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佛詩佛詞: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白落梅

 

自序

  我是在什么時候,開始相信前因的,已經記不得。我曾無數次地想象,我的前世到底是什么,是伶人?是詩客?是繡女?直到有一天,我走進禪林古刹,與佛祖邂逅,才知道我的前世,一定是佛前的一盞油燈。因為當我點燃它的那一刻,就明白此番相遇,是久別的重逢。前世的我,在殿堂潛心修煉,不為成佛,不為修仙,只為今生可以幻化為人,也學山林裏的千年白狐,和某位書生或者凡夫結一段塵緣。

  佛說,五百年的修煉,才換來今生的擦肩。每一天,我都與許多路人匆匆擦肩;每一天,我都與眾生結下不解的宿緣。我知道,只需憑借一朵微笑,一個回眸,就可以找到那個和我緣定三生的人。我是有幸的,有幸在今生可以用如流的筆墨,寫下曆代高僧禪意的故事,無須濃墨重彩去描摹,只是輕描淡寫地訴說。我相信他們的魂靈,會在寧靜的夜晚,踱步來到我的窗前,只是遲遲不肯驚擾我的塵夢。

  也曾去寒山尋訪僧蹤,也曾去佛國求取心經,也曾采折一枝蓮荷,並暗自認定它是我前世相思過的那一朵。小的時候,我以為佛是無情的,出家的人要離塵隔世,了卻一切情緣。後來才恍然,佛是深情的,他把情感給了眾生,把淡漠留給了自己。許多高僧,雖然可以參悟命運的玄機,卻也不能更改已經編排好的宿命。他們和我們一樣,要不斷地經受轉世輪回,只為終有一天,可以達到涅槃的境界。而耽於凡塵的你我,唯一的心願,就是可以乘一葉蘭舟,放逐到蓮開的彼岸。

  所謂從善如流,就是這般,我今天的去路,也許就是你明日的歸途。有一天如果我們在奈何橋上相逢,請一定不要忘記,曾經在紅塵共有的那一段蒼綠流年;不要忘記,曾經相伴跪蒲,在佛前許下的那段靈山舊盟。多少姹紫嫣紅,都被菲薄的光陰給無端辜負;多少賞心樂事,都被莫名地關在尋常院落裏。既然留不住青春,錯過了昨天的那枝花,又怎能再錯過今朝的這壺茶。

  我深信,我和這些高僧,生生世世都有著不能割舍的緣分。我就像輪回道裏一縷飄逸的遊魂,在他們參禪悟道的故事裏,修一段菩提的光陰。我的世界,從此簡單而寧靜,淡淡的荷香,淹沒我對凡塵最後一點渴望。一次次看著他們飄然遠去的背影,我沒有站在原地守望,驀然轉身,以為走過幾世,未來的歲月還是那么漫長。我在佛慈悲清澈的眼神裏,看見經年如水的約定,看見不可回避的脈脈深情。

  我是這樣的無意,在一扇半開半掩的軒窗下,讓禪意的文字,盛開在許多個寧靜的夜裏。不是為了給某個故事,埋下深沉的伏筆,只為了在眾生的心底,栽種一株菩提。請相信,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也許我是你前世一直無法破解的棋局,你是我今生永遠不能猜透的謎底。

  白落梅

  2010年10月27日於太湖

第一卷

  春秋一夢

  心如明鏡,不惹塵埃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唐?惠能

  一直以來都認為,紅塵與佛界,只隔著一道門檻,檻內是禪心雲水,檻外是滔滔濁浪。佛家信緣,所以這道門檻,離人很遠,前世和今生的距離;也離人很近,只在一呼一吸間。許多人窮其一生,都無法抵達般若之門。許多人,一個低眉,一個回眸,就了悟禪意。六祖惠能,屬於後者,一株菩提,一方明鏡,注定了他一生禪宗的傳奇。

  記憶中的六祖惠能,像是一枝端坐在雲台的青蓮,明心見性,自在圓融。在此之前,他和芸芸眾生一樣,是一粒漂浮在凡塵的微小塵埃。父親早亡,與母相依,砍柴度日,生命平凡如草木,卑微似螻蟻。宿命早有安排,只給了他一場短暫的紅塵遊曆,就揮手訣別。他的血液裏流淌著佛性和慧根,於是在一次賣柴歸家的途中,邂逅了《金剛經》,便與禪佛結下難解之緣。他深知,自己只是人間萍客,塵世風雲萬象,不過是看了便忘記的風景。他就這么輕易說別離,舍棄人生百味,從此五蘊皆空,六塵非有。

  他的離去,本無緣由,可後來我讀《金剛經》,又隱約有些明白,一切來去,終有因果。《金剛經》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一切法相,皆非實相本身,不偏執,不貪念,以空靈自在之心,應對一切,是為從容。經書卷末有四句偈文:"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此番意味,更見佛性。

  佛度有緣人,不是所有的人,手捧經卷,耳聽梵音,就食髓知味,性空了悟。每個人,在滾滾塵浪中,都是遠航的船,佛說回頭是岸,可何處是你要停泊的岸?佛一定會說,世間風塵無主,蓮台才是眾生的歸宿。難道將船只系在人間柳岸,就是執迷不悟?遍賞秋月春風,就是貪嗔欲癡?既是各有各的緣法,你禪坐蒲團,一盞青燈,一方木魚,幾冊經卷,潛心修行,淡泊度日。我亦可貪戀煙火,殷實人家,幾間瓦房,四方小院,守著流年,幸福安康。

  那些誓與紅塵同生共死的人,被世俗的煙火嗆得淚眼迷蒙,被風刀霜劍傷得千瘡百孔,也不禁要怨怪起,人生多戲謔,世事太無常。他們感歎現實太殘酷,所有的功利、情愛以及繁華的一切,都只是鏡花水月的幻覺。自詡為可以經得起流光的拋擲,可以將這杯摻入了世味的濃茶一飲而盡,然而,一次簡短的離別,一點人情的涼薄,就弄得他們措手不及。倉皇之際,只有選擇逃離,在某個蓮花開合的角落,尋找慈悲。

  那是一束菩提的光陰,有世人向往的澄淨與平和,可以撫慰我們單薄的靈魂。當年五祖弘忍年事已高,急於傳付衣缽,遂命弟子作偈以呈,以試他們的修行。神秀便作偈雲:"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惠能聽後亦誦一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弘忍知後,傳惠能衣缽,定為傳人。惠能修行年歲不及神秀,但他的偈語,更明心見性,不染塵埃。可見修行在於心,一切源於覺性和頓悟,心中無念,煩惱皆無。不是靜坐於蒲團,斂心了空,才算是參禪。須知,在吃穿住行等一切尋常時候,皆可體會禪的境界。

  六祖惠能識自本心,達諸佛理。人生喜怒哀樂、生老病死皆已參透,他連自身的存在都已忘卻,達到一種舍念清靜的境界,也就是佛家所說的涅槃境界。這樣的禪定和超脫,有幾人可以做到?六祖惠能的偈語,真正悟得懂的,寥寥無幾。但我們卻可以在他的偈語中,摒除一些雜念,獲得一點清涼。曾有幾個僧者一起講經,殿內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爭論不休時,惠能曰:"不是風動,亦非幡動,仁者心動。"可見,心動則萬物動,於是體會到世間萬般苦;心不動,則不傷,清淨自在,喜樂平常。

  讀《紅樓夢》一章節,寶釵點了一出戲,戲中的一曲《寄生草》很見禪意。"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賈寶玉聽後,似有了悟,回去之後,也寫一偈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而黛玉讀了,在後面加了一句:"無立足境,是方幹淨。"也因此,牽引出寶釵講述六祖惠能參禪的故事,以及這首菩提偈語。後來寶玉跳出紅塵,遁入空門,是真的醒透徹悟了。他的悟,經曆過滄海桑田,深知昨日繁華只是黃粱一夢,夢醒,自知歸去。

 六祖惠能不僅是為了個人參禪修佛,他的偈語,以及他圓寂後所留下的《六祖壇經》,皆為禪宗經典。他並非是主張紅塵的你我,放下一切,選擇遁世。只希望身處世俗的我們,以清淡自持,少一些執念,多一份禪心。這樣,就免去一點世態澆漓,在尋常平庸的日子裏,也可以和禪佛,共修一葉菩提。

  在碌碌凡塵,我們像是被命運囚禁的夜鶯,披著華麗的羽衣,卻永遠飛不出茫茫黑夜。萬物有情,有情者皆有佛性,以平常心處世,也就無謂殘缺,無謂圓滿了。我們也許只是一粒飄忽的微塵,無來無往;也許只是一杯平淡的白開水,無色無味;但最後,都只是一方土丘,被長滿綠苔的歲月,覆蓋了簡單的一生。

  六祖惠能圓寂後,其真身不壞,至今還保存在南華寺,供奉在靈照塔中。如同他的偈語,被一方端硯,一只素筆,寫入經卷,然後曆盡朝代流傳,呈現在宣紙上的字,依舊黑白分明。他端坐蒲團,當頭棒喝,心如明鏡,不惹塵埃。我們也當身居紅塵,淡然心性,清醒從容,自在安寧。

茶緣,一個從容不驚的過客

尋陸鴻漸不遇

  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

  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

  報道山中去,歸來每日斜。

  ——唐? 皎然

  這些年,總會有一個奢侈的念頭,就是開間茶館,或稱作茶坊、茶莊。當然,茶館應該落在江南某個臨水的地方。而茶館的名字,叫雲水禪心,或是茶緣過客。雲水禪心,這幾個字,帶著一種大風雅、大寂寞的潔淨。似乎皆與有佛性、有慧根的人相關,而紅塵俗子,大凡都不忍心去驚擾。茶緣過客,卻帶著淡淡的煙火,讓路過茶館的人,都想要停下腳步,走進去,喝一壺茶,撣去一身的灰塵。是的,我要的茶館,不僅是為了自己築一個優雅的夢,更是為了眾生在那裏,可以安寧地棲息。

  每一天,都會有許多不同的客人,他們品嘗一壺自己喜愛的茶。而茶,卻甘願被客人,用沸騰的水沖泡,在杯盞中開始和結束一生的故事。茶館裏應該有被歲月洗禮過的門窗、桌椅,以及款式不一的茶壺、幾幅古老的字畫、幾枝被季節打理過的野花。茶館的生意也許很清淡,浮華被關在門外,只有幾束陽光、細微的塵埃,靜靜地落在窗台、桌上,還有茶客的衣襟上。客人喝完茶,又要匆匆地趕往人生的下一站,無論前方是寬闊的大道,還是狹窄的小巷,都風雨無阻。而我卻不要趕路,這茶館,就是我的棲身之所,讓我可以安穩地在這裏,靜守簡單的流年。

  夜落下帷幕,世事歸入風塵,茶館裏的每一件物品,都卸下了白日的淡脂輕妝。而我,也可以用真實的容顏,與它們相看茶館的光陰。恍然間,才深刻地明白,茶有茶的宿命,壺有壺的因果,過客有過客的約定,世間萬物,都有著各自的信仰和使命。所有的相聚,都是因了昨日的萍散,所有的離別,都是為了尋找最後的歸宿。品茶,就是為了品一盞純粹、一盞美好、一盞慈悲,我們就在茶的安靜、茶的濕潤裏,從容不驚地老去……

  喝茶,自然會想起陸羽,他是茶業之祖,被世人稱為茶仙、茶聖、茶神,著有《茶經》,其間涵蓋了太多的茶文化以及壺文化。千百年來,歲月的爐火一直燃燒著,青翠的茶葉在山泉水裏綻放著經年的故事。多少舊物換了新人,品茶的心境卻始終不曾更改。想起陸羽,亦會想起一位與他不相伯仲的人,一位被稱為詩僧、茶僧的佛學高僧,皎然。他的名氣顯然不及陸羽,但他與陸羽是生死相依的忘年交,正是在他的提攜與幫助下,陸羽才完成了中國茶業、茶學之巨著《茶經》。這世間,有許多無名高人,他們願意被歲月的青苔遮掩,守著自己的一寸光陰,足矣。

  換一種心情,讀皎然的詩,那縷清新的自然之風,從唐朝緩緩拂來,讓人心動不已。籬笆小院,三徑秋菊,幾聲犬吠,山深日暮,此中意境,猶如清風明月一般的溫朗。像是品嘗一壺秋日剛落的茶,唇齒間縈繞著白菊香、茉莉香、桂花香。而浮現在我們腦中的畫面是,一位眉目爽朗,風骨清俊的高僧,踏著夕陽行走在山徑,於山腳下一間簡潔的籬笆院前駐足,叩門無人應答。只有幾束未開的菊花,在淡淡的秋風中,低訴搖曳的心事。

  這位高僧就是皎然,唐代詩僧、茶僧,俗姓謝,南朝山水詩創始人謝靈運十世孫。他訪尋之人陸鴻漸,即是陸羽。兩人因茶而邂逅、相識。陸羽自小被家人拋棄,被龍蓋寺的主持智積禪師在西湖之濱拾得,帶回寺廟收養。陸羽十二歲時,因過不慣寺中日月,逃離龍蓋寺,到了一個戲班,做了優伶。後機緣巧合,結識了杼山妙喜寺主持皎然大師,陸羽才有幸結束了飄搖不定的生活,得以潛心研究茶道。

  皎然比陸羽年長十多歲,遊曆過廬山、泰山、嵩山、嶗山等許多名山,世間風物盡入眼底。他對名山古刹裏的僧侶飲茶頗有心得,所謂茶禪一味,茶在寺院裏早已成了一種習俗和文化,與僧侶的生活息息相關。純淨的茶湯、清香的茶味,給修佛者洗去塵慮,蕩滌心情。一壺香茗,一輪皓月,一剪清風,幾卷經書,陪伴他們度過無數寂寞的歲月。而茶,也在他們的杯盞中,有了性靈,有了禪意。皎然將他所悟的茶理、茶道與陸羽交流,使得陸羽的《茶經》在盛世茶文化中,抵達至高之境。

  飲酒是自欺、自醉,品茶則是自醒、自解。世間之人,多半戀酒,認為一切煩惱之事,可以一碗喝下,卻不知醉後愁悶更甚。而飲茶則可清神,幾盞淡茶,似玉液瓊漿,品後煩惱自消。真正的好茶,來自深山,沒有塵埃,只浸染雲霧和清露。真正的好壺,卻是久埋的塵泥和水調制而成,被時光之火炙烤,再經過歲月的打磨。品茶的人,則是深邃純淨之人,在一杯清澈的水中,禁得起世間的誘惑。任憑世間風煙彌漫,只在一盞茶的柔情裏,細數光陰的淡定。

  人生要耐得住寂寞。世間總是有太多的繁華,撩撥我們本就不平和的心境。倘若浮躁或是疲憊了,必定會有一個嫻靜的茶館,將你我收留。不同的季節,不同的天氣,不同的心情,喝出來的茶,會有不同的味道。也許我們不懂得陸羽《茶經》裏那許多的茶文化,不懂得各式品種的茶所隱藏的玄妙,也不懂得壺中的日月,但在茶館裏只需要品一盞適合自己口味的茶,不為風雅,只為清心。再捧讀皎然的詩,不是所有的人都懂得其間的詩韻,但是一定可以感受到,那份平實簡樸的意境。當世人都以為禪意高深莫測時,其實禪就是野徑的桑麻,是籬院的菊花,是一聲犬吠,幾戶農家。

  轉眼又是清秋時節,蓮荷褪盡了潔淨的霓裳,只餘殘葉瘦梗鋪陳在荷塘,守候未了的心事。無人的時候,還有幾枝秋菊,幾樹桂子,在陽光下孤芳自賞。如果你打天涯而來,恰好經過一間叫茶緣過客的茶館,請你記得,那裏有一盞茶,屬於你。

山水,那段宿命的前因

 

 廬山東林雜詩

  崇岩吐清氣,幽岫棲神跡。

  希聲奏群籟,響出山溜滴。

  有客獨冥遊,徑然忘所適。

  揮手撫雲門,靈關安足辟。

  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

  孰是騰九霄,不奮沖天翮?

  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東晉?慧遠

  對於山水,我有著宿命般的眷念。多年前,去過廬山,在雲海松濤般的仙境裏,假裝許下誓言。這一生,只要了卻塵事,一定還會來到這裏,找個屋子,住下來,安靜端然於歲月的一隅。可隨著時光的流離,我把自己拋擲在荒蕪的日子中,曾經的盟誓隨風散去,已然無憑。後來我又去了廬山腳下的東林寺,與山水相同,我對古刹亦有著難解的因緣。悠遠寧靜的東林寺,成了我此生澄淨的牽掛。

  去的時候,我就知道,東林寺曾經居住過一個叫慧遠的得道高僧。我讀過他寫的廬山東林詩,感受過詩中山水的禪意。慧遠禪師在廬山修煉數十載,自從他來到廬山東林寺,此生就再也沒有離開。影不出山,跡不入穀,每送客散步,也只以廬山虎溪為界。著名的虎溪三笑,來源於此。虎溪在廬山東林寺前﹐慧遠禪師居東林寺時﹐送客不過溪。一日陶淵明﹑道士陸修靜來訪﹐與語甚契﹐相送時不覺過溪﹐虎輒號鳴﹐三人大笑而別,後人於此建三笑亭。

  慧遠,東晉時代人,俗姓賈,出生於雁門樓煩(今山西代縣),世代書香之家。從小資質聰穎,敏思好學,十三歲就遊學各地,精通儒學,旁通老莊。二十一歲時,前往太行山聆聽道安法師講《般若經》,於是悟徹真諦,感歎地說:"儒道九流學說,皆如糠秕。"他決意舍棄紅塵,落發出家,皈依三寶,隨從道安法師修行。後來時局動蕩,為避禍亂,慧遠途經廬山東林寺,被廬山秀麗的風景所吸引。東林此後成了慧遠禪師的修行道場,因為他,東林寺道風日盛。他在寺內鑿池遍種白蓮,讓整個東林寺成了蓮花勝境。

  我和東林寺就有一段白蓮之緣,時光彈指,刹那芳華,已是十年之久。當年和友人一同去的東林寺,在法物流通之處,想要給自己買一件開光的小掛墜。一朵小小白蓮,只和我有短暫的相視,友似乎聽到我和白蓮用心靈交談。未等我說出口,她已作主為我買下了,贈予了我。她遞在我手上時,臉上的微笑,似那朵白蓮,清淡雅潔,至今記憶猶新。這朵蓮,早已沒有佩戴於身,隨著往事,塵封在一個安靜的盒子裏。在這清淡人間,不只是名利,才值得重視,許多輕微物件,更讓人珍惜。

  沿著慧遠禪師修煉的遺跡,遊東林寺,仿佛某個步履,可以跟他疊合,某個禪念,可以和他相通。這是一個奇妙的菩提世界,一花一木都成了至美的風景。層巒疊翠,林泉淙淙,竹影清風,佛塔林立,最喜山間的綠,明眼洗心。僧侶在禪房打坐誦經,或三五人相聚,煮茶品茗,共修禪理。樵夫在山崖伐薪,和一只雲雀對話。隱士在雲中采藥,救下一只受傷的白狐。河畔,有農女浣紗,清脆的嗓音唱著樸素的山歌,將人引向青春不老的去處。

  遠處的南山,還有幾間茅屋,那籬院裏的幾叢菊花,可是當年陶淵明所種下的?水邊的釣翁,可是那位一生眷愛山水的名士謝靈運?山水草木就是他的佛,春花秋月就是他的詩,他的澄明寧靜與心靈徹悟,與禪佛相生相連。慧遠是他們的良師,也是佛友,廬山是道場,他們和林間的一切生靈,一起修煉,不求成佛成仙,只在永恒中,截取一段清遠的時光,夾在歲月的書扉裏,給平凡的你我,留下幾頁飄逸的箋香墨痕。

  一生一死,一起一滅,永隔一方,各自安好。多么渺小的生命,在流光的滄海中萎落成泥,一絲痕跡也不留下。不知道,塵世的暖意,是否可以穿過黃土的涼薄,傳遞給他們不死的靈魂。可終究有不會消散的,他們將一生所悟的圓融境界、奇妙的禪思,寄與萬世不改的青山綠水。我們可以在花草塵土中參禪,在飛鳥蟲獸間悟道。從此後,讓自己活得更加謙卑和淡定。把繁蕪過濾掉,留下簡約;把醜陋篩選掉,留下美;把怨恨遺忘掉,留下善良。

  最難忘的,是東林寺後山那條長長的石階,那條通向佛塔的幽徑。兩畔種植翠竹,入境則幽,那個過程,是從華麗穿越至清涼,一幕幕隨風掠過,漸至淡定從容。你的腳步會不由自主地放慢,很緩很輕,因為並排的翠竹,會跟你訴說東林寺裏,曾經的禪佛故事。只有等夜幕降臨,所有的過客,都各自歸入風塵,幾竿翠竹才會安靜下來,與過往的禪師,一起坐禪誦經,書寫自己的前世今生、因果宿命。

  站在和雲霞一樣的高處,俯看人間煙火,發覺那裏的一溪一河、一瓦一簷都讓人眷念。終於明白,自己不過是卸下了紅塵的濃妝,將喧囂暫時關在門外,來到山寺,和內心靜坐對視。捧著一本經書,假裝認真地讀著,書裏的墨香讓心沉醉,卻無法真正地悟透它的深意。盡管那些禪理,那么無言又深刻地想要度化你我。不知道是它無法征服我們,還是我們不能征服它,或許不是征服,只是緣分還淺了些。這裏注定不是歸宿,下一站還有匆匆的旅程——盡管我們不想趕路,只願守著這裏的清淨,讓心如蓮花一樣,靜靜開放。

  有些禪理,有些人只需一刹那就可以悟透,有些人卻用一輩子都悟不到。慧遠禪師屬於前者,芸芸眾生屬於後者。暮鼓聲,是遊客下山的路,不知是誰,將千盞蓮燈點燃,是為了留住一些人,也是為了送走一些人。我注定是被送走的那一個,這么多年,尋訪過無數深山古刹,都是蜻蜓點水般來去匆匆。是什么時候開始,愛得懦弱,恨得卑屈,哭得遮掩,笑得虛偽?我欽佩那些為愛低首,為愛不顧一切的人。只有他們,敢於將內心的潮濕拉到太陽底下,狠狠地晾曬。

  我終究是清淡的,我應該在一個誰也不認識,也不認識誰的地方,和一個眼睛清澈的男子,安靜地過日子。在有生之年,用情感的磚瓦,壘砌一間幸福的小巢。不要天荒地老,只要一生,因為來世,我許諾過佛,要做他身邊的草木和塵埃。都說一笑泯恩愁,相逢和相離,也只是佛祖的拈花一笑。

且看明月,又有幾回圓

 題中嶽山?在京南

  孤峰絕頂萬餘嶒,策杖攀蘿漸漸登。

  行到月邊天上寺,白雲相伴兩三僧。

  ——唐?玄奘

  我是一個習慣在夜幕中獨自寂寞的人,寂寞並不是一種頹廢,只是給喧鬧的白日尋找一個沉靜的借口。友發來短信問我:在做什么?我回:在看月亮,聽古曲,想一些老掉牙的陳年往事。回首往事知多少?往事就是這樣,你想要記起的時候,發覺原來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你想要忘記的時候,卻一直在心頭縈繞,讓你心緒難安。往事太多,不是所有的過去都值得你去懷想。許多記憶的碎片在夜色裏發出淩厲的光,會將我們僅存的一點完整也割傷。在模糊的印象裏,我們又何須在意遺忘或是憶起?

  看到明月,總是會不經意地想起《西遊記》女兒國裏的片尾曲。"人間事常難遂人願,且看明月又有幾回圓?"其實這句話我在文中多次提起,甚至有些不厭其煩。因為喜歡,銘刻在心間,才會如此。於是想起了唐僧,一個誓死要將此生交付給佛祖的和尚。他卻在女兒國動了凡心,唯一的一次凡心,讓看客不能忘懷。女兒國的女王,其實只是唐僧的一場情劫。當時唐僧被女王請去,夜賞國寶,孫悟空說了一句話:"就看師傅的道行了。"這裏的道行,說的也是唐僧的定力,一個風華正茂的男子,面對一位如花似玉的紅粉佳人,確實需要非凡的定力,才可以坐懷不亂。

  今日偶讀唐代著名高僧玄奘的一首禪詩,亦知道他就是《西遊記》裏唐僧的原型。明代吳承恩是根據玄奘西行印度求法取經等事跡,衍生而出一部文學名著。曆史中的玄奘與小說中的唐三藏有很大的區別,但相同之處都是不畏艱險,從長安出發,一路西行。可唐三藏得觀音大師點化,收了四位高徒,一路上騎著白龍駿馬,雖曆盡艱辛,卻也有許多溫暖的情義。當時唐朝國力尚不強大,與西北突厥人正有爭鬥,官方禁止人們私自出關。玄奘在夜間偷渡,孤身一人,騎著一匹瘦馬,走過戈壁險灘,雪峰荒原,多少次來到"上無飛鳥,下無走獸,複無水草"的地方。他只能默念《心經》,似乎佛祖就在前方對他招手,那么近的距離,就可以看到蓮花盛開,靈台清澈。

  玄奘下定了西行的決心:不到印度,終不東歸,縱然客死於半道,也決不悔恨。所以這一路,無論經曆多少災難,他都當作是佛祖對他的考驗。最後往返耗費了十七年,行程近十萬裏,於貞觀十九年正月還抵長安,受到唐太宗及文武百官的盛情迎接。他給中土大唐帶來了佛像、佛舍利以及大量的佛經梵文原典。一部《大唐西域記》蘊含了一百多個國家的風土文化、宗教信仰,可謂海納百川、包羅萬象。這部書由唐太宗欽定,玄奘親自編撰,弟子辯機整理而成。內容翔實生動,文采流暢飛揚,堪稱佛學寶典。

  十七年,玄奘將最好的年華交付給漫長的旅程,回來已是風霜滿鬢,手捧用青春歲月換回的經卷,他的一生或許真的可以無悔了。盡管不能青春重現,至少他能夠在舍利、經卷中,找回點滴失去的記憶。跪於佛祖面前,他可以坦然地說,我不負所托。他的回憶錄足夠蓄養他一輩子,佛法追求圓通自在,所以他記住的應該是擁有的喜悅,而非付出的苦難。歲月的磨礪,早已更換了曾經堅韌的容貌,他有的,只是容忍過去、寬釋未來的慈悲和平寧。

  玄奘算是一位被佛祖庇佑的高僧,他並不是第一個到西天取經的和尚,也不是最後一個。在寥廓的曆史長河中,多少僧人為求取真經,不顧個人安危,毅然離開中土,長途跋涉前往西域。可是能返回的人卻寥寥無幾,他們都葬身在沙漠荒野、寒林雪域。無人收拾的屍骨,只能同野獸一起掩埋,在寂夜時發出閃爍的磷火,告訴蒼茫的天地,他們的靈魂始終不肯離去。是佛陀的召喚,讓他們可以做出如此深遠的追求,只身奔赴險境,只為了度化芸芸眾生。都說寂滅意味著重生,這些不死的靈魂,一定被佛祖安頓,在功德圓滿時,終會得以重見天日。

  放下這些沉重的過程,再來賞讀玄奘的禪詩:"孤峰絕頂萬餘嶒,策杖攀蘿漸漸登。行到月邊天上寺,白雲相伴兩三僧。"此時的玄奘,儼然是一位超脫世外的高僧。策杖攀蘿,只為在孤峰絕境處,尋訪山林閑趣。坐落在縹緲頂峰的寺院,有如倚著明月,澄淨得已經找不到一絲煙火。唯有幾位閑僧,在白雲中往來,那么悠然自在。他們如今的桑田,也是用曾經的滄海換來。佛祖不會厚此薄彼,在求道的旅程中,有天賦和緣法的人,或許悟得早些,但過程其實是同樣的繁複。待到風雨成昨,聚散都成往事的時候,就可以放下一切,禪寂淡然了。

  麟德元年(664)二月五日,六十三歲的玄奘圓寂。高宗哀慟逾恒,為之罷朝三日,追諡"大遍覺"之號,敕建塔於樊川北原。其後,黃巢亂起,有人奉其靈骨至南京立塔。太平天國時,塔圯;迨至亂平,堙沒無人能識。百代浮沉有定,世事滄桑迭變,渺渺塵路,沒有誰可以做到一勞永逸。想要拋擲一切,坐看雲起,就必須先經曆劫數。走過災厄多襲的漫漫黑夜,站在黎明的樓頭,才知道,誰是真正走到最後的人。

  人生一世,如同浮雲流水,過往是覆水難收,我們有的就只是現在。做一個忘記苦難的人,在殘缺和破碎中學會感恩。在生命空白的書頁裏,我們填充著自己,漂染不一樣的顏色,塗抹不一樣的煙火。直到有一天,靈魂寧靜如拂曉的幽蘭,那時候,我們就真的圓滿了。

請和我,在紅塵相愛一場

巫山雲雨入禪房,藩籬情深臥鴛鴦。

  辯機腰斬刑場日,長歌當哭美嬌娘。

  ——佚名

  攜著清秋的煙雨去了山中寺院,不是為了趕赴某場約定,只是想去。青石鋪就的小徑,長滿了積歲的苔蘚,細雨還有伶仃的秋葉落在上面,蕭索的潮濕更添幾分詩意。因為雨天,寺院沒有香客,寂寞的銅爐依舊焚著檀香,空靈的梵音隨著煙雨在山寺縈繞。幾個年輕的僧人,聚在殿裏翻讀佛經,桌案上幾杯清茶,氤氳著霧氣。這番情景讓我想起,自古以來,一代又一代的僧者,就是這樣在廟宇裏度著清寂的流年。黃卷是知己,青燈是佳人,難道他們就真的入定禪心,不為紅塵有一絲的所動?

  不由自主地想起曆代情僧,以及與他們相關的情事。其實不過是平凡的男歡女愛,陰陽和合,再尋常不過,只因僧者是佛門中人,須斷塵念,所以這些事發生在他們身上,就成了傳奇,成了世人心中淒美的故事。這不是戲,台上演完,台下的人看過也就罷了。許多故事,真實地在歲月裏存在過,因為清規戒律,這些僧者承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苦痛。這些僧人,都有著非凡的悟性與禪心,可宿命裏注定斷不了孽緣情債。

  心系佛門,仍思凡塵愛戀,這不是一種罪過,也不意味著背叛。以佛的悲憫,他的初衷是為了給人世間更多的愛,而這些僧人,只是借助佛的旨意,在人間講經說法,布施慈善。一段真愛,既是渡己,亦是渡人。可這些僧者的愛情,最終還是要以悲劇來解讀。至今為世人傳誦的倉央嘉措,多少人為了那段美麗的愛情,背著行囊遠赴西藏,都是為了去尋覓他的痕跡。還有一代情僧蘇曼殊,亦有人因為他,飄洋過海趕赴日本,去看一場浪漫的櫻花之舞。與世俗的愛情相比,他們愛得艱辛,愛得刻骨,愛得讓人心痛難當。

  看著一位年輕僧人俊朗的背影,讓我想起大唐一位叫辯機的和尚。他短暫的一生,亦成為感動千古的傳奇。看過一段關於他的文字,簡短的幾句話,涵蓋了他悲歡的一生。"辯機,生年不詳,凡十五歲出家,師從大總持寺著名的薩婆多部學者道嶽。後因高陽公主相贈之金寶神枕失竊,禦史庭審之時發案上奏,傳高陽公主與其於封地私通,唐太宗怒而刑以腰斬。"這就是辯機,一個生於大唐盛世的和尚,得到過唐太宗的禦准,以淵博的學識、優雅流暢的文采而知名,被選為唯一撰寫《大唐西域記》的高僧。

  然而,辯機在中國曆史上,卻是一個功罪難評、聚訟紛紜的僧人。若不是因為他獲罪而死,以他的優秀,在大唐那個盛行佛教的時代,他應該有一本輝煌的傳記,可曆史只給了他幾段零星的記載。一位前途無量的名僧,在風華正茂之年,因愛上一個美麗高傲的公主,被處腰斬的極刑。在大唐天子的眼裏,在芸芸眾生的眼裏,一代名僧和凡俗女子相愛,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何況這女子不是尋常的農女,她是唐太宗最寵愛的十七公主。一個千嬌百媚的公主,一個傲視眾生的女子,一個可以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女子。

  高陽公主是天上的寵兒,她以非凡的美麗和過人的聰慧,令唐太宗對她視若珍寶。唐太宗用他至高無上的皇權滿足高陽所需的一切,高陽就是在這樣的榮寵中長大的。在她眼裏,世界上有兩個最出色的男人,一位就是她的父親唐太宗,還有一位是她的兄長李恪。所以到後來,唐太宗將她許配給宰相房玄齡的兒子房遺愛的時候,她百般不滿。在高陽眼裏,房遺愛只是一位空有一身蠻力,平俗庸常的男人。這樣一個男人,根本無法滿足她高傲的心。她的璀璨,就像一朵風華絕代的牡丹,只有在懂得欣賞的男子面前,才會奪目綻放。

  世俗中能有幾個男人給得起高陽這樣如烈焰般的愛情?直到辯機的出現,一位英俊、富有學識的年輕和尚,他智慧的眼神,清澈的風骨,帶給高陽不同凡響的震撼。史書上是這么記載的:"初,浮屠廬主之封地,會主與遺愛獵,見而悅之,具帳其廬,與之亂。"雲水流轉千年,我們依舊可以想象,當日高陽公主在郊外打獵,遇見辯機的情景。一座無名的草庵,一位身著粗布僧袍的英俊和尚坐在窗前讀書,他的出塵打動了高陽的心。看慣了衣著華麗、面容庸俗的文武百官,一個氣宇不凡的和尚對高陽來說,是世間一切繁華都不能企及的完美。而辯機在荒野破舊的草庵裏苦讀,突遇這樣一位麗如牡丹的華貴公主,那顆禪寂的心,在瞬間被她熾熱的目光點燃。

  一位敢愛敢恨的公主,不屑於世俗的目光,她敢對著天地起誓,她要這個和尚。高陽命隨從和宮女們,把攜帶的帳床等用具,抬進草庵。她用堅定熱烈的目光對著辯機說,他就是她的佛,就算拼盡一切,她也要和他在紅塵相愛一場。在這位高貴驕傲的公主面前,辯機的拒絕和躲閃,蒼白如紙,他的淪陷是必然。簡陋的草庵裏,辯機沉淪在高陽的裙裾之下,他口中念念有詞的經文,數年修行的定力,不能抵抗高陽的一個眼神、一朵微笑。而懦弱的房遺愛,對公主盡忠到為他們擔任起護衛之職。

  辯機每日糾纏在矛盾之中,一邊是了悟禪寂、法量無邊的佛祖,一邊是胭脂香粉、驚豔高貴的公主。他一生的抱負是潛心鑽研佛學理論,修撰經書,普度眾生。可是這段情緣,他亦不能放下。高陽是一個不容抗拒的女人,任何男人愛上她,擁有她,都甘願為她而死。在大唐曆史上,她就是一個極致,愛得極致,恨得極致,生得極致,也死得極致。倘若不是因為高陽送給辯機的玉枕,被莫名落入官府手中,他們的美好生活應該還可以延續一段日子。

  所謂劫難難逃,大概就是如此。野史記載,官府捉到一個偷兒,搜查他屋子時,發現一個玉枕。官家知道,這個玉枕乃皇家之物。在不敢怠慢的情況下,交付給了皇上,唐太宗看到玉枕,龍顏大怒,拍案而起。這位天真驕傲的公主,將所作所為擔當下來,她不知,她是天之驕女,自然可以無所畏懼,而辯機雖是最負盛名的年輕高僧,但在皇帝眼中,亦不過是一只可有可無的螻蟻。為了維護皇家顏面,唐太宗毫不留情,判了辯機腰斬的極刑。傲慢的高陽此刻才明白,她就要永遠地失去辯機,而傷害辯機的人,卻是一直最疼愛她的父皇。

 都說刑場設在長安西市場的十字路口,那裏有一棵古老的柳樹,看過凡塵榮辱、世事消長。想必當時去看熱鬧的百姓一定將刑場圍得水泄不通,因為被行刑的人是素日裏那位才識不凡的高僧。他的罪,是和大唐最高貴的公主有了私情,犯了淫戒。那許多的人當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出於同情,又有多少人是來嘲笑。只有辯機,面容平靜,仰望藍天白雲,他可以參透生死,卻放不下情愛。

  永遠忘不了《大唐情史》中辯機腰斬時的那剪片段,辯機在臨死前,救下了鍘刀上的一只螞蟻。他慈悲地將那只螞蟻從鍘刀口救下,抓到手上,放它一條生路。而自己,死在鍘刀下。這是讓人震撼的一幕,無論辯機犯了怎樣的戒律,我相信,這只螞蟻可以抵掉他一生的罪過。辯機終於為高陽而死,這樣的死,比任何方式都要淒美,都要決絕。

  你眼前的我是紅塵萬丈。

  我眼裏的你是化外一方。

  若,你跳得出去,且安心做你的和尚,

  我只記取你當初的模樣,

  白衣勝雪,才冠三梁。

  若,跳不出去,親愛的,

  請和我於紅塵裏相愛一場。

  醉笑陪君三萬場。

  不訴離觴。

  半年後,唐太宗李世民駕崩,高陽公主竟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她不難過,是因為她的心已隨辯機而去,一個放棄靈魂的人,已經沒有了愛恨。之後,有人說她放浪形骸,與一些和尚、道士、高醫私通。可她此生,只與一個叫辯機的和尚,在紅塵裏相愛過一場。無論這樣的愛,是不是一種錯誤,但在大唐的書頁裏,永遠有這么一段情史。

寒山,隱沒了千年的僧蹤

一自遁寒山,養命餐山果。

  平生何所憂,此世隨緣過。

  日月如逝川,光陰石中火。

  任你天地移,我暢岩中坐。

  ——唐?寒山

  這樣一個寧靜的初秋午後,聽一首意境空遠的《寒山僧蹤》,琴音淺淺,一弦一韻,如同大自然一草一木的呼吸。秋水無塵,蘭草幽淡,此刻,無論多少浮躁的心靈,都可以在瞬間歸於平靜。隨著清遠的韻律,我們仿佛頓然了悟,放下執念,和這個繽紛的凡塵告別,告別曾經愛過的,告別曾經怨過的,去深山禪林,在縹緲的雲霧裏,尋覓僧蹤。

  古苔寂寂,一條幽深的山徑,通向菩提道場。那裏有手持禪杖的僧者,有雲中對弈的仙人,也有山間砍柴的樵夫,有荷鋤采藥的藥農。而我們,就是這山林裏缺席的人,總因貪戀紅塵繁華的煙火,每一次,都是遲來的一個。幽靜的山林,收存了太多高僧修行的背影,而我們聽著琴曲,要尋訪的,是唐代那位富有傳奇色彩的高僧,寒山。

  "一自遁寒山,養命餐山果。平生何所憂,此世隨緣過。"究竟是什么,可以讓一個凡人,甘願放下人間富貴,不住高牆庭院,而居山野荒林,不吃佳肴美味,而食菜根山果?可以拋散富貴,忘卻喜憂,萬事隨緣,不強求,不執著,視生死為草芥,視榮辱為雲煙?這是寒山的詩,淡定超脫得讓世人為自己的執念羞愧。讀寒山這個名字,似乎比讀任何經卷都要熟悉。寒山的詩,也許被世人冷落過,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後,他的詩如雨後春筍,一時間風靡整個歐洲。詩中描述人間百態、山林野趣,宣揚因果輪回、幻化虛無,所表露出的深刻的禪機、淡然的意境,讓世人癡迷。因此,他甚至贏得了比李白、杜甫還要高的聲譽。

  寒山淡定從容的境界,是他與生俱來就有的佛性嗎?關於他的身世考究,有這么一段記載:"寒山乃為隋皇室後裔楊瓚之子楊溫,因遭皇室內的妒忌與排擠及佛教思想影響而遁入空門,隱於天台山寒岩。"寒山出身於富貴之家,才華橫溢,年輕時,照例進京參加科考,落選的原因,讓人深感歎息。據說,唐代選官量才有四個標准,分別為,身材豐偉、言詞辯正、書法遒美、文理優良。而寒山的文章和書法皆風流,可惜他身材矮小,相貌亦不夠端正,故一直名落孫山。

  此後幾番落第,令他無顏回鄉,滯留在長安,落魄潦倒。煌煌的大唐盛世,卻不能滿足一個男兒遠大的抱負。夢碎長安,前程無路,人情涼薄,他的人生陷入一種絕境,最後帶著傷痛的記憶,浪遊天下,去了山上獨居。

  寒山的夢,就像破碎的青花瓷,華麗而頹敗。說到底,寒山隱居山林,也是避世。他被世俗逼得無路可走,只想找一片安寧的淨土,棲居疲憊的身心。但不可否認,寒山有靈性慧根,佛只度天下可度之人,他與佛有緣,所以世俗會想方設法,將他送至佛祖身邊。不僅是為了度化他,亦是為了度化更多的世人。

  世事猶如棋局,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這世間,沒有誰,敢站在朗朗乾坤下,說自己這一生,只做贏者,不做輸家。也沒有誰,敢說自己是絕對的清白——世俗的染缸,不會偏袒任何人。寒山是佛界的高僧,但也是紅塵的敗者,世間之事,總是難以兩全。當一扇門已經關閉,你只能開啟另一扇門,在新的世界裏,一切重新再來。現實就是一把利刃,那浸染著血跡的刀口,永遠都不會有慈悲。

  其實,寒山也只是比我們早些嘗盡人生冷暖滋味。在趕往靈山的道路上,他走得匆忙,也走得灑脫。而我們,困在塵網中,死心塌地地做紅塵的奴隸,以為這樣,就是報答世俗的生育之恩,以為這樣,就沒有背叛真實的流年。也許將自己囚禁在命運交織的網裏,算是一種執迷不悟。難道你強橫地把網撕開,將脆弱的靈魂驅趕出來,這樣,就是仁慈嗎?只有當一個人心甘情願去做某件事,你的支持才是善舉,否則,都可以視之為殘忍。

  寒山作為一代高僧,他的隱逸,他的了悟,是通過時間的幻化以及個人的智慧所參透的。蓮台可以是靈,度化他的真身,讓他成佛。蓮台也可以是繭,有些人坐上去,只會越縛越緊。也許有一天,我們真的如願以償,到了靈山,整日裏聞著舊檀木的冷香,又是否會想起俗世裏煙火的溫度?

  寒山的詩,也不是句句空靈,字字出塵,他的心已經走進菩提境界,交給佛祖封存。所以他無意回避世俗的一切,他的詩,有超然絕塵的意味,也有消極遁世的思想,亦有世態炎涼的感歎。倘若不是他入山做了隱士,不是生長在大唐那個群星燦爛的年代,也許耀眼的詩壇上,也會留下他的光輝。他生前雖藉藉無名,身後卻聲名遠播,以致唐朝蘇州城外的一座著名的寺院,以他的號命名。如今,只要去姑蘇城外的寒山寺,就可以看到他的塑像,被香火供奉於廟堂,寒山手執一荷枝,披衣袒胸,嬉笑逗樂。那祥和的目光,讓人只想放下雜念,靜靜地看佛祖,拈花一笑。

  "日月如逝川,光陰石中火。任你天地移,我暢岩中坐。"無意之時,日月如流,稍縱即逝,光陰似電,一閃而過。在歲月的雲煙裏,回望曾經,千年如一日。糾纏於現世的迷霧中,坐看紅塵,一日又似千年。而寒山卻說,任由天地相移,我自端坐岩石,聽山風過耳,清泉潺潺,乾坤明朗,日子安寧。這是一種令人神往的境界,一直以來,我們都以為很遙遠,其實,就在他的身邊。

  也曾有情過,也曾有義過,也有過執著,有過不舍。寒山將這一切,趁世人不備時,擲入壺中,揀盡寒枝烹煮,一飲而下,便抵達了這種終極的境界。他以寂寞為清寧,以飄零作歸宿,一枝荷,就是他此生的所有。這樣一個傳奇人物,一代名僧,卻連真實姓名也沒有留下,就這樣靜靜地走過千年,以號行世——寒山子。

 日月兩盞燈,春秋一場夢

常飲三毒酒,昏昏都不知。

  將錢作夢事,夢事成鐵圍。

  以苦欲舍苦,舍苦無出期。

  應須早覺悟,覺悟自歸依。

  ——唐?拾得

  剛剛與一朵蓮荷告別,又和一朵黃花邂逅,我們早已習慣了四季的交替,可以用一顆平常心,來接受年歲為你我准備好的風景。甚至感恩塵來塵往裏,一寸微弱的陽光,一個細小的片斷,一點淺薄的記憶。因為這些,都可以裝進行囊,填充我們的人生。也許裝訂成書,也許編織成夢,也許散落成灰,只要那些個瞬間,真實地屬於過我們。

  收拾好一些與禪佛相關的詩詞,在月光下晾曬,於清秋時節,取出來品讀。這樣安靜的背景下,禪意自會在紙間漫溢、雲中舒卷、風中流淌。不知是誰說過,禪外之人,不可說禪。就像佛門中人,不可逾越紅塵。佛有佛的戒律,魔有魔的規矩,人有人的尺度。可我總覺得,世間萬物,靈性相通,乾坤大地,萬法歸一。我們在天地間遊走,隨著時光,如漂萍一樣流向遠方。遇見可以遇見的,擁有能夠擁有的,也忘記需要忘記的。

  做一個平凡而簡單的人,這樣或許有些貧寒,有些淺薄,但是可以不去執著自己的來去,不詢問注定好的生死。這讓我想到了一個高僧的名字,拾得。他有詩言, "拾得自拾得","從來自拾得"。拾得是他的法名,也是他的俗名,此一生,他就僅有這么一個名字。簡單地來,簡單地去,謹守清簡,皈依佛門。

  據說唐代豐幹禪師,住在天台山國清寺。一日,漫步於松林,忽聞山道傳來孩童啼哭聲,循聲而去,看到一個稚齡小孩,衣衫襤褸,相貌卻清奇。詢問近處鄉鄰,無人知曉是誰家孩子,豐幹禪師心生慈悲,便將這小男孩帶到國清寺。因為他是山道撿回來的,所以大家都叫他拾得。拾得長在寺中,從小沐浴佛光,浸潤菩提,心性淡然,灑脫自在。

  所以,他從不問自己何處而來,只記住自己的名字叫拾得,每天在佛前聽禪誦經,做些零碎的閑事。喧囂的紅塵於他,卻是荒寒曠野,倘若踏出佛檻,縱橫交錯的世路,會讓他迷失方向。他在雲上,築起一座簡單的寺院,有鍾鼓、經幡、佛像、蒲團,有雲水,有禪心。這個樸素的小廟,小得只有幾片青瓦,幾盞佛燈。

  拾得與另一位高僧寒山認識,相交莫逆,一起修行,參禪悟法。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雲:"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寒山雲: "還有甚訣可以躲得?"拾得雲:"我曾看過彌勒菩薩偈,你且聽我念偈曰:'老拙穿破襖,淡飯腹中飽,補破好遮寒,萬事隨緣了……' 如若能夠體會偈中的精神,那就是無上的處事秘訣。"

  二人不為世事纏縛,灑脫處世,端坐雲層,靜瞰冷暖人間。他們將禪意掛在眉間,將彼此的佛心,在山水中攤開,感染世間有靈性的萬物。讓草木也會參禪,螻蟻也知佛性,落葉也懂慈悲。後世人謂寒山拾得乃文殊、普賢二大士化身。姑蘇城外的寒山寺有一座寒拾殿,二人的塑像,立於殿中。寒山執一荷枝,拾得捧一淨瓶,披衣袒胸,嬉笑逗樂,象征了人間的吉慶與祥和。

  翻讀拾得的詩,是為了在禪意中,看清人世百態,看清真實的自己。"常飲三毒酒,昏昏都不知。將錢作夢事,夢事成鐵圍。"人生多迷幻,看到枝頭上粒粒飽滿的青梅,我們無法抑制住對春天的渴望。徜徉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我們經不起繁華物事的誘惑。在冠蓋如雲的京城,我們對功名利祿,難以自持。多少人,被愛情的傷,被浮名的酒,被錢財的毒,給藥啞了嗓音。轉過身,只看到優雅背後的狼狽,看到富貴背後的貧瘠,看到榮耀背後的慘淡。

  當一個人窮困寥落的時候,錢為主,人是奴。而一個人腰纏萬貫之時,人為主,錢是奴。我們總是千方百計地想要掙錢,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也許有一天,真的夢想成真。可是,錢卻賺走了你的青春,你的樸素,你的情感。而我們,只能躲在華麗的帳簾裏,吝嗇地數著僅剩的一小段光陰,生怕它們似水一樣,從手指的縫隙間流走。

  日月兩盞燈,春秋一場夢。記憶中,總有一盞燈,在黑暗的時候,給我以光、以暖、以靈,為我照亮遠行的路。有些走過的路,同樣會迷失方向,而一些不曾走過的路,卻會有似曾相識之感。當一個人的心清澈明淨,步履也會隨之淡定從容。記憶無言,會收存著曾經走過的足跡,而每一段路程,都鐫刻著過往的身影。其實並不孤獨,每一程,都有山水為伴,清風相隨。

  拾得還說:"應須早覺悟,覺悟自歸依。"他在雲端,拈花微笑,讓我看到他的覺悟。我在塵埃,清骨素顏,也讓他,看到我的覺悟。這是佛界的深銘,也是歲月的旁白。當我們覺得離佛很遠的時候,其實只在咫尺天涯。當我們以為離佛很近的時候,又遠隔蓬山萬裏。此岸和彼岸,只是一道淺淺的河流,可我是一只蝶,被往事的傷,折斷了翅膀。只能棲在紅塵的肩上,看流年攜著記憶,飄去遠方。我被拋在青山斜陽外,盡管如此,依舊還要尋找一葉蘭舟,去探看那一片雲水。

  只有覺悟,才可以給那些無處安放的日子,找到歸宿;只有覺悟,才能夠給不堪一擊的生活,找到依靠;只有覺悟,才可以給浪跡江海的船只,找到港灣;只有覺悟,才能夠給空靈縹緲的靈魂,找到主人。簡單的拾得,禪意的詩句,平凡的你我,也許不需要深刻去明白太多,只要讀到一絲安寧,幾許平靜,就好。

三生石上,姻緣幾世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莫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

  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

  吳越山川尋己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佚名

  仿佛是秋天的最後一個夜晚,窗外淡月疏菊,一種清涼的美麗,讓心柔軟又感傷。我伏在窗前的書桌上,聽一首叫《三生石上》的曲子,任窗外光陰流走,只是刹那,卻似乎經曆了幾世輪回。我是信前因的,我相信今生所有的相逢,都是因了前世的約定。所有的似曾相識,都是因了上輩子有過一段不能相忘的姻緣,所以今生才會注定遇見。並且今生所有不舍的相離,都會有一個可以再續前緣的來生。

  三生石,一塊寫著前世、今生與來世的石頭,年年歲歲佇立在奈何橋邊,張望著紅塵中那些喝孟婆湯,行將輪回投胎的人們。每個人的前世今生、因果情緣,都會銘刻在這塊三生石上,無論我們轉世多少次,在三生石畔,都可以找到舊時的精魂。三生石記得每一段有情的過往,可以預測每一段遙遠的將來。它在奈何橋邊,看著來來往往的芸芸眾生,發出無可言說的感歎。人世間,該了的情緣,該還的宿債,三生石前,一筆勾銷。

  一筆勾銷,多么決絕,多么堅定,仿佛過往的愛恨情仇,已再無瓜葛。卻又不是如此,佛說萬物皆有生死,有因緣就會有果報,相欠的終要償還,失去的終會得到。人與人之間,有著萬世不滅的緣分,也許是愛侶,也許是仇敵,也許是永遠的陌路。姻緣就像是一把利箭,被箭射中的人,會生生世世帶著傷痕輪回。有緣的人,可以從對方的眼中,看到彼此前世的憂傷,那么情真意切,那么撩人心扉。

  初次聽到三生石,以為是一段美麗的愛情故事,某一對紅塵男女,在一塊岩石前,許下三生之約。他們在前世相愛,在今世邂逅,又約定好來生重逢。因為心有不舍,所以都不敢輕易投胎轉世,生怕夢裏的雲煙會迷離了雙眼。怕有一天,彼此重見時,早已更換了舊時容顏。雖說因果輪回,可是蒼茫人世,誰又能肯定今生真的可以找到一個緣定三生的知己?太多的緣分無法辨認,開始也許心動不已,結局卻往往令人啼笑皆非。也許只有相遇在奈何橋,才會恍然,原來我們真的有過昨天。

 直到我看到這則故事,才知道三生石系著另一段前緣因果。富家子弟李源,因父親在變亂中死去,體悟到人世無常,故將所有家產捐給寺廟,在廟裏修行。他與主持圓澤禪師心性相投,在一起聚會談經,二人相約同遊四川青城山和峨嵋山。李源想走水路,圓澤則想走陸路,後圓澤依了李源,走水路去四川。舟行南浦,看到一個婦女在河邊取水,圓澤感傷地落下眼淚,歎息道:"不願走水路,是怕遇見她。"因為此婦人懷孕三年還生不下來,而圓澤注定是要投胎做她的孩子。黃昏之時,圓澤便死去,臨死前讓李源三天後去婦人家,他將以一笑為證。十三年後的中秋夜,讓李源去杭州的天竺寺外,他們一定會見面。

  三天後,嬰孩見到李源果真微笑。十三年後,李源去杭州天竺寺赴約,在寺外聽到葛洪川畔傳來牧童拍著牛角的歌聲:"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李源聽後明白,這位牧童就是前世的圓澤,夢中的舊人,轉世之後得以重逢。只是情緣有限,漫長的等待,換來的只是短暫的邂逅。他們不知道,下一次相見會在何時,但是三生石上,早已記下了前世今生。

  我為這段隔世的重逢心生感動,又被感動,打濕了雙眼。三生石是安排有緣人相遇的地方,這是一塊靈石,知曉世間所有的緣起緣滅。無須指天發誓,來生終會相逢,無須長跪不起,等待的人,有一天就會偶然出現在你身邊。記住生命裏每一次微笑,記住每一個擦肩而過的背影,記住每一雙眸子裏憂鬱的歎息。你是錦瑟,他為流年;你是嬋娟,他為大雁。

  也許看過三生石的人,從此都會珍惜生命裏的際遇與相逢,珍惜每一朵花開的時間。因為任何一次錯過,都要再等待五百年,五百年是一次輪回,五百年才會有一次機遇。當我們遇到那個甘願為自己回眸的人,就別問是緣是劫,哪怕今日的燦爛,化作明天的枯萎,我們總算擁有過那枝妙諦蓮花。所以我相信,每一天都會有許多人在一條輪回巷等待,將遠去的時光細細尋找。直到遇見,直到在三生石上,尋覓是否有過一段不解之緣。

  其實我們無須對著鏡子,就看得清人生只是一場戲,但我們甘願在戲裏一見傾心。許多個雲淡風輕的日子,我常常會想,我的前世到底是什么?是一個孤獨的伶人,所以今生會在台上將寂寞演繹到最後?是一個江南的繡女,將一生的情事刺繡在錦緞中?是一個樓台的思婦,為遠行的丈夫,癡守成望夫石?是一朵零落的梅花,被噠噠的馬蹄濺起一地的歎息?宿命早已編排好一切,三生石上刻著的文字,也不過是為了解答世間謎題的謎底。

  既已注定,相逢只是早晚,你被前因的箭射中之時,就再也不能來去自如。如果真的要重逢,多么希望,在紅葉滿徑的路口,去完成那場命定的情緣。你青衫長袖,風采翩然;我旗袍裹身,長發襲肩。無須言語,只一個淺淡的微笑,就明白,你是我夢裏的檀郎,我是你前世的秋香。無論是華麗或是錯誤的開始,我們都要滿懷感激地,沿著落葉繽紛的小徑一直走下去,做這世間上最尋常的凡夫凡婦。

  如果有一天,來到奈何橋邊,在你喝下孟婆湯之前,請記得看看三生石上,刻下了我們第幾世情緣。你可知道,第一世,為了來生的相見,我已經跳入忘川河中,守候你,千年又千年。

  不辜負,世味熬煮的茶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裏。

  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

  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

  ——唐?王梵志

  仿佛只要一跟人提及禪佛,都會覺得,那是一種虛幻縹緲的境界,有著不可領悟的玄機。卻不知,深刻的底蘊,表達的即為樸素的道理。而樸素的外在,卻寄寓深沉的內涵。我們總把佛界看作是謎,費盡心思地想要琢磨出最後的謎底。卻不知,人生一局棋,關於輸贏,我們總是無能為力。迷惘之時,多半在局內,當你了悟的時候,人已在局外。若用平和的心態,看凡間一切,簡單明了。若用複雜的心態,看萬丈紅塵,則為世相所迷。

  這就是所謂的有味是清歡、繁華見真淳的涵義。有這么一個僧者的詩,流傳甚少,格調不高,卻語言簡潔,通俗易懂,似一杯閑茶,清淡耐品。他就是唐代白話詩僧王梵志,他的詩其言雖樸,其理歸真。多用簡單樸實的佛理,勸誡世人行善止惡,亦對世態人情,多有諷刺和揶揄。當我們每天被繁瑣的塵事,折騰得心力交瘁時,偶讀幾首他的詩,如同吃多了山珍海味,咀嚼饅頭菜根的清香;又有一種,住慣了海市蜃樓,回歸田園的怡然。

  其實,每個人的一生,都需要那么一冊或幾冊,適合自己的書卷。書卷裏,也許不需要有華麗的文字,不需要有濃鬱的墨香。只要可以讓一個饑渴之人得到滿足,就是好書。一個有內涵的人,有氣度的人,可以在一株草木裏,看到情感和禪意;可以視一粒粉塵,為知己、為良朋;更可以在紛繁中尋到清閑,在塵泥裏覓得甘露。這些,都源於心的境界,心清則朗,心渾則濁。在世道匆匆的輪回裏,我們留下深深淺淺的印記,只是不知道,誰可以有把握讓自己回到最初的純一。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裏。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多么樸素直白的詩句,不需要任何的修飾和遮掩,可以將你搪塞至無言。你是帝王將相也好,你是布衣百姓也罷;你叱吒風雲,你卑微懦弱;你家財萬貫,你身無分文;你國色天香,你形容槁木。這一切,在死亡面前,都是微不足道,死神可以在任何時候,不打招呼就終止你一世人生。你要說的話,沒有說完,你要做的事,沒有做完,你要愛的人,還沒有愛夠。生命只有一次,不會給任何人重來的機會。多少英雄不壽,多少紅顏薄命,死的時候,只是一堆荒草,一抔塵土,覆蓋了這簡短的一生。

  以土饅頭來喻墳墓,直接入骨,似譏諷,又帶著無奈。這個土饅頭,被棄之於城外,雜草叢生,孤寂難當。而餡草卻在繁華的城裏,他們此刻享受榮華,逍遙自在,臨死的那一天,也要住進這個土饅頭裏,以塵土為房,荒草為被,和影子說話,與寂寞為鄰。無論你愛不愛吃這個土饅頭,都必須吃一個,並且也只能吃一個。土饅頭裏的餡,也許不是你喜歡的滋味,但是你不能嫌棄,因為死亡是最後的結果,由不得任何人做其他的選擇。每個人都懂得自然的規律,可是面對生死,卻不能坦然,無法徹悟。而沉重的死亡,被他輕松的語調,化解得輕松而幽默。

  "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我們都是庸庸凡人,在別無他法的時候,只能接受生老病死的定律。沒有誰可以求得長生不老,卻要執著地廣求仙藥,妄圖成仙,免去輪回之苦。據傳王羲之的後人陳僧智永善書,名重一時,求書者多至踏穿門檻,於是裹以鐵葉,取其經久耐磨。這裏的"打鐵作門限",則引自於此。多少人,孜孜不倦地追求,為人生做好漫長虛幻的打算。卻不知,自己的徒勞,惹得拍手取笑。宋代范成大曾把這兩首詩的詩意,鑄為一聯:"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而這兩句詩則成了《紅樓夢》裏妙玉之最愛,她亦悟出了生死這個看似隱含玄機實則淺顯的道理。其中"鐵檻寺"和"饅頭庵"的來曆也在於此。

  王梵志的詩,寫出他對世人的諷誡,似乎他是一個清醒者,透徹世間一切,冷看凡人的癡態,用他恢諧的語言,生動地表達對人生的了悟。而我們,連反辯的權利、回駁的能力也喪失了。這讓我們不禁想問,王梵志是何許人也,難道從小出家為僧?否則如何有這樣的悟性?

  王梵志的一生,有諸多的不如意,正是因為遍嘗世味人情,才可以幡然大悟。他生於殷富之家,幼年生活閑適,飽讀詩書。後經隋唐戰亂,家道衰敗,窮困潦倒。晚年時子女不孝,他被迫沿門乞討,過著衣不蔽體、食不飽腹的悲慘生活。他在五十多歲時才皈依佛門,是佛祖度他脫離世間苦海,後來芒鞋竹杖,持缽化緣,就這樣風雨一生。他的一生可謂酸甜苦辣皆嘗,最終能夠悟透生死玄關,也就不足為奇了。

  都說世事錯綜複雜,其實,再迷亂的路,都有清晰的脈絡。有時候,不過是有心人故弄玄虛,讓迷路之人看不清前方而已。世間的人,犯下的是貪嗔癡欲的戒。他們總是希望天下財富功名都可以據為己有,卻不懂得,暴殄天物是不可饒恕的罪過。當我們落魄之時,會懂得,一個饅頭多么值得珍惜,它給饑寒的人以溫飽,給灰暗的人生重新添上光彩。

  一個年華初好的人,願意用青春去換取錢財,而一個年華老去的人,卻願意將錢財來換取青春。總有人抱著遊戲的心態,在人間往來。沒有誰可以在花街柳巷裏參禪悟道,在煙塵滾滾中修身養性。我們總是為過去的昨天悼念,為沒有到來的明天擔憂,又把今天任意蹉跎。

  多少愜意,多少坦然,多少虛情,多少假意,都隨風散去,化作塵土。生命就在當下,我們不必再遲疑,既要拿起,也要放下,不辜負這杯用濃濃世味熬煮的茶。

劍舞落花,流水千行

  題張僧繇醉僧圖

  人人送酒不曾沽,終日松間掛一壺。

  草聖欲成狂便發,真堪畫入醉僧圖。

  ——唐?懷素

  初秋清晨,涼風還沒消褪的時候,收到友人寄來的一幅字。攤開宣紙,有"正覺"兩個字映入眼簾,似秋天裏兩枚安靜的葉,落在柔軟的心中。未幹的墨跡,還淌著清新的幽香,每一個脈絡,都寫滿預寄的禪意。時光在無欲中停留,我便想著,友人寫這字的時候,自是心境如水,清澈了得。一個在世俗中聞慣了風塵味的人,落筆如此輕松淡定,讓人心生敬佩。我想好要拿去裝裱,掛在潔白的牆壁上,留駐禪寂的光陰。

  偶然想起友人是皈依的居士,所以才會寫上佛界裏的"正覺"二字。正覺,覺悟緣起之法,證得解脫。只是世象蒼茫,要真正地覺悟,實在太難。縱是生長在佛前,只汲取經語梵音的蓮,以它的潔淨無塵,也未必可以做到徹底地覺悟。覺悟是什么,也許對每個人來說,都有不同的涵義。看花如看葉,看葉如看花,是覺悟;在相逢之時淡定,在別離之時從容,是覺悟;把一杯濃茶,喝成一杯白開水,是覺悟;把一個故事,講述到全然忘記,是覺悟。

  因"正覺"兩個字,令我想起唐代一位與佛結緣的書法家,懷素和尚。懷素,俗姓錢,字藏真,湖南零陵人。在他十歲的時候,突生出家之意,父母阻止不了,就任由他落發為僧。懷素嗜酒如癡,愛書如命,這裏的書,是書法,懷素的書法是書法史上領一代風騷的草書,稱為狂草。唐代文獻中有關懷素的記載甚多。"運筆迅速,如驟雨旋風,飛動圓轉,隨手萬變,而法度具備。"

  當時長安城內,許多王公名流都想結交這位狂僧。許多人為求得他的草字,知他愛酒,便買下好酒將他款待。酒後的懷素,寫起書法來,更是疾風馳雨,如壯士拔劍,如飛鳥出林,如驚蛇入草。揮毫落紙如雲煙,變化無窮,其中的妙處,需要心靈有一定境界的人才能體悟出。懷素與唐代另一草書家張旭齊名,人稱"張顛素狂"或"顛張醉素"。

  讀懷素的一首詩,只覺灑脫非凡。有如一個人在雲海松濤,一手執酒痛飲,一手蘸墨狂書,似行雲萬狀,流水千行,劍舞落花,撥琴灑月。"人人送酒不曾沽,終日松間掛一壺。草聖欲成狂便發,真堪畫入醉僧圖。"現實中,懷素就是一位醉僧,他雖出家為僧,似乎從不坐禪。他性情疏放,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四件事,喝酒、吃肉、雲遊、草書。就連睡覺,也是在喝醉之後,他的草書,也都是在醉態中完成。一個和尚,修煉到這層境界,讓人覺得實在是不枉此生。

  "飲酒以養性,草書以暢志。"每當懷素喝下酒,就覺得自己是飄飄欲仙的神人,手中的筆,也成了神筆,可以恣意揮灑,幻化無窮。他在雲中悟到多奇,在風中悟出美妙,聽流水悟到曲折,聽琴音悟出清韻。所以懷素的書法,天然不修雕飾,讓人看了,願意拋擲一切,只在那縹緲虛空的水墨中,盡情遊弋。這讓我想起了世俗中相愛的男女,明明說好了要一路同行,攜手到老,但是,在半路上他也許會輕易就拋下你,甚至連理由都沒有,連借口都給不出,連謊言都懶得說。也許他們不會為一幅書法而舍棄塵緣,但塵世裏繁蕪的誘惑,有時候,不及一幅畫、一首詩、一首歌,更讓人刻骨難忘。

  懷素和尚的草書,已到了須臾之間就能縱橫揮毫千萬張之境。一個苦行僧,買不起紙,便在寺院外的荒地,種上了萬株芭蕉。每日取蕉葉臨帖揮灑,寒來暑往,從不間斷。這也就是著名的典故,懷素書蕉。因他的住處是一片蕉林,故稱"綠天庵"。他每日裏磨墨洗筆的地方,稱"硯泉"。而他寫壞的盤、板,還有許多寫斷的筆頭,都埋在一起,名為"筆塚"。懷素這些點滴的歲月,都成了讓人稱奇的故事,然而,故事的長短,從來都無關生命。無論他消逝了多少年,那些故事,一如陳年窖釀,曆久彌香。

  懷素的許多書法,都被他換成了酒肉,支付給了生活。他的一些書法,和許多收藏者一同死去,葬在一些我們尋不見的地方。但是無論在哪兒,哪怕散如塵灰,我們都該堅信,那些附了靈魂的字,就在腳下。留下的,被世人好好珍藏,可以換取更多的酒肉,只是懷素不需要了,他將這些贈送給了歲月。

  一個不需要榮耀和光環的人,很努力地想要將自己隱藏,甚至躲在潮濕的角落,埋在積歲的塵泥中,但他的光芒,依然遮掩不住。一夢千尋,我們無須乘一匹時間的快馬,飛奔趕往唐朝。因為我們找不到他的蹤影,就算找到,也終究隔了雲端。莫如做一只不怕秋寒的雲雀,穿過煙水嵐霧,去追雲踏夢,窺探塵間錦繡和塵外孤禪。如果塵內和塵外,只是一夢之隔,那么世間許多不能相愛的男女,是否可以在夢裏,不分你我?

  我們都是紅塵過客,背上的行囊,裝滿了世味,沉重得壓彎了腰。這一路倉促地拎起,到離開的那一天,卻不知道該如何放下。我們總是給自己找出許多理由和借口,將所有的悲哀,怪罪給時光。用薄弱的謊言,搪塞真實的幸福。告訴別人,我們的愛,我們的恨,我們的開始和結束,都是身不由己。

  靜下心,看著懷素的不拘一格的草書,一切悲傷和疼痛,皆如昨日之風。他虛渺灑脫的字體,似流水行雲,無來無往。仿佛在告訴我們,凡塵的一切糾纏,無論深淺,無論冷暖,無論難易,無論貧富,轉瞬即是煙雲,又何必那么執著,那么在意。

  在紅塵中,開一扇般若門,攜一壺酒,棲一片雲,潑水墨,揮灑一卷草書。就這樣,憑我老去,過往裏施過的恩,欠下的債,是否都可以一筆勾銷?

雲林深處,結一段塵緣

  尋隱者不遇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唐?賈島

  小小的時候,就在課本裏,讀過這么一首詩。後來再不曾在書裏相逢,卻記得好清晰,啟唇就能念出:"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這首詩,在我記憶裏,是一幅會遊走的畫,山中雲霧,縹緲朦朧,卻又潔淨如洗。一棵松,站成簡單的姿態,松下的童子,正輕搖蒲扇,烹爐煮茶。一位老者,其實並不滄桑,眉似清風,眼中透著一種淡定。他詢問童子:"師傅哪兒去了?"童子答:"采藥去了。"老者又問:"何處采藥呢?"童子一手執扇,一手遙指深山雲林,說道:"就在此山,只是雲深霧濃,不知道在何處。"

  多么讓人羨慕的地方,年少的我,不懂得詩中意境,卻心存向往。總是站在雨後的樓閣,看遠處雲霧縈繞的山巒,傻傻地告訴自己,那裏居住著白發神仙。此刻也許背著竹簍,在崖邊采藥,也許在雲松下,和訪客對弈品茗,也許在丹爐前,修煉丹藥。兒時的想象,單純也天真,我卻一直將這片記憶珍藏。因為我始終相信,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安靜而柔軟的角落,那裏藏著一瓣落花的憂傷,一朵雲霞的美麗,還有一滴露水的感動。

  那時居住在南方一個小小的村莊,幾十戶人家,山水環繞,日子過得簡單樸實。喜歡一個人在木質樓閣上,做一個純真的夢。喜歡在彎曲的山道上行走,揀上幾枚落葉,帶回家,夾在課本裏,為了紀念一片朦朧的心情。也喜歡折一枝荷葉,當傘撐著,擋幾絲煙雨或一縷陽光。流年打馬而過,那段時光,已經山長水遠,不複再來。如果可以,我願意在這個初秋,行去山間,采一束雛菊帶回家,插在青花瓷瓶中,看它靜靜地開放,像曾經某段年華。盡管,它不能取代年少,不能取代青春,可它一生,也只開這么一次,只一次,就讓我記住它的美,它的好。

  連綿的山,睡臥如佛,岩石是山的性格,草木是山的性靈,鳥雀是山的語言。這些平凡的物象,都隱透著禪意,盡管它們只是漫不經心地生長,與人無尤。沒有誰,可以改變岩石的命運,亦沒有誰,可以阻擋寸草的潦生。而鳥雀也和人一樣,經曆生老病死的輪回。而我卻不知何時成了天涯的流雲,盡管我們停留的是同一片天空,卻總幻想著,和唐時的賈島一樣,背著簡單的行囊,行囊裏只一把舊傘,一身換洗衣裳,幾卷線裝書,別無其他。來到幽深的山林,尋找一個遺世的隱者,和他下一盤棋,品一壺茶,說幾句閑話。可歎,連問話的童子也覓不見,雲霧深處,只有靈魂和孤單的自己,在說話。

  來時的路,去時的路,都在唐朝。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去山中尋訪隱者的詩人,果然與佛結緣。他叫賈島,年少落魄時,在唐朝某個不知名的寺院出家為僧,法號無本。所謂無本,即無根無蒂、空虛寂滅之意。有時候,一個名字,都會注定一生的命運。他雖喜禪佛清淨,又難忘紅塵中蝶滿枝頭的春天。他是個詩癡,常常因了詩中的字句,苦苦冥思,斟酌不定。

  據說,當年賈島在一個月夜,騎一頭瘦驢去長安城外拜訪友人李凝。清夜之景,讓他起了詩心,即興吟了一首《題李凝幽居》。當他吟到"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這一句時,不知"推"和"敲"哪個字更妙,在驢背上反複思索之際,撞上了京兆尹韓愈的車隊。韓愈是當時詩壇的風雲人物,惜才如命。得知眼前這位年輕的僧者,是個愛詩之人,便對他提議"敲"字更佳。賈島也因此受韓愈知遇之恩,開始走進了長安詩壇,負有才名。

  他還俗,脫下僧袍,成了一個儒雅的書生。得韓愈鼓勵,他參加科考,卻屢試不第,終究也只是長安城裏,一個落拓的詩客。他和友人孟郊、韓愈酒中尋雅,後來二人先後病故,只留下賈島,獨自一個人常常醉倒在長安古道某個闌珊的角落。其實,自古文人墨客的故事大都相同,多是不受君王賞識,滿腹才學卻落魄不得志,只得躊躇曠野,浪蕩江湖。堅定之人,繼續留在京城,為圓一場宏偉的心願,付出青春的代價;灰心之人,選擇歸隱山林,種一樹梅,植一株柳,養只野鶴,相伴老去。

  多么簡單的人生,當你覺得乏味的時候,是你還沒參透命運的玄機。當你覺得布衣素食,是人間最美妙的清歡,這時的你,已經明白陽光下並無新鮮之事。賈島這一生,為僧不免思俗,為俗又難棄禪心。枯寂的禪房生活,讓他總想起京城的繁華。而身處鬧市,他又會懷念山林寺院的清淨。那一年,他尋隱者不遇,歸來之時,是否被亂花迷了雙眼?不然,柳畔的輕舟,又怎會過了萬水千山?

  賈島終究還是遲了一步,被拋在紅塵,潦倒一生,用盡才華卻也只謀得官微職小,祿不養身。身死之日,家無一錢,只有一頭病驢、一張古琴,和他一起葬在某個城郊的山丘。記得的人,也許很多,卻終究也只是一場追憶和悼念。我曾經在陽光下,將紙撕碎,從高高的樓層往下灑落。看小紙片在風中緩緩紛飛,像一只只白色的蝶,寂寞淒美。如今,年華在風中遠去,走得那么徹底,連紙屑都沒有。

  無論時光走得有多遠,無論我們是否已經將自己丟棄,但是一切都還在原地,花在春天綻放,水在夏天澄淨,葉在秋天飄落,雪在冬天紛灑。我只是一只假裝忙碌的螻蟻,或是強顏歡笑的花朵,嘗盡風塵。不是因為我淡漠,只是流年如風,我顧不得那些摩肩擦踵的人流。

  如果可以,我要做一株微弱的小草,無須害怕別人的眼神,只靜靜在牆根恣意生長。或做一枝綠蘿,爬在老舊的院牆上,為過去的主人,守護一段年少往事。更希望,做深山叢林裏,一只修煉的白狐,等待某個尋訪隱者的年輕僧人,與他結一段塵緣。

人間花木,莫染我情田

  喻吟

  日用是何專,吟疲即坐禪。

  此生還可喜,餘事不相便。

  頭白無邪裏,魂清有象先。

  江花與芳草,莫染我情田。

  ——唐?齊己

  此時,聽一曲梵音,將浮塵關在門外。只有那輪清朗的明月,掛在窗邊,離人很近,又離人很遠。自古以來,人間萬事,經曆多少風雲變幻,桑田滄海,許多曾經純美的事物,都落滿了塵埃。任憑我們如何擦拭,也不可能回到最初的色彩。縱然是萬裏青山、百代長河,也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有所轉變,留下命定的痕跡。唯有那剪清月,圓了又缺,缺了又圓,一如既往,不為誰而更改半點容顏。

  一位朋友告訴我,她每日晨起,都要靜坐半個時辰。我自問是個安靜的人,可讓我每日靜坐這許久,是斷然做不到的。莫說是每日,就算是拿一天簡短的光陰用來靜坐,只怕也有些為難。我問她靜坐時想些什么。她告訴我,想宇宙萬物、明月星辰,以及世間眾生。她還說,以往或許與自我相關的多些,而現在靜坐時,想得最多的,則是眾生的安寧。我聽後,心生感動,因為我分明看到一顆心,那么慈悲,那么明淨。她沒有信佛,也沒有修道,靜坐不是禪坐,卻有一份禪心,悲憫之心。我相信,一個靜坐的人,眉目間一定清澈無塵,她的眼睛,應該有著世俗人不敢逼視的潔淨。

  光陰是刀,所以這世間,沒有一段不被宰割的人生。而那些貪慕繁華的人,失去得多些,清淨無為的人,則失去得少些。只是有沒有,一個背著藥箱行走江湖的郎中,一路懸壺濟世,拯救受傷的世人。而端坐在蓮台的佛,會告訴我們,他有著無邊的法力,可以超度沉淪的眾生。人生走到最後,都要回歸樸素和簡單,過程所經曆的繁蕪,只是為平淡的結局,寫下深沉的一筆。

  偶讀唐代高僧齊己的詩,讓我感覺到,他平淡簡單的生活,是那么地清靜自在。"日用是何專,吟疲即坐禪。"平日裏,他只需吟詩,累了就坐禪,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幾句樸素的詩行,讓一個老僧的形象躍然紙上,生動而真實。高雅的志趣,淡定的禪心,無所求的生活,對他來說,尋常而自然。而對於世俗中的你我,這樣的生活,仿佛就是一種奢望。紛擾的俗塵,多少忙碌,多少奔波,讓我們幾乎忘了,這世間還會有那么一個清靜的角落,可以暫時地擱歇疲憊的靈魂。

  都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仿佛要將所有的時光,絲絲縷縷都用得恰到好處,才不算是虛度。然而,當你靜下心來,看一枚葉子無聲地飄落,看一只蜜蜂棲息在花蕊上,看一炷檀香漸漸地焚燒;或是喝一盞清茶,和某個不知名的路人,若有若無地閑話家常;光陰倏然而過,這時候,你卻會覺得,時光是用來浪費的,並且一點都不可惜。因為我們品嘗到生活真實的味道,這些微不足道的細節,才是人生的感動。而江湖所釀造的風雲和氣象,卻像一座寬大的囚牢,困住了我們清醒樸素的思想。

  這是一個豐盈飽滿的時代,太多的誘惑橫在眼前,讓醉者會更醉,醒者會更醒。一個富足的人,其實擁有了世間許多的華麗,他卻常常感到空虛落寞。一個貧瘠的人,所得到的只是一些微薄的片斷,他卻有種滿足的快樂。一物一風流,一人一性情,每個人落在紅塵,都有一份自我的追求,從不同的起點,到不同的終點,曆程不同,所悟出的道理也是不同。只是想像的空間越來越狹窄,飛翔的距離好短,就連做夢,都需要勇氣。

  所謂得閑便是主人,也許我們更應該將遠志封存起來,用閑逸的山水蓄養,於杯盞中自在把玩。看一場煙雨,從開始下到結束;看一只蝴蝶,從蠶蛹到破繭;看一樹的蓓蕾,從綻放到落英繽紛。不為詩意,不為風雅,不為禪定,只為將日子,過成一杯白開水的平淡、一碗清粥的簡單。也許只有這樣,生活才會少一些失去,多一些如意。

  再讀齊己的禪詩,仿佛又多了一種澄澈的味道。日子如水清淡,來來往往的人,不過是為了各自的歸宿,做著無奈的奔忙。這位唐代高僧,也曾嘗過俗世的煙火,只是因了一段深刻的佛緣,才剃度出家,在山寺過上禪寂超脫的生活。皈依佛門,卻鍾情於吟詠,在詩風古雅裏,享受詩禪契合的樂趣。此一生,破衲芒鞋,逍遙於山林之間。他著有《白蓮集》,白蓮與東晉慧遠大師在廬山東林寺始倡的白蓮社相關,亦關涉到《法華經》的蓮花意象。蓮與禪佛,有著不可脫離的因果,像一本書,不能沒有頁碼;像一幅畫,不能沒有濃淡;像一首詩,不能沒有韻腳。

  齊己禪師一生在詩境和禪境裏,冥思、靜坐、了悟、證心。縱是老盡滄桑,心中依舊無邪如昨,靈魂清澈,視萬象為純一。他是那么地灑脫,不需要為某段情愛盟誓,只將簡潔的心靈,棲息在一束菩提的時光裏。"江花與芳草,莫染我情田。"任由世間百媚千紅,而他卻不希望,有那么一株花草的種子,播灑在他的愛情之田。因為清淡如他,注定不會萌芽,不會開花,亦不會結果。他只守著禪寂的日子,端坐在蒲團,和詩為朋,以茶為友,直至八十歲高齡,圓寂於江陵。

  八十年,多么漫長的年歲,換作是個尋常之人,在他斑駁的皺紋上,應該烙刻著太多風霜的世事。而齊己,臉上的皺紋,似一幅簡潔的畫,明朗的線條,屈指可數。也許一生真的不長,但是亦可不必,倉促地要把生活的滋味嘗遍。不如在繽紛的紅塵裏,留一份從容,把顏色還給歲月,把純粹交給自己。

  人生,就是這樣刪繁就簡,棄假留真,舍恨存愛。如果可以交換,那么讓醉者醒來,讓醒者醉去。或許這樣,就可以彼此相融,像一壇封存的窖釀,兌了半杯花露,淺嘗一口,濃淡相宜,素淨清芬。

  茫茫世海,廣植淨蓮

  心如大海無邊際,廣植淨蓮養身心。

  自有一雙無事手,為作世間慈悲人。

  —— 唐?黃檗希運

  清秋的黃昏,總有一種蕭索之意,穿過窗牖,踱步而來,攪得人淡淡地神傷。哪怕你掩上窗簾,那清涼的風,依舊會無孔不入。所有的堅韌,都為之柔軟,所有的淡漠,都為之動情。想起《似水年華》裏那個在烏鎮迷離的劉若英,於水鄉的黃昏,她的心是那么地薄脆。每至黃昏,她都要掩上窗簾,以為這樣,就可以擋住塵世的涼。可屋內的人,還是被莫名的風聲,傷得支離破碎。遺憾的是,她終究沒能留在烏鎮,那水岸的黛瓦灰牆,以及那座古老的逢源雙橋,為她,永遠地定格在小鎮的黃昏。

  這個季節的蓮,已隨秋風徐徐而落。池塘裏,一些殘葉枯梗,還在眷戀著池水,這樣的支撐,是害怕自己守不住將逝的青春。一葉木舟停泊在柳岸,不過是為了裝飾荷池的意境,以及往來遊人懷舊的夢。驟然想起唐時一位高僧有詩吟:"心如大海無邊際,廣植淨蓮養身心。"多么寬闊的心境,須得一個徹悟明淨之人,才能有這樣的襟懷。這個人,不一定是佛門高僧,也許他身處世俗,只是一個平常的凡夫凡婦,只要他們有一顆禪心,同樣可以廣植蓮荷,洗淨心靈。

  是的,一個人的心,該有多么的遼闊,可以擱得下萬象雲煙。日月星辰、高山流水,都藏在人心深處,每個人都可以用心去感悟世態,造化桑田。當季節的蓮,無法不隨時光零落時,也許只有心中的蓮,可以不分四季,盛放如初。這不是一種夢境,而是一種無量無邊的禪境。一顆聖潔的心,可以蓄養萬物,容納一切。迷惘的時候,就采擷一朵蓮花,以她的潔淨,會慈航普度眾生,所以我們不必擔心,會在廣袤的蓮塘沉淪。

  "自有一雙無事手,為作世間慈悲人。"當一個人的心中廣植蓮花,世間的物欲俗塵,又怎么還能侵擾?若此心無住,早已遠離汙染,一些在佛境得以涅槃之人,亦不可獨自享受那份超脫的清閑。當知這世間,還有無邊的眾生,仍在生死苦海裏輪回。修佛之人,因生出菩提心,慈悲濟世,拯救紅塵功利之客、迷夢之人。也許只有這樣,那綻放在心田的蓮荷,才禁得起流年的更換,得以永不凋謝。

  第一次讀這首詩,就為大師的悲憫之心而感動。因為我也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在迷離的時候,亦需要一朵蓮花,來淨化我的靈魂,度我淡出苦海。所謂苦海,不是紅塵的苦海,而是人心的苦海。紅塵縱然有太多的汙濁,太多的誘惑,但終究還是有潔淨、清心之人,從泥淖中穎悟而出。那些沉浸在自己釀造的情緒裏不能釋懷的人,只能依舊在塵海徜徉。事實上,一個愛惜自己的人,才能愛惜別人;一個可以拯救自己的人,才能夠拯救別人。所以,那些得道高僧,都是自己先修煉出塵海,再度化眾生。

  寫這詩的高僧叫黃檗希運,唐朝福建人氏。幼年在本州黃檗山出家,聰慧靈敏,精通禪理,一心弘揚佛法,使得黃檗山往來學眾雲集。黃檗禪師曾參百丈懷海禪師面得悟,百丈禪師對他甚是喜歡,一番對話後,百丈禪師對黃檗說:"你以後可不要辜負我。"可見,空門也只度可度之人,天雨只潤靈性之草。一顆晦暗沒有靈性的心,任你如何去點化,去擦拭,都無法通透圓融。

  黃檗禪師力倡"心即是佛"之思想,唯說一心。千言萬語只教人莫錯用。"一心",分別即魔,忘機即佛。所以他的心,會如大海一般遼闊得無邊無際。他在心中廣種淨蓮,不僅是為了靜養身心,更為了用無塵的禪境,慈悲的佛法,度化茫茫世人。讓眾生可以在蓮海裏自在擺渡,免去許多無謂的糾纏與迷失。佛法就是如此,冥冥中有一種無窮的力量,無須下雨,就滋潤幹渴的心;無須點火,就溫暖寒冷的人。而我們,也不敢輕易褻瀆那片淨土,仿佛踏進寺廟,心就會被那裏的雲水滋養,可以如蓮花一樣潔淨地綻開。

  在斷垣殘壁上築起佛殿,在荒涼土地上栽種蓮花,在枯枝碎葉上寫滿經文,也許罪惡都可以成為慈悲,醜陋亦可以轉為美好。這就是佛法,只要一個人的心沒有枯萎,那裏就是一片汪洋,一片沃土,可以涵蓋萬物,拯救眾生。可這世間,只有那么極少數的人,可以參悟佛法,將自己從紅塵抽離。而大多數人都只是在世浪塵濤中淪陷,在深水中遊離,卻又執著無悔。每個人生來就注定了一切,命運在手心畫好了紋線,你是佛前的蓮,還是凡間的草,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們都是平凡的人,不過是在平淡的歲月裏,做著庸常的自己。因為迷惘,因為疲倦,因為悲哀,所以會在不經意的日子裏,焚一炷檀香,聽一曲心經,養幾株睡蓮。為的是,洗去一些浮塵,邂逅一段機緣,沾染一點佛性。而佛固守著它的蓮台,在靈山勝境,等候眾生去燒香祈福。任何時候,都不會太遲,因為那道門檻,永遠為我們敞開。直到有一天,生命的春天戛然而止,是否還會有另一個秋天,為之延續?

  歲月催人老,過往的片斷,就像一張張泛黃的黑白照片。這世間,總是有人不斷地衰老,有人初生,有人成長。當你老得只剩下回憶之時,別人手上還握著大把的青春,可以肆意揮霍。可人生的路,無論風雨,都是自己點滴走過,沒有誰可以代替,也無人能夠掠奪。生命之長短有定,前世因,今世果,今生因,來世果。既是如此,莫若淡然一些,隨緣聚散,來去從容。如果願意,就一路吟誦佛經,讓慈悲在心田上,開滿潔淨的蓮花。

  放下包袱,即可成佛

  我有一布袋,虛空無掛礙。

  展開遍十方,入時觀自在。

  一缽千家飯,孤身萬裏遊。

  青目睹人少,問路白雲頭。

  ——五代?布袋和尚

  站在窗台,看到樓下院牆上被藤蔓攀附,牆根下潮濕的角落長滿了苔蘚。這本是紛擾人世,一片清涼之境,卻無端地讓我心生悲憫。在這個連空氣都彌漫著誘惑的凡塵,多少人,甘願委作塵泥,默默地過完僅有的一次人生。黑暗,只是給那些長期在陽光下生活的人,偶爾借以陰涼的地方。樸素,也只是給那些成日穿著華服錦衣的人,偶爾充當的道具。其實每個人心底都有一份純粹的無私,願意奉獻給別人。我們把這份無私,看待為善良、真誠、美好。在悲傷的時候,給予快樂,在寒冷的時候,給予溫暖,在無助的時候,給予希望。

  想起一個叫布袋的和尚,據說他是彌勒佛轉世,來人間度化眾生的。布袋就是他生命中的道具,那是身上的包袱,放下包袱的人,就可成佛。他有偈語:"我有一布袋,虛空無掛礙。展開遍十方,入時觀自在。"他的布袋,裝著的是虛空、是無牽、是無礙。而我們肩上的布袋,卻裝滿了欲望,有情愛、有名利、有貪婪,一件件地往小小的布袋裏塞,恨不能可以把天下的富貴,都裝進去。當一個人,布袋裏擁有一切的時候,卻最為貧瘠。而一個人,布袋裏一無所有時,卻感到超然。

  我們要學會在誘惑中自持淡定,才不會迷失歸途和本真。只是有多少人,走過一程又一程山水之後,可以做到不采折一片風景裝進布袋?又有多少人,可以將裝滿的布袋,一件件重新取出來,當作從來都不曾擁有過?我們都是食人間煙火的人,不求徹底的寡欲清心,只在紛擾中,時有一份平靜無瀾的安閑。所謂虛空無掛礙,不是讓我們離開豪宅,住進茅舍,也不是讓我們不食佳肴,嚼起菜根,亦不是讓我們脫下華服,穿上素布。修行在於修心,倘若身去了鄉野田園,而心還在紛繁都市,那么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徒勞?

 布袋和尚,五代後梁時期之僧人,明州奉化(今浙江寧波奉化)人。常手持錫杖,身背布袋,行走在山水田野間,一生奇事不勝枚舉。據說他能預卜吉凶和氣候,遇雨,晨起曳高齒木屐,豎股臥大橋上,是日必雨。遇晴,系草履疾走,是日必晴。他逍遙自在,無拘無束,吟著偈語:"一缽千家飯,孤身萬裏遊。青目睹人少,問路白雲頭。"他就是這樣一個和尚,沒有名氏,不知由來,蹙額大腹,笑口常開。有時煞有介事地占卜未來,有時又漫不經心地佯狂瘋態。

  蔣宗霸常與布袋和尚交遊,拜之為師,隨之雲遊三年。一日二人共浴長汀溪中,蔣宗霸看到布袋和尚背上有四目,光彩迥然,驚歎道:"和尚是佛也。"布袋和尚曰:"勿說,吾與汝相聚三四載,可謂有大因緣,吾當去,汝勿憂也。"後來,他圓寂於嶽林寺一塊磐石上,據傳他圓寂前留一偈語:"彌勒真彌勒,化身千百億。時時示時人,時人自不識。"而布袋和尚,為彌勒佛化身的說法,自此廣為流傳。

  布袋和尚的笑容,似佛光普照芸芸眾生,給所有身處黑暗的人,指引到明亮的地方,給潮濕角落的草木和青苔以溫暖。布袋和尚的大肚,容納世間一切醜陋和罪惡,令心胸狹窄之人也明朗豁達,讓渺小的微塵也有了無邊無垠的空間。我們總是自詡為卑微,想要攀附陽光,在花叢中做一只飛舞的蝶,可以穿越莊周的夢,穿越時光的禪意。卻不知,我們的心有時無比地強大,有足夠的力量,做一只原始野性的蒼鷹,可以追雲逐日,盡顯王者風流。懦弱,有時是為了遮掩心底的堅韌,而堅定,有時是為了隱藏心中的柔軟。

  還喜歡布袋和尚的一首佛詩:"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這首詩,是為了度化那些在田間插秧的農人而作。當他們為苦種薄收、日複一日的命運而感歎時,是布袋和尚教會他們要六根清靜,低頭就可以熄滅所有的妄想和雜念,如明鏡可以照見自己潔淨的身心。當他們退步插秧的時候,其實是在向前,因為今天的勞作,一定會換來明日的收成。這片農田,其實也是心田,每個人,在心中栽種夢想,然後期盼陽光和雨露,等待開花和結果。

  布袋和尚在告訴我們,生活中的點滴小事,都隱喻著禪意。我們需要一顆清淨的心,去發覺,去參悟,去了空。凡塵之事,榮枯有定,幻滅無期,當我們無法阻擋的時候,就要勇敢地應對。在自然浩大的災難面前,也許我們真的很卑微,有時候,會被一滴雨給砸傷,會被一縷陽光給融化。也許我們更應該在心裏築起一道堅固的城牆,縱是河流翻騰,群山崩塌,也可以巍然不動,毫發無損。

  讓我們放下肩上沉重的布袋,放下生活的包袱,忘記應該忘記的,留住可以留住的。如果你曾經有過鋒芒,那么在刺眼的陽光下,請你遮掩,不要再去揮舞利刃;如果你曾經有過暗傷,那么在寧靜的月光下,請你掩藏,不要輕易揭開晾曬。既然都是舊事,就應該塵封在古老的角落,不被人打擾。讓它們湮沒在歲月的長河裏,經過時光的磨礪,幻化為一沙一礫,不顯山,不露水。

  從此,做一個慈悲的人、平淡的人。在黑暗中,你作他光明的拐杖,在風雪中,你作他溫暖的爐火。寂寞時,你給他花朵一樣的微笑,孤單時,你給他大海一般的襟懷。那么,讓我們都做一張絲薄的紙吧,在水墨中清淺、緩緩洇開的,是塵世中最簡單的幸福。

歸隱南山,采菊東籬

  飲酒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晉?陶淵明

  又是菊開的季節,一個蕭索的季節,卻又是令人眷念的季節。許多人對於秋天都是情難自禁,這個季節的紅葉,會醞釀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惆悵和美麗。這個季節的霜菊,會帶給人一種至性天然的淡泊和從容。我印象中的菊,該是開在疏籬之畔,清瘦的枝,寬容的葉,細致的花瓣,隱藏著稚嫩的蕾,是那么的淡雅而素淨。都說迎霜開放,孤標傲世,是菊花堅忍耐寒的品質。而我總覺得菊是一個癡守愛情的女子,被不守誓約的人耽誤,枉教流年漂洗了青春容顏。

  人說,每個人都是一種植物的化身,看到菊花,令我想起兩千多年前陶公詠菊、白衣送酒的故事。那么遙遠的年歲,其實不過是一朵菊花開合的瞬間,你閉上眼,一切還停留在昨天。菊花是陶淵明的知己,在多風多雨的魏晉時空,成了他一生的歸宿。我的前世,一定不和菊花有關,但是秋天的情劫,也足以給我致命一擊。其實,無論是哪個季節,我們都逃不過風月這場情債,以為可以安靜地生活,卻不知光陰一直逼迫我們逐流。

  每當我在秋季將一枚剛剛拾起的紅葉夾在書頁中時,以為這樣就可以令它沉睡,以為這樣就是安放了自己的心。實則不是,待到有一天盤點數年來的心情,只不過發覺,關於秋天的記憶,秋天的柔情,要比別的季節多些而已。而我們一如既往的清貧,許是因為所有的相逢都是萍聚,所以就算行走在阡陌縱橫的人世間,擁有的也只是清風瘦月的心情。

 無論你是否是一個懂得曆史的人,都知道,在魏晉有一場玄風,彌漫了整個天空。玄,玄妙、幽遠,神秘深奧,縹緲難捉。玄風,與道家相關,道則是表達一種清淨無為的思想。但我總覺得,玄,玄機,玄理,與禪學亦是相通。陶淵明隱居南山、采菊東籬、散漫林泉、置身田園,夢著潔淨的桃花園,一則是因為現實所迫,再則是他心靈所神往的皈依。倘若他在官場如意,仕途順暢,或許他對菊花的偏愛,對淡泊的向往,會有所減輕。

  陶淵明一生幾仕幾隱,是因為他一直處於矛盾中。多年以後,當他徹底回歸田園,想起曾經矛盾地抉擇,搜索記憶中幾度浮沉的轉變,自己都會驚訝,處身在這樣沒有車馬喧囂的幽境,為什么還會落入塵網三十年?千纏百繞的塵網,到底捆縛過他的靈魂沒有?他說,心遠地自偏。世間萬象皆由心生,心靜,則境自寧。若是真的放下名利之心,縱然身處鬧市,亦如同結廬在山林。

  言雖如此,但陶淵明還是歸隱在南山,東籬種菊,庭前把酒。雖不是桃源裏為避戰禍而隱居,卻亦是一種對無法掌控的現世所作出的逃避。人生有如泡茶,你不能把一壺好茶泡出清雅的芬芳,濃鬱的醇香,莫如讓杯裏永遠裝著一杯白水。陶淵明最終遠離仕途,意味著割舍繁華,選擇清貧,選擇了南山。就如同將一盆溫室的菊花,移栽到竹籬,雖然失去了溫暖,卻也免去被修剪的命運。從來只有金絲雀羨慕飛鳥的自由自在,卻沒有飛鳥羨慕金絲雀的養尊處優。名利也許真的很有誘惑力,卻不是每個人都要得起。

  陶淵明要不起,他如同倦鳥迷途知返,在月落之前回到老舊的巢穴,只求安穩度日。好比一個走入迷途的罪人,在深山禪林偶聞鍾聲,被悠遠的禪境度化,就那么不顧一切,甘願放下執手多年的屠刀,低下倔強的頭顱,跪求於佛的腳下。我們認為絕非可能的事,往往只需要一個刹那,就將結局更改。這就是脆弱的人性,禁不起絲毫的感動,我們被征服之後,連理由都無從尋找。我也是在這首詩中,恍然明白,陶淵明用一生的執著,抗拒不了一朵菊花的清淡。

  是菊花給了他真意,給了他歸宿。在某個煙霧繚繞的晨曉,他突然方寸大亂,發覺天地間原來是這樣的空茫。當一朵染霜含露的菊花,開在柴門小院邊,他終於懂得,自己的前世是一種叫做菊花的植物。多美的緣分,帶著清寧的禪意,隱約地綻放在南山,悠然自在。若是早些醒悟,也不必在塵網掙紮多年,也不必辜負菊花的深情厚意。可佛家信緣,緣分未來臨之時,天地玄冥,緣分到時,則乾坤清朗。

  有時候,一個簡單的道理,非要你窮盡所有去分解。就像一個謎,你明明知曉答案,卻非要你經曆那個繁複的過程,才肯揭曉最後的謎底。我們喜歡把情緣歸結給露水,把名利托付給紙硯,把隱世放逐在山林。一切的前因,都有相應的結果,看似懵懂的人生旅程,卻不容許有任何的差錯。陶淵明選擇歸隱南山,菊花作伴,詩酒逸興,絕非盲目的依從。沒有什么比無盡的漂泊後,找到歸宿更令人安心。如果他承認過往是迷途,那么現在的南山將是此生真正的魂夢所系。

  陶淵明在隱逸南山時,他清歌長林,孤嘯山水,或采菊東籬,或垂釣於溪畔雲涯,或荷鋤於田埂阡陌。可他終究是和佛有緣的,他時常攜一束菊花,去廬山東林寺尋訪慧遠大師。在一起對弈參禪,煮茶悟道,漫遊於蓮花清境,不累於外物。留下了虎溪三笑的故事,也給世人帶來無以言說的淡泊和寧靜的閑隱之趣。我們心中的陶淵明,在夢裏築了一座桃源,那裏沒有紛亂的人流,連飛鳥偶然誤入其間,都不願歸還塵間。他應該常流連於山林古刹,誦讀經卷;他應該嘯傲於柴門籬前,醉酒吟詩;他應該采菊於南山之巔,寄興高秋。

  是到了該放下的時候了,做一個清淨的人,一葦渡江就可以抵擋人世的滄浪。陶淵明在南山修籬築巢,從此南山成了庸庸世人所神往的地方。其實這裏很簡陋,只是能夠以最近的距離和大自然擁抱。一年四季,花木遵諾而生,守約而死。又是秋深,草木皆枯,唯有菊花,枕著秋霜開在東籬,不招搖,不嫵媚,安逸而素淡。

  沒有禪意的開始,亦無須禪深的結局。可我知道,每個人都願意去一次南山,折一束霜菊,住一夜柴門,之後回到煙火世俗,看盡春花秋月,經曆生老病死……

山窮水盡,坐看雲起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唐?王維

  你是否有過,因為一章字、一幅畫、一首歌,或是其他,對某個未曾謀面的人,而心生牽念?也許你並不想記掛,可一份感動已經碰觸了心弦,迫使你總是會不經意地想起。甚至在夢裏還有過幾次邂逅,可盡管如此,你還是不敢輕易打擾。因為,許多的人,許多的事,夢著就好,倘若貿然去喚醒,不但驚擾了別人的平靜,更且攪亂了自己的安寧。

  也曾想過,剪一段夢中的記憶,織一件緣分的衣裳。只是這世間,不是所有的緣分,都恰如心意。就像一件你心愛的衣裳,穿在身上未必合身,可命運不是量體裁衣,它不能順應你的時候,就只好容忍它。有時候,選擇與寂寞為伍,讓偶起波瀾的心,漸漸地轉至一泓清澈而明淨的水,也算是修煉到某種禪境了。都說寂寞是情至深處而生出的一種悵惘,一個愛上寂寞的人,或許會厭倦風霜的世情,但是絕不會逃避自然山水。我們應當相信,這世間真有這樣的人,對營營名利視而不見,卻為山林的一朵無名野花,而心動不已。

  每當被情緣所縛,就會想起王維的一句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唐代的詩僧數不勝數,詩佛卻唯獨只有王摩詰。許多人對他的喜愛,皆是因了他的詩境,可以在瞬間將你帶離紛擾的世俗,給山窮水盡的人,尋找到柳暗花明的轉機。有人說他是消極的,禁不起貶謫的落拓,就背著行囊,逃離到終南山,做起了佛前的一粒芥子。在寂靜的山林彈琴長嘯,一任青苔慢慢地爬滿自己的衣襟,那個如花的大唐盛世,仿佛已成了前世的回眸和錯肩。

  十年寒燈,江湖夜雨,王維選擇步入山林,不是倉促而茫然的。若不是經過朝堂變亂、笙歌逝盡的世情落寞,經過漫長深秋的蕭索和蒼涼,他也不會那般決然地轉身。也曾深情地吟詠過《相思》,在千年前的唐朝種下一顆紅豆,每個中了情花之毒的人,都想要摘一顆紅豆,用來自解。弱水三千,最終他還是要了寂寞山林,只有山林才可以將他徹底地帶離繁蕪塵世。他是真的倦了,行至水窮處,坐了下來,漫看天邊雲卷雲舒。曾經的大悲大喜,刹那間蕩然無存,他突然覺得自己好生無情,因為他覺得世無可戀。

  很多人都想知道,佛到底是無情還是深情。若是無情,他又偏偏要愛眾生,若說深情,他卻不為凡塵的情愛而動心。或許佛的無情,是深情的凝聚,佛的深情,又需要無情來釋懷。王維是深情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老的時候,他會對寂寞這樣情有獨鍾。山水是寂寞的,無論世事經曆了多少滄桑變遷,它們一如既往地保持無言。王維愛的就是這種無言,用心靈去交流,讓他覺得寧靜踏實,沒有傷害,不需要背負任何的孽債。

  那個值得追憶的大唐盛世就在眼前驟然消失,他曾經用心追求過的名利,此刻在山林中換一草一木都不行。在這裏,功名連一粒塵埃的價值都沒有,我們總說世俗太現實,然而山林亦是如此。倘若我們將一顆世故的心帶進來,這裏的一切生靈,都會將你我拒之門外。緣分是兩個人的事,你情我願,你歡我愛,才是有緣有份。一個人的心動,無法到花開到極致,任你用怎樣的深情澆灌、呵護,它還是會夭折。王維懂得,所以他割舍了人間的相思,只和水說話,只和雲參禪。

  山中的歲月過得特別地快,閃若流星,轉眼已不知是幾度花開花落。山中的歲月又似乎特別的漫長,這裏的花草樹木,並無絲毫的更改。以為離塵太久,心會漸漸老去,豈知生命的琴弦卻越彈越亮,在清冷的月光下,閃爍著潔淨的光芒。在世間繞了千千的心結,被明月清風輕而易舉就打開。這就是王維和山水的緣,一種禪緣,讓人心生羨慕和遐想。雖說每個人伸手就能觸摸到清風,抬眉就可見白雲,靜坐可以聽聞流水,假使你沒有一顆寧靜的心,是無法與自然萬物有深刻地交談的。王維做到了,是因為他和喧鬧相離,與寂寞相愛。

  我是個愛做夢的人,夢裏最多的是遠離塵世,在明山秀水處閑居。撫琴作畫,靜坐參禪,一任流年似水,我又是否老去紅顏。有人說過,待到老時,就陪我去山裏住下。不是承諾,更不是誓言,說得那么漫不經心。我明知道是假的,但還是願意相信,能說出這句話的人,也該是一個向往寧靜的人。只是這世間有許多這樣的人,被命運牽著走,無法自在呼吸。所以就連應諾一個人,也說得那么含糊,而誰又肯為一句沒有期限的話語,癡心守候?

  在不能如願以償的日子裏,我總是被王維的詩句感動得不知所措,那是因為我也愛極了寂寞,山的寂寞,水的寂寞,禪的寂寞。我願意看著一個臨著水畔的老者,坐看雲起,或垂竿閑釣,一溪流淌的水。明知道釣鉤上一無所有,但還是樂此不疲地坐釣一份閑逸。我曾對人說過,人生的大美是簡潔,所謂的簡潔、純粹,不是一個不懂世事的孩童,那雙明澈的眼神;真正的純粹,是一個曆經風霜的老人,他嘗過人生百味,到最後,淡飯清茶足以。他的心,將所有的複雜都過濾幹淨,所剩的,就只有純粹了。

  我希望有一天,我的心可以清如明鏡,而我可以在鏡前,看到自己兩鬢的華發,還有老去的容顏,並且不會心生感歎,而是平靜待之。我亦希望,有一天,我坐在雲崖水畔,垂竿閑釣自己的影子。哪怕忍受一生的寂寞,也願意,因為這只是生命的澄寂,而靈魂卻充實豐盈。那么就這樣做安靜的自己,讓牽念的人,依舊放在心裏,不去驚擾。哪怕有一天在夢裏,為某個渺小的感動,淚流滿面,醒來後,也要假裝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有些人,有些事,注定只能在夢裏相逢。

  就讓我做一剪閑雲吧,沒有來處,不知歸途,在寥廓的蒼穹飄蕩。有緣的人看見我,將我寫入詩中,描進畫卷,編進夢裏。無緣之人,就這么擦肩,擦肩吧,擦肩並非是無情,而是讓緣分走得更久遠。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題破山寺後禪院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皆寂,惟聞鍾磬音。

  ——唐?常建

  有時候,也想學某位僧者,在紅塵中禪定。晨起時,泡一壺清茗,點一爐熏香,在窗明幾淨的課堂靜坐。看一盆文竹淡定心弦,一只鳥雀棲在窗邊,不鳴叫,似在遙想某個遠方的故知。待到茶涼卻,香燃盡,我心緒一如初始,並未參得什么,但我深知,這個過程沒有紛擾,不思塵念,就是一種禪定。

  並非一定要是佛門中人,或是居士,才可以參禪悟道。人生原本就是一冊禪書,每個簡單的章節,都蘊藏深刻的玄機,而每段繁複的過程,也不過是一些簡潔的組合。我們總喜歡抱怨自己的庸常,卻不知,一顆平常心才能參透深邃難懂的人生。真正的禪書,是眾生都可以讀懂,一個平淡的詞句,可以啟發出深刻的道理。生活若禪,用禪心來寬容一切,苦悶必然會隨之減少,而閑淡則會縈繞在身邊。

  記得年少時讀過一句詩:"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那時候,對禪的向往,是一種超脫遁世之念。只覺遠離萬丈紅塵,避開世俗紛擾,就是禪者之心。世間之人當居鬧市之內,而僧者則該寄身於深山廟堂。若將之尋找,必然要穿過幽深的曲徑,禪房隱藏於花木叢林處,不為俗世幹擾。曆來古刹廟宇,建在深山崖頂,是為了讓僧者可以在大自然中靜坐參禪,和清風白雲一起修煉,與花木蟲蟻共悟菩提。黃卷青燈是知己,晨鍾暮鼓是良朋,唯有耐得住清貧和寂寞的人,才會深知人生苦樂。

  古來亦有許多高僧嘗過禪林孤寂,選擇出塵入世,在最深的紅塵參禪。秦樓楚館亦可以成為菩提道場,歌舞是梵音,酒肉作素食。那是因為他們的心早已清淨若水,再無任何的欲求可以將其困擾。人生若流水,心在流水之上,身處流水之下。年華流逝,一去不回,而思想卻隨光陰沉澱,愈積愈深。一個不受物欲捆縛的人,才可以超越自我,度化別人。

  許多僧者,最開始的修煉坐禪,也許是為求自我解脫,離塵避世,難免有消極的思想。到最後,被經文中的禪理感化,便忘卻自我的存在,而心系芸芸眾生,只想將眾生從苦難的塵網中解救而出,讓他們懂得,任何的眷念、難舍都是自尋煩惱。所謂因果自償,塵網之中,處處皆是荊棘,若不動,或則不傷,若掙紮,則傷痕累累。靜,可以摒除一切執念;善,可以化解一切罪惡。

  其實"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只是給深陷俗世之中的人,一種幽清的意境。他們曾經對繁華深信不已,之後必定會對清淡另眼相看。就是如此,你當初為情感執著不悔,到最後,會發覺所有欲生欲死的情深都不值一提。人生的書卷填得越滿,心就越空。日子就是這樣,送走了今天,又懷想著昨日,還在期待明朝。我們一直以為的歸宿,原來也只是驛站,那么多倉促地聚散,像是流雲一樣,來來去去,沒有安定。

  後來知道,寫這句詩的人叫常建。唐代詩人,但字號、生卒年均不詳。中過進士,卻一生沉淪失意,來往在山水之間,其詩意境清迥,語言簡潔自然,造詣獨特。這首《題破山寺後禪院》因其幽深的禪意,超遠的境界,而深受世人喜愛。想象一個清涼的晨曉,詩人踱步去古寺,看陽光從林間悠然流泄,曲徑通幽,花木藤蔓爬滿了禪房,墨綠的時光靜靜地綻放,靈動的鳥兒在林間嬉唱,心便在一潭靜水中漸漸空無。那是一個不受驚擾的禪界,寂靜得只能聽到隱約的梵音,低吟著前世的一段心語。

  就像此時的我,一個人,一杯茶,從深秋的晨曉,坐到午後。陽光從窗欞間輕灑進來,落在一卷翻開的線裝書上,驚動了我一場沒有做完的夢。夢回唐朝,千年前的長安城,是許多文人雅士共有的一個夢。秋雁文章,菊花心事,同樣的光陰下,每個人過著屬於自己不一樣的人生。有些人,相隔千年,可以推心置腹;有些人,近在咫尺,卻形同陌路。同樣是一本唐詩,不同的人,被不同的詞句打動。情感是人性致命的弱點,你喜歡的人,也許平凡,卻讓你無法忘懷;你喜歡的句子,也許尋常,卻讓你愛不釋手。

  有時在想,緣分究竟是什么,讓禪者這般信任和依戀。許多人背著緣分,不辭辛勞地做著努力,卻發覺,兜兜轉轉,還是抵不過宿命的安排。有緣分的,縱是逆道而行,終究還是會走到一起。無緣分的,像藤一樣糾纏攀附,也會枯死分離。我曾經喜歡芍藥花的另一個名字,叫將離。這個名字,有一種令人神傷的美麗,像一支哀婉的古曲,唱到最後,漸行漸遠地讓人好生不舍。

  人生最怕的就是分離,最痛心、最不舍的莫過於將離。十指相扣的手,緩緩地松開,深情相看的眼眸,瞬間就捕捉不到彼此的神韻;轉身的刹那,連落淚都是無力的,這就是將離的無奈。我甚至很難想象,大朵的芍藥花,開到鮮豔,開到極致,又如何會有這樣一個悲情的名字。任何的情深,都會驚動光陰,記憶會醞釀出災難,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悲喜自償。

 現實太沉重,沉重到一枚秋天的落葉,都足以將行人砸傷。季節倉促地更迭,使得我們再也不敢一意孤行。收藏落葉,折疊記憶,是為了在薄淡的時候,可以有過往重溫。在生活面前,我們曾經富足到可以任意揮霍,有一天卻窮困到一無所有。那時候,你我連取舍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夠站在一棵枯樹下,看這起起伏伏的世界,看到於心不忍。

  也許這位叫常建的詩人,早已體味過將離的無奈、失去的殘忍。他不願與現實有太多的糾纏,便讓自己從鬧市走到古刹,由喧囂轉至平靜。他在山水中參禪,用他幽淡的心緒,感染了萬千世人。看完這首詩的我,心靈仿佛都停止了漂泊,寧願重新修改人生已經編排好的故事章節,也不肯再辜負任何一段寧靜的光陰。

  楓橋,那場濤聲是否依舊

  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唐?張繼

  我曾無數次想象自己是姑蘇城的過客,在一個紅葉滿秋山的季節,乘一葉小舟順流而下,只為抵達縈回在夢裏多年的寒山寺。多少人,因為唐人張繼筆下的《楓橋夜泊》,而對寒山寺有了一種難舍的情結。千年前的霜夜,一個漂泊的遊子乘著客船經過姑蘇城外,被點點漁火觸痛了客愁,寒山寺夜半的鍾聲,卻喚醒迷惘的路人。千年以後,槳櫓劃過的地方濤聲依舊,那些手握舊船票的人,又將登上誰的客船?

  江南就像一個夢,這個夢輕輕地落在每個人的心間,使得我們在有生之年,為這場夢而癡心不改。我自問是個清淡的人,卻依然無法逃脫夢的糾纏,為了一場杏花煙雨,為了一剪庭院月光,便背著簡約的行囊,走在青石鋪就的小巷。來到水鄉江南,是為了圓夢,這夢就像是前世未了的宿願,在今生必然要以一種癡情的方式來完成。

  已記不起第幾次春去秋來,日子過得久了,才知道人間紅塵,無法用時光來丈量。站在古老的楓橋上,剛看過一場雁南飛,它們的離去是那么地堅決。而我卻像是一只離群的孤雁,明知寒冷的秋霜會冰凍如流的記憶,卻甘願落在塵網,折翅斂羽,蜷縮在夢的巢穴裏不肯離開。是舍不得寒山寺悠悠回蕩的鍾聲,還是在等待千年前那個過客轉世歸來?抑或是留戀一枚秋葉黯然神傷的眼眸?

  千年了,星移鬥轉,滄海桑田,多少人事早已更換得面目全非。人間的情愛離了又聚,聚了又散,寺裏的僧者換了一代又一代,就連寺內懸掛的古鍾也不是那口唐鍾了。唯有寒山和拾得兩位高僧,端坐在寒拾殿內,接受眾生的跪拜,也度化芸芸眾生。城市的變遷抹去了許多舊痕,熙熙攘攘的市井,似乎從未走進過楓橋。縱然尋訪寒山寺的遊人無數,他們亦不忍帶著紛揚的塵埃,來到這方淨土,只希望把水鄉美好的夢,留給後世,讓人們都記得,縱算是萍水相逢,也要擬下情深的約誓。

  我甚至想過,回到千年前,我是居住在姑蘇城外的貧女。守著一間柴門,種植幾樹桃花,自釀幾壇陳年佳釀,只為收留為尋夢而來的他鄉異客。這裏絕不是他們的歸宿,絕不是,只是給迷路之人一個避風的港灣。他們賞閱過水鄉的風情,朝拜過慈悲的佛祖,又將擺渡船只去遠方。那一晚漂泊至楓橋的張繼,是否會拴住客船,在柴門和我共飲一壺佳釀?又是否會講述長安城的繁華,大唐天子的威嚴,以及一個詩客行走於世路的艱難?

  顯然這一切都是虛構,因為千年以後,沒有誰知道有過這樣一個農女。而寒山寺卻因為張繼的一首詩而遠近聞名,成為姑蘇的遊覽勝地。一切都是那么無意,他不過途經楓橋,寫下一段無意的感思。他甚至只聞鍾聲,沒有走進寺院,卻給這座寺院帶來了嫋嫋不絕的香火。佛家說,一切都是因果注定,或許張繼在唐之前的某世,是個僧人,與寒山寺有過一段緣法,所以才會有這么一次霜夜的邂逅。又或許唐之後的張繼轉世,做了寒山寺某代高僧。

  我想著,張繼不知道與多少人有過不曾謀面的緣分,那是因為他的情思和許多人相通。每個人心底都懷有一份詩愁、一點禪意,在繁蕪的人生旅途中,只想結束波浪洪濤,找尋一片清寧。我們總是被生活所迫,在無可奈何的時候,試圖用柔軟的情懷來掩蓋堅定的現實。江南是一個儲存夢想的地方,只有在這裏,才覺得一枚楓葉比世間所有華貴都值得驕傲。我們的放逐是為了心靈有所依托,在倉促的流年裏,有時候飄零亦是一種歸宿。

  楓橋下面的江畔,停泊著許多艘小船,不知道哪艘小船裏,載著某個憂鬱的詩人,也在聆聽寺院裏隱約的鍾聲。同樣是秋季,半江瑟瑟,潮落潮起,就像許多未了的緣分,為了邂逅等候於明夜的霜月。每個人都懂得江山易換的道理,可對於這個千年來早已更換無數回的風物,依舊托付真心。那是因為我們信任自己的多情,而忽略光陰的消減,原來是這樣的無情。你在此處熱忱不已,它在彼處冷眼相看。

  如果當年張繼不曾在客船上吟詠這首《楓橋夜泊》,我也不會癡守在橋頭,年年月月等待楓林醉染的霜天。人和人的緣分真的很深,可以維系千年,任憑風塵起落,情懷不改。人和人的緣分真的很淺,只不過是相逢刹那,轉身便成了永遠的陌路。佛說,緣深則聚,緣淺則分,萬法隨緣,不求則不苦。那么我是否該以安靜的姿態,微笑地看人事轉變,看今日離枝的落葉,成了明日枝頭的翠綠?

  友說,他很喜歡一句話:"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的重逢。"我聽時也怦然心動,原來人與人所有的相逢和別離,都有宿緣。一棵前世不會開花的樹,卻在今生結上累累碩果。一個前世無情的人,卻在今生慈悲。我突發奇想,如果想找到一個人,只尋找一天可以嗎?如果想珍惜一段年歲,只珍惜一個秋季可以嗎?如果想讀一本唐詩,只深愛一句可以嗎?

  在一場迂回的夢中,我開始讀懂了禪味。許多翻來覆去的故事,其實到最後,都要回歸簡潔。就像張繼的詩,因為簡潔、真實,才會滋生出咀嚼不盡的韻味。只是不知道,什么樣的黑夜,不需要漁火?什么樣的船只,不需要港灣?什么樣的青春,不會老去?什么樣的相逢,不會錯過?但是千年以來,沒有誰會在楓橋迷路,因為佛祖和我們,只有一牆之隔。

  既然決定了悲歡聚散,就默默地承擔一切結果。當有一天我們真的讀累了世事,看淡了人情,那就來到楓橋,乘一艘孤舟,順水而下,任光陰帶走,永不回頭。只是,寒山寺那遠去的鍾聲,是否會在夢裏,縈回一生?

情緣如幻夢,唯有妙蓮花

  和詩贈女

  青燈一點映窗紗,好讀楞嚴莫憶家。

  能了諸緣如幻夢,世間唯有妙蓮花。

  ——宋?王安石

  偶然得見一個小蓮花形狀的香爐,花梨木的材質,十分精致細巧。想象著若點一爐檀香,在一個慵懶的午後讀書品茗,或是靜坐冥想參點禪意,也算是人生的一種清寧境界。也許只有在清淨時,才可以忘記那個紛擾又深邃的世界,暫時地遺忘一切疲憊的感覺。人生是一本需要眉批的書,除了情感不可以裝幀,名利以及一切都可以變賣。等到有一天棄筆埋名,在月光下卷袖煮茶,看一朵蓮花隨意開放,便是此生最浪漫的事了。

  友發了一句王安石富有禪意的詩: "能了諸緣如幻夢,世間唯有妙蓮花。"當時心中詫異,這位北宋時期傑出的政治家、改革家,是幾時擱下他的公文,翻讀起佛經了?再一細想,古來功名,無不是在刀光劍影中黯淡隱去的。當一個人在官場上策馬揚鞭太久了,也需要有歇息的時候。放馬南山,閑釣白雲,和三五知己在棋盤上對弈,將帥相逢,不見鮮血,卻樂趣無窮。在一個微風細雨的午後,穿戴上蓑衣鬥笠,摘上幾顆青梅,攜一壺好酒,借故去深山訪僧。都說上了年歲,就是一個被時光遺棄的人,任由你閑散在風塵中,光陰都對你不聞不問。

  王安石出生於仕宦之家,其父是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進士,任建安(今福建建甌)主簿等地方官二十多年,為官清廉,執法嚴明,為百姓做下許多有益之事。王安石自幼聰穎,讀書過目不忘,他從小就隨父宦遊南北各地,由此增加了社會閱曆,目睹人民生活的艱辛,對積弱的宋王朝有了一定的認識。青年時期便立下了"矯世變俗"之志,這個志向影響了他一生。後來入朝為官,矢志改革,受宋神宗賞識,升任宰相。他的變法受到大官僚以及一些皇親國戚的反對,被兩次罷相,從此才退隱閑居。

  一個看慣了繁華,經曆過起落的人,對人生會有更深刻的感想。他曾寫"六朝舊事如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所有的繁華都已是往昔,到如今,只能憑高漫談榮辱。直到他老時,還感歎過:"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它情耽擱。當初漫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可見王安石雖一生被名利捆縛,心中卻依舊難忘年少時的一段秦樓之約。只是當他覺出悔意時,一切都已太遲。他將最好的年華,都交付給了名利,忽略了人間情愛。忙碌了一輩子,老的時候才知道,有些時光是用來揮霍的。當他想要揮霍之時,光陰已經所剩無幾了。

  再讀那首禪意的詩,才知道是王安石和詩贈給自己女兒的。書中記載,王安石有女,頗有才情,出嫁後因思念遠方親人,便寄一首詩給父親,其中有一句:"極目江山千裏恨,依前和淚看黃花。"可見她每日在高樓上遠眺故鄉,一段心傷,堪與黃花瘦。王安石收到愛女的詩,不知如何相勸,便給她寄去一本《楞嚴新釋》,勉勵她好好學佛。為此可以在精神上得以解脫,心情可以在禪佛的境界中悠閑淡定。之後便和了這首詩:"青燈一點映窗紗,好讀楞嚴莫憶家。能了諸緣如幻夢,世間唯有妙蓮花。"

  可見王安石心中亦有禪佛,只是他被碌碌功名所縛,總是不得解脫。他懂得人生之苦,多出自精神上,就連他在政治上的改革變法,亦是如此。心有牽掛,才會被捆綁,時間久了,鐵柵門也生了鏽。王安石的女兒心念家鄉親人,於感情上受到煎熬,在不能改變的現實中,王安石只能勸她讀《楞嚴經》,讓佛教會她平寧安靜。之所以讓女兒學佛讀經,定是王安石在佛經中領悟到難以言說的妙處。

  "能了諸緣如幻夢,世間唯有妙蓮花。"人間所有的得失,所有的聚散,其實都是一場夢幻,而我們明知道是夢,卻依舊在夢裏沉迷,不肯醒轉。這就是做人的無奈,自己將生命過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似乎說什么都是多餘。在不能拯救的命運裏,只能在蓮花的清境裏尋找平和。只有佛,不需要你為過往的時光反悔,他不會計較你的過錯,不會將你獨自冷落在紅塵的曠野。所以才會有蓮花彼岸之說,只有徹底走過此岸的人,才能揚帆遠行,看似千山萬水的距離,其實不過一朝一夕。

  王安石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沉迷在人間情愛中,哪怕是親情,亦希望她可以淡然相待。因為在注定的別離裏,在不可知的相聚中,任何的癡心都將是無果的幻夢。她對故鄉的思念,意味著走向長年的迷途,在迷失的驛站,只有禪才可以給她啟發,只有妙蓮才可以將她解救。王安石相信,在經卷的清涼中,女兒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和清心。他在勉勵女兒的同時,其實也在勉勵自己,希望自己可以從宦海中走出來,捧一本經書,在山清水秀處,結廬而居。

  一入官場,起落不能由己,如果人生可以似行雲流水,不緩不急,收放自如,行止隨意,就不會有那么多的無奈和遺憾。王安石不明白自己碌碌一生,奔忙一生,到最後,到底得到些什么,又成就了些什么?一生改革變法,輾轉到最後又回到最初,一切都不曾改變。而他賠上了青春,賠上了情感,賠上了心血,心被掏空,卻沒有換到預想的結局。這一生,就有如導演了一出戲,做了幾場主角,又做了幾場配角。戲曲一落幕,故事一結束,鑼鼓一收場,說散去就散去,說沒了就沒了。

  記得王安石在《登飛來峰》一詩中寫道:"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多么放達不羈的思想,仿佛看到一個吐納煙雲的智者,望眼漫漫山河,有種從容不迫的氣勢。浮雲已遠去,逝水亦如斯,我相信,當王安石寫下"能了諸緣如幻夢,世間唯有妙蓮花"的時候,已經將自己從苦海中解救而出,化煩惱為菩提了。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唐?王維

  聽一首箏曲,似潺潺溪水在山林石澗流淌,此時的我,如臨空曠的幽穀,有一個聲音低低說道:"汝塵緣已盡。"很喜歡塵緣這兩個字,羅文有一首歌就叫《塵緣》,唱的是:"繁華若景,一生憔悴在風裏,回頭是無晴也無雨……任多少深情都像寂寞,人隨風波,只在花開花又落……"一個中年男子,用殘餘的熱情,唱盡人間況味。就像一枚深秋的紅葉,在無人過問的山頭,獨自訴說一生的相思。

  我真的塵緣已盡嗎?不過是聽著流淌的箏曲,在一幅意境清遠的山水畫裏,迷離了思緒。都說山水可以洗心,一個心緒浮躁的人,佇立在水墨畫前,想象自己就漂遊在水墨中,時而泛舟煙波,時而漫步山徑,時而攀附險峰,時而靜坐長亭……萬裏河山任你我暢遊,盡管在雲林深處,我們不過是一棵草木,一只蟲蟻,可我們卻甘願這樣謙卑而淡定地存在於大自然中。

  於是我想起王維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這個被稱作"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中有禪"的傑出詩人,可以讓一個陷身紅塵的人,立刻抽離,隨著他的詩淡然入境。王維,字摩詰,人稱詩佛。佛教有一本《維摩詰經》,蘊含潔淨不受汙染之意,王維自知佛緣甚深,便取字摩詰。他一生在佛理和山水中尋求寄托,自稱"一悟寂為樂,此生閑有餘"。

  喜歡王維的詩,是因為他的詩境清冷幽邃,遠離塵世,不染人間煙火,充滿禪意。他筆下的山水,已勝過自然的意趣,而滲入一種禪理的境界,這正是王維與其他詩人不同之處。唐朝本就是一個佛教繁興的年代,士大夫學佛之風猶盛。許多政治上不如意的文人墨客,一生幾度閑隱,在山水間尋求樂趣。一則是避世,再則是文人骨子裏都向往寧靜淡泊的意境。大自然是人類永恒的知己,一棵樹可以和你我相伴偕老,一捧黃塵是你我最終的歸宿。

  王維年輕時亦有一顆濟世之心,他在做官的空餘時間裏,為修養身心,於京城的南藍田山麓修建了一所別墅。寬闊的別墅,有山林溪穀,亭台湖泊,其間散落著若幹館舍。王維在這裏和詩友舉樽對月,吟詩說禪,度過悠閑自在的生活。四十歲後,隨著李林甫執政,鼎盛的大唐政治逐漸走向腐朽,心性淡泊的王維為避政治鬥爭,開始追求閑適的山水田園生活。他先後在終南山、藍田、輞川等地隱居,身為官吏,卻全身退隱於林下,一心學佛,為得是看空名利,擺脫世間無名煩惱。

  王維這一生過得都是半官半隱的生活,他的晚年更像個僧侶,在紅塵中禪定。據《舊唐書》記載:"在京師,長齋,不衣文采,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為樂,齋中無所有,惟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頌為事。"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位風骨清逸的老者,雖沒有剃度,不著僧袍,卻儼然是一個僧人了。他的山水詩在禪寂的時光裏更加的淡然,經過了歲月的漂洗,流年的打磨,深沉的世味化作清淡的空靈。

  每次讀王維的詩都感覺,盡管腳下的旅程如風,但是有一段清幽如畫的詩韻,永遠不會被時間漂走。雨後的清秋,帶著薄薄的涼意,一輪新月照在松間,清泉在石上緩緩流淌。而我願做那竹林歸家的浣紗女,看江岸的蓮舟,是否載著我出外打漁的丈夫。山腳下那間簡陋的柴門,就是我們清貧的家,炊煙升起的時候,放牧的幼童也吹笛歸來。一家人相聚在煤油燈下,粗茶淡飯,守著簡單的溫暖。月光落在庭院,山林一切生靈都在尋找屬於自己的那份安寧的幸福。任世間萬千繁華,都不及山林深處,一粒如塵的渺小。

  王摩詰的詩,就像在月色下泡了一壺茶,讓你在不經意中融化進去,化了還不知道怎么回事。亦像是水墨,你被放入硯台研磨,靈魂被畫匠潑染在宣紙上,自己還以為在人間。他的詩,空靈中帶著一種無言的美,讓讀者禁得起紛繁的誘惑,忍受得住蒼茫的孤獨。淡泊的情懷,流淌著悠然禪意,此刻你還在為俗事愁煩,那兒只需一縷琴音,一剪詩韻,一點水墨,就化解了一切苦楚。他會將你從車水馬龍的亂流中帶離,刹那間就看到山水的明淨,與你因緣相會的,始終是一葉菩提。

  《紅樓夢》裏林黛玉教香菱寫詩,曾首推王摩詰的詩集,再次是杜工部和李青蓮的。她將自己的《王摩詰全集》借給香菱閱讀,可見這位鍾靈毓秀的才女喜歡摩詰詩中的意境。大觀園裏,才情最高的當屬寶釵和黛玉,然而寶釵的詩傳統大氣,而黛玉的詩繾綣風流。這與她不為傳統禮教所縛的性情有關,她喜王維的詩,向往山水的空靈,亦參悟詩中禪意。林黛玉無疑是大觀園中最有靈氣的女子,所以才會有那么一句寫寶玉的"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霓虹閃爍、物欲橫流的繁華都市的確是一種誘惑,但是比之清淨山林、白雲悠遠的世外仙源,似乎少了一份天然淳樸的淡雅。禪書上說,心即是佛,佛即是心。王維的詩之所以可以淡如浮塵,是因為他的心悟出只有自然才是真實永恒。一個沉迷於俗世的人,永遠無法深刻地體悟禪理的妙趣,他們眼中看到的山水,都是虛幻的假象。

  無論是人與人之間的際遇,或是人與風景之間的際遇,都是因緣注定。我們聽從於宿命的安排,將情感交付出來,愛著世間萬物,也被世間萬物所愛。王維是那個將生命托付給山水禪佛的人,他在空靈的詩韻中,看白雲靜水、清風朗月。

花雨滿天,維摩境界

  自詠

  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禪。

  今日維摩兼飲酒,當時綺季不請錢。

  等閑池上留賓客,隨事燈前有管弦。

  但問此身銷得否,分司氣味不論年。

  ——唐?白居易

  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問過這么一句話:何謂禪?禪到底是什么?其實禪是一種意境,需要憑借個人的靈性和悟性,才能靜思修禪。禪宗又分多種派別,不同派別的禪,所參悟的方式不同,其修行的境界也不同。而禪最終的深意,皆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禪是煙雲霧靄中的一樹野茶花,是潺潺泉澗邊的一株含羞草,是深山叢林裏的一只白狐。禪亦是桌幾上擺放的一只舊花瓶,是炊煙人家擱置的一堆柴火,是平淡流年裏的一枚記憶。

  唐朝是一個佛教興盛的年代,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平民百姓,都熱忱地朝覲佛祖。無論是都城小鎮,還是深山野林,皆可尋訪到寺廟。杜牧的一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寫的就是煙雨江南殿宇重重的盛況。在唐代詩壇上,白居易好佛可以與王維並稱。王維的詩,皆有佛性,帶著一種空靈自然之美,他試圖用禪的境界去超越現實,達到心靈澄澈和明淨。所以他會避至終南山的竹林焚香獨坐,在詩畫禪的清寧世界裏,忘記人世的喧囂。而白居易卻不避世,雖處身動蕩不安的社會環境中,卻仍在浮沉的官場尋求出路。他參禪於朝堂上,在詩酒中,在與好友交往的點滴歲月裏。

  《醉吟先生墓志銘》裏記載,白居易是"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釋教治其心,旁以山水、風月、歌詩、琴酒樂其志"。白居易喜在紅塵之內參禪,他把禪融入在現實生活中,用平常心習禪。他的禪,不是躲到深山老林裏,和白雲明月作伴,不是拋擲現實,去追尋虛渺的境界。白居易在日常習俗中求得適意、自足、忘情,在尋常的日子裏求得心靈寧靜,以內心的自我解脫,來化解世間的苦悶。所以他的詩多為感歎時世、反映民間疾苦之作,語言通俗易懂,寄寓深刻。

  白居易在官場裏起落一生,似乎仍樂此不疲。他好詩酒禪琴,亦向往山水自娛的閑淡,可從未想過徹底地歸隱。而禪佛的意趣也伴隨了他現實的一生,無論是在得意或失意之時,都相依相伴。白居易在被貶為江州司馬時,曾在廬山東林寺旁結草堂,因仰慕當年慧遠與居士劉遺民等結社故事,他亦和東林寺與西林寺的僧侶結社。晚年在洛陽,居龍門香山寺,自稱"香山居士"。據說與他交往的僧人有百人以上,他們聚在一起品茶吟詩,參禪悟道。可白居易並不因此而沉迷其間,隨山僧寂夜坐禪,仍不忘塵俗世事。

  在被貶江州的時候,他寫過《琵琶行》,將自己的命運和天涯歌女相系在一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的《長恨歌》寫出唐明皇和楊貴妃的愛情悲劇。一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道盡了天上人間相隔的心酸和遺憾。還有"伐薪燒炭南山中"的賣炭翁,寫出社會底層一位賣炭翁,塵霜滿鬢、貧苦交加的淒涼境況。白居易的禪,是芸芸眾生的禪,他不但認為平常心就是佛心,並且把平常人亦等同於佛。

 這世間原本就是如此,沒有誰生來就是佛。你也許是佛祖轉世,來到人間償還一段宿債,或了卻一段塵緣,但終究要經受人世磨難,幾番醒轉,才能立地成佛。一株草木,一只蛇蟲,曆經滄海桑田的變遷,亦可以修煉成仙。一切都看機緣與造化,佛門為眾生敞開,就等待著有緣人去敲叩。每個人用自己的方式去悟禪,王者在天下河山間,詩人在詩境中,畫者在畫意裏,樵夫隱者在山水田園。他們所悟出的禪理不同,但都是為了追求超凡脫俗的菩提境界。

  "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禪。今日維摩兼飲酒,當時綺季不請錢。"白居易好飲酒,喜歡在半醉半醒中坐禪。他追求的維摩人生,既要享受人間富貴,又要在寧靜中自我超脫。白居易每次喝酒時,都有絲竹清音伴奏,有家童舞妓侍奉,他所邀請舉樽共飲的,也皆為社會名流。而另一位嗜酒如命的陶淵明,卻顯得清苦許多,他隱居田園,與他共飲的只是鄉野的農夫、漁父等樸素的人。白居易漫遊山川寺廟,乘車而行,車內放一琴一枕,車兩邊的竹竿上懸掛兩只酒壺,抱琴酌飲,興盡而返。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白居易過不了清苦的禪寂生活,他的禪應該是優雅的,帶著一種浪漫的貴族氣質。我們仿佛看到他在錦殿華屋裏,烹爐煮酒,絲竹相伴,他至愛的兩個女子,樊素和小蠻在一旁起舞助興。不禁想起晏幾道的詞:"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仿佛這樣的享樂,才是完美至極,詩酒盡歡,才算快意人生。白居易將禪相融到奢華的生活中,亦可以品味出禪的悠然樂趣。直到晚年,他居住在洛陽香山,樊素和小蠻隨那場爛漫的春光一起走遠,只給他留下滿懷的病愁。失去愛情的白居易,亦不再風花雪月,只在一盞苦澀的酒中醺然微醉,偶入深山和僧者坐禪。

  世人心中的禪,多為清淡的苦禪,帶著一種蕭然遺世的清寂。那些僧者應該是遠避塵囂,在雲林深處誦經打坐,參悟佛法,一壺茶、一爐香、一串佛珠,就是生活的全部。而白居易是紅塵中的居士,他的禪無須苦寂,他可以在山水閑趣中讓心靈清淨,亦可以在車水馬龍中坐享世間繁華。也許禪在每個人心中,都築了一間小巢,是為了給俗世的你我,遮避風雨。它不情深,不纏綿,只在若有若無的日子裏,與我們共有一剪歲月,共修一段緣法。

三生緣會,一夕修成

  題僧壁

  舍生求道有前蹤,乞腦剜身結願重。

  大去便應欺粟顆,小來兼可隱針鋒。

  蚌胎未滿思新桂,琥珀初成憶舊松。

  若信貝多真實語,三生同聽一樓鍾。

  ——唐?李商隱

  我們應當相信,每個人活著,心靈都要有所依托,否則人生將索然無味。有人喜靜,將心靈托付給明月靜水;有人喜鬧,將心靈放逐至清風海浪;有人情深,將一生都沉浸在情愛裏,為不能掌控的聚散,做著疲憊的心傷;有人情淺,遊走在紅塵的風景裏,永遠都那么風輕雲淡。釋、道、儒是一種人生信仰,每個人亦可以隨著自己的喜好,去與之結緣。盡管如此,我們依舊是塵世裏一株風中搖擺的蓮,每一天都在沉迷,每一天都有如夢醒。

  每當下雨的夜晚,我總會想起李商隱的那句詩:"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像是一場秋天裏浪漫又傷感的情事,在夜雨的迷蒙中,期待有那么一天,可以攜手共剪西窗紅燭。又或者焚香撫弦時,會記起那一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仿佛傾注了無限的感思在琴弦上,過往流走的華年,在記憶中回旋。在我印象裏,李商隱是一位寫《無題》的愛情詩人,連同他的《燕台詩》、《錦瑟》都成為後人用心捧讀的篇章。是他將晚唐逐漸沒落的詩風再一次推向了高峰,他與杜牧齊名,並稱 "小李杜",與溫庭筠合稱為"溫李"。

  偶然讀到李商隱一首參禪的詩,不禁想問,情思婉轉的李商隱,幾時放下了纏綿情意,回歸清淨的心田,和高僧一起參禪悟道了?心似蓮花,當一個人的心向往清淨,就會漸漸地止住妄想與追求,不被欲望所支配。一直說過,世間萬物皆有佛性,只是隱藏得很深,倘若不去發覺,甚至會封存一生。作為一個詩人,他的靈性與悟性自是比尋常人要高,李商隱的情詩,雖無說禪,亦隱透出禪意。在唐代,比起王維、白居易、劉禹錫等詩人,他並不是一個與禪深深相系的人,可他與佛亦結下不解的緣分。

  禪有如黑夜裏點燃的一盞燈,有如風雪之地生起的一盆爐火,有如漫漫沙漠裏出現的一方水域。它像是一艘在紅塵中平靜航行的法船,載著需要拯救的芸芸眾生,一路普度向前。陷入情網的李商隱,沉沒在宦海的李商隱,他亦需要坐上這艘法船,帶他遠離紛欲,減輕苦悶。他一生為情所困,為名所縛,鬱鬱不得志,潦倒終身。雖以高才寫出錦繡詩篇,卻不能與至愛相依相伴,同樣要嘗盡聚散悲歡。雖有濟世之心,卻被牽累在政治旋渦裏,不得解脫。

  詩書可以道盡衷腸,亦會令他情思沉陷。李商隱需要做的是一朵紅塵中的蓮花,可以自由開放,不懼淤泥,無牽無掛,做一個自性清淨的人。禪可以教會一個人如何回到自己心靈的居處,在那裏聽聞鳥語花香,沐浴陽光雨露。生命如同燈焰,終有一天會在閃閃滅滅中黯淡老去。而禪心卻如同流水,任憑晝夜不停地流淌,亦不會幹涸終止。你願意做燈心,在寂滅中孤獨死去,還是願意做落葉,在流水中旋轉重生?

  "舍生求道有前蹤,乞腦剜身結願重。"李商隱說: "向佛之路有跡可循,為求佛法甘願舍棄生命,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原來佛法在他心中,已經占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他深知紅塵潮起潮落,只有菩提境界,才可以尋覓真正的安寧。人生就像一面鏡子,給欲望之心投影於黑暗,給清寧之心照徹於光明。盡管如此,可李商隱還是會為一段沒有結局的愛戀,執迷不悔,為一個虛無的官職,而爭執不休。他做不到徹底拋棄一切,在求佛的路上,矢志不渝。我們無法去怨怪李商隱的軟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湖被風浪攪得渾濁的水,非要一個修煉多年的高僧,用心靈來淨化,才可以煮茶飲用。

  "蚌未成珠已思月圓,琥珀融成轉思前夢。"萬物都是如此,在今生思及來世,又在今世憶著前生。前世、今生、來世,其實都只是刹那輪回。當一個人沉淪在世間物象中太久,靜聽梵音經貝,會覺得有如醍醐灌頂。寂夜裏悠遠虛渺的鍾聲,喚醒夢中之人,三生緣會,一夕修成。這就是佛祖的無邊法力,可以讓一個罪惡之人,在菩提樹下,一夜之間脫胎換骨。一個走失迷途的人,坐在蒲團之上,轉瞬回到清醒。讓一粒沙,成就一個世界;一朵花,創造整個天堂。

  世間的因緣際遇深不可測,我們不知從前生哪個喧鬧的城,遷徙到今世這個陌生之都。李商隱說為求佛法可付出一切,那條向佛之路,應該是平坦寬闊的。不是趕赴紅塵,洪水裏來,烈火中去,非要將你傷得血肉模糊,才算是走過劫數。佛是慈悲的人,雖亦有宿命之說,在行走的過程中,卻可以將前塵舊事冰消瓦解。

  禪是清淨,不是死寂;禪是修心,不是無情;禪是擔當,不是避世。這秋深之日,大雁離開溫暖的巢穴,卻並無絲毫感傷;落葉離開築夢的枝頭,卻依舊淡定從容;蓮荷萎落在淤泥之中,卻依舊潔淨如初。也許我們應該為一只南飛的大雁,癡守在老舊的樓台,盡管它不是為你我而飛翔;也許我們應該為一枚落葉,停下匆匆行走的步履,盡管它不是為你我而飄零;也許我們應該為一朵蓮荷,洗淨濁世裏浮躁的心,盡管它不是為你我而美麗。

 讀李商隱參禪的詩,仿佛在他的宿命裏,看見自己人生中許多需要沉思和感悟的哲理。盡管無法背棄的宿命,會演繹出無法預料的結局。我們無法用平凡來與之抗爭,任憑故事浮沉幾度,終有一天,我們可以從浪濤中,平靜地走出來。

  世間憂喜無定,釋氏銷磨有因

  秋齋獨坐寄樂天兼呈吳方之大夫

  空齋寂寂不生塵,藥物方書繞病身。

  纖草數莖勝靜地,幽禽忽至似佳賓。

  世間憂喜雖無定,釋氏銷磨盡有因。

  同向洛陽閑度日,莫教風景屬他人。

  ——唐?劉禹錫

  深秋的清晨,心念及南禪寺的悠悠鍾聲,便漫步前往。去南禪寺,需途經一條古舊的青石小巷。因為古舊,小巷裏居住的都是些老人,年輕人早已遷徙到繁華的高樓裏。每次經過,都看得見這些老人搬著竹椅坐在門口,老頭聚在一處下棋喝茶,老嫗聚坐一起摘菜閑聊。青磚黛瓦禁不起歲月的風蝕,日漸斑駁,亦長出蔥鬱的草木。走進小巷,有如走進江南一場沉睡的舊夢中,而我卻不是一個可以喚醒過往的人。只是一個過客,輕輕撩起小巷的一角記憶,巷內的人被封存在故事裏,我永遠是那個翻讀別人故事的人。

  這時候,你是否同我一樣,想起劉禹錫《烏衣巷》裏的一句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不是烏衣巷,卻有著與烏衣巷一樣的曆史浮沉。在江南,有許多烏衣巷,曆代富商世族,在深巷裏建築庭院,完美的石雕、木雕,盡現貴族的繁華和氣派。曾幾何時,舊物早已換了新人,那些富極一時的大家族,已成了尋常的百姓人家。一夢千年,所有的榮華都會被時間洗刷俱淨,只留下寂寞的老宅,守候在小巷,散發出無言的歎息。而我們神思魂往的烏衣巷,可以尋覓的又還有些什么?

  喜歡聽寺院的鍾聲,是因為悠悠禪鍾,會拂醒許多迷糊的記憶,讓悵惘的心靈,可以漸漸歸於沉靜。我自問是個安靜的人,有一顆安靜的心,可亦常常會被莫名的俗事纏繞。雖不信佛,卻習慣在禪林寺院,沾染一些佛性。可任何時候,都會覺得自己是佛門的異客,縱有一顆禪心,依舊只能站在夢的邊緣眺望。生怕任何癡迷的舉動,會讓佛祖誤會,從此與紅塵絕緣。每一次都是匆匆丟下浮躁,帶走一片鍾聲,一縷香霧,一枚落葉,回到俗世,慢慢地咀嚼回味。

  說到劉禹錫,便想起這位詩人所結下的佛緣。這個有"詩豪"之稱的唐朝詩人,出生在一個世代以儒學相傳的書香門第。他在政治上主張改革,在官場雖遭遇謫貶,卻沒有沉淪,而是在苦悶中保持積極樂觀。他的詩作因受唐代著名禪僧和詩僧皎然和靈澈的影響,故寫山水則靜謐空靈,寫民歌則率直自然。他的詩風簡練流暢,富有含蓄深沉的內涵,達到開闊疏朗的境界。劉禹錫深信佛教,得其中三昧,他說過,寫詩的人應該"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

 最喜他寫的一句禪味詩:"世間憂喜雖無定,釋氏銷磨盡有因。"紛亂的人世間,太多無定的變數,就算我們會占卜算卦,亦無法真正預測悲喜結局。誰也不知道,哪一天會有意外降臨在自己身上,在渺茫的人生裏,我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努力地過好每一天。縱然不幸福,也要給自己找出幸福的借口。而佛家卻信因果,認為所有的事,都有因果輪回。你現在所做的,在不遠的將來會有所應。所以信佛者,多保持一顆慈悲潔淨的心,在災難與劫數面前,他們可以做到常人所不能做到的平靜。

  在劉禹錫謫居的年月裏,心中亦飽嘗患難與苦悶。或許是早年常拜訪皎然和靈澈兩位高僧,才使他的靈魂始終清澈明朗。塵世許多紛亂的光芒,總是會刺疼一顆易感的心,倘若不為自己尋找一份清涼的寄托,則難免陷入浮躁中,不能釋懷。不是擁有了權貴,心中就一定充實,世間許多華麗的裝飾,都是一種假象,都是用來蒙蔽眾生的心的。禁不起誘惑的人,時常會走入迷途,茫然地追求一份結果,當然,答案必然是錯誤的。

  禪在每個人心中占據的分量不同,所理解的含義也不同。禪在劉禹錫的心裏是靈澈的,每當他失意之時,就會想起高僧的淡然超脫,而他亦會在汙濁的世事中追尋高雅。他的《陋室銘》流露出其安貧樂道的隱逸情趣。在苔蘚攀附的陋室,沒有繁華的裝幀,只有蔥鬱的青草和幾竿修竹。居住在陋室的人,彈著古舊的七弦琴,閱讀佛經。遠離紛欲,在清貧中知遇簡單的幸福,過往微不足道的起落,都散作煙塵吧。如果可以,就在這間陋室裏,和舊物相處,四季掠過,轉眼就地老天荒。

  都說一個坐禪的人,入了虛境,會忘記時光。不知饑餓、不知冷暖、沒有悲喜、沒有雜念,他們會忘了自己從何而來,甚至與自己相關的一切都可以忘記。思緒裏只有菩提禪境,只覺自己靜坐在雲端,心中一片悠然與空茫。許多和尚坐禪幾十天,只許飲少量的水,穿薄衣在雪地裏,周圍的雪可以融化,而他依舊安然禪定。而高僧達到最高的境界,就是坐化涅槃,他們的肉身不會腐壞,與天地恒長。我們每日苦苦追尋的過程,對他們來說,都是虛空。曾經向生活討去了多少,離開的時候都要雙手歸還一切。

  這就是所謂的債,相欠的,就要歸還。記得劉禹錫寫的一句詩:"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千帆早已過盡,歲月依舊如流,人生再多滄桑的往事,比起亙古不變的大自然來說,都是雲煙過眼,稍縱即逝。與其碌碌地追求浮華的名利,不若在陋室裏讀經參禪,只當是一個風塵滿面的人,終於找到一間可以遮風避雨的客棧。就算你還要遠行,也等喝一碗熱茶,捂暖了身子,才不怕紅塵的風刀霜劍。佛祖對每一個生命都含著悲憫,你哭泣的時候,悲傷的時候,都有一雙眼睛看著。

  想起劉禹錫的字,夢得。或許他也是一個愛做夢的人,只是他夢得清醒。如果可以,就讓我尋一間陋室,關上這扇深秋的窗子,做一場禪夢。在夢裏,他無須知道我是誰,而我只對他吟一句詩:"世間憂喜雖無定,釋氏銷磨盡有因。"

  廬山,一場雲林霧海的夢

  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宋?蘇軾

  十年,我喜歡這兩個字,意味著一切都遠去,一切都不複重來。時光給我剩餘的,就只是回憶,十年風雨,十年心事,當我再回首過往,還是會被記憶的碎片砸傷。十年前,我為了追慕一軸山水,去了奇秀甲天下的廬山。其實我在那並沒有與誰結緣,只是山巒深處的煙雲險峰真的令我難忘,還有三疊泉下那場流水的放逐,讓我從此對水的眷念至死不渝。十年,廬山的蒼松雲霧沒有絲毫的改變,而曾經那個身著一襲白裙的女孩,早已更換了容顏。

  當年蘇軾在廬山腳下的西林寺牆壁上,題下了千古名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帶著哲思與禪理的詩句,似乎總藏著一段令人不能破解的玄機。仿佛走進廬山,就如同走進一段雲煙的夢幻,我們看到的只是廬山的一峰一嶺一丘一壑,卻永遠不能辨認廬山的真實面目。因為站在不同的角度去看峰巒丘壑,呈現在眼前的都是不同的姿態。無論是一株松,一片雲,一座山峰,在每個人的眼裏,都可以構思出一種意象。大自然蘊含了無窮的變化,我們每天都在前所未有的景象中,過著平淡的日子。

  我去廬山,依靠的都是腳力,翻越了五六座山巒,才抵達它的邊緣。下山亦是如此,漫長的石階仿佛沒有邊際,直到將我最後一絲意志消磨殆盡,才重返到滾滾紅塵。都說十年修得同船渡,在三疊泉的瀑布下,遇見了一個為我劃船的船夫,如果說這也是一段緣的話,那我到老都不會相忘。友說:"渺渺塵世,芸芸眾生,相見便是有緣,同渡更是難得。佛家信緣,應該教人惜緣。"曾幾何時,我們都相信了宿命,凡事愛去追究因果,那是因為經曆了太多的重逢和離散,我們都不敢輕易地付出和擁有。

  當年我去了廬山腳下的東林寺,與白蓮許過一段盟約。而與東林寺只有一路之隔的西林寺,卻不曾拜訪。一次錯過,或許就該是一生,沒有深刻的遺憾,卻總又覺得少了些什么。如今再讀蘇軾的《題西林壁》,腦中卻浮現出與西林寺只有一面之緣的塔。不知道西林寺的牆壁上,是否留存了蘇子的墨跡。當年蘇軾由黃州貶赴汝州任團練副使時經過九江,遊覽廬山,瑰麗的山水觸動了他疏曠的詩情,寫下若幹首廬山記遊詩。唯獨這首《題西林壁》,用平實的語言,深入淺出地表達深刻哲理,讓讀過的人倍感親切自然。

 千姿萬態的廬山風景,只在一首簡單的詩中,便得到至美的表達。我們就是那山中的人,在模糊不清的雲霧中,盡力看清草木的容顏、岩石的風骨,追尋一種生命的真意。蘇軾的詩,言淺意深,因物寓理,寄至味於淡泊。他寫詩全無雕琢習氣,總是用質樸無華、流暢生動的語言表達出清新豁達的意境。他的詩詞,一如他寬若大海的襟懷,崇尚自然,擺脫束縛。在宋詞年代,蘇軾的詞超越了描寫男女戀情、離愁別緒的狹窄。他的豪邁,不是鏗鏘堅決,而是俊逸灑脫。

  這一切,都因了他和禪佛結緣,一個參禪悟道的人,心性難免圓通自在。寂寞時可以開花,錯過了可以重來,黯淡後可以驚豔。所以蘇軾一生經曆宦海浮沉,多次遭貶,卻依舊能夠做到明淨豁達。他早已習慣了人世的磨礪,視這些為旅程中不可缺少的風景。一路遊走,在不同地域留下許多風流痕跡,多少人在他筆墨下徜徉,只為沾染一些清俊風骨和悠然淡定。他在鎮江金山寺與一個叫佛印的和尚極為要好,常常聚在一起品茶吟詩,在杭州亦和許多西湖寺僧交遊,共參禪理。

  蘇軾的佛緣不僅在詩詞中呈現,就連他至愛的紅顏知己王朝雲,亦被其稱為"天女維摩"。這個比他小了二十六歲的絕代佳人,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對他不離不棄。王朝雲死後,蘇軾將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棲禪寺大聖塔下的松林之中,並在墓上築六如亭以紀念她,又寫下對聯"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他們之間的因果,或許也是一段禪緣,雖說在一起過著煙火一樣平實的生活,可是詩書情禪一直相伴。這個天女維摩王朝雲,是為了還一段情債而來,所以才會為蘇軾癡守在人間。待到情緣盡去,任憑蘇軾如何挽留,也覓尋不到她一點氣息。

  時光流走,如此決絕,也許在我們還不明白的時候,它已經告別過了。盤點十年歲月,究竟哪個人,哪片風景,在心底留下深刻的一筆。多少因緣際會到底還是擦肩而過,重整記憶那段破碎河山,記起的不過是春去秋來。以為漫長得恍如隔世,其實不過走了短短幾丈,匆匆老去從來都不是風景,而是離人。曾經把青春當作金錢來揮霍,後來才明白,千金散盡還複來,青春卻是一去不返。留住的那一點念想,也被流光磨得薄淡,終有一天會形影全無。

  我與廬山,此生不知是否還有緣相見,曾經那個淡如浮雲的約誓,已隨清風飄散。就像蘇軾,他與廬山那一別,亦是永遠,此後人世浮沉、流離失散,就算佛緣深刻,也顧不了那許多。我和蘇軾一樣,到底沒有看清廬山真實的容顏,只在雲林霧海中做了一場夢。夢裏我可以做主自己的人生,想要導演一出完美的戲,戲沒開始,夢就醒了。都說性情中人愛做夢,只是沉在夢裏再久,也會有清醒的一天。如同別離,我們用整顆心來珍惜時光,時光還是要將你我拋棄,在無處安置的時候,各奔天涯。

  我早已在佛前承認了自己的懦弱,所以我不想風波四起,唯願相安無事。就算心中有不可遏制的執念,也要讓自己朝著安定的方向前行。且將一切都看作陽光雨露下瘋長的野草,春天裏再多蔥鬱,秋來自會枯黃。其實出世並不難,是我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只要我們隔得長久些不說話,這個世界就不會有人以為你還存在。禪定的時候,可以做到連自己都忘記,又何必勉強別人非要記住自己。不禁低眉一笑,相逢刹那,離別刹那,在塵世中棲息,無須把一切都看得真切。

誤入桃源,忘卻人間萬種心

  白雲莊

  門外仙莊近翠岑,杖藜時得去幽尋。

  牛羊數點煙雲遠,雞犬一聲桑柘深。

  高下閑田如布局,東西流水若鳴琴。

  更聽野老談農事,忘卻人間萬種心。

  ——宋?石佛顯忠

  相信所有讀過《桃花源記》的人,都向往那落在雲煙之境的世外仙源。在那裏,沒有人世紛爭,無須記住時光往來,就連生老病死,都是上蒼對大家的仁慈。聽說這世間有緣之人,才可以借流水孤舟,來到避秦亂的村莊。然而你只能遠觀,不能近處,因為村莊的人都鑲嵌在畫境裏,生活在夢中。他們並不知道,這個世界早已經曆了滄海桑田的變遷,只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在質樸的鄉村,恬淡而滿足地活下去。

  之所以向往那個也避春風也避秦的桃源,是因為現世的生活,就像一個劊子手,總在毫無防備的境況下,殘忍地宰割我們。措手不及的時候,刀刃上已經沾染了斑斑血跡,想要去向時光討一個說法,可是又能怎樣?日子過得愈久,受得傷害愈重。只是生命裏,總會有自己鍾情的一日,有些人把這一日撕下來,裝進行囊,伴隨自己海角天涯。每個人從生下來,就開始漂泊,而漂泊是為了尋到夢裏的桃源,在一個遠離傷害的地方,淡然而慈悲地活著。

  直到讀了宋朝高僧石佛顯忠的禪詩,一首《白雲莊》樸素天然,讓人在宋代的炊煙中忘卻人間萬種心情。恍然間似乎明白,原來我們一直追求的高深禪意,只在質樸的農事間、在茅舍籬笆內、在雞犬相聞中、在桑麻田埂下。而禪,是這么的清淡,如同山間的茉莉、荒徑的野菊,清淡得沒有一點色彩。就像一個享受過繁華的人,懂得此間真淳的意趣;一個品嘗過滄桑世味的人,只想喝一碗飄著山茶花的水;一個看慣了刀光劍影的人,只想枕著濤聲,聽一夜漁樵冷暖的閑話。

 真正的開悟,就不再端坐蒲團探詢禪理,不再設法得知玄機。或許有這么兩個僧者,同一天皈依佛門,一位已經徹悟,一位還不曾入境。就像一樹梅花,南枝早已次第開放,北枝還沒有抽芽。我們總是喜歡設下陷阱,在林花落去的時候,等待重逢。豈不知,會有遲來的相遇,被夾進人生昨日的書箋裏,短暫的瞬間,就已是隔世。人生有太多的意外,我們都不能阻止,因為我們太卑微。在不能預測明天的時候,不如淡定心弦,於桃源裏,飲食煙火,了悟禪意。潔淨的雲彩飛去,而我們還在白雲莊裏,為一只牛羊駐足,為一聲雞犬沉迷。

  向往繁華的人,夢想成真後,心中會是無邊的落寞。而向往淳樸的人,心想事成時,卻會得到一種愜意的滿足。在逼迫的俗世中、寂寞的流年裏,沒有人會拒絕無爭的桃源。自古以來,避隱山林的人,並不全是鬱鬱不得志的儒生雅士。亦有許多嘗盡世味的人,遍賞世間繁華,只想尋找一剪淡泊時光,度完餘下的日子。浮華的世態,只會將一顆心,塗染得色彩繽紛,失去往日純淨的姿態。而素樸的農莊,卻可以褪去人世所有瑰麗的顏色,在一杯白開水裏,享受簡單的幸福。

  回到宋朝的一場炊煙裏,儼然看見一位詩僧,竹杖芒鞋,在青翠的山嶺尋幽訪勝。一路上,牛羊或聚或散地放逐在田野間,桑林深處,隱約聽得到雞犬聲。高低的田疇,有如布下的棋局,簡潔中,帶著不為人知的深意。潺潺溪流恰似人間仙樂,滾滾滄浪總是帶給心靈太多的破碎,我們都需要細水長流的溫暖。而這位隱居禪林的高僧,亦被這農家恬逸的田園風光所感染,在老農暢談農事的樂趣中,忘卻了世間種種憂煩。

  這是禪,與鄉村生活息息相關的禪,在一花一草間,在一山一水中。因為簡單,所以潔淨;因為清淡,所以慈悲;因為寧靜,所以珍貴。多少功名都彈作了白紙,多少往事皆分付了秋紅。就連寺院的鍾鼓、經卷、青燈都不及田園的草木有禪意。而這一切,只在於看風景的人的心境。一個跋涉多年的人,始終會眷念鄉野素樸的風情。這縷農舍的炊煙,印證一無所有的清白,踏過小橋流水,方能顯露出一顆從容淡泊的心。這夢裏的桃源,還有誰在憂愁明日的飯食該去哪裏尋找,有誰憂愁襤褸的衣裳無處補綴?豈不知,挽一朵浪花,就可以填滿所有的虛空;扯一片白雲,就可以裹住所有的心事。

  安心做一個樵夫,在深山峭崖獨自往來;做一個漁人,在瘦水碼頭捕魚撒網;做一個農婦,在茅屋小院靜守炊煙;做一個牧童,在石橋柳畔笛聲悠揚。憶起兒時在一戶農家的老櫥櫃上,看到的四季詩,字跡樸實簡單,由傳統的民間藝人雕刻而成。"春遊芳草地,夏賞綠荷池。秋飲黃花酒,冬吟白雪詩。"這般簡潔,一如白話,卻帶給我對煙火村莊無限地幻想。如今卻又在這首詩中,領悟到一點兒禪意,因為禪早已融入春花秋月間。也許顯忠法師明白,徹悟並非是用一生的時光靜坐枯禪。看雪夜裏,幾位鄉野老農剪燭煮酒,聊話古今,暢談豐年,就是最深刻的禪理。

  據說,王安石十分喜愛顯忠禪師的閑居詩,不僅書於牆壁上,還常常吟誦不絕。作為北宋一位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他亦向往恬靜悠然的田園風情。倘若是一個尋常的無名客所寫的田園詩,或許字裏行間終究會少了幾許空靈的禪意。正是流淌在一位高僧的筆下,才會如此的穎悟超然。那是因為禪師用一生的回首,抵達了生命某種終極的境界。如今想來,他也只是在某個無意的日子裏,手持禪杖,在山間往來,誤入了世外桃源,做了一場宛若南柯的好夢。

  無論是走進桃源,過一段淡泊質樸的生活,還是苦心參禪,遠赴蓮花彼岸。都只是為了忘卻世間萬般紛擾,讓心靈似雲水般潔淨無塵。一潭靜水、一朵白雲、一聲蟬鳴、一個背影,在雲林深處,煙火人間,皆隱藏著淡淡的禪機。

一段風流事,佳人獨自知

  金鴨香銷錦繡幃,笙歌叢裏醉扶歸。

  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

  ——宋?佛果圓悟

  午睡醒來,已到了黃昏,窗外還下著秋雨。做了夢,夢裏一片荒寒,就像這漫長的秋日,雖有盡頭,卻總是撩人心緒。想起友人前幾日說的一句話:"秋日的情劫。"是呵,秋天就像一把經霜的利劍,多少人都逃不過它的宰割。也許每個人都該有一座築夢的小巢,避免在這個冷落的季節裏流離失所。可許多人,注定要失去,就像流水挽不住落花,陽光留不住白雪。曾經不知在哪兒聽過一句很美麗的話語,就算我把自己弄丟,也不會丟了你。這像諾言一樣的句子,雖不是某個人對我訴說,卻溫暖了我菲薄的心靈。

  在注定失去的故事裏,我們所能做的,只是留存一點美好。用一顆柔軟的心,拾起一枚落葉,夾在一本青春的詩集裏。或在某個落著煙雨的黃昏,撐一把油紙傘,徜徉在青石的小巷。或在一個秋深的午後,沉醉於楓林陣裏,找尋一剪宋詞的記憶。待到老去,回首這些如煙往事,除卻遺憾的歎息,又是否還有一絲憂傷的甜蜜?我們總喜歡在心裏營造一個美好的夢,那是因為現實有太多的殘忍,讓你我不敢輕易碰觸心口的傷。一個人的時候,會在寂夜裏買醉,只為了年少一段不可挽回的情事。

  泡一杯茉莉花茶,不飲,靜靜地感受杯中氤氳的霧氣。隔簾聽雨,一聲聲從瓦簷低落,濺在光滑的石子上,打磨得沒有一絲棱角,就連青苔也沒有機會攀附上去。都說水滴石穿,只是又有多少人,可以等得起這個漫長的過程。人和人之間在一起相處的長短,在於緣份的深淺,當情淡愛薄之時,多深刻的諾言也會破滅。那時候,還有誰會陪著誰,在寒夜裏促膝長談,談過眼雲煙的情感,談漸行漸遠的繁華,談彼此第一次為愛落下的淚滴。而後再度分別,各自倉促地走完人生逼仄的甬道,你有你的港灣,我有我的歸宿。

  憶起宋代一位高僧的禪詩:"金鴨香銷錦繡幃,笙歌叢裏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仿佛過往的情濤,現實的駭浪,總是會將一顆堅定的心淹沒。這是一位叫佛果圓悟的高僧所作的開悟詩,參透一段情事,只有個中人,方知個中味,任由旁人如何勸解,也無法悟出其間滋味。一段少年風流韻事,只有那個與自己發生過愛情的佳人所知,彼此心心相印,又怎可與外人道哉?

  據說佛果禪師寫這首開悟詩,還有一段有趣的由來。佛果圓悟的師父五祖法演曾作一首詩:"一段風光畫不成,洞房深處惱予情。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郞認得聲。"佛果禪師聽了,若有所悟,於是向師父求證。法演知他開悟的機緣已經成熟,遂大喝一聲: "什么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 佛果禪師豁然開解,走至室外,見一只公雞飛上欄杆,正鼓翅引頸高啼,不禁笑道:"這豈不是'只要檀郎認得聲'裏的聲音?"於是便將開悟心得寫成了偈頌,呈給五祖法演。

  佛果圓悟,宋代臨濟宗楊岐派著名高僧,俗姓駱,字無著,彭州崇寧人。一生先後住持於成都昭覺寺、夾山靈泉院、金陵蔣山、天寧萬壽寺、鎮江金山寺等國內著名道場,弟子滿天下。在我看來,佛果禪師的開悟詩,就像是走了趟風花雪月的情事。只是不知道怎樣的佳人,才可以讓僧者動凡心,什么樣的情感,才可以讓高僧坐禪不忘。一直以來,以為遁入空門的僧者,會將過往的一切刪去,曾經發生過的故事,成為人生書冊裏缺頁的記憶。讀過開悟詩才明白,一個心性清明的人,其實比尋常人更加地清淡。任何的舍棄和忘記,都是執念,萬法隨緣,來去由心,才是清淨禪。

  世人總是喜歡在閑寂時去翻讀別人的故事,喜歡用不同凡響的情感,蓋過那些平淡的日子。沉浸在一段故事裏,像是走近一個模糊的夢境,悲傷於別人的悲傷,感動於別人的感動。所以,我們常常會為某個電視劇感動得熱淚盈眶,為某本書中的人物茶飯不思,甚至為一首曲子而肝腸寸斷。而一切皆緣自於背後那些感人肺腑的情事,這些情,可以給老去的年華添上清新的綠意,給薄涼的人生添上溫暖的白煙,給寂滅的靈魂帶來鮮活的色彩。

  情感就像一杯茶,有不同的泡法和品法,有人喜歡清香甘醇,有人喜歡苦澀濃鬱。情感也像一出戲,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編排,有人偏愛喜劇的圓滿,有人癡迷於悲劇的殘缺。或許每個人都知道,一個皈依佛門的人,都應該了斷紅塵的孽緣情債。為了靜心修禪,所有的癡欲都是犯了戒律清規,因為不能,所以更加渴望。一個俗世中的人,為了愛,欲生欲死,犯下多少不可彌補的錯誤,在普通人眼中,皆尋常不過。可一個檻內的僧人,若為某個女子動了凡心,結了情緣,則成了大家爭論的話題。

  蘇曼殊一句"恨不相逢未剃時",令多少人為之惋惜。倉央嘉措一句"不負如來不負卿",打動了多少人易感的柔腸。倘若這些情感,放在一個凡夫俗子的身上,縱然他愛得刻骨銘心,也不至於為世人如此念念不忘。因為他們是不能為塵緣所動的僧人,所以他們要比尋常人愛得辛苦,愛得悲涼。修行雖好,可以淡泊世情,遠離紛擾,但少了世間的男歡女愛,亦是人生莫大的缺憾。所以無論你是身處世內還是世外,都會有不可解脫的束縛。雖說得失隨緣,可情感就如同命運中下的蠱,紮進每個人的體內,追隨你我一生一世。

  悲憫的佛為眾生解去了苦難,卻留下情果自嘗。拯救一個人,必定要先愛上一個人。真的淡定,真的開悟,就將往事蘊藏在心中。當我們老到白發蒼蒼的時候,一定會有一個人,走出來和你一起,認領年輕時一段刻骨的情感。

紅塵是道場,煙雨洗樓台

  白雲相送出山來,滿眼紅塵撥不開。

  莫謂城中無好事,一塵一刹一樓台。

  ——宋?五祖法演

  一個蓮荷還沒落盡的日子,去了惠山寺。這一處西竺留痕,成了我此生的心結,想要解開,已是不能。每每被塵事所累,就想來此,揀一枚銀杏,坐在石階上,聽縹緲的梵音。初秋的惠山,峰巒疊嶂,青翠的山林,已有了些許紅葉黃邊點綴,更添禪意。千年古刹,青瓦黃牆,幾角飛簷,如入廓然之境。那些蝸居在內心的卑微塵念,此刻不再苟延殘喘,也一心觀景,靜悟菩提。

  惠山實在是一個修行的好去處,居繁華都市,卻被群山環繞。流水曲徑,樓閣亭台,蒼松古杏,可以俯瞰煙火人間,又能坐看古刹雲起。在這裏,山河大地、草木叢林皆是佛,塵世間所有的傷害、煩惱,都微不足道。多少人,攀登古跡名山,可隱在峰林之中,只是一只蟲蟻。多少人,泛舟浩淼太湖,可漂浮在雲水中,只是一粒水滴。王謝堂前燕猶在,帝王將相已作古,滄桑世事,誰主浮沉?人的生命,與自然萬物相比,真是渺若微塵。

  經過寺廟的長廊,一首佛詩落入眼簾,頓覺撥雲見月,心中澄明。"白雲相送出山來,滿眼紅塵撥不開。莫謂城中無如事,一塵一刹一樓台。"讀完此詩,自覺方才所有的感悟,都是那么淺薄。為避紅塵方丈,我追尋惠山這剪玄色時光,撥開滿眼塵埃和擁擠人流,才到了這片淨土。始終覺得,這有一盞蓮燈,獨自為我點亮。在我迷惘之時,無助之時,它會支撐著我,繼續走完該走完的路。其實我知道,寺廟於我,只是生命中的驛館,我離靈山,還有一段跋山涉水的遙遠。塵緣未盡,責任在身,宿命難為,又豈敢一刀兩斷,決然逃離?

  寫下這首詩的,是五祖法演。北宋臨濟宗楊岐派僧,綿州巴西(四川綿陽)人,俗姓鄧,三十五歲出家,遊學成都。他佛緣甚深,了然徹悟,寫下的佛詩和偈語,都別開生面,有禪宗風范。初住四面山,後還遷白雲山,晚年曾住太平山,更遷蘄州五祖山東禪寺。徽宗崇寧三年六月二十五日上堂辭眾,淨發澡身而示寂,世壽八十餘。世稱"五祖法演"。如此簡潔的曆程,仿佛一筆一畫,都參有禪意。

  從古至今,成千上萬的紅塵俗子,為了躲避世俗,走進深山,有的選擇出家,有的為求淨心。法演禪師憑借他清遠的悟性,深入到撥不開的塵埃之中。萬丈紅塵化作菩提道場,人生百態成為五蘊皆空。在他眼裏,凡界為佛果,穢土即淨土。一顆潔淨的心,處喧囂鬧市,亦不蒙半點塵埃。就如同出世的蓮花,長在淤泥中,依舊端雅天然。倘若你身處寂靜山林,心中不忘人間世事,山中也喧鬧無比。如果你身處嘈雜紅塵,心念經貝梵音,凡塵亦是清涼寧靜。

  在法演禪師的心中,塵世就是淨土,凡間就是古刹,亦是他修行的法場、成道的樓台。所謂心閑到處閑,心靜到處靜,不拘泥城市和溪山,不關乎繁華和清寥。他可以滄海桑田不問春秋,亦可以石爛松枯不記年歲。這樣的境界,也許我們都懂得,但要悟透,卻實屬不易。我們的心,就像一艘船,解開了繩纜,卷入滾滾塵浪中,已經沉得太深,走得太遠。想要喚回,又豈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都說開始的時候,就能夠預知到結局,可是往往結局還是會出乎你的意料之外。我們無法得知,此番放逐收獲的是圓滿幸福,還是空留遺恨。但只要我們心中有了佛,就不會讓自己走得太遠,走到不能挽回、不可收拾的境地。

  對於一個尋常的人來說,禪佛迷離又虛幻,但是被千絲萬縷的情感牽絆,那份空靈又成了此生的向往。時光的風,會隨意念,倒向流淌。物欲橫流的紅塵,到了追求返璞歸真的時代。也許我們並沒有一顆佛心,領悟不到更深的境界,但我們可以做一個塵世中平凡的人,擁有簡單的幸福。在樸素人家,嫋嫋炊煙裏,同樣也可以參禪、修心。

  如今許多人,為了追求內心的安靜,喜歡背著行囊,將自己遣送到深山老林。仿佛越是偏遠,越是人跡罕至的地方,就越令人神往。在紅塵渡口,撐一支竹篙,獨上蘭舟,流放在萬水千山中。只想尋找一片世外桃源,住上茅屋,吃上野菜。每天就俯看青山綠水,夢裏雲煙,有時真的忘記自己來自何處,忘記了錦瑟流年。

  蓋一間茅屋,在楊柳溪水邊,在油菜花開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月就是鍾表,山水就是人生的舞台。樸實的農夫,荷鋤行走在田埂;貞靜的農婦,在古老的窗下縫補衣衫;天真的孩童,在青綠的草坪上嬉戲玩鬧。幾只牛羊在田間閑庭漫步,幾只雞鴨在籬笆也捉起了迷藏。樵父謳歌,漁夫鼓舞。禽鳥入巢,離人歸家。多么簡樸的畫面,到今天,已成了我們永遠不能抵達的桃源。

  桃源,不一定是栽滿桃花的園林。茅屋,也不一定是茅草蓋的小屋。只是內心深處,一方安寧的歸宿,我們苦苦尋覓的安寧,其實就在自己的內心。撥開心中彌漫的煙塵,眼中的世界,就清澈明朗,昨天的不幸,也就成了今天的幸福。我們腳下踩著的土地,就是家,就是我們的道場,我們的樓台。這片土地,可以安身立命,可以書寫歲月,留下一些細碎老舊的故事,讓後人去咀嚼回想。

  每個人生下來,都是一塊璞玉,天然也滄桑。在成長的過程中,有些人,將自己雕琢成一塊可以佩戴的美玉,掛在春風秋月間,陪伴自己一生一世。有些人,固守樸素,不事雕飾,走過漫長的一輩子,還原本真。無論結局如何,堅持做自己,撥開紅塵,從容於心,淡淡而來,淡淡而往。

湖上春光至,山僧閑往還

  湖上春光已破慳,湖邊楊柳拂雕欄。

  算來不用一文買,輸與山僧閑往還。

  ——宋?道濟

  從太湖回來已是黃昏,一輪清月掛在城市高樓的上空,夜幕下白日裏飛揚的粉塵停止了飄蕩,像是一個戲子褪下了粉黛妝顏。閃爍的霓虹燈又變換出另一種風情,讓我幾乎忘記,穿過華麗的背景,這座美麗的古城還隱藏著許多老舊的木樓,以及樸素的風景。我看到江南彌漫出一種複古之風,古典的牌坊、古典的樓台、古典的裝飾。仿佛許多人都在尋找曾經遺失的文明,找回一個地域的風物與民俗。或許是我們意識到彼此已經走失得太遠,在茫然的跋涉中應該回首,看一段滄海舊夢。

  總是會有人問起我,有什么特別的愛好。而我每次也回答得幹脆,山水。是的,我喜歡天然山水,如黛青山、湖光萬頃、一只野鶴、一溪閑雲、一蓑煙雨。最好煙雲深林,有幾戶農家、河邊栽柳、門前種梅、砍柴度日、捕魚為生。這種在從前最質樸的生活,到如今成了一種詩意的奢侈。憶起《牡丹亭》裏杜麗娘說的,一生愛好是天然。她在《遊園驚夢》裏那段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如此煙波畫船、石橋冷月的美景,讓人甘願為之付出青春年華,將光陰拋遠。

  沒有誰不渴望有一段灑脫自如的人生。尤其這些寄身官場、商場以及職場的人,疲倦之時,便想要遠離城市紛擾,擇一處山水清幽地,過上安靜的日子。初次讀道濟禪師這首《湖上春光》,便覺心性曠達,明淨豁然。"湖上春光已破慳,湖邊楊柳指雕欄。算來不用一文買,輸與山僧閑往還。"多么逍遙自在,禪趣盈盈,仿佛那遮擋不住的春光就乍現在眼前,依依楊柳在風中飄蕩,任人賞玩。這些自然的山水,不費一分一厘,無論你是貧富貴賤,都可以在其間穿梭往來。

  這令我想起南宋愛國詩人陸遊寫的一首詞,其中有一句:"鏡湖原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家賜予。"他的詞和道濟禪師的詩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是為寄懷山水,嘯傲山林。一位是手持破扇,貌似瘋癲的高僧,一位是心系家國,卻想做江邊漁父的詩人。他們有著同樣疏曠清遠的心境,只想借山水過上一種淡定瀟灑的生活。塵世間,一磚一瓦都被人占據,就連花草也失去了靈性。多少名勝古跡和寺院,都收上門票和香花券,這些風景已經貼上金錢的標簽。道濟禪師和陸遊筆下的風景,是遠離塵囂,落在煙雲背後的山水。或許我們只有借一雙鳥兒的翅膀,飛度千山暮雪,才可以找尋最後的人間淨土。

  道濟禪師,就是民間一直被稱作"濟癲"、"濟公"的和尚。他破帽破扇破鞋垢衲衣,貌似瘋癲,初在杭州靈隱寺出家,後住淨慈寺,不受戒律拘束,嗜好酒肉,舉止似癡若狂,是一位學問淵博、行善積德的得道高僧,被列為禪宗第五十祖,楊岐派第六祖。這樣一位不守清規的和尚,一生徜徉山水,自得其樂,遊履所至,揮毫題墨,文詞雋永。他的形象,不像是一位得道禪定的高僧,反而像一位遊戲人間的狂人。他一生濟世救民,深得眾生喜愛,後人尊為濟公活佛。

  有位高僧告訴我,道濟是一位開悟的和尚。開悟的高僧有天眼,通曉萬事,可以預知過去與未來。因為開悟,所以他披著破帽衲衣,在世間行走,才會如此地逍遙快活。在他眼裏,沒有清規戒律,世間萬物皆自尋常。他嬉笑癲狂、浮沉市井,甚至醉生夢死,這些都因了他豪邁灑脫的性情。人之性情,其實和山水一樣,源於天然,無須雕飾,自有一番別樣風韻和意趣。我們總將今生的果,取決於前世的因,認為今生的一切善惡相報,皆為前世所種。包括一個人的才情,一個人的容貌,一個人的命運,都和因果有關聯。這一切,就像青山綠水一樣,烙刻在你靈魂深處,無論經曆多少輪回,都不改初時模樣。

  風光秀麗的西湖,是多少人心之所往的人間天堂。我們都是來自天南地北的異客,風塵仆仆來到這座古城,只為那一樹送別楊柳,一枝多情桃花。無限風光本是芸芸眾生心中之物,我們無須花費一分錢,就可以盡情地遊賞。雖是心中之物,可是名聞天下的西湖卻落在杭州,滔滔千年,人生風景可以肆意遊走,西湖卻守著某個誓言,巍然不動。多少帝王為慕西湖景致,涉水而來,他們身為天之驕子,可以坐擁天下,卻不能將西湖隨身攜帶,不能將萬頃山河裝入囊中,成為皇庭擺設。

  只有心,將萬千風景裝進心裏,無論你身處何地,都可以看到明媚的春光,可以折柳寄情。一顆弱小的心,可以裝下整個世界,我們做不了活佛,不能開悟,卻可以在心裏,看清真實的自己。也許我們不能卜算過去,無法預知未來,但是現在的一切,就意味著曾經與將來。做一個豁達的人,學會在山中插雲,水中栽月,在狹窄的天地間,海闊天空,在亂世紅塵裏,獨自清涼。

  當我們被濁世相逼的時候,就翻看道濟禪師的畫像,雖然衣衫襤褸,但那種疏狂放達的笑容,搖扇舉足的灑脫,會讓我們心性驟然清明。其實我們是紅塵中來去自如的人,浮沉於煙火迷離處,又可以徜徉在山水靈逸間。有一天,人世千帆過盡,就擇一處茅舍幽居,一竿絲線,閑釣秋月。讓過往的萍水相逢,都成為鏡裏雲煙。讓所有深刻的記憶,在時間的長風裏,漸漸消散。

  煙火濁世,栽種一株淨蓮

  萬事無如退步休,本來無證亦無修。

  明窗高掛菩提月,淨蓮深栽濁世中。

  ——宋?慈受懷深

  本書精華已為您連載完畢,謝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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