣的領導已經到了芙蓉山莊,可這雨還在下,是不是將活動的時間推遲一會兒。郗化章說:"九點十八分,本來是個好時辰,沒想到遭遇了這樣的天氣!等等看吧,興許過一會兒能停下。"雲舒曼就向喬市長打電話,喬市長在電話裏說: "舒曼你到啦?我還擔心你在路上讓水沖走了呢!"雲舒曼臉上現出笑容,說:"謝謝市長關心!有佛保佑,我怕什麼?"接著,她向喬市長講了將活動推遲一會兒的建議,喬市長說:"好吧,我同意。"
申式朋看看空空蕩蕩的大院,再看看設在大殿簷下的主席臺,說:"你看這雨下個沒完,山下村民也來不了,咱們把落成典禮放在大殿裏搞吧。"雲舒曼說:"也只好這樣了。馬科長,你快把設備挪進去!"
馬科長急忙去搬設備,郗化章和覺通領雲舒曼和申式朋去方丈室喝茶。等到九點半,那雨依舊不減勁頭。喬市長的秘書小牟打來電話,說喬市長和法杲長老剛商量過,不要再等下去了,他們現在就開始上山,你們做好迎接准備。雲舒曼立即緊張起來,說趕快趕快!他和郗化章去了前面的大殿,覺通則喊來侍者,手忙腳亂地披袈裟,戴毗盧帽。
走到大殿,見慧昱已經將迎賓隊伍排好。雲舒曼親自到山門邊向外看著,等到一簇人影在天竺峰下的雨霧中出現,她立即讓馬科長跑到院裏,通知僧人居士們出來迎接。
霎時間,幡傘遊動,梵樂悠揚,僧人在前,居士在後,踏著那條泡含雨水的地毯向山門走去。一隊僧俗只有覺通被侍者打著的金黃傘蓋遮住,其他人都沒帶雨具,很快被淋得透濕。
在山門外成兩列站立,迎來了領導和來賓。覺通上前打個問訊,接著陪他們進寺。慧昱發現,除了領導和兩位客僧,旅行社的來賓只有稀稀拉拉十來個人,看來多數人都怕挨淋待在了山莊。
他這時也看見了穿著雨衣走來的明心。三年沒見,明心發福多了,那張大方嘴似乎更加闊大。他厭惡地轉過頭去,再不去瞅他。慧昱想,自己在通元寺只是一名清眾,而且在明心去後很快離開,估計不會被他認出來。
按照原有的安排,先舉行住持升座儀式。僧人們先去大殿,明心將一串深栗色念珠給覺通掛上。覺通問訊上香,合掌雲:"天上天下無如佛,十方世界亦無比。世間所有我盡見,一切無有如佛者。"頂禮三拜,然後去了法堂。在法座前站定,他問訊,卓杖,又合掌雲:"法王獅子座,人天普護持。衲僧今住此,好轉法輪時。"這時,維那敲出一聲磬響,帶大眾唱起《香贊》,覺通上香三拜,然後將搭在臂間的敷具交給送座法師明心,雙方一齊向上問訊。待《香贊》唱完,明心將敷具安於座上,並說了一通祝賀詞。覺通向他合掌答謝,然後上前就座。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覺通的屁股剛剛落座時,院子裏突現一片火光,接著是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
法杲長老這時合掌閉目,念念有詞。多數僧人居士臉色陡變,念起了佛號。覺通在法座上呆若木雞,眼裏滿是驚恐。郗化章站在人叢裏臉色焦黃,全身哆嗦。
倒是維那師一凡鎮定,他開口唱了起來:"法筵龍象眾,當觀第一義。"覺通也意識到自己該拈香說法了,但他抓過如意,起身之後,竟好長時間說不出一句話。慧昱知道,他是把儀式中最重要的一大段法語忘記了,便小聲提示道:"此一瓣香。"覺通說:"此一瓣香。"但他還是想不起後面的詞兒,直急得滿頭大汗。省裏馮局長氣得臉色發青,小聲說:"這是怎麼搞的!"喬市長見狀急忙解圍,舉起雙手高聲道:"讓我們熱烈祝賀覺通法師升座!"眾人紛紛拍起巴掌,這才讓覺通下得台來。
慧昱與眾人一同走出法堂時,看見秦老謅正站在台階下,葦笠讓又急又密的雨滴打出一片怪異的響聲。他想,這個老人,又親眼見證了飛雲寺曆史上的重要一幕,以後,他可以再謅上一篇或者幾篇了。
接下來是在大殿裏舉行的飛雲寺落成典禮。程平安縣長主持,喬市長講話,省裏二位局長講話,然後是郗化章講話。郗化章本來准備了講稿,可是講稿在手裏直抖,念得結結巴巴,大概是餘悸未消。
最後是給佛像開光。法杲長老走到大殿正中,從侍者手裏拿起一條嶄新的毛巾,向佛像做一個擦拭的動作,嘴裏說道:"世出世間大聖雄,三僧祗劫建奇功,廣長說法獅子吼,辯才無礙智不窮。釋迦如來成等正覺,悲心廣大,法力無邊。清淨法身,遍法界而為體;妙相莊嚴,等太虛而為量。八千往返娑婆世界,說法四十九年,談經三百餘會,慈悲度化,毫無疲厭,直至涅槃,仍以三界一切有情付囑地藏菩薩,盡心度脫,不舍有情,枉受生死,佛現大悲,憐湣有情,其恩德彌深,至矣極矣,無以加矣。"
他再拿起一面鏡子,與佛像對照,說道:"恭惟芙蓉山飛雲寺,創始於唐代,世事滄桑,曆經興廢。今值盛世,怡春市和芙蓉縣為落實宗教政策,發展旅遊事業,恢複名勝古跡,宣揚佛教文化,將此寺修複,令古刹重興。今值寺宇落成、佛像開光之際,又怎麼道?"
他從侍者端著的盤子裏摸起一支飽蘸朱砂的毛筆,接著說:"我佛再現芙蓉山,清淨莊嚴呈妙顏。喜舍慈悲皆具足,光明閃耀照人寰。點眼眼通,一切皆明見;點耳耳通,返聞聞自性;點鼻鼻通,妙香遍法界;點舌舌通,法音清淨妙;點身身通,三界隨化現;點意意通,通達無量義。"
而後,他拿朱砂筆向佛眼的方向做一個點的動作,大喊一聲:"開!"
此時鍾鼓齊鳴,僧人居士頂禮三拜,儀式結束。
眾人出殿,發現那雨已經停下,各地旅行社客人和當地百姓也來了一些,正在寺院內四處觀看。省宗教局馮局長說:"咱們到寺後山上看看吧?"法杲長老說:"你們看吧,我不去了。"覺通說:"慧昱,你陪長老到方丈室坐一坐,讓明心師也去逛逛。"說罷,他在前頭領路,與省市領導以及來賓去了後山。
慧昱攙扶法杲長老去方丈室,讓座,上茶,然後抄手立於一側。長老端起茶碗喝了幾口,抬眼看看他,問道:"你是這裏的監院?"慧昱答:"長老,我是。"長老問:"你是從哪裏來的?"慧昱說:"從疊翠山佛學院。我是覺通的同學。"說罷,他"撲通"一聲跪倒在長老面前,說:"長老,小僧有許多事想不明白,請您開示。"長老看著他說:"你有什麼事想不明白?"慧昱說:"長老,我在去佛學院讀書之前,是通元寺的一名清眾,上法下澤老和尚是我的師祖。通元寺本是禪宗大叢林,以道風純正著稱,可是老和尚圓寂之後,明心去做監院,只管驅使僧人做經懺賺錢,銅臭氣彌漫於全寺,令一些正信僧眾心寒齒冷,不得不遷單別住。請問長老您是否曉得?"
法杲聽罷神色凝重,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慧昱不起,只在他面前低頭跪著。他聽見,法杲終於長歎一聲,說道:"你說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僧俗兩界看到通元寺成為今天這個樣子,都怪罪於我,這也難免。因為,我兼任通元寺住持,這是一;二呢,明心原是普照寺知客,人家肯定說我用人不淑。可他們並不知道,這明心何等了得!他當知客,當監院,都是官場上有人說話,我還能怎麼樣?我只能相信一條:因果。一個人,一個寺院,乃至整個佛教界,無論是榮是辱,是順是逆,都是有因果的。包括你現在跟隨的覺通,升座下座,自有他的因果。你只管隨緣順變、冷眼旁觀就是。"
慧昱心中不服,壯著膽子說:"看來,你和我師父一樣,是走自了一途的。"
法杲又歎息一聲:"能夠自了,就大不易呵!"
言罷,他閉上眼睛,手撫念珠,再不說話。
慧昱只好起身,悶悶地站在那裏。
秦老謅的謅:杏園桃園
有句老話至今還傳:"芙蓉山的和尚,杏園桃園的婆娘。"杏園桃園這兩個村離飛雲寺最近,過去村裏一些女人跟和尚不清不白,這是真的。
首先是兩個村的莊主不正經。什麼是莊主?就是飛雲寺派到佃戶村搞管理的和尚。我小的時候,住杏園的是馬和尚,住桃園村的是尹和尚,他倆都吃大煙,都玩女人。看誰家女人俊俏,就給小恩小惠,或者送錢,或者免減租糧,討人家歡心。雖然不是回回得手,但總還有上鉤的。這樣,兩個莊主都有幾個相好女人。
"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芙蓉縣城辦階級教育展覽,說芙蓉山的和尚對這兩個村的新媳婦享有"初夜權",其實不完全是那麼回事。是村裏有的光棍,窮得蓋不起屋,娶不起媳婦,莊主就幫他們蓋屋。這樣,和尚等於入了股,新媳婦過門以後他也插上一腿。兩個莊主不光自己這麼幹,還牽線搭橋,讓山上幾個管事的和尚都通過這種辦法,在村裏有了女人。那些光棍也無可奈何,誰叫他自己窮呢,只好認可這種關系。和尚來了,他就自動回避,讓媳婦與和尚親熱一番。還有人講,和尚進了相好的家,脫下大褂掛在門鼻子上,這家男主人回來看到了,也就不再回家叨擾。和尚插了腿,就有孽種種下,有些女人生了孩子,一看相貌就不是自己男人的。土改那年尹和尚叫農會砸死了,他的相好女人還帶著兒子給他收了屍,找個地方埋下,以後年年去燒紙上墳。
除了以上兩種,還有大姑娘跟山上和尚相好的。這樣的事一代一代都有。大姑娘不圖錢,不圖利,圖的就是一份感情。結果呢,有的是和尚還俗帶姑娘回了老家,有的是和尚不願還俗,姑娘哭哭啼啼另找主兒。民國初年,杏園村一個姑娘愛上了山上的一個小和尚,天天往山上跑,爹娘打她罵她她也不改。有一天,兩人在清涼穀裏見面,來了大雨,他們跑到一個石崖下避雨,沒想到山上大水沖下來,把他們一氣沖到了杏園村頭。等村裏人看見,他們倆都死了,還抱得緊緊的。因為硬了屍,分不開,就把他倆一塊兒埋了。
按佛門規矩,出家當和尚就不能再沾女人,再沾女人就不能成就道業。可和尚裏畢竟是凡夫多,六根難以清淨。你想,連法揚老和尚都掛了個女人,他手下人還不學著?一個清末,一個民初,都是亂世。亂世裏的寺院,如果當家的不守規矩,官府又不管不問,亂就是必然的。
《雙手合十》第十三章
郗氏父子帶領導和來賓去了後山,先居高臨下看了看飛雲寺全貌,又沿著那條從巨岩上鑿出的窄道,去了大悲頂西北面的半天亭。
雲舒曼跟在喬昀市長後面,扶著石壁一步步前行。那窄道僅容一人,魁梧高大的喬昀便在他面前成了另一面崖壁。雲舒曼忽然覺得,這崖壁是那麼的堅實,寬厚,她真希望在那兒倚靠一下。想到這兒,她的心急跳起來。
但那崖壁是移動的。她只好亦步亦趨地追隨。正走著,忽聽前面的省旅遊局衣局長驚歎道:"啊,漂亮!"
原來是半天亭到了。雲舒曼收束心猿意馬,急忙跟著喬昀走了進去。她站住腳一看,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幅壯觀至極的畫面。
這一刻的流雲峽名至實歸。不知怎的,那灑淨了雨水的雲彩全都鋪展在山體上,白皚皚的,軟綿綿的,讓半天亭裏的觀望者有了身處仙境的感覺。而且,那雲是在緩慢地流動,從東西兩面巨大的山坡上流向峽穀,聚在一處,又像湧浪一樣緩緩流出峽穀的盡頭,悠悠地飛出山外。
喬市長一邊看一邊說:"流雲如瀑,舒遲曼妙!"
雲舒曼心裏一動:喬市長說的八個字,正好嵌上了我的名字呢。他是有意還是無意?
她正猜度著,衣局長說話了:"喬市長形容得好,尤其是曼妙二字。"
省宗教局馮局長說:"曼妙一詞是形容聲音的,這雲瀑有聲音嗎?我怎麼聽不見?"
衣局長跟他開玩笑:"讓老和尚給你耳朵開開光,就能聽見。"
郗化章說:"喬市長,你說的兩句話太好了!你回去把它寫出來,我找人刻在這裏好不好?"
喬市長笑道:"郗總你開什麼玩笑。在這芙蓉山題字,打死我我也不敢呀!"
這時,衣局長指著崖壁道:"呀,蘇東坡和佛印到過這裏?"
眾人抬頭去看,原來那兒有兩處摩崖石刻,一處寫著"奇秀不減雁蕩",落款蘇軾;一處寫著"亂雲飛渡",落款則為"癸未年五月佛印"。雲舒曼說:"根據史料記載,蘇東坡是來過芙蓉山。他看山勢迷人,覺得能和雁蕩山媲美,就題了那幾個字。可佛印是什麼時候來的,我就不太清楚了。癸未年五月,這是哪個癸未年?"郗化章說:"就是今年。他到這裏看了看,主動提出要給流雲峽題字,我看他寫得還可以,就讓人刻上去了。"喬市長將眉頭皺了皺,說:"郗總,佛印和尚是蘇東坡的朋友,他怎麼會在今年到這裏呢?"郗化章說:"那是重名了。這人是芙蓉縣的書法家,本名江延長,別號佛印。"程平安縣長說:"我們縣是有這個人,說是在省裏獲過書法大獎。"喬市長說:"他在哪裏獲獎也不能到這裏亂畫!芙蓉山是祖宗們留下來的,還要傳給子孫後代。你讓人隨便亂寫,不把山給糟蹋啦?"衣局長說:"就是。這人自稱佛印,下去若幹年之後,誰知道他是二十一世紀芙蓉縣的佛印,還是宋代高僧佛印?亂套了嘛!"郗化章十分尷尬,便咧著嘴幹笑。雲舒曼接過去說:"這事怪我。是我沒和郗總交代好。"喬市長說:"快把它鏟去吧。在這裏留一個光板,也比留個假佛印要好。"郗化章點頭道:"好,我鏟,我鏟。"
接著,衣局長便講蘇東坡和佛印的故事,說他們雖然一僧一俗,但一直是密友,經常在一起交流參禪心得和寫詩技藝。有一回蘇東坡寫了一首贊佛偈,偈曰:"稽首添中添,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這首偈語氣概非凡,意境很高,一方面贊頌佛陀,另一方面隱喻作者超凡脫俗,不為物累。蘇學士寫完後,立即派人過江送給佛印禪師欣賞,期望得到這位方外知交的贊揚。那知道佛印禪師拜讀以後,提筆批了"放屁"二字,叫來人帶回。蘇學士一見這批語,火冒三丈,親自過江去找佛印禪師理論。哪知禪師閉門謝客,在房門上寫道:"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蘇學士一見,頓時默然無語,頗有愧省之意。
喬市長說:"這故事好。蘇學士實際上還沒參透,還太執著。"
中午在芙蓉山莊吃午飯,喬市長和程縣長當正副主陪。他們二人都是海量,頻頻向省裏二位局長敬酒,雲舒曼也只好隨著。偏偏桌上只有她一個女性,大家敬罷省裏領導又爭著跟她喝,一來二去,她便喝高了。她兩頰暈紅,眼神迷蒙,心裏揣著的那個疑問越來越大:喬市長那兩句贊美流雲峽的話,其中到底是不是另有含意?
她很想馬上問個明白,看見喬市長正跟別人說話,只好努力收束住這個想法。她坐在那裏,一眼接一眼去看喬市長,越看越覺得他儒雅可親,風度翩翩。
宴會結束,省市官員告別法杲長老等人,各上各的專車,相跟著下山。雲舒曼坐著自己的那輛" 帕薩特"在前頭帶路,行至山下平地,她給喬市長發了一個短信:"市長,流雲如瀑,舒遲曼妙,我在不在其中?"
喬市長很快回信:"在,你是雲瀑中的美麗一朵嘛。"
雲舒曼大著膽子,又發出這樣幾句:"謝謝!你知不知道,這一朵雲,崇敬、喜歡一棵喬木高樹,好想縈繞在他的身邊,好想鋪展在他的腳下?"
發走這信,她心跳氣喘,斜靠於後座閉上眼睛,將小巧精緻的手機貼在滾燙的臉腮上,等待著回信的到來。
然而,走出三公裏,手機沒有動靜;走出五公裏,手機還是一聲不響。她想,壞了,我那短信太直白,太露骨,喬市長一定生氣了,一定是瞧不起我了。雲舒曼呀雲舒曼,你是個壞女人,你竟敢勾引市長,你死定了!
她將手機往座位上一扔,雙手捂臉久久沒有放開。
車子突然停下,原來是到了去省城的高速公路入口,省、市兩方面的人紛紛下車道別。雲舒曼下得車來,臉通紅通紅。衣局長和她握手時打趣說:你看,雲局長今天去了一趟芙蓉山,臉似芙蓉一樣美啦!
送走省裏的,喬市長與部下們一一握手,而後第一個上車回城。在和雲舒曼握手時,她感覺到喬昀的手特別地用力一握,同時輕輕說了一聲"謝謝"。
他沒生氣!他沒生氣!他不但不生氣,還說了一聲"謝謝"!一路上,她瞅著前面喬昀坐的15號車,感覺自己真成了一片輕飄飄的雲,正追隨著那個讓她心動的男人飛翔,飛翔。
回到市裏,眼看15號車後面的轉向燈一閃一閃,接著拐彎去了市政府,雲舒曼覺得自己的那顆心還在跟著那輛車飛。讓自己的車子拉到旅遊局,去了局長辦公室,她像丟了心的人一樣呆呆地坐著,直到一位科長過來請示工作才醒過神來。
下班回家,照樣是匆匆忙忙做飯,伺候丈夫和孩子。吃完飯,雲舒曼沒顧上刷碗,便去看電視上的本市新聞。今天的頭條新聞就是飛雲寺落成典禮,鏡頭上當然出現了喬昀,也出現了雲舒曼。女兒指著電視螢幕喊:"媽媽媽媽!"接下來,有一個畫面是眾人在半天亭觀雲瀑,她和喬市長正站在一起。女兒又喊:"媽媽媽媽!"苑龍一卻在一邊冷冷地道:"不但有媽媽,還有爸爸哩!"
雲舒曼登時火了:"苑龍一,你怎麼當著孩子胡說八道?"
苑龍一說:"哦,我說得不對。那個爸爸只是個副的。"
雲舒曼讓他氣得說不出話來。燦燦卻扯著她道:"媽媽,為什麼電視上的爸爸是副的?"雲舒曼淚水洶湧,起身奔向臥室,撲到床上就哭了起來。燦燦跟過來,趴在床邊看看媽媽,突然跑到門口向苑龍一叫喊起來:"苑龍一,你胡說八道!你是副的!你是副的!"苑龍一說:"對對對,我是副的,我是副的。"雲舒曼聽了越發焦躁,下床將女兒扯進來,把門"砰"地關上,抱著女兒繼續哭泣。
過了一會兒,女兒睡了,雲舒曼把她放到床上,自己躺在一邊想:苑龍一整天這麼猜忌我和喬昀,我何必擔這個虛名?喬昀這幾年給了我關愛和提攜,我要是和那些放得開的女幹部一樣,早就以身相報了。再說,我的的確確喜歡喬昀,能和他這樣的優秀男人相愛,那將是我一生最大的造化。
於是,她摸過手機,給喬昀發去了兩個字:想你。
她知道,喬昀這些日子是自己在家。他女兒是小提琴天才,一放暑假,他夫人就陪女兒去北京找名家學習去了,要等月底才能回來。
喬昀很快回了信:言身寸。
呵,一個拆開的"謝"字。這種別致,足以說明他已經接受了我的示愛。
雲舒曼思忖片刻,抖著手又發:言不盡意,身體寸寸皆相思。
等了一會兒,喬昀回道:寸玉佩身,意想千般卻無言。
雲舒曼又給喬昀發去一句:言身寸,寸身言,一對二聯。
發走後,她得意於"一對二聯"的雙關深意,並期待著喬昀再對下句。
然而,喬昀再沒來信。看來他真是"無言"了。
雲舒曼卻心潮澎湃,"意想千般"。
夜深了。客廳裏的苑龍一終於關了電視,去隔壁房間睡下。雲舒曼翻來覆去,耿耿難眠,就穿著薄薄的睡衣來到窗前,撥開了半邊窗簾。
她將目光越過萬家燈火,投向了兩公裏之外喬昀居住的市政府生活小區。
身體寸寸皆相思。意想千般卻無言。
雲舒曼將窗簾捂到臉上,將小腹頂在窗臺上,兩條修長的腿擰成了麻花兒。
第二天早晨,她是讓女兒叫醒的。看看表已經七點一刻,苑龍一早已去帶學生上早操去了。她匆忙起來,和燦燦吃了早點,接著送她去街對面的幼兒園。再回來坐車去單位,時間便過八點了。
雲舒曼正為自己晚了點著急,不料剛到旅遊局門口,門邊卻走上來兩個穿法官服的男子把車攔住。司機問他們要幹什麼,法官說:"請你們領導下來。"
雲舒曼滿腹狐疑下車。一位法官問:"你是雲局長吧?"雲舒曼說:"是。找我有事?"法官說:"對不起,我們是孟湖區人民法院執行庭的。你局下屬的五洲旅行社所欠工商銀行怡春分行二十萬元貸款,法院早已判定由你局償還。但你們長期不執行法院判決,現決定封存你局車輛,請雲局長配合,交出鑰匙。"司機老齊立即說:"不交,堅決不交!那債是旅行社欠下的,為什麼要局裏還?"法官說:"這還用問?沒看判決書嗎?你們想繼續坐車,那就趕快拿錢。給你們半個月期限,如果還不執行法院判決,這車就要公開拍賣。"老齊跺著腳道:"我們這種單位,每年只有市財政撥的一點辦公經費,到哪裏弄錢?"法官卻說:"這我們不管,我們只管執行。"雲舒曼忍著心頭的火氣說:"別說了老齊,給他們鑰匙吧。"老齊說:"要交車也不能交這輛,交副局長的桑塔納!"法官說:"不,我們就要這輛。"雲舒曼知道他們這麼做就是為了逼她拿錢,她雖然怒火滿腔,但也沒有辦法,只好說:"老齊,什麼也別說了,給他們吧。"說著就把自己帶的那把鑰匙給了法官。老齊見她這樣,也交上了自己手裏的。法官接過鑰匙說:"謝謝你們配合,再見。"說罷開了車就走。老齊氣得直跺腳,說:"操他媽的,錢叫王八羔子貪了,倒要局長的車頂債,這算什麼事兒!"雲舒曼一句話沒說,扭頭奔上樓去。
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她立即撥了喬昀的電話。她沒說一句話,就泣不成聲。喬昀吃驚地問道:"舒曼,出了什麼事情?先不要哭,快說!"雲舒曼這才抽抽搭搭,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講了。喬昀說:"原來是這件事。車丟了就丟了唄,只要人不丟就好。"說罷笑了起來。雲舒曼說:"你還笑,人家都愁死了!你快跟法院說說,把車給弄回來。"喬昀說:"現在各級法院都正解決'執行難'的問題,我怎麼給你往回要車呀?再說,人家法院已經判了,遲早要執行的。"雲舒曼說:"那債實在還得屈。再說,我就是打算還,也真是沒有錢呀!"喬昀說: "你先別急,我給想想辦法。"說罷便掛了電話。
過了十來分鍾,喬昀又把電話打了過來。他說:"舒曼,我已經和建委封主任商量了,他們答應借二十萬給你,你馬上和他聯系。"雲舒曼說:"真的?那太好了!哎,可借是借,我一時半刻還不上呵。"喬昀說:"還不上就先欠著。建委家大業大,還差那點錢?"雲舒曼說:"除了言身寸,我真不知跟你說什麼好了。"喬昀說:"那個言身寸也用不著,你快找老封去吧!"
雲舒曼接著給封主任打電話。她說:"真不好意思,我的車讓法院開走了,實在沒有辦法,讓市長代我乞討了。"封主任說:"雲局長,咱們都是喬市長分管的部門,就不要客氣了,你寫個借條,派人過來開支票吧。"
建委的支票是直接開給法院的,司機和會計拿著去交上,當即把車開了回來。雲舒曼給喬昀打電話,說車到了。喬昀說:"這回可不用哭鼻子了吧?"雲舒曼說:"別笑話我了呵。市長,我聽說銀崗縣的香爐山風景不錯,很有旅遊開發價值,明天歇週末,咱們一起去考察考察好吧?"喬昀說:"好哇,我正想找地方蹓蹓腿。"雲舒曼說:"明天你別帶車了,我給你當司機。"喬昀遲疑了一下,說:"好吧。你八點半到市政府西街的百花書店,我在那裏等你。"
不在市長宿舍樓等,卻到書店,看來喬昀也把明天的出遊當成了秘密行動。一種黏稠而溫熱的幸福感,把雲舒曼的心徹底地糊住。香爐山她曾去過一回,它在銀崗縣南部山區的最深處,處於未開發狀態,難見人影。和喬昀悄悄去那兒度週末,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她又是意想千般。
第二天早飯後,雲舒曼把女兒送到妹妹家中讓她照看,自己開車去了百花書店。她剛在門口把車停下,喬昀穿一身休閑服,戴一副墨鏡,匆匆走出來上了她的車子。雲舒曼回過頭,用火辣辣的眼神看著他。喬昀摘掉墨鏡說:"傻丫頭,看什麼看?"雲舒曼說:"看你換了行頭,顯得更帥。"喬昀說:"帥什麼呀,像個特務。快走快走!"雲舒曼莞爾一笑,發動了車子。
出城,駛上去銀崗縣的公路,雲舒曼說:"咱們今天來個與世隔絕好不好?"說著就把自己的手機關了。喬昀說一聲好,也把自己的關掉。二人抬起頭來,在後視鏡裏對瞅一眼,會心地一笑。
接著,雲舒曼摁開了車載CD機。輕音樂像水一樣流淌出來,把兩顆心沖得飄飄忽忽,到了一處。二人都不說話,都在默默地感受著心和心的碰觸。
走了二十來公裏,喬昀突然指著前面說:"你看,花陣!"花陣是銀崗縣的縣委書記。雲舒曼一看,果然有一輛掛銀崗縣車牌而且是"001"號的奧迪車從對面開來,飛速地錯過。
喬昀從後窗裏看一眼,說:"沒聽說今天有會,這小子進城幹啥呢?"雲舒曼說:"這個老花,工作上真是會弄花樣。最近弄的縣域經濟六大突破,還把省委書記招去視察。"喬昀說:"不弄點花樣,怎麼往上走。"雲舒曼說:"等到市政府換屆,他能幹副市長?"喬昀說:"副市長是鐵定了的。不過我聽說他胃口挺大,想幹常務。銀崗戚縣長跟我說,老花還到北京活動過。"雲舒曼驚訝地說:"幹常務副市長,進市委常委?崔市長這次年齡大了要退到人大,那位子不應該是你的麼?"喬昀說:"就應該是我的嘛。花陣欺人太甚!"雲舒曼說:"那你也應該跑一跑。"喬昀說:"跑一跑是必要的,可我北京沒人,只能在省裏活動活動。"雲舒曼說: "在省裏活動也起作用,你應該抓緊!"
喬昀沒再說話,而是低頭打開了手機。他看了看說:"壞了壞了,寧市長找我了!"說罷他讓雲舒曼把音響關掉,自己回撥了電話問道:"寧市長,你找我?剛才我的手機沒電了。"寧市長在電話裏說:"我找雲舒曼,雲舒曼關機;找你,你也關機,這是怎麼搞的?老喬,剛才芙蓉縣程平安來電話說,芙蓉山出事了。"喬昀忙問:"芙蓉山出事?出了什麼事?"寧市長說:"他說山下有兩個村子聚集了幾百號村民,砸了芙蓉山莊,還要砸飛雲寺!"喬昀驚呆了:"什麼?怎麼回事呵?"寧市長說:"具體原因程平安也不清楚,他正往那裏趕,芙蓉縣公安局也已經出警。你趕快喊上雲舒曼和衛萬方一起去,盡快把群眾穩住,把問題處理好,一定不能讓事態擴大!"喬昀說:"好的,我馬上去!"
這時,雲舒曼早已把車停在了路邊。她看看手機,上面也有幾個未接電話,其中果然有寧市長的,還有郗化章的。等到二位市長通完話,她聽喬昀講了寧市長的指令,搖搖頭說:"真掃興!怎麼,咱們從這裏直接去芙蓉山吧?"喬昀說:"不行。老寧找過咱倆,咱倆要是坐一輛車出現在芙蓉山,他知道了會怎麼想?現在快回市裏,各坐各的車子。"雲舒曼說: "好吧。"便迅疾地掉過車頭,向市裏奔去。路上,喬昀打通了衛萬方的電話,讓他趕快去芙蓉山。
二十分鍾後,他倆回到了市裏。喬昀還是讓雲舒曼把他放在百花書店門口,說自己在這裏等15號車,叫她先走,雲舒曼便向芙蓉山的方向疾駛而去。她一邊開車,一邊打通了申式朋的手機。申式朋說他和程縣長已經到了山上,正往飛雲寺走。申式朋在電話裏破口大罵,說他媽的資本家就知道掙錢,結果惹出了亂子。雲舒曼問是怎麼回事,申式朋說,芙蓉山賣門票是從佛像開光的第二天開始的,風景區管委會出一個人,運廣集團出一個人。他本來想,山下幾個村子和芙蓉山連為一體,村民們經常上山幹這幹那,就不向他們收門票了,可郗化章堅決不同意,聲稱任誰上山也要買票。經他再三爭辯,郗化章才答應從西路上山不收票,因為那裏只有幾個山村。但山東面是進山主路,所有的村子不能免。這樣一來,杏園桃園兩個村特別生氣,天天有人和售票員發生沖突。今天大批村民突然要上山砸廟,也不知是怎麼回事,給兩個村長打電話,都是沒有人接。雲舒曼問,員警上去了沒有,申式朋說,快了,就在後邊。
接著,雲舒曼又打郗化章的手機,郗化章在電話裏驚慌失措地說:"雲局長你趕快過來,那些暴徒正用石頭砸山門呢!"雲舒曼問:"你在哪裏?"郗化章說:"我在獅子洞裏,正等你們!"雲舒曼想,這個老小子,他倒會找地方躲。她問村民為什麼要砸廟,郗化章說大概是賣票的小賈得罪了他們。今天早晨他還沒起床,就聽有人砸山莊的門,還罵小賈。起床從樓下看看,見他們來勢兇猛,他就和宋經理、小賈從後門跑上了山。那些人砸開門不見人,又到廟裏找,他在山裏看見了,急忙打電話讓僧人把山門關緊。現在那些人都在山門外面吆吆喝喝罵罵咧咧,還用石頭砸門。
雲舒曼將車開得飛快,不一會兒就到了芙蓉山下的杏園村邊。她看見,有一些老頭老太太正聚在一起說些什麼,一邊說一邊往山上張望。前面的路上,還有一胖一瘦兩個老漢吃力地向上走。她追上他們,停下車道:"二位大爺要上山是吧,我帶著你們好嗎?"二位老漢一聽喜笑顏開,各自擤了一把鼻涕在鞋上抹抹,然後鑽進了車裏。雲舒曼一邊開車一邊問:"大爺,聽說你們村的人都上了山,去幹啥呀?"胖老漢說:"幹啥?討公道唄。"雲舒曼問他們討什麼公道,兩個老漢就你一言我一語講了他們的不滿:飛雲寺重新建起,叫天南地北的人都來耍山,這是一件大好事,可是不該叫杏園、桃園兩個村的人買門票。因為過去這山的一大部分就是桃園杏園的,後來皇上雖然把山賞給了飛雲寺,兩個村還是靠山吃山,打柴,放牛,撿蘑菇,從沒遭過誰的阻攔。萬萬沒想到,現如今山上建好了,有景兒了,可是大夥想上山看一眼,還得花五十塊錢買票。村裏人當然不服,這幾天一直有人在賣票的人地方鬧。不讓上倒也罷了,昨天下午有兩個小青年上去,賣票的狗東西出口傷人,還打了他們。這倆孩子回來一說,兩個村炸了營,許多人嚷嚷著要去揍那雜種,今天一大早,年輕力壯的都上去了。
雲舒曼問:"賣票的出口傷人,都說了些什麼?"
兩個老漢一齊搖頭:"咳,說不出口,說不出口。"
雲舒曼說:"是髒話,對吧?"
胖老漢說:"那不是一般的髒話。那個小雜種說,你們急著上山幹啥,飛雲寺的和尚已經換了,你們想認爹也認不成了。"
雲舒曼早就聽申式朋講過杏園桃園兩村的傳說,就氣憤地道:"這人真是可惡,得嚴肅處理他!"
二位老漢說:"就是!就是!"
接著,雲舒曼向他們講,她是市旅遊局局長,一定會協同芙蓉縣政府把事情處理好,請他們放心。二位老漢聽了連連點頭:好,俺相信你,聽你的。
說到這兒,售票處到了。此時路上用於攔車的橫杆已經被人砸斷,扔在了路邊;旁邊的房子也被人砸碎了門窗玻璃,空無一人。到了停車場,又見芙蓉山莊門窗破碎,一片狼藉。她心情十分沉重,將二人老人扶下車來,和他們一邊往山上走,一邊用手機向喬昀報告了她所瞭解的情況。喬昀讓她趕快去把群眾情緒穩定下來,他隨後就到。
雲舒曼來到天竺峰下,看到飛雲寺山門緊閉,一隊員警守在那裏,幾百名村民正在門前吵吵嚷嚷。再走近了看,就發現程平安、申式朋、郗化章等人被村民圍在中間,面對撲面飛來的唾沫星子和詰問、怒罵,顯得十分無奈。而員警後面的山門,已經讓石塊砸得坑坑窪窪,有的地方還露出了白木茬兒。
雲舒曼帶兩個老漢走到路邊的高坡上,讓胖老漢招呼一下,她要講話。胖老漢於是大聲吆喝起來,讓村民停止吵鬧,轉向了他們這兒。
雲舒曼說:"各位父老鄉親,我是市旅遊局局長雲舒曼。對你們遭遇的侮辱,我已經聽說了。在此,我先代表旅遊管理部門向你們鄭重道歉!"說罷,她向人群深深鞠了一躬。她接著又講:"今天在芙蓉山發生的事情,市政府非常重視,喬市長馬上就來。請你們相信,你們要求的公道,一定會還給你們;你們提出的合理要求,也一定會得到滿足。但你們這樣幾百口子吵吵鬧鬧不利於解決問題,請你們每個村出兩個代表,咱們找個地方談一談好不好?——你們看,喬市長現在到了!"
喬昀果然從天竺峰下向這裏大步走來,他身後緊跟著市宗教局長衛萬方。村民們的情緒大大緩和,很快推舉出了代表。雲舒曼下了高坡來到路邊,等到喬昀後,她微微一笑:"火救下來了,請市長大人放心。"接著,她招呼程縣長等人和兩個村的代表過來,在路邊一片平平的祼岩上站到了一起。
喬市長先讓村民代表發表意見。他們提出了這麼兩條:一是要求把那個罵人的小賈交給他們;二是允許兩個村的村民免票耍山。喬昀說:"村民免費上山遊覽這一條可以考慮,但不能將罵人者交給你們。他辱罵你們這是十分錯誤的事情,我們會和運廣集團商定意見,對他嚴肅處理的。"郗化章說:"對不起,那小賈是我從明洲帶來的,年輕毛嫩,說話不著調,我馬上把他開除,攆回老家。"
接著,桃園村的代表講,一些村民想上山做點小生意,可是還要交雙份的攤位費,工商所要一份,山上還要一份,這不合理。而且,香客在外面買香燭不准進廟門,只能到廟裏面買,這也不對。程平安質問申式朋:"收兩份攤位費,而且只准到廟裏買香燭,老申你搞什麼名堂?"申式朋將脖子一扭:"這事你問郗總!"郗化章說:"山是運廣集團開發的,給做生意的提供了機會,我覺得收一點攤位費是應該的。讓香客買廟裏的香,也是為了保證香燭質量。"申式朋說:"你保什麼質量,一炷香幾十塊、上百塊,坑死人嘛!"程平安說:"郗總,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不能巧立名目撈錢!"郗化章沖他翻眼:"我巧立名目撈錢?你這話說得好難聽哦!我千裏迢迢,跑了這裏扔下一個億,難道不應該想辦法收回投資?"程平安說:"你怎麼樣收回投資,咱們是有合同的,合同之外不能再搞新花樣!"郗化章吧嗒一下嘴:"不讓搞就不搞,為了顧全大局,我虧就虧吧。"
杏園村的代表又講,芙蓉山過去有一大部分屬於杏園桃園,現在的門票收入也應該分給兩個村一部分。程平安說:"這不可以。從1947年之後,芙蓉山就是國有的,你說的過去還不知是哪朝哪代。現在芙蓉山開發出來了,公路經過你們村邊,遊客一天天增多,給你們提供了好多增加收入的機會,這已經給你們帶來了好處,別的不要瞎想。"他這麼一說,村民代表就不再吭聲。
再商談一會兒,喬昀拍板,定下了四條意見:第一,運廣集團將罵人的小賈開除,郗化章代表運廣集團向兩村村民道歉;第二,今後兩村村民上山遊覽,出示居民身份證或學生證,一律免收門票;第三,上山做生意且有合法手續者,除法定的稅費,任何人不得以任何藉口向他們收費;第四,買賣實行公平競爭,飛雲寺不准再搞香燭專賣。
郗化章這時說,售票處和山莊被村民破壞,該怎麼辦,是不是應當由打砸者賠償。兩個村的代表又生氣了,說還賠你那幾塊玻璃,不把你的人砸扁就不錯了!雲舒曼說,我建議用這辦法:把運廣集團的損失估算一下,從芙蓉縣那份門票收入中扣除了支付給他們,好不好?程平安和申式朋開始不同意,後經喬昀勸說了幾句,便點頭答應了。
接著,市縣領導和郗化章走到山門前面,由程平安出面,將四條意見向村民做了宣佈。村民們聽罷拍起巴掌,一致表示接受。等郗化章向他們鞠躬道歉之後,雲舒曼提議將寺門打開,讓村民們進去參觀遊覽,郗化章打電話讓裏面開門。門很快打開,村民們蜂擁而進。
覺通帶著知客僧從山門裏走了出來。他深深打個問訊,說道:"阿彌陀佛,感謝各位領導!"喬昀笑道:"請法師不要客氣。佛教講因果,今天這件事情也是有因果的。希望咱們各方面都要對此因此果思考一番,記取教訓,今後一定不能再讓類似的事情發生!"眾人聽了這話,紛紛點頭。
衛萬方這時拍了拍覺通的肩頭說:"大和尚,'此一瓣香'後面是什麼詞兒,現在想起來了吧?"
覺通卻不臉紅,只是嘻嘻一笑:"想起來了。前天那雷也太響了!"
郗化章板起臉教訓兒子:"還是你准備得不充分。那天要不是喬市長給你解圍,你的醜就出大了!"
喬市長笑道:"看來,坐那法座也不是件容易事兒。"
這時,郗化章邀請各位領導到寺裏坐一坐,喬昀說,不去了,我有事情要處理,現在就回。說罷,他轉身下山,雲舒曼等人也跟在了後頭。
回到市裏,雲舒曼馬上給喬昀打電話。但喬昀辦公室沒人,再打手機,才知道他在家裏。雲舒曼說:"今天真是萬分遺憾!"喬昀說:"也是萬分驚險。"雲舒曼說: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今天出事,真是倒黴。哎,明天咱們再去香爐山吧?"喬昀說:"不去了。"雲舒曼說:"為什麼?"喬昀說:"今天的經曆,其實是一記棒喝。你想想,要是中途我不打開手機看一下,讓寧市長發現咱倆一塊兒失蹤,後果會多麼嚴重。"雲舒曼問:"你後悔啦?"喬昀說:"不只後悔,還要懺悔的。"雲舒曼驚訝地道:"要懺悔?"喬昀說:"是。我在回來的路上想明白了。一個從政者,要像僧人修行一樣,萬般虔誠,嚴格守戒,這樣才能修成正果。"雲舒曼說:"怎麼叫修成正果?是職位的提升對吧?"喬昀說:"也可以這麼講。"雲舒曼不無嘲諷地說:"佛門的果位分好幾等,阿羅漢,菩薩,佛。一個常務副市長是什麼果位?是菩薩嗎?"喬昀哈哈一笑:"差不多吧。"雲舒曼冷笑一聲:"那好,我祝你順利登上菩薩寶座!"說罷便放了電話。
秦老謅的謅:大煙
過去芙蓉山這一帶種大煙。種那玩意兒收入高。那時候種一畝麥子才收七八十斤,可是種二分大煙就能收一兩煙土,一兩煙土就能換七八十斤麥子,這就是說,一畝大煙頂得上五畝麥子。
大煙是毒品,可是開的花好看,紅紅的一大片,什麼花也比不上它漂亮。等到花謝了,長出了大煙葫蘆,就可以收了。收煙要兩個人一塊兒,前面的人拿刀在大煙葫蘆上割一圈,後面的人把大煙葫蘆上流出的白汁子用手指頭抹起,抹到煙拉子裏。煙拉子是鐵的,口上有一處凹,正好用來抹指頭。把煙汁子曬幹,這就是煙土。
因為煙土值錢,收了之後都小心藏在家裏,等著有人來買。我大爺那年種了二畝多,收了不少,他天天怕人來搶,嚇出神經病來。家裏人就把那些煙土賣了給他治病,正好,賣煙土的錢全花上了,他也好了。這一年等於白幹。
煙土要加工之後才能抽。用銅鍋煮好,撚成煙泡,一個個跟蓮子似的。抽大煙的就抽這個,放在煙槍裏,一邊燒一邊抽。那東西只發暗火,不發明火,跟油似的。特別節省的人,還把抽完的煙灰再抽一遍。
那時候抽大煙的人到處都是,官府想禁也禁不住。上面當官的下鄉,到了村裏得用大煙招待。國民黨營級以上官員,一般都抽大煙。
和尚也抽。但只是一部分,就是方丈、執事,還有那些莊主。普通和尚抽個屁?他們沒有錢呵。法揚老和尚抽大煙,我是親眼見過的。他跟人講,佛祖設戒,並沒有戒煙這一條,所以他就明著抽。他躺在那裏,叫雨靈給他點煙,一口接一口,噴雲吐霧,閉著一雙眼,笑眯眯的,看那樣子挺受用。別看雨靈小,可伺候老和尚抽煙特別周到。法揚抽煙的時候愛翻身,法揚翻到左邊,雨靈就跟到左邊;法揚翻到右邊,雨靈就跟到右邊。反正是跟著煙槍走,像煙鍋裏滴出的一滴煙油子,黏糊糊的,人們就叫他"煙油子小和尚"。俺們這些小學生見了他也這麼喊,他氣得追打俺們,俺們不怕,一邊跑一邊喊,搞得學校裏非常熱鬧。
他長年住在官湖,就是金和尚建的那座精舍裏,山上的事情都是當家和尚負責。當家和尚也抽大煙,比法揚抽得更凶。有一回做法事,他是主法的,可是唱著唱著煙癮來了,又淌鼻涕又打噴嚏,只好叫別人替他,他跑回寮房抽煙去了。
飛雲寺有好幾個佃戶村,每個村都派一名莊主,長年住在那裏收租糧。租子收得並不高,是二八分成,廟裏要二,佃戶留八。因為開山和尚有交代,這些地雖然是皇上賜給的,但原來屬於山下農戶,分二成就不少。在各村收的租糧,當然都要交給廟裏。那些莊主吃什麼?吃"抹峰"。佃戶來交糧,要把那些鬥呵,升呵,合(g )呵,裝得冒尖,莊主和尚用木尺抹平,抹下來的這一小部分就是自己的。這是寺裏的規矩,一般來說完全夠莊主吃用。可是這些人都吃大煙,一吃大煙錢就不夠用了,就想邪的歪的。有的私自換了大鬥大升大合,該收一百斤的實際收一百多,這就引起了民憤。所以,有的和尚就在土改複查的時候叫農會砸死了。
《雙手合十》第十四章
這天下午,慧昱正在飛雲寺客房和慈輝、達戒一起商量制訂僧人請銷假制度,突然接到明洲普照寺知客明筌打來的電話,說法杲老和尚今天淩晨五點圓寂,封缸儀式定於後天舉行,特此訃告。慧昱大吃一驚,忙問怎麼回事,明筌說,老和尚從芙蓉山回去就發高燒,吃藥打針也不管用,昨天晚上留下遺囑,讓准備坐化缸,今天早晨就走了。慧昱急忙打電話到芙蓉山莊,向正在那裏的郗氏父子說了這件事情,他們也是吃驚不小,說真是想不到。慧昱說:"咱們得去人參加儀式吧?"郗化章說:"當然啦。"他沉吟一下又說:"慧昱,你代表飛雲寺去吧。"慧昱說:"我去不妥,你和覺通去才合適。老和尚發病,很可能是因為那天在咱們這裏過分勞累,又淋了雨,你們應該鄭重其事地去弔唁。"郗化章說:"慧昱你可不要亂說!老和尚那麼大年紀,是風燭殘年了,說走就走的,跟來芙蓉山有什麼關系?這幾天我和覺通正找人估算被砸損失,搞索賠,實在脫不開身,你帶上兩千塊禮金去吧,就這麼定了!"
放下電話,慧昱搖著頭道:"怎麼能這樣不講情理呢?"達戒在一邊說:"你知道那爺兒倆為什麼不去?"慧昱問:"為什麼?"達戒說:"請法杲老和尚來開光,郗老闆不是答應給通元寺二十萬嗎?老和尚臨走的時候,老闆還跟人家說,等他過幾天回明洲,馬上把這錢劃過去。可老和尚現在突然圓寂,這錢肯定不會付了,但老闆又怕通元寺別人知道這事,向他討錢,所以就躲著不去。"他這麼一說,慧昱和慈輝都明白了,說郗化章真是冷酷無情,真是老奸巨滑。
第二天,郗化章派車把慧昱送到了怡春客運站。慧昱坐上長途大巴,下午四點到達明洲,接著去了城西的簡山。在公共汽車上看見簡山山頂矗立著高高的腳手架,他心裏一陣難過,想那法杲老和尚為了建塔,四處化緣,甚至不顧年老體弱去芙蓉山。現在塔沒建好人已走,郗化章卻存心賴賬,實在讓人齒冷。
這一路公共汽車的終點,是簡山下麵的停車場。慧昱下車後突然想起,那一年,就是在這兒,他開始了和孟悔的孽緣。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他把孟悔從半山腰背到這裏,孟悔在背上對他做出種種親昵舉動。想到這,慧昱心旌搖動,煽起了一陣性海識浪。他晃了一下腦袋,暗暗向自己示警:慧昱,不可!接著念誦起《心經》,大步向山上走去。念了二十多遍,他走完了那段背孟悔的山路,心情就基本上平靜了。
普照寺依山而建,梵刹莊嚴。據說當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時,曾到這裏拈香拜佛。他想試探一下寺中僧人是否遵守吃素的規矩,故意賜給方丈一盤雞蛋。方丈犯了難:如果接賞,那是犯戒;不接,卻又是抗旨。他思忖片刻,終於接過,嘴裏說道:"皇上賜我一盤桃,既無核來也無毛,老僧帶你西天去,免在人間挨一刀。"皇上聽了,十分欣賞老和尚的睿智,便下聖旨一道,恩准明洲普照寺僧人可以食用雞蛋,這個習慣一起保持至今。明洲城裏的通元寺,卻是依照舊制,把吃雞蛋視作犯戒。直到三年前明心去當監院,僧人的菜譜中開始出現雞蛋,但包括慧昱和師父在內的一部分僧人從來不吃。
走近山門,便見幡幢高豎,花圈擺滿,一片治喪氣氛。門邊有弔唁登記處,普照寺知客明筌正和另一位僧人坐在那裏。他硬著頭皮走過去,打個問訊,在登記簿上寫下 "怡春飛雲寺監院慧昱"這一行字,並掏出了帶來的兩千塊錢。那邊收下錢,給了他一張用於吃飯住宿的小牌牌。明筌這時問道:"慧昱師,郗老闆和他兒子怎麼沒來?"慧昱說:"芙蓉山那邊有事情,他們都脫不開身。"明筌冷笑起來:"這個脫不開身,那個脫不開身,就我們老和尚脫得開身!"說罷再不理慧昱。慧昱灰頭灰臉地離開登記處,進了山門。
法杲老和尚的靈龕供奉在祖師殿,此時殿裏殿外都跪滿了人,齊聲唱誦的佛號像海潮音一樣聲聲相連,無休無止。慧昱在人們後面跪了一會兒,只見一位老和尚在明心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從外面走進來,旁邊有居士小聲說:觀如長老來了。慧昱便知道,這老和尚便是省佛協會長、省城祥慧寺方丈。他早聽說這位長老是國內天臺宗高僧,止觀功夫十分了得,對他景仰已久,但他不願看老和尚身邊明心那張諂媚的笑臉,便爬起身來去了齋堂。他想,杲老走了,明心巴結一番省佛協領導,自然就會升任通元寺住持了。想到這裏,他心中鬱悶難耐。
吃過晚飯,慧昱打算去看望師父。他給孟懺打電話,問師父住在哪家醫院。孟懺說,在人民醫院病房樓,骨科6號,我現在正在這裏。慧昱便下了山,買一些點心、水果提著,直奔醫院而去。找到那一間病室,他叫一聲"師父",在床前跪倒頂禮。等他站起身,休寧向他笑著說:"慧昱,你道在這裏念佛的是誰?"慧昱問:"是誰?"休寧哈哈一笑:"是個癱子,是個瘸子啦。我沒想到,我二十多年不倒單,現在卻不得不倒下了。"慧昱說:"人生無常嘛。師父別著急,你會好起來的。"休寧說:"要是像法杲老那樣走了多好,就不用天天躺在這裏拖累人啦。"慧昱問:"老和尚圓寂,你知道啦?"孟懺在一邊說:"是我告訴他的。"她接著轉過臉說:"爹,你再說拖累人這話,我就真地生你氣了!你是誰?你是我爹!你就是癱了瘸了也是我爹,你就是跟西山老和尚那樣死了歿了也是我爹!我孝敬你、伺候你是應該的!"休寧閉上眼長歎一聲:"對,應該的,應該的。我再不說了,再不說了。"
這時,一個五十來歲的禿頂男人走進來,將手裏洗好的便盆放在床底。孟懺介紹說,這是請來的護工老張,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這裏。慧昱問他家是哪裏,老張說,就在明洲。慧昱說,你今天夜間回家住吧,我在這裏伺候師父。老張有些猶豫,休寧說,你走吧,讓我徒弟住下,我倆說說話。孟懺說,老張你坐我的車吧,我也要回家,正好捎著你。她站起身問父親明天中午想吃什麼,父親拍拍床頭櫃上慧昱提來的點心,說這不是有了嘛,明天你不用送飯了。孟懺便向慧昱告別,同老張走了。
慧昱送他們到門外,回來看看另兩張病床都空著,問師父是怎麼回事,師父說,是孟懺怕住進別的病號太鬧,影響他的休養和修行,就把這間病房包了下來,只讓他和雇來的護工住。慧昱感歎道:"孟懺姐對你真是孝順!"休寧說:"那是。不過,我真是恨我自己:在山西傷就傷,死就死,怎麼能告訴人家我還有這麼個閨女呢?唉,我一直想了斷俗緣,到頭來還是不能了斷。"慧昱勸他道:"師父,咱們生為人身,俗緣與生俱來,難以了斷。再說,有些俗緣也不一定非要了斷。沒有俗,哪來的僧;沒有凡,哪來的聖,這都是相互成立、相互依存的。"休寧說:"反正等腿養好了,我馬上就走。"慧昱說:"你再去哪兒?"休寧說:"我腿壞了,再拜五臺山是不行了,想再找一處僻靜的地方住著。"慧昱說:"你去芙蓉山吧。"休寧說:"你能和獅蟲同住,我可不能。慧昱,聽懺懺說你又去了芙蓉山,我就想不明白:你明明知道你那個同學是佛門的焦種敗芽,怎麼還跟他去呢?"慧昱說:"原因很簡單:我不能叫世人看到芙蓉山全是焦種敗芽,我想讓他們看到那兒還有高大正直的菩提樹!"休寧看看他,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可在那種地方,長成菩提樹談何容易。"慧昱說:"只要根紮得深,就能長成。"休寧說:"看來我勸不了你。咱們還是各走各的路吧。"
這時,休寧欠起身來,伸出一隻手要去抓那條傷腿的末端。慧昱問他幹啥,他說,這條腿上打了石膏之後,腳老是癢。慧昱便撩開被單,給他撓了起來。他看見,師父的腳底板上,在石膏筒子另一端露出的膝蓋上,全是厚厚的胼胝,心想,這就是一位當代苦行僧的證明。佛祖呵,菩薩呵,你們如果能夠看到,快發發慈悲,讓我師父早成正果吧!
撓了一會兒,休寧讓慧昱停下,問起法杲封缸的時間。慧昱說,是明天上午九點。休寧說:"老和尚是我的師叔,我應該為他守靈送喪的,可我卻躺在這兒不能動彈。"慧昱說:"明天我代你去就行了,我一定把你的心意捎到他的靈前。"休寧說:"老和尚這輩子不容易,真是九死一生呵。" 見慧昱詫異,休寧便講起了從他師父法澤那裏聽到的故事。
原來,法杲俗姓王,是南通人,十六歲的時候,看到日本鬼子在中國燒殺擄掠,便去當兵打仗,屢建戰功也屢次受傷。鬼子投降後,他所在的國民黨軍又跟共產黨打,在淮海戰場上他再次受了重傷。大戰結束後,他從死屍堆裏爬出來,爬到一座廟裏,被寺僧收留,養好傷之後便出了家。後來,他又去揚州高旻寺住,和法澤一同拜來果老和尚為師,開始修禪。"文革"中也是被迫還俗,可一回家鄉,他那段當國民黨兵的曆史就叫人揭發出來,從此蹲了十年監獄,在裏面差一點病死。出來之後,他到明洲通元寺和師兄法澤同住,那時簡山上的普照寺還是部隊營房。等到兩年後部隊撤出,普照寺恢複成宗教場所,他便去做了住持。
慧昱是第一次聽說法杲的傳奇經曆。他想,老和尚之所以逆來順受,之所以不願多管閑事,大概是因為自己九死一生,才從根本上看輕了塵世善惡,只教人相信因果。
因果,因果。老和尚臨死時選擇坐缸,而不是荼毗火化,也是想證明因果吧?但願他修得一具金剛不壞之身,三年後開缸現出肉身舍利,讓僧徒敷金供奉,永遠昭示世人!
他正沉思著,休寧又說話了:"慧昱,你知不知道,悔悔在疊翠山尼庵裏混了一段,現在又回來了?"慧昱愣住了:"我不知道呵,她什麼時候回來的?"休寧說: "有半個多月了。"慧昱搖頭道:"唉,她怎麼拿出家當兒戲呢?"休寧說:"我早說過,她是胡鬧。再回到紅塵之中,她願怎麼撲騰就怎麼撲騰,只要不再糾纏你就好。"慧昱說:"我估計她不會了。因為半個月前我還在疊翠山,沒見她去找我。"
師徒倆又說起別的,直說到夜深。中間慧昱伺候他喝水,解手,殷勤備至。後來,師父將兩手搭在小腹上結三昧印,不再言語,便知他又開始參禪了。慧昱到另一張床上打了一會兒坐,然後躺倒睡下。
次日上午,慧昱又去了普照寺。只見祖師殿前早已佈置成追悼會現場,僧俗兩界來人擠滿了院子。九點,省市領導和佛教界要人在法杲老和尚遺像前站成一排,慧昱發現明若大和尚也在其中。大和尚站在觀如長老旁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不凡氣度。
儀式開始了。省宗教局衣副局長致悼詞,然後梵樂唄聲齊作,與會者依序而入,每人手拈一支清香,向老和尚遺體禮拜。等了好大一會兒,慧昱才隨人群進殿。他看見,在正中的一個平臺上,是一隻大大的坐化缸,缸身上有佛光普照的彩繪。法杲老和尚坐在裏面,僅露頭臉,顏面如生,就像仍在抱著話頭入定一樣。慧昱想,這老和尚五天前還在飛雲寺裏回答我的疑問,今天卻黃布裹身,坐在這口缸裏了。於是淚水滿目,莊重頂禮。
好半天,眾人才頂禮完畢。主持人宣佈,由明若大和尚為法杲老和尚封缸。因為祖師殿面積不大,只進去了原來站在主席臺上的那些人,但明若大和尚的封缸說法還是通過麥克風讓外面人聽得清清楚楚。他先說了句法語:"禪心雨後山,慧命水中月,清淨與光明,湛然周法界。"接著簡略總結果老的一生,最後說道:"念佛念心心念佛,參禪參性性參禪。但求靈性超三界,哪管幻軀埋不埋?——封!"
"當啷"兩響。慧昱知道,這是坐化缸上覆了頭蓋和天蓋,並且還要用黏著劑封牢。
等到儀式結束,明若大和尚走到院裏,慧昱擠了過去。因為人多不能頂禮,他向大和尚深深打個問訊,說:"弟子慧昱拜見院長。"明若也認出了他:"哦,這不是芙蓉山的當家麼。"慧昱羞慚地笑笑:"我能當什麼家,家是人家老闆的。"明若卻一邊笑,一邊伸手輕拍他的頭頂:"莫慌,莫慌。"說罷便跟隨其他貴賓去了丈室。慧昱摸著頭頂想,大和尚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參加過儀式,慧昱決定辦兩件事:第一,去拜謁法澤師祖的墓塔;第二,去通元寺一趟,看望兩位師兄。從普照寺出來,他沿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轉向山後,來到了明洲僧人共用的墓地。因為"文革"時部隊駐山,這兒保存得很好,幾十座高僧的墓塔都完好無損。這些墓塔,年代不一,造型各異,高高低低,或圓或方,甚或六角、八角。塔的基部多有浮雕,圖案生動。塔身上,刻著塔下所葬僧人的僧職和法名,有的還有成篇的誄文。其中有一座墓塔,誄文撰者竟然是北魏時期一位來普照寺修習的日本僧人。慧昱每看一座便頂禮一次,好半天才轉到法澤老和尚的塔前。
這座塔用青色花崗岩鐫成,高達三米,分為五節,每一節都是六面柱體,上覆六角飛簷,最上方則高擎一個大大的圓珠。塔身上沒有誄文,塔體的八個面,每一面都刻著"念佛是誰"。慧昱以前聽師父講過,刻這四個字是法澤老的遺囑。他想,這就是老一代禪人對後人的提醒與叮嚀。
念佛是誰?念佛是誰?
慧昱在墓塔前盤腿趺坐,念叨了好一會兒。
起身後再往山坡下面走,就到了"普同塔"跟前。這座又高又大的塔,是普通僧人共用的骨灰安放之處。它的東面有兩扇小小的石門,僧人荼毗後的骨灰從這裏投進去,落到下麵的暗窖裏。慧昱推開石門,探頭看看,只見裏面黑幽幽的,不知這窖子有多深多大,也不知裏面藏有古往今來多少僧人"四大"分離之後的殘留之物。
他抽出頭來,退後幾步,在午後異常明亮的陽光下打量著這片墓地,心想,為了追隨佛祖的腳步,為了用佛法提升自身,拯救世界,有多少前輩艱難地跋涉一生,最後走到了這兒!這是真正的"盡形壽"呵!那麼,在形與壽統統消滅之後,本質意義上的他們又在哪兒?已經成為佛、菩薩、羅漢,分佈在四大部洲救苦救難嗎?已經被阿彌陀佛接引到西方淨土,永脫生死輪回,在過著快樂無極的生活嗎?已經再次或多次轉生為人,或富或窮、或貴或賤、或善或惡、或美或醜嗎?已經因為自身所造惡業,墮落到畜生、餓鬼、地獄三途受苦受難嗎?
他得不到回答,面前只有一座座墓塔靜靜地立著。
他知道,自己其實不該做出這種追問。佛祖不是早就有言"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嗎?
慧昱一笑,轉身下山。
到了通元寺山門前,慧昱發現三年沒來,這兒還是原來的老樣子,當年激發他萌生出家念頭的八個大字"諸惡莫作、眾善奉行"還在牆上,師父讓他分揀成善惡兩類的沙粒還鋪展於寺前空地。可他知道,這寺已不是原來的寺,僧也不是原來的僧了。
慧昱一邊打量著那些熟悉的景物一邊往裏走,走到天王殿外,裏面有人喊一聲"師弟",接著出來一個高個子僧人,原來是他的大師兄慧光。慧昱向他打個問訊: "師兄別來無恙?"慧光說:"無恙倒是無恙,白頭發倒是有了。"慧昱看看他的兩鬢,果然有些發白,說:"你今年是四十整吧?"慧光笑道:"是呵,不惑之年呐!可我卻是越來越糊塗。"慧昱問:"怎麼回事?"慧光笑笑:"你該明白。"說罷,他向殿裏一個沙彌打個招呼,便領慧昱去了他的寮房。
坐下後,慧光問慧昱現在在哪,師父又在哪,慧昱一一相告。聽說師父傷了腿,而且就住在明洲,慧光瞪大眼睛道:"我還不知道這事呢,真是慚愧,晚上我就去看他。"聽慧昱說他在芙蓉山,慧光說:"要不是離父母太遠,我也去你那兒,我在這裏真是住夠了!"慧昱說:"那年師父要領你走,你跟二師兄都不願走,怎麼樣,手機早掙上了吧?"慧光說:"手機還不是小意思,你看,我都買上電腦了,花了一萬二呢!"慧昱看看床頭,真的放著一個筆記本電腦,便問慧光用它做什麼。慧光說:"上網唄。通元寺的每一間僧房都布上了寬帶,當家的說,這在全國也是領先的。"慧昱說:"真是領先了。疊翠山佛學院也還沒做到這一步。哎,你上網幹什麼?可別涉黃呀!"慧光一笑:"我現在天天上一個與黃色有關的網站。"說罷,便去打開電腦。慧昱退後幾步說:"你可別給我看。"慧光指著出現的頁面,嘻嘻笑道:"你看看嘛,看我到底是怎樣涉黃。"慧昱遠遠地瞄了一眼,只見"戒邪淫"三個大字在頁面上方赫然入目。他走近了看,原來這家網站是專門對佛子講怎樣戒除邪淫的,頁面開篇即是《網絡佛子同戒邪淫誓言》,立誓者在網絡上、網絡下、無論網上網下要怎麼樣遠離邪淫,一條一條列了個清楚。再看其他內容,是佛言祖語、格言開示、戒淫書籍、精選文章等多個欄目。論壇上,則是許多出家或在家佛子的帖子,或發露懺悔,或交流體會,都十分坦誠。慧昱越看越驚訝:"還有這樣的網站,真是想不到。怪不得佛學院的法師講,有了網絡,也就有了修習佛法的電子法門。"慧光說:"對,佛法網站多的是,可以叫作八萬四千電子法門。"慧昱說:"這八萬四千電子法門,你經常進哪幾個?"慧光答:"不好說,逛到哪裏是哪裏。不過這個'戒邪淫網'我是每天都來一次,念一遍誓言,敲一記警鍾。不瞞你說,現在通元寺的道風越來越不像樣子了,許多人天天在心裏念叨'財、色'二字。當家的明心,不只是斂財無度,聽說還在外面養了女人。上樑不正下樑歪,執事、清眾也群起仿效,不少人半僧半俗,時僧時俗。據我所知,這幾年秘密結婚的,找相好女人的,甚至嫖小姐的,都有。上網看黃站,結交女網友的就更多了。寺裏有人看不下去,向當家的提意見,當家的卻說在這些事體上,他採取現代管理學的辦法,實行'模糊管理'。"慧昱冷笑起來:"什麼'模糊管理',不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嘛!"慧光說:"就是這樣。我不想跟他們同流合汙,可我的心也叫他們弄得很不清淨,經常胡思亂想,所以我就每天上一次這個網站。"慧昱說:"你還這麼堅守,是好樣的。"
正說著,前院忽然傳來了吵鬧聲。慧光說:"糟糕,好像是慧亮和知客吵起來了,咱們快去看看吧。"慧昱跟他跑到前院一看,果然是二師兄慧亮正和知客蓮旺吵架。年輕氣盛的慧亮指著客房門口寫著晚上放焰口參與人員名字的木牌大聲吼叫:"你說,你為什麼不讓我上?為什麼不讓我上?"蓮旺說:"放焰口用人少,大家不可能都上嘛!"慧亮說:"再少也用人!你為什麼用別人不用我?"蓮旺把眼一瞪:"我說用誰就用誰,沒用你你就一邊歇著,莫要叨叨!"慧亮急喘兩口粗氣,跑去將那牌子摘下,"啪"地一聲在石階上摔得粉碎,嘴裏說:"叫你不用我!叫你不用我!"蓮旺氣得臉色鐵青,躥上去抓住慧亮就打。慧亮當然不怵他,立即和他抓撓在一起。在場者急忙去把他們拉開,慧光和慧昱連推帶搡,將慧亮弄到了後院。蓮旺在客堂前跺著腳嚷嚷:"什麼東西,還敢摔牌子?你鬧上天去,我該不用還是不用!"慧亮回過頭猛啐一口:"狗日的,老子跟你沒完!"
把慧亮拉到寮房,慧昱說:"師兄,一台焰口,值得你大動肝火?"慧亮氣呼呼地說:"那狗雜種開牌,十有八回沒有我,你說我能不生氣麼?"慧昱說:"沒有你你就歇著,生什麼閑氣。"慧光說:"慧昱你不知道,他是急著掙錢。"接著他講,慧亮家中有個弟弟,准備明年蓋屋娶媳婦,慧亮考慮到全靠弟弟在家照顧父母,就想幫弟弟一把。前兩年,慧亮積攢了三萬塊錢,今年春天見寺裏有的僧人炒股賺了錢,也想去賺上一點,過年回家時多帶一萬兩萬的。沒想到,他買的一檔股票只跌不漲,現在已經縮水三分之二,所以他想多參加佛事,多掙一點錢。慧昱聽罷歎息道:"幫弟弟是應該的,這是善業,可你過於執著,甚至近貪,這就轉成惡業了。二師兄,一切隨緣吧,你弟弟那裏,能幫多少幫多少,不要為了這事再犯嗔恚。"慧光也勸慧亮息怒,並說如果錢不夠,他可以幫一些,慧亮這才把氣消了一點,同慧昱說些別的。
說了一會兒,慧昱看看表已過四點,問怎麼還不上晚課。慧光說:"晚課已經取消兩年了,只在下午三點去大殿打個三皈依,一刻鍾就夠了。"慧昱大吃一驚,說:"為什麼取消晚課?"慧亮說:"當家的講了,寺裏人人都有崗位元,不好集合。"慧昱說:"這完全是胡說八道!哪個寺不設有各種崗位,可再怎麼忙也不能取消晚課呀!"慧光說:"根本的原因,是明心本人不願上早晚課。晚課已經取消了,可早課他也不參加,都是讓維那師組織,結果是稀稀拉拉,每次都到不了一半。"慧昱搖頭道:"真是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
五點,齋堂那兒響起板聲,慧光說:"走吧,吃飯去。"慧昱便隨他們去了。吃完,慧昱說他明天就回芙蓉山了,今天要再陪師父一夜。慧光說,我和慧亮應該去看望一下師父,當初他想領咱們三個一起離開通元寺,可我倆貪圖掙錢就背叛了他,現在想想真是可恥。慧亮聽了這話默不作聲,等師兄師弟出門時也跟在了後面。
坐公交車到了醫院,正往裏走,慧昱突然聽到有個女的喊他,循聲一看,原來是孟悔正從醫院裏走出來。慧光和慧亮也是認識孟悔的,二人向慧昱說:"我們先進去了呵。"接著加快腳步走向了病房樓。
孟悔留寸頭,穿紫裙,走近慧昱時臉上帶了羞紅:"慧昱,我知道你來明洲了。你什麼時候回芙蓉山呀?"慧昱冷冷地道:"明天。"孟悔說:"那好,我也是明天去,咱們一塊兒走好不好?"慧昱愣住了:"你去芙蓉山?你去那兒幹什麼?"孟悔捂著嘴一笑:"你別這麼緊張好不好?我不是為你去的。"慧昱問:"那你為了誰?"孟悔說:"告訴你吧,我現在是運廣集團的人,剛被任命為芙蓉山經營部經理,明天要去上任呢!"慧昱向她合掌低頭:"恭喜恭喜。"孟悔歎一口氣,幽幽地說:"慧昱,你一定會恨我的——恨我纏你纏了好幾年,恨我住了半年石缽庵又還俗回家,恨我跟你同學覺通走到了一起。"慧昱抬起頭來問她:"你說什麼?你跟覺通走到了一起?"孟悔說:"是,反正你早晚要知道的,我得跟你說實話。以前你一直冷淡我,勸說我,我住進石缽庵之後也想通了,不打算再糾纏你了。可我受不了尼庵裏的清苦,想還俗回家,結果又碰上了另一段孽緣。那天我去找你告辭,遇到了覺通,他騙我說,你去了韓國再不回來了,就陪我去疊翠鎮玩。後來,我就糊裏糊塗讓他佔有了……事到如今,我也離不開他了,再說,我也需要一份工作……"
慧昱像聽到了家鄉地皮下面的那種爆炸聲,轟隆隆、轟隆隆。他覺得,此刻自己體內也儲滿了炸藥,隨時隨地都會爆炸。他離開孟悔,像個炮彈一樣飛進了醫院。
但他沒去病房樓。他怕炸著了師父。他一直往裏急走,想找一個無人的地方把自己炸個粉碎。
繞過一個個樓角,他來到了大院最後面的一個角落。此時天色已黑,但借遠處一盞路燈的照耀,能看得見那兒孤零零地立著一口平房,門口還堆著一些破舊的花圈。走近一看,那門口上方的水泥牆上寫著"太平間"三個黑字。他想,真是佛祖顯靈啦,不然,他怎麼會把我指引到這個地方?
好,好。
讓我死,讓我死。
太平間的門沒鎖,裏面黑咕隆咚。他抬手一推,突然"嗡"一聲,有成千上萬只蚊子撲面而來,撞得他的臉麻酥酥的。他走進去,模模糊糊地看見有三個水泥檯子,分別靠在三面牆上,便知這是停放死屍的地方。他走近正中靠北牆的那一個,猛地倒下,仰躺在上面,心裏說,死呵,死呵。
死了好,死了利索,死了就沒有任何煩惱了。孟悔你不用折磨我了,覺通你也不用折磨我了,我遠離你們而去,你們願意怎樣就怎樣吧。
死,死!
蚊子聽到了他的心聲,像要成全他似的,一齊撲來,落到他的臉上,手上,腳上。慧昱索性把褲腿往上提起,把上衣解開,裸露出更多的皮膚,心裏說:你們咬吧,咬吧,快把我的肉吃掉,快把我的血吸幹!
蚊子真的落滿他的身體,真的開始吸血啃肉。慧昱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他感覺不到疼,感覺不到癢,卻感覺到了一種快意。
然而有一些蚊子對他的肉體不感興趣,老是去他的耳邊叫喚,嗡嗡嗡,嗡嗡嗡。它們叫喚什麼呀,慧昱就不想別的,一門心思去聽。
聽得久了,他發現,原來這些蚊子在給他念經:嗡……,嗡……,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真是這樣的。他越聽,那聲音越清晰。他相信,蚊子中也有一心向善、向佛的。
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
他知道,這真言可意譯為蓮花中的珍寶。它贊美佛,贊美法,也贊美僧,法力無窮。
蓮花中的珍寶。蓮花中的珍寶。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恍惚間,慧昱覺得自己正陷在汙泥之中,而一朵朵蓮花正在他的上方拔擢而起,皎然而放。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體內"砰"地一下,他感覺自己爆炸了。他碎屍萬段,他飛向了虛空。而回頭瞅瞅,卻見一顆幼芽正從他所躺的停屍臺上生長出來。
那幼芽竟又成了他。他坐起身來,張目四顧,只見太平間空空蕩蕩,連蚊子也都不見了,而門前的地上,正有一些月光灑下來,淡而清涼。
他下了停屍台,走出了屋子。
到師父的病房裏看看,兩位師兄還在那裏。慧昱讓他們回去,說今夜還是由他在這裏守護。慧光和慧亮走後,師父問他:"你見到悔悔啦?"慧昱說:"見啦。"師父說:"她傍晚來跟我說,要去外地打工,不知她要去哪兒?"慧昱說:"不知道。"師父問:"那她都跟你說了些什麼?"慧昱說:"給我講佛法呢。"師父驚訝地看著他:"她給你講佛法?這怎麼可能?"慧昱說:"佛法無邊,什麼事情都是可能的。師父,你該解手了吧?來。"說著,他彎腰摸起了床下的尿壺。
第二天一早,慧昱辭別師父,去了明洲汽車站。他知道,從這裏發往怡春的車每天只有一班,他可能與孟悔同行。果然,他一上車,就見孟悔在車上坐著。他平平靜靜地向她合掌致意,然後到後面找一個位子坐好,眼觀鼻,鼻觀心,參起了"念佛是誰"的話頭。孟悔回頭向他瞅過幾眼,見他沒有反應,便掏出手機給覺通發起了短信。一會兒發一條,一會兒發一條,發了整整一路。
下午到了怡春車站,覺通早已等在了那裏。他接過孟悔手裏的包,面帶尷尬,向慧昱問道:"明洲比這裏熱吧?"慧昱說:"西瓜圓得很。"覺通咧了咧嘴:"這話蠻有機鋒。"慧昱一笑:"機鋒多少錢一斤?"然後大步流星在前頭走了。
秦老謅的謅:佛出汗
那是1930年的事,我表弟親口跟我講的。
還是在乾隆年間,飛雲寺方丈在西山建了一座小廟,叫空相寺。到了民國初年,因為馬子太多,經常去廟裏搗亂,和尚們都不敢在那裏住,只留下幾個膽大的看門。我表弟小時候有病,我姑去空相寺許願,說如果兒子病好,就把他送到廟裏。後來,我表弟好了,我姑就真把他送去了。
表弟去那裏的時候,廟裏還是很冷清,只有一個師父,一個師兄。他出家一年多,還沒等到受戒,國民黨縣長下令砸廟,老和尚把木魚一扔說:回家吧。師徒三個就各自回了家。
我表弟回家住了幾天,這天去趕集,在集上遇見了師兄。師兄把他拉到一邊說:了不得,了不得。表弟問他出什麼事了,師兄說,他剛去了一趟空相寺,打開廟門一看,大殿裏的釋迦牟尼佛全身出汗。那汗珠子,一滴一滴,都跟人指頭似的。他拿上抹布,踩著凳子,給佛擦了一遍,可是沒過一會兒,佛又是通身汗淌。師兄說,看來,佛真是要遭難了。
三天之後,縣裏組織的砸廟隊開過來,空相寺片瓦無存。
《雙手合十》第十五章
上山後,覺通帶孟悔進了芙蓉山莊,慧昱一個人回到寺中。次日淩晨,到了上早課的時間,慧昱沒見覺通的影子,便知他夜裏沒有回寺。他對著滿天殘星深吐一口悶氣,整一整身上穿的黑色海青,帶領眾僧走進大殿拜佛誦經,如法如儀。早課後過堂用齋,雖然住持位子空著,但慧昱和大眾唱時莊重,吃時肅靜。齋畢是打掃衛生的時間,他又和眾僧一道,把院子和各個殿堂打掃得幹幹淨淨。
十點多鍾,覺通和孟悔來到了寺裏。孟悔撐一把小花傘,穿黃汗衫藍短褲,性感而窈窕。覺通走在她的身邊,東指西指一一向她解說。每到一個殿堂,他都向值班僧人介紹說,這是孟經理,代表運廣集團來管理芙蓉山的。孟悔羞笑著對僧人說:"請多多關照!"
慧昱當時正和好了一攤水泥,在齋堂門口的牆上抹著。覺通走過去問:"慧昱,你幹啥呢?"慧昱說:"我想做一塊黑板,日後在這裏辦黑板報。"覺通點點頭說: "好,在學院你就是黑板報的主編,到這裏應該繼續辦下去。"孟悔走過來搭訕道:"寺院裏還出黑板報?都登什麼東西呀?"慧昱說:"登一些有利於修行的東西。請孟經理多多指導。"孟悔紅著臉說:"我會指導什麼。哎,覺通,你不是要陪我去看流雲峽嗎,咱們走吧?"覺通說:"好的,現在就去。"說罷,他和孟悔從西側門出去,往後山去了。
達戒走了過來。他瞅一瞅在寺西山坡上並肩登攀的這一對男女,說:"慧昱,我正在這邊給幾個沙彌講戒,住持在那邊公開犯戒,這叫什麼事兒!"慧昱道:"這更好呀,讓他們知道什麼是佛行,什麼是魔行。"達戒說:"我能跟沙彌這麼講嗎?對了,郗總說過,如果覺通犯了錯誤我可以直接向他報告,我現在就跟他講!"說罷,他果真掏出了手機。然而電話撥通後,他講了自己看到的情形,郗化章卻說一聲"知道了",接著便掛了電話。達戒拍打著手機說:"你看你看,他老子是什麼態度!"
慧昱兜裏的手機響了。達戒看他滿手水泥,便替他掏出來,摁了接聽鍵,舉到他的耳邊。電話是郗化章打來的,讓慧昱馬上到芙蓉山莊一趟。慧昱甩甩手,去旁邊的水龍頭那裏沖洗。達戒向他說:"你見了老闆,一定跟他談談覺通的事情!"慧昱點頭道:"我有這打算。"
郗化章住芙蓉山莊218房間。慧昱敲門進去,只見屋裏濃煙滾滾,嗆得他連聲咳嗽。看看地毯上,煙蒂扔得到處都是,有的地方還燒出了黑洞。他抬頭看看郗化章那張滿布焦慮的臉,合掌道:"請問郗總,你把小僧叫來,有何吩咐?"郗化章說:"我有些話想跟你談一談。來,坐吧。"
二人在沙發上坐下,郗化章猛抽幾口煙,然後苦笑著道:"慧昱,人有八萬四千煩惱對吧?"慧昱點點頭:"對,佛經上有這一說。"郗化章道:"不知道這八萬四千煩惱中間,包括不包括我遇到的煩惱?"慧昱說:"不知郗總有何煩惱?"郗化章說:"我的煩惱多得數不清楚,可最嚴重的一條就是兒子。他太叫我失望,太不爭氣了!"
這話讓慧昱感到驚詫。他沒想到郗化章會這樣說。他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好低頭不語。
郗化章接著說:"你是他的同學,肯定對他有所瞭解,但你不瞭解的還有很多很多。想在想起來,這孩子不成器,也有我和他媽的責任。我們覺得,就這麼一個獨生子,不能委屈了他,結果就把他給慣壞了,讓他變得自私,任性,貪圖享受,沒有事業心責任感。他腦子不笨,可從來不刻苦學習,光貪玩兒。現在孩子念書哪個不累呀,可是人家受得了,他就受不了。念到高三,他死活不幹了,賴在家裏不去上學,氣得我狠狠揍了他一頓。沒想到,挨揍的當天,他竟然留下一張字條,說要出家當和尚去。他媽哭得死去活來,我用各種方式四處尋找,可一直找不到他。過了兩年多,他忽然從疊翠山寄來一封信,說他出走後到杭州一家寺院出家,現在考上了疊翠山佛學院。信裏還說,你們不是夢寐以求讓我拿大學文憑嗎,我三年後拿一個給你們瞧瞧。看過這信,我和他媽高興得簡直要瘋了,心想這一下不但找回了兒子,還有了一個金不換的回頭浪子。我去佛學院看他,說兒子,希望你在這裏好好學習,畢了業當一個名僧、高僧,我全力支持你!他答應著,讓我到時候給他建個道場。從去年開始,我就物色地方准備建廟,選來選去最後定在了這芙蓉山。慧昱你知道麼,在這裏我整整扔下了九千萬。我的自有資金遠遠不夠,向銀行貸了四千萬呢!這芙蓉山離城市遠,遊客少,要想收回投資,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我敢斷定,除了我老郗,再不會有人到這裏扔錢的。可我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兒子麼!你說說,我費了這麼一番苦心,做了這麼大的投入,他還不應該好好幹,盡快在佛教界、在社會上幹出一些名堂麼?"
他歎口氣,搖搖頭,接著說道:"可是,他不。他還是貪玩,還是把正事當兒戲。升座前,你給他寫好了法語,我多次囑咐他,叫他一定背熟,他說沒問題,沒問題,結果那天當眾出醜,羞得我沒處放這張老臉!升座之後,他應該好好熟悉一下業務,當好住持吧?可他又想別的。他一次次央求我,讓我安排那個姓孟的女孩過來。我說,兒子,你喜歡那個女孩,就把她放在明洲,隔些日子去會會她就行了,不要領到山上招招搖搖,好不好?你畢竟是飛雲寺住持,披著袈裟。可他不聽,非叫我給弄來不可,還威脅說,如果不答應的話,他就不幹飛雲寺住持,雲遊四方去。你想想,他要是真的撂了挑子,我這些心血不是都打了水漂?沒有辦法,我只好答應他。昨天這女孩來了,他把她接到山莊,兩個人就混到了一起。我給兒子打電話,說你陪一會兒女孩也可以,但一定要回寺裏住,明天早晨准時參加早課。可他不聽我的,在山莊裏一夜沒走,今天八點多了才起來吃飯,接著又帶女孩逛山去了。你想想,這是住持能幹的事情麼?他這麼不注意影響,能有個好結果、好名聲嗎?我氣得連早飯也沒吃,到現在還害心口疼……"
說到這裏,郗化章又續上一支煙,兇猛地抽著。
慧昱說:"郗總,感謝你的信任,能把這麼多心裏話說給我聽。覺通的習氣這麼重,是你的煩惱,也是我的煩惱。實話跟你說,我在佛學院念書的時候,來芙蓉山以後,都曾多次想過,不能和覺通這樣的人共住。"
郗化章扭頭看著他:"是嗎?慧昱師父,你可不能離開芙蓉山呵!"
慧昱微微一笑:"我打算走的話,早就走了。佛祖對我們出家人講過這樣一句話:煩惱即菩提。就是說,煩惱能讓人增長智慧,幫助修行。"
郗化章苦笑著說:"我明白,在你的修行道路上,覺通就是個反面教材。"
慧昱說:"無所謂正面反面。在佛的面前,我們都是芸芸眾生,都是不淨的一粒種子,只是染重染輕而已。"
郗化章歎一口氣:"唉,我真是對他不放心哪!可是,我又不能老住在這裏。你知道的,運廣集團總部在明洲,那裏有許多業務,再說,我也得抓緊掙錢還貸款呵。我今天叫你過來,就是要向你交個底,拜託你兩件事情。"慧昱問:"郗總你別說'拜託'二字,讓我做什麼事情,請盡管講。"郗化章說:"是這麼兩件:第一,把飛雲寺管好;第二,把覺通管好。"慧昱說:"我身為監院,一定盡職盡責,讓飛雲寺法輪常轉,爭取不出大的婁子。但第二條,我覺得很難。"郗化章說:"是很難。現在我不指望他能當一個好和尚,只希望他做事別太出格,免得招來危險。你是他的老同學,也熟悉佛門規矩,多提醒他,多勸勸他,好吧?"慧昱點點頭: "可以。"
這時,郗化章從床頭提過一個包來,摸出一個信封遞給慧昱。慧昱伸手接過,感覺沉甸甸的,從封口看看,裏面竟是一摞百元鈔票。他急忙放到郗化章的面前,說: "郗總,請不要這樣。"郗化章把信封拿起來再向他遞:"你別見怪,這些錢只是我的一點心意。如果你幹得好,年底我會再給你紅包的。"慧昱張開兩手推擋著: "郗總,你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好好去做,可這錢我不能要,我是受過菩薩戒的。"郗化章把錢收起,歎息道:"唉,我兒子要是跟你一樣就好啦!"
接著,他又向慧昱講:"我走了之後,宋經理作運廣集團的全權代表管理這裏的業務,你要好好和他配合。"慧昱問:"覺通不是說,孟悔代表運廣集團管理芙蓉山麼?"郗化章眉頭一皺:"這麼個大攤子,我哪敢交給一個丫頭片子。她在這裏,也就是幫著賣賣門票吧。"
而後,他打電話叫來了宋經理,又對一些事情做了交代。說罷,他把手中的半截煙一扔:"好,我走了。宋經理,你陪我到風管委向申主任告別一聲。"宋經理說: "你不等住持回來?"郗化章沉著臉說:"我等他幹啥,我肚子裏的氣已經夠飽了!"宋經理不再吭聲,提著地上的一個大包就向門外走去。
芙蓉山風景區管委會就在進山門坊旁邊的幾間平房裏,離芙蓉山莊有四五百米。郗化章和宋經理上車後去了那裏,慧昱一個人沿著清涼穀溯流而上,向寺裏走去。
這應該是芙蓉山最美的季節。穀底清溪潺潺,石階上青苔點點,而水邊的合歡樹則是葉綠花紅。那合歡花,近看是一把一把的小紅傘,遠看則是大片大片的紅雲,遮蔽了整個山穀。
"哇噻!太棒啦!"
前面有人驚呼。慧昱抬頭一看,在石階路的上方,有一對年輕人立在那裏,小夥子向他舉著相機。等他走近,小夥子把相機放到他的面前道:"師父,你看我拍的這張照片多酷!"
慧昱湊近看看,只見顯示屏上的他正弓身抄手向上攀登,青色的頭皮、褐色的長衫、粉色的花朵構成了畫面。他合掌一笑:"今生幻影,何酷之有?施主慢走。"說罷,繼續向上行進。他聽見,那個姑娘在後面說:"這和尚,倒是有點味道。"小夥子說:"我再拍他一張背影。"果然"哢嚓"聲再度響起。接著,那姑娘歡快地叫起來:"這張更棒哎!我給起個名字,就叫《修行之路》吧!"慧昱心想:她比喻得對,修行就像登山。可是,我的修行之路如果只等於走這石階,就太容易啦。
再往前走,眼前的紅色突然消失,一個黃點兒閃現出來。他駐足抬頭一看,原來"合歡長廊"已經到了盡頭,前面的"羅漢榻"巨石旁邊,站立著穿黃色汗衫的孟悔。孟悔開口問道:"慧昱,我爹在這裏的時候,住哪個地方?"慧昱向左邊一指:"就在那邊。"孟悔說:"你領我去看看好吧?"慧昱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在前頭帶路,走向了獅子洞。路上他問覺通幹什麼去了,孟悔說:"知客找他商量事情,他讓我先走一步。"
來到洞口,慧昱止住腳步,孟悔一個人進去了。她看了一圈出來說:"這種地方,怎麼能住人呢?"慧昱說:"像師父這麼苦修的人,的確少見。"孟悔看著他說:"你也行,夠了不起的。你和我爹,還有石缽庵裏的寶蓮師太、水月等等,都是真正的修行人。"慧昱說:"既然出家,就不能玷汙了這身僧衣。"孟悔低頭道:"可惜,有人卻做不到。像我,像你的那位同學。慚愧呵!"
她停了停,又問:"慧昱,剛才你去哪裏了?"慧昱說:"郗總要回明洲,把我叫去談了一些事情。"孟悔警覺地問:"他都談了什麼?"慧昱道:"說了他的一些苦衷。"孟悔問:"苦衷?他有什麼苦衷?"慧昱道:"郗總說,他在芙蓉山投下九千萬鉅款,重建這飛雲寺,就是為了讓覺通有個修行的道場,正兒八經地做個住持。可是,他說他現在很失望。"孟悔的臉騰地紅了,她吐出舌頭,好半天才收回去:"慧昱,我能猜到他為什麼感到失望,是因為他兒子身邊有了我這個魔女。"慧昱道:"他可沒說你是魔女。"孟悔道:"不,在他眼裏我就是魔女!前幾天覺通讓我上山,說他爹也是同意的。可我昨天一來就看出,他爹不歡迎我,連話都不跟我說。當然,不歡迎我的還有你,還有寺裏的那些僧人。我現在真的有點後悔,我不該到這裏來的。"慧昱說:"你能說出這話,善哉善哉!"孟悔說:"你先別善哉。我後悔,也慚愧,可我的心裏很矛盾,恐怕一時還離不開這裏。"慧昱問:"有什麼矛盾?"孟悔瞅著他說:"這你不懂。"慧昱見她眼神古怪,便轉過身說:"咱們走吧。"於是二人就相跟著離去。
走到羅漢榻旁邊,正遇見覺通從寺裏下來。覺通看看孟悔,再看看慧昱,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說:"孟悔你先下去,我要跟慧昱談談。"孟悔看出了他的異樣,張口要說什麼,覺通大喝一聲:"叫你下去!聽見了沒有?"孟悔眼裏湧出淚水,一扭頭走了。
慧昱站在那裏只是微笑。覺通到他面前,盯著他問:"慧昱,剛才獅子洞裏的一幕很精彩吧?"慧昱點頭道:"是,很精彩。"覺通揮起手,"啪"地給了他一個耳光:"叫你精彩!"慧昱摸摸被他打過的左腮,依舊是微笑:"這也很精彩。"覺通把指頭指著他的頭皮說:"慧昱,你現在就去收拾行李,給我滾蛋!"慧昱說: "我不走。"覺通問:"你為什麼不走?"慧昱說:"你問問你的父親,他是不是想讓我走。"覺通瞅著他愣了片刻,然後在鼻子裏哼了一聲,沿著石階路噔噔噔跑了下去。
看著覺通的背影在山路上消失,慧昱扶著齊胸高的"羅漢榻"邊沿一躍而上。和師父同住這裏時,他聽秦老謅講過"羅漢榻"的傳說,也曾多次到這上面玩過,今天他尋到那個唐代奉梵和尚躺出的身子印兒,四仰八叉躺了下去。
石頭清涼無比,沁人肌骨。他想,有這樣的床榻,何愁大夢不醒?
滿山的蟬都在鳴叫,似在響應他的心聲。頭頂樹枝上的一隻,還沖他"噗嗤"撒了一泡涼尿。慧昱大笑著起身,擦幹淨臉上的蟬尿,回寺去了。
下午,慧昱接著做黑板。幾個沙彌沒有事,都過來幫忙。那個燃指敬佛的永誠傷還沒好,右手還用紗布包著,慧昱讓他回寮房歇著,可他不回,用左手幫這幫那。
永旺,也就是小冬,幹了一會兒突然說:"景全叔,我有事情想不明白。"慧昱向他瞪眼道:"你叫我什麼?教訓了你多次還是不改!"永旺抬手打自己嘴巴一下: "我真是沒記性,該揍!監院,我不明白的是,出家人重要的一條是不能和女人有瓜葛,住持怎麼還掛了一個漂亮女孩?"這話一出,永賢在一邊發笑,永誠卻一本正經地說:"永旺,大乘菩薩戒中有謗三寶戒,你不要對住持說三道四。"永旺說:"我這不是還沒受菩薩戒麼,可以說的,是不是呀監院?"慧昱說:"永旺你不要胡亂猜疑,那女孩是運廣集團的孟經理,來參與芙蓉山的管理,住持陪她到處看看是正常的。"永旺說:"白天陪就罷了,夜裏還陪?他昨天夜裏就沒在廟裏住。"慧昱喝斥道:"你別胡說八道,他不在廟裏住是有別的事情!你好好背《楞嚴咒》,趕快把它背下,別的不要管!"永旺嘻嘻一笑,一邊往牆上抹水泥一邊道:"好,不叫咱管咱就不管!雞羅夜彌!摩訶般輸般怛夜!盧陀羅訖唎擔!……"
幾個人把齋堂門口的黑板做好,又在客堂門口做了一塊。這時已經接近四點,幾個人收拾了一下,去水龍頭邊正洗著手,覺通從二門進來了。他瞅瞅慧昱等人,向東邊樓上喊了起來:"該集合上晚課了,達戒你怎麼還不打板?"達戒開門向下邊瞅瞅,說:"來了來了!"接著就敲響了手中那塊方方的棗木板子。慧昱想,今天覺通能回寺上晚課,可能是孟悔對他做了勸誡。
負責敲鼓的慈音匆匆下樓去了鼓亭。在咚咚的鼓聲中,僧人們一個個去了大殿,各就各位。
這天晚上,覺通沒去芙蓉山莊,而是在方丈室早早睡下。次日淩晨,他也准時參加了早課。
但這天吃過晚飯,覺通又離開了寺院。到了十點,慧昱去方丈室看看他還沒有回來,便給他打電話,說:"覺通,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寺了,不然明天會耽誤早課。" 覺通在電話裏發起了脾氣:"孟悔催我回去,你也催我回去,煩不煩呀?"慧昱說:"我們都是為你好。你知道嗎,現在寺裏有的沙彌已經議論起你的操行,你不做些遮掩,我怎麼向他們解釋?"覺通說:"這麼晚了,天黑路險,我怎麼走呀?"慧昱說:"這不要緊,我馬上下去接你!"覺通說:"好好好,你願來就來吧!"
站在電話旁邊的永發說,他也要去,接著拿了手電筒隨慧昱出門。
這是個無月之夜,寺外一片漆黑,二人借手電的一柱光亮,深一腳淺一腳向芙蓉山莊走去。雖然共處了一段時間,但慧昱一直不知道永發的來曆,只看得出他是農村孩子,文化程度不高,雖然對覺通唯唯諾諾,殷勤伺候,但還是經常挨覺通的臭罵。有一次慧昱還看見,這孩子挨了罵,躲到方丈室後面的夾道裏偷偷哭。他一邊走,一邊讓永發走路小心,不時扶他一把。走到"羅漢榻"下麵,永發一腳踩空,差一點摔到溝底,多虧慧昱把他扯住。永發感激地說:"監院師父,你這人真好,比我表哥強多了。"慧昱問:"你表哥是誰?"永發說:"覺通呀。"慧昱說:"你們原來是親戚?你怎麼跟他到這裏來啦?"
永發沉默了片刻,便一邊走一邊講起了他的來曆。他說他今年十六,家在安徽南部山區,窮得很。他今年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父母看他還小,幹農活不行,就說,你二姑父是大老闆,就到他那裏找點事幹吧。二十天前,父親帶他去了明洲二姑家。把來意一說,二姑夫不理,說這麼個小孩伢兒能幹什麼。二姑說,郗有不是要到芙蓉山當住持嘛,住持身邊好像都得有個貼身秘書,就讓他幹這差事。她這麼一說,姑夫和表哥也都同意,就給他剃了頭,買了一套僧衣穿上,表哥還給他起了法名叫"永發"。可是到了這裏,表哥嫌他不夠機靈,伺候得不夠周到,說罵就罵。有一回他端洗腳水慢了一點,讓表哥一腳踹在地上,膝蓋都跌破了。
慧昱聽後,沉默了片刻問道:"你打不打算真的出家?"
永發搖搖頭:"我不。表哥待我這樣,我能受他一輩子氣呀?"
慧昱暗暗搖頭,不再吭聲。
來到芙蓉山莊,慧昱在大堂裏等著,永發去三樓孟悔住的房間叫來了覺通。覺通見了慧昱一句話不說,怒氣沖沖走出門去。上山的路上,他雖然走在前頭,可是腿腳發軟,呼呼直喘,走幾步就停下歇一歇,慧昱和永發只好在後面駐足等候。回到寺裏,已經是十點多鍾,僧人們大多熄燈就寢了。
此後,覺通收斂了一點。他雖然還去找孟悔,但一般都選在白天,而且是在孟悔不值班售票的時候。他在那裏廝混半天,一般都回寺裏過夜,早課也能起床參加。
但過了一段時間,覺通仍在寺裏睡,早課卻屢屢缺席。達戒嘟嘟噥噥,說住持這麼搞,讓他做僧值的怎麼去抓僧人紀律。慧昱悄悄問永發,覺通都是什麼時候睡覺,永發說,他不定時,有時候上網上個通宵。慧昱想,這家夥,又管不住自己了。
這天晚上,慧昱去找覺通談話,讓他早上准時起床,覺通說,我那時候還沒睡醒呵。慧昱說,你晚上早睡一點不好麼?覺通歪嘴一笑:我每天晚上都考慮振興飛雲寺的大計,睡不安穩呀!慧昱道:把你的大計說出來聽聽。覺通便胡謅了一通,又是招募僧人啦,又是舉辦大型法會啦,都很虛。慧昱說,其實,振興飛雲寺,首要的還是把道風建設好。道風不正,僧紀渙散,什麼事情都做不成的。我剛起草了一份僧人規約,你看看可以嗎?說罷就將一頁紙遞給了覺通。覺通接過去看看,上面是這麼一些內容:
飛雲寺共住規約
佛制戒律,祖立清規,旨在防非止惡,安身進道,光大法門,自利利人,造福社會。本此精神,訂立共住規約,全寺上下,均須遵守。
一、全寺僧眾,必須遵紀守法,愛國愛教,以寺為家,勤修三學,恪守六和。
二、各位執事均應忠於職守,盡心盡職,愛護常住,關心大眾,任勞任怨,廉潔奉公。如有玩忽職守,借權謀私,經批評教育不改者,免其職務。
三、全寺上下均須謹遵佛制,戒行清淨,慎護譏嫌,自重自尊,僧儀整肅。犯根本大戒者,不共住。
四、早晚課誦、二時齋供、念佛聽講、集體勞動,除特殊職責以外,因病因事均應請假;無故缺席者,應批評教育;屢教不改者,不共住。
五、尊師重道,服從執事安排,違者視情節輕重,給予批評教育,屢教不改者,不共住。
六、打架鬥毆,惡口相罵,滋生是非,妄評他人,輕視老成,拉幫結派,破和合僧,情節嚴重而不悔改者,不共住。
七、全寺僧眾均須僧裝整齊,及時剃除須發,清淨素食,禁止飲酒、吸煙、賭博、看淫穢書刊、瀏覽網上黃色內容。如有違犯,經批評教育而不悔改者,不共住。
八、不昧因果,愛護常住之物,若有侵吞、損壞,應如實賠償,情節嚴重,寺廟除名後依法處理。
九、因故離寺須請假,返回應銷假。不假而出,夜不歸宿,經批評教育而不改者,不共住。
十、師友親朋來寺,經主管執事同意、安排後,方可留膳宿,不得私自擅留膳宿。
十一、不得搞看相、算命、抽簽、卜卦等有違正修的一切活動,屢教不改者,不共住。
十二、私自化緣、募捐及私收徒眾者,視情節輕重予以處理,不服者,不共住。
十三、按時作息,清淨自活,不得無故攀緣、隨意串寮,以妨正修。在寮房會見女眾須三人以上,故犯不改者不共住。
十四、保持殿堂莊嚴,環境清淨,僧房整潔,愛護文物及花果、樹木等。
未盡事宜,由寺務委員會協商處理。
遵規守戒,一視同仁。同居大眾,各宜珍重。
覺通看罷,咂起了牙花子:"慧昱,咱們不要自己給自己戴緊箍咒好吧?"慧昱說:"制訂規約,將傳統的戒律具體化、現代化,以此來整飭道風,這是當今各個寺院的普遍做法,咱們飛雲寺也不能例外。"覺通只好點頭:"那就這麼辦吧。"慧昱說:"你同意了就好,明天上午咱們寺務委員會再把它討論討論,如果別的執事沒有意見,就向大眾頒布。"覺通說:"可以。"慧昱又說:"不過,規約一旦正式頒布,你這個住持可要帶頭遵守。"覺通歪嘴一笑:"盡量爭取吧。"
第二天,住持、執事們坐在一起,把規約討論了一番,大家都說很好。晚上,全體僧人集合到法堂開會,慧昱就宣讀了這十四條。他讀完後說,請大和尚做開示。覺通裝模作樣講了一番話,要求大眾認真遵守這些規約,共同建設良好道風雲雲。
在這之後,覺通果然有些轉變,每天的課誦都能參加,孟悔那裏也去得少了。
秦老謅的謅:馬子
民國初年,天下大亂,馬子到處都是。馬子就是土匪,過去也叫響馬,在這一帶叫他們馬子。其實一般人還不敢明著叫,怕叫暗藏的馬子知道了,給自己惹麻煩。不叫馬子叫什麼?不用叫,晃一晃大拇指,人家就知道是在說馬子。馬子起事,目的不一樣,有想奪天下的;有劫富濟貧的;有混吃混喝的。
我小時候,常來這一帶的大幫馬子有劉黑七,趙嬤嬤,徐大鼻子。
劉黑七你知道吧,人稱"萬匪之王",老家在沂蒙山,手下馬子最多的時候有好幾萬。他讓國民黨招安過,還當過漢奸,騷擾了大半個中國。他來芙蓉山好幾趟,都是為了躲避剿匪的官兵。每來一趟,老百姓遭殃,和尚也遭殃。他第一回過來,把方丈攆出去,自己住在方丈室裏,一天不知換多少女人。那些女人,都是從山下搶來的。那時候的方丈是花淨,他無可奈何,只好跑到獅子洞裏整天坐禪。
趙嬤嬤,是個女的,他男人當馬子,混成杆首之後叫官兵打死了,老婆趙嬤嬤就接手繼續幹。趙嬤嬤有八個幹閨女,人人會使雙槍。娘兒九個,一人騎一頭驢,要多威風有多威風。她來芙蓉山也是許多回,每一回都是殺人放火,光俺們柘溝,死在她手下的就有十幾口子。後來,趙嬤嬤在郯城製造了一個八裏窪血案,殺了好幾百人,驚動了北洋政府,就讓官兵逮了。殺趙嬤嬤是在臨沂,這娘兒們也真有種,上了刑場還唱周姑子戲呢。
徐大鼻子,鼻子特別大,人家都說他是一頭象脫生的。他只來過這裏一回,是聽說山後鎮的張財主從南京娶回個老婆,腳特別小,他要親眼看一看。他還沒來,張財主就帶著小腳老婆跑到了外地。徐大鼻子不罷休,抓了她家老老小小幾十個女人,也不糟蹋,非叫張財主拿小腳老婆來換不可。有人去跟張財主說,張財主猶豫了兩天,乖乖地把小腳老婆送給了徐大鼻子。徐大鼻子一看,那女人的腳跟個辣椒似的,真是小得不能再小,高高興興地把張家的女人放了,帶著小腳女人回了自己的老窩。聽說徐大鼻子可喜歡那女人了,後來再也沒糟蹋過別的女人。
跟芙蓉山最有關系的馬子是歸小根。他家是東邊的歸家河子,離這裏只有十三裏路。他在芙蓉山占山為王,把司令部建在今天芙蓉山莊那地方,很快招起二百多號人。他有個規矩,凡是"辦事",就是去搶錢綁票等等,都到三十裏之外。他的意思是,三十裏之內是他的父老鄉親,不可以下毒手的。結果,三十裏之內的人就對他有好感,說他仗義,有些老百姓就跟上他扛槍吃飯。花淨老和尚呢,自從山上有了馬子的營盤,領著和尚閉門清修,跟歸小根井水不犯河水。可是閉門清修也太苦,一些壞和尚就偷偷跑出去,跟了歸小根幹。
有一年,歸小根去南鄉綁票,一綁綁來個馮財主,叫人家拿一萬大洋贖人。馮家也托人送了大洋上山,領回了老馮。可沒想到這老馮的外甥在省政府當官,給省長一講,省長立馬派了兩營兵來圍剿歸小根。官兵從芙蓉山東、南、西三面上來,馬子頂不住,一步步往回退,很快退到了流雲峽。歸小根見大勢已去,就喊:"怕個屌,老子十八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從懸崖上跳了下去。他的鐵杆部下,有十幾個人也隨他跳了下去。其他人就不敢了,多數人等著向官兵投降,有一小部分人去飛雲寺砸那後門,其中就包括原先在寺裏當和尚的。那花淨也真是大慈大悲,竟然把後門打開,讓他們進去了。接著,他叫手下給這些馬子剃頭換衣裳。官兵上來,到廟裏搜查,把和尚集合起來,指著他們一個個地問花淨,是僧人還是土匪。問到哪一個,花淨都說是僧人,把他們一個個都保了下來。官兵走後,老和尚還讓人把山上幾十具死屍收集起來,都扔進流雲峽,然後做了七天七夜的法事超度他們。讓老和尚保下來的那些馬子,多數留在廟裏沒走,規規矩矩當起了和尚。
《雙手合十》第十六章
來芙蓉山的香客和遊人多了起來。
最初的一撥是得知飛雲寺重新建起的本地人,近的步行,遠的坐車,每天都是成百上千。特別是到了週末,縣城和市裏來的遊客會大量增加,停車場上各種車輛滿滿當當,路上行人首尾相接,山上各個景點都晃動著人影兒。飛雲寺裏更是遊人如織,院內燭火點點,香煙嫋嫋,大殿裏接連響起香客禮拜時由值班僧人敲出的磬聲。
隨後,外地旅行社也帶團來了。一輛豪華大巴便載來一群人,導遊手裏的小旗四處揮舞,電喇叭四處鼓噪。那些男女導遊不知是從哪裏瞭解的芙蓉山掌故和佛教知識,謬誤百出卻自以為是,哄得遊客只管點頭。有些導遊每到寺裏,還推出這麼一個項目:請出方丈大師同遊客合影。每到這時,覺通從不推辭,穿袈裟,掛念珠,走出丈室,笑嘻嘻站到前排中間給他留好的位置上。照完相,一些遊客意猶未盡,往往口稱"大師"向他請教佛理,覺通合掌念一聲佛號,接著給他們一些答複或開示。他畢竟在佛學院混過三年,一些最基本的佛理還是懂的,所以多數時候能讓請教者感到滿意和滿足。還有人請他解答人生疑難問題,他便開出"看破"、"放下"、"隨緣"等處方,也能收到良好效果。
有一回,從怡春市來了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她在大殿叩過頭之後,非要見大師不可,值班的永賢只好把她領到了丈室。那婦人一見覺通就跪下哭,說自己沒法活了,讓大師快給她指一條路。覺通讓她起來,親自去倒了一杯水給她,而後讓她坐下慢慢講。那女人哽咽著講了自己的遭遇,原來是她當官的丈夫在外面勾掛了好多女人,她想管又不敢管,心裏痛苦得沒法辦,經常盤算著自殺。這次來芙蓉山,就是想找大師傾訴一番,尋求解脫,如果還不行,就在山上找個懸崖跳下去算了。覺通聽後急忙制止,說你可不能這樣,接著就給他講了一通佛家關於如何應對人生苦難的說法,直講得婦人連連點頭破涕為笑。末了,她還決定拜覺通為師,皈依佛門,從此以後吃齋念佛,讓丈夫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去,反正丈夫會招致報應,死後下十八層地獄的。覺通為她做過皈依儀式,把她送走,得意洋洋地去對慧昱說:什麼是普度眾生?什麼叫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做的就是了!慧昱笑著向他合掌:善莫大焉!善莫大焉!
有一天,覺通正在方丈室上網,在大殿值班的慈音跑來,說有三個人非要找住持說話不可,覺通便下線去了。走到大殿門口,見佛像前站著兩男一女,一個中年男人留光頭,一個年輕男人紮小辮兒,那個年輕女人則頂著一篷橙黃色的碎發。覺通大聲招呼道:"歡迎施主來寺!"奇怪的是,光頭男人看看他,竟一言不發,努嘴仰臉,"卟"地一聲,將一口唾沫直吐到佛像上。覺通立刻大怒,吼道: "你要幹什麼?怎麼能向佛像吐唾沫?"光頭男人瞅著他揚眉一笑:"你讓我向哪裏吐去?"覺通罵道:"向你媽那裏吐去!"躥上去就要打他。光頭男人並不還手,一閃身跑出殿外,且嘻嘻作笑。覺通也跑出去追趕,一邊追一邊罵,二人在院子裏兜起了圈子。和光頭男人同來的女人,竟一邊笑一邊用DV拍他們。
全寺僧人都跑了過來,有的去拉架,有的站在那裏不知所措。慧昱問明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突然大聲說:"禪友,我與你道!"
光頭男人聽見這話,急忙跑到他的跟前。覺通攆過來還要打他,慧昱說:"大和尚,不勞你動手,讓我領教領教。"覺通便停了下來,瞪著那人直喘。
慧昱向光頭男人打個問訊:"善知識今日來此,實為飛雲寺之大幸。請多多教誨。"
光頭男人瞅著他笑道:"會了麼?那我給你洗去。"說罷,就舉起了手中的一瓶礦泉水。
慧昱卻一把搶過來,擰開蓋兒,整個兒倒拿著,讓水咕嘟嘟流到了地上,嘴裏說:"好了。"
光頭男人見狀,將雙手一拍:"行,有點意思!"
那紮小辮的年輕男子走過來,指著光頭男人說:"各位師父,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呵,這是怡春禪社社長、著名畫家曹三同先生。"
慧昱驚訝地問:"怡春市還有禪社?"
曹三同說:"是。我們已經成立兩年了,成員有十幾位呢。"他指著紮小辮的年輕男子道:"這位是我們的骨幹,熱砂主人。那位小姐是他的女朋友,也是禪社的,姓沈名婕,法號砂粒兒。"
"熱砂主人"晃著小辮兒笑,"砂粒兒"卻抬腳踢了曹三同一下:"叫你胡唚!"
慧昱說:"請三位賞光,到客堂吃一杯茶好麼?"
熱砂主人"啪"地打個響指:"太好了!我們今天就沖你這杯茶來的!"
慧昱一笑,和慈輝一道領三位客人去了客堂。眾僧一邊議論一邊散去,覺通則悻悻地回了丈室。
主客在客堂坐下,慈輝端上茶來,曹三同便問他倆上下怎麼稱呼。慧昱答後,向曹三同道:"先生想必對曹洞的學問有些偏愛。"曹三同說:"你怎麼知道?"慧昱說:"先生的名號已經告訴了我。三同不是一個'洞'字麼?"熱砂主人指點著慧昱道:"師父你行!老曹本名叫曹正端,後來用這名號,極少有人懂得,還以為是同吃同住同勞動的三同呢。"曹三同說:"在禪宗五燈之中,我真是喜歡曹洞宗。平易耐心,精耕細作,多好哇。"熱砂主人說:"我偏偏喜歡臨濟,動不動就當頭棒喝,多麼過癮!"曹三同說:"熱砂,你只圖過癮,早晚會把自己弄成禪瘋子。"熱砂主人說:"你說臨濟都是禪瘋子,那為什麼到了晚清,天下禪寺多屬臨濟,有'臨天下、曹一角'之說?"曹三同說:"曹一角怎麼啦?只要是上等法門,莫說一角,就是只有一個洞,也能成正果、出人才!"熱砂主人說:"好好好,你就鑽你的洞好啦!" 那個沈婕說話了:"你們兩個不要吵好不好?當著師父的面,不是班門弄斧麼。"
慧昱由衷地說:"你們的禪學造詣真是不低,我雖然出家後就參禪,並且在佛學院讀過這方面的課程,但也只是在禪海邊上濕了濕腳而已,不明白的多著呢。"
曹三同說:"慧昱師這麼說,咱們就走得近了。我們禪社每週都搞一次聚會,談禪論道,喝茶聊天,請你們去指導好不好?"
慧昱說:"指導談不上,但我們願意參加你們的聚會,一起探討、參究。"
熱砂主人便問,這個週末就去可不可以,慧昱說可以,並與慈輝商量,二人一起去。熱砂主人說,那好,星期六那天我開車來接,你倆八點左右到下邊的停車場。
慈輝這時問熱砂主人:"哎,你的名號好怪,怎麼叫熱砂主人呵?"
熱砂主人哈哈大笑:"我喜歡坐禪,可又離不開女人。佛經上不是講:若不斷淫修禪定者,如蒸砂石,欲其成飯,經百千劫只名熱砂。我整天在煮熱砂呢!"說著,他拍一拍沈婕的頭頂:"這就是我的一粒砂子。"沈婕卻沖他一翻白眼:"還不知誰煮誰呢!"
二位僧人大窘,不再接話。
曹三同看看牆上佛像兩邊的對聯,說:"這字甚好。"
慈輝指著慧昱道:"是我們監院寫的。"
曹三同看著慧昱說:"是嗎,等你去禪社的時候,一定要留下墨寶!"
又閑聊了一會兒,三位客人起身告辭,說說笑笑出寺去了。
中午,僧人吃罷齋飯,等覺通回丈室之後,便圍在一起議論上午那件事情。慈音說:"今天多虧監院能跟他們過招,不然咱們就難堪啦。"
永賢問:"請問慧昱師,他們為什麼向佛像吐唾沫?後來你把礦泉水倒在地上是什麼意思?"
慧昱說:"他們唾佛,其實是東施效顰。這是一個禪門故事。說仰山慧寂禪師在世時,一行者隨法師入佛殿,行者向佛而唾。法師問:你為什麼向佛吐唾沫?行者說:你找個沒佛的地方我吐。這意思是說大地虛空,佛無處不在。仰山的對策是,讓法師向行者臉上吐唾沫。但那個曹三同見我會得,就聲稱要拿水把他吐的唾沫洗去。我奪水倒在地上,自然回應事件原委。"
一凡說:"我也明白他是重演古人故事,可我不知他們深淺,沒敢接招。"
慈音說:"慧昱師,你往後給我們講講禪宗吧。以前我住的那個寺院是淨土道場,只念佛不參禪,可我以後遇到這樣的客人怎麼辦?"
慈輝說:"對,真是該給他們講一講。"
慧昱說:"好,幾個沙彌已經跟一凡師學完了早晚課誦,下一步應該學學修禪。像慈音你這樣從別處來的,如果願意,也可以一起修習。我和住持打個招呼,就馬上開始。"
慧昱去和覺通說了這事,覺通說這事很好,你去辦吧。當天晚上,慧昱就把法堂臨時改作了禪堂。他向幾位學禪者先講禪門第一公案:當初佛祖在靈山法會上拈花示眾,眾人不懂,只有摩訶迦葉破顏微笑,於是佛祖宣佈:"吾有正眼法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講完禪宗淵源,簡單地講了講曆代傳承,接著又講怎樣坐禪參話頭。他說,他跟著師父在通元寺參了好幾年話頭,後來上了佛學院,對這種做法起了疑情。但現在想來,今天的人根器劣弱,滿腦子妄想,修禪的第一步,還是得坐下來,歇下來。坐就是菩提,歇就是菩提。慧昱讓大家也參"念佛是誰"這一話頭,並且教眾人怎樣坐,怎樣參。
講了一個多小時,他看看佛龕前的長香已經燃盡,便說,修禪,關鍵是真修實證,咱們每天晚上講一支香,坐一支香。說罷,他讓眾人活動一會兒,解解手,再去燒一支香插上,然後就和眾人一起坐下。
然而只坐了一會兒,禪堂裏就有了動靜。慧昱睜眼看看,原來是離他不遠的永旺坐不住了,竟然兩手在背後撐地,張目四顧。他抄起身邊那把下午趕制的"香板",伸手就朝永旺的腦袋上打了一下。永旺抱住腦袋說:"你還真打呀?我腿疼!"慧昱說:"我打的是你的習氣。你腿疼,悄悄活動活動好了,怎能擺出那樣的懶漢架勢?"永旺說:"好,我改正。"又重新讓自己坐好。
終於等到那支香燃盡,慧昱將香板在地上敲出一聲響,說道:"開靜。"於是眾人睜眼放腿,齜牙咧嘴地起身。永旺說:"這一支香真難熬!"慧昱說:"等你順過腿來,嘗到禪悅的滋味,還會不想起來呢。"
慧昱打算,下一步要給他們講《金剛經》和《壇經》,定慧雙修。然而幾位沙彌都沒有這兩本經書,他便想了一個辦法:每天在黑板上抄出一段,讓他們背下,晚上由他釋講。第二天,他就去黑板上抄寫《金剛經》的第一段。
正寫著,聽見背後有人說:"好字!"他回頭一看,原來是秦老謅站在那裏。他說:"好什麼呀,這粉筆就是沒有毛筆好使。"秦老謅說:"是,當年我在村裏教夜校,剛開始的時候把粉筆當毛筆拿,不知弄斷了多少。"慧昱聽他說話跑風漏氣,端詳他一下說:"喲,你的門牙怎麼沒了?"秦老謅捂著嘴道:"咳,說出來丟人,都是叫兒媳婦害的。"慧昱問:"她怎麼害你啦?"秦老謅說:"她把那口坐化缸賣了,還把錢獨吞了。"慧昱吃了一驚:"把那缸賣了?賣給誰了?"秦老謅說:"我也不知道是賣給了誰,好像是怡春市裏的。昨天我來耍山,一回家就見老伴在屋裏哭。她告訴我,那幾個人先到家裏看柘樹王,後來走到門外看見了那缸,就回來商量要買。老伴說不賣,可兒媳婦非賣不可。她跟人家講價,三百不賣,五百不賣,後來人家出六百,她就叫人家拉走了,並且把錢揣起來,沒有婆婆的份兒。我聽說這事,氣得渾身哆嗦,就去問兒媳,說你怎麼能把那缸賣掉呢?兒媳說,死人用的東西,她看著不順眼。我說,你賣了也就賣了,可缸是我撿回來的,你不能把錢都揣起來吧?兒媳說,我就揣起來,你能把我怎麼樣?我說,你怎麼不講理呢?我不都要,只要一半好不好?可兒媳連三百也不給。把我氣得,回到自己屋裏就摸起酒瓶猛灌,喝了整整一斤。喝醉了,還想到堂屋和兒媳婦講理,老伴卻攔著我不讓去。我讓她拽倒了,嘴磕在飯桌沿上,兩顆門牙就報銷啦!"慧昱說: "你那兒媳婦真是夠嗆,貪圖幾百塊錢,就把那麼一個珍貴的東西賣掉了。我原先還打算,如果你願意的話,把它弄到山裏來呢。"秦老謅說:"弄到山上也好呀,讓遊客看個稀罕。唉,現在說什麼也晚了。"
他嗟歎片刻,說:"慧昱,你抄你的經書吧,我到別處轉轉,解解悶去。"說罷走出了寺院。
到了星期六早上,慧昱和覺通說,要去怡春市看看禪社活動情況,問他願不願去。覺通不悅,說我不去,跟那些禪瘋子攪和在一起幹什麼,他們都是閑得無聊,借禪找樂子的。慧昱說,他們能從禪學中找到樂子,這證明佛教文化在知識界還在受歡迎,還是有生命力的,我們應該加強跟這些人的聯系,借機光大佛教文化才是。覺通說,我說不過你,你去吧。慧昱只好和慈輝一起下山。
來到停車場,只見那裏停著幾輛車,卻不見熱砂主人的影子。二人正這看那看,有一輛白色小轎車突然啟動,直向他們沖來。二人見勢不妙急忙躲閃,那車卻在咫尺之外"嘎"地一聲停住。車門打開,熱砂主人跳出來笑道:"逢佛殺佛,逢祖殺祖!"慧昱立即明白這是演繹臨濟宗風,遂向山下一指:"祖師正在山道彎處放尿,速去撞他!"接著坐到了副駕駛位子上。熱砂主人哈哈一笑,打個響指,到駕駛座上發動了車子。
熱砂主人一邊開車一邊說:"真好!我們禪社辦了兩年,一直沒有真和尚作伴,這一回有了。"慈輝這回也敢接話茬兒了,說:"我們如果是假的呢?"熱砂主人說:"拉到山下,打煞喂狗!"三人同時大笑。
到了山下,慈輝問道:"熱砂主人,能告訴我們你的真實姓名嗎?"
熱砂主人說:"我姓釋,名迦,字牟尼。"
慧昱扭身向他合掌:"本師在此,弟子失敬!"
熱砂主人拍著方向盤直笑,把腦後小辮晃得像一條撒歡的狗尾。
拐上公路,熱砂主人說:"二位師父,我給你們坦白交代呵,鄙人姓許,叫許平原,職業是捏泥巴。"慈輝問:"捏泥巴?捏泥巴幹啥?"熱砂主人說:"糊弄人唄。"慧昱說:"我明白了,你是雕塑家。"
又說了一會兒別的,就進了怡春城。車子東拐西拐,最後停在了街邊一家店鋪門口。熱砂主人說,到了,這就是社長的畫店兼住處。下車後,慈輝看看這裏掛的牌子上寫著"無揀齋",便說:"這是什麼意思?"熱砂主人問慧昱:"你說呢?"慧昱看出這是考他,就說:"我猜,這店名取自曹洞宗的一則公案:有人問曹山,國內接劍者是誰,曹山答:曹山。"慈輝將腦袋一拍:"想起來了。那人又問:擬殺何人?曹山答:一切總殺。那人再問:要是遇見本生父母怎麼辦?曹山說:揀什麼!這就是'無揀'。"熱砂主人打個響指:"好,二位師父請進!"
進去看看,這畫店面積不小,貨櫃上擺滿文房四寶和古董玩器,四周牆上則掛滿了字畫。慧昱見一些作品很上檔次,看看落款,都是國內的一些名家。再看標價,竟是成千上萬,不由得暗暗咂舌。轉身去看南牆,卻見到一牆和尚。那是些人物畫,每張一人,都是曹三同畫的。再細看,原來是古代禪師肖像。初祖達摩,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以下便是各個宗派的先賢大德。畫中人物形態各異,表情豐富,十分傳神地表現出了禪師的不同風骨。慧昱一邊看,一邊說好。熱砂主人介紹,這是曹三同的《禪宗百師圖》,眼下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二。慧昱說:"這可是件大工程,也是件大功德。"
店角有一樓梯,走上去之後,便進入一個大大的客廳。有十來個人正在那裏喝茶,見他們來了都站起來鼓掌道:"歡迎師父!"慧昱和慈輝向他們打個問訊,慈輝搶先說: "各位施主好!"一個胖子道:"叫施主?打算向我們化緣嗎?"慧昱微笑道:"是來化緣。請禪友們賜一杯茶吃。"曹三同指著身邊的兩把籐椅:"茶早備好了,請落座。"
慧昱坐下,只向眼前的茶幾一瞥,便呆住了。那茶幾,其實是一塊大大的玻璃板放在一口缸上,那缸就是秦老謅家的坐化缸。他怕自己看錯了,再仔細瞧瞧圖案,瞧瞧那些磨損痕跡,越發肯定無疑。他想,曹三同把這裝死人的物件弄來,做了茶幾,也真夠膽大,真夠豁達。
曹三同看出了他對缸的關注,指著它問:"慧昱師,認得它麼?"慧昱說:"認得。這是讓秦老謅掉了兩顆門牙的僧人坐化缸。"熱砂主人說:"秦老謅,就是收藏這缸的老頭對不對?我們那天在柘溝村聽人講過他。他怎麼會因為這缸掉了門牙?"慧昱便把秦老謅和兒媳婦的爭執講了。曹三同將光頭一拍:"啊呀,造孽造孽!那天我們從芙蓉山下來,接著去了柘溝村,想看看那棵柘樹王,無意間發現了這缸。我這人特別喜歡收藏,見了這個寶貝哪能放過,就軟纏硬磨把它買了下來。買,花了六百,雇車運回城裏又花了三百。沒想到,這事竟給人家帶來了爭執和痛苦。這樣吧,請你給秦老謅捎去六百塊錢,算我賠個不是。"說著,真地從身上掏了六張票子遞給慧昱。慧昱也不推辭,接過來收下了。
一個頭發花白、學究模樣的老翁這時舉著手裏的老花鏡說:"曹社長,現在可以宣佈我的研究成果了吧?"曹三同說:"好,你講吧。"他向兩位僧人介紹,那人是怡春市著名的文史專家程思賢老先生。老先生將花鏡戴上,看著手裏的一份列印材料說:"我經過充分考證,認為:第一,這口坐化缸,是芙蓉山飛雲寺第四代住持金和尚的。第二,芙蓉山飛雲寺的金和尚,就是蒲松齡筆下的金和尚。"
此語一出,聽眾無不驚訝,都問程老先生到底是不是真的。程老先生不慌不忙,講出了理由。他說,他通過查閱《芙蓉山志》得知,飛雲寺僧人墓地是在山上,在大悲頂東北面的山坡,到修志時為止,六代住持有五代在那裏建塔,只有金和尚一人葬在柘溝村,這是他自己請風水先生看過後選定的。聽當年在芙蓉山區當鄉長的董會良講,1958年在柘溝村扒墳現場,只發現了這麼一口坐化缸。據此,就可以得出結論,坐缸者就是金和尚。
沈婕問:"聽說,金和尚那時候讓民兵扒出來,屍體還沒壞,真叫人難以相信。"
程老先生說:"這個問題已經超出了我的研究範圍,在此恕不饒舌。"
老先生推推眼鏡,接著又說:"關於第二項成果,我是這樣推斷的。我是芙蓉縣人,從小就聽說,當年蒲松齡真是來過芙蓉山。據說他到山上同金和尚見過一面,可是金和尚對他禮數不夠,傷了他的自尊,他回去之後就寫了一篇罵金和尚的文章。但他顧忌到金和尚勢力大,氣焰熏天,怕惹禍上身,就把他放在了山東的五蓮山。但我還從《芙蓉山志》瞭解到,金和尚其實是對飛雲寺的擴建做出了很大貢獻的,而且聽老人傳說,金和尚也並不是那麼壞,是蒲松齡故意誇大事實,醜化他的。另外,蒲松齡這麼寫,也有反清的思想背景,因為金和尚的伯父金廷獻是清朝高官。"
聽他這麼一講,在座者有人點頭,有人搖頭。點頭者說,想不到,這口缸還跟蒲松齡有了牽連,社長這回可是逮著了寶物。搖頭者說,沒有必要把它跟老蒲聯系起來。聊齋聊齋,瞎聊唄,他寫的是小說,不足為訓。
對程老先生的考證,慧昱也是將信將疑。但他注意到,老先生講時提到了《芙蓉山志》,便問這書在哪裏能夠看到。程老先生說,市圖書館就有一部。慧昱想,抽空一定要去看看,最好能複印一份拿回山上保存。
熱砂主人說:"有一條我想不明白:僧人坐缸,大多是希望過幾年別人開缸,如果發現自己肉身不壞,就敷金供奉的,可金和尚為什麼當時沒有開缸,卻等到三百年後讓人扒墳棄屍?"
慧昱說:"僧人坐缸,是葬喪方式之一,並不都是想讀驗證自己是否有不壞之身。"
曹三同說:"我猜,金和尚是有宿命通的。他大概有這樣的遺囑:這缸莫開,要一直埋在地下,等到三百年之後,它還要給曹三同做茶幾,讓一幫人圍著它喝茶談禪呢。"
此時,本來臥在缸腳的一隻黧色小貓突然躥上曹三同的膝頭,接著跳到茶幾上"喵嗚"叫了一聲。曹三同將臉擱到玻璃板上,對著貓臉說:"叫什麼叫,莫非你是金和尚轉世不成?"
一個大鬍子男人突然抓住貓的尾巴,將它倒提起來,向慧昱問道:"斬是不斬?"
慧昱一言不發,只將一隻芒鞋脫掉,放在茶幾上,同時在嘴裏學了一聲貓叫。曹三同見狀,將茶碗一端:"好,喝茶喝茶!"大鬍子向慧昱晃晃大拇指,順手將貓放在了地上。
另一個瘦小男人說:"我知道,剛才劉大鬍子是效仿'南泉斬貓'的故事:有一天,東西兩堂和尚爭一隻貓,禪師一把將貓抓起,對他們道:你們說,說得即救了此貓,說不得就斬了它。兩堂和尚目瞪口呆,南泉這時手起刀落,將貓斬為兩截。南泉這樣做是有深意的,他斬的不是貓,是和尚們的爭心。這顆爭心,是遮蔽自性的,是必須拋棄的。"
沈婕豎起染了紅指甲的一隻手指說:"可是,他把貓斬了,這有多麼殘忍!"
慧昱接過去說:"按照佛教戒律,殺貓的確是殘忍的事情。但南泉這樣做,主要是為了當機立斷,平息煙塵。大家都知道'快刀斬亂麻'這話,這就是當機。在一個'機'字面前,貓兒的死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熱砂主人拍了兩下巴掌:"對對,慧昱解釋得好!由此我聯想到,鄧小平也深諳'當機'二字。他說:不要爭論。發展才是硬道理。他的做法和南泉有異曲同工之妙。"
曹三同說:"鄧公其實就是個大禪師。在許多時候,他的許多做法,都透出禪機。"
眾人聽到這裏,都默然點頭。
沈婕又問:"慧昱,你脫鞋放在茶幾上,還學貓叫,這是什麼意思?"
大鬍子男人說:"我猜他是學趙州。南泉斬貓的時候,趙州和尚恰巧外出,他回來聽說此事,就脫下鞋子頂在頭上。這做法有多種解釋:一種是,斬貓不幹我事;一種是,頂鞋等同頂貓,表護惜之意;還有一種是說,南泉顛倒了。"
慧昱道:"我不是學趙州,我是當機行事。"
曹三同說:"你們怎麼不明白,他讓芒鞋跳上桌子,還叫了一聲,為的就是救真貓一命。說到底,和尚還是慈悲為懷!"
慧昱笑了。眾人也皆恍然大悟。這時曹三同介紹說,那個大鬍子是怡春大學的副教授,叫作龔青。
慧昱轉過話題:"社長,我現在正式提出申請,加入你們的禪社,不知能否得到批准?"
慈輝說:"還有我。"
曹三同摸一把光頭說:"按照我們的章程,接納新社員,必須老社員集體表決。哎,同意的舉手!"
眾人都把手高高舉起。慧昱和慈輝急忙起身,向大家合掌致謝。
曹三同詭笑一下:"不過,入社是要交社費的,考慮到和尚沒有錢,又不便剝你們的僧衣典當,就請你們各留一些墨寶頂了吧!"說罷起身,扯了慧昱和慈輝的袍袖往畫案那兒去。慈輝急忙推拒道:"我的字不行,讓慧昱寫。"慧昱笑道:"好好好,這種便宜事到哪裏找去?我的字不值錢的。"說罷,擼袖走到案邊,拈筆在手,稍作醞釀,便用楷書去宣紙上寫下"同登覺岸"四個大字,那字莊重遒勁,眾人都拍手叫好。寫罷這幅,沈婕向他討字。慧昱為她用行書寫了"松風鳥語清,花雨禪心寂"一聯。這字橫逸飄發,喜得沈婕笑靨如花。接著,其他人也相繼要他寫,慧昱便每人給寫一幅,一直寫到中午。
終於擱下筆來,去洗了洗手,回來發現熱砂主人捧了兩冊書從樓下上來。曹三同說:"二位師父,你寫字的時候,我讓熱砂主人去圖書館複印了一份《芙蓉山志》,就算禪社送給飛雲寺的一份禮物。請你們收下。"慧昱一聽十分驚喜,急忙合掌道謝,接到手中,說:"你們真是想得周到!謝謝謝謝!"
這時,曹三同向廚房裏高聲道: "老婆子,飯好了吧?"一個女聲應道:"好啦好啦!"接著就有一個很富態的中年婦女端著兩盤菜走出來。一些禪友跑去幫忙,茶幾上很快放得滿滿當當。人多坐不開,禪友們都是站著,一人抓一個饅頭,一邊吃一邊在書架邊、畫案前遊逛,想吃菜了就去茶幾邊夾一口。
那些菜,有葷有素。慧昱和慈輝當然是只揀素菜。慧昱再一次去夾菜時,熱砂主人用筷子將慧昱的筷子一打,喝道:"揀什麼?"慧昱一笑,伸出筷子將他腦後的發辮用力夾住,讓他動彈不得。曹三同大笑,說:"叫你亂喝!和尚如果無揀,就把你當成一盤菜啦!"
吃過飯,慧昱說要到書店看看,接著回山。曹三同和禪友們送他倆到樓下,熱邀他們今後經常過來,慧昱和慈輝滿口答應。
同熱砂主人、沈婕一起去了新華書店,慧昱一進門就找宗教類書架。到那裏看看,佛教書籍竟然有幾十種之多,有經書,有佛學專著,有談禪論道的散文隨筆。他想,僅從這一條看,佛教文化在今天還是很受一些讀書人尊崇的,"人間佛教"的建設是有民間基礎的。
他在書架前瀏覽了一會兒,發現有一本經書合集,裏面有《金剛經》和《壇經》,便拿了六本,准備帶回去給學禪的僧人們用。另外,他又選了陳兵、鄧子美合著的《二十世紀中國佛教》。慈輝則選了一本《佛教儀軌》,一本《中國古代僧尼名籍制度》。這時,熱砂主人拿著一套《聊齋志異》過來說:"你們不想看看蒲松齡怎樣寫金和尚嗎?把這書也拿上。"慧昱說:"好,一塊兒買了。"
二人抱著書去收銀台付賬,熱砂主人卻搶先掏了錢。慧昱說:"老讓你破費,這怎麼能行?"熱砂主人晃著小辮道:"我想做點功德,到頭來能混得一碗米飯——熱砂硌牙呀!"這話說得慧昱和慈輝都笑,沈婕則嬌嗔地打了他一掌。
從書店出來,熱砂主人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工作室。那是一個平房大院,院裏屋裏全擺滿了雕塑作品,有傳統寫實風格的,也有現代抽象派的,慧昱和慈輝一邊看一邊贊不絕口。有一件作品,標題為《趙州茶》,塑的是一個形容古怪的老和尚端了一個茶碗瞅著觀眾。慧昱看了看說,造型稍顯呆板,如果讓老和尚作閑談狀,茶碗放到他頭頂上呢?熱砂主人將手一拍:高!既平常又不平常,這太棒啦,我馬上就改!
看看時間已經三點,慧昱和慈輝說該回山了,熱砂主人就開車把他們送了回去。
當天晚上,慧昱收到一條手機短信:"我是沈婕,好喜歡師父的廣博與聰慧。"慧昱回道:"小僧愚鈍不堪,還請沈小姐多多指教。"沈婕又發來一條:"師父這麼說就更加可愛了。你知道嗎,我做了整整一個下午的白日夢,你想不想知道夢的內容?"慧昱看到此信,覺得沈婕那一雙生動的美目就在眼前,正直盯著他。他正不知怎樣回複為好,手機上又出現了新的短信:"沒有僧俗,只有男女。"
慧昱的心暗暗急跳起來。他將手機握在掌中,反複摩挲著,閉目良久。
砂粒兒。砂粒兒。還不知誰煮誰呢。煮,煮,煮,煮。經千百劫,只名熱砂……
他醒了過來。他想起,宋代詩僧道潛和蘇東坡交往,席間一位美女請道潛為她作詩,道潛就寫了一首很著名的七絕。慧昱便將這首詩給沈婕發了過去:
寄語東山窈窕娘,好將幽夢惱襄王。
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上下狂。
沒了片刻,沈婕回信道:師父俺領教了,再不敢了。
果然,此後她再沒和慧昱單獨聯系。
秦老謅的謅:金和尚
這個金和尚可了不得。飛雲寺過去的十二代住持,就他這第四代最風光,最有氣派。
他是遼寧人,生在大戶人家,姓金,祖上出過武將。清兵入關之前,到他那一塊殺人放火,把他一家差不多殺絕了。他有個姐姐剃了頭,打扮成尼姑,領他逃難。姐弟倆坐船到了山東,一路要飯,最後到了諸城,住進了一個尼姑庵。住了幾年,他姐說,這裏都是女的,你是男的,不能久待,我把你送到芙蓉山吧。
傳說,芙蓉山的開山和尚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天上掉下一塊金子,落到了廟裏。結果第二天,金和尚就叫他姐領到了山上。開山和尚本來不願接收孩子,嫌麻煩,可聽說這孩子姓金,想起頭天晚上做的夢,就說,這孩子得留下,以後芙蓉山得依靠他,就接收了,給剃了頭。這一年,金和尚八歲。
幾年後,開山和尚死了,第二代方丈待金和尚也很好,他慢慢在山上長大了。可他不喜念經,也不喜坐禪,就好練武。大殿多麼高,他一蹦就蹦上去了。曾經有一幫賊人來廟裏搶錢,叫他三拳兩腳就打跑了。方丈出門,總是帶著他。後來,第二代方丈死了,第三代方丈性空和尚出門也帶著他。他三十歲那年,性空想上北京逛逛,金和尚就跟著去了。在北京逛來逛去,這天逛到金鑾殿外頭,正遇著文武百官退朝。他見一個人好面熟,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大爺金廷獻,就跑上去認親,他大爺也認了他這個侄子。他大爺是怎麼回事?原來是當年投降了清兵,入關滅明,立了大功,已經在朝中做了大官,後來這人還在湖南當過巡撫。金廷獻說,侄兒呀,你願不願當官?願意的話就脫了袈裟留在京城。可金和尚不願,為什麼?他恨清兵殺了他家那麼多人,也恨大爺投降了清兵。金廷獻說,你不願當官,我也不強求你,可你是我的親侄,你爹早就死了,咱倆這麼多年才見面,大爺總得表示表示吧?我給你錢好不好?金和尚想了想,說,大爺,你要給錢我就要,芙蓉山飛雲寺正准備擴建。金廷獻說,好,我給你一萬兩銀子,山東巡撫是我的鐵哥們,叫他也幫你一點。金和尚拿了銀票回來,山東巡撫隨後也帶著銀子到了。怡春知府和芙蓉知縣一看來頭不小,也急忙掏錢贊助,飛雲寺這一下堆滿了白銀。金和尚用這些錢,造了樓,修了路,建了半天亭,還在山下新置了不少莊田。全山和尚都服了他,性空和尚死的時候,就叫他接班。他升座的時候真是熱鬧,大小官員,遠近紳士,各山僧尼,文人墨客,把飛雲寺擠得滿滿當當。
金和尚當了住持,可會擺譜了。他經常上州進縣結交官員,每當上山下山,都要放九聲響炮,顯示威風。他有一個和尚儀仗隊,出門就跟著,開道的,抬轎的,打幡的,弄響器的,有幾十口子。老百姓在路上躲閃晚了,就會叫和尚打得頭破血流。
過了一段,金和尚嫌上山下山路難走,就花錢在山南官湖鎮建了一座精舍。那精舍可大了,有幾十間屋,金和尚多數時間住在那裏,身邊還有一些伺候他的。精舍裏不光住和尚,還住俗人。只要金和尚喜歡的人,在他門下住多長時間都行。他還收了好幾個幹兒子,讓他們一個個都有了官銜,有一個會武,在縣裏當把總,相當於武裝部長,其他幾個都是虛職。
金和尚有一條叫人賓服,就是一輩子不沾女人。飛雲寺後來的住持,好多都在這一條上守不住,可他行,到死也沒破身。也可能因為這,他屍首入土後才一直不壞。
金和尚跟官場走得近,免不了插手地方上的一些事情。有人想升官,找他;有人打官司,找他。他也是熱心腸,有求必應。芙蓉縣那時有個李知縣,想進步,用現在的話說,想為人民服大務,就求金和尚給他幫忙。金和尚不辭勞苦,上省進京,還真給他跑成了,讓那人成了州官。他走馬上任後,塑了金和尚的像,天天在家供著。人們都說,金和尚權勢這麼大,趕不上三品,也頂得上四品。
金和尚也給老百姓辦好事。芙蓉縣有一年遭了大旱,想叫上邊免除稅賦,老百姓就跑到金和尚這裏跪著求他。金和尚拍著胸脯說,這還不是小事一樁?他連跑都沒跑,只叫手下給巡撫送去一封信,芙蓉縣不但免了稅賦,還得了一大宗救災銀款。這一下,全縣百姓都把他當成了活菩薩。
金和尚死得也特別,是自己選好墓地,說走就走的。本來山上有和尚墓,可他不願上山,說自己胖,走不動,找來風水先生在山下邊選。頭一個先生過來,轉來轉去轉到俺柘溝,發現村後山坡上有一穴好地。金和尚給了人家賞銀,打發人家走了,卻不聲張,再找一個先生來看。第二個先生看來看去,也選在了那個地方。金和尚還是不聲張,再找第三個先生,第三個先生也跟頭兩個不謀而合。
他選定墓地的第二年,年齡是六十五了吧。過端午節,吃了七個粽子,然後一連七天不再吃飯,說要走了,得把屎尿拉光。第七天上,他向兒孫和徒弟交代一下後事,自己到缸裏坐下,接著就咽了氣。
他的喪事可排場了,整整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場,四州八縣的和尚都來,設了十八個壇口,有什麼絕活使什麼絕活。來奔喪的官人,各級都有,光是北京的就來了一大幫,一個個蟒袍玉帶。看景的老百姓多得更不用說,天天是人山人海。出殯那天,從精舍到墓地,用青布搭起了三裏長篷,地上都鋪了蘆席,送殯隊伍就從那裏頭走。下葬之後,墳堆旁邊還有人白天黑夜守靈,守了七七四十九天。
金和尚的墓,到我記事的時候還是又高又大,有石碑,石供桌,還有石人石馬。那些年,誰也不敢到他墓裏去,說去了會惹惱金和尚,會得病。有好幾回,村裏有了傳染病,都說不知誰又惹惱了金和尚。到了1958年,上級號召破除迷信,官湖鄉就拿金和尚開刀,要扒他的墳。陳鄉長集合了幾百個民兵,我也是其中一個,呼呼啦啦去了。老百姓跟著看熱鬧,站滿了一面山坡。到那裏,背著盒子槍的陳鄉長往供桌上一站,說,惹了金和尚就會得病,這是扯雞巴蛋!咱們今天把他的墳給扒了,看他有沒有本事!講完,他掄起大錘,幾下就把石碑敲斷了。接著,民兵就去刨墳。我不敢刨,就在後邊站著,反正墳堆旁邊也站不開那麼多人。
幹了一會兒,那一堆人吆喝起來:小心,別刨碎了!接著就抬出一個瓷缸,放到平地上。那缸,誰也不敢開,都去看陳鄉長。陳鄉長過去瞅了瞅,拿過一把鐵鍬,三下兩下把缸帽給撬掉了。這一下不得了,你猜露出了什麼?這一下不得了,只見裏面騰地冒出一股青煙,轉眼隨風飄散。大夥看了都說,金和尚去了西天,金和尚去了西天。
共產黨真是厲害,什麼樣的神鬼也降得了。金和尚叫他們扒了墳,什麼本事也沒顯出來,誰也沒因為扒他的墳得病。那個陳鄉長更沒有事,第二年還升了官,到縣裏當了農業局長,去年他還領著他的孫子耍山。我親眼見了,他身板那個結實,再活二十年也沒問題……
《雙手合十》第十七章
回到山上,慧昱便開始翻閱《芙蓉山志》。原來這志書是康熙年間飛雲寺僧人寂樂編撰的,分為兩冊五卷,卷一介紹芙蓉山自然景觀和飛雲寺各項建築;卷二介紹芙蓉山飛雲寺的緣起、宗派、世系以及物產;卷三收錄《芙蓉山飛雲寺碑記》等五篇碑記;卷四是一些文人有關芙蓉山的遊記;卷五是詠芙蓉山的詩集。這志書一共才三萬來字,許多地方過於簡略和籠統。譬如說,對於景點,多是只記方位而無具體描述。"獅子洞"之下,只有"在天竺峰下"四字;"禮西台"後面,只有"在寺西百丈"一句。卷二有"莊田"一項,按說這是重要的寺產,應該記有畝數的,而編者只錄下杏園、桃園等十五個村名。
這志書成於康熙二十年。慧昱從他隨身帶的一本字典上查到,那是1682年。到飛雲寺毀掉的1947年,還有255年。他想,在這麼長的時間裏,不知《芙蓉山志》有沒有續修過?飛雲寺住過的僧人,發生過的大事,是否只存在於秦老謅那些山民的傳說之中?1947年飛雲寺毀掉之後,那些僧人都去往何方?
慧昱手撫書頁,不勝感慨。
他在山志中找到了關於金和尚的文字:
先師諱徹,字泰雨,金姓,遼左巨族。當遼陽失據,一門死難者十九,時師方八歲。有女兄夫喪守節,久為尼氏,住城東南之曇花庵。師潛奔其所得不死。姊攜師雜難民隊中,曉住夜行,月餘至旅順,登舟過海,曆九死而至山東,止諸城馬耳山尼庵。久之,姊謂師曰:弟漸長,不宜在尼庵滯留,吾聞芙蓉山真智大和尚者,人天之所歸趨,欲送弟往。師唯唯。開山素不喜童子出家,然觀師片刻,摩其頂曰:他日莊嚴山寺,必此人也。遂許為剃度。時天啟丁卯歲也。開山寂後,如空師繼衣缽。順治三年,如空攜師赴京看望先師。一日,師立宮外,諸公朝退,忽邂逅伯父廷獻公,方知其隨世祖入關,已官至太中丞矣。公勸師還俗入仕,師弗應,惟請解囊助建芙蓉山寺。公遂饋之。山東巡撫耿醇系公同鄉,亦助之。州、縣相隨,皆為芙蓉山護法。師大興土木,使貯藏有閣,會食有堂,餉賓有所,登眺有築,一時梵刹人稱稀有,聞名遐邇。師為人坦易直憨,任人緩急,士大夫鹹與之遊。師於康熙十四年九月初八日示疾入滅,世壽六十五,法壽五十一,葬柘溝村北。
讀罷這些,慧昱再取來《聊齋志異》看《金和尚》一文。原來蒲松齡是這樣寫的:
金和尚,諸城人,父無賴,以數百錢鬻於五蓮山寺。少頑鈍,不能肄清業,牧豬赴市若傭保。後本師死,稍有遺金,卷懷離寺,作負販去。飲羊、登壟,計最工。數年暴富,買田宅於水坡裏。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計。繞裏膏田千百畝。裏中起第數十處,皆僧無人;即有亦貧無業,攜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門內,四繚連屋,皆此輩列而居。僧舍其中,前有廳事,梁楹節棁,繪金碧,射人眼。堂上幾屏,晶光可鑒。又其後為內寢,朱簾繡幕,蘭麝充溢噴人。螺鈿雕檀為床,床上錦茵褥,褶疊大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諸名跡,懸粘幾無隙處。一聲長呼,門外數十人轟應如雷,細纓革靴者皆烏集鵠立,受命皆掩口語,側耳以聽。客倉卒至,十餘筵可咄嗟辦,肥醴蒸薰,紛紛狼藉如霧霈。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數輩,皆慧黠能媚人,皂紗纏頭,唱豔曲,聽睹亦頗不惡。金若一出,前後數十騎,腰弓矢相摩戛。奴輩呼之皆以"爺";即邑人之若民,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師",不以"上人",不以禪號也。其徒出,稍稍殺於金,而風鬃雲轡,亦略於貴公子等。金又廣結納,即千裏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挾方面短長,偶氣觸之,輒惕自懼。而其為人,鄙不文,頂趾無雅骨。生平不奉一經持一咒,跡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嘗蓄鐃鼓,此等物門人輩弗及見,並弗及聞。凡僦屋者,婦女浮麗如京都,脂澤金粉,皆取給於僧;僧亦不之靳,以故裏中不田而農者以百數。時而惡佃決僧首瘞床下,亦不甚窮詰,但逐去之,其積習然也。金又買異姓兒,私子之。延儒師,教帖括業。兒聰慧能文,因令入邑庠;旋援例作太學生;未幾赴北闈,領鄉薦。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爺"之者"太"之,膝席者皆垂手執兒孫禮。無何,太公僧薨。孝廉縗絰臥苫塊,北面稱孤;諸門人釋杖滿床榻;而靈幃後嚶嚶細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婦鹹華妝來,搴幃弔唁,冠蓋輿馬塞道路。殯日,棚閣雲連,幡幢翳日。殉葬芻靈,飾以金帛,輿蓋儀仗數十事,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紙殼制巨人,皂帕金鎧,空中而橫以木架,納活人內負之行。設機轉動,須眉飛舞,目光鑠閃,如將叱吒。觀者驚怪,或小兒女遙望之,輒啼走。冥宅壯麗如宮闕,樓閣房廊連垣數十畝,千門萬戶,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難指名。會葬者蓋相摩,上自方面,皆傴僂入,起拜如朝儀;下至貢監簿史,則手據地以叩,不敢勞公子,勞諸師叔也。當是時,傾國瞻仰,男女喘汗屬於道,攜婦繈兒,呼兄覓妹者聲鼎沸。雜以鼓樂喧豗,百戲鞺鞳,人語都不可聞。觀者自肩以下皆隱不見,惟萬頂攢動而已。有孕婦痛急欲產,諸女伴張裙為幄羅守之;但聞兒啼,不暇問雌雄,斷幅繃懷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奇觀哉!葬後,以金所遺貿產,瓜分而二之:子一,門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東西,盡緇黨;然皆兄弟敘,痛癢又相關雲。
異史氏曰:"此一派也,兩宗未有,六祖無傳,可謂獨辟法門者矣。抑聞之:五蘊皆空,六塵不染,是謂'和尚';口中說法,座上參禪,是謂'和樣';鞋香楚地,笠重吳天,是謂 '和撞';鼓鉦鍠聒,笙管敖曹,是謂'和唱';狗苟鑽緣,蠅營淫賭,是謂'和幛'。金也者,'尚'耶?'樣'耶?'唱'耶?'撞'耶?抑地獄之'幛' 耶?"
此文讓慧昱十分吃驚。他想,同是一個金和尚,在編志僧人筆下是一個樣子,到作家筆下是一個樣子,在秦老謅等鄉老的講述裏又是一個樣子,到底哪一個是真實的?
不過,由這些文字和口述看出,金和尚倚仗朝中有人,在地方上飛揚跋扈,這倒是可能的。這的的確確不合祖訓,與佛子形象相去甚遠。
慧昱想,金和尚給後來僧人的教訓是深刻的——既然出家,就不能再去追求世俗的權勢和浮華,不然,就會徒增罵名,遺留笑柄。
進城買來了經書,慧昱再講經就方便多了。他每晚給學禪的僧人講一段《金剛經》,接著就和他們一起打坐參話頭。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教,幾個沙彌的腿子變軟,定力大增,可以坐得很久,基本上不用再動香板責打。那個永旺,有幾次在開靜之後還不睜眼,依舊笑眯眯坐在那裏。慧昱只得手拿引磬,去他面前輕敲一下,把他喚醒。永旺揉著眼睛說,哎呀,你把我弄醒幹啥?我正舒服著呢,真想這樣一直坐下去。慧昱說,你嘗到了禪悅,可喜可賀,但你不可沉迷於那個境界。那也是一種 "相"。永旺說,對,經上講,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我不迷它啦,不迷它啦。
這天晚上正在坐著,慧昱忽然聽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睜眼看看,原來是一位陌生的老僧。他又黑又瘦,身體前弓,腦門上有兩排香疤。他進來看看眾僧,將背上的旅行包放下,便在離慧昱不遠的地方坐下,微閉雙目輕聲念叨起來。慧昱以為他是一個外來掛單的,就沒在意,繼續抱定話頭去參。可是,那老僧念著念著聲音大了起來: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
在場的僧人都睜開眼睛,驚異地看著他。慧昱知道,"拖死屍是誰"也是一句話頭,和"念佛是誰"含義差不多,禪門中也有一些人參它。沒想到,老僧念著念著老淚縱橫,帶著哭腔,接著還俯身在地放聲大哭。眾僧急忙下座,圍了過去。慧昱問:"老師父,你怎麼啦?你從哪裏來?有什麼傷心事?"可老和尚已經不能自控,直哭得身子亂抽。
哭聲驚動了全寺,覺通和其他僧人也都跑了過來。覺通看看老僧,說:"這老頭不是有神經病吧?"老僧聽見這話,卻坐起來看著他,抽噎著道:"你、你才有神經病呢!"覺通說:"你沒有病,跑這裏哭什麼?"老僧止住哭,擦著眼淚說:"我哭開山祖師,哭曆代前輩,哭師兄師弟,也哭我自己。"慧昱問:"老師父,你是從哪裏來的?"老僧說:"我從台灣來。"慧昱問:"你要到哪裏去?"老僧說:"到這裏執掌丈席。"眾僧聽了這話都很驚訝,說:到這裏當方丈?搞錯了吧?我們的方丈在這裏!說著便向覺通指去。老僧將袍袖猛一揮,大聲道:"不,我就是方丈,我就是現任住持!我有飛雲寺的鎮寺之寶,曆代住持傳法的信物!"覺通瞪眼罵道:"你他媽的越說越離譜了!你不是神經病是什麼?"老僧說:"你不信?不信就看看我帶的寶貝!"說著,他顫巍巍爬起身來,抖著手把大褂解開。這時一股汗臭味放出,熏得眾僧都往後退,有幾個還捂上鼻子。
老僧不在意大家的反應,繼續去解僧衣。當他把裏面一件小褂解開時,大家吃驚地發現,在他瘦骨嶙峋的胸脯下部,竟橫掛著一樣東西。那物棕黑色,有十多釐米長,層層疊疊,像半截摺扇。它一端拴一條絲繩,竟掛在老和尚那單薄而松垂的胸肉上。老僧說:"看見了吧?這是貝葉經,當年開山祖師進京,一個西域和尚送給他的。開山圓寂,就把它傳給了二祖。此後幾百年裏,誰有了它誰就是飛雲寺的當家人。"慧昱湊近他,仔細看看那物,原來是七八頁薄片,像竹又像木,每一片都刻有梵文,讓油汗浸染得發黑。他讀過有關資料,知道古印度人有用貝多羅樹葉刻寫經文的傳統,這種貝葉經防潮、防腐、防蛀,曆數百年而不壞。他也想起,《芙蓉山志》對貝葉經是有記載的,說它來自西域僧人的饋贈,並被開山和尚當作了住持傳承的信物,秦老謅也給他講過貝葉經的故事。但他萬萬沒想到,今天會親眼見到它,而且還是在這個老和尚的胸脯上。
他搬來一個凳子讓老僧坐下,給他把僧袍掩上。因為老僧瘦,並且習慣性地把身體向前彎著,所以那貝葉經就藏而不見。慧昱道:"請問長老上下?"老僧說:"雨靈。"慧昱又問:"雨老你知道舊日飛雲寺宗派嗎?"老僧將頭一揚:"當然知道。開山祖師是臨濟第三十一代傳人,上真下智。開山制訂的世系用字是'真如性海,寂照得空,天花法雨,悟徹圓明'。我是第十二代。"慧昱聽他說的和山志上記載的一樣,便斷定他真是飛雲寺舊時僧人了。但老和尚今天回到芙蓉山要"執掌丈席",這未免可笑。
慈輝話語裏帶了譏誚:"老師父,你既然是飛雲寺傳人,為什麼不在這裏一直住著,跑到台灣幹嘛?"雨靈沉默了一下,說:"去遊方。"慈輝問:"你在台灣遊過哪些地方?"雨靈答:"臺北、台中,住過七八家寺院呢。"達戒說:"你這一遊就是五六十年,你看今天的飛雲寺還是你那時的飛雲寺嗎?"雨靈說:"還是。它就在芙蓉山老地方嘛。"覺通說:"你睜大眼睛好好看一看,這寺是不是新建的!"雨靈說:"新建的又怎麼樣?過去哪個寺不是建了毀,毀了建的?"覺通說:"說得輕巧,運廣集團在這裏花了一個億,你知道不知道?"雨靈說:"哦,原來遇上個大施主。"覺通說:"運廣集團不是施主,是芙蓉山的股東!"雨靈搖頭冷笑: "我只聽說,天下寺廟都是如來的家業,沒聽說還有誰是股東。"覺通指著他吼了起來:"放你的屁!你快給我滾!"雨靈說:"我讓我滾?搞沒搞錯呀?我是這裏的方丈,住持!"
覺通更加惱火,掄起拳頭就要打他。
慧昱急忙攔住他,對雨靈說:"雨老,你先在這裏住一個晚上,明天去風景區管委會,跟他們談談好嗎?"
覺通說:"對,你找他們問問,如果他們認定你是飛雲寺住持,我就乖乖地讓給你!"
雨靈看他一眼,便提上包,跟慧昱走出法堂。
到樓上開一間空閑的寮房,慧昱問老和尚吃晚飯了沒有,老和尚說沒有。慧昱就去齋堂讓廚師把剩下的米粥熱了熱,盛上一碗,連同兩個饅頭和一碟鹹菜端了過來。老和尚看了說:"就給我吃這個呀?在過去,方丈都是開小灶的。"慧昱聽了這話,說:"你吃不吃?不吃我就端回去了。"老和尚說:"咳,將就著吃一點吧。"伸手就抓起了一個饅頭,張開缺齒的老嘴啃了一口。
在他吃飯時,慧昱一直站在旁邊抄手而立。他想,不管怎樣,這老和尚是佛門前輩,而且在台灣住了幾十年剛剛回來,是要給他一些尊重的。
老和尚吃下幾口饅頭,問他叫什麼,是寺裏的什麼執事,慧昱如實以告。老和尚說:"我看你是個善者。等我升了座,還請你的職。"慧昱一笑:"你不是飛雲寺現任方丈麼,怎麼至今還沒升座?"老和尚面露片刻尷尬,說:"那時候飛雲寺亂了套,哪顧得上升座?"慧昱問:"是怎麼樣亂了套?"老和尚擺擺手:"不說那些,不說那些。"慧昱猜想,他一定說的是1947年的事情。那時候寺毀僧散,誰知道這老和尚是怎麼把這貝葉經弄到手的。他說:"請問,當年還有誰知道你接任飛雲寺住持?"老和尚警覺地看了看他,說:"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我告訴你,我雖然沒來得及升座,可是十一祖法揚老和尚確確實實把位子傳給了我。他不只傳給我貝葉經,還傳給我那首藏寶偈。"慧昱問:"藏寶偈?你知道藏寶偈?"雨靈道:"當然嘍,這芙蓉山裏至今還有寶貝藏著,找寶的鑰匙就在我這裏!"慧昱問: "那是什麼寶貝?"雨靈搖搖頭:"不知道。我當年出家到這芙蓉山,就聽師父們說過,當年開山祖師在山裏藏了寶貝,誰找到它誰就會得道。他有一首藏寶偈,圓寂的時候口授給二祖。二祖按這偈的提示去尋寶,可是沒能破解,只好又將它傳給三祖。可是,後來哪一代祖師也沒找到,這藏寶偈連同貝葉經就成了飛雲寺代代相傳的信物。"慧昱問:"那藏寶偈怎麼說?"老和尚詭秘地一笑:"這可不能告訴你。"說罷,一口氣把半碗米粥喝完。慧昱見他這樣,便不再問,收拾了碗筷走了。
他到齋堂放下碗筷,洗了洗手,便去了丈室。敲門進去,見覺通正在上網,頁面上有個窗口,裏面有個女孩坐著,不時還動一下。慧昱往沙發上一坐,埋怨道:"你這習氣,是不打算改了。"覺通歪嘴一笑:"在這山上也太寂寞啦!不過,撥號上網速度太慢,我能看到什麼?人到了這畫面上,連木偶都不如。"慧昱不願和他說這些,就告訴了他雨靈講的那些事。聽說這山上還藏有寶貝,覺通把兩眼瞪大到極限:"寶貝?那一定要把它挖出來!"慧昱說:"你別以為是些金銀,老和尚說,誰找出那寶貝,誰可以得道。"覺通一下子泄了氣:"得道?得什麼道?扯雞巴蛋!"
電腦頁面上有新的一行文字出現,覺通劈哩啪啦打一句話發回去,接著說:"慧昱,明天你把那老東西攆走。"慧昱說:"他剛從台灣回來,讓他住幾天吧。就是掛單,也還可以住三天呢。"覺通說: "他哪是來掛單的?他想來纂我的權,奪我的位子!你說他是不是瞎了狗眼?"慧昱說:"你甭擔心,他纂不了奪不去的。明天他找風管委,申主任也不會答應。"
這時,覺通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來說:"孟悔呵,你還沒睡?明天?明天你不值班?好,我過去一趟。"慧昱聽他跟孟悔通話,便轉身走了。走到大殿旁邊,他握拳在牆上狠狠捶了一下,心想:這個覺通,一邊跟孟悔偷歡,一邊還在網上勾搭別的女孩,真叫一個荒淫無度。如果說,雨靈老和尚想回來當住持是一個笑話,那麼覺通在這裏當住持,便是一出十足的荒誕劇。
這一出荒誕劇到底要演多長時間?我這個配角能夠長期堅持下去嗎?
慧昱心中充滿了煩躁。他拐過殿角,在院子裏漫無目的地走著。這時,清涼穀裏的雲霧帶著涼意,成團成團地從山下湧來,撲到他的身上,爾後又向寺後飛走。院子裏的燈本來不多,現在讓雲霧一遮,昏昏暗暗,使得慧昱的心情更加糟糕。
走到院子的西南角,他忽然發現牆根有幾個隱隱的光點。近前一看,原來是雨靈老和尚正跪在那裏,手裏拈著三支長香。他問:"你在這裏給誰燒香?"雨靈說:"我師父,上法下揚老和尚。"說著,將香插到地上撮起的一堆土裏。慧昱問:"你怎麼在這裏給他燒香?"雨靈說:"他就死在這個地方。"慧昱說:"有人對我講,這裏是過去的齋棚,支了一口有名的'千僧鍋',他怎麼會死在這兒?"雨靈突然痛哭失聲:"他就死在那口鍋裏呀!"接著,他一邊哭一邊連連叩頭。
慧昱跪下,陪老和尚叩了個頭,然後離開了這裏。他站在院子中央,向四周巡視了一圈,心想,在這飛雲寺裏,在這芙蓉山中,到底隱藏了多少往日的秘密?
他回到自己的寮房,去蒲團上坐下,想借參話頭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忽然,他耳邊迸出一句"拖死屍是誰",便決定今天參這個話頭。
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死屍是誰?……拖著一具死屍行住坐臥的是誰?是我嗎?是。那我又是誰?現在的我是誰?過去的我是誰?父母生我之前我是誰?這具死屍被燒成灰之後我又是誰?是誰?是誰?是誰是誰?……
這一話頭在他心中縈縈繞繞,綿綿密密。漸漸地,他身心俱寂,如如不動。照而寂之,寂而照之。照而寂之,寂而照之。最後,他心體湛然,進入了虛極靜篤的境界。
後來,耳邊就傳來了醒板聲:梆,梆,梆,梆。這是達戒敲板讓僧人起床,時間是淩晨三點半了。慧昱下了座,去解手,洗臉,然後搭衣持具下樓。
院中雲霧濛濛,僧影憧憧。慈光去敲響了寺鍾,一邊敲一邊吟唱"叩鍾偈":"妙湛總持不動尊,首楞嚴王世稀有,銷我億劫顛倒想,不曆僧祇獲法身。願今得果成寶王,還度如是恒沙眾。將此深心奉塵剎,是則名為報佛恩!……"大殿裏燈火通明,被分派作香燈師的慈音在佛前忙著設供。等到四點,眾僧在殿外自動排成一行,相跟著進入大殿,分東西兩序站好。
慧昱在西序站著。每天的這個時候他都做兩手准備:如果覺通來參加早課,他就一直在這個位置上;如果覺通不來,他就要代表一寺之主,出班趨前,去佛前的中央拜凳上拈香頂禮。
現在,維那師一凡向門口看了幾看,准備敲磬起腔了,可是覺通還沒在門口出現。他看看慧昱,慧昱用眼神示意他開始,別等了,一凡就將手中的短棒敲向大磬,起腔道:"爐——香——"
慧昱正要出班,卻見門口紅光一閃。他轉臉看時,只見雨靈老和尚穿著袈裟進來了。他弓腰駝背,卻一臉莊嚴,緩緩地走向中央拜凳,完全是一副住持的派頭。眾僧見他這樣,都有些吃驚,但因為老和尚這是要去拜佛,所以誰也沒動,都跟著一凡唱了起來。
永發卻悄悄跑出大殿,去丈室告訴了覺通這邊發生的事情。覺通正睡懶覺,聽說此事急忙穿衣下床,也沒顧上披袈裟,就去了大殿。雨靈老和尚正跪在供桌前拈香,覺通躥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像抓小雞一樣把他拎起,接著向門外拖去。老和尚掙紮著說:"幹啥?幹啥?我的香還沒拈完。"覺通將他往門外一扔罵道: "滾你媽的,少在這裏給我搗亂!"老和尚一邊起身一邊說:"我是方丈!我要主法!"覺通抬腳將他一踹:"叫你主!叫你主!"慧昱怕覺通把老和尚打壞了,急忙過去阻止。他將老和尚扶起看看,好像還沒傷著,就勸他回寮房歇著。覺通卻說:"不能再叫他住!永發,你去把他的東西拿下來,叫他現在就滾!"永發一溜小跑上了東樓,提下老和尚的背包,扯上他就往山門外拖。這老和尚還不願走,覺通威脅道:"再不走,我敢叫你現在就往生!你信不信?"老和尚聽了這話,立馬低頭往覺通懷裏拱去,說:"那好,你快成全我,叫我死吧。"覺通又要動手,慧昱急忙把他抱住,說:"慈輝,你趕快把老和尚送走!"慈輝等幾個僧人圍上去又拉又扯,把老和尚弄到寺外,然後關了山門回來。
慧昱招呼眾僧回殿,繼續著被中斷了的早課。但他心裏還是牽掛著老和尚。吃過早齋之後,他向覺通建議,一起去和風管委申主任說說這事,並打聽一下老和尚的下落。覺通說,打聽老和尚的下落幹什麼,他是死是活和咱們都沒有關系,跟申主任說說這事倒有必要。
二人一塊兒下去,到了停車場,見申式朋正在那裏訓幾個小姑娘。這幾個小姑娘他們都見過,是山下幾個村的,沒有經過培訓,沒有旅遊局發的證件,卻整天遊蕩在停車場上,一來散客便要給他們當導遊。本來風管委配備了專職導遊,帶客人遊一圈山收二十塊錢,可這些野導只收十塊。她們帶上遊客,信口開河,胡講亂說。有一回慧昱聽見,一個女野導到了寺裏,竟對客人這樣講阿彌陀佛的來曆:從前有個叫阿彌的小孩,心眼兒不錯,這天見一個老叫花子走不動,就駝著他。原來這老叫花子是如來佛變的,叫小阿彌駝得高興,就封他為阿彌陀佛。慧昱想,野導們素質這麼差,真該整治整治。
走得近了,聽申式朋向小姑娘說:"今後,你們再敢上山,抓到一回罰三百!"一個嘴角長了黑痣的女孩說:"人說靠山吃山,你總得給俺一口飯吃吧?"申式朋向山道兩邊的貨攤一指:"小鄭你別瞎說,誰不給你們飯吃?你們可以擺攤子做生意嘛。"另一個胖胖的女孩說:"俺沒有本錢。"申式朋說:"你別跟我說這個。當野導是不用本錢,張一張臭嘴就來錢。"幾個女孩惱了,一齊揚起小臉說:"你臭嘴。你臭嘴。"
覺通在一旁樂了,說:"誰嘴臭不臭,聞聞就知道。"
小鄭姑娘白他一眼:"別打岔!你去聞孟小姐的吧!"
慧昱聽了這話一怔。他想,覺通跟孟悔明來暗去,不避人耳目,顯然已經造成了不良影響。他臉上一陣陣發燒,為覺通,更為芙蓉山整個僧團害臊。
申式朋卻像沒聽見似的,又向姑娘們吼:"你們別耍賴,我再逮著你們,絕對輕饒不了。你們快走!"
小姑娘們努著小嘴,轉身向山下走去。只走了幾步,卻齊聲唱了起來:"哎大哥,大哥,你——好嗎?……"有個胖妞還回頭來了個飛吻。申式朋搖搖頭無奈地道:"這幫小丫頭,真拿他們沒辦法!"
慧昱這時問申式朋,見沒見一個外來的老和尚。申式朋說,見了,早晨一上班就來找我,說自己是飛雲寺第十二代方丈,今天從台灣回來上任,還讓我看他胸脯上吊著的貝葉經。我說,你從台灣回來,我們歡迎。你想在飛雲寺住下,我也可以幫著做做工作。可你要當方丈,那是大白天說夢話。如今的飛雲寺還是他們的嗎?是芙蓉縣政府的,是運廣集團的。他見我這麼說,就嘟嘟囔囔地走了。覺通說:"這個老東西太可惡了!要不是慧昱攔著,我非揍扁了他不可!"慧昱打斷他的話問: "申主任,他離開你,又去了哪裏?"申式朋說:"好像是又上了山。"覺通瞪眼道:"他還沒走哇?他真想死在這裏不成?"申式朋說:"覺通你可別動硬的,老和尚畢竟年紀大了,一旦有什麼閃失可不好。"覺通悻悻地搖搖頭,同慧昱走了。
來到芙蓉山莊樓前,覺通忽然笑著向樓上擺手。慧昱一看,原來孟悔正站在二樓的一個窗子後面向他們看。覺通說:"慧昱你先回寺,我上去坐一會兒。"慧昱想開口規勸,覺通卻已急匆匆走進樓去。
慧昱獨自一人回寺,心情極其煩亂。想一想此刻覺通和孟悔又開始鬼混,他胸腔裏又像貯滿了炸藥,隨時隨地都會爆炸。離開停車場一段,山道上沒有人了,他對著山穀"啊啊"大叫兩聲,接著發瘋似地向山上跑去。他一步跨一個石階,將暮秋裏的合歡落紅踢得亂飛。
跑到羅漢榻旁邊,他筋疲力盡,只好趴在那塊巨石邊沿上大口大口喘氣。也真是奇怪,趴了一會兒,那石頭的清涼傳達到他的身體,竟然驅走了他胸腔裏的戾氣,息滅了他的一顆嗔心。
這時,身後有人問道:"慧昱,你怎麼啦?"他回頭一看,原來是秦老謅正從獅子洞走來。慧昱轉身站直,擦擦汗掩飾道:"沒怎麼,我走得急了一點。老謅,你逛獅子洞去啦?"秦老謅說:"我見那邊有個老和尚,過去看了看,嗨,沒想到還是個老熟人!"慧昱馬上想到了雨靈,就問:"你認識他?"秦老謅說:"認識,當年我在法揚小學念書,他是法揚老和尚的侍者。他比我大五歲,綽號'煙油子'。"慧昱問:"他在獅子洞那裏幹啥?"秦老謅說:"跟你師父一樣,在洞裏住下了。你看,他給了我錢,叫我幫他買一些吃的用的,我這就去。"說著,他晃一晃手中的鈔票,健步如飛下山去了。
秦老謅的謅:法揚(一)
法揚是飛雲寺第十一代住持,也是廟毀之前的最後一代。
他是東海縣人,出身富戶人家,俗姓莊。因為他娘信佛,他也就信了,上私塾上到十三,非鬧著出家不可,父母就把他送進了飛雲寺。老方丈花淨一看這孩子聰明伶俐,當即留下。後來,見他學佛參禪都不錯,就叫他當了侍者,收他為法子。民國十五年,就是1926年,老和尚得了重病,臨死把傳家寶給了他,他就接班當了住持,這年他三十八歲。
法揚升座之後,也想把寺院好好整治一番,但他遇上了亂世,土匪遍地,戰爭不斷,叫他難以應付。1927年春天,蔣介石領導的南軍也就是北伐軍打了過來,跟張宗昌的北軍在芙蓉山一帶交火,飛雲寺先駐北軍,後駐南軍,千僧鍋成了千兵鍋,糧食讓當兵的全部吃光,弄得和尚們吃了半年野菜樹葉。1928年秋天,大馬子劉黑七帶大隊人馬過來,在廟裏住了七天,又把這一年剛收入的租糧全部吃光。後來,這一帶安頓了兩年,沒想到,芙蓉縣來了個齊縣長,這人在西洋留過學,一來就貼出告示,要破除迷信,砸掉全縣的寺院。那時候全縣寺院有幾十處,齊縣長派人劈哩啪啦砸了起來。法揚實在沒有辦法,就去南京找蔣介石。在總統府門口跪著,聲稱如果委員長不接見,他就在牆上撞死。後來,蔣介石的秘書出來了,問他有什麼事,法揚就把芙蓉縣長砸廟的事講了。秘書讓他等著,他就去南京城內一處寺院掛單。等了兩天再去問,人家給他一封信,讓他回去交給齊縣長。他回來找到齊縣長,把信一交,齊縣長說:好,我聽委員長的,你回芙蓉山吧。回去後,飛雲寺果然沒砸,可是,全縣的廟已經砸了一大部分,其中包括屬於飛雲寺管轄的西山小廟。
法揚保住了飛雲寺,接著辦了一件事:辦學。當年金和尚不是在官湖建了一座精舍嘛,金和尚之後的幾代方丈都不在那裏住,只安排幾個和尚看守。法揚去看了看,維修了一番,接著掛起"飛雲小學"的牌子開始招生,他親自當校長。他規定,飛雲寺佃戶村的孩子都可以來上學,一律不收學費,只收書錢。這一下,芙蓉山周圍十幾個村的小孩蜂擁而來,編了八個班。我就是其中的一個。
飛雲小學是"洋學",開的課有國語,算術,到五年級再加自然、地理、曆史、公民,另外還有音樂、體育。我在家上過一年私塾,到那裏念的是二年級。我們那個班在大殿裏,正面有佛像,塵土蓋得老厚,老師在西牆上掛一塊黑板,就給我們講課。老師有本地的,有從外地請的,都是男的,由寺裏發給他們工資。
有一位老師叫鄭孟群,二十來歲,曹州人。他教國語,多才多藝,還寫了一首校歌教給我們。我唱給你聽呵:
我學校創辦迄今已有整三年,
芙蓉方丈發慈善歡樂捐學款。
竭力創辦曆艱苦為的我少年,
勤勤懇懇把書念不負我芳年!
好聽吧?反正我覺得這歌真好,這些年來我一直沒忘,經常哼哼。
那時人們都說,法揚辦了一件大善事。後來我才聽說,那時候國民黨政府有人提出廟產興學,就是要攆走和尚,把寺院辦成學校。這都是一些留過洋的人鬧的,像齊縣長那麼直接砸廟,是最激烈的做法。法揚在南京聽說了這事,心想,與其讓人家辦學,還不如自己辦呢,自己辦既能積德又能保廟。這樣,就辦起了飛雲小學。
飛雲小學一共辦了七年,來鬼子的時候就解散了。別的老師都回了家,只有那個鄭孟群老師投筆從戎,參軍去打鬼子。聽說他在國民黨軍隊裏立了不少戰功,加上他有學問,抗戰勝利之後當了國民黨山東省長王耀武的秘書。沒過三年,濟南府叫共產黨打下了,他脫掉軍裝跑到了青島。後來還是叫共產黨查了出來,抓到監獄裏關著,直到1979年才放出來。放出來之後住濟南,他還記得飛雲寺的一些學生,寫信來叫我們去玩,我就約了十來個同學坐車去。到那裏看看,他頭發全白了,可身板還很硬朗。喝下半斤白酒,他指揮俺們這一幫老學生唱他寫的飛雲小學校歌,唱著唱著大家都哭,唱不下去。
《雙手合十》第十八章
怡春市居士首領羅彩玉由兒子藺璞陪著來到了山上。她對覺通、慧昱說,一些居士想利用國慶長假念佛修行,飛雲寺離大家近,可不可以組織一個"佛七"。覺通有些猶豫,說那幾天正是旅遊黃金時段,僧人們忙著值班,哪有閑空打佛七。慧昱說,值班用不了幾個人,沒問題。覺通又說,山上地方有限,怕是住不開。慧昱說,把東西兩座配殿的空房都用起來,買一些席子被褥,能住五六十人。覺通又說,來那麼多人,吃飯也成問題呀。羅彩玉說,這你不用擔心,居士們上山,哪一個也會掏功德錢,不會讓寺裏破費的。覺通說,我的意思是,山上的廚師太少,做不出那麼多人的飯菜。羅彩玉說,這事更好辦,叫居士們輪流幫廚。商量一會兒,事情便定了下來。
說到法會由誰主持,覺通說,算慧昱的。慧昱說,不行,這種法會應該請一位高僧過來。羅彩玉說,請我師父上宗下道老和尚來好不好?他現在正住持河南開封的一家寺院。他專修淨土,特別會講,經常主持佛七。覺通有些猶豫,慧昱說,這樣很好,請修為高的老和尚過來,會給飛雲寺增光添彩的。覺通這才點頭說,那就請吧。
羅彩玉便興沖沖地給宗道老和尚打電話。可是老和尚遲遲疑疑不願答應,經羅彩玉好說歹說他才鬆口。羅彩玉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師父我太高興啦!我在這裏給你頂禮啦!說著,將話筒放到桌上,果真跪下頂禮三拜。藺璞說:媽,你跟他說,三十號這天我開車接他。
母子倆走後,覺通嘟噥道:"念佛在家念得了,跑到山上幹啥。"慧昱說:"參加佛七,在短期內放下萬緣、收攝身心,專精念佛而一心不亂,是一種很好的修行方法。再說,寺廟一旦建起,就應該擔當起弘化一方的重任,密切聯系在家修行者,把寺廟辦成居士之家。"覺通揮揮手道:"你說好你就辦去,我不操那個心!"慧昱說:"不操心哪能行,雖然佛七不用咱們主持,可是法務雜事是很多的,你身為住持,起碼要陪好老和尚。"覺通說:"好吧。"
接下來的幾天,慧昱便帶領全寺僧人籌備佛七。他和羅彩玉一次次通話,托她在城裏買這買那。羅老太太也真是能幹,她動員有錢的居士們做功德,把東西置辦得齊齊整整,並且用車送到山上,不用飛雲寺付一分錢。其中一位當老闆的居士,一次就給山上買了六十張床。還有十幾位女居士,聚在一起忙活了三天三夜,做了六十個蒲團,並在上面各繡一朵漂漂亮亮的蓮花。
二十八號這天,覺通接到明洲通元寺的電話,說明心大和尚已升任該寺住持,明天舉行升座儀式,請他光臨。隨後,他父親也來電話說這事,讓他務必回去一趟。覺通便跟慧昱交代了一下,讓他把攤子守好。慧昱說,這你放心,不過你三十號一定要回來,別誤了一號的佛七。覺通答應著,接著收拾了東西開車下山。慧昱想,明心如願當上住持,今後通元寺的銅臭味道怕是更加濃厚啦。
三十號這天下午四點,羅彩玉給寺裏打來電話,說她和兒子已經接來老和尚,再有一個小時就能上山。慧昱給覺通打手機,問他到了哪裏,覺通說,正在路上,不過他經過海晏市的時候要辦點事情,可能住一夜。慧昱說,你不回來,請來的老和尚怎麼接待?覺通說,我讓山莊宋經理安排好食宿,你和慈輝去陪就行。我明天一早從海晏動身,九點前一定回山。慧昱只好搖搖頭,掛了電話。
他叫上慈輝,二人一起到芙蓉山莊等候。走到羅漢榻旁邊,慧昱說:"這頓招待晚宴,讓雨靈老和尚也參加吧。"慈輝說:"叫他參加幹啥?"慧昱說:"同住一山,同為僧人,哪能老死不相往來?再說,他是從台灣回來的,一塊兒吃個飯,也算咱們對他有所表示。"慈輝說:"好吧。多虧覺通不在山上,他要是在,絕對不會同意。"
二人就去了獅子洞。這老和尚正坐在洞口旁邊的石臺上吃東西,看見二人過來,他警覺地放下手裏的麵包,起身道:"要攆我下山是不是?你們休想!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芙蓉山!"慧昱笑著向他打個問訊:"放心吧雨老。我和知客師過來,是請你去芙蓉山莊一起吃飯,陪一陪外來客人。"雨靈聽了這話大喜:"是嗎?好,好!可惜我已經吃下一個麵包了!"慈輝看見石臺上有麵包、涼拌豆腐皮和礦泉水,說:"呵,夥食不錯!"雨靈說:"在這山上,能買什麼就吃什麼。但是大陸的麵包不如台灣做得香。"慈輝說:"師父挺有錢嘛。"雨靈說:"錢沒有多少,不過還能在這裏住上十年八年。"
慧昱走進洞去看看,見裏面有一張床,床上被褥齊齊整整,床邊有許多日用物品,和師父在這裏住時大不相同。慈輝跟進來看看,回頭對雨靈說:"你有錢,幹脆住芙蓉山莊得了。"雨靈說:"我想過去,可人家不接待,說覺通有過交待,不讓我在那裏住。"他把擺在洞口的東西收進來,又說:"其實我也願意住這獅子洞,因為我剛出家的時候就在這裏住過。"慧昱說:"你怎麼不到廟裏住?"雨靈說:"那時候飛雲寺的僧人多,有好幾百,廟裏根本住不開,許多人只好住岩洞,住茅篷。在這獅子洞裏住的,多的時候有好幾十個,到冬天,大夥在洞口撒的尿結成冰,好大好厚的一片。"慈輝笑道:"壯觀!壯觀!"
往半山走時,雨靈得知山上要打佛七,請蓮宗高僧主持,他說:"以後你們組織個禪七,我來主持!"慧昱和慈輝都不吭聲。雨靈接著向他們講,跟他修禪才是正路子,許多人參"念佛是誰",那其實是禪淨雙修,不純粹的。只有參"拖死屍是誰",才能得禪宗三昧。慈輝便反駁他,佛祖傳下八萬四千法門,只要真參實修,哪一個法門都會成功,不能厚此薄彼。老和尚說,法門是很多,可有快慢之分,頓漸之分,"拖死屍是誰"就是最好的話頭!二人爭了一路,也沒爭出高下。
到半山停車場不久,一輛藍色捷達轎車到他們身邊停下,在正副駕駛座上坐著的正是羅彩玉母子。慧昱和慈輝去把後門打開,恭恭敬敬攙出老和尚,然後雙雙向他頂禮。老和尚慈眉善目,笑著讓他們起來。老和尚的侍者也提著包下來了,他十七八歲,憨厚可愛,羅彩玉叫他善緣。老和尚原地轉動身體,看了一圈山景,說:"好道場,好道場。"
雨靈這時上去向宗道問訊。慧昱向宗道介紹了雨靈,宗道急忙還禮,然後笑著向慧昱等人道: "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你們為啥還請我來?"雨靈說:"我不是外來的,六十年前我就住飛雲寺,我是地主!"宗道接著跪下了:"那我僧臘沒你長,頂禮!"雨靈也不阻攔,讓他拜過才說:"多餘啦,多餘啦。"慈輝見他這樣,瞅著慧昱努了努嘴。慧昱卻像沒看見一樣,引領宗道老和尚向芙蓉山莊走去。
宋經理早已等在門口。他把客人送進房間,讓他們洗漱一下,接著領大家吃飯。正好孟悔從售票處下班回來,宋經理說:"小孟,你也跟我們一塊吃吧。"孟悔笑著答應:"好的!"
隨一群人往餐廳裏走時,孟悔追到慧昱旁邊小聲問:"覺通沒回來?"
慧昱眼瞅前面,面無表情回答:"他說他明天早晨回山。"
芙蓉山莊的雅間都帶"雲"字:飛雲廳、流雲廳、白雲廳、彩雲廳等等。宋經理帶大家去流雲廳坐下,等菜的空當,雨靈聽說宗道老和尚來自河南,便說自己回大陸之後第一站就去了少林寺,因為那兒是禪宗初祖達摩修行之地。宗道老和尚問:"法兄修禪是吧?"雨靈說:"是呵,拖死屍拖了一輩子啦!"宗道笑一笑:"現在從台灣回來,要把死屍扔在芙蓉山?"雨靈說:"是。不過更重要的事情是,我要回來接續芙蓉山法脈。"宋經理聽了這話,問道:"接續芙蓉山法脈?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如果不想吃這頓飯,就快回你的獅子洞!"雨靈見事態不妙,吧嗒幾下嘴再不吭聲。
第一道菜上來了。那菜竟然是一條魚躺在盤子裏,魚身上橫排了一溜山楂。宗道老和尚見了,立即放下筷子合掌道:"阿彌陀佛。"雨靈老和尚道:"老弟你緊張什麼呀,這是素的!"說著就去夾下一大口送到嘴裏。宋經理說:"這是芙蓉山莊推出的特色菜'佛家八大碗',葷食素做,很受顧客歡迎。這是第一道,叫'佛珠魚',下一道是'袈裟肉',馬上上來。"雨靈說:"對,葷食素做,台灣也這麼搞,花樣很多的!"宗道卻說:"我知道是葷食素做,可我吃不下。"見宋經理不解,羅彩玉解釋:"我師父是不願看到把菜做成生靈的樣子。"雨靈用筷子戳著宗道說:"老弟,你這是執相,不應該的。這些菜實際上是豆製品!"慧昱說:"既然不執相,那就不要把豆製品做成這個樣子。佛門弟子之所以吃素,是為了去除殺心,培養慈悲,憐憫所有的生命。這樣吃素,是起不到那個作用的。"宗道點頭說:"當家師說得好。這種素魚素雞素鴨之類,做給遊客們吃還可以,但不可做給僧人和居士。"宋經理笑了笑,說:"好,既然師父們想發慈悲,那就換菜。姑娘,你讓廚房不要上另外的七大碗了,煮一盆眉豆端上來!"姑娘應聲而去。雨靈看著她的背影,吧嗒著嘴道:"可惜,可惜。沒必要這麼認真嘛!"而後,他把那盤素魚拉到自己臉前,說:"你們不吃我吃!"說罷動起筷子,轉眼間那魚就去了一半,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煮眉豆需要時間,宋經理可能覺得自己剛才的舉動有些過分,說:"對了,八大碗裏面有一樣上等素菜不是葷做,而且只有芙蓉山才有,我讓你們嘗嘗。"說罷就吩咐姑娘,把雪菇送上來。很快,一小盆湯菜到了桌上,裏面一種白白的蘑菇。宋經理說:"這可是標准的素菜,是芙蓉山莊一絕。姑娘,你給客人介紹介紹!"那服務小姐退後兩步,用夾雜當地口音的普通話熱情洋溢地介紹:"師父們,女士們,先生們,這道菜叫作'芙蓉雪菇',是用芙蓉山特有的山珍雪菇做的。這種雪菇,在春天、夏天、秋天都沒有,只在冬天下了大雪它才生長,很難撿到。據《芙蓉縣志》記載,這種雪菇大滋大補,吃了它能強身健體,長生不老。"
她一講完,雨靈立即興奮進來: "哈哈,我就想長生不老!"飛快地夾了一大筷子送進嘴裏。藺璞夾起一塊看看,疑惑地道:"下了大雪才生長?真的嗎?"慧昱在一邊只是笑。藺璞問:"當家師你笑什麼?"慧昱便講了從秦老謅嘴裏聽到的雪菇傳說。藺璞說:"秦老謅撿了一輩子都沒撿到,宋經理你是從哪裏撿來的?"慈輝夾起一筷子瞅瞅,說:"我看就是一種普通蘑菇。"宋經理訕笑著道:"借雪菇的傳說包裝包裝嘛,不然,芙蓉山莊哪有那麼多的特色菜。"藺璞說:"包裝也是有限度的,過了這限度,人家就不信了。你想,大雪天氣,一片凍土,什麼東西能夠生長?"宋經理反駁道:"怎麼沒有,青藏高原上的雪蓮花不就長在冰雪裏?"藺璞看他有些羞惱,便主動認輸: "是嗎?那我是孤陋寡聞啦。"
孟悔什麼菜也不吃,一直坐在那裏撥弄手機。短信發了一條又一條,她眉間的疙瘩也越聚越大。後來,她發過信後,再也等不來對方的回應,氣得臉色煞白。宋經理一眼接一眼地瞥她,說:"小孟,你也吃點嘛。"孟悔這才心不在焉地夾一點蘑菇送進嘴裏。
這時,慧昱向宗道老和尚講起了佛七的安排:明天上午九點起七,七號下午解七,每天上午九點到十一點請大師開示。宗道說:"讓我每天講兩個小時?我哪有什麼可講?半個小時得了。"慧昱說:"好,那就安排在十點半到十一點。"
羅彩玉說:"我彙報一下參加人員情況呵。"她掏出一張紙,說這一期佛七,共有五十一名蓮友參加,男十九,女三十二。其中居士三十六名,另外一些有可能在佛七期間皈依。她說,她和藺璞今天晚上就住在廟裏,按照這份名單分配好房間,明天讓他們直接領鑰匙就行了。眾人聽了,都點頭說好。
吃過飯,眾人把宗道送回房間。慧昱說:"慈輝,你在這裏陪陪宗老,我們先回寺准備別的事情去。"雨靈卻揮著手說:"你們都走吧,我跟宗道法弟說會兒話。"慈輝只好跟慧昱等人走了。
回到寺裏,慧昱讓慈輝幫著母子倆分配房間,他則和一凡、達戒一起佈置法堂為念佛堂。正忙著,慧昱的手機忽然響了。他接過一聽,原來是孟悔。孟悔問:"慧昱,你從山莊回去,接沒接到覺通的電話?"慧昱說:"沒有。"孟悔立即罵了起來:"這個流氓,晚上他一直關機,不知又跟哪個女人混上了!"慧昱說:"你不要胡亂猜疑,也許他真是有事。"孟悔說:"你別說這話,我還不知道他?慧昱,我真後悔呵,真後悔呵!"說罷就掛了電話。慧昱拿著手機呆立片刻,從心底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
第二天一大早,參加佛七的人陸續上山。他們報到時紛紛解囊,爭著為佛七做貢獻,有一百二百的,有三百四百的,有一位念佛多年的老頭,還一下子掏了一千。他們到房間放下東西,套上縵衣,接著到法堂跪下虔誠念佛。
看看人到得差不多了,羅彩玉找到慧昱,說住持還沒回來,你快代表他跟大家見個面,講幾句,慧昱便隨她去了念佛堂。他向眾人施禮,然後說:諸位同修,上午好!因為本寺住持覺通大和尚有事外出,還沒趕回來,我先代表大和尚歡迎各位同修的到來,也祝願各位同修通過參加這次佛七,積累淨土資糧,求得功德圓滿!接著,羅彩玉給蓮友們講了佛七紀律,一二三四,整整講了十條。最後,她又宣讀了值日表,讓大家輪流幫廚,打掃衛生。
講完快到九點,覺通還沒回來。慧昱想,那海晏市離芙蓉山只有一百六十公裏,開車用兩個小時足夠,這是怎麼回事。他給覺通打電話,得到的回應卻是對方關機。
但是時間到了,宗老也由慈輝陪著從半山上來。慧昱和羅彩玉、慈輝、一凡、達戒碰了個頭,決定不等覺通,按時舉行佛七。九點整,一凡指揮僧俗兩眾站好,帶他們唱誦起來:《香贊》,《祝聖儀》,《彌陀經》,《往生咒》,《贊佛偈》,然後是五百聲佛號,禮佛四十八拜。
接著,身穿大紅袈裟的主七師宗老就講了起來。他說,佛七,旨在專一念佛,貴在至誠、虔誠,專其心、攝其意。請參加佛七的專修蓮友在七日之內,放下其他一切作務,不假他想。通過專精念佛,令心中佛號曆曆分明、不昏不散。務使二六時中,行住坐臥,洪名不斷,心佛不離,最終達到心佛一如,一心不亂。參加佛七的蓮友,通過如此七日用功,上者力求實證一心不亂;其餘者亦能發起決定往生信願心,積累專修念佛體驗,並把佛七中的用功精神延續於日常念佛中,達到真信、切願、力行的高度統一,從而為往生極樂世界奠定堅實基礎。整個開示過程中,他滿面紅光,底氣十足,攝服力極強,有些蓮友聽一句就默念一聲佛號。
老和尚講罷,鳴大磬一下,帶大眾長跪合掌,莊嚴念道:"弟子眾等,現是生死凡夫,罪孽深重。得聞彌陀名號,本願功德,一心稱念。願求往生,願慈悲不舍,哀憐攝受!"而後,再鳴磬一聲,帶大眾起立,合掌經行,念佛千聲。
起七儀式結束,慈輝陪宗老去芙蓉山莊用餐、歇息,其他人在寺裏過堂。由於慧昱和羅彩玉母子指揮得當,齋堂裏雖坐得滿滿當當,但秩序井然。
下午,覺通還沒回來,還是關機。念佛堂裏的佛號聲聲不斷,客堂裏的慧昱卻如坐針氈。他想,覺通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情?就決定打電話給郗化章試探一下消息。郗化章接了電話卻說,覺通沒事,只是手機丟了,聯系不方便。剛才我還接到了他的電話,說還在海晏市,事情還沒辦完。聽郗化章這麼說,慧昱才稍稍放了心。但他又想,覺通在那裏一直不回,到底在辦什麼事情?是不是像孟悔猜想的那樣,跟哪個女人鬼混上啦?不過,照覺通的性情推斷,他不管正做什麼事情,手機丟了會馬上買的,這一回是怎麼啦?再說,這裏正打著佛七,他這個住持老不回山怎麼能行?
但佛七還要一絲不苟地操持。慧昱白天忙這忙那,晚上還到念佛堂和大眾一起念佛,一直念到子夜。第二天淩晨,又早早起來與僧俗兩眾一起上殿。
上午,宗道老又來做了一次開示,做完便由侍者陪著回了芙蓉山莊。午後,慧昱正在寮房稍事歇息,羅彩玉母子突然在樓下喊他。他打開門到欄杆邊問有什麼事,羅彩玉說:剛才宗老打電話,讓咱們一起下去一趟。慧昱答應一聲,到一凡寮房交代了一下,便下樓去了。
到了芙蓉山莊,走到樓前,藺璞忽然說:你看,小孟為什麼哭?慧昱抬頭一瞧,發現孟悔正站著二樓窗前,一邊看著外面一邊抹淚。他想,覺通兩天沒回就哭成這樣,她也真是癡得可以。
進了118房間,三人發現,宗道老和尚正襟危坐,慈眉善目變成了金剛怒目。羅彩玉"撲通"一聲跪下問:"師父,你怎麼啦?弟子惹你生氣啦?"老和尚說:"你知不知道,飛雲寺住持覺通大和尚現在哪裏?"沒等羅彩玉開口,慧昱跪下說:"宗老,覺通在海晏市,因有事拖延,尚未回山。"宗老說:"有何事拖延?"慧昱說:"不知道。"宗老說:"你不知道,可社會上都知道!"說罷氣得咻咻直喘,連聲咳嗽。羅彩玉急忙爬起身來去給他捶背,邊捶邊問:"師父,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你快告訴我!"老和尚說:"寺裏沒有電視吧?善緣,你說給他們聽聽!"
善緣便給他們講,剛才方丈看電視,省台播了一條新聞,說海晏市剛破獲了一個綁架案子。被綁者是位僧人,還是本省某寺住持,前天晚上去海晏市會女網友,不料被一幫人綁架。綁匪打電話給他父親,索要贖金一百萬元,他父親就老老實實交了錢。哪知道綁匪拿到錢卻不放人,父親這才報警。就在綁匪准備撕票的時候,警方把他成功解救出來。善緣說,畫面上的僧人面孔不清楚,但他的車牌看得清楚,正是怡春市的。怡春市只有一座佛寺,不是覺通又是誰?
羅彩玉母子都傻了。羅彩玉跺著腳說:"這個覺通,怎麼幹出這種事來!"藺璞說:"是真的嗎?我有朋友在海晏當員警,我打電話問問。"說著就掏出手機。慧昱說:"你不用問,這事一定錯不了。覺通前天下午就告訴我,他要在海晏住一夜。"
宗老拍著沙發痛心疾首:"這是佛頭著糞呀!這樣的人怎麼還能當上住持!羅居士,你也真是糊塗,怎麼能讓我到這種汙穢之地呢?我苦修蓮宗六十年,眼看淨土離我一天天近了,阿彌陀佛在向我微笑招手了,現在卻一腳踩到了汙泥坑裏!我走,我得趕快離開這裏!藺先生,勞駕你開車送我回去好不好?"
羅彩玉又是"撲通"跪下,連連叩頭:"師父,弟子罪該萬死,弟子真不知道覺通是這種德性。看在幾十位在家佛子的分上,請師父把佛七主完,以求圓滿。"
老和尚說:"圓滿?在這種地方能求得圓滿嗎?你告訴他們,以後打佛七到我那裏!遠是遠了點兒,可不就多花點路費嗎?"
慧昱聽了這話心中不滿,跪下說:"宗老,飛雲寺不只覺通一人,多數僧人還是嚴格持戒,一心向佛的。"
老和尚說:"這我相信。可住持代表著寺院形象,住持一身汙穢,寺院自然臭名遠揚,我真的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善緣,咱們走吧,藺先生要是不願送,咱們走下山去。"
藺璞只好說:"好,我送,我送。"
宗老站起身來,走出門去,慧昱和羅彩玉只好起身跟在後面。走到車旁,二人給老和尚頂禮,羅彩玉伏地大慟,痛哭失聲。
看著那車駛下山去,慧昱心裏憤懣至極,不由得仰天長歎。這時,他又看到了孟悔。孟悔還是站在那扇窗子裏擦眼抹淚。
慧昱兜裏的手機突然響了,是一凡打來的。一凡焦急地說:"慧昱你趕快回寺,一些蓮友嚷嚷著要走。"慧昱忙問:"為什麼?"一凡說:"有人接到了親屬打來的電話,說覺通去海晏市找女人遭了綁架。蓮友們知道了都很氣憤,有的人就打算回城,不在這兒念佛了。"慧昱說:"你把他們穩住,我和羅老師馬上回去!"
慧昱關上電話,把這情況和羅彩玉說了說。羅彩玉擦一把淚水,將兩手一拍:"走!我和他們都走!"說罷轉身,急急上山。
慧昱跟在她的身後,邊走邊說:"羅居士,請你三思而行。打佛七不是小事,既已起七,就應該善始善終。"羅彩玉說:"主七師都走了,怎麼個善始善終?"慧昱說:"主七師由我接任。"羅彩玉停住腳,打量了一下他:"你?你不是修禪嗎?"慧昱說:"我原來是跟著師父修禪,可進了佛學院才明白,佛為普度眾生,當機說法,才有了八萬四千法門。所以,我在那裏對各門課程都下了些功夫,為了幫助自己修行,也為了畢業後能當機弘法。其中淨土一門,我也讀也修,還算有些體會。"羅彩玉思忖片刻,說:"那好,就由你接著主持。蓮友們好容易有了個七天長假,應該讓佛七善始善終。慧昱,咱們這樣給蓮友們講:老和尚因為有急事回開封了。好不好?"慧昱說:"也只好打個妄語啦。"羅彩玉說:"我知道,打妄語是罪過,會遭報應的。可是,只要蓮友們念七天佛能有福報,再重的懲罰我也認了!"慧昱感動地說:"羅居士,你菩提心切,佛一定會明察的。"
二人繼續往山上走,忽見達戒背著包下來了。慧昱問:"達戒你要去哪裏?" 達戒冷冷一笑:"去清淨地方唄。我可不願再在這裏背汙名!"慧昱說:"咱倆以前不是談過多次麼,不管覺通怎樣胡作,咱們幾個也要把這道場撐起來。"達戒說:"我已經撐了好幾個月,可怎麼樣呢?覺通不體諒咱們的苦心,越做越狂,越鬧越大,現在成了新聞主角,我怎麼能再跟他共住!"慧昱說:"忍辱嘛,忍辱嘛,'六度'裏面不是有這一條嘛。"達戒說:"忍也是有限度的,不然佛門怎麼還有怒目金剛?你能忍就繼續忍,我可是要走了。學兄保重!再見!"說罷,他向慧昱打個問訊,大踏步向山下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慧昱看著達戒的背影,心中充滿了憤懣和感傷。
他和羅彩玉回到寺裏,十幾位蓮友正提著包在天王殿裏鬧鬧嚷嚷,一凡和慈輝則滿頭大汗勸說他們。看見慧昱和羅彩玉進寺,一凡說:"當家師和羅居士來了,讓他倆跟你們說!"
羅彩玉走到門口,大聲向他們說:"怎麼回事?咱們是來念佛的還是吵架的?"居士們就七嘴八舌地說起來,總之是一個意思:飛雲寺出了這樣的醜事,哪裏是修行的地方,我們回城。一個中年男人說:"羅老師,咱們非要跟僧人攪和一起幹嘛?咱們回去搞一所居士林,在裏面建佛殿,建念佛堂,不要再到這個寺那個寺!"一個小老太太說:"是呵,我們的錢,為什麼要供養那些假和尚花和尚?我們拿去建居士林,讓咱們有一個真正的家!"羅彩玉說:"居士林,現在許多城市都已建立,咱們怡春市也可以考慮。但那是長遠的事,眼下咱們還是留下來,把這佛七打完。"慧昱接著說:"是呵,請各位蓮友還是不要走。各位決定在國慶長假裏到這裏參加佛七,可謂善根深遠。怡春市第一次有僧俗兩眾集合在一起念佛,可謂因緣殊勝。希望各位珍惜因緣,培養善根,把這一期佛七做完。你們可以對某一位僧人的操行提出質疑,但他代表不了整個僧團,更代表不了偉大而聖潔的佛法!"
聽他這麼講,有的蓮友點頭稱是。羅彩玉說:"回去回去,大家都回去!"大家便跟她一道,回了寺裏。很快,念佛堂內的佛號又變得整齊嘹亮。
次日上午到了主七師開示的時間,羅彩玉向大家說,宗老有急事回了開封,現在由慧昱師父給咱們講。聽了這話,蓮友們一片驚愕。他們交頭接耳小聲議論,看上場的慧昱時,眼神都帶了些疑問。慧昱卻坦然大方,他向大眾深深一個問訊,接著侃侃而談。他講的中心意思是"創造人間淨土,淨化現實人生"。他說,"淨"表達了人類理想——真、善、美的統一,淨土則是佛教徒所共仰共趨的蘊含了真善美的理想境界。一個真正的佛教徒,既把西方淨土作為理想的歸宿,同時又應該努力奉行五戒十善,增長道德,淨化人生。《無量壽經》講:"善人行善,從樂入樂,從明入明。惡人行惡,從苦入苦,從冥入冥。"你只有在現實人生中不斷增長善根,努力實踐菩薩行精神,為創造"人間淨土",建設和諧社會而努力,才能讓使你的生命最終得到升華。
聽著聽著,蓮友們對慧昱由疑轉信,不少人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
這時,孟悔正在半山腰等著覺通。
自停車場以下,至杏園桃園,有三百多米的落差,可謂峰回路轉,險處多多。在一個山道拐彎處,有一棵蒼老而粗壯的馬尾松,孟悔就隱身於樹後。
透過樹枝空隙,她看著腳下來回盤旋的山道,緊盯著上山的那些車輛。她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臉上沒有了淚水,也沒有了表情,只有一陣陣的秋風,把她剛剛變長了一些的頭發吹得微微拂動。
直到今天早晨,孟悔才打通了覺通的電話。她說:"祝賀你成了新聞人物。"覺通說:"等我回去再和你解釋。"孟悔說:"我不聽你解釋,也不希望你現在回飛雲寺。"覺通問:"為什麼?"孟悔說:"我不聽你解釋,因為你辦的事情我已經很清楚。不希望你回飛雲寺,是因為那裏正打著佛七。"覺通說:"打佛七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讓我回去?"孟悔說:"佛七是淨土法會,你不能把一身穢氣帶到那裏。"覺通沉默片刻,說:"我一身穢氣,你以為自己就幹淨?"孟悔冷笑一聲: "我當然不幹淨,我也是一身穢氣。咱們這幾天都不要去飛雲寺,等到佛七結束再到佛前懺悔。"覺通說:"你什麼也不要再說,我這裏事已經辦完,現在就走!" 說罷就關了手機。
流氓,這個流氓!他到處找女人鬼混,遭人綁架已經臭名遠揚,如今被人解救出來,卻又打算回山,人模狗樣地做住持了!
不能讓他回寺,不能。從開封請來的老和尚已經讓他給氣走了,是慧昱勉強支撐,才讓佛七得以繼續,讓那麼多人安安靜靜住寺修行。今天,我就是帶一身穢氣,也要做一回護法!
一股悲壯之氣,讓孟悔來到這裏,一站就是半天。
上山的車不時就有一輛。在山下都是小小的甲殼蟲,七拐八拐上來,就越變越大,最後帶著轟響從她腳下駛往山上。
終於,下麵出現一個銀灰色的甲殼蟲,把孟悔的目光吸牢。等甲殼蟲在山腰裏變成大螞蚱,她從高高的陡坡下去,站到了路的中央。
三菱吉普到她面前,覺通帶一臉詫異打開車門說:"你在這裏幹啥?"
孟悔用冷冰冰的目光瞅著他說:"不是跟你說過了麼,你不能回寺。"
覺通臉上有了怒氣:"我是一寺之主,我想回就回!你快滾開!"
但孟悔不動,任憑覺通把車子開得幾乎觸及她的衣襟。
覺通刹車跳了下來。他抓住孟悔的雙肩惡狠狠道:"你真想跟我搗亂呀?"
孟悔讓他晃了幾晃,卻嘻嘻一笑:"跟你鬧著玩的,別當真。來,大和尚辛苦了,我開車拉你上山!"
覺通笑了:"嗯,這還差不多。"他把駕駛座讓出去,自己去了另一邊的車門。他知道孟悔以前跟姐姐學過開車,到山上還幾次開著他這輛吉普在停車場上兜圈子。
孟悔上車後,抬手捋了捋頭發,接著踩離合器,掛擋,啟動車子慢慢向上駛去。
覺通一邊看著前面一邊指揮:"右拐。""左拐。""減速。""加油。"……
車子在山上盤旋五六個彎兒,終於到了售票處。看見他倆,賣票的小夥子趕緊把攔路的橫杆打開。孟悔一臉冷峻,將車"嗖嗖"地開到了停車場。她打了幾下方向盤,做出要到一邊停車的樣子,接著猛一個迴旋,讓車子沖出停車場又向山下飛奔。
覺通喊了起來:"孟悔你幹什麼?"
孟悔說:"不能回就是不能回,這兩天我陪你進城逛逛。"
覺通說:"逛個啥呀?你快給我停車!"
孟悔卻不停,飛快地打著方向盤在山道上下行。
覺通吼了起來:"你聽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
孟悔不聽他的,還是沒讓車子減速。覺通見他這樣,只好伸出手腳打算制動。這樣,一車之主就不知是誰了。突然,前面出現一個急彎,車子直直地栽到了崖下……
秦老謅的謅:法揚(二)
我是到飛雲小學上學才見到法揚。那時他剛滿五十,細高挑,有點塌肩,黃面皮,一臉苦相。他一般不住山上,常年住在飛雲小學最後面的一個獨院裏,我們見了他,都稱師父。每到星期六,師父都叫學生集合在操場上,他領大家背《總理遺囑》:"餘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他背總理遺囑就跟念經似的,一個字接一個字,句與句之間沒有停頓,學生學他,也像念經一樣嗡嗡地背。他不要求學生信佛,只是一早一晚,自己到大殿裏叩拜。
不知從什麼時候,法揚掛上了一個女人。那女人三十來歲,長相一般,是官湖村的。女人一般不進學校,都是走後門到法揚那裏。那女人是有男人的,外號叫二馬虎。二馬虎在西山給財主家當長工,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家。後來知道了這事,就去法揚那裏找老婆,老婆躲在裏屋不出來。法揚跟他說,隨緣吧,隨緣吧。說著提了半袋子銀錢給他。二馬虎一輩子沒見過那麼多錢,就不吭聲了,就隨緣了,提上錢袋子就走。打這以後他就不管了,由著老婆跟法揚混,一混混了十幾年。到了土改複查,二馬虎當了農會幹部,突然翻臉要報仇,把法揚弄到千僧鍋裏煮了。煮了法揚,還跟他老婆繼續過日子。後來,那女人待他不孬,他中風癱瘓了,女人伺候他五六年,天天擦屎擦尿,直到他死。
法揚在官湖住的時候,是雨靈跟另一個飯頭和尚伺候他。另外還有兩個保鏢,都是俗人,會武,身上都有長短兩杆槍。法揚如果上山,就坐在一個大圈椅裏,找兩個人抬著他。如果去別的地方,都是騎驢。我見過那頭大黑驢,很壯,走起路來咯噔咯噔的,一點不比騾馬差。他騎驢在前頭走,後面跟著雨靈和兩個保鏢。
法揚一年上不了幾回山,都是二當家的下山跟他彙報,他做個指示,讓二當家的辦去。過年,他也是在官湖。大年初一這天,他都要站到飛雲小學的門樓上,讓人抬一筐銅板上去,他一把一把地往街上撒,送小孩子壓歲錢。小孩都去搶,大人都去看,這成了官湖一景。
鬼子來了,飛雲小學停辦了,法揚才上山去住。鬼子把飛雲小學當成了一個據點,整整住了四年。後來八路軍打到這一帶,今天遊擊,明天遊擊,鬼子撐不住,就撤到了怡春城。臨走,一把火把飛雲小學燒了。
《雙手合十》第十九章
是秦老謅發現了那一起車禍。當時他正在清涼穀另一邊的吐日峰上逛蕩,忽然看見對面山路上有一輛車跑得歪歪扭扭,像一隻被貓追趕著的受傷老鼠。轉眼間,老鼠便掉進了穀底樹叢不見蹤影。秦老謅頓時渾身僵直,大叫一聲:"出事啦!"接著不顧崖高坡陡下到穀底,趟過河去,鑽進樹叢搜尋起來。在一棵刺槐旁邊,他找到了覺通。這位住持大和尚此刻血染袈裟,躺在地上一下一下蹬腿。旁邊歪著的吉普車裏,孟悔趴在方向盤上,小臉蠟黃,口鼻滴血。秦老謅抬頭瞅瞅,道路還在樹梢之上,知道憑他自己是沒辦法把這二人弄上去的,於是氣喘籲籲爬上崖坡。他攔下一輛小車,對車上人說,飛雲寺的覺通和尚在這裏掉下去了,你趕快打電話給芙蓉山莊的宋經理和飛雲寺的慧昱!
宋經理帶兩個人很快開車來了。他們把覺通和孟悔抬上來,來不及叫救護車,立即往怡春市醫院裏送。路上,宋經理見孟悔還在喘氣,而覺通一點動靜也沒有,就急忙給郗化章打電話,說覺通開車傷著了。郗化章問傷到什麼程度,宋經理說,反正挺重。郗化章在電話裏破口大罵:"這個狗東西,他真是往死裏作!他在海晏差一點叫人宰了,我費了老鼻子勁才把他救出來,現在我正從海晏往明洲走,他怎麼又出了事?"宋經理說:"郗總,別的你不要說了,趕快掉過車頭去怡春吧!"
到了市人民醫院,急診科的大夫看了看說,男的已經死亡,女的還可以搶救。他們把孟悔抬進急救室,讓宋經理把覺通送太平間。到了太平間,宋經理拍著停屍臺上的覺通歎道:"郗有呵,郗有呵,像你這樣的真是稀有!"
過了一會兒,慧昱、慈輝和羅彩玉母子也到了醫院。慧昱和慈輝過來看看覺通,雙雙流淚,羅彩玉母子也是不住地搖頭歎息。四個人給覺通叩個頭,接著去搶救室外面問孟悔的消息。等了一會兒,一個醫生出來告訴他們,孟悔的脾髒破裂,無法修補,正在接受切除手術。羅彩玉說:"慧昱師,小孟這個樣子,得叫她的家裏來人。"慧昱就撥通了孟懺的電話。孟懺聽說妹妹受傷住院,馬上哭了起來。她說正好方建勳也在家裏,他倆立馬上路。
申式朋也從山上過來了。他在路上給雲舒曼和衛萬方打了電話,二位局長也火速趕到醫院。他們看看覺通,再去搶救室問了問情況,接著和宋經理、慧昱商量善後事宜。衛萬方說,覺通在海晏被綁,已經在社會上廣為流傳,今天又和女孩子一起墜崖,影響太不好了。申式朋說,今天這事故,責任在小孟。賣票的小劉看見,小孟開著車從停車場掉頭下山,覺通好像跟她爭方向盤。她和覺通相好,是不是聽說了覺通的醜聞,跟他一起自殺呀?宋經理卻搖頭道,不是,你們猜錯了。他從兜裏掏出一個手機,撥弄了幾下說,這是覺通的手機,裏面有孟悔發給他的短信,孟悔是想攔住他,不讓他在佛七期間回寺,以免汙染了淨土法會。雲舒曼說,宋經理你把這手機送給交警,這是一份重要證據。
慧昱悄悄走到走廊盡頭,一個勁地流淚。他萬萬沒有想到,車禍的真正原因竟是這樣。他想,孟悔雖然有心性迷亂的時候,但今天挺身而出勇猛護法,真叫人刮目相看感佩不已。不過,她這麼做也太過分了。覺通為此喪了性命,她自己身負重傷,這是不是也算造業?
慧昱雙手合十,默默地為孟悔祈禱起來。
郗化章來了。他下了車後,臉色煞白站立不住,是申式朋和宋經理把他架到了太平間。見到水泥臺上躺著的兒子,他撲上去摸著那張冰冷的臉說:"兒子,你老實啦?這一回老實啦?你不跟我犯強啦?不再給我惹麻煩啦?兒子!兒子!……"說到這裏,他伏到覺通身上嚎啕大哭,站在一邊的人也都紛紛落淚。
雲舒曼等人連勸加說,好一會兒才讓郗化章止住哭聲。這時,交通警察也來了,他們驗屍,拍照,做筆錄。最後對郗化章說,我們初步斷定,孟悔無證開車,應對這起車禍負完全責任。等她傷好出院,我們會做出處理,你有什麼要求到時候可以提出。郗化章長歎一聲道:"唉,到時候再說吧。"
而後,他讓宋經理把覺通拉去火化。等骨灰出來,他買一個盒子裝著,接著讓宋經理開車,回了明洲。
下午三點多鍾,孟懺和方建勳來了。這時孟悔早已做完手術,正躺在監護室還沒醒來。孟懺隔著門玻璃看了看,連聲哭喊:"悔悔!悔悔!"喊過幾聲,臉上扣著氧氣罩的孟悔慢慢睜開了眼睛。她瞅著門外的姐姐,兩滴清淚滾落頰邊。
醫生和護士給她檢查一番,出來說,你們放心,傷者現在情況不錯。一聽這話,在場的人都舒了一口氣。方建勳說:"各位領導,各位師父,謝謝你們!我和孟懺在這裏陪著就可以了,你們都快回去忙吧!"雲舒曼拉著孟懺的手,關照她幾句,說有什麼困難就去找她,孟懺點頭答應著。
走出病房樓,衛萬方和雲舒曼、申式朋商量片刻,接著過來對慧昱等人說:"覺通不在了,我們的意見,在下一任住持確定之前,先由慧昱主持飛雲寺工作,你們看好吧?"
慈輝說:"好,我擁護領導的決定。"
羅彩玉說:"慧昱師父道心純正,很有修為,我們居士也擁護領導的決定!"
衛萬方說:"那好,咱們現在就上山,向僧人居士宣佈去。"
一幫人到芙蓉山時已是傍晚。走到羅漢榻旁邊,忽聽上面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老衲在此等候各位。"
原來是雨靈老和尚趺坐石上。他瘦肩高聳,上身赤裸,胸前吊著的貝葉經十分顯眼。
雲舒曼和衛萬方都很吃驚,說這是從哪裏來的老和尚,申式朋便小聲向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雲舒曼向雨靈合掌道:"歡迎從台灣回來的老師父!請問,你說在此等候,你怎麼知道我們要來?"雨靈說:"該來的肯定要來,該走的肯定要走。你們看,老衲一來芙蓉山,那個覺通就走了,假住持就是要給真住持讓座嘛!"衛萬方向他招手:"你先別說真住持假住持的話,下來讓我看看你的寶貝!"雨靈便從石臺上跳下來,走到了他們面前。衛萬方、雲舒曼和羅彩玉母子都湊近了看那貝葉經。衛萬方用手撥弄著說:"你不會是為了回來當住持,弄虛作假,使苦肉計吧?"雨靈輕蔑地一笑:"是真是假,你可以找人做做鑒定嘛!"慧昱說:"我認為,雨老這貝葉經是真的。"羅彩玉說:"哎呀,那天咱們見過一面,卻不知你是一位真羅漢!頂禮!"說罷倒身就拜,藺璞也隨她跪到地上。雨靈向他們做個手勢: "請起。你們想叩頭,等我升座的時候吧。"衛萬方說:"你要升座?你想得也太簡單了。按一般程式,住持要經全寺僧人推舉產生,報市宗教局和省佛協批准。鑒於芙蓉山的特殊情況,還要徵求運廣集團的意見。"雨靈說:"經全寺僧人推舉,那是十方叢林的規矩,飛雲寺是子孫廟,老住持傳誰就是誰。"衛萬方說:"飛雲寺過去是子孫廟,現在已經是十方叢林了。你這貝葉經不中用的!"老和尚急了,雙手捧著胸前的寶貝叫起來:"不中用?怎麼會不中用呢?"衛萬方說:"就是不中用。如果中用,當時你怎麼不在這裏當住持,跑到台灣去幹什麼?"
聽了這話,老和尚一下子癟了。他放下貝葉經,低頭不語。
一直站在旁邊默默看著雨靈的雲舒曼開口道:"老法師,咱們先不說誰來接任住持的事,我跟你先商量一下,你和貝葉經的故事,能不能讓新聞界報道一下?"雨靈點頭道:"可以。"雲舒曼說:"那好,我回去就找記者過來。"
慧昱這時和慈輝小聲商量了幾句,說:"雨老,天氣眼看就要轉涼,請你離開獅子洞,到寺裏住好吧?"
雨靈臉上立即現出笑容:"好,好,謝謝當家師和知客師。要不是覺通打我,我能去住山洞嗎?我現在就去收拾東西呵。"說罷,急匆匆走上了通往獅子洞的岔路。
雲舒曼等人繼續往寺裏走。申式朋說:"雲局長,剛才你說讓記者報道一下,這樣做真是很有必要,能大大促進芙蓉山旅遊事業,咳,老和尚已經來了這麼多天,我怎麼沒想到呢,我太沒有新聞頭腦啦!你讓廣播、電視、報紙、網站的記者統統過來,借這事好好打一打芙蓉山的知名度!"
雲舒曼看一眼慧昱說:"我今天問過孟懺,她說你師父的腿傷基本上養好了,不知他以後再到哪裏住去?"
慧昱說:"不知道。但我想讓他到這裏,那樣我伺候他方便。"
雲舒曼說:"你想得對,讓他來吧。"
到了寺裏,僧俗二眾剛好做完晚課,正在齋堂用餐。慈輝進去招呼一下,說衛局長要向大家講話。衛萬方就走進去,講了覺通遭綁架的事情,講了今天的這一起車禍,他說,覺通不守戒律,自毀形象,最後連性命也丟了,實在令人痛心。希望飛雲寺僧人引以為戒,潔身自好,自覺抵制享樂主義的影響,做一個道心純正、受人尊敬的佛教徒。
最後,他宣佈在新任住持確定之前,飛雲寺宗教事務由慧昱臨時負責,僧俗二眾聽了一齊鼓掌。
幾位官員走後不久,雨靈背著包來了,慈輝去樓上給他開了一間寮房,又讓他到齋堂吃飯。吃罷,藺璞在院裏叫住他說,能不能向他請教一些事情,雨靈說,好的好的。就把藺璞領到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早晨上殿,雨靈和藺璞沒有參加,一直到過堂時才露面。過完堂,羅彩玉把兒子叫到一邊,問他為什麼不參加早課,兒子說,他和雨老通宵長談,最後決定拜老和尚為師,正式皈依,今天早晨老和尚給他授了三皈五戒。羅彩玉聽了很驚訝,說:"那老和尚是有些來曆,可你要知道,修禪很難,不如念佛方便。"藺璞說: "我不喜歡混在老太太堆裏念佛。"羅彩玉說:"不願跟我們一道,你可以自己念呀。"藺璞說:"媽你別強求我了,選修行法門是講緣分的,我就覺得跟雨老投緣。昨天下午,我看到他胸前吊著的貝葉經,一下子起了敬畏,當時就有了拜他為師的念頭。昨天晚上他教我參話頭,我一念那句'拖死屍是誰',立馬淚流滿面。想想這些年我當律師,雖然也伸張了一些正義,但許多的時候是唯利是圖,不管當事人有理沒理,都要千方百計幫他打贏官司,有時還教他們作偽證,提供虛假材料。我掙來了錢,胡作非為花天酒地,現在想想,不是一具死屍又是什麼?"羅彩玉說:"你平時是造業不少,可光靠參話頭就能消業?"藺璞說:"我抱定那句話頭,時刻懺悔自己,讓一顆心得到平靜,有了歸宿,這難道不是消業?"羅彩玉搖搖頭:"好,我說不過你,你願意修禪就修去吧。"
八點鍾,僧俗二眾又去念佛堂集合,雨靈老和尚則帶著藺璞出了寺院西門,往山上爬去。
十點來鍾,兩男一女來到寺裏,有一位還扛了攝像機,說他們是怡春電視台和報社的,要采訪身上藏有貝葉經的老和尚。慧昱說,我給你們找去。他打藺璞的手機,但那手機關了,他只好出了西門,一路走一邊找,最後發現雨靈正和藺璞站在禮西臺上。那禮西台是一塊巨大的石坡,從東面上去,步步登高,登到最高處,向遠處望是連綿的群山,向腳下看是陡峭的懸崖。
慧昱遠遠地喊了兩聲,那師徒倆看見了他。聽清楚有記者采訪,雨靈急忙走下禮西台,一溜小跑回寺,把年輕力壯的藺璞都甩在了後面。
等到藺璞走來,慧昱問:"藺先生,你們到這裏幹啥呢?"藺璞說:"師父帶我來尋寶。"慧昱問:"尋到了嗎?"藺璞搖搖頭:"沒有。你想,三百多年了,飛雲寺的多少代住持都沒找到,哪能那麼容易。"慧昱說:"那首藏寶偈到底是怎麼寫的?雨老告沒告訴你?"藺璞說:"沒有,師父說,還不到傳給我的時候。"慧昱笑一笑,不再說話。
二人回到寺中,雨老已經開始接受采訪了。他以大雄寶殿為背景,面對攝像機鏡頭,慢慢寬衣解帶,徐徐露出胸脯。看到那件奇物,幾個記者都瞪大了眼睛。
而後,雨老掩懷回答一位漂亮女記者的提問。關於貝葉經的來曆,關於他的台灣經曆,關於他的禪定功夫,關於飛雲寺的曆史。老和尚一一作答,神情自若。采訪過老和尚,記者又拍了法堂內大眾念佛的場面,拍了寺內寺外的一些景觀。
這當空,藺璞打電話給芙蓉山莊訂了一桌素宴,請記者下去吃飯,讓師父和慧昱、慈輝一塊兒過去。下山時,雨靈說他前幾天一直住獅子洞,記者又讓他帶著,去那兒拍了老和尚坐禪的情景。在光線幽暗的洞中,老和尚盤起腿來坐成一段枯木。拍完後,電視台女記者小蘇連聲說,棒極了,棒極了,這是一個經典鏡頭!
一幫人到芙蓉山莊坐下,上來的菜還是素雞素魚之類,雨老和記者們躍躍舉箸,饕餮享用。慈輝小聲問慧昱:"咱們吃不吃?"慧昱說:"心定如山,隨緣如水。吃。"二人隨大家舉起了筷子。
三個記者都喝白酒,三位僧人和藺璞則以茶代酒。報社的王記者認識藺璞,說:"藺律師,我記得你挺能喝的,今天怎麼也跟師父們一樣?"雨老向藺璞一指笑道: "他已經成了我的弟子,授過五戒了,能喝酒嗎?"三位記者"哇"地一聲,都瞪大了眼睛去看藺璞:"真的?"藺璞點點頭:"真的。"王記者問:"那你從今往後不吃葷不喝酒不泡妞,能受得了嗎?"藺璞說:"我已經荒唐了多年,可不能再荒唐下去了。"電視台的男記者小崔說:"怎麼能叫荒唐,那叫享受人生!"藺璞說:"我以前也這麼以為,可現在才明白,那都是造業。"小蘇做個鬼臉嘻嘻笑道:"呀,你真是變了哎!"
再喝一會兒酒,幾個記者都是酒意盎然。小蘇兩腮飛紅,笑嘻嘻向雨靈老和尚道:"雨老,我問個比較敏感的問題可不可以?"雨靈說:"可以可以,問什麼都行。"小蘇說:"你們僧人,常年沒有性生活,好嗎?"此言一出,慧昱和慈輝滿臉尷尬,王記者叫了起來:"小蘇你真夠生猛的!"藺璞說:"蘇小姐,請你對我師父尊重一些好嗎?"小蘇卻說:"我沒有對雨老不尊重。我只是出於職業習慣,想瞭解一切我所不瞭解的事情。"雨靈微微一笑:"好,我來回答蘇小姐的問題:我們僧人遠離淫欲,好處大著呢。"小蘇問:"怎麼好?"雨靈說:"存精不泄,能轉化為智慧。"幾個記者都張大了嘴巴:哦,原來是這樣!小蘇敲了一下小崔的腦殼說:"怪不得你這麼笨!"小崔捂著腦殼說:"你聰明你聰明,可你該感謝我!"小蘇端起半杯酒,一下子灌進了小崔的脖子裏:"感謝感謝!敬你一杯!"
送走記者,慧昱發現覺通那輛撞壞了車頭的三菱吉普已經被人吊了回來,正放在停車場的西南角,心中立時湧起一陣濃重的傷悲。看看藺璞攙著雨老在前頭走了,他對慈輝說:"佛七期間,咱們給覺通放一台焰口吧。"慈輝說:"覺通給咱們丟盡了臉面,還為他超度?叫他下地獄受受罪吧!"慧昱說:"不管覺通生前怎樣,他畢竟穿了幾年僧衣,還跟咱們同窗三年,而且,他除了貪戀女人,別的也沒有多少惡行。舉辦一場法會,對他也是一種悼念。"聽他這麼說,慈輝才點了頭。
回寺後,慧昱考慮到放焰口十分複雜,他也不是太懂,就找擅作佛事的一凡商量,讓他主法。一凡說,好吧,在佛學院時我曾借他五十塊錢,至今沒還,為他當一回主法大士,就算還他的債吧。
又過了一天,宋經理從明洲回來了。慧昱、一凡、慈輝到芙蓉山莊找他坐了坐,問了覺通善後的情況。宋經理說,昨天,覺通已經在他老家郗氏墓地下葬,按照當地習俗,父母還給他配了陰親,在當地找了個剛死去不久的姑娘與他合墳。慧昱聽了心想,覺通這回是徹底地還俗啦。
宋經理說完這些,問幾位僧人:"那個永發還在廟裏吧?"慧昱說:"還在。"宋經理說:"這幾天覺通的母親哭兒子哭得死去活來,但還沒忘了侄子,今天我臨來的時候,她囑咐我好好照顧永發。你們回去給他捎個話,如果他願意到我這邊幹,馬上就來,我這邊正缺賣票的。"
慧昱等人回到寺裏,向永發說了她姑姑和宋經理的意思,永發卻搖頭道:"我不到別處幹,我就留在這裏。"慧昱問:"你考慮好啦?"永發說:"考慮好了。從表哥身上,我明白了造孽會遭報應,也明白了人生無常,實在沒有什麼好留戀的。我不如在這裏,好好向師父學習,當一個真正的和尚。"一凡笑道:"你表哥出事,反倒讓你悟出了道理,堅固了佛緣,善哉善哉!"
永發接著說,他現在已經不是住持侍者了,應當搬到普通寮房。慧昱說,那你和永旺共住一屋吧。當天,永發就拿上自己的東西,離開了方丈室。
佛七的第六天晚上,大殿裏佈置了瑜伽壇、面然大士壇和覺通的靈壇,僧俗齊聚,放起了焰口。一凡頭戴毗盧帽,拈香禮佛,而後登座唱誦。他唱一句,眾僧合一句,唱了一段又一段。到了"召請",有一段唱詞是這樣的:
一心召請,浮生如夢,幻質匪堅,不憑我佛之慈,曷遂超升之路?三熱名香,三伸召請覺通靈魂。惟願承三寶力,仗秘密言,此夜今時來臨法會,受此無遮甘露法食!
唱到這兒,慧昱恍惚看見,覺通晃著胖胖的身影從門外進來,匍匐在佛的腳下再三禮拜,接著起身,向他,向僧俗二眾,深深打個問訊,而後遽然逝去。
慧昱心中大悲,淚流滿面。
第二天上午解七,慧昱做了最後一次開示。他說:感謝各位同修能排除幹擾,在飛雲寺堅持了七天的修行。今天,你們又將回到各自的家中,開始了俗世生活。蓮友們要明白,學佛不一定非得青燈黃卷、深山古刹。如能真修實證,在哪裏都能成功。有一首古詩寫得好,"佛在心中莫浪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只向靈山塔下修。"在古文中,浪求就是亂求。我們不必到靈鷲山求佛,也不必到其他一些地方,因為靈山就在你的心頭。一切眾生都具足如來佛性,只是被無明、執著、妄想、顛倒、煩惱等等遮蔽。我們修行的過程,就是使自己的佛性逐步彰顯的過程。心即是佛,佛即是心,每一個人自己的本身,就有一個靈山塔。只要領悟了佛的真義,只向靈山塔下修就行了。祝各位同修福慧雙增,早成佛道!
大眾鼓掌,隨即解散。但解散後有七八位男女走到慧昱身邊,說這幾天聽他開示,對佛法僧三寶更加崇敬,想拜他為師。慧昱說,歡迎各位皈依佛門,但慧昱根底淺薄,不堪為師。羅彩玉說,當家師父你就別謙虛了,快滿足他們的要求,收下這些徒弟吧!慧昱只好給他們做了三皈五戒儀式,才把他們送走。
羅彩玉走得最晚。因為藺璞跟著雨靈一大早又到山上尋寶,遲遲未歸。一直等到中午,才見藺璞背著老和尚從西面山上下來。慧昱和羅彩玉急忙迎上去問怎麼了,藺璞說:"回來的路上,師父把腳崴了。"到了院裏,雨老要下來自己走,哪知腳一落地,疼得他差一點摔倒,多虧慧昱將他扶住。羅彩玉說:"雨老,你這麼大年紀,千萬要當心身體。如果山上真有寶貝,就讓慧昱藺璞他們去尋得了,你不要親自上山!"雨靈一邊歪著嘴抽冷風一邊說:"藏寶偈是傳給我的,我不親自去怎麼能行?"慧昱說:"那你安心把腳傷養好,好了再去。"接著,他讓藺璞把雨老背到寮房,他去齋堂盛了飯菜送去。雨靈看看那一碗米一碗菠菜湯,哼哼唧唧不願起床。藺璞說:"師父,你先艱苦一點兒,等我把我媽送回城裏,再回來伺候您。"雨靈這才爬起身來,拿起了筷子。
慧昱決定去看望一下孟悔,便約了慈輝,二人隨藺璞的車進城。在路上,羅彩玉問兒子:"你和你師父天天去找寶貝,到底是怎麼找的?"藺璞說:"按照那首藏寶偈的提示唄。"羅彩玉說:"藏寶偈怎麼講?"藺璞說:"藏寶偈在師父心裏,我不知道。"慈輝說: "那你就整天跟在他屁股後面,滿山亂轉?"藺璞說:"不是滿山亂轉,主要是在禮西台一帶。"慈輝笑著說:"你一定要跟緊一點哦,一旦找著,你們師徒倆會一同得道。"羅彩玉說:"找著什麼寶貝就能得道?我不相信。要得道,必須一心一意持名念佛!"
進城去醫院,四個人走進了孟悔所在的病房。奇怪的是,孟悔身邊竟坐著一位年輕漂亮的比丘尼。羅彩玉向她打個問訊:"請問師父上下?是從哪裏來的?"正掛著吊針的孟悔說:"這是我師兄水月,俗名華雲,從疊翠山石缽庵過來。"水月起身向羅彩玉等人打個問訊,笑吟吟道:"師太讓小尼過來伺候孟悔。"慧昱問:"寶蓮師太是怎麼知道孟悔出車禍的?"水月說: "不清楚。前天早晨上罷早課,她說,孟悔傷著了,住在怡春人民醫院,你快過去好好伺候。我就按她的吩咐,趕緊坐車來了。"慧昱問孟悔:"你姐姐和姐夫呢?"孟悔說:"師兄前天過來,聽我說姐姐有孕在身,就讓姐姐姐夫回明洲了。"
接著,孟悔向水月介紹了慧昱等人。水月看著慧昱道:"慧昱師,我師太知道你。她前天跟我講,咱倆有鄰居緣。"
慧昱吃驚地問:"師太講這話是什麼意思?"
水月笑道:"我想,你在山上住著,我在這裏住著,離得不遠,就等於是鄰居了吧?"
慧昱又問孟悔的情況,水月說,孟悔恢複得很快,醫生講了,再過兩周就可以出院。慧昱聽了十分欣慰,合掌念了好幾聲佛號。
秦老謅的謅:怡春暴動
怡春暴動是一件大事,聽說市裏為這事專門建了展覽館,可我沒去看過。
其實不用去看,暴動的那些頭頭,劉哲,宋天九,還有法揚的侄子莊春雨,我都親眼見過。
莊春雨先在怡春師範上學,等畢了業,法揚就叫他到飛雲小學當老師。法揚並不知道,他這個侄子在上學的時候已經入了共產黨。莊春雨到了這裏教地理,天天抱著地球儀,這個班那個班地跑。他留著洋頭,頭發從中間往兩邊梳,跟女人似的。這人一有空就到村裏串門,越是窮人家裏越去。他喜歡耍山,到了星期天就往山上跑,找和尚說話。後來才知道,他一直忙著發展黨員,總共發展了一百多,光是和尚裏頭就有十幾個,領頭的那個叫雨純,是山上的鍾頭和尚,負責撞鍾。
俺二叔也是莊春雨發展的黨員,他當時在官湖給劉財主家當長工,綽號叫秦大巴掌,因為他的手特別大。那天下雨我沒能回家,就去俺二叔那裏住下,莊春雨找他說話,叫我聽到了一些。莊春雨說,省委下指示了,江西那裏,中央蘇維埃搞得轟轟烈烈,北方不能落後,要抓緊行動。國民黨反動政府一次次圍剿中央蘇維埃,北方動起來,也能分散他們的兵力。俺叔說,幹就幹,可咱們沒有槍呀。莊春雨說,我想辦法去搞一些。後來聽說,他想叫法揚說出藏寶詩,在山裏挖出元寶,可法揚不告訴他,他就偷了法揚的一個金佛。那金佛是金和尚傳下來的,也是飛雲寺的一件傳家寶,一般人見不到,可莊春雨不知用了什麼辦法就搞到了手。聽說他把這個金佛拿到青島,一家夥換回了五十支鋼槍。
1932年秋後,陰曆的八月十四,怡春共產黨暴動了。他們分南北兩片,南片集合了五百多人去打碼頭鎮。北片集合了三百多人打官湖鎮。這邊把官湖打下來了,端了區公所,得了不少槍支彈藥,可是南一片不行,一天一夜沒打下碼頭鎮,只好到芙蓉山跟北一片會師。我清清楚楚記得,八月十六這天我去上學,一節課沒上完老師就宣佈放學,說共產黨來了。我們出去一看,已經有好多人來到了院子裏。那些人手裏都拿著家夥,有鋼槍,有土槍,有大刀長矛。飛雲寺的十來個和尚連衣裳也沒換,手裏都提了禪杖。一些看熱鬧的人說,上了陣,那禪杖頂用嗎?
等到人來齊了,他們就在學校的院子裏開大會。劉哲,宋天九,莊春雨,一個個上去講話,說芙蓉山革命根據地建立了,中國的北方終於亮起來了。他們還領著大夥喊口號,口號有這麼幾句:"反對北方落後論,創造北方蘇維埃!""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封建軍閥,打倒國民黨反動政府,打倒惡霸地主、土豪劣紳!""糧給窮人吃,地給窮人種!"開完了會,他們把劉財主家裏的地契一把火全燒了,還把劉財主的糧倉打開,分糧食給窮人。可是那糧食沒人敢領,老百姓都跑回家裏把門關緊,暴動隊員只好一袋子一袋子裝好,送到各家各戶門口。
我一直沒回家,在那裏看熱鬧。中午,晚上,暴動隊開飯,叫俺們這些小孩一塊吃。我記得,中午吃的是秫秫煎餅,晚上吃的是小米幹飯。那天晚上月亮可圓了,暴動隊員在街上又唱又跳,比過年還要熱鬧。
那天晚上,俺二叔沒在這裏湊熱鬧。過一會兒有人跑來說,秦大巴掌叫劉財主殺了。莊春雨立馬帶人去劉財主家,我也去了。到那裏一看,俺二叔躺在劉財主後院裏,褲子掉下半截,肚皮上插了一把剪刀,真是死了。莊春雨問劉財主,為什麼要殺秦大巴掌,劉家三小姐從屋裏出來說,秦大巴掌是她殺的。三小姐說,秦大巴掌在她家幹活好幾年,對她早就不安好心,今天晚上跑來想禍害她,她就把他殺了。莊春雨聽了這話,狠狠踢俺二叔一腳,說:革命剛剛開始,你就這麼胡來,真是可恥呵!說完,叫人抬了俺二叔,送回柘溝埋了。
不過,後來上級還是承認俺二叔是烈士,不信,你們去縣民政局問問。
自從暴動隊住進飛雲小學,法揚連一面也沒露,一直躲在他的小院裏。有人說,他侄子參加共產黨,他是知道的。侄子偷了他的金佛去換槍,他知道了也沒做追究。
暴動隊在這裏只鬧了兩天,國民黨的大部隊就包圍了芙蓉山。暴動隊分兩路向外突圍,一路向南,一路向西。他們人少槍孬,一路上吃了大虧,死傷好幾百人。最後總算突出去,就解散了,各人逃各人的命。劉哲跑到大連,宋天九跑到北平,莊春雨跑到青島,時間不長都叫國民黨抓了起來。劉哲是在南京槍斃的,宋天九死在了牢裏,只有莊春雨叫法揚搭救了出來。聽說法揚為了贖他,花了兩千塊大洋。莊春雨出來之後,先去新浦教學,後來參加了新四軍。1947年土改的時候,法揚怕吃虧,就寫了一封信,讓一個和尚去找他。他那時在膠東,正幹著共產黨的縣委書記。莊春雨看了他叔的信,立馬寫信給芙蓉縣的張書記,讓他對飛雲寺注意鬥爭方式。可這信來晚了,拿信的和尚還沒回來,法揚已經叫人家弄死了。為了這事,莊春雨一直對芙蓉縣有意見,到死也沒來過。他當官當到廳長,十年前在濟南死了,得的是癌症。
你問參加暴動的僧人下落如何,據我所知,他們當時也都跑了。不過,後來有幾個又悄悄回來,還是在山上當和尚,其中就有那個雨純,回來還是撞鍾。他這人虎背熊腰,撞鍾撞得又響亮又均勻,一邊敲還一邊唱偈子。
過了幾年,鬼子來了,雨純又鬧出了動靜。
《雙手合十》第二十章
關於貝葉經的消息被怡春市的媒體披露了出來。報紙新聞的正副標題疊加,很是引人:《傳承數百年懸胸半世紀——印度貝葉經現身芙蓉山》。電視新聞的標題簡捷明快,帶了誇張:《芙蓉山驚現千年貝葉經》。這些報道很快上了省電視台和省報,並在全國不脛而走。申式朋不止一次地用電話向雲舒曼報喜,說來芙蓉山的遊客明顯增多,多虧局長組織了這次宣傳活動。
但申式朋很快又來電話說,遊客們雖然大批過來,但都是乘興而來,掃興而歸。雲舒曼問:"怎麼回事?"申式朋說:"看不上貝葉經呀。雨老整天把大褂緊緊掩著,對誰也不敞開。遊客說,大師,我們來一趟不容易,你讓我們看一看嘛!可老和尚說,還不到看的時候。人家問他要到什麼時候,他說,要到升座的時候。遊客聽了這話,都去風管委問我,老和尚要到什麼時候升座。局長你看,一方面,老和尚在演逼宮戲,另一方面,如果不讓老和尚當住持,廣大人民群眾也不答應啦。你們領導趕快商量商量,把這事定下吧!"雲舒曼說:"這事是應該趕快定下,可咱們也要照顧郗老闆的心情。他兒子剛剛過世,怎麼能問他由誰接任飛雲寺住持的事?"申式朋說:"唉,那我只好先糊弄糊弄遊客,告訴他們快了。反正要吊起他們的胃口,勾引他們再來芙蓉山。"雲舒曼說:"勾引?老申你用了個什麼破詞?"申式朋笑道:"哈哈,咱們搞旅遊工作,就是得善於勾引!"
雲舒曼放下電話,心中很是不快。因為老申的"勾引說",丈夫苑龍一以前講過。有一個晚上,她伺候女兒睡下,坐在臥室裏改材料,然而客廳裏電視聲響大太,影響了她的思路。她走出去說:"龍一,我正改著材料,你讓電視小一點聲音好不好?"苑龍一說:"改材料怎麼還得回家改,白天在單位幹啥呢?"雲舒曼說:"青崗縣報來一份《香爐山旅遊推介方案》,這兩天我參加市裏的經濟工作會,一直沒顧上看,可是明天他們的陳縣長和劉局長要過來聽我的意見。"苑龍一說:"很好。我這裏有一本參考書,你可以看看。"說著就去了書房。雲舒曼感到奇怪:丈夫從來沒在工作上給出過點子幫過忙,今天是怎麼啦?苑龍一走出來,遞給雲舒曼一本書。她一看,原來是丹麥作家克爾凱郭爾的小說《勾引者手記》,登時火了:"苑龍一你什麼意思?"苑龍一學西方人作派,聳聳兩肩攤開雙手:"什麼意思,幹你這一行,整天不就是忙著勾引麼?"雲舒曼讓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只好扭身回到臥室,把門關上,撲到寫字臺上哭了起來。
好一會兒,她才止住哭,抬起了頭。她淚眼模糊地看著桌上的那份推介方案,心想,苑龍一說得有道理,搞旅遊就是勾引。自己平時經常說,要吸引遊客——吸引和勾引意思差不多,僅是褒義和貶義之分。問題是,苑龍一的話,明顯地帶了雙關。他一直懷疑我在外面勾引男人,尤其是和喬市長不清不白。
是的,我對喬昀真是用過勾引手段。香爐山,就是我勾引喬昀的道具。那天如果不是芙蓉山突然出事,那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便成了我和他的歡愛之地。但在出事之後,喬昀想起了自己的前程,想起了官場的戒律。為了在年底能夠進市委常委,當上常務副市長,他迅速地撲滅了二人之間迸現的那一點點火花,又一本正經地去做官做人,像一個改邪歸正認真守戒的和尚。
喬昀的做法,給了雲舒曼沉重的打擊。在好長的時間裏,她從丈夫那兒得不到一點點溫暖和快樂,喬昀便成了她情感的歸宿、性幻想的目標。她一點點向他靠近,眼看就要美夢成真,可是喬昀突然將她一把推開,讓她不知所措,羞恥萬分。她想,在喬昀眼裏,我一定是個勾引者,一定是個淫蕩的女人了!她後悔,她惶恐,她不知以後怎樣去面對這個頂頭上司。那幾天,她真像霜打的花朵,整個兒蔫了。
有一天晚上,高中時的同學包蘭蘭來到她家。包蘭蘭丈夫有外遇,去年跟她離了婚,她曾經尋死覓活,雲舒曼為勸解她不知費過多少唇舌。可是這一次見到雲舒曼,竟是一臉平和,言辭裏也沒有了對前夫的怨憤。雲舒曼問她怎麼會有這樣的變化,包蘭蘭說,因為她練起了瑜伽。雲舒曼說,瑜伽有那麼好?包蘭蘭說,就是好。練了它,暴躁的人會變得冷靜,浮躁的人會變得沉穩,憂傷的人會變得快樂。去年我經曆了那件事,心裏老是順不過氣來,可是瑜伽給了我解脫的方法。我聽著瑜伽音樂,輕輕閉上眼睛,就跟紛繁複雜的世界做了告別,心裏是一片安詳。舒曼,我今天看你情緒不高,氣色也不好,是不是也碰上了煩心事兒?你快練吧,它會給你解除煩惱的。雲舒曼動了心,就說,好吧,我也試一試。
到了週末,包蘭蘭帶雲舒曼去了櫻花路的"水蓮瑜伽館"。那兒掛一個大大的招牌,上面有一朵出水蓮花,有一位雙手合十閉目端坐的美麗女子。包蘭蘭說,這就是開辦水蓮瑜伽館的蔚玉。她是很有名的瑜伽師,還專門去印度孟買參加過國際瑜伽培訓班呢!
從此,雲舒曼就和瑜伽結緣了。水蓮瑜伽館成了她每個週末必去的地方,蔚玉老師成了她的教練兼知心朋友。她從蔚玉那裏得知,瑜伽的本義是給牛上軛,是古印度人創造的修身養性的方法,與佛教有十分密切的關系,佛經中就有關於瑜伽的許多經典之論。現在瑜伽在中國和世界上許多地方很流行,但大部分傳授者只重形體訓練,不重內心修養。而內心修養才是瑜伽的根本。習練者要學會自我控制,講慈悲,不貪婪,正直,純淨,知足,不受欲望束縛,保持對天地的虔敬之心,最後才能得到瑜伽真諦,達到人和宇宙精神的合一。從此,雙手合十,靜坐冥想,便成了雲舒曼每日的功課。漸趨深沉的靜定,日益專注的觀想,讓她一點點了悟生命的本質和意義。她明白了,生命既複雜,又簡單。人的存在其實就在一吸一呼之間,沒有必要向這世界要求更多。於是,她的心境一天天變得平靜。
當然她也做瑜伽體位練習。但那只是一種身心結合、內外兼修的方法。深層意識對於肢體的控制,讓她的身體一天天變得柔軟和美妙。伸展、扭轉、彎曲、折疊,她一次次感受著在極限邊緣那溫和伸展的快感,感受著超越自我的喜悅。
煩惱果然很少再來侵擾。官場上的紛雜人事,家中丈夫的冷嘲熱諷,在她的心目中都變得無足輕重。就連因為長期沒有夫妻生活,經常折磨得她難以入眠的欲望也似乎變淡,那顆心髒跳動得安分而平穩,再沒有移位的情況發生。這一切的變化,最後都在氣質上顯示出來。她比原來更加嫻靜和從容,恰如蓮花照水。
她沒料到,喬昀會有一天想讓死灰複燃,想把他親手撲滅的火種再度吹活。
就在對貝葉經的宣傳造成聲勢,芙蓉山遊客大增的時候,喬昀在一天上午給雲舒曼打電話說,想單獨見見雨靈老和尚。雲舒曼問,可以,我馬上聯系。是你上山,還是讓他下山?喬昀說,讓他下山吧。你在市裏找一家賓館安排個房間,午後把他接到那裏。
雲舒曼就按他的意思去辦。她自從把心態調整好了之後,將自己與喬昀的關系重新定位於上下級關系,每當喬昀佈置了工作,都是認真紮實地做好。她先打電話給慧昱,讓他問一下老和尚,可不可以來見喬市長。慧昱說,好的,我去問問他。不過,他的腳前幾天上山崴傷了,恐怕不太方便。雲舒曼說,你問一下吧,如果不行就再等幾天。時間不長,慧昱就打回電話,讓老和尚跟她直接講了。老和尚說:"雲局長,我很願意見見市裏的長官。"雲舒曼說:"聽說你的腳傷了,能行嗎?"老和尚說:"沒問題,現在已經好多了。"雲舒曼說:"那好,你午後在芙蓉山莊門口等著,我派車接你。"老和尚說:"好好好,你派車過來吧。"這時,雲舒曼聽見老和尚旁邊有人說,不用市裏來車接,我開車去送。她猜出,這是藺璞,因她已經聽說這位律師現在拜老和尚為師,整天在山上伺候他。可老和尚說,還是讓他們來接,還是讓他們來接。雲舒曼想,這個老和尚,還真會講排場。
雲舒曼在五洲賓館訂了個豪華套房,讓司機一過午就接老和尚。兩點半鍾司機來了電話,說已經把老和尚送進房間。雲舒曼就給喬昀打電話,說老和尚到了,並告訴他房間號。喬昀說:"舒曼,謝謝你呵。"
批閱了一些文件,時間到了五點。雲舒曼正考慮要不要給喬昀和老和尚訂晚餐,喬昀卻打來電話,讓她派車把老和尚送回去。雲舒曼也不再多問,立即讓司機過去。可是過了一會兒,喬昀又打來電話,讓她過去一下。雲舒曼說:"我的車還沒回來,有事能不能在電話裏說?"喬昀說:"電話裏說不方便。你還是打個車過來吧。" 雲舒曼只好下樓打車,去了五洲賓館。
敲開303房間,雲舒曼發現喬昀滿面紅光,眼神炯炯。他關上門,讓雲舒曼坐下,親自為她倒了一杯水。雲舒曼道一聲謝接過來,問:"市長,怎麼沒留老和尚吃飯?"喬昀說:"我和他這次是私人之間的會面,讓人看見不好。我已經給他錢,表示心意了。"自己掏錢給老和尚,這種做法讓雲舒曼有些吃驚。她沉默片刻,喝一口水,又問:"跟他談得好嗎?"喬昀興奮地在她面前踱來踱去,說:"好,很好!這個老和尚有些道道!"雲舒曼問:"有什麼道道?"喬昀說:"他坐禪六十多年,不只是精通禪理,還有了神通。他在台灣,就預見到飛雲寺現任住持要出事,所以就趕了回來。" 雲舒曼笑道:"他跟我也說過這話,可我認為那是巧合。"喬昀說:"就算是巧合,可他剛從台灣回來不久,和我初次見面,怎麼會知道我的那麼多事情呢?就連我女兒在一中談戀愛他也知道,還說出了那男孩的體貌特徵和家庭情況。哎呀,我算是服了!"
雲舒曼不相信老和尚真有神通。他想,老和尚知道喬昀的情況,很可能是因為身邊有個藺璞。當律師的人,會瞭解到許多事情。但她不願向喬昀指明這一點,只是微笑不語。她猜想,市領導班子換屆在即,喬昀私下裏約見老和尚,大概是問詢官運的。
這時,服務生敲開門,端來一些酒菜,擺在茶幾上。服務生走後,雲舒曼滿心疑惑地問:"這是給誰吃?"喬昀瞅著她曖昧地一笑:"我和你呀。難得今晚沒有應酬,咱倆好好喝上一回。"雲舒曼覺察出喬昀的異樣,站起身說:"對不起,我還要回家給孩子做飯。"喬昀擰著眉頭說:"今天給孩子做飯,明天給孩子做飯,你那個老公就不能做一回?難道他不是孩子的爹?"雲舒曼歎口氣說:"好吧,我陪你喝一杯再走。"喬昀贊許地笑起來:"這就對了!"說罷,他拍拍雙人沙發的另一邊:"來,快坐。"雲舒曼像沒聽見一樣,坐到了側面的單人沙發上。
喬昀對此似乎沒有介意,他把一瓶高級紅葡萄酒打開,斟上兩杯,然後舉起一杯:"舒曼,很高興你能留下來陪我,我敬你一杯!"雲舒曼只好把另一杯端起,和他一碰,說:"謝謝。"喬昀喝下半杯,瞅著她說:"我特別喜歡你這個 '謝'字。"說罷,他用指頭蘸茶,在茶幾上用漂亮的行書寫了兩行字:
言不盡意,身體寸寸皆相思
寸玉佩身,意想千般卻無言
雲舒曼記起來,這是她往日為情發燒時與喬昀的對句,裏面都有拆開的一個"謝"字。她羞紅了臉,伸手將字抹掉,一邊擦手一邊說:"寫這些做什麼,我早就忘了。"
喬昀搖頭道:"我可沒忘呵。我今天鄭重地向你道歉。"雲舒曼說:"道什麼歉。"喬昀說:"爽約香爐山,悔心重如山呐!"雲舒曼聽了這話心中一酸,差一點掉了眼淚。但她還是將情緒穩定下來,說:"喬市長,我那時犯了糊塗,不該有那種不健康的想法。"喬昀搖搖頭道:"怎麼叫不健康。我的表現才是不健康。對你這樣的優秀女性那麼粗暴,冷酷,不是有病又是什麼?我自罰一杯呵!"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又倒上一杯,端起來說:"舒曼,這一杯我來約你吧,哪個週末如果沒事,咱們再去香爐山。"雲舒曼說:"可以再去,但不一定只有我和你。我和青崗縣已經議定了開發方案,你可以去現場指導。"喬昀說: "現場指導不是不可以。可我現在說的是,咱們像上次那樣去。"雲舒曼微微一笑:"怎麼,你不想年底升上菩薩果位啦?"喬昀眼裏放出光來:"雨老下午說了,我實現那個目標完全沒有問題。"雲舒曼暗暗冷笑,端起杯子道:"那太好啦,我提前向你祝賀!"喬昀舉杯"當"地和她一碰,一口氣喝光,然後說:"我並不是搞唯心主義,盲信老和尚的話。你想,我喬昀幹副市長這麼多年,論德論才論政績,在怡春應該算是有口皆碑吧?這次換屆不考慮我,天理不容!"
雲舒曼想,撇開個人恩怨憑心而論,她也覺得喬昀應該得到重用,起碼是當上常務副市長。她給喬昀再倒上酒,端起自己的半杯說:"喬市長,我真的很敬佩你的領導才能,同時非常感謝你這幾年來對我的栽培。我敬你一杯!"喬昀又幹了一杯,說:"別說這些話,和你共事,是緣分,也是我的福分,我該感謝你。"說罷,他含情脈脈,向雲舒曼伸出了一隻手。
雲舒曼遲疑了一下,覺得不做回應不好,就抬起手和他握了握。但喬昀突然用力握住那只手,把她拉向自己。雲舒曼一邊向後拽一邊說:"喬市長,別這樣。"但喬昀不放手,更加用力,雲舒曼終於被拉到了他的懷中。喬昀將她的雙肩摟住,將臉貼到她的腮邊說:"舒曼,我喜歡你,我喜歡你。"說罷就用嘴咬住了她的耳垂,輕輕柔柔地吮著。雲舒曼並不知道,自己的耳垂原來暗藏了機關,讓那喬昀只吮幾下,機關就悄悄開啟,一股電流從那兒傳導出來,讓她全身的每一條經絡都開始抖動。她覺得周身發熱,四肢酥軟,只好伏在喬昀懷中一動不動。
後來,她覺得自己變成一片雲朵到了空中,遊走了一段路程之後,便停在了一處地方。接著,有什麼東西重重地壓上來,讓她突然墜落。她睜眼一看,身上是喬昀,身下是床。久違了的男人的壓迫,讓她感到了一種幸福的窒息,而瑜伽理論中的一些告誡,卻讓她採取了推拒的動作。但喬昀摟住她不放,且瘋狂地吻她。雲舒曼說:"你先停一停,回答我一個問題好吧?"喬昀果然停住,喘息著說:"什麼問題?快說。"雲舒曼說:"你破了戒,當不成菩薩怎麼辦?"喬昀哈哈一笑:"老和尚說了,我喬昀呵,官運財運桃花運運運亨通,百無禁忌!"
聽了這話,雲舒曼心中一涼:怪不得喬昀今天這麼大膽,原來是老和尚的話讓他有恃無恐。那麼我今天成了什麼角色?我只是喬昀要走桃花運的一個采擷目標而已!
她用盡全力將喬昀一推,抽身下床,跑到了外間。
喬昀追了出來。他羞惱地問:"舒曼你是怎麼回事?"
雲舒曼理一理淩亂的頭發,冷笑道:"怎麼回事,我寫給你看吧。"說罷,她用指頭蘸著杯中殘酒,在茶幾上寫下兩行字:
君覓桃花且去覓
可惜桃花不是雲
寫罷,她拿一塊餐巾紙將手擦擦,往垃圾桶裏一扔,提起包開門走了。
宗教局局長衛萬方帶著一名科長到了山上。他先到風管委和申式朋講,他已和郗老闆通了電話,徵求他對飛雲寺新住持人選的意見,郗老闆說他不管了,從今往後飛雲寺和他沒有關系了,所以,他今天帶閔科長來組織僧人推舉住持。申式朋說:"還要推舉?多此一舉嘛,叫雨老幹就行了,他這一段給芙蓉山做了多大的貢獻,遊客增加了好幾萬呢。"衛萬方說:"那是另一碼事。當住持,僅憑胸脯上吊一卷貝葉經還不行。說實在的,上次我這個宗教局長就有些失職,遷就投資方的意見讓覺通幹,結果搞得飛雲寺聲名狼藉,這一回必須按照上級規定,實行民主推舉。"申式朋見衛萬方不采納自己的意見,只好搖搖頭隨衛萬方上山。路上他問衛萬方,雲舒曼局長怎麼沒來,衛萬方說,我約過她,她說今天單位有事不能來。
雖然已是暮秋,上山的遊客依然不少。衛萬方他們向上走時,前面除了一些散客,還有一個較大的旅行團,有三十多人。申式朋介紹說,現在風管委配備的導遊整天忙不過來,因為多數旅行團甚至一些散客上山後,都想聽聽貝葉經的故事。衛萬方道:"咱們別說話,聽你的導遊怎麼講。"
走在這個團前面的是一位年輕女導遊,她手拿電喇叭,一邊走一邊說:各位遊客,你們知道嗎?那貝葉經能夠傳到今天,可以說是相當地驚險,相當地曲折。當年芙蓉山開山祖師圓寂,把貝葉經傳給大徒弟,讓他接班當了住持,可是二徒弟不服,想取而代之。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二徒弟悄悄潛入方丈室,想把師兄殺掉,把貝葉經據為己有。他見師兄睡在床上,那貝葉經就放在枕頭旁邊。他抄起門後邊的禪杖, "咣"地一聲,朝大師兄的腦袋砸去。大師兄一聲沒吭,一動不動。師弟以為他死了,就去拿那貝葉經。可萬萬沒有想到,那一卷小小的貝葉經竟然重得很,他一隻手抓不動,兩只手去抓還是抓不動,後來他用了吃奶的力氣去扳,貝葉經就像有成千上萬斤重,是紋絲不動!這時候,大師兄突然說話了:"師弟辛苦。"師弟嚇壞了,連忙跪到地上說:"我為法來,不為經來。"意思是我取這貝葉經,是為了傳承佛法。大師兄坐起身子說:"既是這樣,你盡管取去。"說著把貝葉經輕輕拿起,遞到了師弟手上。也真是奇怪,師弟這一回拿得動了,他接到手中,叩個頭就跑了。可是第二天早晨,飛雲寺僧人做早課,沒見這人上殿。之後過堂吃早飯,也沒見他露臉。和尚們去他的寮房一看,原來他仰面躺在那裏,胸口上放著那卷貝葉經,已經不喘氣了。他為什麼死了?是叫貝葉經壓死了!
聽到這裏,衛萬方說:"怎麼覺得這故事有點兒耳熟?"閔科長說:"和禪宗六祖慧能的故事差不多,尤其是'我為法來,不為經來'那一句。"衛萬方說:"對,那一句本來是'我為法來,不為衣來'。"他指著申式朋說:"老申,你可真會造!"申式朋詭譎地一笑:"合理想像,為貝葉經增加傳奇色彩嘛。不過,雨老和貝葉經的故事不是我編的,是他自己說的。"
女導遊接著這樣講:後來,這貝葉經一代一代往下傳,三百六十年裏傳了十二代。這中間又發生了許許多多的故事,二十四集電視劇也放不完,因時間關系,我在這裏就不給大家講了。我只講最後一代,也就是我們今天要看到的這個雨靈大師。他因為家裏窮,八歲就到這芙蓉山當了小和尚。他聰明伶俐,經書背了一肚子,被飛雲寺第十一代住持法揚大師看中,等他長到十四歲,讓他當了侍者。這侍者,相當於今天某些領導的貼身秘書。法揚大師見這個貼身秘書當得好,很喜愛他,就決定把貝葉經和住持位子傳給他。可是還沒來得及傳,土地改革開始,當地領導推行過激路線,在山上鬥完地主,又到山上鬥和尚。法揚大師見勢頭不妙,就提前把貝葉經給了雨靈,讓他趕快逃離芙蓉山。為了攜帶方便,又不容易暴露,雨靈大師就把貝葉經吊在胸脯上。同志們哪,那可是繩往肉裏穿,經往肉上吊哪,你說疼是不疼!可也奇怪,當年活活壓死一個人的貝葉經,竟然就讓雨靈大師吊在了胸肉上。把經吊好,收拾完畢,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雨靈大師辭別老方丈悄悄下山了。就在我們現在走的這條山道上,當年民兵放了十二道崗哨,大師只好避開崗哨,鑽樹林,趟山溪。但是快到山下的時候,還是被民兵發現了。他在頭裏跑,民兵在後面追。也真是奇怪,民兵一邊跑一邊打槍,可就是傷不著他。後來,他終於甩掉民兵,跑出了山裏,一路化緣一路走,最後去了台灣……
衛萬方笑道:"呵,是夠驚險的。這老和尚有寫小說的才能。"
來到寺裏,只見法堂門口圍了一圈人。導遊用手一指說:"你們看,大師在那裏!"遊客們急忙跑過去,一個個伸長脖子向裏看去。衛萬方走過去踮腳瞧瞧,看見老和尚正在那裏閉目打坐,穿黑色縵衣的藺璞站在他的身後。
有位遊客說:"大師,你讓我們看一眼貝葉經好不好?"
老和尚微睜雙眼,緩緩開口道:"想看,等我升座的時候。"
遊客問:"你什麼時候升座?"
老和尚說:"那要看市裏領導的安排。"
閔科長大聲說:"老和尚,市裏領導來了,你快起來吧!"
老和尚、藺璞和遊客都去看他。閔科長說:"快起來,我們衛局長要召集全體僧人開會!"
在客房裏的慧昱和慈輝也過來了,衛萬方讓他倆把僧人集合起來。很快,飛雲寺現有十一名僧人在法堂裏坐成一片。
衛萬方向他們講了來意。他說,按照中國佛教協會制訂的《全國漢傳佛教寺院住持任職退職的規定》,住持的產生,必須貫徹民主協商、選賢任能的原則,經本寺兩序大眾協商推舉,然後報省佛協審核同意。住持人選的條件是,愛國愛教,遵守法紀;勤修三學,戒行清淨;辦事公道,有相當組織領導能力;具有高中以上學曆或同等文化水準,畢業於中級以上佛教院校或具有同等佛學水準;年齡三十周歲以上,戒臘十年以上。請在座各位認真考慮,推舉一位真正符合條件的僧人擔當飛雲寺住持重任。
等他講完,閔科長向僧人發了紙筆,讓他們每人寫一個名字。可是發到雨靈老和尚那裏,他搖頭表示不要。閔科長問他為什麼不要,老和尚說:"飛雲寺現任住持五十六年前就有了,還搞什麼推舉。"
衛萬方也聽見了這話,但他不理。很快,除雨靈之外人人都寫了,閔科長將紙收回,與申式朋一道統計完畢。衛萬方過去看看,然後宣佈,慧昱得七票,一凡得兩票,雨靈得一票。他講,在市裏省裏批下之前,飛雲寺事務還是由慧昱主持。
官員們走後,雨老牢騷滿腹,嘟嘟噥噥。但慧昱不管他,照樣一絲不苟打理寺務,認認真真率眾薰修。尤其是僧人們每天的學禪坐禪已經形成制度,一到晚上七點,法堂便成了禪堂,除了雨老,其他人都會過來。他遵循當年通元寺的禪堂儀規,自任堂主,在嫋嫋而淡淡的香煙中領著一群禪和子跑香,坐香,吃茶,談禪,按部就班,如法如儀。談禪當然以他為主,他每次的講談都有一個中心,親切叮嚀,利鈍全收,讓禪和子的功夫普遍有了提高。
有天晚上,坐完一支香後,慧昱又一邊喝茶一邊講了起來。他說:禪和子的病,多是一個"障"字。因障而有迷,迷去即悟。倘若把障去掉了,我們的本來面目自然會現眼前的。現在社會上不是講解放思想、破除障礙嗎?我們更要解放思想破除障礙!障在哪裏?障是什麼?生死是障,涅槃也是障;迷是障,悟也是障;眾生是障,佛也是障;身是障,心也是障;山河大地是障,虛空也是障!咱們要了這個障,怎麼個了法呢?就是認認真真參禪。瀝瀝明明地參,清清爽爽地參,綿綿密密地參,自有打破虛空之日!好,各位,打起腿子來,發起心來——參!
然而,就在眾人盤起腿子的時候,永誠突然起身走到禪堂外面,舉起一隻手大聲道:"看!看!"大家紛紛跑出去問:"看什麼?看什麼?"此時明月當空,寺中如同白晝,能看見永誠舉起的手正是剃度時燒去拇指的那只。一凡說:"永誠你什麼意思?你指頭燒去就燒去了,在這裏炫耀什麼?"慧昱笑道:"維那師你錯了,永誠是在批評我呢。"眾人都很驚訝,不明就裏。慧昱說:"剛才我講這個是障,那個是障,但就是沒有講語言是障。永誠這是引用了《楞嚴經》上的'指月之喻',想讓大家明白,以手指月,可不能把指月的指頭當成了月。我們解釋禪法,也不能將言語當作了禪法。見月忘指,得意忘言,這才是禪家的看家本領!"
大家一聽,都用佩服的眼光去看永誠。和永誠同室居住的永賢說,永誠平時可用功了,經常是讀經讀到天亮。一凡說:"永誠,我光覺得你燃指敬佛,其心至誠,沒想到你還這麼用功讀經。"永誠笑一笑:"深入經藏,智慧如海。我恨不得早把三藏經書全部讀完!"
這時,客堂裏的電話突然大響,慈輝跑去接了,出來說是找永旺的。永旺說:"肯定是我家裏打來的。"他跑進去片刻,接著是一聲驚叫:"什麼?村子塌了?"
慧昱一聽,頭皮發麻,眼前發黑。他鎮定片刻,跑進去搶過了電話。原來那是永旺的爹打來的,老漢告訴他,今天晚上,村子中間的地面突然下陷,轉眼間就有十來戶人家房倒屋塌,掉進了坑裏。慧昱問:"都是誰家?"永旺爹說:"我家沒事,可你家攤上了。"慧昱抖著嗓音問:"我爹我娘怎麼樣?"永旺爹說:"都傷著了,你跟小冬快回來吧。"慧昱放下電話,就和小冬說,趕快回家,趕快!
藺璞正好住在寺裏,慈輝去找他一說,他馬上開車送二人回去。走了七個多小時,天亮時正好到了淮北平原茅灘村。村裏一片狼藉,許多人圍在一個大坑邊,坑裏有一些人在往外扒土。慧昱跑過去問:"我爹呢?我娘呢?"他的妹妹突然從人群裏跑出來,一下子抱住他大哭起來:"哥,咱爹咱娘都埋進去了……"慧昱立即跳到坑裏,一邊扒土一邊哭叫:"爹!娘!你們在哪裏?……"
和眾人扒了半天,終於扒出了一具屍體。那是慧昱家的東鄰嬸子。又過了一會兒,慧昱的爹娘也被扒了出來,但都已變形,且七竅流血。
回到坑外,守著父母哭了一會兒,慧昱才聽到別人說,村莊塌陷的直接原因就是下面的煤窯。窯主慕天利已經跑掉,公安部門正在抓捕。
一群官員模樣的人來了。為首的一個滿臉憤慨,說一定要嚴厲查辦罪犯。他又說,請受害者家屬節哀,你們的親人死於非命,你們一定會得到應有的補償的。慧昱的妹妹大聲哭道:"俺不要補償,俺不要補償,俺只要爹娘!"慧昱則撲到父母身上,哭得一次次暈了過去。
在家埋葬了父母,並為他們做了超度法事,慧昱把妹妹送到了縣城。到了妹妹打工的廠子,慧昱囑咐道:"等把補償拿到手,你在縣城買一套房子住著,好好照顧自己吧。"妹妹哭道:"哥,我再沒別的親人,你就別回去了。"慧昱說:"妹妹你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好多好多的地獄存在,哥還要忙著救別人呢。"說罷,他轉身就走,灑淚登上回程。
秦老謅的謅:開殺戒
鬼子進芙蓉山,是1938年的正月十三。聽說鬼子要來,山上的老百姓都跑到山上,住進了廟裏,我們全家也去了。廟裏人可多了,大殿,禪堂,天王殿,都坐得滿滿當當。肚子餓了,各人吃各人帶來的煎餅。和尚用千僧鍋燒水給眾人喝,燒了一鍋又一鍋。
熬過一夜,下山打探消息的人回來說,鬼子來了一百多人,住進了飛雲小學。第三天上午,放哨的人跑回寺裏喊,了不得,鬼子上山了!老百姓都嚇得要死,婦女小孩哭成一片。這時候,院裏的鍾突然響了,原來是雨純在鍾樓撞鍾。撞過三聲,他走出來喊:"是男人的站出來!咱們跟鬼子拼了!"一群和尚立即說:"拼了,開殺戒!開殺戒!"一些莊戶男人也說:"拼了拼了,反正怎麼也是死!"那年我才十五,也是血往頭上撞,站到了那群人裏頭。可是,法揚老和尚從丈室出來說:"莫開殺戒,還是求佛保佑吧!"說罷,他就去大殿給佛叩頭,僧俗上千人,都跟著他跪下。
過了一會兒,外面有人喊:"來了來了,鬼子來了!"我跑去從山門縫裏向外瞅,看見鬼子還真是來了,黃不啦唧的一群,正從天竺峰下邊往飛雲寺走。廟裏的人都慌了,也不再拜佛。有人打開飛雲寺後門跑了,也有人說,往哪裏跑也跑不過鬼子的子彈,就在廟裏不走。我也沒走,就留在那裏。
鬼子到了山門前面,一個漢奸喊話了。他讓和尚開門,說太君要進去拜佛。眾人都不聽,沒有給他們開門的。可鬼子漢奸不走,我隔著門縫看見,一個老鬼子帶頭,其他鬼子都學著,面向山門跪下了,還把兩手合在胸前。有人把這情況報告給法揚,法揚說:"日本也有佛教,而且是從中國傳去的,讓他們進來吧。"手下和尚就哆哆嗦嗦地打開了山門。
當時大夥嚇得要命,都跑到兩邊的配殿裏藏著,只有法揚帶了幾十個和尚站在院子裏。我呢,是跑到了鍾樓裏。我看見,進來的是三個鬼子一個漢奸,其他人都在山門外扛槍站著。領頭的那個老鬼子,滿臉皺紋,鬍子刮得只留下鼻子下麵一點點。他向和尚們笑一笑,點點頭,然後向大殿裏走去。跨進門檻,鬼子漢奸果然拜佛了,跪下,起來;起來,跪下,很誠心的樣子。拜完,他走出來,嘰哩咕嚕講了一通,那個漢奸就給他翻譯,意思是他們來到中國,是要讓中國老百姓過好日子的,大家不要驚慌害怕,要相信皇軍,請大家下山回家,該幹啥幹啥。說罷,鬼子漢奸就走了。
鬼子這一招果然管用,大夥都說,鬼子也信佛,信佛的人還能開殺戒嗎?沒事了,咱們下山吧。當天,躲在山上的老百姓全都回去了。
回去之後,還真是沒事。鬼子也不禍害老百姓,還常在官湖街上給小孩發糖塊吃。可過了十來天,鬼子突然開了殺戒。怎麼回事?是一個鬼子又上街給小孩發糖,有一個小孩是叫他娘抱著的,這鬼子趁送糖的時候,手插進了女人懷裏。女人跑回家哭個沒完,男人問她怎麼了,她說叫鬼子摸了奶子。男人一聽,提了钁頭出去,見那鬼子還在發糖,掄起钁頭就砸。鬼子一閃身躲過去,接著端起槍,"吧勾"一下,把他打了個死死的。到了出殯這天,按風俗去了不少村鄰和親戚,有上百人吧。送殯當然要哭,因為這人死得慘,大夥哭得特別厲害。沒想到,正抬著棺材在街上走,一群鬼子突然攔在前面開了槍。他們以為,這些中國老百姓是集合起來找他們報仇了。那邊一開槍,這邊倒下了十幾個。
自從出了這事,芙蓉山一帶就有人下決心跟鬼子幹。聽說,飛雲寺的一些和尚,由雨純領頭,每天早晚兩課上完,都是大喊三聲:殺!殺!殺!震得大殿屋頂上的灰塵直往下掉。這幾個和尚不知從哪裏搞來了槍,離開了飛雲寺,和當地一些抗日群眾成立了遊擊隊,隔三差五去打鬼子,先後打死打傷了十幾個。鬼子多次清剿他們,但芙蓉山這麼大,任何一個地方就能藏人,他們到哪裏找去?鬼子也到飛雲寺裏找過,法揚告訴他們,雨純已經不在寺裏了,鬼子就沒再跟他過不去。
雨純他們打了幾年遊擊,八路軍大部隊來到芙蓉山山區,把這裏開辟成抗日根據地,鬼子就撤到了怡春城。鬼子臨走放了一把火,把飛雲小學燒掉了。
八路軍來了以後,芙蓉山遊擊隊成了八路軍的正規軍,雨純當了營長。後來他那支隊伍到沂蒙山一帶打仗,雨純死在了那裏。我當年還從報上看過一篇文章,專門寫他的,題目叫《英雄和尚釋雨純》。其他抗日和尚的下落,我就不知道了。
《雙手合十》第二十一章
運廣集團斷絕了對飛雲寺僧人的供養。
本來,芙蓉山莊宋經理每到月底都會來一趟寺裏,給僧人發放單金,並按每人每天八元錢的標准撥給下一月的夥食費。但10月份將盡,宋經理一直沒來。
他卻沒忘了取香火錢。按照郗老闆原先定下的"收支兩條線"的原則,香客們每天投進功德箱裏的錢都由宋經理派人來收。每天傍晚,僧人們的晚課還沒結束,宋經理派來的兩個人已經等在外頭。僧人們離開大殿,他們便去把功德箱的鎖打開,倒出一攤紙幣硬幣,在慧昱或慈輝的監督下清點完畢,然後提著錢回芙蓉山莊。慧昱或慈輝只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記上一筆,作為宋經理查賬的依據。在覺通出事之後的一段時間,香火錢急劇減少,有幾天甚至連一毛也沒有,功德箱空空如也。直到媒體開始宣傳雨靈老和尚的貝葉經,來芙蓉山的人增多,功德箱才倒出了較多的鈔票,每天幾十塊、上百塊不等,有一天還創下了317.5元的紀錄。這些錢,當然都被運廣集團收走。
進入11月,還不見宋經理來發錢,有些僧人就沉不住氣了。永旺找到慧昱嘟噥,說:"我看,覺通一死,咱們很可能領不到錢了。"慧昱將眼一瞪:"安心念你的經去,甭操心這事。"永旺說:"我怎能不操心?我是為你著想。你現在當家,如果發不下單金,大家能維護你嗎?有的人雖然表面上不吭不哈,可心裏還是很在乎的。"
果然,這天一凡和慈輝把慧昱叫到客堂,說起這件事來。一凡說,咱們不能這樣等下去,得找宋經理問一問。慧昱便打電話給宋經理說了這事,宋經理說:"對不起,我請示郗總了,他說讓飛雲寺僧人自食其力,運廣集團今後不再管了。"慧昱一聽著急起來,說: "這怎麼行,原來定好的事情怎麼能改呢?"宋經理說:"沒辦法,老闆怎麼定我怎麼執行,你們自己想辦法吧。"慧昱說:"讓我們自食其力,那你怎麼還每天來收香火錢?"宋經理說:"往後不去收了,我現在就把鑰匙給你。"
過了一會兒,每天來收香火錢的小王果然跑到寺裏,送來兩把鑰匙。飛雲寺三位執事僧守著這鑰匙,面面相覷。一凡問:"全寺每月開支大約多少?"慧昱說:"要六七千塊。"一凡又問:"咱們每月收多少香火錢?"慈輝說:"原來一個月一兩千,上個月多一點,有四五千。可這一段又開始少了,一天也只有百兒八十,可能是看貝葉經的風頭過去了。"一凡說:"那咱們今後多做些佛事。我組織僧人加緊訓練,不光打普佛,放焰口,爭取也能打打水陸。"慈輝說:"搞水陸法會起碼要幾十口子,咱們哪有那麼多人?"一凡說:"到別處請人幫忙呀,付給他們酬金就是嘍,現在許多寺院辦大型法會都是這樣。"慧昱說:"咱們先不要打這方面的主意,做經懺搞錢,畢竟不是正路子。"
這時,廚師老馬來了,說剛才小王跟他講,運廣集團也不給他發工資了。老馬向三位執事哭唧唧道:"我家裏還有老婆孩子,拿不到工資他們吃啥?你們寺裏給不給我發?不發的話我就下山。"老馬是杏園村的,從飛雲寺開工重建時就在這裏做飯,一月五百塊錢。慧昱說:"老馬你別走,我給你拿錢去。"說罷回自己的寮房,將自己平日的積蓄拿了一千元給他,說一半是他的工資,另一半是近期的夥食費。老馬接過錢,高高興興地回了廚房。
慈輝說:"慧昱,你掏自己的錢,撐得了一時,撐不了長遠。"一凡說:"我想起來了。後天是覺通的'五七',咱們去幾個人做場法事給他送行,順便也跟他爹談談,讓他繼續供養咱們。"慧昱說:"他既然那麼定了,咱們就不要去求他。再說,讓一個商人養著,會失去好多重要的東西,譬如尊嚴,譬如自在的心境。他不給錢,咱們就少發單金或者不發,過去僧人哪有發單金的,你們沒聽秦老謅說,過去飛雲寺普通僧人一天只有三頓糊粥?"一凡說:"那是舊社會,你看當今的寺院,有幾個不發單金?"慧昱說:"發還是要發的,咱們慢慢想辦法吧,好在目前吃飯還不成問題。不過,覺通到了五七,去幾個人給他送行,這倒是應該的。"三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慈輝留寺,由慧昱、一凡帶著慈音、永發、永誠過去。
第二天,五位僧人去了明洲。他們打算先去通元寺掛單吃晚飯,然後再去覺通的家裏。然而一進通元寺,發現這裏到處插著彩旗,是一派做大法會的樣子。走進天王殿,慧昱見值班的正是大師兄慧光,便上前打個問訊:"師兄別來無恙?"慧光認出了他,苦笑著搖頭:"咳,怎麼會無恙,這幾天累得我犯了胃病。"慧昱說:"你們正打水陸是吧?"慧光說:"是,而且還是兩台。對了,一台是郗老闆為兒子做的,今天是第六天了,他兒子不是在你們那兒死的嗎?"和慧昱同來的幾位僧人都很吃驚,一凡看著同來的幾個人說:"為覺通打水陸,怎麼不叫咱們來參加?"永發說:"就是,我還伺候他那麼長時間呢!"慧昱說:"可能是郗老闆怕見了咱們難受。"一凡又問慧光:"兩台水陸套著做,你們能忙得過來嗎?"慧光說:"那怎麼忙得過來,我們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慧昱說:"忙不過來還這麼安排?"慧光說:"本來是郗老闆訂的一台,可是江濱區稅務局的匡局長又來訂,說他父親也到了五七,住持就答應了。" 一凡問:"這兩台水陸,齋主都給多少錢?"慧光說:"不知道,人家都是跟住持說話,我們只管幹活。"
接下來,慧昱問起師父的情況,慧光說:"師父剛出院,正住在女兒家裏,我前幾天還去看過他。"慧昱說:"我抽空也去看看。"他又問起二師兄慧亮,慧光說:"他的脾氣改不了,還是一聽法事就瞪起眼來,非上不可,經常跟知客幹仗。這天大和尚訓他,他還跟大和尚吵起來了呢。"慧昱問:"哪個大和尚?明心?"慧光說:"當然是他。"他看一眼院裏,說:"慧昱,你們是不是要掛單?快去客堂吧。"
慧昱等人就出了天王殿後門去客堂。還沒走到那裏,卻聽裏面傳出吵架的聲音,其中一個女聲特別兇猛。走到門口看看,只見覺通的母親兩手卡著粗腰,正和一個穿稅務制服的中年男人嚷嚷:"憑什麼讓你先做?憑什麼?"那稅務幹部是一隻手卡腰,另一手夾著香煙,滿臉怒氣道:"憑什麼?你說我憑什麼?敢跟我叫板,你他媽算老幾?"知客僧蓮旺站在一邊勸解:"先做後做一個樣子,兩位施主不要爭好不好?"覺通母親說:"誰說一個樣子?我家水陸今天晚上是關鍵時刻,安排到下半夜,人困馬乏的,哪個師父還有力氣念經唱偈子?"
這時,慧昱只聽背後有人說:"吵什麼吵?"他回頭一看,原來是郗化章來了。一個月沒見,這位大老闆瘦了許多,臉也黑了許多。慧昱等人急忙向他問訊,永發還叫了一聲"姑夫"。郗化章認出了他們,淡淡地說一聲:"你們也來啦?"接著走進客堂。他老婆眼淚汪汪道:"老郗,今天晚上寺裏本來先給咱們做,可現在又要改。"稅務幹部說: "郗老闆,我家老爺子生前有早睡的習慣,法會做得太晚不合適。"覺通母親說:"這跟他生前習慣有什麼關系?我們就不改,我們跟前幾天一樣,七點就上內壇!"稅務幹部把眼一瞪:"你敢!"郗化章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向稅務幹部道:"匡局長,女人家沒有涵養,你別生氣。既然你家老爺子有那習慣,那就先做,我們晚一點不要緊的。"匡局長聽他這麼說,放下臉來對蓮旺說:"聽見了吧?你趕快給我安排!"蓮旺把雙掌合在胸前抖著說:"局長放心!局長放心!"
待匡局長走出去,覺通母親哭道:"兒子呵,你真可憐,到了這個時候還受人欺負……"郗化章說:"沒辦法,你不讓著他,他會在稅收上把你卡死!"
永發走進去叫了一聲"姑姑"。覺通母親看了看他,一把摟過去哭道:"侄兒呀,你哥走了,你姑也不想活了,也跟他一塊兒走算啦……"
慧昱等人進去了。慧昱說:"郗總,阿姨,我們是來給覺通送行的,請你們節哀。"
一凡說:"我們不知道這裏正為他打水陸,知道的話早就來了。"
慧昱對知客說:"蓮旺師,我們都和覺通共住過,今天夜裏也參加法事,表示一點心意好不好?"
蓮旺瞅著郗化章說:"郗總,你看這事……"
郗化章說:"讓他們去吧。"說罷,就走出了客房。
在蓮旺的安排下,慧昱等人吃了晚齋,然後到雲水寮休息。他向蓮旺問明,郗家水陸今晚放五方焰口,要在子時也就是十一點才開始,決定在這之前去看望師父。他給孟懺打了電話,孟懺說,太好了,你到山門外等著,我馬上派車過去接你。
慧昱到寺門口等了十來分鍾,果然有一小夥子開車過來把他接走。小夥子自我介紹說,他姓馮,是方總手下的職員。到了"毓秀花園"9號樓下,小馮摁響門鈴,說師父你上去吧,我在這裏等你。
慧昱獨自走上四樓,孟懺正腆著微凸的肚子在門外等他。慧昱向她合掌致意,接著走進去向坐在沙發上的師父頂禮。師父讓他起來,到一邊坐下,孟懺便讓一個保姆模樣的中年女人端上茶來。慧昱看看師父,說:"師父,你胖了。"休寧摸摸腮邊的肉,笑道:"閨女那麼上心伺候,我怎能不胖。"慧昱問:"你的腿好了吧?"休寧說:"好了,只是下跪有些難。"慧昱說:"不再去拜五臺山了吧?"休寧笑著搖頭:"等來生吧。"
接著,休寧問芙蓉山的情況,慧昱將前段發生的事情一一講給他聽。休寧聽罷長歎道:"唉,清清淨淨的芙蓉山,可讓覺通和悔悔給糟蹋了!"慧昱說:"孟悔糊塗一時,可後來舍生護法,也真是讓人敬佩。"休寧問:"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孟懺說:"前天我打電話到她的病房,她說快出院了。"
慧昱又問師父,打算在這裏住多久。休寧說: "閨女家再好也是俗家,不能久留的。"孟懺說:"怎麼不能久留?你住在這裏,一樣坐禪。"休寧看一眼女兒的肚子,搖頭道:"不行的,不行的。"慧昱說: "師父,你去芙蓉山吧,我伺候你。"孟懺想了想說:"去慧昱那裏也好,我放心。"休寧沉吟一下,點頭道:"行,我去。我餘日無多,想找個地方閉生死關,芙蓉山的獅子洞挺合適。"孟懺問:"什麼叫閉生死關?"慧昱說:"就是找個地方閉關修行,閉門塞戶,不死不出來。"孟懺立即瞪圓了眼睛去看父親:"那怎麼行?你真想把自己餓死?"休寧微微一笑:"禪悅為食,餓不死的。"慧昱說:"有我護持,師父不會餓著。可師父還是去住寺好。我在書上讀過,有的高僧這樣評價生死關:'此關名為生死關,無生其心無須關。倘能在關無關相,不在關中也在關。'只要發心修持,在哪裏都是一樣。"休寧搖頭道:"那是大根器之人才能做到的,像我這樣的凡夫,不用非常功夫是不行的。這事我早就想好了,你不要多言,只管把我再帶到那個山洞。"慧昱只好說:"那就聽你的。覺通的水陸是明天上午結束,咱們下午走好不好?"休寧說:"好。"孟懺歎息幾聲,對慧昱說:"唉,走就走吧,我派車送你們。"
看看時間不早,慧昱起身告辭。下樓時,正遇上一位中年男人往上走,乍一看有些眼熟。那人見了慧昱,卻馬上將頭低下,從慧昱眼皮下過去的只是那一頭濃密的黑發。走出樓門,上了車子,小馮一邊打火一邊說:"他媽的,那和尚又來找女人了。"慧昱吃驚地道:"和尚?你說的是誰?"小馮說:"剛才上樓的那一位。呶,那輛奧迪車我認識,通元寺住持明心的。"慧昱恍然大悟,氣憤地罵道:"這個獅蟲!"
回到寺裏,看看子時將至,慧昱和一凡等人搭衣持具,去了大殿後面的內壇。內壇設在原來的禪堂之內,正中懸掛佛像,下置供桌,擺滿香花、燈燭、果品。供桌前面的法臺上,雜亂地放著銅磬、鬥鼓、鐃鈸、手鈴及線裝本《水陸儀軌會本》。兩側則掛了幾十幅水陸畫像,每幅畫像之下都有牌位,詳記聖凡名稱。
幾位僧人打著哈欠進來,站成一堆嘀嘀咕咕。慧昱看見裏面有他的二師兄慧亮,便上前招呼。慧亮說:"師弟你也來啦?哎,我們正打算跟齋主討討價,你要支持呵!"慧昱不解地問:"討什麼價?"慧亮說:"你看這時間多麼晚了,今天這場法事非讓他加十塊不可!"慧昱說:"師兄,這樣不妥。"慧亮說:"怎麼不妥?大頭都叫大和尚揣去了,咱們就不能摳個星星點點的?我不跟你說了,我跟他們商量去!"說罷又跑到那邊的僧人堆裏。嘀咕一通,他和幾個僧人一起走到門外,將覺通的父母圍了起來。剛聽清楚他們的意思,覺通母親立即大聲道:"你們有沒有個滿足?這台水陸,我已經快花掉三十萬了!"慧亮說:"你再花多少,到我們兜裏的也僅僅是個零頭。反正今天這一場,你不給六十我們就不幹。"覺通母親還是不同意,就和僧人們嚷嚷起來。
郗化章擠出人群,打起了手機:"大和尚你在哪裏?你快回來安排安排!你怎麼養了這麼一群錢蠍子呢?怎麼,有事回不來?我告訴你,你不把事情安排好,我跟你沒完!"
很快,知客蓮旺匆匆走來,對鬧事的那些僧人說:"大和尚說了,這一場每人發六十,齋主發不夠由寺裏補上,你們不要再糾纏郗總,趕快入壇!"僧人們聽了這話,才呼呼嚕嚕湧進內壇,各就各位,跟著"三大士"念唱起來。
慧昱站在僧人群中,心裏非常難過。想想前幾年他住通元寺時,每天晚上都和全寺僧人在這裏打坐。那個時候禪堂寂寂,四壁空空,唯有僧人們拷問自己靈魂時偶爾發出的歎息此起彼伏。而今,包括二師兄在內的一些僧人,心裏裝的大概只有金錢了。
慧昱身前站著一位五十來歲的胖大和尚。這人叫休江,是慧昱的師叔。慧昱記得,前些年這位師叔一坐禪就打昏沉,不知挨過法澤老和尚的多少香板。可今天不知怎的,他雖然只是跟著別人小聲哼哼,可還是累出滿頭滿臉的汗水,海青後背上也有大片的汗濕。過了一會兒,休江的身體開始晃悠起來。晃悠了幾下,突然兩手挓挲著向後一仰,恰好倒在慧昱的身上。慧昱抱住他問:"休江師,你怎麼啦?"可是休江閉眼咬牙,只管往地上出溜。別人也看見了這一幕,都停止唱念圍了過來。有人說:"他心髒不好,可能是犯病了。"大家都說:"快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在等救護車的時候,僧人們一邊照顧休江一邊議論紛紛。慧亮大聲說:"別人拿錢,咱們賣命,還講理不講理呀?"
在休江被醫院來的救護車拉走之後,蓮旺招呼大眾進壇繼續做法事,主法者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出塵上士,飛錫高僧,精修五戒淨人,梵行比丘尼眾。黃花翠竹,空談秘密真詮;白牯黧奴,徒演苦空妙偈。嗚呼!經窗冷浸三更月,禪室虛明半夜燈!……
慧昱一邊聽,一邊在心裏流淚。
法事散後,他隨一些僧人到客房打聽休江的情況,蓮旺說,那邊來電話了,說休江是大面積心肌梗塞,正在搶救。回到寮房,慧昱對一凡等人說:"明天的送聖,咱們不要參加了。"
第二天一早,慧昱給孟懺打電話,說要帶師父提前回去,孟懺打著哈欠說,好吧,我讓小馮送你們。很快,小馮過來把他們接走。小馮啟動車子,看一眼通元寺的山門,小聲對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慧昱說:"大和尚生了孩子,廟門上也不掛個紅燈籠。"慧昱驚訝地問:"你說什麼?"小馮說:"昨天我把你送到這裏,回家剛剛睡下,孟姐又讓我趕快過去。我到了那裏,孟姐扶著個大肚子女人讓我往醫院拉。我在頭裏走,發現明心開車跟在後頭。到了那裏,孟姐讓我回家,她和那女人進了婦產科。明心雖然沒下車,可是眼巴巴地隔著車窗看那女人,樣子挺著急。我就知道,這是他的女人。剛才孟姐是在家裏給我打電話,估計孩子已經生了。"
慧昱耳邊似乎聽到了哇哇的嬰啼。他想,欲為生死根本,因為明心的破戒,一個不知經曆了多少次輪回的靈魂又獲得了人身,要到塵世間走一遭了。明心披著袈裟造這份業,不知會有什麼樣的報應?
來到"毓秀花園",孟懺和師父已經等在了樓下。孟懺果然是通宵未眠的模樣,滿臉憔悴。她將滿滿一袋子補品放到車上,對慧昱說:"我爹要在閉關之前見一次悔悔,你們先帶他到怡春醫院。另外你告訴悔悔,讓她出了院回姐姐家住。"慧昱答應著,然後小心翼翼地扶師父上車。
這時,大師兄慧光打來電話,說休江師沒有搶救過來,已經走了。寺裏兩場水陸法會都沒結束,又有人死了,通元寺整個地亂了套。慧昱聽了,心重如鉛。
上路之後,慧昱見師父的情緒平平靜靜,在座位上微閉雙目又開始參禪,便知孟懺沒把明心姘頭生孩子的事情告訴他。他決定,也不把休江師累死的消息向師父講。他想,如果師父知道了這些事情,不知會氣成什麼樣子。
中午,車子開進了怡春市人民醫院。慧昱扶師父進了病房樓,坐電梯找到孟悔住的那間屋,卻發現她不在那裏。問一問別的病號,人家說,孟悔剛剛辦了出院手續,跟著伺候她的那個尼姑走了。退出病房,慧昱說:"她可能又出家了。"休寧點頭道:"善哉善哉。"慧昱摸出手機,向孟懺講了這事,孟懺道:"她跟著水月師父走,也是件好事,可她怎麼不告訴我一聲呢?"
小馮把一幫僧人送到芙蓉山,接著回了明洲。從停車場往上走時,慧昱見師父走路吃力,就將他背到身上。走了一段,一凡等人見他累得氣喘籲籲,就輪番替他。來到羅漢榻旁邊,慧昱跟師父商量,今天先到寺裏住下,過幾天再到獅子洞閉關。休寧卻不答應,要直接去獅子洞,慧昱只好把他送到那裏。看看裏面有雨靈留下的一些垃圾,他打掃了一番,又讓永誠和永發去寺裏抱來一套鋪蓋,拿來一些吃的。休寧到鋪蓋上坐下,揮揮手說:"好了,你們走吧。"慧昱只好和一凡等人離開這裏回寺。
心裏惦記著師父,慧昱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過罷早堂就去了獅子洞。到那裏發現,師父正和秦老謅在搬石頭堵洞口,慧昱說:"師父你真要把這洞做成關房?"休寧說:"當然了,不然還叫什麼閉關。"秦老謅一邊垛石頭一邊笑: "你師父想死在這裏,我來成全他!"慧昱不再說話,也挽挽袍袖幫忙。
石牆越砌越高,漸漸把洞口堵上一半。這時慧昱忽然想起,師父的吃喝可以留一個小洞往裏遞,可是他要解手怎麼辦?他把這個問題提出來,秦老謅做個鬼臉:"拉了屎尿,讓你師父吃回去喝回去!"休寧卻說:"這麼一個大洞,一百年我也拉不滿呀。"慧昱說:"那味道怎麼受得了。"休寧說:"那也是一種禪味。"慧昱大惑不解:"屎尿也有禪味?"休寧說:"怎麼沒有?你天天聞著,就益發明白你是個欲界眾生,就益發增長你的出離心,想趕快辦好你的生死大事。"慧昱聽罷,默然點頭。
到石牆壘到齊胸高時,休寧便要進去。慧昱說:"咱們選個日子,集合僧眾給你搞個閉關儀式,然後你再入關好不好?"休寧搖頭道:"不必啦,搞那些花架子幹什麼?"說著就往洞裏爬,慧昱和秦老謅只好伸手幫他,將他托上牆頭。
等休寧到了裏邊,秦老謅說:"兄弟,有什麼遺言快給你徒弟講。"休寧說:"我是有話要說。"慧昱慌忙跪下說:"弟子聽著,師父請講。"休寧貼牆站著,露出頭來,向藍天白日看了片刻,然後看著慧昱說:"慧昱,咱們今生有緣,結為師徒,我今閉關,還勞駕你護持我一段。"慧昱道:"那是應該的。"休寧說:"其實我也不會給你增添多少麻煩。這洞裏有一處泉水,渴不著我,你只要每天送我一個煎餅就行。如不方便天天送,隔幾天送一包也可。"慧昱說:"遵命。師父,我會天天來看您的。即使我有事外出,也會讓別人來送。"休寧說:"另外,我決定閉關之後禁語,你們不要和我說話。"秦老謅說:"不說話?為什麼?"休寧說:"佛法不可說,禪機不可說。"慧昱說:"這一條徒弟也明白。請問師父還有什麼囑咐?"休寧說:"沒有別的了,等到煎餅死,方得法身生。封吧!"說罷,他退到了洞裏。
慧昱不由得汪然出涕。他高聲道:"願師父早日得道!"他莊莊重重叩了三個頭,然後起身去搬石頭壘牆。他在牆中間留出一個書本大小的洞口,然後繼續往上壘。秦老謅一邊幫他一邊問:"你師父說,等到煎餅死,方得法身生,是什麼意思?"慧昱說:"他是說,有一天放在洞口的煎餅沒人拿了,他就修成正果了。"秦老謅張大了嘴巴:"噢,原來是這樣。那咱們得好好看著點兒!"
洞口全部封死之後,慧昱往裏面覷一眼,黑古隆咚什麼也看不見。等他走到一邊,秦老謅趴到洞上大聲說:"兄弟,往後我只要上山就過來看你,你有事就跟我說,禁語別太認真!"
然而,洞裏沒有一點點回應。秦老謅沖慧昱笑道:"山上這兩個老和尚,一個活活把自己葬了,一個瘋瘋癲癲地尋寶,真有意思。"慧昱問:"那寶貝能找得到嗎?" 秦老謅說:"誰知道呢。他經常帶著那個姓藺的到禮西台旁邊轉悠,還拿钁頭到處刨。我問過他們,可他們不跟我說實話,只說那寶貝對俗人無用,讓我離遠一點兒。"慧昱向禮西台的方向看一眼,自語道:"那到底是什麼寶貝呢?"
秦老謅還告訴慧昱,雨靈剛來的時候對他很親熱,可現在不那麼友好了。慧昱問:"怎麼回事?"秦老謅說:"煩我這張嘴唄。他說,我講了那麼多飛雲寺的往事,好多內容都是謗佛謗僧,小心舌頭上長疔。我講的那些,除了老輩人的傳說,就是我親眼所見,盡管個別地方有些誇張,可他就那麼狠地咒我,竟然叫我舌頭上長疔!"說罷,他伸出長舌擺來擺去。慧昱笑道:"你這條舌頭真夠長的,去掉一截才跟常人的一樣。"秦老謅收回舌頭瞪眼道:"你也咒我?你們和尚都跟我老謅作對!"
第二天上午,慧昱拿了一個煎餅來到獅子洞,試探著叫了幾聲師父,裏面沒人搭腔,便知師父果然禁語,就把煎餅放進小洞轉身回寺。第三天再來,發現那煎餅已經不見。他想,現今師父與人世的聯系,只剩下這一個煎餅了。
可是我呢,我與人世還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師父,妹妹,還有飛雲寺的僧眾,每一條聯系都有責任在其中。別的不說,就說僧眾在今後的生存問題,就讓我很傷腦筋。慧昱想,是不是找衛局長、雲局長、申主任他們反映一下,讓他們和運廣集團做做交涉。但又一想,如果郗化章下決心不出錢,這些本地領導也拿他沒有辦法,因為他們和運廣集團簽訂的合同上只有飛雲寺僧人由運廣集團供養這一句。如果運廣集團不再供養該怎麼辦,合同並沒有別的約定。
罷了,罷了,求人不如求己。古時百丈禪師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遺訓,留下"農禪並重"的傳統,今天的飛雲寺為何不能繼承?他想起,芙蓉山區從三十年前試驗南茶北移,獲得成功,因為這一帶緯度高,光照充足,種出的茶葉片厚、滋味濃、香氣高、耐沖泡,在北方市場很受歡迎,那麼,我為什麼不可以帶領飛雲寺僧眾也在山上開一些茶園?建成之後,每畝一年能收入幾千,要是有十幾畝、幾十畝呢?
慧昱興奮起來,當天在山上跑來跑去,看好了多處可建茶園的地方,如清涼穀兩面的溝坡、吐日峰的南面等等。然後,他到風管委找到申式朋,說了運廣集團停止供養的事,又說了自己的打算。申式朋說:"他媽的,姓郗的真是個奸商,兒子當住持就供養寺院,兒子不在了就給掐奶,把門票分成都裝進自己腰包?慧昱你想自力更生,也算是有骨氣。你幹吧,我支持!"
回到寺裏,慧昱向一凡、慈輝講了這事,慈輝表示支持,一凡卻不同意。一凡說,農禪並重是什麼朝代的事了,那是僧人們讓生存問題逼得實在沒有辦法才實行的,如今哪個寺院還這麼幹。慧昱說,不完全是讓生存問題逼的,每日"出坡",也是修行的手段。建國初期,虛雲大師已經一百一十多歲了,還在江西雲居山率領僧眾開荒種田,自給自足,由此造就了一批高僧。那裏的真如禪寺至今保持這一傳統,成為全國的農禪典範,咱們應該學習他們。一凡搖頭:要學你們學,我反正不學。慧昱說:這樣吧,咱們向大眾講講這事,做個普請,誰願參加就參加,不願參加並不強求。
他讓廚師老馬回村找來一些開荒工具,第二天早齋結束時講了這個打算,普請大眾。雨靈老和尚擺著手說:"開茶園?當家師也真是想得出來!我要是升了座,保證叫全寺常住有飯吃有錢花,不會叫你們出這大力,可惜你們不推舉我,哼!"慧昱說:"咱們出坡,實行自願。除了雨老,除了每天留下兩人值班,其他人願意出坡就出,不願出就在寺裏修行。今天一凡和慈音值班,別人願幹請跟我走。"說罷,他從門口放著的一堆工具中摸出一把钁頭,扛在肩上,頭也不回地去了山門之外。慈輝、永誠、永旺毫不遲疑地跟上了他,其他幾個猶豫片刻也去了。
藺璞看看他們,再看看雨靈,說:"師父,我也去吧?"雨靈說:"不行,咱們今天還去禮西台!"藺璞只好扶上他,又出了寺院西門。
慧昱帶領七位僧人去了羅漢榻東面。那裏有一個緩坡,只長了些矮矮的松樹和野草。根據地形,慧昱用钁頭劃出了一塊梯田的輪廓,告訴大家要把這裏深翻整平,然後帶頭幹了起來。大家也都掄起手中的钁頭,刨向了地面,"咕咚","咕咚",聲音傳出老遠。在山道上走著的遊客看見了他們,都驚疑地去看他們,有的說:"這幫和尚不呆在廟裏,到這裏折騰啥呢?"
"慈輝!""慈輝!"一個小姑娘邊喊邊走過來,身後還跟著一對男女遊客。慈輝停住手看著她,臉上現出羞容。慧昱見這姑娘嘴角長了顆黑痣,認出她是曾讓申式朋訓過的野導遊小鄭,小鄭走到他們跟前問:"慈輝,你們真的要開茶園?"慈輝紅著臉說:"是呵。" 小鄭帶的女客說:"想喝茶,去買一些得了,還用得著自己種?"小鄭說:"剛才不跟你們講了嘛,明洲那個大老闆不管飛雲寺了,師父們只好自力更生啦!"小鄭帶的男客說:"自力更生好哇。剛才我聽鄭導講了天竺峰上那棵神茶的故事,建議你們用它做文章,種出茶來向外推銷,就叫'天竺神茶'!"慧昱說:"那可不行,出家人不打妄語。"男客哈哈一笑:"好,好,你們這些僧人老實。要在別處,有那麼一棵稀奇的茶樹,還不知怎麼忽悠呢。"
小鄭走到慈輝跟前小聲道:"哎,我忘了三世佛的名字,你快再給我說一遍。"慈輝就向她講了。那個男客笑道:"鄭導,這裏還有你的師父?"小鄭做個鬼臉道:"這些人都是我的師父!"說罷,將馬尾小辮一甩,帶著客人進寺去了。
秦老謅來了。他聽說要在這裏開茶園,點頭慨歎道:"當年的五千畝寺田,要是留下百分之一,也不用你們費這勁兒。"慧昱說:"五千畝寺田被分淨,也是有因果的。那地本來就是山下老百姓的嘛。"秦老謅說:"也是,也是。"說罷,他蹲下身,將僧人刨出的石頭一一撿起,扔到了梯田的下緣,說這樣把石頭全撿出來,就成了一道地堰。僧人們說,這麼弄真是不錯。秦老謅哈哈一笑:"這是山裏開荒的老辦法了,祖祖輩輩都會。"
幹到十一點,僧人們收工回寺。慧昱讓秦老謅一塊兒去吃午齋,秦老謅搖頭道,我跟你們和尚摻和啥,我回家吃去。不過,你別忘了給你師父送飯。慧昱說,你放心吧,我忘不了。
下午再去開荒,一些僧人手中的钁頭就掄得慢了。有的說,手上起泡了;有的說,胳膊又酸又疼。慧昱說,你們誰覺得吃不消,明天可以不來。
第二天出坡,一凡雖然沒有值班,但他沒去工地。
第三天,一凡的徒弟永賢也不幹了。出坡的路上,永旺小聲向慧昱嘟噥:"我在煤窯刨了好幾年的煤,本想出家圖個悠閑自在,沒想到在這裏還要刨土。要不是給你捧場,今天我也不來。"慧昱道:"我不需要捧場,你願回就回。"永旺咬咬牙說:"我再堅持幾天吧!"
這天中午,開荒的僧人收工剛進山門,就聽裏面有女人叫罵的聲音。問在天王殿值班的慈光,慈光笑道,裏面正在上演白娘子大鬧金山寺。他說,上午來了一個女的找藺璞,讓他回去跟她結婚,藺璞說他已經決定出家,躲進雨老的寮房不出來,那女的就一直在那裏哭鬧。
眾僧進了院子,見雨老住的觀音殿門口果然圍了一些遊客。過去看看,原來裏面有個長著一雙貓眼的年輕女子正用腳猛踹裏間的房門,嘴裏叫著:"姓藺的你出來!你出來!咱們把話說清楚!你答應跟我結婚的,為什麼說話不算話?你要出家,為什麼不在認識我之前出?為什麼不在睡我之前出?你睡夠了,日夠了,提上褲子跑到這裏出家,你可真夠瀟灑的呀你!你出來,你出來,你不出來我跟你沒有完!"
她踹不開門,就指著坐在觀音像前的雨老恨恨地道:"你這個老東西,真是個老法海!你快放藺璞下山!"雨老微笑著說:"請女施主息怒。藺璞打算出家,是他本人的意願,我並沒強求他。"藺璞在裏屋也大聲道:"我真是自願出家,仲茗茗你不要難為我師父!"仲茗茗又沖著裏面嚷嚷:"自願自願,你就沒問我自願不自願!今天你不下山我就不走!"說罷,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哭。
慧昱見狀,進去把雨老叫出來問,藺璞是不是真要出家。雨老說:"是,他已經決定了,前天回去跟家裏談過,他母親很同意,說自己身為居士,能為佛門貢獻出兒子,那是她的最大榮耀。可是,他的女朋友不幹,藺璞說啥她也不聽。"慧昱說:"藺璞想出家咱們歡迎,可他應該把世間情緣好好地做個了斷,這樣老躲在屋裏怎麼行?"雨老說:"當家師你不知道,藺璞打算出家,一方面是因為我的攝度,一方面也因為不堪女朋友的折磨。他剛和仲茗茗談戀愛時,不瞭解她的毛病,可後來發現她好逸惡勞,花錢無度。藺璞想跟她分手,可她堅決不幹,非要三十萬青春損失費不可。藺璞拿不出來,又不想再跟仲茗茗處下去,就決定出家。"慧昱說: "她老在這裏鬧怎麼辦?"雨老想了想說:"實在不行,我給她錢好了,反正我得把藺璞留在身邊。"說罷,他轉身進殿,敲著裏屋的門說:"徒弟,你開開門,師父有辦法了。"藺璞把門打開,雨老把仲茗茗招呼進去,接著把門關上。遊客們哄笑起來:哈哈,法海和白娘子談判嘍!
這場談判時間很長,直到慧昱午後出坡幹了一會兒,才見他們三個走出山門。那個仲茗茗跟在老和尚和藺璞後頭,沒有了凶惡模樣,平平靜靜像一個淑女。走到羅漢榻旁邊,藺璞對慧昱等人遠遠地打了個"OK"的手勢。傍晚回來,藺璞對僧眾講,經過討價還價,仲茗茗把要錢數額減到了二十萬。他的錢只夠付一半,另一半是師父給他拿上的。一些僧人十分驚訝:老和尚一把掏出十萬,他那麼有錢呀?
第二天,慧昱帶著一些僧人繼續開荒。幹了一會兒,慈輝忽然說:"你們看,市裏來人了。"
山道上走來的是雲舒曼、衛萬方、閔科長和申式朋。到了羅漢榻旁邊,申式朋喊慧昱過去,慧昱就扔下钁頭去了。走到那兒,衛萬方說:"聽申主任介紹,你要實行農禪並舉,這麼搞很好。社會上老是有人指責僧眾是寄生蟲,你們實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看他們還會說?"
雲舒曼在一邊看著慧昱,目光裏的成分很複雜。她說:"聽說你師父閉關了是不是?你帶我們去看看好嗎?"
慧昱就帶他們走向了獅子洞。路上,雲舒曼仔細詢問了閉關的規矩,走到那裏,她扒在牆洞上叫了起來:"老法師!老法師!"聽不見裏面的回應,她搖頭道:"法師還真是禁語了。他不會在裏面出事吧?"慧昱笑道:"雲局長請放心,煎餅還沒死呢。"
接著,她滿臉歉疚地瞅著慧昱道:"慧昱法師,我們今天過來,應該向你們師徒倆道歉。"慧昱不解地問:"雲局長為何這樣說?"雲舒曼說:"關於飛雲寺住持一事,真的對不起你們師徒倆。年初我說過讓你師父幹,可因為招商引資,卻又食言。現在覺通去世了,應該讓你接任的,可是……"衛萬方接過話茬說:"慧昱,你是一位很優秀的僧才,在飛雲寺僧眾中享有較高威望,那次推舉結果就很說明問題。可是,由於某種原因,具體說吧,就是根據有關領導的意見,今天你要委屈一下。"慧昱的心陡地一沉,說:"是讓雨老幹,對吧?"衛萬方說:"對。"慧昱咬了咬嘴唇,說:"很好,請領導快去宣佈吧。"衛萬方說:"我們去宣佈,你也得到場呵。"慧昱說:"我就請個假吧,我想在這裏陪一會兒師父。"見他這樣說,幾位官員只好離開獅子洞,去喊開荒的僧人一道回寺。
獅子洞前的慧昱淚流滿面。他轉身俯在那個牆洞上,向著裏面說:"師父,你聽見了吧?上次他們來搞推舉,我得票最多,可今天他們過來,竟然是讓雨老幹住持。我不是貪圖那個位子,我只是想不通,為什麼大眾推舉的結果,在領導那裏就可以隨意更改。師父,我再也不去飛雲寺了,我就在這裏伺候你吧。師父……"說到這裏,他趴在石牆上泣不成聲。
哭了片刻,他忽然覺得眼前有什麼東西出現。他擦一擦淚水去看,原來洞口裏伸出一隻老手,那手向上攤開,手掌上有一粒圓圓融融的東西在陽光下熠熠閃亮。舍利子,師祖的舍利子!慧昱慌忙跪下,莊嚴頂禮。禮罷抬頭,那顆舍利子,連同師父的手卻又不見了。
慧昱如夢初醒,跪在那裏說:"師父,徒弟一時糊塗,起了嗔心,罪過罪過!"
說罷,他起身離開這裏,走到山溪對面的茶園工地,高高地掄起了钁頭。一個小時後,幾位官員離寺下山,他笑著向他們招了招手。衛萬方向他蹺起拇指大聲道:"慧昱,你好樣的!"慧昱笑著擺了擺手,接著又掄起钁頭。
中午回寺過堂晚了一點,大眾已經在齋堂裏坐好,雨靈也坐在了正中高高的方丈座位上。見慧昱進來,眾僧都拿異樣的眼神看他。但慧昱面色從容,帶著一身泥土走向一個空位。
雨靈微眯著老眼,一直去看慧昱。等慧昱坐下,他連拍幾下胸脯,讓裏面吊著的貝葉經發出簌簌響聲,而後笑道:"各位同修,一卷貝葉經在老衲的胸脯子上掛了五十六年,今天終於發法音,得結果。老衲執掌飛雲寺丈席,其實是在五十六年前就定了的,來講給你們聽,你們還不服,現在怎麼樣?長官親自來任命了。有句老話說,'王法即佛法',你們服也罷,不服也罷,反正就是這麼一回事。不過,本方丈不會虧待你們,今天就給你們送一份厚禮。那個明洲老闆斷絕了供養,當家師不是一籌莫展嗎,我用我的錢給你們發,而且還要加碼。普通僧人每月提到五百,執事提到八百。"
聽到這話,一些僧人眼神變得明亮起來。
老和尚接著講:"但有一條,咱們要講清楚:飛雲寺丈席既然屬我,那就要接續法脈,讓這貝葉經按老辦法傳承下去。在座的各位,只有按飛雲寺既定輩份改過法名,以我為師或師祖,才有繼承衣缽的資格,否則你只是一個外來僧。"
此言一出,僧人們都瞪大了眼睛。慧昱說:"這樣做不對。飛雲寺不能搞成'祖孫廟',還是作為'十方叢林'比較好。咱們僧人自古以來就有行雲流水、四方參學的習慣,有以寺為家的傳統,所謂'十方常住十方僧'就是這個道理。如果實行祖孫承繼,把僧眾分成嫡傳和外來,親親疏疏,不利於僧眾和合。"
慈輝也說:"法名是剃度師父給起的,怎麼能隨便改呢?"
雨靈說:"拜名師而改法名,在禪門早有傳統,你就不記得二祖慧可的故事?"
慈輝嘟噥道:"反正我不改。"
雨靈說:"你不改就不改,別人呢?過兩天我為藺璞剃度,你們誰打算改名,一塊兒行禮。"
下午,藺璞便下山取來錢分發。多數僧人拿了錢喜形於色。然而發到慧昱那裏,他卻不要。他說,我只希望方丈答應我一件事,能允許我每天拿一個煎餅給師父。藺璞去向雨老講了,回話給慧昱:老和尚同意你的要求。
晚上,永旺到了慧昱寮房,說聽永發說,他准備改名,一凡師和他的徒弟永賢也改。慧昱聽後有些吃驚,他想永發覺得覺通死了,自己在山上無依無靠,改名投靠雨老情有可原,可他的老同學一凡要改名,讓他甚感意外。但他轉念一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都是擋不住的事情,他們想改就改吧。
永旺接著說:"老和尚發錢真是不少,一月五百,加上吃飯,再加上做法事的紅包,一月也能折合千兒八百,跟我挖煤掙得差不多,在這裏不出大力,也沒有危險,真是不錯。"慧昱問他:"老和尚發錢多,你是不是也想改名?"永旺說:"我是跟你來的,你不改我怎麼能改?"
第二天用完早齋,慧昱拿了一個煎餅,扛上钁頭就往山門外走,永旺追上他說:"錢的問題解決了,你怎麼還去開荒?"慧昱說:"我開的是心荒。"永旺不解:"心荒?什麼是心荒?"慧昱拍拍他的腦袋:"錢厚五尺。"一笑走了。
兩天後,藺璞正式剃度,他母親羅彩玉帶幾十位居士前來賀喜。雨老給藺璞剃了頭,為他取法名"悟玄"。悟玄跪到羅彩玉面前莊重頂禮,感謝母親養育之恩。羅彩玉眼含淚水說,兒子你能出家為僧,是我今生最大的福報。希望你跟著師父好好修行,早成佛道。
接著,一凡、慈音拜雨老為師,永賢拜雨老為師祖。雨老為他們一一改過法名,叫一凡為悟相,叫慈音為悟塵,叫永賢為徹識。
這兩項完成,方丈請職,宣佈讓悟相任監院,慧昱任維那,慈輝任知客,悟塵任僧值,悟玄任侍者,慈光任悅眾,永誠任巡照,徹識任鍾頭,永發任鼓頭,永旺任香燈。剛改名為悟相的一凡瞅瞅慧昱,紅著臉向雨老說:"監院一職,還是讓慧昱擔任為好。"雨靈說:"我是方丈,我請誰就是誰,你不要多說。"
儀式結束,一凡把慧昱叫到一邊,囁嚅著道:"慧昱,我不知道老和尚會這麼安排。"慧昱說:"你現在是雨老的大法子悟相了,自然要挑重擔。你精通法事梵唱,那個維那,還是由你兼任吧。"一凡問:"那你幹什麼?"慧昱一笑:"我當園頭和尚。"說罷,他去拿了一個煎餅揣上,抄起钁頭出了寺門。永誠、永旺扛上钁頭要跟他去,雨老看見了喝道:"給我回來!出家人就得像出家人,天天刨地成何體統!"二人只好收住腳步。
而慧昱不聽他的,依舊是每天給師父送上一個煎餅,然後去埋頭開荒。
十天後,雨老升座。那天芙蓉山大霧迷漫,飛雲寺雲飛風走。以喬昀副市長為首的一批市、縣官員出席了儀式,羅彩玉的師父宗道老和尚為雨老送座。老和尚是頭一天羅彩玉母子用車接來的,他對上次主持佛七時覺通出的醜事耿耿於懷,不願再來芙蓉山,羅彩玉母子跪求半天他才答應。送座時,他對雨靈老和尚說:"敬祝飛雲寺法務興隆,雨靈老和尚身心安樂。"雨靈老和尚答:"雨靈依教奉行,領眾熏修,愛國愛教,努力工作。"後兩句話,是閔科長預先教給他的。
升座之後,申式朋大聲說:"咱們請雨老展示一下貝葉經好不好?"官員、居士、遊客及數百名山民齊聲說好。於是,老和尚解開袈裟,抻成雙翅模樣,將胸脯裸露在大庭廣眾之下。一些居士見了頂禮膜拜,在大殿前黑壓壓跪成一片。
儀式結束,雨靈和藺璞請領導到芙蓉山莊吃飯,喬昀卻要馬上回城。衛萬方說:"我給大家報個喜訊:喬市長給雨老升完座,他自己也要升座啦!省委組織部下了調令,讓他去明洲擔任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明天就去報到!"
雨靈老和尚雙手合十,向喬昀笑道:"恭喜恭喜!市長,我說得准吧?"
喬昀喜氣洋洋,也向老和尚合十:"謝謝雨老,謝謝雨老。"
秦老謅的謅:鬥和尚
這一帶1946年土改,1947年複查。
1946 年分地,算是和風細雨。那時候的鄉長姓武,武鄉長帶著幾個佃戶村的幹部上山去找法揚談了談,法揚就讓二當家的交出了地契。武鄉長又給和尚們開會,說誰想還俗,就跟窮人一樣分地。飛雲寺一百多個和尚,有三十來個還了俗,多是當地的。他們一人分了八畝地,五鬥糧食。那時候的口號是"窮人翻身,土地還家"。俺村有個當和尚的,叫雨信。他還了俗,分了地,村裏人就編了個順口溜:雨信還了俗,翻身大勝利,還有五鬥糧食八畝地。他還俗的時候已經四十來歲,時間不長找了個寡婦,接連生了三個孩子,累得他鼻歪眼斜,經常跟人說,還俗不如當和尚清淨快活。
當時芙蓉山一帶人均八畝地,按這個標准,飛雲寺剩下七十來個和尚,政府就給他們留下了五六百畝,讓他們自己耕種。那些和尚,閑散慣了,哪裏幹得了農活?今天走一個,明天走兩個,一年後只剩下了三十來個。那個二當家的也走了。他是管地契的,臨走還到山下幾個村賣地,一畝地只要十塊錢。一些人覺得便宜就買,沒想到是白花錢,因為很快來了土改複查,那地契不管用了。
1947年夏天搞土改複查,各個村子貧雇農當家,砸死了一些人。官湖村的二馬虎也當了幹部,他主張上山鬥和尚。這時候芙蓉鄉的鄉長已經換了老苗,老苗支持。老苗叫各村發動群眾上山,我也去了。
那天,飛雲寺和尚嚇得跑了一些,只剩下十來個。鬥爭大會開始,老苗讓民兵把法揚跟另外幾個管事的和尚押到臺上,叫貧雇農有冤的訴冤,有苦的訴苦。二馬虎第一個上來,先揍了法揚幾個耳光,然後控訴法揚,說法揚是個大地主,大惡霸,霸佔了他老婆十多年。他訴苦的時候,下邊老百姓就小聲議論,說法揚霸佔你老婆,你當年怎麼不放一個屁?現在法揚早把老婆還給你了,你還提這事,真不害臊。
他控訴完了,杏園村的老文接著。他說的是莊主和尚法山用大鬥收糧坑害佃戶的事,講得還比較在理。後來又有幾個訴苦,有說和尚霸佔自己老婆的,有說上山砍柴讓看山和尚打了的。桃園村一個孫二麻子,他一上來就跳著腳喊:槍斃老和尚!槍斃老和尚!他講了這麼一件事:他兒子那年跟本村的王臘月爭地邊,叫人家打死了,官府把王臘月抓起來。可是王臘月的老婆跟飛雲寺二當家相好,二當家讓法揚給縣長寫了信,縣長就把殺人兇手王臘月放了出來。苗鄉長問法揚是不是有這事,法揚說沒有,桃園村曾經發生這樣的命案,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孫二麻子立馬跳著腳喊:你裝憨賣傻,包庇兇手的就是你,就是你!苗鄉長說:二當家和尚已經跑了,現在誰能證明法揚沒包庇殺人兇手?旁邊陪鬥的知客和尚說:我能證明。方丈凡是向外發信都經過我,我從沒記得他給縣長寫過信。孫二麻子說:你的證明不作數,你是法揚的狗腿子,還不替他說話?苗鄉長問:別人誰還能證明?問了三遍,場上再沒有人吭聲。苗鄉長就說:以法揚為首的飛雲寺和尚披著宗教外衣,霸佔婦女,縱人行兇,大夥說該怎麼辦吧。孫二麻子,二馬虎,還有另外一些人就喊:叫他們死!叫他們死!苗鄉長把手一揮:好,鄉政府尊重貧雇農意見,判處法揚、法山死刑,立即執行!
這時候,俺莊的農會主任老任大聲喊:慢著!苗鄉長問他有什麼事,老任說,聽說飛雲寺的和尚有傳家寶,在山上埋著,得叫老和尚交代出來!苗鄉長問法揚是不是有寶貝,法揚說,上任方丈是交代過,開山祖師在山上埋著東西,可那東西不是錢財,是法物,誰找著誰就能得道,可是三百多年來,十幾代方丈誰也沒有找著。苗鄉長說:找著就能得道?得什麼道,成仙成佛?純粹是迷信說法嘛。這事就別叨叨了,趕快動刑!
聽了這話,二馬虎帶一些人竄上來,把法揚、法山拉到了山門外面,掄起棍子,轉眼間就把他倆給結果了。
《雙手合十》第二十二章
孟悔回到疊翠山,是三步一叩去石缽庵的。水月勸她說,你剛剛出院,身體還沒完全康複,不必這樣,可孟悔說,我不這麼叩著頭去,怎麼有臉踏進石缽庵的山門。於是,堆滿黃葉的石階上,落下了她的一對對膝印和手印。開始時,她還有些勁頭,可過一會兒就顯得吃力,要水月扶持才能順利站起。水月說,算了算了,不要叩了,但孟悔每走三步,還是必定跪下。
叩到半山腰,孟悔已是氣喘籲籲。水月說:咱們歇一會兒。孟悔就坐到路邊石頭上大口喘氣。她抬起頭,正好看見"僧尼下山"的巨石景觀,耳邊隨之響起幾個月前覺通陪她下山時念的那句道白:"好一派桃紅柳綠的春色也!"她全身突然發抖,打起寒戰,牙齒也"得得"作響。水月問她怎麼了,孟悔一句話不說,又站起身來向前拜行。水月只好一手抓牽背包帶兒,一手緊緊地攙著她,身體隨她的叩拜忽而直忽而彎。
正艱難地行進著,前面的高處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回來就好,不拜也罷。"二人抬頭看看,原來是寶蓮師太正領著一群尼僧站在那裏。師太的發茬兒有半寸高,在陽光下雪白閃亮。水月扔下背包,急忙叫著師太頂禮,禮畢起身欲扶起孟悔,而孟悔卻長跪不起,流淚哭道:"師太,孟悔罪孽深重,孟悔想回來向您懺悔贖罪……"師太說:"前心作惡,如雲覆月;後心起善,如炬消暗。你曆經一番欲海沉浮,體會了因緣果報,今天回庵,重新踏上修行之路,老衲為你高興。起來吧!"說罷轉身走了。
幾個尼僧走過來,扶起孟悔,幫水月背著包,隨師太向石缽庵走去。進了石缽庵,孟悔去大殿裏跪下,向佛虔誠懺悔,久久不起。
孟悔原來的依止師期果來了。她陪孟悔跪一會兒,和水月一起把她扶到了原先住過的寮房。那兒,三張床剩下了兩張。期果說,庵裏新來了一個要出家的,她帶她住到了隔壁。期果讓她趕快躺下歇息,孟悔實在累極,也不再客氣,躺到床上就睡,直到晚上水月端來飯菜把她喚醒。
吃下一些東西,期果忽然跑來,讓她去客房接電話。孟悔到那裏摸起話筒,就聽姐姐說:"悔悔,你真的又去疊翠山啦?怎麼也不跟姐說一聲呢?"孟悔說:"我想到山上再打電話給你,沒想到你先打來了。"孟懺說:"你的手機呢,我老是打不通。"孟悔說:"讓我送給醫院的護士小宋了,她跟我師兄水月一樣,待我可好了。"她聽姐姐說話有些氣短,便問她身體怎麼樣,孟懺說:"沒有大事。前天對門小路生了孩子,我到醫院跑了兩趟,可能是動了胎氣,現在正臥床休息呢。"孟悔說:"你可不能累著,盼星星盼月亮盼來個小寶寶,千千萬萬要小心!"孟悔又問父親怎麼樣,孟懺說,他跟慧昱去芙蓉山了,說要在那裏閉關。孟悔說:"閉關?咱爹打算閉幾年?"孟懺說:"是閉生死關,不死不出來。唉,爹在山洞裏這一坐,不知要多長時間,要是我能伺候他就好了。"孟悔說:"慧昱不是在那兒嗎?"孟懺說:"他是在那兒,可我心裏還是惦記著。"孟悔說:"慧昱肯定會好好伺候的,你不要惦記爹,先照顧好你自己吧。"姐妹倆又說了一些別的,就掛了電話。
第二天,孟悔覺得身上有了力氣,就隨水月上殿、過堂,閑下來就背誦早晚功課。
水月在照顧她的同時,仍在背誦經書。她正背的是一部《大方廣佛華嚴經》。在怡春陪孟悔住院時,她就帶去經書,有空就背。孟悔問過她,《華嚴經》有多少字,水月說,是三十六萬。孟悔萬分驚訝,說你背下七萬字的《法華經》就了不起了,三十六萬字的大經怎麼能背得下來?水月說:把心清空,就能裝得下經書。水月也真是厲害,在醫院除了伺候孟悔打針吃藥、解手進餐,別的時候都是手捧經書坐在病床旁邊。水月手中的《華嚴經》是線裝本,那豎排著的繁體字讓孟悔一看就頭疼,可水月卻默默地拿眼掃上兩遍,就能把一整頁背誦下來。在陪孟悔期間,她把隨身帶去的兩本背得滾瓜爛熟。
重回石缽庵,孟悔才在水月的床頭見到了全套的《華嚴經》。那是藍布套裝的三函,整整十八本。孟悔撫摸著它們問,背這經有什麼用處?水月說,《華嚴經》是最重要的佛教經典之一,它的中心內容是四個字:"法性本淨",背誦這部經書就是修行,就是求"淨"的一個法門。孟悔說,怪不得你的心那麼淨,我得好好跟你學習。於是,她努力清除心中雜念,一心只背早晚功課,不出半月,就把全部內容背了下來,上殿時和別的尼僧一樣唱念無礙。
在隔壁住著准備出家的女孩叫夏小晴,白白胖胖跟粉團似的。夏小睛見她們背書風快,羨慕得不行,這天找著孟悔訴苦,說自己住進石缽庵一個多月了,還是背不下早晚功課,這可怎麼辦。孟悔說:"你心肯定不淨。"夏小晴說:"那是,蒜蒜老是在我心裏唱,在我心裏跳,我沒法把他攆走。"孟悔問:"蒜蒜是誰?"夏小晴把她的小臉一歪,說:"我的最愛呀!"她告訴孟悔,她上高一那年迷上了歌星××,××唱歌不時會響亮地哼一聲,由此她就喜歡上了發出哼聲的那個蒜頭鼻子,覺得那鼻子是全世界最帥最帥的,就管××叫蒜蒜。她覺得,自己是為蒜蒜而生,也願意為蒜蒜而死。有一回,她逃學去南京看蒜蒜演出,看完還不走,到他下榻的酒店外面站了一夜。因為迷上蒜蒜,她的學習成績一降再降,今年夏天沒能考上大學,夏小晴成了夏大陰。鬱悶了一個暑假,父母讓她再回學校複習,可是蒜蒜突然背叛了她,讓她萬念俱灰,就決定出家了。孟悔問:"蒜蒜怎麼背叛了你?"夏小晴說:"8月9號晚上11點24分,他和一個臭女人在北京香格裏拉飯店開房,讓記者發現了。"孟悔笑了起來:"他和誰開房和你有什麼關系。"夏小晴皺眉道:"怎麼沒有關系?他的鼻子是我的,我一想那個臭女人可能吻了它,我就忍不住發瘋,想一刀把那對姦夫淫婦殺了!……可我終於沒那麼做,我選擇了躲開。我想,就讓我這顆心把滿天下的憂傷全都裝下吧,就讓我斬斷青絲,到尼姑庵裏默默地承受世界上所有的痛苦吧!所以,我就到了這疊翠山,這石缽庵。我一想自己曾是一個很陽光很陽光的女孩,為了蒜蒜,走到這一步,我就為自己好感動好感動……"說著說著,夏小晴捂著臉泣不成聲。
可是孟悔卻沒被她感動,她歎口氣道:"唉,執著心真是害人不淺。一個歌星離你那麼遠,可你偏偏一廂情願地把他拉進你的生活,讓自己連大學都沒能考上,你不覺得可笑嗎?你這一點點虛無縹緲的感情經曆,這一點小小的挫折,就代表了世上所有的憂傷和痛苦?你幼稚不幼稚呀?"
接著,孟悔就向夏小晴講了自己前幾年對慧昱的癡迷和執著,講了她走火入魔去芙蓉山的荒唐經曆,最後又講到現在對生命對情愛的理解。她說:"我現在才明白,做佛門弟子,守清淨之心,往生西方淨土,才是我最好的選擇和歸宿。"夏小晴說:"原來你也曾為愛而狂。愛一個人真的是好痛苦好痛苦。孟姐我接受你的教訓,盡量把蒜蒜忘掉。"說罷,她舉起手中的早晚功課抄本,瞪起一雙杏眼,一字一點頭地念了起來:"突、瑟、叉、婆、夜,阿、舍、你、婆、夜……"
這天,期果師父和孟悔說,師太看她安了心,決定臘八節給她剃度。孟悔一聽十分高興,連聲念起佛號。期果問: "你姐姐能不能來?"孟悔說:"她懷著小寶寶,就不叫她來了,我跟她說一聲就行。"她打電話把這事告訴了姐姐,姐姐果然高興,連聲說好。姐姐說,她雖然不能到場祝賀,可那天她在家裏一定燒香拜佛,感謝佛祖對妹妹的拯救。
臘八這天,疊翠山下起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孟悔跪在寶蓮師太面前,滿頭青發隨著雪花紛紛飄落。師太為她剃完,說:"明珠投於濁水,濁水不得不清;佛號投於亂心,亂心不得不佛。你法名就叫水清吧。"孟悔叩謝師太,起身更衣,而後站在院裏閉目仰臉,讓淚水將落到臉上的雪花融化,一同流下。
成了沙彌尼水清,她的修習更加刻苦。她想向水月學習,也選一部經書背誦。水月說,你先背《阿彌陀經》吧,說著便將那部經書找出給她。孟悔問這經多少字,水月說,一千八百五十八字。孟悔說,好,我爭取三天把它背下來。然而,她很不習慣豎排和繁體,好不容易念完一行,再抬頭找第下一行時往往找錯地方。這樣,她用了兩天功夫,只背下了三分之一,心中很是懊惱。她對水月說:"看來,我的心還是不清不淨。"水月說:"佛祖應眾生不同根器,因病予藥,教出了八萬四千法門。我想起你剃度那天,師太說過這樣的話:佛號投於亂心,亂心不得不佛。她是不是讓你專心持名念佛?"水清說:"師太是說過這話。那我試試看。"於是,她拿一串念珠在手,趺坐於蒲團,念起了"阿彌陀佛"。這一來,果然是心清氣爽,得大歡喜。
她想起,期果師父就是念佛高手,一天至少念三萬到五萬句,有時候晝夜不停能念到十萬,就去請教她。期果說,念佛不在於數量多少,最重要的是心口相應,"一聲佛號一聲心",聲聲是心,念念即佛。說到這裏,她教給了水清幾句口訣:"佛號如珠,念頭如線,分則各離,合則成串。心不離佛,口不離念,如線貫珠,相續不斷。"讓水清把握住要領,只管一心一意念下去。
從此,水清每天除了參加尼眾的集體活動,餘下的時間全是念佛,行住坐臥之中,單提一句阿彌陀佛。她默默持念,字字分明,不疾不徐,時時寂照,無間無雜,密密綿綿。不知不覺,冬去春來,疊翠山已是姹紫嫣紅。
一天上午,師太給全寺尼僧們講完戒宣佈:近期疊翠山將開設二部僧尼大戒戒壇,石缽庵水月、水清前去受具足戒。尼僧們聽了一齊向她倆祝賀,她倆歡喜不盡,雙雙跪下拜謝師太和全體尼眾。
回到寮房,水月對水清說,終於盼到受戒啦,上戒壇之前,我要把《華嚴經》全部背完。水清說,是呵,三壇大戒下來,咱們就是真正的比丘尼啦,我也要加勁兒念佛。於是,二人朝乾夕惕,勇猛精進。尤其是水月,那簡直是拼了命,連吃飯睡覺都覺得是累贅,用齋時草草吃上一點,睡覺時匆匆睡上一會兒,其他時間都是捧了經書用功。
一天一天,一卷一卷,水月漸漸地憔悴不堪。離受戒集合還有三天,她終於把一部三十六萬字的大經全部背了下來。那天午後,水月讓水清拿著經書對她檢驗,水清隨便翻出一段,水月都是背得一字不差。將十八冊全部驗過,水清扔下經書,抱住水月流淚道:師兄你真偉大,真是了不起。能背下這部大經的人,在全國恐怕也找不出幾個來。我去報告師太,讓她再給你舉行一次慶祝法會!說罷就跑去了方丈室。寶蓮師太正喝下午茶,聽過水清的稟報,卻淡淡地說:知道了。水清見狀,便退了出來。
第二天,庵裏沒有動靜,師太依然和平時一樣率尼眾上課,過堂,過完堂讓尼眾各自修習。第三天,一切都是照舊。中午過堂,水清只見坐她旁邊的水月面色蠟黃,吃下一口米,好一會兒咽不下去,接著"哇"地一聲,一口黑乎乎的血就吐在了腳下。水清驚叫一聲,急忙把她扶住,眾尼僧也都扔下飯碗圍了過來。水月喘息兩口,又繼續嘔血,水清看著端坐在中間高臺上的寶蓮大聲問:"師太,怎麼辦?"師太卻一邊嚼著飯一邊說: "讓她把那顆貪心嘔出來就好了。"說罷,她將菜碗裏的剩湯喝下,離座而去。
等水月止住了嘔吐,水清和期果等人將水月嘴邊擦幹淨,然後把她攙回寮房。這時,師太派侍者送來了一包藥,讓水月吃下。而後,水月躺在床上昏昏睡去,一直睡到晚上,吃了一點水清端來的飯菜接著又睡。第二天淩晨水清睡得正香,卻聽水月說:水清,該收拾東西去菩提庵了。水清睜開眼驚喜地說:"師兄你好啦?"水月說:"好啦。真的感謝師太,讓我嘔出了一顆貪心。"水清說: "你還有貪心?我不明白。"水月說:"以前我跟你說過要把心清空,其實我的心還是沒有空。這些天,我揣了一顆貪得之心,貪名之心,只想趕快把這部大經背下,創造一個奇跡。背完之後,你去報告,我不加阻攔,還想和上次背下《法華經》一樣,在大眾面前露露臉、出出風頭,這真是可笑可悲。《華嚴經》講,'菩薩觀心不在內,亦複不得在於外,知其心性無所有,我、法皆離永寂滅。'我背都背下來了,可怎麼就做不到'無心'呢?唉!"水清聽了這話說:"師兄,你開悟了。"水月笑道:"我才明白這麼一點點就叫開悟?笑話!"
過完早堂,二人告別寶蓮師太和期果師父,帶了隨身物品去靠近疊翠鎮的菩提庵報到。菩提庵是疊翠山佛學院女眾部,這一期受戒的沙彌尼都要去那裏住。走近庵門,只見上面掛著橫幅,上寫:"熱烈歡迎全國各地戒子的到來!"水清的心怦怦直跳,想,戒子,這名稱多麼莊嚴。
到客堂掛褡後,一位照客尼將她倆領到了戒堂。那是佛學院的小禮堂,裏面臨時安放了幾十張床,有一些戒子已經提前來了,口音南腔北調。水月和水清找到自己的床位,放下東西,便去大殿拜佛。拜過佛,忽聽有絲竹聲從前院傳來,去那裏一看,原來是一支由年輕尼僧組成的樂隊在排練。她倆多次在大型法會上看過疊翠山佛樂隊的表演,也知道樂隊成員都是學院女眾部學尼,今天終於在這裏近距離看到了。那些年輕學尼,各持二胡、笛子、琵琶、三弦等樂器,配合默契,奏出一支寧靜清淡、韻味幽遠的曲子。接著,一位面容極其清秀的學尼走上來唱道:"一方池水一心蓮,半已開敷半似眠。不蔓不枝亭亭立,出泥不染淨塵緣。蝶亂蜂喧由它去,何等自在何等閑。輕輕淡淡不繁華,留得清白在人間……"水清和水月聽罷這唱,都是悄然動容,淚濕眼角。
下午,知客師來戒堂找了十位新戒前往書記處,求書記代寫了請啟,而後去客堂迎請十位引贊師。引贊師是十位中年尼師,有本山的,也有外地的,在整個戒期裏負責管理戒子。晚上,明若大和尚從法海寺過來,和佛學院副院長、菩提庵住持雪淨師太一同看望引贊師和戒子們。進了戒堂,看到水月,明若大和尚說:"這不是石缽庵的水月嗎,你把《華嚴經》都背下來了,向你道喜呵!"水月紅著臉,合掌低頭道:"多謝大和尚,背經一事,小尼已經忘了。"明若瞅著她微笑點頭:"忘了好,忘了好。"他接著對雪淨師太說:"就讓水月擔任女隊沙彌頭好嗎?"雪淨師太說:"好,這位水月很有修為,相貌也好,讓她當沙彌頭再合適不過。女隊沙彌尾,就讓這裏的學尼香海擔任吧。"
大和尚和師太們走後,鄰床的一個河南戒子對水月說:"戒兄,恭喜你呀。三十五天的戒期,我們都要在你的帶領下啦!"水清問什麼是沙彌頭沙彌尾,河南戒子說,就是走在隊伍最前面和最後面的兩位,要外貌好,聰明能幹。在過去,這兩人還要有錢,因為他們要掏腰包打齋供養全寺僧眾。水月笑道:"我可沒錢,你們就跟著我餓肚子吧!"
從第二天開始,引贊師向新戒們教習各項禮儀,從日常的行住坐臥到參加受戒活動的禮節。七十三名沙彌尼身穿一色的褐色海青,由水月領頭,香海殿尾,每天每天都在菩提庵法堂裏演練。那個沙彌尾香海,就是在佛樂隊獨唱的那位。有知道底細的人講,香海俗姓班,原在深圳歌廳唱歌,很受歡迎,許多大老闆都要包她。她不願為金錢出賣自己,可是除了唱歌又不會幹別的,無奈之下就出了家,去年考進了這裏的佛學院。水清看著她那嫻靜從容的樣子,心想跟她比起來,自己真是差遠啦,於是心生慚愧,一心一意修習。
學罷禮儀,又奉請三師講沙彌十戒,同時露罪懺悔。新戒們每人領了《出罪單》,將自己在以往犯過的罪愆一一填寫。水清流著眼淚,將自己出了家又還俗縱欲的事情寫了。負責指導她的引贊師意定看了很驚訝,說按老規矩,男性可以還俗後再度出家,最多允許七次,而女性不行,還俗就還俗了,再想出家萬萬不能。看來,你們庵的師太真夠慈悲。水清明白了這事,想想師太在她出事後立即派水月前去護理,還允許她再度出家,待她真是仁至義盡。她哭著對水月說了這事,水月說,允許你再度出家,當時庵裏有人提出異議,可師太說,為什麼男的七次退轉都行,女的一次退轉就打入塵世不能再進佛門?我今天就要改一改!水清聽了,心中益發感激師太。
傳沙彌戒的頭一天晚上,新戒們通宵禮佛,祈求業障消除,諸佛加被,保佑她們得以受戒。次日上午,她們排隊去山頂的法海寺,與三百多名男性戒子一起接受初壇大戒。在經過了請戒師開示、懺悔、問"遮難"等一些程式之後,明若大和尚手持戒尺,宣說戒相。他說一條,男女新戒們便響亮地齊聲作答。
不殺生是沙彌戒,汝盡形壽能持否?
能持!
不偷盜是沙彌戒,汝盡形壽能持否?
能持!
不邪淫是沙彌戒,汝盡形壽能持否?
能持!
……
問答之中,水清雙淚直流萬分感動。她想:我於百萬劫的沉淪中,遇上了這難遇的殊緣,我一定終生銘記這一刻,終生對得起自己的圓領方袍!
受過初壇大戒,沙彌尼新戒們依然排著隊回菩提庵。這時,水清感到熱烘烘的南風撲面而來,抬頭一看,原來路兩邊山花爛漫,春深似海。
"好一派桃紅柳綠的春色也!"
覺通的那一句道白,突然在她耳邊響起。她向山下一瞥,繁華而世俗的疊翠鎮盡收眼底。去年夏天的一幕幕,又在她腦海裏迅速重播,尤其是在旅館裏和覺通的一次次幽會,一次次交歡。彼時所有的記憶,一時間全部啟動。水清只覺得頭暈腿軟,無法再走,只好離隊蹲在路邊。意定師看見了,急忙示意別的戒子繼續走路,她去水清身邊蹲下問:"你怎麼啦?"水清沒法答話,只是捂著臉搖頭。等一隊戒子都走過去了,她才放開手,流著淚道:"意定師,我就是一塊該下地獄的爛貨……"接著向她講了剛才自己的欲念。意定師聽了瞪大眼睛道:"這可不得了,你六根這麼不淨,怎麼能上得了二壇?趕快懺悔趕快懺悔!"水清便向著法海寺的方向跪倒,在心中一遍遍坦陳自己的罪過,一遍遍發誓要改邪歸正。一直到了午後,意定才讓她起來。
此後,水清努力不讓自己去想覺通,總算熬過半月,等到受具足戒。這天法海寺裏戒壇高築,戒子們三人一組,依次登壇。由十位高僧大德擔任的三師七證對他們一一問過"遮難",然後表決授不授予他們具足戒。戒子們中間早就流傳一個說法:有罪不露的上不了戒壇。果然,登壇時有的戒子躊躇猶豫,有的全身發抖,還有幾個邁不動步或者摔倒,只好萬分狼狽地回來。
水清也是緊張。但她想,我雖然有罪,可已經發露並且懺悔了,諸佛應該讓我登壇。輪到她時,果然還能走得上去。她和另外兩名戒子跪在三師七證面前,回答羯磨師的提問,接受加入僧團之前的最後一次審查。而後,坐在中間的傳戒大和尚明若問:"諸師以為怎樣?"九位大和尚都不出聲。不出聲就是沒有異議。大和尚將手一揮:"下去吧。"三位戒子謝謝過大和尚,歡天喜地起身下壇。
這壇大戒花費時間最長,結束時已近傍晚。七十三名女戒子,有七十二名成為比丘尼。一名江西來的沙彌尼,引贊師發現她有懷孕跡象,問過幾次她都不承認,到了登壇時突然小腹劇痛,只好捂著肚子退回來,接著滿面含羞走出了法海寺。
隨大隊戒子們回菩提庵時,水清全身輕松,腳步輕快。沒料想走到半途,她又聽到了覺通的那句道白:"好一派桃紅柳綠的春色也!"接著,熱烘烘的南風直刮進她的身體深處,轉化成一泓暗暗激蕩的春水,讓她一時間無法自持,只好又閃在了路邊。等到別人走遠,身邊只有意定一人,她哭道:"師父,我又遇上鬼了!"意定問清楚是怎麼回事,皺眉道:"還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快念《大悲咒》!"水清便閉目合十,默念咒語。過了一會兒,身心平靜了一些,才跟著意定下山。
以後的幾天,水清又有過幾次春心蕩漾的感覺,每次都是通過念《大悲咒》平息。然而這天夜間,她忽然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住在芙蓉山莊,又和覺通上床,而且是極盡繾綣。當她登上快樂的峰巔,驀然醒來,見一屋戒子睡得正香,而窗外月輪高掛,把佛殿上的都一片瓦都照得發亮。她感受著身體的潮濕,回味著夢中感覺,心想,這個魔,知道我睡著之後不能念咒,竟然跑到我的夢裏來了。
起床後她找到意定,萬般慚愧地說:"師父,我犯戒了。"意定聽她講過夢中所為,說:"夢中所為不算犯戒,關鍵是不要拿夢當真,讓魔迷惑了你的心。水清我問你,你到底是想隨魔還是想隨佛?"水清說:"當然是隨佛了。"意定又問: "真的不再還俗?"水清:"決不。"意定說:"那好,你受菩薩戒的時候燒香疤吧,那是對佛做終身之誓。"水清看著意定腦門的兩排香疤,問:"燒香疤疼不疼?"意定說:"到時候你一心一意念佛,就不覺得疼。"水清想了想說:"好,我燒。"意定說:"那我就去准備。你不要把這事告訴任何人。"
到了受菩薩戒的前一天,過完早堂,意定便帶水清悄悄離開菩提庵,去了山的東面。她說,在疊翠山,現在只有文霖師太會燒香疤,她和她的一個徒弟本澈共住一座精舍。翻過幾道山梁,在一處斷崖下麵,果然有一座小小庵堂,掛了"福田精舍"的牌子。水清隨意定走進去,見師太已是七老八十,掉光了牙齒。頂禮罷,師太問水清燒香疤是不是自願,水清回答是自願。師太說,如是自願,就寫一張文書。這時,她的徒弟本澈拿了兩張紙過來,一張紙上寫有"我請文霖法師爇頂系自願"字樣,讓水清在另一張紙上抄寫一遍,簽上自己的名字。
接著,本澈讓水清到佛像前跪下,給她在脖子上圍了厚厚的一塊毯子,捉刀為她剃光頭皮。師太取出一個紅布小袋兒,從裏面掏出黑色寶塔糖狀的艾絨。一粒一粒,一共掏出十二粒才住手,接著將每一粒底部都塗上蠟油。本澈讓意定幫忙,二人站到水清兩邊,伸手扶住她的腦袋。師太伸手托一下水清的下巴,讓她的腦門成水準狀態,將十二粒艾絨在上面排成兩行,拿火撚一一點著,而後退到一邊坐下。本澈對水清說:"趕快念佛!"水清便一聲聲念了起來,師太、本澈、意定也都開口助念。起初,水清腦門上只有異物感,過一會兒就覺出了溫熱。她知道,那十二團暗火正一點點接近她的頭皮,心中發怵緊張,口中佛號漸漸加快。助念的三人也不糾正,繼續隨了她念。再一會兒,溫熱變成了炙熱,她念佛不但念得快,而且將聲音變大。再一會兒,炙熱成了燒烤,她感到疼痛,不由得縮頸聳肩動起了腦袋,本澈和意定二人急忙把她緊緊捉牢。水清抬眼看去,只見蓮花寶座上的阿彌陀佛正瞅著頭頂十二座火山的她,目光裏流露出無盡的悲憫,於是心中大慟,淚流滿面地哭喊起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在場的三位尼僧也隨她快念,佛號響徹整個庵堂。後來,水清覺得那十二座火山突然崩塌,灼爛了她的頭皮,穿透了她的頭骨,讓她的大腦連同所有的神經都感到了劇痛,她將牙一咬,再也念不出佛號,只能在本澈和意定的懷抱裏劇烈顫抖。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師太說:"道喜啦。"本澈和意定就取下水清圍著的毯子,扶她起來。
謝過師太,坐到一邊歇息,本澈給水清講了一些爇頂後的注意事項。其中最主要的,是在夜半之前要四處走動,不能躺下,更不能睡去,否則會落毛病,重則瞎眼,輕則腫頭。正說著,又有兩位年輕尼僧進庵,求燒香疤。原來她們是水清的同戒,從湖北來的,聽說在這裏可以燒香疤,就特地尋來。意定見文霖師太又在為她倆做准備,就帶水清走了。她們沒有回菩提庵,而是在山上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中午,意定拿出隨身帶的幹糧,和水清吃下一點,接著又走。水清覺得頭昏腦漲,光想躺下睡覺,可意定不允。為了驅趕她的睡意,意定讓她看花看草,看山上的一處處景點,但此刻水清對什麼都沒有了興趣。
直走到傍晚,二人才一起回去。晚飯後回戒堂,水月發現了她腦門上殘留的艾灰,說:"燒香疤是過去的做法,全國佛協已經在二十年前就明令禁止了,你怎麼還燒?"水清說:"我以身供佛,無怨無悔。"水月只好不再說她。得知爇頂後要一直走動,水月就陪她去後院,繞著佛塔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十二點才回去睡下。
第二天起床,水清睜不開眼睛,便知自己腫了,伸手摸一摸,面脹如饃,頭大如鬥。水月也發現了她的異樣,急忙叫來意定。意定看了看說:"你的業還沒消盡,這是消業呢。"說罷扶了水清去上早課,過堂,而後又扶她隨大隊戒子去法海寺受菩薩戒。
這一次受戒,雖然儀式隆重但過程簡單,先請佛菩薩作三師七證,接著全體新戒懺悔三世罪業,發十四大願,最後明若大和尚宣說十重四十八輕出家菩薩戒,戒子們集體作答。
領了戒牒和《同戒錄》,水清發現新戒比丘中有芙蓉山的永誠和悟玄。她想,她是知道永誠的,曾聽覺通說他有燃指敬佛的舉動。但那悟玄是誰呢?
撤了戒壇,戒子們各奔東西。水月帶水清回石缽庵,寶蓮師太找出一樣藥讓水清吃下,囑她好好休息。回到寮房,期果告訴水清,她的姐姐曾經來過電話。水清忙問: "她一定是告訴我生小孩的事。"說罷就去客房打電話。通了之後,孟懺告訴她,二十天前,她生下個八斤重的大胖小子。水清欣喜地道:"阿彌陀佛!姐姐你苦盼多年,現在終於遂願啦。我剛受完戒,燒了香疤,等香疤落成,我請假回去看小外甥去!"
第二天,水清開始消腫,只是腦門上的灼傷處還隱隱作痛,不斷流水。夏小晴聽說她燙香疤很是驚訝,一邊看一邊唏噓不已,說:"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水清知道跟她講不明白,就問她把那個蒜蒜放下了沒有。夏小晴瞅瞅旁邊沒人,對她說:"怎麼能放得下呢,他就是我的全部生命。我已經給他寫了一封信,把我因他出家的事講了,我相信他看了信一定會非常非常後悔。"水清搖頭道:"你真是不可救藥了,你趕快還俗當你的蒜迷去。"夏小晴說:"不,我要等著蒜蒜良心發現,離開所有的臭女人,親自來這裏把我接走。"水清無奈地搖頭道:"好好好,你就永遠在這裏等吧。"
七天後,水清的腦門不再流水,出現了十二個黑黑的痂塊,疼痛感也漸漸消失。又過了七天,那痂塊悄悄退掉,留下十二個光光亮亮的圓疤。在石缽庵,燙香疤的年輕尼僧只有她一個,所以特別顯眼,經常有一些女遊客找她合影。水清來者不拒,誰想照就照,她只管笑吟吟地面對鏡頭。夏小晴不解地問:"你怎能這樣隨便讓人拍照?"水清說:"他們拍下的,不過是我的今生幻影,真正的我在哪裏,他們能知道嗎?"
又過了一些日子,水清打算回明洲看望一下姐姐和小外甥。想不到,她正要向師太請假,姐姐卻突然來了,她身穿黑色縵衣,憔悴不堪。水清問,姐你怎麼來了?小外甥呢?姐姐搖頭苦笑:什麼小外甥,那是人家的孩子,我今天過來是要出家。水清益發吃驚,忙問是怎麼回事,孟懺便講了她的遭遇。
孟懺說,她雖然懷的是試管嬰兒,卵子來自別人,但自己懷胎十月,曆盡艱辛,直至分娩,早把那孩子當作自己的親骨肉,疼愛之情無法言表。方建勳對這孩子也很喜歡,這一段連山西也不去了,有空就在家裏逗孩子玩。有一天,他領著一個漂亮女孩來家,說那是公司剛剛招聘的大學生劉長燕。劉長燕說,她剛到公司裏來,聽說老闆喜得貴子,特來祝賀。說罷,就放下提來的禮品,急乎乎地去看孩子。孟懺發現,劉長燕看孩子時,眼角裏竟有淚水。她正詫異,方建勳拉起劉長燕,說看一眼就行了,走吧。可是,那劉長燕向外走卻是一步三回頭,神色悲戚。從此,孟懺心裏就揣上了疑問。又過了兩天,劉長燕藉口給孟懺送吃的,又來了一趟,來時還是癡癡地去看孩子。孟懺讓劉長燕坐下,直盯著她說:你是不是"黑蝶"?劉長燕先是一愣,接著說我不是,我不是,拔腿就走。孟懺拉著她說:你別走,咱們今天把事情談個清楚!劉長燕走不了,沉默一會兒,接著向孟懺交代了捐卵的真相:原來,她真是那個捐卵的"黑蝶"。她是湖北人,生在農村貧困家庭,父母省吃儉用才供她考上了石家莊的一所大學。那回她在家過完暑假回石家莊,在火車上遇到了方建勳,二人說了一路話,臨分手時方建勳給她留了名片,讓她遇到困難找他。過了幾個月,劉長燕的母親突然得了重病,家裏沒錢,她想起方建勳,就打電話要借點錢送母親上醫院。方建勳立即給她的卡上打去了一萬,她用這錢回家給母親治好了病。從此,她和方建勳就經常聯系,去年十一長假,方建勳讓她去山西,陪她去五臺山玩了一趟,二人自然而然地發生了肉體關系。去年冬天,方建勳告訴她,他妻子不育,需要找人捐卵,問她願不願意,她說我早想報答一下你,這回有機會了,於是就按照他的安排,對孟懺在網上發的征卵啟事做了回應,後來就去上海捐出了卵子。方建勳和她談過,卵子是你的,可孩子不是你的,你不能去認孩子,不能妨礙我的家庭。劉長燕說,我答應你,我不會認這孩子。可是,當她得知孩子生出之後,卻突然有了一種無法遏止的沖動,覺得無論如何也要過來看一下孩子。被糾纏不過,方建勳答應了她,可她從見到孩子的第一眼起,就把諾言忘得一幹二淨,以至於在孟懺面前嚴重失態。這幾天她老在心裏念叨: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老想再過來看看。今天,就背著方建勳來了。孟懺聽她講罷,像遭了雷擊一般,當時就暈倒在地。劉長燕嚇壞了,急忙打電話叫來方建勳。方建勳回來,對劉長燕大發雷霆,讓她趕快走,可孟懺說:"該走的是我,這是你倆的孩子,我成全你們。"等劉長燕走後,方建勳痛哭流涕,向她認錯懺悔。孟懺說,你不要這樣,是我對不住你,我要是能自己生孩子,也不至於到這一步。劉長燕馬上就畢業了吧,你讓她過來照看孩子,我要走了。方建勳問她去哪,孟懺說她要出家。方建勳說不行,絕對不行。孟懺說:"我決心已定,你不要攔我。"我爹我妹妹都已出家,現在就缺我了。看在咱們夫妻一場的份上,看在我給你們做代孕母親的份上,你給我在芙蓉山建一處尼庵,讓我住到那裏,好方便照顧我爹。在這之前,我先去疊翠山和妹妹同住。方建勳聽罷嚎啕大哭,最後只好答應了她。昨天夜裏,孟懺摟著孩子哭幹了眼淚,天亮之後換上縵衣,讓方建勳送到了車站。
水清聽罷姐姐的敘說,愣愣怔怔地說:"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孟懺淒然一笑:"這有什麼可奇怪的,人生無常嘛。師太在哪裏?你快領我見她。"
秦老謅的謅:拆廟
開完鬥爭會,弄死了和尚頭子,剩下的和尚一夜間全跑光了。飛雲寺財產成了勝利果實,苗鄉長就帶著八個村的幹部分。把地分了,把廟裏的東西也分了,桌子,椅子,香爐,燈台,鍋碗瓢盆,各種響器,等等等等吧,分得一幹二淨。
藏經樓裏有八個大木櫃,苗鄉長讓一個村抬一個。那櫃子都裝滿了經書,其中就有當年開山和尚去京城請經書,皇上賜給的那套《大藏經》。村幹部們想抬抬不動,就把那些經書全都扯出來扔到地上,樓裏扔了半人高的一片。那些櫃子,各村抬回去都是給會計用,裝賬本子。
抬走櫃子,有人就把經書點著了火。那火燒不旺,多是暗火,一氣燒了半個月,藏經樓裏才不再冒煙。我是第二天去看的,沒有幹部在場,我就捏著鼻子進去。翻翻那些書,見封皮上寫著這經那經,我不感興趣。後來看見了一套《芙蓉山志》,就把它拿了出來。那本山志在我手裏十九年,可惜後來叫紅衛兵抄走燒了。
和尚留下的一些舊衣裳也分了。分到一些貧雇農手裏,有的改一改樣式再穿,有的懶得改,直接穿在身上。那幾年,芙蓉山下經常看到一些和尚模樣的人晃來晃去,其實不是。
芙蓉山一帶正搞著土改複查,還鄉團來了。他們都是跑走的一些地主富農,跟共產黨有血海深仇的,組成隊伍回來殺幹部,殺貧雇農,桃園有死的,杏園也有死的。官湖死了兩個,一個是村書記,一個是民兵連長。那個二馬虎要不是跑得快,也叫還鄉團殺了。還鄉團殺了人想撤,可退路叫共產黨的縣大隊給截了,只好退到山上,進了飛雲寺。飛雲寺易守難攻,王縣長領著縣大隊攻了三天三夜,才攻進寺裏,把打光了子彈的還鄉團抓了起來。還鄉團活著的還有三十多人,王縣長把他們拉到大悲頂旁邊,一個個都槍斃了,屍體扔進了流雲峽。
殺完了還鄉團,王縣長說,這廟不能留,留著會給敵人提供堡壘,就讓鄉裏組織人拆掉。苗鄉長讓糧秣助理老單帶人去拆,可老單膽小,到了那裏光抽煙不幹活,三天沒拆下一塊瓦來。苗鄉長生了氣,就撤了他的職,另派司法助理老蔣去。老蔣膽大,踩著梯子上了大殿屋脊,乒乒乓乓,轉眼間把瓦塊扔了一院子。他一帶頭,去的人都幹了起來,拆瓦的拆瓦,撬磚的撬磚。拆著拆著,從牆裏忽然拆出一窩蛇來。老蔣也不怕,抄起鐵鍁亂鏟一氣,把一窩蛇都鏟死了。
拆完了牆,只剩下佛像還立在那裏。老蔣指揮人上去砸,可沒有一個靠前的,都說鬥和尚敢,可砸佛不敢。老蔣瞪著眼說,佛又怎樣?掏出槍來就朝佛打。誰也想不到,那佛像本來穩穩地坐著,可是老蔣的槍一響就倒了,佛就這麼不經打。
用了七八天,飛雲寺全拆完了,老蔣又主持著分磚分木棒。山上只留下了抬不走的長條石、石碑、大鍾和千僧鍋。鍾和鍋一直到了"大躍進"才抬下山去,都煉成了鐵砣子。
去年,我在山上遇見了老單,他是來耍山的。整八十的人了,還不用人扶。我問老單,當年你三天拆不下一塊瓦來,心裏想的是啥?他說,我想的是報應。你看見了麼,我當年不肯拆廟,八十歲了還能來耍山,可那老蔣,四十歲上就得了腦溢血死了,不是報應又是什麼?
《雙手合十》第二十三章
整整一個冬春,慧昱一直在當他的"園頭和尚"。每天過完早堂,他給師父帶去一個煎餅,然後就去開辟茶園。一钁頭一钁頭地刨下去,遇土翻土,遇石撬石。他的挖掘深度都在半米左右,勞作於荒坡與新土之間的凹溝內,人們只看得見他的上半身和他高高掄起的钁頭。一場場的寒風,一場場的雪,但從沒擋住他每日的出坡。
寺中一些僧人也曾過來幫忙,像慈輝、永誠、永旺等等,但他們每幫一次,回去都要遭到雨靈的訓斥。他說,"和尚"二字,本意為"上人",上人去開荒種茶,豈不是自輕自賤?你們老老實實在寺裏呆著,值班的好好值班,不值班的就去坐禪,誰再不聽,我就扣他的單金!這麼一來,那幾個想幫的不敢再幫,只好每天用複雜的目光送慧昱出門,用複雜的目光迎接他回寺。
經常去給慧昱幫忙的是秦老謅。這老漢只要上山,都會到慧昱那兒呆一會兒,一邊撿石頭一邊給他謅上一段兒。芙蓉山的傳說,飛雲寺的過去,雲山霧罩,真假難辨。慧昱只是一邊刨土一邊聽,聽他講得過頭,便笑著來上一句:"小心舌頭長疔。"秦老謅將長舌頭伸出擺一擺:"看看看看,長疔了沒有?"慧昱說:"還沒到時候,等著吧。"秦老謅說:"等我找到雪菇吃下,你們誰咒我也白搭!"
這個冬天裏,只要下雪,秦老謅必定在山上尋尋覓覓,他的腳印和野兔、狐狸、黃鼠狼等小動物的蹄印相互交錯,雜亂無章。慧昱說,老謅哇,了生死只能通過修行,靠外力是不起作用的。秦老謅說,你師父也這樣勸過我,可我不聽,我非要找到雪菇不可!於是,每次下雪他都找個不停,直到積雪化完。有好幾回,他還在險要處跌倒,磕得鼻青臉腫。慧昱勸他說,你再這樣走火入魔,非出大事不可。秦老謅一笑:還能有什麼大事出?我和你師父一樣,都是視死如歸的人了。慧昱想想也是,這兩個老頭,雖然方式不一樣,但都是想擺脫生命的既定軌道,追求超越,是異曲同工。
雪下了一場又一場,秦老謅一無所獲。然而,芙蓉山莊卻聲稱新撿了雪菇,把那道"當家菜"做得紅紅火火,不知賺了多少票子。秦老謅實在看不下去,就找來筆墨,在芙蓉山莊對面的石崖上寫下了這麼四句:
芙蓉雪菇古來稀,
百年不遇奇中奇。
有人大碗讓你嘗,
准是坑你沒商量!
詩作發表後的第二天,秦老謅正幫慧昱撿石頭,申式朋氣呼呼地來了。他說:"你這個混帳老頭,胡寫八寫,破壞投資環境,想找死是吧?"秦老謅哈哈笑道:"老漢我揭露騙子,你不給我記功,反說我找死,這算什麼事兒?"申式朋說:"商業炒作嘛,這個避免不了,你不要再寫呵,再寫我就不客氣!"說罷,他打量一下那片新土,說:"慧昱,我勸你別受這罪了,老和尚腰包裏有錢,沒必要再開茶園嘛。"慧昱說:"謝謝主任關心,可我還是要幹下去。茶禪一味,我還沒種出茶來就體會到啦。"申式朋搖搖頭:"你願幹就幹吧。不過你看你,以前是個白麵書生,現在粗皮糙肉,成了什麼樣子!"慧昱笑道:"一具臭皮囊,皮粗皮細都無所謂。" 申式朋笑了:"好,無所謂無所謂,你這個和尚就是跟別的不一樣!"
過了兩天,秦老謅又來慧昱這裏,正一邊撿石頭一邊謅,一個留著長毛的小夥子跑來,張口就讓秦老謅掏五十塊錢。慧昱吃驚地問:"你為什麼向他要錢?"長毛小夥說:"買門票唄。"慧昱說:"不是早就定好,山腳下幾個村有人上山,都不收門票麼。"長毛小夥說:"偶爾來一次兩次可以不收,整天來耍山的不在免費範圍。"慧昱問:"這是誰的規定?"長毛小夥說:"風管委和運廣集團共同制訂的。老謅,你快掏錢!"秦老謅捋著鬍子笑道:"你們不讓我寫我就不寫,來這一套幹啥?"慧昱問:"你又去寫啦?"秦老謅說:"我就是不想叫越來越多的人受騙上當。小夥子,你回去告訴申主任跟宋經理,如果他們繼續騙人,敗壞芙蓉雪菇的神聖名聲,我就跟他們拼命,我一個快死的人怕誰呀?"長毛小夥見老漢這麼說,也不敢再要錢了,一溜煙跑了下去。慧昱向秦老謅連連點頭:"你厲害,你真行!"秦老謅擰著脖子說:"他們要是繼續造假,我還要寫!"
有了秦老謅這麼個剋星,"芙蓉雪菇"這道菜果然絕了蹤跡。
怡春市的禪友們也曾來幫慧昱幹過。那次曹三同和熱砂主人來芙蓉山,想和慧昱探討禪理,發現他正在開荒,甚感驚奇,說慧昱農禪並舉,有百丈遺風,實在難得。他倆奪過慧昱的钁頭,輪流替他刨了半天土,說下個週末要把"怡春禪社"的全體成員都拉到這裏。七天後,二十多位禪友果然乘車過來,帶來钁頭鐵鍁,叮叮當當幹了起來。
正幹著,熱砂主人突然大喝一聲,把眾人嚇了一跳。大家去看他時,他卻瞅著旁邊的山坡說:"野鴨子。"他的女友沈婕說:"野鴨子?在哪裏?"有人說:"寒冬臘月,怎麼會有野鴨子在這裏?"
慧昱和曹三同卻不答話,依舊幹活。怡春大學的龔青老師突然放下钁頭,跳過去就扭熱砂主人的鼻子,一邊扭一邊說:"疼不疼?疼不疼?"熱砂主人猛地擺脫鼻子上的那只手,一屁股坐下嚎啕大哭。沈婕急忙跑過去,一邊撫摩著他的鼻子一邊向龔青翻白眼:"你幹啥呀?"龔青卻指指自己的耳朵,搖頭不語。熱砂主人這時將沈婕一推:"你淨添亂!"沈婕不解,說:"你又發什麼神經?社長,你快解釋解釋!"曹三同說:"讓慧昱禪師解釋。"慧昱卻搖頭一笑:"我不明白,我解釋不了。"沈婕說:"你是佛學院畢業的,還解釋不了?"慧昱說:"解釋不了。"依舊埋頭幹活。
其實,慧昱早就知道熱砂主人和龔青是在演繹百丈懷海的故事。他大喝一聲,龔青指著自己的耳朵搖頭不語,講的是百丈被馬祖大喝一聲耳聾三日;他說野鴨子,龔青去扭他的鼻子,也是一則著名的公案,是馬祖讓徒弟不要受生滅法的牽制;而熱砂主人嚎啕大哭,那也是公案裏的一個情節,百丈用哭來表示自己挨了師父的"殺人刀、活人劍"之後開悟。慧昱想,這幫人對禪學有熱情,有研究,真是禪門之幸事。有學者早就說講,禪學是溝通佛教與現代人的最好橋梁。禪僧們應該充分重視這一因緣,讓這些人好好領教禪學智慧,並通過禪學接近和瞭解佛教。但是,他又對這些禪友們熱衷於鑽研公案、瘋瘋癲癲地模仿古時禪師作派不那麼喜歡,甚至感到厭惡。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那一幫禪友,還是繼續嘻嘻哈哈地作"模仿秀",後來,他們只管秀來秀去,已經顧不上幹活,钁頭鐵鍁只是他們偶爾用上一用的道具。到了十一點鍾,一些人喊累喊餓,嚷嚷著要去吃飯。曹三同說:"好,咱們到芙蓉山莊撮上一頓!"他讓慧昱同去,慧昱搖頭謝絕。熱砂主人臨走時,到慧昱跟前小聲說:"我發現你今天情緒不高,是不是沒當上住持鬱悶呵?"慧昱沒有回答,笑一笑繼續刨土。
在此後的幾天裏,慧昱一邊幹活一直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何讓禪學契合現代社會。他想,像師父那樣的禪僧,整天抱定話頭枯坐,甚至閉關不出,只能讓俗世之人敬而遠之。像曹三同他們這樣,一味地掉書袋,弄玄機,矯揉造作,也顯然不利於普及禪學。
那麼,到底怎樣為好,什麼才是殊勝法門呢?慧昱苦苦思索。
這天,他坐在地邊休息,看著面前的钁頭,忽然想起古時一位叫陸希聲的人問仰山禪師是否持戒、坐禪,仰山作頌答之:"滔滔不持戒,兀兀不坐禪。釅茶三兩碗,意在钁頭邊。"慧昱想,仰山在這裏並不是說不用持戒,因為鋤頭(古時稱钁頭)時時像除草那樣去穢去淨,故不持戒而未嘗不持戒,不坐禪而未嘗不在坐禪,只是無造作、無是非、無取捨、無斷常、無凡無聖。這也就是古德講的"平常心是道"。
平常心是道,那麼禪也應該歸於平常。
"平常禪"。這三個字突然從他心中跳了出來。
平常禪。平常禪。平常禪。
慧昱想,應該從這個角度闡釋禪法,使之成為禪人的修行要領,並讓禪以平常的姿態走向社會,走進民間。
他經過一番思考,歸納了"平常禪"應具備的幾個特徵:
第一,佛我統一。指的是禪人要明心見性,徹見"本來面目",認識到人人都具澄明圓滿的本心,只要不執著於妄想,那麼就會"踏著本地風光,管取超佛越祖"。
第二,心平行直。心不住諸相,如如不動,行住坐臥,純一直心。心平行自直,行直心必平。
第三,不修而修。不刻意持戒、坐禪,饑來吃飯,困來即眠,去除造作,隨緣任運,在黃花翠竹間領悟禪學的玄妙,於日常生活中感受真理的搏動。
第四,出入自如。打通世間、出世間,以出世的情懷做入世的事業,將禪境化為親切平易的人生境界,以般若智慧建造人間淨土。
回寺後,慧昱通宵達旦,將他的思考進一步擴展,寫成一篇萬字長文。此後的幾天,他反複斟酌修改,並增加了防止將"平常禪"庸俗化的內容,將文章題目定為《回歸平常方是禪》,投寄給了疊翠山佛協辦的《獅吼》雜志。
從此,慧昱也實踐著他的主張,任性逍遙,隨緣放曠,將生活與禪打成一片。他每天都去開辟茶園,回寺後該上殿上殿,該過堂過堂,晚上在寮房或看書,或寫字,或念佛,或坐禪,自由無礙,身心輕安。
春節後,他收到了疊翠山寄來的《獅吼》雜志,原來是自己的那篇文章發表了。讓他驚訝的是,文章發在這一期的頭題位置,明若大和尚親自寫了按語。按語說:"當年太虛大師說過,中國佛學的特質在禪,中國佛教若能複興,仍在乎禪。禪以明心見性的簡易之道解決人類文明、個人生命的終極關懷,統一了現實與超越、世間與出世間,最能適應現代人的需要。而怎樣為現代人提供在現實生活和超現實信仰上都能得到滿足的原則與技術,這是禪學能否普及的關鍵。疊翠山佛學院畢業生慧昱通過此文展示了他的思考成果,實為難得。願此文能為廣大禪人提供修學方面的啟發與幫助,願'平常禪'能夠成為禪海之中一條靈便的航舟。"
慧昱看了十分激動,立即給大和尚打了電話,說:"感謝院長鼓勵。"大和尚在電話裏笑道:"哈哈,慧染芙蓉,靈機悟透拈花旨;昱照飛雲,正法流芳繼有緣。我給你的那幅字沒有白寫嘛!"慧昱說:"靈機悟透遠遠談不上,還懇請院長今後多多開示。"
過了一段,熱砂主人給慧昱打來電話,嚷嚷道:"慧昱,你真了不起,你成了高僧啦!"慧昱說:"你這禪瘋子又說胡話!"熱砂主人說:"怎麼是說胡話,你還不知道吧,《佛學文薈》轉載了你的大作呢!"慧昱問:"真的?"熱砂主人說:"誰打妄語,叫他來生變個大王八!"慧昱心裏便有些激動。《佛學文薈》是北京一家佛學研究機構辦的雜志,專門選載佛學領域的精粹之作,他在佛學院時每期必看,但從沒想到自己的文章會入該刊法眼。熱砂主人在電話裏又說:"我們想請你方便的時候下山,到禪社好好地講一課。"慧昱問:"講什麼?"熱砂主人說:"就講平常禪。"曹三同在旁邊接過電話說:"慧昱,以前我們這一幫人癡迷於文字禪,東施效顰,瘋瘋癲癲,不著邊際,還自以為是。現今你提出了'平常禪',讓禪回歸平常,這才是學禪修禪的一條好路子。你的文章許多人都讀了,但文章是理論,是濃縮了的,我們請你展開講,仔細講,結合修學實際講,好不好?"慧昱說:"行呵。"曹三同就跟他商量,星期六早晨讓熱砂主人接他下山。慧昱說:"國家規定,凡屬講經佈道一類的活動,必須在宗教場所進行。你們到山上來吧。"曹三同說:"還有這規定?那好,後天不是週六嗎,我們九點左右到你那兒。"
接完電話,慧昱便去和監院悟相打招呼,說週六這天要用一下法堂。悟相問他幹什麼,他如實以告,並拿了那本《獅吼》雜志給他看。悟相粗略看過了一遍,說:"慧昱你了不起,佩服佩服。你想用法堂只管用。"
想不到,星期六這天過早堂,升座後便開了小灶的雨老卻破例到齋堂和大眾同吃。吃罷,他抹抹嘴說:"大眾聽著,飛雲寺法卷在老衲這裏,傳經佈道的宗旨,不離'拖死屍是誰'。可今天,有人想用野狐禪惑眾,老衲無法與他共住。"
老和尚這話,是清清楚楚要攆慧昱走。多數僧人聽了都很吃驚,永旺把筷子一摔嚷嚷起來:"憑什麼要攆慧昱師走?論學問,論修行,你們哪一個能比得上他?"慈輝臉色鐵青,捅一捅旁邊坐著的悟相小聲斥責:"是不是你鼓動老和尚攆慧昱走的?你想接老和尚的衣缽,也不用這麼急!"悟相急赤白臉:"慈輝你千萬別誤會,咱們都是老同學,我怎麼會那麼幹呢?老和尚的這個決定,我事先一點兒也不知道!"
那邊,永誠起身到老和尚座前跪下,說:"請方丈三思,不要讓慧昱師走。"
永發也去跪下:"方丈,求求你啦!"
而老和尚卻說:"他留下也不是不行,可他必須老老實實做一個清眾,不要鼓搗野狐禪,更不能私自在社會上招徠信眾,擾亂本寺。"
慧昱一直面無表情地坐著。聽到這裏,他淡然一笑,起身向大眾打個問訊,說:"各位珍重,慧昱告辭了。"說罷,他出了齋堂,回自己寮房收拾東西。永旺在他後面大聲道:"這是什麼鬼地方,老子也走!"說罷,"嗵嗵嗵"跑上樓去。慈輝跟在後面說:"慧昱你要走,你師父怎麼辦?誰給他護關?"慧昱說:"當然是我。" 慈輝說:"哦,你還在這山上不離開呀?那咱們還會經常見面。"
師徒二人收拾好了,到大殿向佛頂禮一番,然後背上行囊往外走去,慈輝等人含淚送到山門。
到了羅漢榻旁邊,曹三同帶著二十多位禪社社員恰巧上來。熱砂主人說:"慧昱師,你在寺裏等我們就行了,還用跑到這裏迎接?"永旺說:"到這裏不是迎接你們,是雨靈那個老不死的把慧昱師攆出來了。"眾人都很吃驚,忙問怎麼回事,永旺把原因一講,眾人無不憤然。曹三同說:"慧昱師提出平常禪,這是一個了不起的創造,怎麼能是野狐禪呢?"熱砂主人說:"走,去廟裏找老和尚說理去!"慧昱急忙擺手:"你們可別這樣,僧團共住的原則是六和,和則共住,不和則分開,這都是正常的。"沈婕問:"那你以後到哪裏住?"慧昱向獅子洞的方向一指:"陪我師父去。"沈婕說:"住岩洞?那怎麼受得了。"慧昱一笑:"師父住得,我就住不得?來,咱們開始討論禪法吧。"曹三同打量一下四周說:"哈,這裏還真是個好道場!來,咱們就地坐下,聽慧昱師開示!"
眾人或坐草地,或坐石頭,散亂成一片。慧昱則坐於羅漢榻之上,講了起來。他從"平常"二字講起,既符合祖師本意,又融入現代理念,契時切機,深入淺出,一氣講了兩個小時。最後,他口占一偈作結:
平常心,平常禪,
柴米油鹽任自然。
紅塵滾滾禪心皎,
隨緣自在得天然。
講罷,社員們熱烈鼓掌。龔青扶扶眼鏡說:"好一個隨緣自在得天然!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今天慧昱師讓我有了聞道之喜!"
大家紛紛發表感想,討論起來。這期間,熱砂主人帶兩個人到下面買來了煎餅、鹹菜和瓶裝礦泉水,看看快到中午,便分給了眾人。慧昱取過兩份,說要給師父送一份去,說罷轉身躍過山溪,走向了獅子洞。
到那裏,他見昨天送的煎餅已經不見,就在洞口又放了一塊,對裏面說:"師父,我今天來晚了,你快吃吧。"接著,他就把自己被雨靈從寺裏攆出的事說了,但他沒說被攆的原因,只說自己和雨老意見不和。他對師父說,從今往後,他就住在洞外護關,讓他放心。說罷,他見洞裏沒有動靜,就席地而坐,吃下了手中的一塊煎餅。吃完回頭瞅瞅,洞口那塊煎餅不見了。
永旺一臉興奮地來了,左手緊緊地握著一卷東西。走到慧昱面前,他將手一展,原來那是一卷百元大鈔。慧昱問:"哪來的錢?"永旺將錢塞到慧昱手中,說:"那幫人給的,每個人都掏,總共掏了一千八。我還愁咱們今後的花銷呢,這一下半年沒問題了!"慧昱說:"你怎麼能收人家的錢呢?"永旺說:"我不收,可人家說,這是付給你的講課費。"慧昱笑道:"平平常常講了一會兒,就值這麼多錢呀?他們是想供養咱們罷了。"他站起身來,向清涼穀裏看看,那些人已經走出老遠,只剩下一片腦袋在溝崖邊時隱時現。
這時,永旺在他身後大聲說:"師祖,我們來跟你作伴啦!"他回頭一看,永旺正伸手拆那石牆,扯下一塊石頭就扔出老遠。慧昱喝道:"永旺你幹什麼?快住手!"永旺停住手問:"咱們不住這洞裏嗎?"慧昱說:"你師祖閉關,怎麼能和咱們住在一起?咱們另找地方。"永旺說:"住哪裏?"慧昱打量了一下,見洞口西面有一石壁闊大如牆,就說:"就在這裏搭一間茅篷。"永旺撇著嘴道:"自己搭茅篷住?也太不像話了吧?"慧昱說:"怎麼不像話?僧人在山裏住茅篷,在過去是常有的事。"永旺說:"好,住就住,你說怎麼搭吧。"慧昱說:"先搬些石頭壘牆。"二人就在附近山坡上四處尋找石頭,尋到一塊搬來一塊。幹到傍晚,永旺說:"今天晚上咱們在哪裏睡?去住飯店?"慧昱說:"住飯店?虧你也想得出。當年佛祖和弟子們都是在樹下住宿,在這裏對付一夜還不行?"永旺撅起嘴道:"不去飯店就不去,可總得吃飯吧?"慧昱說: "你去買一點。"說罷給了永旺一張錢。永旺"嗵嗵嗵"跑下去,不一會兒就提來了兩個塑膠袋。慧昱看看,一個袋裏是煎餅,另一個袋裏卻是切好的豬頭肉。他瞪眼道:"你這是幹什麼?"永旺嘻嘻笑道:"你不是講,修平常禪不持戒麼?"慧昱說:"我講的是不刻意持戒,是心定如山之後的隨緣,咱們還沒到那境界,怎麼能故意犯戒。"永旺叭嗒著嘴道:"豬頭肉真香呵,我真的是饞了。好,你不讓吃就不吃,明天送給秦老謅吧。"
二人吃下煎餅,就去坡下劃拉了一些幹樹葉,在石壁邊堆成兩堆,分別坐了上去。永旺看看西天邊尚存的那一抹夕陽餘暉,大聲說:"佛呵,你看看俺和師父,還有俺師祖,是多麼艱苦多麼誠心,你快叫俺們得道吧!"慧昱笑了起來:"剛才還惦記著豬頭肉,這會兒就想上西天,你也忒心急了!"永旺說:"也是,心急喝不得熱粥,俺繼續修煉!"他將帶來的被子披在身上,口裏嘟噥起來:"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佛是誰……"念過一會兒,他便靠著石壁打起了呼嚕。
慧昱參一陣話頭,然後睜開了眼睛。他看著天上的半邊月亮,感受著掠過面頰的山風,心裏惦記起師父。他算了算,師父閉關已經有四個多月,雖說每天都能拿走洞口的煎餅,但不知身體還好不好。他起身走到洞口,貼牆站著,仔細傾聽裏面的動靜。但聽了一會兒,裏面什麼動靜也沒有,連一聲咳嗽也聽不到。他小聲叫道: "師父。師父。"裏面也沒有回應。他只好又回去坐下,披著被子睡了。
第二天上午,秦老謅過來發現了他倆。問清事情原由,老漢搖頭直笑: "那個雨靈,也真是小心眼兒!不過這麼一來,你師父可有伴兒啦。"說罷,他就動手幫忙。他讓慧昱和永旺去搬石頭,自己負責壘牆。幹到中午,永旺拿出煎餅和豬頭肉,秦老謅看了說:"還買好了豬頭肉,你倆知道我會來幫忙?"永旺鼓突著嘴說:"知道,俺師父會算!"秦老謅說:"好,實在是好,我已經兩個月沒吃肉了。"說罷拿起一塊塞進嘴裏,看得永旺在一邊直咽唾沫。
到了傍晚,那牆高出人頭,門窗儼然,就差屋頂了。秦老謅說,他家有木棒,有草苫子,讓慧昱和永旺明天一早去他家拿,二人急忙道謝。
第二天早早吃過煎餅,慧昱就帶永旺從西面下山去柘溝村。進了秦老謅的院子,永旺繞著那棵柘樹王轉了三圈,連聲稱奇,說這樣大的柘樹,他從來沒有見過。秦老謅說:"告訴你吧,前幾天有人上門出一萬塊錢買它,我都沒賣。"永旺說:"你想要多少?"秦老謅說:"出多少也不能賣。"永旺問:"為什麼?"秦老謅指著老伴笑道:"是她不讓。我跟慧昱已經講過,她當年是來采這柘樹葉子愛上我的,對這樹特別有感情。"永旺張大了嘴說:"呵,明白了,你們老兩口是樹為媒呀?那真得好好留著這樹,叫子子孫孫都記著你們倆的奇緣!"
三人扛了木棒和苫子走到村外,慧昱忽然看到左邊的山坡上有一茶樹苗圃,就問秦老謅,現在是不是可以栽茶了。秦老謅說,現在正是好時候。慧昱便讓他去問一下價錢。秦老謅道,好說,這苗圃是我一個本家侄子的。他放下肩頭上的木棒,去問了一下,回來說,茶苗本來是一毛錢一棵,他給講了講價,就降到了八分。慧昱說,那好,明天我就來買。秦老謅說,不用你倆過來,我每天給你們捎一些上山,一天能栽多少就捎多少。
三人爬到山上,正搭著茅篷,申式朋過來了。他板著臉說:"風景區不准亂搭亂建,你們這是幹啥?"秦老謅說:"他們倆讓老和尚攆出來了,你總得叫他們有地方住吧?"申式朋說:"雨靈不讓慧昱在寺裏住,這事我已經聽說了。他這麼做不大合適,我去跟他說說,再讓你倆回去好不好?"慧昱說:"多謝主任關心。可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老和尚是不會讓我回去的,再說,我也想在這裏陪護師父。"申式朋看看已經快搭好的茅篷,搖頭道: "想不到,你們僧人內部也有這麼多的是是非非。好吧,你倆想在這裏住就住,本主任不再追究。"
第二天,雲舒曼和衛萬方來了,雲舒曼說,申式朋打電話向她講了慧昱的遭遇,她今天特地約上衛局長來看望一下。說罷將手上提的一把鋼精壺和一把暖瓶遞給他,讓他用來燒水,慧昱急忙道謝。衛萬方道: "慧昱,你那篇關於平常禪的文章我看了,真好。我為咱們怡春有你這樣的知識僧感到高興!"雲舒曼勸慧昱:"每一種宗教裏面都有教派之爭,法理之辯,希望你以平常心對待遇到的種種事情,好好在這裏修你的平常禪。"衛萬方說:"不光是自己修好,還要把平常禪推向社會,現在不是講建設和諧社會嘛,我覺得這平常禪就是一劑良藥。"慧昱合掌道:"多謝領導指示,慧昱依教奉行。"
茅篷搭好之後,慧昱和永旺下山買來一些日用物品,接著開始栽茶。慧昱一共開了五塊茶園,面積在三畝左右,全部栽完,共花掉八百多塊錢。永旺咋舌道:"咱們那些錢,是黃瓜打驢,一下子少了半截!"
栽完茶苗,慧昱又在獅子洞正前方的山坡上看中了一個地方,打算再開一塊茶園。他回茅篷把這計劃一講,永旺瞪大兩眼道:"還開呀?你到底要開多少?"慧昱說: "再幹上兩年,讓茶園有個十畝二十畝的,幾年之後見了效益,飛雲寺常住的生活就不成問題了。"永旺哼了一下鼻子:"人家都不叫你住了,你還操心常住的生活,傻不傻呀你?"慧昱說:"你不願幹,在茅篷裏歇著就是。"永旺說:"那像什麼話?俺不跟著你住了,俺走。"慧昱問:"你去哪裏?"永旺說:"俺到大城市裏的寺院住去。那裏清閑,收入也高,哪像住這茅篷,僧不僧、俗不俗的。"慧昱說:"你還沒受戒,沒資格掛單,人家不留你的。"永旺說:"俺重新出家,重新拜師剃度還不行麼?"說罷,他就動手收拾東西。慧昱見他執意要走,就取了五百塊錢給他作路費,永旺也不客氣,將錢收下。他向慧昱頂一個禮,起身背上行囊,大踏步下山去了。
慧昱看著永旺遠去的背影,心中十分傷悲。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和這個大侄子在村街上玩耍,曾做過"跳房子"的遊戲:單腿跳躍,一次次踢著瓦片前行,跳了一個格又一個格,直至自己的"老家"。他想,許多年過去,我和他都在人生路上跳了一次又一次,那麼,我的老家在哪裏?他的老家在哪裏?還有洞中師父的老家又在哪裏?這麼想著,慧昱的眼圈不由得紅了起來。
等到永旺的身影在清涼穀裏徹底消失,他擦拭一下眼角,又扛起钁頭去了剛剛選定的茶園。
第二天秦老謅過來,問永旺哪裏去了,慧昱如實以告。秦老謅說,他是想當閑肉呵。慧昱問,什麼是閑肉?秦老謅說,當地人稱那些不出大力、不幹粗活的人為閑肉,過去在莊戶人眼裏,讀書人是閑肉,教書先生是閑肉,和尚更是閑肉。在他小的時候,人們談起飛雲寺的和尚,經常這樣說:那一堆閑肉。
閑肉。一堆閑肉。
這個稱謂引起了慧昱的思索和警覺。由此,他也堅定了走農禪之路的決心,將手中的钁頭掄得更加有力。
秦老謅不是天天上山,但三天兩頭總要來一趟,給慧昱一邊幫忙一邊謅上一通。不過,就在清涼穀兩邊山花爛漫的時候,一連七八天沒再過來。慧昱心裏正惦記著老漢,老漢卻在一天上午露了面。讓慧昱驚訝的是,秦老謅步履蹣跚,弓著老腰,下巴幾乎掛在了胸脯上。慧昱問他怎麼啦,秦老謅往慧昱開出的新土上一坐,幹笑一下道:"俺家老嬤嬤走了。"
慧昱知道,"走了"就是死了,忙問:"她得了什麼病?"秦老謅說:"她不是病死的,是喝了農藥。"
"喝農藥?為什麼?"
秦老謅長歎一聲:"為了那棵老柘樹唄。"
他狠狠地揪了幾下鬍子,就講起了家裏發生的事情。他說,他上一次耍山回家,發現老伴正坐在山半腰裏哭。他問老伴哭什麼,老伴說,柘樹王叫兒子賣了,下午買主來挖樹,她自己攔不住,就上山找他,到這裏卻摔了一跤,腿疼得不能再走。他背上老伴回家一看,院子裏空空蕩蕩,只剩下一個大坑,樹已經叫買主拉走了。他去堂屋責罵兒子,兒子卻說,不就是一棵樹麼,有人想買咱就賣唄。秦老謅說,你要賣也得跟我商量,這樹是你自己的麼?兒子卻說,你的還不就是我的?你跟俺娘還能活幾天?秦老謅問兒子賣了多少錢,兒子說是三萬。秦老謅說,樹賣了就賣了,可那錢你得給我一些吧?你娘渾身是病,想吃藥也沒錢,你難道不知道?兒子說:治病慢慢來,這錢我有用處。他問兒子有什麼用處,兒子說,用處多著呢。爺兒倆正在爭吵,老嬤嬤卻從南屋裏一瘸一拐地走出來,叫著兒子的小名說,大柘,那錢用處再多,也得拿出一點給我辦喪事吧?秦老謅見她說話蹊蹺,又聞到一股農藥味,跑到南屋裏看看,發現地上果然有一個盛1605的空瓶子。他急忙找蔥管探老伴的喉眼兒,讓她嘔吐。等老伴嘔出了一些,他責問老伴,幹嘛要辦這傻事?老伴說,這樹就是我的命,樹沒了,我的命也就沒了。秦老謅讓兒子趕緊找車去醫院,可是找到車,把老嬤嬤拉到縣城,醫生說已經沒救了。
慧昱聽罷,連念幾聲佛號,淚水沾襟。他問老謅,現在兒子兒媳待他現在怎麼樣。秦老謅說:"咳,把他娘氣死了,那兩口子一點兒也不覺愧,對我不管不問。"慧昱說:"你要是在家裏住不下去,就到這裏跟我同住好了。"秦老謅說:"慧昱你真是個菩薩。好吧,我往後就住你這裏,哪天死了,你把我往山溝裏一扔萬事大吉。"
從此,秦老謅就很少下山,和慧昱同吃同住同幹活。
暮春時節,當芙蓉山上的松花粉被風吹成漫天黃霧的時候,慧昱和秦老謅又開出了一塊茶園。這天,二人正壘著地堰,申式朋帶著一個老闆模樣的人在山上蹓蹓躂躂走了過來。慧昱見那人長著娃娃臉,有點兒面熟,便想起這人是孟懺的丈夫方建勳,和他在怡春醫院見過的。等他倆走到近前,慧昱向他打個問訊:"方老闆,你怎麼來啦?"申式朋說:"你們想不到吧,方老闆要來做一件大善事!"方建勳紅著臉說:"哪裏哪裏。是孟懺讓我在這裏建一座道場。"慧昱不解:"她在這裏建什麼道場?給誰住?"方建勳說:"建一座尼庵她來住。她說,住在這裏照顧父親方便。"慧昱問:"孟懺打算出家?"方建勳說:"已經出了,正住疊翠山石缽庵。她說,等到這裏建好,就請個方丈,一塊兒過來。"申式朋喜孜孜道:"芙蓉山多了佛家道場,也多了旅遊資源,這是多麼好的事情。方老闆過來說了這事,我就帶他在這山上選址。"秦老謅問:"打算選在哪裏?"申式朋說:"我們倆轉來轉去,發現這塊地方最合適:向陽,平緩,離休寧法師住的獅子洞也近。不過,要定在這裏的話,你倆這塊茶園就白開了。"慧昱說:"建道場是大事,我們願意讓出去。"申式朋說:"那好,就這麼定了。方總,咱們下午就去市裏找宗教局申報,爭取盡快拿到批文,盡快動工。"方建勳說:"不過,這尼庵還沒有名字呢,慧昱你說叫什麼好?"慧昱思忖片刻說道:"就叫清涼庵吧。"
秦老謅的謅:布袋會
1948 年冬天,我去蒺藜嶺走姑家。蒺藜嶺在芙蓉山東,是個兔子也不願在那裏拉屎的小山村。我到那裏,姑夫跟我喝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忽然問我願不願當開國元勳。我說,什麼開國元勳?那玩意兒是咱平民百姓當的?我姑夫說:怎麼不能當,入了布袋會就能當。我問什麼是布袋會,他說是彌勒佛弟子的組織。他告訴我,如來佛不行了,如來佛的接班人彌勒佛已經轉世,他就轉世在蒺藜嶺,叫林白陽。這人四十二歲,要先當人王,再當佛王。少則三年,多則五年,這世界就到了白陽世,林白陽就登基為天子,凡是入布袋會的人都是開國元勳,至少要當個縣長。我聽了以後很吃驚,說,現在是國民黨坐天下,共產黨爭天下,怎麼能是林白陽的?我姑夫晃著頭說,國民黨不行,共產黨也不行,天下肯定是布袋會的。說著,他就拿出一個布袋給我看,我看了看,上面繡了三個圓圈,一個青的,一個紅的,一個白的。他說,這是青陽、紅陽、白陽。青陽是國民黨,紅陽是共產黨,白陽是布袋會。青陽、紅陽正在爭戰,白陽呢,正破雲而出。誰有了這麼一個布袋,就能平步青雲,出人頭地。姑夫一邊喝酒,一邊拼命動員我入布袋會。他說憑我的學問,能給林白陽當書記官,將來前途無量。他一次次追問我入不入,說如果入的話,就帶我去見林白陽。我看過老書,知道過去白蓮教的事,心想,這布袋會好像跟白蓮教差不多,有點兒邪,就說我不入。我還勸他退出來,可他不幹,說自己祖祖輩輩是莊戶孫,好容易逮住這麼個翻身機會,怎麼能退出來。他叫我不入也可,但千千萬萬不能告訴別人。
到了大年初一,布袋會起事了。因為那天是彌勒佛的生日。你猜猜他們有多少人?滿打滿算也就是五六百。有什麼家夥呢,也就是幾十條鋼槍,幾百把大刀片子。林白陽有了這點點人馬,就想奪天下做皇上了。大年初一,他們集中到官湖,湧進鄉政府,打死看門的兩個幹部,就宣佈成立白陽國。林白陽黃袍加身,自稱明光皇帝。布袋會成員一齊跪拜,山呼萬歲,跟耍猴兒似的。明光皇帝登了基,就把部下分成三路大軍,一路征南,奪取南京;一路征北,奪取北京;一路征西,奪取西安。我姑夫被分到了征西大軍,他連大刀片子都沒有,只扛了一把老钁頭。這三路大軍當即出發,分別向三個方向殺去。那個林白陽,就留在官湖,等待三路大軍的勝利消息。他身邊的人,除了"禦林軍"的幾十號人,還有他的"三宮六院",那是一些死心塌地跟了他的女人。
林白陽只做了半天皇上。當天下午,縣大隊就過來把他活捉了。接著,三路大軍也讓共產黨的部隊打散。說完這些,他喘著粗氣直皺眉頭:你說,西安怎麼那麼遠?俺們打到西山西邊也沒看見!我哭笑不得,說就憑你們這樣的打天下,不送命才怪。我讓他趕快去政府自首,他先是不肯,後來還是去了。他是自首的,政府就沒叫他坐牢。
布袋會坐牢的有幾十口子,槍斃了十幾個。林白陽說自己是彌勒佛轉世,可是連一點點肚量也沒有,在牢裏嚇得吃不下飯,肚子餓得癟癟的,臨上刑場都走不動,是叫人架著去的。
他的正宮娘娘,就是他的原配老婆,在監獄裏關了十幾年。另外幾個女人,有三個上了吊,有兩個終身沒有嫁人,也夠鐵心的。
《雙手合十》第二十四章
在清涼庵開工建設的時候,飛雲寺推出了新的旅遊觀光項目:看貝葉經。
雨靈老和尚升座時在大庭廣眾之下展示了一回胸前的貝葉經,此後除非官員、記者或者施主,一般不讓人看。有些普通遊客慕名而來,想親眼瞧瞧,老和尚都是緊緊地掩著懷說:"這稀世珍寶,能是隨便看的?"有的遊客說:"給你錢好不好?"老和尚說:"給錢的話可以商量,看一回三百。"多數人覺得太多,搖頭離去;個別人捨得掏錢,就飽了一回眼福。在一個冬日,又來了幾位想飽眼福的,老和尚解開棉袍,袒露胸脯,讓他們又看又摸,誰知過後得了一場重感冒,又發燒又咳嗽,只好讓悟玄拉到怡春醫院住了七八天。一場病花去兩千多,人也瘦得成了骷髏,老和尚說,得不償失,以後可不能隨便叫人看了。
冬去春來,飛雲寺的經費問題讓雨靈傷起了腦筋。他算了算賬,自己從台灣帶回的錢總共是九十萬新台幣,換成人民幣是二十二萬,來大陸後遊曆了一些地方花去兩萬,為悟玄贖身拿出十萬,到升座時還剩十萬。因為他給僧人提高了單金數額,再加上自己開小灶,給悟玄帶來的車輛加油,飛雲寺每月都要開銷一萬多,香火錢遠遠不夠,他每月要填補六七千,照這樣下去,到年底就會無法開支。他本來寄希望於悟玄,讓他想些辦法。悟玄多次打電話或直接下山找母親,讓母親發動居士多多來做佛事,有幾位居士也來山上打過"普佛",但每次只能收入五百。悟玄還曾聯系一些先前與自己有過交情的老闆,動員他們來做佛事,有幾個動員成了,可他們只出小錢,做點簡單的法事。主要原因,是怡春這一帶經濟不發達,而且信佛的企業家很少。他搞不來錢,雨靈就不大高興。老和尚當初捨得拿大錢為悟玄贖身,一是喜歡他的向佛心切,二是看上了他的社會關系。老和尚想,藺璞在社會上混過多年,交往甚廣,他母親還是怡春市的居士頭目,有了這位徒弟就有了大批的施主和大量的供養。然而事非所願,徒弟在這方面並沒起到太大的作用,老和尚就經常在悟玄面前嘟噥說,要不是掏出十萬給他贖身,飛雲寺的日子會過得很好。這樣一來,悟玄覺得十分羞愧。
得知芙蓉山要建尼庵的消息,雨靈很是生氣,說芙蓉山的草本來不多,不夠一群公羊吃的,如果再來一群母羊怎麼得了。再說,山上多了女眾,也會讓男眾起心動念,不利於修行。七十年前曾有女眾想到芙蓉山建道場,也是在獅子洞前面,可是法揚老和尚堅決不讓,幾次動工都被攆走,現在也不能讓她們得逞。雨靈找到申式朋講了自己的意見,可申式朋卻說,南方還有僧尼同住一寺的呢,同在一個山上住有什麼了不起?我還希望芙蓉山有朝一日能成為疊翠山,和尚尼姑滿山住遍呢!老和尚又打電話給市宗教局衛局長,衛局長說,怡春市佛寺本來就少,增建一座完全可以,這事局裏已經同意,正要下發批文,請老法師不要攔擋。雨靈扔下電話罵罵咧咧,氣得額頭上青筋暴起老高。
進入夏天,老和尚看見天氣變熱,胸脯可以裸露了,決定拿貝葉經換錢。他親自擬定了宣傳語和價碼,宣傳語為"看貝葉經,增福祿壽";價格是:只看不摸,收費五十;連看帶摸,收費一百;如果拍照,再加一百;集體觀看,八折優惠。監院悟相說,價碼有些低。老和尚說,沒辦法,薄利多銷吧。他讓悟相寫了一個大牌子,立在院中顯眼的地方,而後在藏經樓坐等來客。
果然有人掏錢觀看。有單獨的,有成夥的。他們先去客堂買上參觀券,然後才去藏經樓。將參觀券交給把門的悟玄,走進去之後,便見滿廳堂香煙繚繞,老和尚趺坐於正中座位,像一尊塑像。他的兩邊,悟相帶幾名僧人合掌而立,齊誦經咒。老和尚見看客來了,便抬起一雙老手,哆哆嗦嗦去解自己的僧衣。先解外面的袈裟,再解裏面的貼身僧褂。他解得十分緩慢,意在加劇看客的急迫心情。終於,該解的都解開了,貝葉經露出來了,幾名僧人念誦聲驟然增強。看客瞪大眼睛去看,或抬起手去摸,把掏錢預定的項目完成了,老和尚便慢慢將衣襟一層層扣好,而後在眾僧漸漸變弱了的念誦聲中閉目穩坐,做入定狀。
雖然掏錢看貝葉經的不是天天都有,但這一項目還是帶來了豐厚收入,一個月下來,飛雲寺進賬五萬多塊。寺內僧人都很高興,對老和尚敬重有加。外來的遊方僧人得知這裏有個能掙錢的老和尚,單金發得也多,先後有多位要求留單,老和尚經過考察,選了三個留下。這三人都是重新拜雨靈為師,重新改了法名。
然而好景不長,這個很來錢的的項目只搞了一個半月只好停止。那天有個旅遊團進入藏經樓正看貝葉經,外面突然電閃雷鳴下起了暴雨。雨中夾了冰雹,乒乒乓乓落了一地,散發出的涼氣直撲室內,把老和尚凍得直打寒噤。也巧,那天看客較多,又看又摸的,過了半個多小時才完。結果,老和尚到了夜間發燒咳嗽,天一亮悟玄就送他去了市醫院,診斷為感冒並發的急性肺炎。因為喘得厲害,貝葉經也在他胸脯上一升一降,落差很大。醫生說,你快把經書取下來吧,那樣可以減輕壓迫,但老和尚連連搖頭,堅決不允。
老和尚住了半個月才出院。他雖然不再燒不再喘,但身體十分虛弱,回山時要悟玄把他背著。此後,老和尚病病懨懨,咳嗽不斷,多數時間躺在丈室。
寺內事務主要依靠悟相和慈輝。悟相身兼監院、維那兩職,從行政到業務事事操心,算得上兢兢業業。他看老和尚久病不愈,還隔三差五率領僧眾為他做消災延壽法事,讓老和尚甚感滿意。
知客慈輝也能恪盡職守,一天到晚守在客堂。但悟相發現,這位老同學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發短信的愛好,經常是端著手機,目光專注,大拇指在上面忙忙活活。悟相問他給誰發信,慈輝說給他妹妹。終於有一天,慈輝向悟相說,他要還俗。悟相吃了一驚,說你出家已經八年,還是進過佛學院的,怎麼能夠輕易放棄?慈輝說,我和小鄭商量好了,和她開一家旅行社去。悟相忽然想起了那個嘴角上長一顆黑痣的野導遊,也明白了悟相平時頻頻發送的短信原來是沖著小鄭去的。悟相勸他三思而行,慈輝卻說:"你不用再勸,我已經想好了。我出家是真誠的,還俗也是由衷的。我和小鄭有了緣分,那就去和她認認真真地過俗人生活。"說罷這話,他果然收拾了東西,向雨靈老和尚辭別,決絕地下山去了。
這件事對老和尚觸動很大。他說:"像慈輝這樣的學問僧舍戒還俗,真是可惜。不過,他這麼做算得上光明磊落,比明裏為僧暗裏為俗要好。說實話,當年我對我師父十分敬重,可對他身邊有女人這一條就是看不慣。"當天晚上,他讓悟相把僧眾招集到藏經樓,讓悟玄扶他出來,講了自己的這一看法,接著宣佈,讓悟玄接替慈輝擔任知客,讓永誠擔任僧值,讓悟相的徒弟徹識給他當侍者。
幾天後,慈輝果然和小鄭帶了遊客上山。慈輝穿一身時髦俗裝,拿一個電喇叭,向遊客講飛雲寺來曆,講佛寺建築特點,講佛和菩薩的故事,娓娓而談,頭頭是道,讓遊客們聽得入迷。只是,遊客對他的稱呼已經改為"陳導"了。"陳導"見了寺中僧人也不臉紅,嘴裏叫著"某某師父",落落大方。倒是悟相覺得別扭,一見 "陳導"過來就急忙回避。
過了中秋,雨靈的身體還是沒有多大起色。這天,他讓悟相扶著上了藏經樓的二層,隔窗看著變黃了的山色,突然老淚縱橫,說:"我拖了一輩子死屍,如今快要拖到頭了。"悟相說:"師父不要傷心,你身體會好起來的。"雨靈說:"生死大限,誰也躲不過的,只是扔掉這具死屍之後的去向不同。可惜我愚鈍不堪,到死也尋不到那件寶物。"悟相看看老和尚的臉,小心翼翼地問:"師父,那到底是什麼寶物?應該怎樣去找?"雨老從窗子探出頭去,向寺西方向看了看,然後退回來說:"悟相,難得你改名從我,而且幫我打理寺院,我決定將衣缽讓你繼承。"悟相一聽,急忙跪下:"師父莫說這話,拜你為師是我自願,打理寺院也是我應盡的職責,別的話師父暫不要講。"雨靈說:"反正我離啟程的日子不遠了,有些話早說為好。"他隔著大褂摸了摸胸脯上,說道:"這貝葉經傳承了三百多年,從十二代住持手上走過,但只有持經的人才知道經文,不知經文的人就沒有資格持經。我現在告訴你,你記好嘍。"悟相連叩三個頭,然後說:"師父請講。"雨靈壓低聲音說:"這幾片貝葉,刻了《起世經》中的幾句,意思是:'諸比丘:有三天使在於世間。何等為三?所謂老病死也。'" 這幾句經文,是悟相讀過的,意思是有老、病、死這三樣東西,世人才知人生之苦,才生出離之心。他說:"師父,我記住了。"
接著,雨靈進一步壓低聲音,向悟相念出了那首《藏寶偈》:
二人去禮西
二竹午間泣
陽消待佛誕
三景山尖棲
雨靈講,當年法揚老和尚口述給他這首藏寶偈,說開山祖師在這芙蓉山上的的確確藏了寶物,誰能找到誰就能得道,而這藏寶偈就暗示了藏寶的地點。開山祖師圓寂之後,不知二祖是不願破解還是沒有能力破解,反正又傳給了三祖。後來一代代的住持都是這樣,臨死的時候把這藏寶偈傳給繼任者。據他瞭解,法揚是真想破解,但直到圓寂也沒能遂願。他回到芙蓉山,也想在有生之年把這偈語破了,看看山上到底埋了什麼,可是找來找去卻一無所獲。雨靈說:"看來我是不行了,但願你能解了此偈,找到寶物,讓我看一眼,我就死也瞑目。"悟相說:"弟子愚不可及,但願意試試。"
此後,悟相就整天琢磨這偈語。見偈語中有"禮西"二字,他和雨老一樣,有空就去禮西台轉悠。到了那兒,攀上高高的石台,一邊在心裏念著藏寶偈,一邊這瞧那瞅。但他去了一次又一次,都是空手而歸。
這天下午他又去了。想來想去,看來看去,心中卻是一片茫然,就悶悶地坐在最高處休息。他看了一會兒腳邊碌碌爬動的螞蟻,再抬起頭時突然看到,在遠遠的西方,正躺著一尊大佛!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再去看,那大佛南北向仰面躺著,真真切切。大佛有頭有臉,有軀幹有腿,在腿的盡頭,甚至還有微微蹺起的腳!
"找到了!找到了!"
悟相欣喜若狂,躍起身來又叫又跳。
他想趕快回寺宣佈這個重大消息,從禮西臺上下來時接連跌了好幾個跟頭,臉上身上多處磕破。他跑回寺裏,徑直奔向鍾亭,抱住那根懸吊著的木棒,"咣咣"地撞起鍾來。僧人們聽見鍾聲非時響起,不知出了什麼事情,紛紛跑來。悟相一邊撞鍾一邊向他們大叫:"我找到寶物啦!我找到寶物啦!"
悟玄聽了,急忙去丈室報告雨老,並把他扶了出來。老和尚問:"悟相,你快說寶物在哪裏。"悟相放下撞鍾棒,指著西方說:"在那兒!在禮西臺上才能看見!"
眾僧呼啦啦都向那兒跑去,悟玄也背起老和尚跟在後面。
大家爬上禮西台的高端,悟相便將那尊臥佛指給他們看。此時,夕陽西下,晚霞滿天,襯托得臥佛更加清晰,更加偉大。僧人們紛紛跪倒,合十念佛。
慧昱和秦老謅也從天竺峰那邊匆匆走來。秦老謅說:"聽見寺裏敲鍾,又看見你們往這裏跑,出了什麼事呵?"悟相興奮地說:"老謅慧昱你們快來看,我把寶物找到了!"
秦老謅和慧昱爬上來,悟相把臥佛指給他們看。秦老謅說:"我以為找到了什麼寶物,那不是王家嶺村西邊的幾座山麼,這一帶的人都叫他西山。我以前也看出它像一個人在那裏躺著,沒什麼稀奇的。"
悟相說:"怎麼不稀奇,那是一尊臥佛!"
秦老謅一邊看一邊搖頭:"不大像。最不像的地方有兩處:一處是鼻頭到嘴唇這一段,應該有個懸崖才對,可那兒是個斜坡。另一處,是下巴到胸脯這一段太高。"聽他這麼一說,跪著的那些僧人都停止念佛,站起身去看,看後都不說話。
慧昱問:"悟相,你說那山就是要找的寶物,依據是什麼?"
悟相說:"我依據的是《藏寶偈》呀。二人去禮西……"
雨靈老和尚這時突然咳嗽一聲。悟相看看他,急忙住口。
老和尚說:"那山真是一尊臥佛,悟相能夠發現,也算是獨具慧眼。這裏為什麼叫作禮西台,我想就跟臥佛有關。該上晚殿了,都快回去吧。"
聽了這話,僧人們一個個轉身回寺,只留下慧昱和秦老謅站在那兒。
秦老謅說:"你那師弟真有意思,把這山當成了要找的寶物。"
慧昱笑了一笑。
秦老謅說:"看來,悟相要接雨靈的班,當飛雲寺的第十三代方丈啦。"
慧昱又是一笑。
秦老謅問:"你為什麼光笑不說話?"
慧昱向抬手一指西方那山:"學他。"
第二天,慧昱見好多天沒有下雨,茶園有些幹旱,就和秦老謅從清涼穀挑水去澆。剛挑了兩擔,只見申式朋從飛雲寺中出來,邊走邊打手機。等他走到近前,秦老謅說:"申主任,你一大早就進寺,給老和尚叩頭去啦?"申式朋關掉手機說:"給老和尚叩啥頭,我是給那尊臥佛叩頭去了。昨晚老和尚給我打電話,說是發現了臥佛,我剛才去看了看,喜得我心髒病差點兒犯了。難得芙蓉山又有了新發現,這一回咱們這裏又要大大地增加人氣啦!"秦老謅說:"你看那山像臥佛嗎?鼻子不像鼻子,脖子不像脖子。"申式朋將手一揮:"那有什麼難的,看看哪個地方不像,出一些人工和炸藥,修理修理就是!"慧昱急忙說:"那要炸多大的一片山?"申式朋豪邁地說:"立下愚公移山志,敢把西山變臥佛!我老申要來上一個大手筆!"秦老謅冷笑道:"你把西山修理成臥佛,芙蓉山的門票就會再漲,是不是?"申式朋說:"門票不一定漲,剛才雨老跟我建議,因為這臥佛只有在禮西臺上才能看得真切,到時候在台下單獨設賣票點,廟裏和風管委五五分成。"秦老謅搖頭: "又是一個五五分成,雨靈也夠精明的。不過,那山是王家嶺的,他們要不要分成?"申式朋將腦殼一拍:"對了,我怎麼就忘了他們的利益呢?這事是得協商一下。"說罷,他飛快地走下去了。望著他的背影,慧昱說:"老謅,咱們下午去看看西山好吧?"秦老謅說:"好,我帶你去。我以前去過那裏。"
吃過午飯,二人先去禮西台打量了一番西山,看准了需要修理的地方,然後下山直奔那兒。真是"看山跑死馬",看起來西山離得不遠,但真正走近它,卻費了兩個多小時,累得秦老謅氣喘籲籲。到了王家嶺村西,慧昱發現,這兒呈品字形排列著三座山,臥佛的影子蕩然無存。這就是說,只有在芙蓉山的禮西臺上看,這三座山的影子才能勉強組合成一尊臥佛。二人找來找去,在最南面的那座山上找到了一個長滿松樹的高岡,確定那就是臥佛的鼻子。他們估計了一下得出結論:如果在這裏修出鼻頭至嘴唇的懸崖,要搬掉的土石體積相當於好幾座大樓。二人往北走一陣,找到了臥佛的脖子——中間那座山的山體。慧昱估計,要把這裏挖低,更是一個耗資巨大的工程。
秦老謅捋著鬍子說:"申式朋如果到這裏看看,肯定不會幹了。"
慧昱說:"憑空造出個臥佛的影子,而且只在一個地方才能看到,純粹是勞民傷財。"
又過了兩天,秦老謅有事回村,慧昱一個人去澆茶苗。正在溪邊往桶裏裝水,見申式朋領著雲舒曼和衛萬方走上山來,猜出他們是來考察"臥佛",就攔住他們講了自己去考察的結果,勸他們不要炸山造佛。申式朋沒等他講完,就怒氣沖沖道:"慧昱,你在山上私建茅篷,亂開茶園,我從沒對你亮出紅牌,我要開發臥佛項目,你竟然給我打橫炮!"慧昱說:"那山真的不炸為好。"雲舒曼微笑道:"慧昱,炸山造佛的可行性,我們會仔細考察認真論證的,請你不必擔心。"慧昱聽了這話,退到路邊不再吭聲。
衛萬方走了幾步,又停住腳說:"哦,我差一點忘了。慧昱,省裏要開佛代會,咱們市分了兩個代表名額,雨老算一個,你算一個,怎麼樣?"慧昱說:"我夠格嗎?"衛萬方說:"怎麼不夠格?你提出'平常禪',產生了那麼大的影響,我如果不讓你當代表,省佛協領導不說我埋沒人才?"聽了這話,幾個人都笑。雲舒曼向慧昱抬一抬下巴:"聽衛局長的,去吧。"慧昱說:"謝謝衛局長。那會什麼時候開?"衛萬方說:"下個月。等接到正式通知,我會告訴你的。"
幾位官員上山後,在寺裏呆了一會兒,去禮西台觀望了一會兒,接著從西坡下山,大概是到王家嶺考察去了。
此後,慧昱在山上又見過幾次申式朋,每次都問他臥佛項目是怎麼定的,申式朋含含糊糊道:正在論證,正在論證。
一天早晨,慧昱起床後到溪邊洗臉,正遇上悟相帶了七八個僧人從寺裏往山下走。走到慧昱身邊,悟相說:"走,一塊去明洲吃千僧齋去!"慧昱問是哪個寺院舉辦千僧齋會,悟相說是明洲通元寺,那兒前天打來邀請電話,說凡是參加齋會的僧人每天發二百元紅包,另外報銷路費。慧昱搖搖頭說:"不去。"悟相說:"其實我也不願去,不過再一想,大眾閑著也是閑著,跑上一趟明洲,人人都有收入,寺裏也省下了飯錢,何樂而不為?我去請示了一下雨老,他也同意,讓悟玄留寺,其他人都去。"慧昱一笑,繼續洗他的臉,悟相等人就徑直下山去了。慧昱想,那個明心也真會折騰,不知又從哪裏拉了個大齋主。顧名思義,千僧齋要組織一千位僧人參加,場面相當浩大。據說,供千僧用齋功德無量,尤其是祈福消災,那是很靈驗的,因為這一千位僧人中說不定就有菩薩。不過,在明心住持的通元寺辦這種齋會,會有菩薩到場嗎?
第三天,去明洲的僧人回來了。永發跑到獅子洞邊和慧昱說,那千僧齋會場面可大了,簡直是人山人海,光是請去維持秩序的員警就有一百多。吃飯時齋堂裏坐不開,禪堂用上了也還不行,只好分成三批,從十點吃到十二點。聽說,齋主是個台商,一下子掏了二百萬呢。
講完這事,永發又說,他在明洲抽空去了一趟姑姑家,沒想到得知了一個大秘密:調到明洲去的那個喬市長有個小蜜。慧昱正色道:"你可別胡說八道。"永發說: "是真的。我去姑姑家,剛說了一會兒話,有個漂亮女孩來了。那女孩一進門就哭,說喬昀沒有良心,把她睡了卻不答應娶她。我姑馬上火了,說,小塗,喬市長調來之後沒搬家,獨自一人生活不方便,公司才派你去伺候他。這是你的工作,你怎麼能想到嫁給他呢?他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小塗說,什麼人?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他睡了我就得娶我。我姑氣得連揍她幾個耳光,讓她清醒清醒。接著打電話叫我姑夫回來處理這事。我不想見我姑夫,就起身走了,也不知這事後來怎樣。"
慧昱聽了合掌道:"阿彌陀佛,喬市長離地獄不遠了!"
半月後的一天下午,悟玄從寺裏下來對慧昱說,接到市宗教局的電話,省佛代會明天報到,衛局長讓他開車送老和尚和慧昱一起去。慧昱說:好,謝謝。
悟玄走後,慧昱拿著水桶去溪邊汲水,一邊走一邊想,省裏召開佛教界代表大會,這可是一件大事。在佛學院的時候聽說,佛代會五年才開一次,會上一定是高僧雲集,我可遇上參學的殊勝機緣啦。
正想著,就走到了羅漢榻旁邊。他聽見有人在喊:"慧昱!慧昱!"抬頭看看,見一位穿俗裝的矮胖漢子從山道上快步走來。走近了才認出,那是住通元寺的二師兄慧亮。他驚訝地道:"師兄怎麼來啦?你還俗啦?"慧亮看看身後無人,小聲道:"我沒還俗。我來找你有事。走,找個僻靜地方說去。"慧昱到溪邊打上水提著,領慧亮往獅子洞走去。
到了洞邊,慧亮看見那座茅篷,不解地問:"慧昱你怎麼住在這裏?你不是飛雲寺的當家嗎?"慧昱就簡單地向他講了讓雨老攆出來的經過。慧亮說:"真是想不到,我看那老和尚欠揍!"慧昱急忙說:"師兄,一切隨緣,請不要造次。"慧亮搖搖頭又問:"師父現在怎麼樣啦?"慧昱獅子洞一指:"正在裏面閉關。"慧亮看看那洞口,跪到石牆邊頂禮罷,起身趴在洞口上說:"師父,慧亮看你來了。你怎麼樣?你還好吧?"
問了幾句,見洞裏沒有任何動靜,慧亮對慧昱說:"師弟,我在通元寺做下事兒了。我不知怎麼辦好,想叫你給出出主意。"慧昱急忙問:"你做下什麼事兒啦?"慧亮說:"我把明心的車給燒了。"慧昱大吃一驚:"燒車?你怎麼這樣幹呢?這可是犯法呀!"慧亮說:"我實在是叫那個狗東西氣壞了,燒了他的車才出我一口鳥氣!"
接下來,慧亮講了燒車的緣由。他說,明心自從當上住持,更是一門心思向錢看,瘋狂地招攬法事,讓大眾沒有個閑著的時候,一個個身心俱疲。大眾是拿了一些紅包,而施主的錢大部分都進了明心的腰包。大眾原來不知道那個雜種都把錢用在了哪裏,後來才聽說,他在外面養了個女人,還生了孩子,他新買了一套別墅給她住著,據說花了二百多萬。前幾天他聯絡了一個台商,出一百五十萬打"千僧齋",這場齋會撐破天也就花個四五十萬,另外那些錢又叫他揣了起來。他原來那輛奧迪車已經夠好了,可是前天他又換了一輛寶馬,花了將近一百萬。聽人說,在整個明洲,寶馬車也只有十來輛,並且都是大老闆坐的。他越想越火,當天去街上買了一瓶汽油,夜裏偷偷給他潑上,點火燒了。車起火的時候,樓上有人看見了他,他就回寮房收拾了東西,翻牆跑了。他怕他們跟蹤追擊,就化了裝,坐上車找慧昱來了。
慧昱聽了又氣又急,狠狠拍著慧亮肩膀說:"師兄,明心再怎麼造孽,你也不能犯嗔去燒車呀!你快回去向公安局投案自首吧!"
慧亮說:"我還想在你這裏藏下來呢,你倒叫我投案自首?"
慧昱說:"對,投案自首。"
慧亮說:"我不幹。我在這裏跟你一塊兒伺候師父,有誰知道?"
慧昱說:"怎麼沒人知道,起碼是你知我知。"
慧亮哼著鼻子說:"不夠意思,慧昱你真不夠意思。"說到這裏,他對著獅子洞大聲說:"師父,我懲治明心那號獅蟲,應該是對的吧?可慧昱不肯留我!"
話音剛落,那個小洞裏忽然伸出一隻手來。慧昱向那兒一指:"師父!"二人急忙起身去看。
那真是師父的一隻老手。皺紋縱橫的掌心裏,一顆舍利子在夕陽的照射下瑩淨如玉,閃動著異彩。
慧亮問:"師父,你讓我看舍利,是什麼意思?"
慧昱說:"師父的意思是,咱們的言行要像舍利一樣光明磊落。"
慧亮跪下哭道:"師父我聽你的,我回去投案就是。"
再抬頭看時,師父的手已經不見了。
慧亮站起身來,將身上用作偽裝的俗衣統統脫掉,再從包裏取出僧衣穿上,整一整皺褶,大聲說道:"師父,師弟,我走了!"說罷就要轉身下山。慧昱說:"天晚了,你在這裏住一夜,明天再回吧。"慧亮這才走進茅篷,提起裏面的水壺,咕咚咚往口裏灌水。
第二天早晨送走慧亮,慧昱便准備了行裝,去省裏開會。他拜託秦老謅好好照顧師父,然後打算去寺裏攙扶雨靈下山。然而剛走到羅漢榻,看到悟玄背著老和尚,悟相跟在後面,已經從山門出來。等到幾個人走近,卻見老和尚在悟玄背上閉著眼睛急促喘息。悟玄說,師父昨天夜間又犯了病,打算去市裏住院,不能去開會了。慧昱說,這麼不巧,快送雨老去醫院吧,我到會上給他請假。
幾個人一起到停車場上車,風馳電掣一般去了怡春。把雨老送到醫院住下,慧昱一個人去了長途汽車站。
下午四點鍾,慧昱進了省城,找到了開會地點"現代賓館"。那是一家比較普通的飯店,因為有些光頭僧人在門口出出進進,才顯出了今天的特別。慧昱去報了到,給雨老請了假,去了自己的房間。看看剛領到的會議材料,發現自己竟然和明心同住一屋。他瞅著對面的空床想,真是冤家路窄,我怎麼和一個大獅蟲住到一起了呢?
然而一直到了晚餐時間,明心卻沒有報到。吃過晚飯,慧昱從材料上看到,疊翠山來了四位代表,一位是全山方丈明若,一位是佛學院常務副院長嚴律,一位是極樂寺住持靈運,一位是石缽庵比丘尼水月。他見明若住在432房間,就打算去拜見一下。然而到了那兒,卻見大和尚正和一個官員模樣的人說話。明若介紹說,這是省宗教局汪局長。汪局長聽明若介紹了慧昱,立即笑著向他道:"我知道你,平常禪的倡導者。佛教界有你這樣的青年才俊,真叫人高興呀!"慧昱靦腆地笑道:"小僧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開河,局長過獎了。"明若說:"慧昱,汪局長正和我商談事情,咱們明天見吧。"慧昱急忙道歉一聲,退了出去。
他又去拜見疊翠山佛學院常務副院長嚴律法師。到了那兒,恰巧碰見了達戒。慧昱驚喜地問他離開芙蓉山後去了哪裏,達戒說,他去了晏平縣圓通寺。今年春天住持老和尚圓寂,他接了衣缽。因為圓通寺是全省惟一的律宗道場,所以他就當上了代表。嚴律法師說,這次佛代會代表中,有二十多位是在疊翠山佛學院學習過的,從第一屆到第八屆都有。有這麼多知識僧成為佛門棟梁,真是叫人歡欣鼓舞。接著,他談到了慧昱發表的那篇論文,稱贊了一番之後,對文中"不修而修"的主張表示了不同意見。他說,無為而為、不修而修也可以,但問題的關鍵,是初學者多數不具備平常心,心中多是貪嗔癡,多是煩惱無明。對這些人來說,還是要強調有為,等到把他們的平常心培養起來,再導入無為。慧昱聽他說得有道理,連連點頭稱是。
談完文章,達戒說:"慧昱你不知道吧,院長這回要當省佛協會長啦。"慧昱說:"是嗎?那真是太好啦!"嚴律說:"省佛協再不換會長也真不行,觀如老和尚年事已高,對佛協工作過問得很少,道風沒人去抓,近幾年一些寺院出現了問題。明若大和尚上任後,肯定會有一番新氣象的。"
正說著,又有往屆畢業學僧來拜見嚴律,慧昱和達戒就起身告辭。達戒到了慧昱的房間,問一年來芙蓉山的情況,慧昱一一相告。達戒說,咱們同學五個一起去芙蓉山,沒想到僅僅是一年多,走的走,死的死,還俗的還俗,改名的改名,你呢,竟然在那裏住起了茅篷。慧昱慨歎道:這就是因緣聚滅、諸法無常。
交談到半夜,達戒才回自己的房間睡覺。慧昱看看對面那張空鋪,心想都到這時候了,明心還沒來,肯定是有事不能離寺。是不是慧亮回去自首了?他會落個什麼結果?一邊想一邊就睡下了。
次日早晨剛剛起床,門突然被人打開,原來是明心提著包拿著鑰匙進來了。慧昱說:"明心師,你怎麼才來?"明心將包往地上一扔,沒好氣地答:"遇上鬼了唄!"說罷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掏出煙就抽。慧昱問:"慧亮回去自首了吧?"明心翻眼看看他:"是。你怎麼知道的?"慧昱說:"他前天到了芙蓉山,是我師父勸他回去的。"明心問:"你師父是誰?"慧昱說:"上休下寧老和尚。他正在芙蓉山獅子洞閉關。"明心低下頭不再說話,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上午九點,102名代表齊聚會堂。高奏國歌之後,一位副會長致開幕詞,接著是汪局長講話,是另一位副會長代表第四屆理事會做工作報告。年老體弱的觀如會長被人扶上臺後,一直面無表情地坐著,連茶杯都沒動上一動。
下午分組討論,慧昱和明洲、歸豐兩市的代表在一起,召集人是歸豐市佛協會長知梵。這位像彌勒佛一樣圓肥的老和尚打著哈哈,把討論主持得不溫不火,竟然和另一個老和尚將近代一位高僧的生平研討了一個多小時。會場上,有人掐著念珠念佛,有人閉目打坐,有人發手機短信,有人交頭接耳悄悄說話。那個明心,則是一趟一趟溜出去打電話。慧昱看著眼睛的一切,不由得心生悲哀:五年才有一次的省佛代會,怎麼能開成這個樣子?中國社會正在飛速走向現代化,相伴而生的社會矛盾和精神疾患日益增多,佛教應該做些什麼,僧人應該有哪些擔當,為什麼避而不談?
他實在憋不住,就把自己的想法講了出來。有幾位年輕僧人為他鼓掌,隨聲附和,知梵老和尚卻不慍不怒,依舊打著哈哈:"已是末法時代,能有什麼作為?"慧昱立即說:"不,末法時代,更要維護如來正法,更要加倍努力去弘化人心。不然,要我們這些僧人幹啥?"老和尚笑道:"好,後生可畏,後生可畏。"遂起身離去,再沒回來。
他走後,一些僧人和他熱烈地討論起來。大家各抒己見,間或爭論,但都離不開"佛教現代化"這一主題。慧昱參與著討論,心中一陣陣激動。
晚上,一些代表來到慧昱房間,繼續與他討論。大家話題十分寬泛,佛教現代化,人間佛教,建設和諧社會,"平常禪",等等等等,一直談到夜深。奇怪的是,明心晚上不知去了哪裏,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哈欠連天地回來。
第二天上午,代表們分組醞釀第五屆理事會候選人。慧昱看看發下來的名單,明若果然是會長候選人,但他沒想到自己竟然是四十五位理事之一。那個明心一看名單上沒有他,臉色立即變得十分難看。
到了正式選舉,所有的候選人都順利當選。在熱烈的掌聲之後,明若代表新一屆理事會講話。他對代表們的信任表示感謝,接著講起了佛教的今天和明天。他說,中國佛教徒要認清肩負的重任,莊嚴國土,利樂有情,為社會的和諧、為世界的和平做出更大貢獻。
接著,他神色凝重,講到了當前佛教界的問題。他指出,一些僧人信仰淡化,戒律鬆弛,道風敗壞,結黨營私,追名逐利,奢侈享樂,乃至腐化墮落,這樣下去,勢必敗壞佛教界的聲譽,嚴重影響弘法利生大業。他說:"在這裏,我僅舉一個寺院的例子。大家知道,明洲通元寺曾是我國著名禪寺,前任住持法澤老和尚一生戒行精嚴,聲名遠播,是舉世公認的一位高僧。可就在他圓寂之後,當家和尚一門心思向錢看,驅使僧人整天忙於經懺,以致於發生累死僧人的事故。他聚斂了大量錢財,都拿去做了什麼?去包養女人,去購買豪華轎車,在社會上造成惡劣影響,也引起本寺僧人嚴重不滿。就在三天前,有一位僧人一氣之下把住持的寶馬車給燒掉了。這位僧人現在已經投案自首,但那位住持大和尚卻依然坐在我們中間!"
說到這裏,全場一片驚愕,認識明心的都去看他。明心臉色紅紫,額頭冒汗。
明若會長瞅著他厲聲質問:"我問你,你到底是不是一位僧人?你心中到底還有沒有戒律?你身為一寺之主,不守戒律,貪財貪色,你把你身上的僧服玷汙成了什麼樣子!……"
這時,明心站了起來。他抬起一隻手向明若示意一下,說:"會長,你不要講了,我不配為僧,舍戒還俗就是。"說罷,他離開座位,一邊擦汗一邊走出了會場。
明若從會場出口收回目光,接著講道:"像他這樣的獅蟲,光是逐出僧團還不夠,省佛協要組織人會同地方宗教管理部門審查賬目,如果發現問題嚴重,就請司法機關介入,讓他們接受法律制裁!"
全場掌聲熱烈,經久不息。
明若接著講,剔除個別獅蟲還不行,下一步省佛協要把工作重點放到佛教自身建設和提高四眾素質上來,不定期地派出道風督察組,發現問題及時糾正。對於違犯戒律、敗壞道風者,視不同情況,要給予收回戒牒、遷單離寺、摒出僧團、撤銷僧籍等處分。總之,要讓全省佛教界僧是僧,廟是廟,自尊、自重、自強、自立,以嶄新的形象與風貌展示在世人面前!
會長的講話擲地有聲,代表們又是長時間鼓掌。
散會後,慧昱正往自己房間裏走,突然聽見有個女聲喊:"慧昱師,慧昱師。"站住一看,原來是疊翠山的比丘尼水月從後面走來。水月站在慧昱面前,笑吟吟道:"再過一段時間,咱們真的要作鄰居了。"慧昱疑惑不解:"這話怎麼講?"水月說:"孟懺不是讓她前夫在你那兒建了一個道場嗎,她想讓我帶她和她的妹妹去住,我們師太也同意了。師太前幾天剛給孟懺剃度了,她的法名叫水玉。"慧昱恍然大悟:"哦,原來是這樣,歡迎你呵。那道場已經快建好了,我還鬥膽給起了個名字,叫作清涼庵,可以嗎?"水月說:"很好很好,出家人不就是圖一份清涼麼。阿彌陀佛,咱們後會有期!"她向慧昱合十告辭,飄然上樓。
回到怡春,慧昱先去市醫院看望了雨靈。老和尚正在掛著吊瓶,看樣子有些好轉,但身體還很虛弱。慧昱和他說了會上的情況,他有氣無力地說:知道了。從醫院出來,他又去市宗教局向衛局長做了彙報,衛局長說:好,省佛協換了屆,咱省佛教事業肯定會有大發展!談了一會兒會上的事情,衛萬方說:"慧昱,你當了省佛協理事,下一步應該有大作為的。我想把你扶持起來,但目前時機還不成熟,希望你不要急躁。"慧昱一笑:"我急躁什麼?我的茶園還沒建好呢。"
在清涼穀的合歡樹被霜打掉了葉子的時候,清涼庵建成了。那是一座中型庵院,主要建築是天王殿、大殿、法堂、寮房和齋堂。雖然規模較小,但處處做工精細。方建勳過來驗收完畢,把一串鑰匙交給慧昱,打電話告知了孟懺,然後就走了。
第三天下午,慧昱和秦老謅折了兩抱松樹枝,去給茶樹做越冬的風障,三位尼僧上山來了。慧昱看見她們,急忙走到路上迎接。寒暄幾句,水玉和水清急著要看父親,慧昱便帶她們去了獅子洞。
到了那裏,姐妹倆跪倒叩頭,連聲叫爹,洞裏卻沒有反應。水玉站起身來,趴在洞口上又喊,裏面還是不見動靜。慧昱說:"師父自從閉關,一直是這個樣子。"水玉說:"慧昱,多謝你一年多來在這裏照顧他。從今往後,送飯的事就是我們姐妹倆的了。"慧昱說:"好吧。不過你們記著,師父閉關後一直是吃煎餅。"說罷,他帶她們三個去了清涼庵。
第二天,姐妹倆從半山買了煎餅送給父親。然而到了午後,慧昱發現那煎餅放在洞口沒動。他有些吃驚,到洞口喊了幾聲也沒得到回應,心想,明天再看看吧。
第二天姐妹倆再送,煎餅還是完好不動。慧昱心裏有些慌張,就給姐妹倆講了師父入關時的話:"等到煎餅死,方得法身生"。
姐妹倆聽後,一齊撲到洞口喊爹,然而裏面還是沒人答應。水玉說:"快把牆拆了看看!"慧昱說:"拆開看看也好,如果師父安然無恙,就再把牆壘起。"幾個人就動起手來。
牆拆去一半時,水玉翻過牆頭跳了進去。可是片刻之後,她大聲喊道:"這裏面沒有人呵,你們快進來!"聽到這話,慧昱和水月、水清也急忙進去。
洞內真是沒人。慧昱轉了一圈,只發現了師父的睡鋪和睡鋪旁邊坐爛了的蒲團。再抬頭看看,睡鋪上方的石壁上有什麼東西在瑩瑩發亮。過去一瞧,原來是師父多年來一直珍藏著的舍利子。
慧昱跪下,含淚叫道:"師父,師祖……"
三位尼僧也一同頂禮。
四人禮罷站起,水玉說:"我爹他去了哪裏?洞口封著,他是怎麼走的?"
水月說:"會不會是得了道,像西藏一些高僧那樣虹化啦?"
水清說:"他為什麼不見一見我們姐妹倆再走?"
慧昱指著那舍利說:"我猜,那是師父留給你和你姐姐的,快收起來吧。"
姐妹倆畢恭畢敬,走近了那顆舍利。
秦老謅的謅:耍山
芙蓉山風景不錯,自古以來就有人來耍山。來耍山的,經常有一些重要人物,所以過去飛雲寺客堂的門聯是這麼兩句:"僧門日會龍門客,禪院時來翰院人"。
蘇東坡當年就來過。他那時在密州當太守,密州就是山東的諸誠,離這裏不遠。他在官場上不得志,在密州整天耍山,有一回就耍到了這裏。他不是有一首詞嘛,開頭幾句是"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據說就是那次耍山寫下的。他到了這芙蓉山一看,山也奇,林也秀,就在山上寫下"奇秀不減雁蕩"這句話,意思是芙蓉山跟南方的雁蕩山差不了多少。那時候飛雲寺僧眾是怎樣接待他的,山志上沒有記載,現在已經無法考證。
後來,蒲松齡來過。看到金和尚有些張狂,而且沒有好好接待他,回去就寫了一篇文章罵他。這事我已經跟你講過了。
民國時候,國民黨的中央組織部長丁惟芬到過這裏。丁家是日照縣的名門望族,出了一位國民黨的元老高官丁惟芬。有一年丁惟芬回日照老家,途中到芙蓉山耍了耍。聽人說,丁大人耍山時自始至終一句話不說,臨走時,別人問他這裏怎麼樣,他講話了:"佛法不可說。"看來,這人是懂佛的。丁家還出了一位獲蘿卜獎的丁肇中。什麼,不是蘿蔔獎?是諾貝爾獎?那是俺聽錯了。丁肇中回過日照,可是沒來芙蓉山耍過。
聽我爹講,在我三歲那年,一位西藏的活佛來耍山,結果遇上了下雨天。他到了飛雲寺裏,那雨還是下,他就在院裏盤腿一坐,閉上眼,嘴裏念咒,兩手舉過頭頂撥來撥去,不一會兒,頭頂的雲彩就破了一個大洞,停了雨,露了青天。那活佛起來這看那看,看完之後到方丈室喝茶,那雲彩又合了起來,雨又接著下。飛雲寺的和尚叫這活佛的神通震住了,都跪在雨裏沖活佛叩頭。
我小的時候馬子很多,大幫小夥到處都是,富人就不敢耍山了,怕遭綁票,偶爾有幾個耍山的都是窮人。那時候山上不收門票,寺裏也不收門票,都是隨便來的。現在倒好,芙蓉山成了明洲老闆的,上山還要交五十塊錢,真他娘的操蛋。
到了共產黨掌權,城裏人有單位,鄉下人天天在生產隊裏幹活,耍山的基本上沒有了。一直到了鄧小平上臺,耍山的才多了起來。那時山上雖然沒有廟,但自然風景很好看,來的人一年比一年多。來人多了,山也叫糟蹋了。你知道嗎?原來芙蓉山上除了合歡花好看,還有杜鵑。到了春天,滿山通紅通紅,漂亮極了。可是後來有些人明目張膽地上山來刨,或者自己栽,或者拿去賣錢。你看,現在山上剩下的還有幾棵?零零星星,看了叫人生氣。
社會越來越開放,耍山的也越來越不像話。你男男女女成雙成對也沒啥,電視裏都那麼演嘛。可有的人在山上幹那事就太過分,我遇上過許多回了。有在獅子洞裏的,有在山旮旯裏的,還有在羅漢榻、禮西台這些地方的。1998年夏天的一個下午,我耍山耍到大悲頂前面,看見有一對男女,都三十來歲了,在飛雲寺廢墟裏脫得光光的,在一塊倒地的石碑上鬧騰。女人叫得那個響呵,全芙蓉山都能聽見。
還有一些不幹那事,可也是胡鬧。有一回,來了一群照相的,領了兩個小女人。到了禮西台,小女人三下五除二就脫光了,叫那一群人照相。照相機一大片,哢嚓了老半天,你說這算什麼事兒?還有一回,在吐日峰,早晨日頭剛出的時候,有一個男的脫光了,大叉著腿站著,讓同夥迎著日頭給他照,把一顆大紅日頭照成他的蛋。你說惡心不惡心?
耍山的真正多起來,還是重建了飛雲寺之後。不要錢的時候不來,要錢了反倒一窩峰往這裏拱,現在的人也真是怪。
《雙手合十》第二十五章
休寧失蹤之後,秦老謅說,冷天到了,咱們到洞裏住吧。慧昱點頭同意,就把鋪蓋搬進了獅子洞,將外面的茅篷用作廚房。
晚上躺在洞裏,感受著無邊的黑暗與寧靜,秦老謅對慧昱說:"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師父得道了,也不帶上你。"慧昱說:"你別忘了還有一句俗語:師父帶進門,修行靠個人。我可不當那種雞狗。"秦老謅說:"我猜,你師父不是得了道,是趁夜間偷偷跑了的。"慧昱說:"你怎麼會這樣想?"秦老謅說:"我早發現,你師父對自己曾經還俗一直感到羞恥,不願別人提起他的閨女,更不願跟他閨女住在一塊。前天他兩個閨女都來了,他就裝作得道,悄悄地跑了。"慧昱道:"我也有這種猜想。他很可能趁夜間拆了牆出來,再悄悄把牆壘上,然後不辭而別。"秦老謅說:"這個老家夥,他會跑到哪裏去呢?"慧昱歎口氣道:"誰知道呢?他去一個新的地方,還能有誰給他送煎餅?我真想再去找他。"秦老謅說:"他這樣離開,就是為了不讓你和孟懺姐妹倆去找。算了吧,讓他找個地方繼續修行,早早得道。"慧昱沉默一會兒說:"老謅,你不要把咱們的猜想告訴水玉和水清。"秦老謅說:"放心,我不會說的。"
白天,慧昱還是繼續開辟茶園。秦老謅有時幫忙,有時回村裏看看,有時在山上閑逛。這天,慧昱吃過早飯剛要出坡,水玉和水清姐妹倆過來,說受水月之托,來請慧昱去庵裏給寫幾副對聯。慧昱說:"什麼對聯?你們自己寫還不行?"水玉說:"水月說她寫不好毛筆字,我和水清更不用說了,慧昱師,求你啦。"慧昱只好拿了筆墨跟她們過去。
沿一條窄窄的小路下去,走三百來米,就到了清涼庵的後門。進去後,看見寮房前面曬了一些衣服,其中有乳罩和內褲,正在風中飄來蕩去,心便跳了起來。他急忙轉過臉去,跟隨姐妹倆去了前院。轉過殿角,只聽一個念經的女聲清清脆脆,從東側的念佛堂裏傳出。二人走進去,水月放下了手中的經書。水月笑著說:"書法家來了,有失遠迎呵!"慧昱心跳還沒平複,臉也紅著,站在那裏羞笑道:"我算什麼書法家,別笑我了。哎,你又在讀什麼經?"水清告訴慧昱,水月不是讀經,是在背經。她原來背下了《法華經》,背下了《華嚴經》,現在又開始背《圓覺經》。慧昱聽了這話,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道:"水月師,你真行!"水月淡淡一笑:"這有什麼,不就是背書嘛。"
水月接著跟他說,清涼庵各道門上的楹聯已經齊全,都是建庵時刻上去的,但各個堂口貼的佛像兩邊,還缺對聯,請慧昱給寫上。說著,水清就去拿來了裁好的紅紙。慧昱讓自己平靜一下,思忖一會兒,開始寫了起來。
他給客堂寫:
今不異古古不異今,天下同歸何思何慮
佛即是心心即是佛,空山無侶獨往獨來
他給法堂寫:
法海無涯,萬派真宗歸實相;
樂邦不遠,六根都攝便往生。
他給齋堂寫:
大音在在普聞,石韻宣時千聲覺世
法味人人具足,雲林開處一缽當空
他給水玉、水清共住的寮房寫:
談經留夜月
補衲剪秋雲
他給水月的寮房寫:
煙霞清淨塵無跡
水月空虛性自明
每寫一聯,三位尼僧都拍手說好。剛寫罷最後一副,只聽外面有人大聲道:"法師!法師在吧?"他們出來看看,原來是申式朋領著雲舒曼、衛萬方、程平安等人進來了。走在頭裏的雲舒曼笑著說:"我們剛開完一個會,過來看看你們。我和孟家姐妹都是老熟人了,和水月法師也在市醫院見過面,你們三位過來,真是為芙蓉山增光添彩呵!"水月說:"芙蓉山是好地方,來這裏住是我們的福分。"程平安說:"你們到了這裏,遇到困難盡管找我,找申主任和孫鄉長也行,芙蓉縣各級政府為你們保駕護航!"水月三個急忙道謝。
衛萬方說:"清涼庵雖小,但也應設住持。你們三位誰當呵?"水玉、水清一齊指著水月說:"當然是師兄啦。"衛萬方說:"好,那就是水月了。我回去抓緊向省佛協申報。"申式朋說:"等省裏批下來,咱們隆重地搞一個升座和開光儀式,借機會把清涼庵好好地宣傳一下。"水月說:"我們這樣的小庵院,不用搞什麼升座儀式。"程平安說:"不,一定要搞,而且還要請一大批領導和佛教界要人。"水月急忙合掌道:"阿彌陀佛,那樣折煞小尼,請領導千萬不要那麼做!"雲舒曼說:"那就簡單一點,只請疊翠山石缽庵來人就可以了,讓師太給你送座。"水月想了想說:"讓師太來看看芙蓉山也好。"
接下來,程平安說: "芙蓉山多了一座清涼庵,肯定會吸引更多的遊客。縣政府決定,尼僧們的單金和生活費,從芙蓉山門票收入中拿出一部分貼補,每人每月按五百元撥付,不足部分,你們用香火錢彌補,這樣可不可以?"水月又是道謝。慧昱說:"縣長,飛雲寺經費現在十分緊張,你看是不是也給貼補一些?"程平安立即搖頭:"那可不行。飛雲寺僧眾由運廣集團供養,這是簽了合同的。郗老闆給飛雲寺斷奶,寺僧應該找他去。不過,臥佛項目一旦完成,在禮西台專設賣票點,飛雲寺提三分之一,寺裏的經費就不會緊張了。"慧昱說:"你們今天開會,是要把西山造成臥佛是吧?"申式朋說:"對,你看,今天西山鄉鄉長老孫跟王家嶺村長老王都來了,剛才跟雨老一起開了個現場辦公會,決定馬上動工。明年佛誕日,也就是陰曆的四月初八,搞臥佛建成典禮。"慧昱憂慮地搖搖頭:"把好好的山炸掉一塊,就為了造一個臥佛的影子,我覺得沒有必要。"申式朋說:"慧昱你又潑冷水!為了增加旅遊資源,現在全國哪個風景區不都在想盡各種辦法。我早就跟領導立下軍令狀,兩年內把芙蓉山打造成4A級景區,不開發新的旅遊產品怎麼能行?"慧昱見官員們是這種態度,只好緘口不語。
官員們在庵裏轉了一圈,便出門走了,慧昱和三位尼僧送到門外。他們剛走下穀坡,到了幾位僧人看不到的地方,只聽那個孫鄉長說:"哎呀,三個尼姑都是美女,饞死人啦!"程平安說:"老孫你個色鬼,敢對尼姑動心?"孫鄉長嘻嘻笑道:"和尚動得,我動不得?"聽了這話,慧昱和三位尼僧都尷尬不堪,回到庵中,慧昱收拾了筆墨就告辭了。
這天,秦老謅不知為何沒有上山,晚間慧昱一個人坐在獅子洞前,看著清涼庵後窗透出的燈光,腦海裏老有東西在飄飄蕩蕩。
那是白天在庵裏看到的女性內衣。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乳罩是粉紅色的,內褲也是粉紅色的。
一種久違了的感覺,從他身體的深處悄悄膨脹起來。
"都是美女,饞死人啦!"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
想起孫鄉長的猥褻話語,慧昱胃裏翻江倒海,直想嘔吐。
他結跏趺坐,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過了好長時間,他還是心中燠熱,塵根不倒。他後悔自己白天去清涼庵,給人家落下口實。同時也痛恨自己道行不深,又動起了凡夫欲念。
不過,他想起在佛學院時,有位大德曾給他們講課,一位學僧問他,自己老是有欲望,深為苦惱,該怎麼辦,向他請教怎樣制欲。那大德說,欲望是無明,是與生俱來的。他坦率地承認,自己年過七十,還是存有欲心,但有欲心不等於破戒,犯不上為此煩惱。
慧昱又想起一則禪門故事:當年一個尼姑去參訪趙州從諗禪師,問什麼是佛法大意,趙州便伸手捏了一下尼姑的身體。尼姑吃驚地說:"和尚你還有這個在?"趙州說:"是你還有這個在。"那尼姑於是大悟。那尼姑悟了什麼?是悟出自己還有分別之心,還執男女之相。男女接觸怕什麼?如果去掉分別心,懂得"人有男女形,心無男女相",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
將異性做平常看,將欲望也作平常看。有了一顆平常心,什麼都能對付得了。
他睜眼看看清涼庵的後門,忽然想,該給那裏寫這麼一副對聯:
觀法如法便無男女,
見相滅相豈有這個?
兩天後,西山那兒響起了隆隆的炮聲。慧昱和秦老謅到禮西台一看,硝煙散處,那座山上出現了大片的裸岩。秦老謅罵了起來:"這些孬種幹部,把好好的山給炸壞了!"慧昱說:"經上講,造佛建塔,功德無量,可用這個辦法造佛,到底是積德還損德?"
又過了幾天,申式朋來找慧昱,說關於水月擔任住持的批文已經下來,要他幫忙籌備清涼庵建成典禮和住持升座儀式,而且到那一天由他主持。慧昱點頭答應,就與水月她們商量,把儀式定在臘月初八。
水月向有關方面發出邀請。她給寶蓮師太打電話,請師太親臨芙蓉山對她施行教誨,師太痛痛快快地答應,說給你水月送座,是我餘生中的一大樂事,我一定要去的。水月帶著水玉、水清去飛雲寺拜見雨老,請他屆時"駕臨指導",老和尚見三位比丘尼跪在面前,面現悅色,說他到那天應該去清涼庵祝賀的,但可惜走不動路,就讓監院帶大眾過去。水月又給怡春市居士頭目羅彩玉打電話,羅彩玉也答應帶人過來。至於市、縣有關領導,申式朋早已招呼停當。
臘月初七這天,寶蓮師太果然帶了八位徒子徒孫過來。別後重聚,師徒自然喜不自勝,小小的清涼庵裏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傍晚,師太說要到山上走走,水月勸她先歇一歇,明天搞完儀式再走不遲,師太卻說,明天有一場大雪,我去不了。水月只好陪她走出庵去。
到了獅子洞前,師太跪下莊重頂禮。水月不知何故,只好喊一聲"慧昱",倉促隨她。慧昱從洞裏出來,看見老師太在行大禮,急忙道:"師太趕快起來!"師太被水月扶起來,一邊往裏走一邊道:"此洞曆來藏龍臥虎,我豈能不拜?"
秦老謅正坐在洞裏喝茶,見師太進來,他局促地站起。慧昱向師太簡單介紹了一下,師太看著秦老謅說:"好一棵老蘑菇。"說罷轉身出洞,沿小路向東走了下去,水月和慧昱跟在她的身後。
走到羅漢榻旁邊,師太拍著那塊巨石說:"慧昱師,知道這是誰的座位麼?"慧昱說:"當地人傳說,唐代有位僧人,吃睡坐臥都在這石頭上,直至涅槃。"師太一笑:"那就是你。"慧昱和水月面面相覷,都很吃驚。水月面向慧昱合掌道:"頂禮羅漢。"慧昱急忙答禮:"別!水月師你幹嘛取笑我呢。"水月說:"怎麼會是取笑。我師父從來不打妄語的。"慧昱便站在那裏看那巨石。他想,如果那個奉梵和尚是我曾經的前生,一千多年來經過了多少次生死輪回才成為現在的慧昱?當年我在取經路上失身失心,經過一千多年的累世修行,今生雖也遭遇情緣,但總算還能把持得住,說明我還是有進步的嘛,呵呵。
水月向上面一指:"那就是飛雲寺,師父要上去看麼?"師太搖搖頭:"那兒現在死氣沉沉,不去也罷。"說完這話,就往回走。
第二天早晨,果然下起了雪花。好在路上沒有多少積存,有關領導、飛雲寺僧眾、遠近居士和山下村民來了一大批,把清涼庵站得滿滿當當。儀式一項一項,如法如儀。最後寶蓮師太為水月住持送座,說出這麼幾句法語:
瑞雪蒼茫布六合,
生死大夢誰先覺?
芙蓉山上得清涼,
蓮風丕振遍娑婆。
十點半,儀式結束,來客四散,有兩位姑娘卻跪在院中雪地裏不走,要求出家。水月問了問,原來她們來自十裏外的一個村子,平時在外地打工受了不少欺侮,聽說芙蓉山有了尼姑庵,就商量好了一塊出家。水月慨歎幾聲,讓她們先住一段再說,二位姑娘急忙叩頭謝過。
雪依然在下,滿山皆白。慧昱回到獅子洞,發現秦老謅不在這裏,便知他又去撿雪菇去了。
到了晚上,秦老謅沒有回來。他想,老漢不會是出事了吧?他走出洞去,向各個方面喊了起來,可是聽到的只有回聲。他想去找一找,然而四處黑咕隆咚,沒法行走,只好回到洞裏坐等天亮。
雪下到半夜停了。天一亮,慧昱就踏著積雪,四處尋找起來。他繞過天竺峰,找到禮西台,找到流雲峽,找到大悲頂,再一直找到觀日峰,突然看到在一塊平地上有一個異物。
那物像一個白白的蘑菇,只是菇帽較小,菇身較粗。難道真有雪菇?難道今天讓我慧昱發現了?他急急忙忙跑了過去。
待到近了,才發現是一個人坐在那裏。他頭戴鬥笠,披了厚厚的一身雪。鬥笠下麵,是秦老謅的臉和鬍子。慧昱喊了兩聲,秦老謅一動不動,也不答應。近前看看,他眼睛閉著,神態安詳。再試試鼻息,連一絲也沒有了。
"老謅!"
慧昱喊他一聲,接著哭了起來。
哭過一會兒,他想,秦老謅一輩子心心念念想找到雪菇,讓自己永生不死,到頭來也沒能如願,真是可悲可歎。
然而,他看著眼前老漢這尊坐像,卻覺得是那麼可愛,那麼聖潔。他想,如果就讓他一直在這裏坐下去,有多麼好呵。
他拿出手機打給熱砂主人,讓他帶著相機趕快上山。
兩個小時後,熱砂主人到了秦老謅的面前。這位雕塑家,眼含熱淚,端著相機,繞著老漢拍了又拍。他說,他一定要選取一塊上好的漢白玉,將這個形象盡快塑好,永久地安放在這裏。作品名稱,就叫《雪菇》。
慧昱向他深深道謝,接著去通知秦老謅的家人。
年後,熱砂主人將作品完成,就帶一幫人來山上安放。慧昱看看,那雕像遠看像雪菇,近看像秦老謅,都在似與不似之間,深感滿意。熱砂主人說,忘了做一牌子,把秦老謅尋雪菇的故事介紹介紹。慧昱說,不用了,讓他的故事在這山裏自然生長,隨緣流變吧。若幹年後,人們謅出關於秦老謅的許多故事,豈不是更有意思?熱砂主人聽了,點頭道:對對對,那樣更妙!
怡春禪社社長曹三同也一塊兒來了。等到雕像安放完畢,他說:"慧昱師父,我們禪社建了個網站,請你看一看。"說罷,他將身上背著的一個大包打開,掏出了一台筆記本電腦。他用無線上網的方式,很快打開了網頁。慧昱看到,那網站就叫作"平常禪",內容已經十分豐富,欄目有禪宗經典,有公案故事,有參禪心得,有平常禪。打開平常禪欄目再看,有慧昱的那篇論文,有禪友們的大量貼子。在右上角有一欄目,標題為 "慧昱禪師答疑"。曹三同指著那兒說:"這兒是留給你的,你看,現在已經有不少人給你提問題了。"慧昱看看那些問題,有請教修"平常禪"的下手處的,有請他解釋"平常禪"與當代禪師提出的"安詳禪"、"生活禪"有何不同的,當然也有對他發出詰難的。慧昱說:"我怎麼回答他們?我住在山洞裏又沒有電腦。"曹三同拍著那台筆記本說:"這就是給你的。"慧昱道:"這麼貴重的東西,我怎麼敢要。"熱砂主人說:"你就收下吧,這是我們禪社全體成員捐款買給你的,就是想讓你用網絡的方式倡導平常禪,推廣平常禪。上網費用我們給你交,你只要找地方給電池充電就行了。"慧昱無比感激,合掌道:"慧昱那就收下。讓咱們共同營造網上禪苑,讓更多人瞭解平常禪,修習平常禪。"
慧昱把電腦抱回獅子洞,將禪友們提出的問題一一答複,並對平常禪網站做了一些必要的更新和完善。從此,他每天都要上網一段時間,孜孜不倦,"平常禪"網站也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禪僧、居士和社會上的禪學愛好者。針對社會上有精神疾患的人日益增多的現實情況,他還特別開設了網上心理諮詢業務,解答人生難題,勸誡人們對萬事萬物都以平常心處之,結果大受歡迎。有許多人解除心結,改換心態,在人生道路中化險為夷或絕處逢生。江西有一個中學生高考落榜,在網吧裏與慧昱聊了兩天兩夜,最後打消了自殺的念頭,准備到一家技校學習謀生技能,報效父母。遼寧一位年輕的機關幹部,因為與頂頭上司不睦,處處受到排擠打壓,准備了炸藥要和上司同歸於盡,慧昱一次次與他通信,終於讓他放棄打算,坦然面對厄運。還有人不滿足於網上交流,或打電話,或專程跑到芙蓉山與慧昱交流,或請慧昱到外地講學。慧昱既要應付這些,還要管理茶園,忙得不亦樂乎。
這期間,西山那兒炮聲一直不斷。清明前後,炮聲忽然停了。慧昱到禮西臺上看看,原來那臥佛基本修成,鼻子像鼻子,脖子像脖子,只是那幾處裸露的山體和別處相比,白慘慘的十分難看。他想,這樣毀山造佛,肯定有悖佛陀的本意。
正鬱悶地在禮西臺上坐著,悟相來了。慧昱不無譏諷地道:"臥佛成了,你這發現者可立了大功了!"
悟相羞笑一下:"學兄,我知道你不同意建這臥佛。可你看看,現在全國許多地方不都在建麼,有依山而造的,有石刻銅鑄的,而且競賽似的,造得越大越好,越豪華越好。這不全是佛家所為,好多是一些俗人借佛斂財。不過,飛雲寺經費艱難,造一尊臥佛,也許能夠緩解。過幾天,申式朋就派人把這禮西台建個圍欄,誰上來誰買票。"
慧昱說:"其實不造這臥佛也成。再堅持一兩年,那些茶園就能養活咱們了。"
悟相驚訝地看著他:"你准備把那些茶園給寺裏?你辛辛苦苦開了兩年,有十來畝呢。"
慧昱說:"不給寺裏給誰,我自己還用幾個錢?"
悟相低下頭,沉默良久才說:"慧昱,和你相比,我真是自愧不如。我想接雨老的衣缽,就拜他為師改名易號,現在想想真是可恥!"
慧昱說:"老和尚不是已經傳給你藏寶偈了麼,等他歸西後,再把貝葉經取下來,你就什麼都有了。"
悟相更加羞慚:"慧昱你別說了,他給我這兩樣東西,我也當不了住持,以後還是由你來幹。到那時,我還是你的老同學一凡,你讓我幹啥我就幹啥。"
慧昱見他說得懇切,便抓住他的手,久久沒有放開。過了一會兒,他又一笑:"好像下一任住持咱倆就能決定了似的,別忘了要由大眾推舉。"
悟相說:"大眾肯定推你。"
接著,悟相告訴慧昱,老和尚身體一天比一天差,看樣子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他現在迫切想找到寶物,想親眼看看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慧昱說:"臥佛不就是那件寶物麼?"悟相搖頭道:"不是,我當時是牽強附會,理解錯了,老和尚也說我解得不對。但對外宣傳,就說是解開藏寶偈才找到了臥佛。老和尚不甘心,他說,飛雲寺傳承的衣缽,有一件貝葉經足夠,藏寶偈可以讓別人知道,不管由誰破解,都是好事,反正要把芙蓉山的這個謎團解開。
慧昱說:"那偈到底怎麼說?"
悟相就將那四句話告訴了他。
慧昱念叨起來:"二人去禮西,二竹午間泣。陽消待佛誕,三景山尖棲。——怪不得你們經常在這兒轉悠,是因為偈上有禮西二字。你發現了臥佛,就把建成之日定在了佛誕日,這就是'三景山尖棲'吧?可是,'二竹午間泣'是什麼意思?'陽消'是什麼意思?"
悟相說:"就是呵,我解釋不了呵。"
慧昱反複念叨了幾遍偈語,也是不懂,就說:"咱們慢慢琢磨吧,也許真能把它解開。"
回到山洞,慧昱把藏寶偈拿紙抄寫出來,貼在洞壁上,一再研究,可就是看不出門道。以後,他有空就看就想,但一直找不到答案。
進入陰曆四月,臥佛項目徹底完成。完成的重要標志,是遠遠看去,西山上炸出的山體已經變綠。慧昱不知為何綠化得這樣快,那天在山路上遇到申式朋,向他問了問,申式朋說:"那是我想出的主意,用綠色偽裝網蓋上的。你知道麼,那是幾萬平方米,編這網子花掉六萬呢!"慧昱聽了哭笑不得,連念了幾聲佛。
四月初八這天早晨,慧昱吃過飯等著參加慶典,趁這段閑暇又看著藏寶偈面壁琢磨。琢磨來琢磨去,他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看出偈子中藏著四個字:
"二人"是"天";
"二竹"是"竺";
"陽消"是"陰";
"三景"是"影"。
——天、竺、陰、影。
對了,就是天竺峰的陰影。而且是午間的陰影,佛誕日這天的陰影。山尖所投之影,就是藏寶之地!
那麼,"禮西"和"泣"又作何解?
他想了想,認為"禮西"二字是藏寶者為了迷惑人才用的。至於為何而"泣",大概是指人們尋到寶物喜極而泣吧?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慧昱在洞中手舞足蹈,像瘋了一般。
聽到山上人聲喧鬧,知道慶典快要開始,慧昱急急火火扛了一把钁頭去了。
山上已是人山人海。領導、來賓和僧人站在禮西台最高處,居士、遊客和大批山民站在下麵。羅彩玉看見了他,走過來說:"慧昱師父,你扛著钁頭幹啥?"慧昱說: "尋寶。"羅彩玉沒有聽清,看著上面成群的僧眾說:"你看,師父們都在上面,你也快去吧。"慧昱說:"那裏不差我一個。"就站在原地不動。
慶典開始了。怡春市洪副市長首先講話。羅彩玉看著他說:"飛雲寺以前搞慶典是喬市長講話,可惜他已經進牢房了。"慧昱驚問道:"喬市長進了牢房?真的?"羅彩玉說:"真的,是兒子告訴我的。喬市長去了明洲以後,開發這芙蓉山的郗老闆送他個保姆,沒過多久喬昀就和她搞上了。可是那小保姆非要嫁給喬昀不可,喬昀不同意,小保姆就到處告他受賄的事。前幾天,喬昀已經被反貪局抓起來了。唉,也是雨老害了他,他在這裏沒走時,有一回找雨老問前程,雨老對他說,他官運財運桃花運運運亨通,他就有恃無恐,作下大孽。"
慧昱聽罷,看著禮西臺上哆哆嗦嗦站立不穩的雨老,心中生出無盡的悲哀。
慶典結束,人們開始散去。慧昱拉住悟相,說他已經破解藏寶偈,午時必見分曉。悟相激動地說:"是嗎?太好啦!"他大聲喊道:"僧眾們聽著,請留下別走!"參加慶典的僧尼全都站住,圍到了慧昱身邊。雨老聽說了原由,冷笑道:"幾百年沒人能破的,你就能破?"
慧昱什麼也不說,只領大眾離開禮西台向南走去。此時,天上沒有一絲雲彩,陽光把天竺峰的影子清清楚楚打在了地上。慧昱走到山影的最尖處,向大家講了他是怎樣理解藏寶偈的。大家聽了都說有理,有人還跑回寺裏拿來一些鍁钁。
悟相看看表,已是十一點半,問:"可以了吧?"慧昱說:"可以了。"就帶頭掄起钁頭。
大家刨掉幾棵矮松樹,鏟掉草皮,發現下麵土質松軟,全然不像開荒時的感覺。悟相說:"看來,這兒真是埋著東西。"慧昱讓大家小心,不要過分用力,眾人於是倍加謹慎,連钁頭都不用了,只用鍁一點點向外掘土。
掘到一米多深,慧昱手中的鐵鍁突然"咯噔"一聲,遇到了阻力。他扔掉鐵鍁,蹲下去用手扒土,慢慢地,一個大大的佛頭現了出來。
眾僧大驚,急忙跪倒。
慧昱和悟相等人繼續發掘,又扒出一條佛腿,一隻佛手。
再往下扒,下麵竟然全是佛像。有全身的,有殘缺不全的,滿滿當當一大窖子!
僧尼看見這些,全都合十流淚。
慧昱怔怔地站在那裏,他腦子裏先是一片空白,接著"錚兒"一響。他連拍三下手掌,高聲吟出一偈:
天竺陰影東西移,
移來移去藏東西。
東去西來經萬卷,
不及這窖好東西!
悟相聽罷大聲道:"不得了,慧昱師開悟啦!"
眾僧起身歡呼,聲震全山。
等歡呼聲平息,僧尼們發現,雨靈老和尚坐在窖邊一動不動。悟玄喊他兩聲他也不應,眾人過去看看,原來他已經圓寂了。
把雨老抬回寺裏,悟相取下了雨老胸脯上吊了幾十年的貝葉經。他問慧昱這經以後放在哪裏,慧昱說,就做為鎮寺之寶,放在藏經樓上供人瞻仰吧。
辦完雨老的喪事,飛雲寺僧眾推舉慧昱擔任住持。半月後舉行升座儀式,省佛協會長明若大和尚親自來芙蓉山送座。那天風和日麗,觀者麇集。在明若大和尚口出法語,將慧昱隆重送上住持法座時,有人看見,飛雲寺上空出現一片祥雲,美輪美奐。
儀式結束後,有一對中年男女走到慧昱面前頂禮。慧昱一看,原來是郗化章夫婦。他說:"你們也來啦?"郗化章說:"我們打算皈依佛門,在家修行,來這裏一是祝賀你升座,二是想拜你為師父。"慧昱說:"你們以後不開公司啦?"郗化章說:"公司還是要開的,可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走歪門邪道。你知道嗎?我這幾年不知向多少官員行過賄,結果把他們一個個送進了監獄,明洲電廠老闆是一個,喬昀又是一個。我自己也被抓起一段,判刑三年,緩刑四年。另外,我前年讓那個不成器的兒子當飛雲寺住持,也給佛門抹了黑。這一切,都是罪孽呵,今後我們一定認真懺悔,好好修行,你快收下我們吧!"
慧昱點頭答應,當即為他們授了三皈五戒。郗化章穿上縵衣之後說,他決定把他在芙蓉山的全部財產都捐給飛雲寺,包括每年幾百萬的門票分成。慧昱說,飛雲寺用不了這麼多錢呀。郗化章說,反正我給寺裏了,由你安排吧。慧昱思忖片刻說,這樣吧,咱們在市裏建一座居士林,給在家信眾提供方便。同時在那裏辦一個慈善超市,讓民政部門選擇一些貧困戶,給他們每月發一兩百元的扶貧券,讓他們憑券領取生活必需品,感受佛法的慈悲,你看好不好?郗化章說:太好了,我完全同意!
接著,郗化章又講了通元寺的情況:明心從省裏開會回來,真的還俗了,而且把貪汙的錢財全部交還寺裏。現在,他已經和小路登記結婚,在明洲市區開了一家小店養活老婆孩子。通元寺新選了一名住持,又恢複了從前的良好道風。慧昱聽了合十道:善哉,善哉。
從芙蓉山上挖出的那一窖殘佛,很快引來了省、市、縣的考古工作者。他們把殘佛轉移到怡春市博物館,經過整理,向媒體正式發表了消息。很快,新華社發出通稿《怡春市飛雲寺出土佛教造像精品》,稱這麼一大批精美絕倫的北魏至北宋時期的佛教造像被掩埋1400多年後重見天光。是建國以來最重要的佛教考古發現之一。這一下,芙蓉山聲名大噪,遊客紛至遝來,4A級大牌子很快領到了。
然而,考古學家在整理和研究過程中,久久解不開這樣一個謎:是誰在這裏埋下一窖殘佛。從挖掘現場看,窖藏的遺像排列有序,整齊地分上下三層,較完整的身軀擺在中間,頭像則沿窖壁邊緣排放。最上層的造像上還有席紋,並有祭燒過的痕跡。在坑的東側,還有運送佛像到掩埋現場的坡道。這些跡象都表明,飛雲寺窖藏是有計劃、有步驟、有組織的行動。為什麼要這麼做?是曆史上滅佛運動的結果,還是佛教徒對破舊佛像的精心安置?曆史的懸案令人遐思無限……
有無數人曾向飛雲寺住持慧昱請教過這一問題,而每當這時,慧昱都是淡淡一笑:吃茶去。
是呵,他栽種的茶樹已經長起來了,他沏出的茶好香好香,沁人心脾。
念佛是誰(後記)
累世修得凡塵身,
敢揮拙筆臨佛門。
東奔西走訪衲子,
南海北嶽習梵音。
芙蓉山頂僧指月,
清涼穀畔尼剪雲。
書成呼友吃茶去,
解得禪味有幾人?
這首順口溜,是我今年9月份寫的《〈雙手合十〉殺青閑詠》。現在再讀,便覺得臉上發燒。為何?因為其中顯出了作者的"貢高我慢"之心。"解得禪味有幾人?" 似乎作者就瞭解似的,這份自矜真的是貽笑大方。盡管我為了寫這部書訪遍中國佛教四大名山,在本地和江浙一帶的多家寺院住過,並且在自家書房讀了有關佛教的二百多本書,但我對禪海連"管窺"或"蠡測"都談不上,僅僅是沾了一點點水星而已。
佛門真的是博大精深。我盡管不是佛教徒,但我還是不止一次地在寺院中珍藏的卷帙浩繁的《大藏經》面前頂禮膜拜。釋迦牟尼參透了宇宙和人生,從此人類就有了一種超越生死、提升生命的理論與實踐。尤其是那些出家人,脫離了慣常的生命軌道,易服落發,雙手合十,更給世俗之人提供了一種發人深省的參照。"念佛是誰",這是許多禪僧時時參究的一句話頭。念佛的是誰?他們為何要那麼做?這是經常縈繞在我們心頭的一份疑問。
這幾年,我走近佛門,走近僧人,一邊參訪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佛教進入中國兩千年來,事實上已經成為中國人的精神支柱之一,成為中國文化的主角之一。進入當代,漢傳佛教在中西文化的沖突融彙中興衰,在社會的急劇變革中嬗變,其形態與內涵更加豐富多彩。因此,我試圖通過這部小說將寺院的宗教生活和僧人的內心世界加以展示,將當今社會變革在佛教內部引起的種種律動予以傳達,將人生終極意義放在僧俗兩界共同面臨的處境中作出追問。
但我做得並不夠好,用一部小說完成這個任務非我能力所及。念佛的是誰?是一群有可能成菩薩成佛的人。寫《雙手合十》的是誰?只是一介凡夫而已。慚愧。
2006.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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