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與淨土—禪淨篇(人間佛教系列9) 星雲法師著

  〈總序〉人間佛教正法久住

  我們生活在人間,人間有男女老少,人間有五欲六塵,人間有生老病死,人間有悲歡離合。在缺憾的世間裡,我們如何獲得歡喜自在?如何發揮生命的價值?如何擁有安樂的生活?這是我們要探討的課題。
  佛陀降誕人間,示教利喜,為人間開啟了光明與希望;佛陀依五乘佛法,建立了「五戒十善」、「中道緣起」、「因緣果報」、「四無量心」、「六度四攝」等人間佛教的基本思想。
  為了適應時代的發展,我們創辦文化、教育、慈善等事業,提出「傳統與現代融和」、「僧眾與信眾共有」、「修持與慧解並重」、「佛教與藝文合一」等弘法 方向。多年來,以「佛法為體、世學為用」作為宗旨,人間佛教漸漸蔚然有成,欣見大家高舉人間佛教的旗幟,紛紛走出山林,投入社會公益,實踐佛教慈悲利他的 本懷。
  二○○四年,我在香港和台北作例行的年度「佛學講座」,三天的講題分別為「佛教的生命學」、「佛教的生死學」、「佛教的生活學」。我言:生命為 「體」,作為本體的生命,是不增不減、永恆存在、絕對、無限、真常的;生死為「相」,每個生命所顯露的現象,是有生有滅、變化無常、相對、有限、非常的; 生活是「用」,生命從生到死,其中的食衣住行、言行舉止、身心活動等等,無一不是生命的作用。因此,體、相、用,三者密不可分。我們既來到世間生活,就有 生命,有生命就有生死,三者是一體的,其關係極為密切。因此,整個人間佛教可以說就是「生命學」、「生死學」、「生活學」。
  今後,我預定在世界各地講演〈人間佛教的戒、定、慧三學〉。所謂戒定慧,有謂由戒生定,由定發慧,由慧趣入解脫,是學佛的次第;在人間生活,更需要斷除煩惱才能獲得究竟的妙智,才能自在悠遊於人間!  
  一九四九年,我從中國大陸來到台灣之後,為了適應廣大民眾的需求,毅然採取面對面的講說弘法。從宜蘭鄉村的弘法,到城市各處的聚會;從監獄的開示,到 工廠的布教。一九七五年,在台北國立藝術館舉行佛學講座,首開在國家會堂講演佛學之風。接下來,我弘法的腳步,由北至南,由西至東,從學校到軍營,從國內 到國外。近二十年來,隨著弘法的國際化,我更是終年在世界各地雲水行腳,奔波結緣。
  講演的對象,有一般男女老少的信眾,也有大專青年、企業界精英、教師、警察等特定對象。講說的內容更是包羅萬象,經典方面有《六祖壇經》、《金剛 經》、《維摩詰經》、《法華經》等,也講說佛教的義理、特質與現代生活的種種關係,以及佛教對社會、政治、倫理、經濟、心理、民俗、命運、神通、知見、因 緣、輪迴、死亡、涅槃等各種問題的看法。
  三十年前,佛光山的弟子們將我歷年來講演的內容,陸續結集成書,並定名為《星雲大師講演集》,共有四冊,二十多年來不知再版了多少次!許多讀者將此套書視為認識佛教、研究佛學必讀之書,也有不少出家、在家弟子,以此演講集作為講經說法的教材。
  這套講演集已缺書好一段時間,不時有人頻頻詢問、催促再版。我重新翻閱,覺得此套演講集講說時隔近三十年,撫今追昔,雖然佛法真理不變,人心善美依 然;環境變遷有之,人事遞嬗有之。因此,決定將此書全新改版,不以演講方式呈現,去除與現今社會略微差異之處,重新校正、修訂、增刪,並依內容性質,分類 為〈佛光與教團〉、〈佛教與生活〉、〈佛法與義理〉、〈人生與社會〉、〈禪學與淨土〉、〈緣起與還滅〉、〈宗教與體驗〉、〈學佛與求法〉、〈人間與實 踐〉、〈佛教與青年〉十冊,總字數一百餘萬字,因內容多與人生有關,故取名為《人間佛教系列》。為保存、珍重歷史,同時又為方便後人參考、查詢,仍將講演 的時間、地點記於每篇文章之後。
  我之所以將此套書名為《人間佛教系列》,是因佛陀出生在人間,修道、成佛、說法度眾都在人間;佛教本來就是佛陀所說,本來就是「人間佛教」!因此,我 依循佛陀的教誨,無論所寫、所言、所行,心中不時繫念眾生的福祉。我出家已超過一甲子,畢生竭力於人間佛教的弘揚與實踐,主要是希望全世界各族群能相互尊 重,人我能相互包容,社會彼此和諧進步。《人間佛教系列》是為我初期弘法歷程,以及一以貫之的人間佛教思想理念的鮮明見證。
  這十冊是《人間佛教叢書》第一套的結集,以後尚有第二套,甚至第三、第四套的結集。由於,人的生命在不停地和事業、時間賽跑,我一生也與著作、講說、服務人間在競賽,所以,一切就隨順因緣了!
  出版在即,為文略說弘法因緣,並以心香一瓣祝禱人間佛教正法久住,所有眾生皆能身心自在,共生吉祥。
  二○○五年七月星雲於佛光山法堂

談禪

「禪」發源於東方,盛行於東方。但是現在,禪學不再只是東方的專利品,它在西方已引起普遍的重視。譬如美國很多大學裡也設有禪堂,禪堂已不再為寺院所特有。甚至連太空人要登陸月球時,也要用禪的精神來訓練。可見「禪」在現代世界裡,佔有相當的份量。
  現在的社會到處煩亂,物質生活奢侈浮華;但是,有不少人卻感到生活空虛,精神焦慮,苦痛倍增。所以,這個能解決生命問題,提高生命境界的禪學,在世界各地,引起知識分子和社會人士的重視。
  「禪」可以開拓我們的心靈,啟發我們的智慧,引導我們進入更超脫的自由世界。「禪」合乎真善美的條件,不過,禪不好講、不能談,也不易懂。禪是言語道斷、不立文字的;是心行處滅,與思維言說的層次不同的。但是,「妙高頂上,不可言傳;第二峰頭,略容話會」,為了介紹禪的境界,雖然不容易談,仍然要藉言語來說明。
  一、禪的歷史
  「禪」是梵語「禪那」的簡稱,漢譯為「靜慮」。禪,充實宇宙,古今一如;禪,一如科學家牛頓發現地心引力,富蘭克林發現電力,發現禪的是佛陀。
  相傳佛陀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默然不語。當時,百萬人天不知其意,唯有大迦葉尊者會心微笑。佛陀當時就說:「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付囑摩訶迦葉。」佛陀於是將法門付囑大迦葉,禪宗就這樣不須文字,不必語言,用以心印心的方法,傳承下來。印度禪師代代相傳,至第二十八祖菩提達摩於南朝梁武帝在位時來到中國。
  梁武帝篤信佛法,曾經四次捨身同泰寺,布施天下僧眾,造橋建廟,依常人眼光看,真是功德無量。但是達摩祖師卻說他了無功德,因為從深一層面來說,梁武帝所得的只是人天果報,應屬福德,並非功德。達摩祖師不得梁武帝的欣賞,因此轉往嵩山五乳峰少林寺後的山洞中面壁九年。從這一段記載中,我們可以體會到禪的高妙,確實不能以一般的見解去論斷的。像梁武帝的這種用心,只求為善得福,並不是禪宗的究竟目標,即使有所得,也是人天福報而已,在禪師的眼裡,與開悟的道無關。
  祖籍河南的二祖慧可,少年時就精通世學、博覽群書,壯年在龍門香山出家,後入嵩山少林寺拜謁達摩,並請達摩祖師收他為入室弟子,卻不得達摩應許。神光慧可於是不畏刺骨寒風、漫天飛雪,苦苦地在門外等候。過了很久,雪深及腰,慧可依然佇立不動,達摩見他確實真誠,便問他:「你不遠千里到這裡來的目的,究竟為了什麼事?」
  神光答道:「弟子的心不安,乞請您幫弟子安心。」
  達摩喝道:「將你的心拿來,我為你安。」
  神光愕然地說:「弟子找不到心。」
  這時,達摩說道:「我已經為你安心了。」
  神光慧可豁然大悟:啊!煩惱本空,罪業無體,識心寂滅,無妄想動念處,即是正覺,即是佛道。如果心領神會,佛性在當下便得開顯。
  二祖之後,禪法傳僧燦、道信,至五祖弘忍。弘忍大師座下大弟子神秀博通三藏,教化四方,儼然已有五祖傳人之態,受到眾人擁護。這時卻從南蠻之地,來了一個根性甚利的盧惠能,他雖目不識丁,但求法熱忱,不落人後。
  惠能初見五祖時,五祖曾試探他說:「南方人沒有佛性。」
  惠能答道:「人有南北的不同,佛性豈有南北之別?」
  五祖經他一反駁,知道這人是頓根種性,非同凡人。為了考驗惠能的心志、暫避眾人耳目,就命他到柴房舂米。
  後來,五祖令眾弟子各舉一偈,作為修證、見性與否的依據,若是見性,即得傳法的衣缽。大眾自認不如神秀,衣缽非神秀莫屬,所以沒有人敢與之競爭。
  當時,神秀日夜思量,終於提出一偈: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惠能在柴房裡得悉此事,心想:我也來呈一偈如何?遂央人替他把偈語題在牆上: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五祖見了,知道惠能已經見性。為恐其招忌,乃著人將偈拭去,然後到柴房敲門,問道:「米熟了沒有?」惠能答曰:「早就熟了,就等著過篩了。」
  五祖又在門上敲了三下,惠能會意,乃在半夜三更,到五祖座下,五祖傳授他《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惠能頓然大悟。五祖將衣缽傳他,並命他速速南行,等待時機。
  師徒兩人來到河邊,五祖欲親自操槳送惠能過河。
  惠能說:「迷時師度,悟時自度。」便自行渡河到南方弘化,終成為震爍古今的六祖。而後,禪宗一花五葉蓬勃地流布人間,成為中國佛教的主流。
  從這些歷史記載,可知禪的風格確是相當獨特的,所謂教外別傳,不立文字,實是得其真機。但是由於禪門宗旨,並非人人能解,所以也常受人曲解。然而禪的機鋒教化,都是明心見性之方,全是依人的本性而予以揭露。它的原則是建立在「眾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的道理上。所以進一步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又有多少人能把握這一層的意義?梁武帝的希求人天福報,不就是典型的一例嗎?至於怎樣才能直探禪門本源?這就要靠眾生求法的宏願和實踐了。
  二、禪的內容
  那麼,禪是什麼呢?據青原禪師說:禪就是我們的「心」。這個心不是分別意識的心,而是指我們心靈深處的「真心」,這顆真心超越一切有形的存在,卻又呈現於宇宙萬有之中。即使是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也到處充滿了禪機。
  唐朝的百丈禪師最提倡生活化的禪,他說挑柴擔水、衣食住行,無一不是禪,所謂翠竹黃花,一切的生活都是禪。可見禪不是什麼神祕的東西,禪是不離開生活的。古今禪門公案皆是禪師考驗或印證弟子悟道的對答,其實這種對答,就是一般人所謂的「考試」。不同的是,它是隨各人的根性、時間、地點而變化,它沒有明確的劃一標準答案,也不是從思考理解得來的。所以,如果不是禪門的師徒,有時候很難明白其中的道理所在,而且,如果用常人的想法來推敲,往往會發覺「公案」之違背常理。
  禪是離語言對待的,是不可說的,一說即不中。雖然,究竟的真理固然不可說,但是對一般人如果不說,豈不是永遠無門可入嗎?所以,禪宗的語錄特別多,就是這個緣故。現就禪的內容特色列舉幾點,作為入門的契機。
  (一)禪與自我
  在佛教的其他宗派中,有些是依他力的輔助始得成佛,而禪宗則是完全靠自我的力量。如淨土法門持誦佛號,密宗持誦真言,都是祈請諸佛加被,配合自力而後得度。在禪門裡有一警語「念佛一句,漱口三天」,禪師們認為成佛見性是自家的事,靠別人幫忙是不可能得道的,唯有自己負責,自我努力才是最好的方法。心外求法,了不可得,本性風光,人人具足,反求內心,自能當下證得。
  有人問趙州禪師:「怎樣參禪才能悟道?」
  趙州禪師聽後,站起來,說道:「我要去廁所小便。」
  趙州禪師走了兩步,停下來,又說道:「你看,這麼一點小事,也得我自己去!」
  從前有父子兩人,同是小偷,有一天,父親帶著兒子,同往一個地方做案,到那個地方時,父親故意把兒子關在人家衣櫥內,隨後就大喊捉賊,自個兒卻逃走了。兒子在情急之下,乃偽裝老鼠叫聲,才騙走了那家的主人,終於逃了出來。
  當他見著父親的時候,一直不停地抱怨。
  父親告訴他說:「這種功夫是在訓練你的機智,看你應變的能力、偷的功夫,而這種應變的智力是要你自己掌握的,別人是沒有辦法幫得上忙的。」
  這一則故事,雖然不一定是實有其事,但正可以比喻禪門的教學態度。禪師們常常將弟子逼到思想或意識領域的死角,然後要他們各覓生路。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能夠衝破這一關,則呈現眼前的是一片海闊天空,成佛見性就在此一舉。「丈夫自有沖天志,不向如來行處行」,這種披荊斬棘的創發宏願,在禪門中可說是教學的基本宗旨。不要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在修持上獨立承擔,自我追尋,自我完成,這是禪的最大特色。
  (二)禪與知識
  禪不講知識,因此,不受知識的障礙,並且視知識為最大的敵人。知識教人起分別心,在知識領域裡,人們會因此迷失了自我,甚至為邪知邪見所掌握,形成危害眾生的工具。所以,禪首先要求追尋自我,其過程和手段,往往不順人情,不合知識,違反常理。
  在禪師的心目中,花不一定是紅的,柳不一定是綠的,他們從否定的層次去認識更深的境界;他們不用口舌之爭,超越語言,因而有更豐富的人生境界。傅大士善慧說:「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這是不合情理的描述語句,完全是與迷妄的分別意識挑戰,以破除一般人對知識的執著。掃除迷妄分別的世界,使人進入一個更真、更美、更善的心靈境界。禪語是不合邏輯的,但他有更高的境界;禪語是不合情理的,但它有更深的涵意。
  六祖曾說:「我有一物,無頭、無尾、無名、無字,此是何物?」
  神會接口答道:「此是諸佛之本源,眾生之佛性。」
  六祖不以為然,明明告訴你無名無字,什麼都不是了,偏偏你又要指一個名相(佛性)出來,這豈不是多餘?禪的教學是絕對否定一般分別意識,不容許意識分別參雜其中。
  佛門中,被人讚美為知識廣博的智閑禪師在參訪藥山禪師時,藥山禪師問他:「什麼是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
  智閑禪師愕然不能回答,於是盡焚藏經,到南陽耕種。有一天,當他在耕地時,鋤頭碰到石頭,鏗然一聲,而告頓悟。「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這就是藥山禪師不用知識來教授智閑禪師的原因。他要讓智閑禪師放下一切知識文字的迷障,來返求自心。這種超然的教學,可以說是禪宗特有的。這在一般知識界裡,簡直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此即禪的另一項特色。
  (三)禪與生活
  人整天忙碌,為的是生活,為的是圖己此身的溫飽,可是這個「身」是什麼?
  禪師說:「拖著死屍的是誰?」
  這種問題,一般是不容易體認得到的,人們辛苦地奔波,飽暖之外,又要求種種物欲。物質可以豐富生活,卻也常會枯萎心靈;口腹之欲滿足了,卻往往閉鎖了本具的智慧。人們的日常生活,在一種不自覺的意識下被向前推動著。善惡是非的標準,都是社會共同的決定,沒有個人心智的真正自由;所以這一時代的人們,雖然擁有了前人所夢想不到的物質生活,卻也失去了最寶貴的心靈自我,這是現代人類的悲劇。事實上,人們已逐漸地覺察到這一危機,曾設想了許多補救的辦法,社會哲學家提出了改良的方案,雖有部分改善,但對整個氾濫的洪流,似乎仍無法完全解決。
  禪,這個神妙的東西,一旦在生活中發揮功用,則活潑自然,不受欲念牽累,到處充滿著生命力,正可以扭轉現代人類生活的萎靡。
  禪並不是放棄生活上的情趣,確切的說,它超越了這些五欲六塵,而企圖獲得更實在的和諧與寂靜。一樣的穿衣,一樣的吃飯,有了禪,便能「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聖解」。有僧問道於趙州禪師,趙州回答他說:「吃茶去!」吃飯、洗缽、灑掃,無非是道,若能會得,當下即得解脫,何須另外用功?迷者口念,智者心行,向上一路,是聖凡相通的。
  禪,不是供我們談論研究的,禪,是改善我們生活的,有了禪,就坐擁三千大千世界的富有生活!
  (四)禪與自然
  禪,是自然而然,與大自然同在,禪並無隱藏任何東西。什麼是道?「雲在青天水在瓶」、「青青翠竹,無非般若;鬱鬱黃花,皆是妙諦」。用慧眼來看,大地萬物皆是禪機,未悟道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悟道後,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但是前後山水的內容不同了,悟道後的山水景物與我同在,和我一體,任我取用,物我合一,相入無礙,這種禪心是何等的超然。
  「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日月,寒盡不知年」、「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隨地覓取,都是禪;一般人誤以為禪機奧祕,深不可測、高不可攀,這是門外看禪的感覺,其實,禪本來就是自家風光,不假外求,自然中到處充斥,俯拾即得。
  今天的人類,與自然站在對立的地位,人類破壞自然界的均衡,把自然生機摧殘殆盡,日常生活的一切,靠人為的機械操縱,而漸漸走向僵化、機械化。這樣生活下去,怎能感到和諧,怎能不產生空虛,而感到煩憂痛苦呢?「禪」就如山中的清泉,可以洗滌心靈的塵埃;禪,如天上的白雲,任運逍遙,不滯不礙。
  (五)禪與幽默
  悟道的禪師,不是如我們想像中一般的枯木死灰,真正的禪師,生活風趣,更具幽默感。在他們的心目中,大地充滿了生機,眾生具備了佛性,一切是那麼活潑,那麼自然,因此,縱橫上下,隨機應化,像春風甘霖一般地滋潤世間;有時具威嚴,有時很幽默,這正是禪門教化的特色。
  溫州玄機比丘尼,參訪雪峰禪師。雪峰禪師問他:「從何處來?」
  「從大日山來。」
  「日出了嗎?」  
  「如果日出,早就溶卻了雪峰。」(意思是說,如果我已悟道,那麼盛名必定遠遠超過「雪峰」,那需向你請教?)
  雪峰禪師又問:「叫什麼名字?」
  「玄機!」
  「每日織布多少?」
  「寸絲不掛。」
  雪峰禪師心想,你真有這個本事嗎?於是當玄機比丘尼身走出門時,雪峰禪師隨口說道:「你的袈裟拖地了!」
  玄機比丘尼一聽,猛然回頭,雪峰禪師大笑說:「好一個寸絲不掛!」
  唐朝代宗時,權震當朝的宦官魚朝恩,一日,問藥山禪師:「〈普門品〉中說『黑風吹其船舫,漂墮羅剎鬼國』,請問什麼是黑風?」
  禪師並未正面回答,只是不客氣地直呼:「魚朝恩!你這獃子,問這個問題要做什麼?」魚朝恩聽了勃然變色,正要大怒,藥山禪師笑道:「這就是黑風吹其船舫了。」
  另外,靈訓禪師參訪歸宗禪師,問道:「如何是佛?」
  歸宗禪師說:「不可告訴你,因為你不會相信。你如果相信我說的話,過來我這兒,我告訴你……」
  然後他細聲貼耳地告訴靈訓禪師:「你就是佛。」
  從這些公案,可以看出禪師弘化教導的手段是何等的幽默!
  學禪,要有悟性,要有靈巧,明白一點說,就是要有幽默感。古來的禪師,沒有一個不是幽默大師,在幽默裡,禪多麼活潑!禪多麼睿智!
  三、禪的運用
  現代人常常把心靈和外界對立起來,生活因而變成一種負荷與累贅,因此不能從生活上去掌握那充滿趣味的禪機。但是禪師們非常幽默風趣,他們在簡單的幾句話中,就能把我們的煩憂淨化,引導我們走入純正喜樂的世界,彷彿一部大機器,只須用手輕輕一按,開關就可以發動,並不需要繁雜的知識程序,也不用重疊的思考架構,禪就是活潑潑,充滿生機的生活境界。
  禪對我們有什麼用處呢?禪運用到生活上,不但可以提高生活的藝術,擴展胸襟,充實生命,並且可以使人格昇華,道德完成,到達「於生死岸頭得大自在」的境界。禪既是對人生有至深且鉅的關係,但是禪師們所開出的究竟是什麼妙方呢?透過語言文字又如何去了解禪的妙趣呢?
  (一)有與無
  在我們的觀念中,對一切的存在總以為都可以用名詞來分別,並且輕易地就落入二元對待的關係中。事實上,心靈的內容,往往無法斷然的加以絕對二分。譬如「有」、「無」二者,一般人的理念就是截然相對立的兩種意義,若有即非無,若無即非有,「有」「無」不能並存。可是在思想心靈的狀態中,亦有亦無,非有非無,仍然是一種存在。
  而禪師的言行,是超越了平常概念的有無,是包融了相對的有無,是完成了另一「有」「無」的世界,我們若用一般知見去把握它,彷彿霧裡觀花,無法了解它的真實意義。禪家的意境如果僅止於「有」這一層,終非上乘,經過了無心、無為,「無」的境界,才能與「空」的第一義相契合,才是究竟之道,這就是禪與一般見解不同的地方。也唯有超越了「有」和「無」才能到達最高的禪心,才能真正獲得禪的妙諦。
  有一次,慧嵬禪師在山洞內坐禪,來了一名無頭鬼想要嚇走禪師,慧嵬禪師見狀,面不改色地對無頭鬼說:「你沒有頭,不會頭疼,真是舒服啊!」無頭鬼聽後,頓時消失無蹤。有時,無體鬼、無口鬼、無眼鬼……出現,慧嵬禪師總是慈悲地稱羨他們,不會為五臟六腑的疾病所苦;沒有口,就不會惡口造業;沒有眼,可免得亂看心煩……。
  禪師們的見解與常人迥然不同,他們能將殘缺視為福,能夠轉迷為悟。
  再舉一件公案:有一天,有人問趙州禪師:「何謂趙州?」
  禪師回答說:「東門、南門、西門、北門。」
  禪師的回答乍看之下,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答非所問,事實上,這四門的回答是雙關語,說明了趙州的禪是四通八達,任運無礙,並不侷限於一門,禪的境界是不受空間所限制的。
  《從容錄》記載:有一位出家人問趙州禪師:「狗子有沒有佛性?」
  趙州說:「有。」
  另外一個人再問:「狗子有無佛性?」
  趙州卻說:「無。」
  趙州禪師對同一個問題,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回答,如果從世俗的概念、立場來衡量,豈不是前後矛盾不通?其實禪師這種回答是一種活潑的教育方式。他說有,是指狗子有成佛的可能性;他說無,是因為狗子有業識,尚未成佛。對一個問題的回答,要看問者的來意、境界,而給予不同的點撥與啟迪。
  梁武帝是中國歷史上護持佛教的君王中的楷模。他在位的時候,曾經廣建寺廟及佛像,修造橋樑道路,福利百姓。當時,菩提達摩祖師從天竺到中國弘法,梁武帝禮請大師,並且問道:
  「我所做的這些佛教事業有無功德?」
  達摩祖師說:「並無功德。」
  梁武帝被潑了一盆冷水,心想我如此辛勞,怎麼會毫無功德?所以,他對達摩祖師的回答,並不滿意,也因不相應而無法契入。
  在禪的立場看,達摩祖師所說,正是直心之言。事實上,梁武帝的善行,豈是毫無功德?禪師所說的並無功德,是說明在禪師的內心,並不存在一般經驗界「有無」對立的觀念,我們唯有通過對「有無」對待的妄執,才能透視諸法「是無是有,非無非有,是可有是可無,是本有是本無」的實相。這種超越向上,是禪必經的途徑;這種境界,也才是禪的本來面目。
  平常我們對現象界的認識,總是止於一般感官分別的看法,譬如我們仰觀一座山巒,俯瞰一條溪水,覺得它就是高高的山,潺潺的水,這時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流於「心隨境轉」的紛逐。等到修禪有得,心境清清朗朗,一切假有,在心境上無所遁形,這個時候,「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觀照到諸法虛妄不畢竟空。進而完全開悟之後,這「是」與「不是」、「心」與「物」等一切的對立,在禪師的心中,已經合而為一。
  因此,真俗可以兼蓄,理事可以圓融,這時「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禪心與物境融攝無礙,大千世界充滿無限美好的風光,涓涓的溪水是諸佛說法的妙音,青青的山崗是諸佛清淨的法身。泯除了經驗界「有無」的對待之後,禪的世界是多麼的遼闊啊!
  (二)動與靜
  佛教最根本的教義是三法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學佛最終的目的,就是要到達「寂靜」的涅槃境地。
  這個「涅槃寂靜」有別於一般的動靜。平常我們說這件東西是動的,那件東西是靜的,那是因為我們的意識起一種活動,對萬法起一種追逐,於是才使現象紛擾現前,才使萬事錯綜顯現。事實上,事物本身並沒有動靜的差別,我們說它是「動的」、「靜的」,那是我們起心動念所起的一種妄執,如果我們能夠除去自我的執著,此心寂靜,不再造作,則一切將顯得極其和諧。下面的公案可以說明這個道理:
  六祖惠能大師得到衣缽之後,在廣州隱居了十幾年。後來因為機緣成熟,開始行化於世間。有一天,途經法性寺,看到兩位出家人對著一面旗子,面紅耳赤爭論不休。六祖上前一聽,才知道兩人在爭論旗幡飄動的原因。一位說:「如果沒有風,幡怎麼會動呢?所以是風在動。」另一位則說:「沒有幡動,又怎麼知道風在動呢?所以應該是幡在動。」
  兩人各執一詞,互不相讓。惠能大師聽了,就對他們說:
  「二位請別吵!其實不是風在動,也不是幡在動,而是兩位仁者的心在動啊!」
  從這則公案可以看出禪師們對外境的觀點,完全是返求自心,而不是滯留在事物的表象上面,現象的存在是片面的,其所以有分別,是因為我們的起心動念。心靜則萬物莫不自得,心動則事象差別現前,因此要達到動靜一如的境界,其關鍵就在吾人的心是否已經去除差別妄逐,證得寂靜。
  唐憲宗是個信佛很虔誠的君主,派人到鳳翔迎請佛骨(舍利),韓愈上表諫言阻止,憲宗大怒,把他貶至潮州為刺史。
  當時潮州地處南荒,文教不盛,想要參學問道非常困難,但是這裡卻隱居著一位學養、功行非常高妙的大顛禪師,深為當地人所敬仰。
  韓愈以大唐儒者自居,那裡看得起大顛禪師。但是這裡除了禪師之外,很難找到學士文人可以論道,韓愈於是抱著無奈、挑戰的心情去拜訪禪師。韓愈到的時候,大顛禪師正在閉目靜坐,韓愈懾於禪師的威德,不自覺的,恭敬的站立在一旁等待,過了很久,禪師卻仍然一無動靜,韓愈心中漸感不耐。這時,站立在禪師身旁的弟子,開口對師父說:
  「先以定動,後以智拔。」
  這句話表面上像是對禪師說的,其實是在啟示韓愈:禪師此刻的靜坐是無言之教,也是在考驗你的定力,然後再用言語智慧來拔除你的貢高我慢。
  這時韓愈才恍然大悟,敬佩大顛禪師的學養,認為禪師的道行確實高妙。後來他和大顛禪師成為至交道友,而留下許多千古美談。
  由上述的公案,我們可以了解動與靜在禪師的心境是合一的,實踐在教化上則是圓融無礙的。禪師教化人有時不發一語,有時做獅子吼。禪師一言半語的提攜,一棒一喝的進逼,一進一退的表揚,一問一答的發明,一顰一笑的美妙,一茶一飯的啟導,甚至一揚眉一瞬目,一豎指一垂足,在一動一靜之中,無不充滿了禪機,無不煥發著禪味。在吾人的常識經驗裡,「動」、「靜」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狀況,但是透過禪定所證得的動靜,是合一的,是自如的。
  (三)行與解
  有人說:佛學是哲學。這是從知識的立場而說。不錯,佛學的確有非常嚴密的哲學理論,但是佛學真正的特質卻是「實踐」,從修行上去體證真理。
  如果只在純粹理論上來建立佛學的體系,那麼佛學將失去它的真精神,與哲學又有什麼差別?佛學不僅具有哲學的內容,更有宗教上的體證,佛學高妙的教理,無非是為了契入真理,方便實踐。若只是知識上的談玄說妙,佛學認為是戲論,應該揚棄。所以佛學不可當作哲學來看待,把佛學當作哲學,永遠把握不到佛學的精妙。佛學提倡解行並重,尤其是禪,更注重實踐的功夫。
  禪門中,修證是各人自己的事,修得一分,就真正體驗一分。如果只是在理論上說食數寶,或只是一味的人云亦云,是不會有效果的。唯有透過實踐,才不失去佛教的真實意義,才能把握到禪的風光。譬如牽引一匹饑渴的馬,到水源處喝水,如果這匹馬不開口,只有饑渴而死。同樣的,三藏十二部經典只是指引我們通往真理的羅盤,我們「如是知」之後,就要「如是行」,才能喝到甘露法水。所以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要了解什麼是佛法,什麼是禪,唯有親自去參證,實際去修行,別人絕對無法如實的告訴你。
  那麼禪師如何去參證?如何去修行呢?唯有從生活中去參證,在大眾中去修行。古德說:搬柴運水無非是禪。在每一個人的生活裡面,穿衣吃飯可以參禪,走路睡覺可以參禪,甚至於上廁所都可以參禪。
  譬如《金剛經》描寫佛陀穿衣、持缽、乞食的般若生活風光,一樣是穿衣吃飯,但是有了禪悟,一個覺者的生活,其意義與境界,和凡夫就截然不同。所以說:佛法不離世間法。
  平時我們總有一種錯覺,以為修禪一定要到深山幽林裡才能證悟,實際上,修禪並不須要離開團體,離開大眾,獨自到深山古寺去苦參,禪與世間並不脫節,「參禪何須山水地,滅卻心頭火自涼」,只要把心頭的瞋恨怒火息滅,何處不是清涼的山水地呢?熱鬧場中也可以做道場。
  事實上,如果我們對佛教的道理,有了透徹的了解,依此教理去實踐,更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譬如佛教的中心義理為「緣起」,天地間一切的存在,都是由因緣相依相輔而成,因緣和合則萬法生成,因緣離散則萬法消失。天地間沒有一創造主,任何事物都可以運用人為力量加以促成和防止。
  由緣起的法則,讓我們推論到眾生平等,皆具佛性。人人都有成佛的可能,這種成佛的可能與過程,完全是一種自我冶鍊與創造,由自我的行為來決定自己的未來;所以,能夠把握到佛教的教理,則人生是奮發上進的。
  由緣起的法則,讓我們推論到宇宙是一個和諧的整體,一切差別的萬事萬象,是相即相入,互依互存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是相互的,這種理論應用在日常生活中,以自我為中心的利己主義是不正確的,你我的分別是不對的,動靜、是非等等對待是可以泯除的。如果我們能夠透過知解,體證到這種無盡緣起的道理,那麼互助互愛都來不及,那裡還會有你我的爭執呢?
  因此我們對於「解」、「行」不可偏廢一方,好比做事,如果能夠運用雙手,事情可以進行的更順利。我們應該從「解」中去認識萬法的事相,從「行」中去印證萬法的實相。
  (四)淨與穢
  自然的事物本來沒有淨穢、美醜之分,這種分別是我們主觀的好惡所引發出來的。《維摩詰經》說:「隨其心淨,則國土淨。」我們的心被五塵所染,迷惑於物象,不能見到萬法的清淨自性;而開悟的禪師,他們的心一片光明,毫無罣礙,所以靜觀萬物莫不自得。在禪師的心中,善惡、美醜、是非、對錯都消失了,他的心是佛心,佛心就是他的心,他們眼中的世界是清淨的佛土,而凡夫眼中的世界是骯髒的糞土。譬如佛印禪師心中清淨,所以他觀蘇東坡好比佛菩薩一般的莊嚴;而蘇東坡心境迷糊,所以他看禪師好比一堆牛糞般的污穢。禪的境界是不能偽裝的,也不是在口舌上逞強占便宜的。
  我們常人通常喜歡清潔,講究環境衛生,但是禪的世界,並不一定如此。所謂「淨除其心如虛空,令其所向皆無礙」。禪師們的心掃蕩了清淨與垢穢的對待,無論清淨也好,垢穢也好,一起超越,一起消除,並不是用一般常識來分別淨穢。下面我舉一件非常有趣的公案:
  有一次,趙州禪師和弟子文偃禪師打賭,誰能夠把自己比喻成最下賤的東西,誰就勝利。
  趙州禪師說:「我是一隻驢子。」
  文偃禪師接著說:「我是驢子的屁股。」
  趙州禪師又說:「我是屁股中的糞。」
  文偃禪師不落後說:「我是糞裡的蛆。」
  趙州禪師無法再比喻下去,反問說:「你在糞中做什麼?」
  文偃禪師回答說:「我在避暑乘涼啊!」
  我們認為最污穢的地方,禪師卻能逍遙自在。因為他們的心潔淨無比,纖塵不染,所以任何地方都是清淨國土,住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解脫。
  有一天,一休禪師帶領徒弟拜訪同道。途中經過一條大河,水勢洶湧。岸旁有一女子裹足不敢前進,一休禪師很慈悲地把這位女子揹負過河。事後,禪師就忘記了這件事情,但是徒弟始終罣礙在心中。有一天,徒弟實在忍耐不住,於是向師父請示說:
  「師父慈悲,弟子有一件事,幾個月來無法釋懷,請師父開示。」
  一休禪師說:「什麼事呢?」
  徒弟說:「平時師父教誨我們要遠離女色,但是幾個月前,師父自己卻親自揹負女子過河,這是什麼道理呢?」
  一休禪師一聽,拍額驚嘆說:「啊!好可憐呀!我只不過把那女子從河的這一邊揹到對岸,而你卻在心中揹負了好幾個月,你太辛苦啦!」
  從這則公案,我們知道禪師的心境是磊落坦蕩的,是提得起、放得下的。古人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在禪師的心目中,沒有淨穢,沒有男女的差別,甚至為了救拔眾生的苦難,不計淨穢,地獄中的糞湯尿池也要前往的;為了拯救眾生的痴迷,不辭毀譽,如妓戶般齷齪的地方,也要投入。因為在禪師們的心中,了解到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的平等道理,因此沒有人我、淨穢、男女的妄別,一切的清淨、垢穢,都已經能夠超然不染。
  四、禪的實踐
  禪詩有云:「達摩西來一字無,全憑心地用功夫;若要紙上談人我,筆影蘸乾洞庭湖。」禪是須要去實踐的,而不是在嘴上談論的,古代禪師的棒喝,是在教禪;禪者的揚眉瞬目,是在論禪;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在參禪;趙州八十行腳,是在修禪。這些典型,都留給後人很大啟示,現分敘幾點,讓大家透過這些方法,真實去力行,與禪心相應。
  (一)用疑探禪
  世界上大部分宗教,重視的是信仰,而且不可以用懷疑的態度探究教義,但是修禪在入門時,首先須提起的便是疑情。尤其禪門,更是要有大疑,才能大悟,若是沒有疑情,則無所用心,絕不會有開悟的時候。疑情不破,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毫釐失念,一切結果就不是那麼一回事。故先提起疑情,再破疑情,就能徹悟禪的真諦了,「如何是祖師西來大意?」「什麼是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萬法歸一,一歸何處?」「念佛是誰?」……這些問題,並不是要學禪的人去找資料寫論文,它只不過是要提起禪和子的疑情而已。
  (二)用思參禪
  疑情起了以後,要進一步用心去參,所謂迷者枯坐,智者用心。用心是隨時隨地,用全副精神去參,並不是在打坐時才用心參禪,這麼追本溯源的懷疑下去,追問下去,一直到打破沙鍋問到底,則豁然大悟。這種開悟的境界很難用語言文字加以描述,就如念佛法門不用思想,只要專心一念,念持佛號。而禪門所設的「公案」、「話頭」,都是為了讓參禪者提起疑情而設的,用疑來啟悟,讓修禪的人,努力去參究,等到機緣成熟,自然能發出悟道的火光!
  (三)用問學禪
  在參究話頭中,最重要的就是要追問下去,好比擒賊窮追不放,自然能抓到頭目,獲得開悟。或者師徒之間的相互問答,也能夠觸發禪機,自己參禪時,也可一直追問下去。例如問念佛是誰?是心念嗎?心又是誰呢?如果心是我,那念佛的口就不是我了?如果說口是我,則禮佛的身就不是我了?你說身也是我,則瞻望佛像的眼就不是我了?如果這樣追問下去,眼也是我,口也是我,身也是我,心也是我,那究竟有幾個我呢?……如此追「問」下去,必能入禪。
  (四)用證悟禪
  禪,雖然從「疑」、「思」、「問」入手,但是最後的一關,也是最重要的一關,仍然須要我們親自去體證。禪,不是口上說,不是心裡思,不是意中想,而是這一切的完全放下。那時候的境界是語言所無法表達的,好比吾人飲水,自知冷暖。這「疑」、「思」、「問」所得到的禪意,好比初一微明的月眉,而實證所得到的禪意,好比十五皎潔無虧的月亮,通體光明。從這方面看,禪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超越世界。
  用疑心參禪,用體會參禪,用問道參禪,終不及用平常心參禪。吾人於世間生活,其實均在矛盾妄想之中,所謂隨生死之流而不息,如能明白洞水逆流,那即是平常顯現,千疑萬問,倒不如持有一顆平常心。  
  總之,流動的溪水,是禪的音聲;青青的楊柳,是禪的顏色;蓮花的心蕊,是禪的心。禪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從生活上去實踐,衣食住行處尋個著落。可以說,一屈指,一拂袖,上座下座,無一不是禪。
  一九七六年十月講於高雄師範學院

禪與文人

禪,雖然發源於印度,然而傳到中國之後,和中國文化相互融和,因此開出了曠古的奇葩,獲得文人學士的喜愛。歷代文人中,有許多位和佛教結下不解之緣,在此列舉幾位一般人比較熟悉的文人學士來作說明:
  一、鳥窠禪師與白居易
  杭州西湖喜鵲寺鳥窠禪師,本名道林,謚號圓修。九歲落髮出家,二十一歲到荊州果願寺受具足戒,後來入陝西投韜光禪師門下。多年後,道林座下收了一位侍者叫會通,會通雖出家日久,始終不能開悟。有一天,他向鳥窠道林禪師辭行,請求離去。禪師問他要去哪裡?
  會通回答:「往諸方學佛法去。」
  道林禪師說:「若是佛法,吾此間亦有一些。」於是拈起身上的布毛吹了一吹,侍者會通就這樣開悟了,因此世稱會通為布毛侍者。
  道不在遐,道就在自家心地上用功夫。根據《五燈會元》記載:道林禪師後來獨自到秦望山,在一棵枝葉茂盛,盤屈如蓋的松樹上棲止修行,好像小鳥在樹上結巢一樣,所以當時的人稱他為鳥窠禪師。由於禪師道行深厚,時常有人來請教佛法。
  有一天,大文豪白居易來到樹下拜訪禪師,他看到禪師端坐在搖搖欲墜的鵲巢邊上,說道:
  「禪師住在樹上,太危險了!」
  禪師回答:「太守,你的處境才非常危險,我坐在樹上倒一點也不危險。」
  白居易聽了不以為然的說:「下官是當朝重要官員,有什麼危險呢?」
  禪師說:「薪火相交,縱性不停,怎能說不危險呢?」
  意思是說,官場浮沉,鉤心鬥角,危險就在眼前。白居易似乎有些領悟,轉個話題又問道:「如何是佛法大意?」
  禪師回答:「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
  白居易聽了很失望,他以為禪師會開示什麼深奧的道理,便說:「這是三歲孩兒也知道的道理。」
  禪師道:「三歲孩兒雖道得,八十老翁行不得。」
  白居易聽了禪師的話,完全改變他那自高自大的傲慢態度。有一次白居易又以偈語請教禪師:
  「特入空門問苦空,敢將禪事問禪翁;
  為當夢是浮生事?為復浮生是夢中?」
  禪師也以偈回答:
  「來時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事一同;
  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
  人生如幻如化,短暫如朝露,但是如果體悟到「無生」的道理,超越時間「去」「來」的限制,生命就能在無盡的空間中不斷的綿延擴展,不生亦不滅。白居易聆聽禪師的開示之後,深感敬佩,於是皈依禪師,作禮而退。
  我們從白居易與鳥窠禪師的對話中,了解禪機的灑脫生動,禪並不重視知識和口舌的爭勝,而重在知行合一,甚至認為行比知更重要。禪師就是以這樣的立場來參究佛法,所以說八十老翁雖然人生閱歷豐富,如果不躬身去實踐,即使熟讀三藏十二部,仍然不能了解佛法的真諦。
  白居易從佛法中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成為佛教的信徒,遍訪名山高僧,晚年更是盡遣姬妾,經年素食,並且捨自宅為香山寺,自號為香山居士,尤其醉心於念佛,時常行文表達他信佛有得的心境,譬如他的香山寺一詩:「愛風巖上攀松蓋,戀月潭邊坐石稜;且共雲泉結緣境,他日當做此山僧。」詩中充滿悠閒、飄遊的意境,這種白雲水月共來往的生活,能讓人不再為世俗繁華所羈累,自由自在的生活在禪的世界中。
  二、明教禪師與歐陽修
  宋朝杭州佛日契嵩禪師,七歲出家,十九歲遍參善知識,得法於洞山禪師,為青原禪師門下第十世弟子。禪師道心堅定,精進修行,每天夜晚,頭上必頂戴著觀音聖像,口中誦念觀音聖號滿十萬聲,才肯入室就寢。多年以來,從無間斷,因此宿慧大開,經書章句無不通解。曾著《原教論》十萬餘言,反駁崇拜韓愈、主張廢佛的文士之流。又撰寫《輔教編》,深得仁宗讚歎,寵賜封號為「明教大師」。
  當時理學興盛,一代碩儒歐陽修以儒家的立場,著《本論》譭謗佛法,並且蔚為風氣,獲得多人響應。明教禪師於是針對時弊,倡導儒、釋、道三教思想一貫,著《輔教編》加以辯正。歐陽修看到此書之後,完全改變以往錯誤的觀念,說:「我連佛教經典中只有二百六十字的《心經》,都未明其義理,還談什麼佛法?」並且讚歎大師道:「不意僧中有此龍象。」第二天一大早,歐陽修就整肅衣裝去拜見明教禪師,請求開示,與禪師共語終日。
  歐陽修在明教禪師處得到開示之後,從此對佛教有截然不同的體認,經常到名山寶剎去參訪。有一次遊廬山,禮拜祖印禪師,禪師引用百家之說來啟迪歐陽修對佛法的認識,使歐陽修肅然起敬,大有省悟,對過去自己的狂妄謝罪道:「余舊著《本論》,孜孜以毀佛法為務,誠不知天地之廣大,不知佛法之奧妙,更不知佛之為聖者,今胸中已釋然矣!」於是信仰佛教,自稱為六一居士,時常行文勸善,與佛門高僧來往甚歡,成為當時文壇的佳話。
  又有一次,歐陽修到嵩山去遊玩,看到一位老和尚獨自在閱讀經典,不喜歡與人交談,他心中很好奇,上前請教:
  「禪師住在此山多久了?」
  老僧回答:「非常久了。」
  「平日都誦讀什麼經典?」
  「《法華經》。」
  「古代高僧,臨命終時,能夠預知時至,談笑自若,生死自如,這是什麼原因?」歐陽修緊握良機問道。
  「這是定慧的力量。」
  「現代的人寂寥無幾,又是什麼原因呢?」
  「古德念念皆在定慧,臨終那會散亂?今人念念皆在散亂,臨終那會有定慧?」
  歐陽修聽了這話以後,恍然有悟,於是走近禪師座前,再三頂禮,感謝他的開示,解去了胸中的疑團。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宿儒歐陽修能以當朝宰相之尊,以學貫翰林之譽,篤信佛教,那是因為佛教使他了解生命的涵義,解除他對人生的迷惑,讓他在佛法裡找到自己的安止處。
  三、大顛禪師與韓愈
  歷代排佛最堅決的韓愈與佛教也有一段因緣:
  唐朝是佛教最興盛的時代,朝廷上下非常護持佛教。韓愈看到當時儒學衰微,為佛家所代替,於是以儒家道統自居,自比為孟子之拒楊墨,以尊儒排佛為己任。當時,唐憲宗非常崇信佛法,迎接佛舍利入宮殿供養。有一天,殿中夜放光明,早朝時群臣都向皇帝祝賀,只有韓愈不賀,還說:「此光是神龍護衛之光也,非佛之光。」並呈〈諫迎佛骨表〉,斥佛為夷狄,因此觸怒了對佛教虔誠信仰的皇帝,被貶到潮州當刺史,在此遇到大顛禪師,留下禪門一段美談。
  潮州地處南荒,文化未開,大顛禪師道行超邁,深為大眾所推崇。韓愈耳聞此地有一高僧,有一天,抱著問難的心情去拜訪大顛禪師。此時,正當禪師入定坐禪,不好上前問話,因此,苦等了很久,侍者看出韓愈的不耐煩,遂上前用引磬在禪師的耳邊敲了三下,輕聲對禪師說道:
  「先以定動,後以智拔。」
  侍者的意思是說,你的禪定已打動了韓愈傲慢的心,現在應該用智慧來拔除他的執著了。韓愈在旁邊聽了侍者的話後,立刻行禮告退,他說:
  「幸於侍者口邊得個消息。」
  這一次韓愈不請開示了。
  時隔不久,韓愈仍覺得心中疑團不解,又拜訪大顛禪師,問道:
  「請問和尚春秋多少?」
  禪師手拈著念珠回答說:「會麼?」
  韓愈不解其意說:「不會!」
  「晝夜一百八。」
  韓愈仍然不能明了其中的含意,第二天再來請教。當他走到門口時,看到一位小沙彌,上前問道:「和尚春秋有多少?」小沙彌閉口不答,卻扣齒三下,韓愈如墜五里霧中,又進入謁見大顛禪師,請求開示,禪師也同樣扣齒三下,韓愈方才若有所悟的說:「原來佛法無兩般,都是一樣的。」
  這則公案是什麼意思呢?韓愈問春秋有多少,是立足於常識經驗,對時間想做一番的計算。事實上,時間輪轉不停,無始無終,那裡可以談多少?在無限的時間、空間中,生命不斷的輪迴,扣齒三下,表示在無盡的生命中,我們不應只逞口舌之能,除了語言、文字之外,我們應該實際去體證佛法,認識自己無限的生命,見到自己本來的面目,尋找三千大千世界中的永恆性。
  一向對佛教桀傲不友善的韓愈,受到大顛禪師的教化,從此對佛教一改過去的態度,對佛教能夠站在「同情」的立場,給予客觀的評斷,並且和大顛禪師相交甚好,其往來問答的公案很多,臨別潮州時,曾經贈送禪師詩句說:
  「吏部文章日月光,平生忠義著南荒;
  肯因一轉山僧話,換卻從來鐵心腸。」
  宋代的黃魯直也曾說:「退之見大顛後,作文理勝,而排佛之辭為之沮。」佛法感人力量之深入,移情化性之真切,雖頑石也會點頭,更何況是一代古文大家的韓昌黎!  
  四、藥山禪師與李翱
  藥山禪師俗姓韓,唐澧州人,少年敏俊超群,素懷大志,曾說:「大丈夫當有聖賢志,焉能屑細行於布巾邪?」遂捨棄世俗,投石頭禪師門下,因住在藥山而聲譽震遐邇。
  當時,名學者李翱久慕禪師德行高遠,恭敬地邀請禪師到家中供養,但是屢次邀請,禪師都不去應供,於是李翱親自入山拜訪禪師。剛好遇見禪師坐在山邊樹下看經。侍者看見大名鼎鼎的李翱來了,趕快上前說:「師父,太守來了!」但是藥山禪師聽了,仍然紋風不動,照常看經,並不理會李翱。
  李翱懾於禪師的威儀,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等待了好久,禪師一直毫無動靜,最後實在不能忍耐了,就憤憤地說:「見面不如聞名。」意思是說,我仰慕你藥山禪師的名聲,特地來拜訪你,想不到也不過是拒人千里之外、虛有其名的禪師罷了,說完話怏怏不樂的舉步就要離開。
  這時,藥山禪師卻開口說話了:「何必貴耳賤目?」意思是告訴李翱,為什麼耳朵所聽的就以為了不起,而自己眼睛所看的反而認為沒有價值,興起虛妄差別呢?
  李翱畢竟是一位知書達禮的文人,聽了禪師的話,馬上拱手道歉,並虛心請教禪師:「如何是道?」
  藥山禪師以手往上一指,又往下一指說:「懂嗎?」
  「不懂!」
  禪師再說:「雲在青天水在瓶。」
  於是李翱欣然有得,回去後,做了一首詩偈:
  「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讚歎藥山禪師行解合一,心中坦蕩蕩,已見自性本源。
  李翱聞法後,甚為欣喜,又問禪師:「什麼是戒定慧?」禪師卻潑了他一盆冷水說:「我這裡沒有這許多閒家具。」三學戒定慧本來是佛法的綱要,每個人都要奉行不違,但是禪宗的特色,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對於煩瑣的名相是不重視的。禪師為了破除李翱的執著,否定三學的名相,要他直接從本性上去著手。
  藥山禪師接著又告訴李翱:「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意思是說一個人要有清高的修持,也要有隨和入世度眾的方便,這樣才不偏廢一邊,才能把握中道。然而李翱還是未能參透,他向禪師說:「閨閣(私心)中物捨不得。」心中仍然有罣礙,不能超然塵外。
  唐朝名詩人李商隱因此作詩評李翱悟性不高:
  「雲在青天水在瓶,眼光隨指落深坑;  
  溪花不耐風霜苦,說甚山高海底行。」
  可見禪師的悟境,並不是常人所能輕易理會得到的。以李翱的聰明博學,都無法窺見藥山禪師的功行,更何況一般凡夫俗子?禪悟原是脫胎換骨的境界,不是有限的語言所能說明,也不是有形的現象所能詮釋的,如果以常識的妄執去知解禪境,彷彿霧裡觀花,無法參透禪的本來面貌,要了解禪的境界,必須具備實際禪定的功夫。
  五、圓通秀禪師與黃庭堅
  黃庭堅,字魯直,宋代文學大家,自號山谷居士,擅於詩詞文章,尤好作豔詞,為時人所傳誦。
  有一天,黃庭堅來拜訪圓通秀禪師,禪師正色的告訴他:「你的文章雖然辭藻華美,但難道你只甘於做這種惑人耳目的文章嗎?」
  當時有一位擅長畫馬的畫家李伯時,每天念念於揣摩馬態,禪師深怕他命時終之後將投生馬胎,因此特別給予告誡,從此李伯時收拾畫筆,不再畫馬。圓通秀禪師也以這件事來勸諫黃庭堅,黃庭堅笑著說:「難道你也要告訴我,他日恐會投胎馬腹之中嗎?」
  圓通秀禪師呵斥:「你以綺語撥動天下人的淫心,只怕將來要墮入地獄泥犁中,而不只是投生牛胎馬腹而已呢!」
  黃庭堅一聽,幡然悔悟,立即懺悔謝罪。後來又經靈源清禪師等善知識的激勵,終於盡摒舊習,銳志學佛,發願戒絕酒、肉、淫欲。曾做一首詩:
  「我肉眾生肉,名殊體不殊;
  原同一種性,祇是別形軀。
  苦惱從他受,甘肥為我須;
  莫教閻老斷,自揣應如何。」
  這詩中充滿了護生的觀念,意思是說,我與眾生的地位、名稱雖然不同,其實一樣的,人人有個真如自性,只不過在轉世投胎的時候,應機隨報而各各成為人、羊、牛……軀殼不同而已。如果只為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不顧眾生的痛苦,那麼,不必等到閻羅王來審判,我們自己捫心想想:這樣對待眾生是不是公平呢?可見如是因,如是果,造什麼業障,受什麼果報,這是分毫不變的。
  六、佛印禪師與蘇東坡
  佛印了元禪師,俗姓林,宋朝江西人,書香世家。誕生時,祥光通照,天資聰穎,三歲能誦讀《論語》,五歲能誦詩三千首。長大後博覽世典,精通五經,鄉里稱他為「神童」。後來志慕般若空宗,禮日用禪師學習《法華》。更遊方到廬山,訪居訥禪師,承嗣其法,駐錫在雲居山。
  當時信仰佛教的文人雅士非常多,緇俗往來公案更是不勝枚舉,其中最為人所樂道的,當推佛印禪師和蘇東坡之間的故事。蘇東坡為文壇巨匠,詩、書、琴、藝無不精通,學佛多年,悟性甚高,頗能領會佛法妙諦。蘇東坡和佛門高僧多有來往,尤其和佛印禪師,過從更是密切。
  有一天,佛印禪師將要登壇說法,蘇東坡聞說趕來的時候,已經坐滿人眾,沒有空位了。禪師看到蘇東坡就說:「人都坐滿了,此間已無學士坐處。」
  蘇東坡一向好禪,馬上機鋒相對回答禪師:「既然無坐處,我就以禪師四大五蘊之身為座。」
  禪師看到蘇東坡和他論禪,便說:「學士,我有一個問題問你,如果你回答得出來,那麼老和尚我的身體就當你的座位;如果你回答不出來,那麼你身上的玉帶就要留下來。」蘇東坡一向自命不凡,以為準勝無疑,便答應了。
  佛印禪師就說:「四大本空,五蘊非有,請問學士要坐在哪裡呢?」蘇東坡為之語塞。因為我們的色身是四大假合,沒有一樣實在,不能安坐於此,玉帶就因此輸給佛印禪師。蘇東坡當時還為這件公案寫了一首詩偈:
  「百千燈作一燈光,盡是恆沙妙法王;
  是故東坡不敢惜,借君四大作禪床。
  病骨難堪玉帶圍,鈍根仍落箭鋒機;
  會當乞食歌姬院,奪得雲山舊衲衣。」
  佛印禪師更有謝偈一首:
  「石霜奪取裴休笏,三百年來眾口誇;
  爭似蘇公留玉帶,長和明月共無瑕。」
  這件事情一時傳為美談,千百年來一直為人所傳頌。
  又有一次,蘇東坡去見佛印禪師,並且事先寫信給禪師,叫禪師如趙州禪師迎接趙王一般,不必出來迎接。這件有名的公案是這樣:
  趙州禪師德高望重,趙王非常尊敬禪師。有一天,趙王親自上山參見禪師,趙州禪師不但沒有出門迎接,還睡在床上不起來,禪師對趙王說:「對不起,出家人素食,力氣不足,加之我年老了,所以才睡在床上見您。」
  趙王聽了不但毫無慍色,反而更加恭敬,覺得禪師是一位慈祥的長老,回去之後,為了表達內心的敬仰,馬上派遣一位將軍送禮給禪師。禪師聽到將軍送禮物來了,趕忙披袈裟到門口去迎接。徒弟們看到禪師的行徑感到莫名其妙,就問道:
  「剛才趙王來,師父睡在床上不迎接,他的部下來了,反而到門口去迎接,這是什麼道理呢?」
  趙州禪師說:「你們不懂,我接待上等賓客是躺在床上,用本來面目和他相見;次一等的客人,我就坐起來接見;對待更次等的客人時,我就用世間俗套出門來迎接。」
  蘇東坡自以為了解禪的妙趣,佛印禪師應該以最上乘的禮來接他--不接而接。可是,卻看到佛印禪師跑出寺門來迎接,終於抓住取笑禪師的機會,說道:「你的道行沒有趙州禪師高遠,你的境界沒有趙州禪師灑脫,我叫你不要來接我,你卻不免俗套跑了大老遠的路來迎接我。」
  蘇東坡以為禪師這回必然屈居下風無疑了,禪師卻回答一首偈子說:
  「趙州當日少謙光,不出山門迎趙王;
  怎知金山無量相,大千世界一禪床。」
  意思是說,趙州不起床迎接趙王,那是因為趙州不謙虛,而不是境界高;而我佛印出門來迎接你,你以為我真的起床了嗎?大千世界都是我的禪床,雖然你看到我起床出來迎接你,事實上,我仍然躺在大千禪床上睡覺呢!你蘇東坡所知道的只是肉眼所見的有形的床,而我佛印的床是盡虛空遍法界的大廣床。蘇東坡以為可以調侃禪師,想不到第二次又輸了。
  又有一次,蘇東坡到金山寺和禪師打坐,蘇東坡覺得身心舒悅,於是問禪師:「禪師,你看我坐的樣子怎麼樣?」「好莊嚴,像一尊佛像。」蘇東坡聽了非常高興。佛印禪師接著反問蘇東坡:「學士,你看我坐的姿勢怎麼樣?」蘇東坡從來不放過嘲弄禪師的機會,馬上回答說:「像一堆牛糞!」佛印禪師聽了也很高興。
  蘇東坡看到禪師被自己譬喻為牛糞,自己終於占上優勢,欣喜得不得了,逢人就說:「我一向都輸給佛印禪師,今天我可贏了!」消息傳到蘇小妹耳中,問道:「哥哥,你究竟怎麼贏禪師的?」蘇東坡眉飛色舞,神采飛揚的如實敘述了一遍。傳說蘇小妹天資超人,才華出眾,不讓鬚眉,她聽了蘇東坡得意的報告之後,正色說:「哥哥,你輸了!徹底的輸了!佛印禪師的心如佛菩薩,所以他看你如佛菩薩;而你的心像牛糞,所以你看他也像一堆牛糞!」禪悟的境界是無法偽裝的,必須自身去實證。
  蘇東坡再一次輸給禪師。
  又有一次,蘇東坡被派遣到江北瓜州任職,和金山寺只隔著一條江。有一天,蘇東坡修持欣然有得,做了一首偈子,來表達他的境界,然後很得意的派書僮過江把偈子送給禪師,並囑咐書僮看看禪師是否有什麼讚語?偈子上說: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
  意思是說,我頂禮偉大的佛陀,蒙受佛光的普照,我的心已經不再受外在世界稱、譏、毀、譽、利、衰、苦、樂八風所牽動了,好比佛陀端坐蓮花座上一樣。
  禪師看了之後,一語不發,拿起筆來,只批了兩個字,就叫書僮帶回去。蘇東坡以為禪師一定會讚歎自己境界很高,看到書僮拿回禪師的回語,急忙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放屁」兩字,無名火不禁升起:豈有此理!禪師不但不稱讚我,反而罵我「放屁」。於是乘船過江找禪師理論。
  船快到金山寺時,佛印禪師早已站在江邊等待蘇東坡,蘇東坡一見禪師就氣憤填膺的說:「禪師!我們是至交道友,你怎麼可以開口罵人呢?」
  禪師若無其事說:「罵你什麼呀?」
  「我那首偈上面的『放屁』兩字呀!」
  禪師聽了呵呵大笑說:「你不是八風吹不動了嗎?怎麼讓我一屁就打過江來了?」禪的境界是超諸文字語言的,知識言說上的「八風吹不動」,如果沒有真實的證悟,是經不起考驗的。蘇東坡雖然才華超群,但是對於「禪」終不免於知解分別的體會,最後仍然輸給佛印禪師。由上述公案,可以知道「禪」是言語道斷的。
  蘇東坡一向自視文學造詣很高,和高僧往來的公案更是眾多。有一次到荊南,聽說玉泉承皓禪師駐錫此地,機鋒辯才很高,心中不服氣,想去試試禪師的悟境,於是化裝成達官貴人的模樣去見禪師,禪師看到他,上前招呼說:「請問高官貴姓?」
  蘇東坡機鋒回答說:「我姓秤,專門秤天下長老有多重的秤。」
  玉泉禪師大喝一聲,然後說:「請問我這一聲有多少重?」
  蘇東坡啞口無言,內心大服。
  有一天,蘇東坡掛單在東林寺,與照覺禪師談論有關「有情無情」的事,徹夜不眠,至黎明時頗有所悟,做了一首千古傳頌的偈語,來表明他感悟的心境:
  「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這首偈語主要告訴我們:對佛法有所證悟的時候,大自然到處都是佛陀的法身圓音,流水溪澗、青山翠竹,無一不在為我們訴說佛法妙諦,能夠如此認識,就能契入禪境,不能如此,即使背熟八萬四千偈子,即使佛菩薩站在你的面前,仍然不能與佛法相應。
  蘇東坡在佛法中得到法益之後,非常護持佛教。有一位范蜀公不信佛法,並且非議說:「平生事,非目所見者未嘗信。」蘇東坡聽了說:「怎可如此?吾人患病,請醫生把脈醫療。醫生說:內太寒則服熱藥,內太熱則服寒藥。你何嘗見過脈動,但是對體內的寒熱則信之不疑,何以獨對佛法講求眼見才肯相信呢?」佛理之高妙,豈可用凡夫肉眼來窺睨。
  以上所述為文人和佛門高僧之間有名的公案。為什麼歷代有那麼多文人崇信佛教?本來文人學士對人生的體驗較常人為切,對境遇的感悟較常人為深,而佛法的微妙教理,對宇宙人生的闡明,正可以滿足他們追求真理的饑渴,安住他們的身心。文學本來就是發於中,形於外的性情之事,有佛教教理為內容,給予文學鮮活的生命,而不至流於無病呻吟、遣辭造句的文字遊戲。可以說,佛法豐富了文人的生命,開拓了文學的新面貌,而文人學佛則助長了佛法的宣揚,兩者相得益彰。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講於清華大學禮堂

禪師與禪詩

  想要深入了解歷代禪師的風範人格,有一條捷徑,那就是直接從他們所作的「禪詩」入手,依循著禪詩的內容脈絡,可以找出禪師們對宇宙人生的看法與態度。禪的境界,對於我們這個動盪混亂的時代,忙碌不安的人生,具有許多益處,在此提出數首禪詩來探討研究。
  第一首宋.張無盡
  趙州八十猶行腳,只為心頭未悄然;
  及至歸來無一事,始知空費草鞋錢。
  這首詩是描寫唐朝趙州從諗禪師悟道的事情。有一次,一位初學佛法的弟子,問趙州禪師一個問題:「末劫時,還有沒有『這個人』?」佛教認為這個世界必定要經過成、住、壞、空四大劫。到了末劫的時候,我們這個人會不會壞?還有沒有業識?
  趙州禪師回答:「會壞。」
  弟子聽了之後,接著又問:
  「如果『這個人』會壞,那怎麼辦呢?我們就隨他去嗎?」
  趙州禪師不在意的說:「隨他去!」
  弟子聽了禪師的話後,覺得非常懷疑。而趙州禪師自己後來想想,也不敢確定回答的話是否恰當,因此終日惴惴不安,無法安心。於是,為了求得內心的安定,趙州禪師跋涉千山萬水,到處去參究正確的答案,而留下了「一句隨他語,千山走衲僧」的佳話。
  為了心中的一個問題不能明白,無法釋然,八十歲的趙州禪師不怕路途顛躓,四處尋找真切的答案。經過許多年以後,倦遊歸來,結果什麼也沒有得到,才知道自己過去在外面奔波尋找,只是緣木求魚,空費了草鞋錢。
  這首詩的含意是什麼呢?就是說「道」不必向外界追求,無須到心外尋覓,因為「道在邇」,道就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如果我們迷糊了心智,像趙州禪師一般,到處參訪,即使花了很長久的時間,結果還是一片茫然。這首詩告訴我們一個道理:要有求真的熱忱和放下的勇氣。
  佛門說一個人悟道有三階段:「勘破、放下、自在。」的確,一個人必須放下,才能得到自在。古人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們對於人生的榮辱毀譽,能夠超然物外,對於虛幻的功名富貴,能夠淡然不著,凡事提得起,放得下,身心不再為名韁利鎖繫縛,自然能夠得到大自在。
  我們不但要有放下的勇氣,更須具備求真的熱忱。好比趙州禪師為了一句話,不辭千辛萬苦地尋找答案;這種求真的精神,正可作為世人的模範。
  第二首唐.布袋和尚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六根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在寺院裡,常常可以看到一尊大腹便便、揹著布袋的和尚塑像,我們稱他為彌勒佛。實際上,彌勒佛的法像不是如此,這個心寬體胖、笑容迎人的和尚是唐朝的布袋和尚,也是這首詩的作者。據說:布袋和尚是彌勒菩薩的化身,他時常揹著袋子在社會各階層行慈化世。有一天,當他跟農夫一起工作時,忽然心有所感,因而做了這一首詩。
  「手把青秧插滿田」,描寫農夫拿著秧苗,一株接著一株往下插;「低頭便見水中天」,低下頭來看到倒映在水田裡的天空;「六根清淨方為道」,當我們身心不再被外界的物欲染著時,才能與道相契;「退步原來是向前」,農夫插秧,是邊插邊後退的,正因為他能夠退後,所以才能把稻秧全部插好,最後他插秧時的「退步」,正是工作的向前進展。
  這首詩告訴我們,從近處可以看到遠處,退步也可以當作進步。常人有一種傾向:看高不看低,求遠不求近。譬如:某人學問比我淵博,就尊重他;某人錢財比我富足,就巴結他。如果此人條件比我差,就不予理會,而不知道「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的道理。禪師們觀看這個世界與常人有顯著不同的看法,「低頭便見水中天」,就是要我們虛懷若谷低下頭來,才能真正的認識自己、認識世界。
  日本有一位禪師曾經譬喻:「宇宙有多大多高?宇宙只不過五尺高。我們這具昂昂六尺之軀,想生存於宇宙之間,只有低下頭來。」成熟的稻子,其稻穗也是低低的俯垂著,我們想認識真理,也要謙沖自牧,把頭低下來。
  一般人總以為人生向前走,才是進步風光的,這首詩卻告訴我們退步也是向前的,以退為進的人更是向前,更是風光。  
  古人說:「以退為進。」又說:「萬事無如退步好。」在功名富貴之前退讓一步,是何等的安然自在;在人我是非之前忍耐三分,是何等的悠然自得。這種謙恭中的忍讓,才是真正的進步,這種時時照顧腳下、腳踏實地的向前才是至真至貴。人生不能只是往前直衝,有的時候,若能退一步思量,所謂「回頭是岸」,往往能有海闊天空的樂觀場面。
  第三首唐.龍山禪師
  三間茅屋從來住,一道神光萬境閑;
  莫作是非來辨我,浮生穿鑿不相關。
  這是潭州龍山禪師的詩偈,描寫悟道有得,超然物外的境界。是說人生在世,雖然住的是簡陋茅屋,吃的是粗糙食物,但是,如果我們能以智慧去觀照世間的功名利祿和人間的是非善惡,了解它們的短暫性、虛妄性,心地明朗,得其所安,那麼茅茨土階也是亭台閣榭,粗衣蔬食也是錦繡珍餚,因為心與道相契合,世界是寬敞無礙的。這個時候,世界萬種的紛爭糾纏,再也無法擾亂我們悠閒的心境,世人如何鑽營巧取,都與我們毫無相干。
  這首詩充分表現了龍山禪師對於世間名利置之度外,而過著一種超然絕塵的生活。一般人對人生抱有兩種態度:一種是「縱欲的人生」,汲汲追求世間的享樂,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以致縱情任性無法自拔;另外一種是「禁欲的人生」,視欲望如毒蛇,以名養為畏途。佛教認為這兩種態度都過於偏激,有失中道。過分的縱欲,一味追逐享受,容易迷失了本性,況且欲海難填,以有限的精力去追求如谿壑般的欲望,好比夸父逐日,到最後只有死於非命。縱欲的快樂是不實在的,跟隨而來的是身心的交瘁、人格的墮落,所以說「樂極」必「生悲」;「縱欲的人生」是不究竟的。
  「縱欲的人生」雖然不好,「禁欲的人生」也太過狹隘,因為完全禁欲使人形同槁木死灰,毫無生氣。好比種花蒔草,水分過多,必定腐爛而死,而缺少水分,也會枯乾而死。如果恰到好處,花草得到清水的滋潤,就能長得茂盛美麗。所以佛教理想中的生活,既不推行禁欲的人生,也不提倡縱欲的人生,而主張過著中道的生活。
  我們稱眾生為「有情」,「情性」與我們如影隨形,無法分離,放縱它,固然不可;絕對禁止,也是不可能。若能善加引導,合理節制,好比長江黃河疏導入流,不但無害,反而有益於灌溉、水利。況且欲望有善惡之分,善欲可以給予人生奮進的力量,所以佛教不主張縱欲,也不主張禁欲,而主張節欲。當我們修行至一定境界時,雖然住在欲塵中,也不會被染著的。
  第四首唐.無盡藏比丘尼
  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
  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這首詩是唐朝無盡藏比丘尼到處訪道,後來開悟所作的。我們求道好比尋找春天,從清晨找到夜晚,可是仍然看不見春天的蹤影,走遍了千山萬水,把鞋子都磨破了,但是春天究竟在哪裡呢?心灰意懶之下,回到家裡,看到庭院中早開的寒梅,清香四溢,忍不住深深的一聞,原來春天早就悄悄地綻開在寒梅枝上了。
  這首詩說明我們追尋人生真理,探求智慧,往往本末倒置,向心外去追求,而不知道向心內去尋找。此詩更提示了「心內世界」與「心外世界」的差別。常人總以為心外的世界很寬很大,而不知道心內的世界更寬更大。佛經上說:「心包太虛,量周沙界。」可見我們的心量多寬敞、多廣大。
  現今世界上正為石油缺乏、能源危機而恐慌。事實上,真正的能源在我們心中,我們內心的寶藏,比世界上盛產石油國家的能源還豐富,但是我們卻將這一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油田荒棄不用,愚昧地向心外的世界去挖掘,不曉得把自己這一座靈山中的寶藏開採出來。「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就在汝心頭」,不要捨棄靈山,徒然去攀登別的山嶺。
  如果我們對禪的境界有些體悟,去除了對事相的質礙,只要是東風吹拂的地方,不管紅花也好,紫花也好,不都象徵著春天的訊息嗎?所以說:「等閒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如能契入佛法妙諦,層巒疊翠,無一不是諸佛菩薩的精神法身;聲湍鳴澗,都是諸佛菩薩的說法妙音。這就是蘇東坡所謂的「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的意思。但是,如果我們不去領會,縱然芒鞋踏遍嶺頭雲,也不過是「一瓶一缽垂垂老,千山千水得得來」,茫然無得而已。道無所不在,處處可以體會,甚至吃飯、睡覺、走路、行進之間都有道的存在。能如此體會,春天就不遠了!
  第五首宋.草堂禪師
  雲巖寂寂無窠臼,燦爛宗風是道吾;
  深信高禪知此意,閒行閒坐任榮枯。
  這是一首描寫不同宗風的詩。唐朝藥山禪師投石頭禪師門下而悟道,他得道之後,門下有兩個弟子,一個叫雲巖,一個叫道吾。有一天,大家坐在郊外參禪,看到山上有一棵樹長得很茂盛,綠蔭如蓋,而另一棵樹卻枯死了,於是藥山禪師觀機逗教,想試探兩位弟子的功行,先問道吾:「榮的好呢?還是枯的好?」道吾說:「榮的好。」再問雲巖,雲巖卻回答:「枯的好。」此時正好來了一位沙彌,藥山就問他:「樹是榮的好呢?還是枯的好?」沙彌說:「榮的任他榮,枯的任他枯。」他們三個人對樹的成長衰亡有三種不同的意見,寓意他們對修道所採取的態度,有三種不同的方向。
  雲巖說「枯的好」,可以知道他所修學的禪道是寂寂中出發的,他的宗風是不落窠臼的寂靜無為,所以說「雲巖寂寂無窠臼」。而道吾說「榮的好」,顯示他後來光芒萬丈的燦爛宗風,所以說「燦爛宗風是道吾」。但是,超乎雲巖道吾二者之上的沙彌,又如何呢?這就說明了分別的知識與圓通的智慧之間的不同。
  雲巖和道吾,一個說榮的好,一個說枯的好,顯示他們從知識上去分別事相。我們平常所指陳的人間是非、善惡、長短,都是從常識上去認識的,只是停留在分別的知識界,而這位見道的沙彌卻能截斷兩邊,從無分別的慧解上去體認道的無差別性,所以說:「榮的任他榮,枯的任他枯。」
  無分別而證知的世界,才是實相的世界。我們所認識的千差萬別的外相,都是虛假不實,幻化不真的。甚至我們所妄執的善惡也不是絕對的,好比無緣無故用拳頭打人一拳,這個拳頭就是惡的;好心幫人搥背,這個拳頭又變成善的。惡的拳頭可以變成善的,可見善惡本身沒有自性,拳頭本身無所謂善惡,這一切只不過是我們對萬法起的一種差別與執著。
  禪的世界是要我們超出是非、善惡、有無、好壞、榮枯等等相對待,而到達一種絕對真實和圓融的世界。禪的世界是要我們在生死之外,找尋另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
  第六首宋.蘇東坡
  一樹春風有兩般,南枝向暖北枝寒;
  現前一段西來意,一片西飛一片東。
  這是一首非常有趣的禪詩。有一天,蘇東坡和秦少游在一起吃飯,兩個人因為才華都很高,往往為了談學論道,互不相讓。這天吃飯的時候,剛好有一個人走過,由於許多天沒有洗澡,身上爬滿了虱子,蘇東坡就說:「那個人真髒,身上的污垢都生出虱子來了。」秦少游堅持異議說:「才不是呢!虱子是從棉絮中長出來的。」兩人各持己見,爭執不下,便去請佛印禪師作個公道,評判誰輸誰贏,並且商議輸的人要請一桌宴席。蘇東坡求勝心切,私下跑到佛印禪師那裡,請他務必要幫自己的忙。秦少游也拜託禪師幫忙,佛印禪師也答應了他。兩個人都以為穩操勝算,放心的等待評判的日子來臨。揭曉的日子終於到了,禪師正色下評斷說:「虱子的頭是從污垢中生出來的,而虱子的腳卻是從棉絮中長出來的,所以你們兩個人都輸了,應該請我吃宴席。」蘇東坡因此有感而發,寫了這首詩。
  這首詩告訴我們什麼?就是「物我合一」。我們的觀念中,物是物,我是我,物我之間的關係是對立的,甚至不能相融。那是因為我們把世間的「空有」分開,因此產生種種的矛盾、衝突、差別,但是在禪師心中,物我是一體的,外相的山河大地就是內在的山河大地,大千世界就是心內的世界,物與我之間已沒有分別,已完全調合了。好比一棵樹,同樣接受空氣、陽光、水分,每一片樹葉卻有不同的生機,但彼此又能無礙的共存於同一株樹上。泯除物我的對待,才能得到圓融的統一,管它虱子從棉絮或從污垢中長出來,把「自」、「他」的衝突去除,才能見到圓滿的實相。
  第七首唐.古靈禪師
  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太痴;
  千年鑽故紙,何日出頭時。
  這首詩的作者古靈禪師,是在百丈禪師那裡開悟的。悟道後的古靈禪師心想:「如果沒有過去的剃度恩師引導自己入道,今日如何能悟道呢?」可惜剃度師父仍然未見道,於是古靈禪師回到師父身旁。師父問歸來的弟子說:「這幾年在外面參學,證悟了什麼嗎?」明明悟道的古靈禪師卻回答:「沒有!」因為道是不可言傳的。
  有一次,年老的師父洗澡,古靈禪師替他擦背,忽然拍拍師父的背說:「好一座佛堂!可惜,有佛不聖。」師父聽了便回頭看他,古靈禪師趕緊把握機緣又說:「佛雖不聖,還會放光呢!」但是師父仍然不開悟,只覺得徒弟的言行異於常人。
  又有一次,師父在窗下讀經,有一隻蒼蠅因為被紙窗擋住了,怎麼飛也飛不出去,把窗戶撞得嘎嘎響,又觸動了古靈禪師的禪思:「世間如許廣闊,鑽他驢年故紙。」並做了上面那首詩偈,意思是說,蒼蠅你不曉得去尋找可以出去的正道,卻死命地往窗戶鑽,即使身首離異也不能出頭。暗示師父參禪應該從心地下功夫,而不是「鑽故紙」的知解。
  師父看到這個參學回來的弟子,言論怪異,行徑奇特,於是問他是什麼道理,古靈禪師便把他悟道的事告訴了師父,師父內心歡喜感動之餘,更請他上台說法。古靈禪師陞座,把經本一合,說道:
  「心性無染,本自圓成;
  但離妄緣,即如如佛。」
  意思是說,我們的心性好像一塊黃金,即使放在污水裡,也不失它的光澤,只是我們沒有去發現而已;去除了這些污染,我們的佛性就能展現出來。師父聽了徒弟說法,終於開悟了。
  這首詩為我們揭示了兩個世界--向前的世界和向後的世界,向前的世界雖然積極,向後的世界卻更遼闊,我們唯有融和這兩個世界,才真正擁有整個世界。這首詩更告訴我們「師不必賢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的道理,迷時固然是師度,悟時也可以度師。禪門這種典故很多,譬如鳩摩羅什學了大乘之後,回去度化他學小乘佛法時的師父,這說明在佛法之前,眾生是平等的,沒有階級之分,也沒有長幼之別。有的只是迷悟愚聖,平等中的差別。
  第八首唐.馬祖道一禪師
  為道莫還鄉,還鄉道不成;
  溪邊老婆子,喚我舊時名。
  平常我們稱賣藝維生的人為「走江湖」,其實「走江湖」原本是禪門行者雲遊尋道參訪的意思,「江湖」是指江西馬祖禪師和湖南石頭禪師。
  馬祖道一禪師家住在江西,石頭希遷禪師落藉於湖南,兩人在中國禪宗的傳承史上都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在唐朝的時候,據說要學禪,只有這兩處最好,因此當時盛行「走江湖」,意思是到江西、湖南去學禪,但是流傳到現在,「走江湖」卻失去它的原意。
  馬祖道一禪師成道以後,回到故鄉,親朋故里知道了都跑來看他。有一位浣紗的老婆子也好奇的來看禪師,並說道:「原來是馬家的小子回來了!」禪師俗姓馬,老婆子看著禪師從幼稚無知的童年長大成人,雖然禪師現在悟道了,在老太婆根深蒂固的觀念中,禪師仍然是那個充滿童騃的小孩子,而不是堂堂正正上弘下化的人天師表,因此禪師很感慨地做了這一首詩。
  這首詩啟示我們不要沉酣於甜蜜的過去,要泯除狹隘的地域觀念,擴大生命領域。從有限的時空中去創造無限的時空,以有限的生命去擴充無限的生命,將短暫的生命投注於永恆的時空之中,不能像井底之蛙一般,畫地自限,侷促一隅。須知大丈夫志在四方,四海之內皆有修道的兄弟,學道不必在故鄉,弘法更無須在家邦。古人云:「道不弘父母之邦。」佛門也常說:「一缽千家飯,孤僧萬里遊;為了生死事,乞化度春秋。」意思是說,出家人為了傳播道的種子,不惜放棄名聞利養和物質享受,席不暇暖的汲汲於弘法的道路上。只要社會需要,不管上山或下鄉,都應貢獻己能,而不必一定非在自己家鄉不可。我們求道不能有宗派觀念,弘法更不能有地域的想法。
  第九首宋.柴陵郁禪師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
  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這是柴陵郁禪師摔跤悟道所作的詩。禪師的禪風非常靈巧活潑,不過他座下的弟子白雲守端禪師,治學呆板,雖然時常持誦上面這首詩,卻始終無法參透其中的禪趣。後來白雲禪師因為一個機緣,跟隨楊岐方會禪師學道,但是仍然不能開悟。有一天方會禪師問白雲禪師說:
  「據說你師父在摔跤的時候悟了道,並且作了一首詩偈,你記得嗎?」白雲禪師趕忙把上面那首詩念給他聽,方會禪師聽了之後哈哈大笑,不發一語就走開了。
  這一笑引出白雲禪師的困惑,第二天他問方會禪師,是不是說錯了什麼?禪師回答說:「你見過廟前玩把戲的小丑嗎?他們做出種種動作,無非想博人一笑,觀眾笑得越大聲,他們就越開心。我只不過輕輕笑你,就放不下了,豈不是比不上那些小丑嗎?」白雲禪師如夢初醒,放下了長久以來的執著而開悟了。
  這首偈子告訴我們,學佛要開放、活潑,不要太呆板,太呆板就會失去宇宙奧妙的禪趣。禪是活活潑潑的,一揚眉一瞬目,一投足一言笑,都充滿禪的風光,唯有以一顆靈巧的心才能與禪相應。這首詩更告訴我們不要被外境所轉,東風吹來向西倒,西風吹來向東倒,把握自己的立場,認清自己的價值,世間的毀譽得失都無法影響我們,笑罵由他笑罵,好比去除灰塵的明珠,光照萬里,晶瑩剔透,無以倫比!
  第十首宋.石屋清珙禪師
  手攜刀尺走諸方,線去鍼來日日忙;
  量盡別人長與短,自家長短幾時量。
  社會上有些人,眼睛天天看著張家是非、李家長短,說這個好,罵那個不好的批評別人,但是就不知道對自己怎樣衡量,真是有嘴說人,沒嘴說自己。
  「手攜刀尺走諸方」,裁縫師手裡拿著刀尺,各地奔波丈量,替人穿針引線縫衣裳,真是「線去鍼來日日忙」。我們雖不是裁縫師,也難免每天為誰辛苦為誰忙?這種忙都是比較上、分別上、自我上的忙,忙來忙去也忙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如果我們能如祖師說的「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不分別、不計較、不存愛憎,就比較容易看清自己的面目。一有愛憎的心,就有「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心態,甚至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偏見,是很可怕的。
  「量盡別人長與短,自家長短幾時量」,人都好量別人的長短,量別人的貧富,量別人的貴賤,量別人的美醜,量別人的好壞,量別人的是非,量這量那,嫌貧愛富、攀緣巴結,就不知道量量自己。兩個眼睛只看到別人,卻看不到自己。
  我們如果能以責人之心責己,恕己之心恕人,返照自己,觀照自家寶藏有多少價值,就能夠避開很多人生的陷阱。
  自家長短幾時量?不妨常常問自己!
  第十一首宋.慈受懷深禪師
  莫說他人短與長,說來說去自招殃;
  若能閉口深藏舌,便是修行第一方。
  「莫說他人短與長」,與人相處,最忌諱蜚短流長,滋生誤會,佛法告誡我們閒時常思己過,莫論他人短長。流言蜚語傷害人、動搖人、苦惱人,是非常強烈的。我們要不信是非、不傳是非、不聽是非、不講是非、不怕是非,即使對方造謠,說得天花亂墜,也不用怕。為什麼?因為「說來說去自招殃」。一個清明的人是譭謗打倒不了的,徒然暴露了說是非者的愚昧與奸詐。
  「若能閉口深藏舌」,所謂閉口,是要我們不說是非、不傳是非、不聽是非、不理是非,而不是如啞吧似地不開口。一般人常犯的毛病是自讚譭他,把我的一分好誇成十分,把他的一分壞譭成十分,炫己抑人,徒然多招反感。少說人家的是非,少論他人的短長,「便是修行第一方」了。
  誦經念佛,固然是修行;實行佛法,更是大修持。能真心讚美人,對人說好話,向人行注目禮,給人歡喜。對人恭敬,不記恨,不起瞋心,心口合一,這些都是修行妙法的第一方。
  因此,學道者應具有的風儀是:
  1.光風霽月的修養。
  2.海闊天空的心胸。
  3.端莊美妙的行誼。
  4.玉振金聲的言詞。
  如此自能斷絕是非,去除紛雜的人我煩惱。
  第十二首唐.黃檗禪師
  心如大海無邊際,廣植淨蓮養身心;
  自有一雙無事手,為作世間慈悲人。
  「心如大海無邊際」,人的心,如大海一般無邊無際,事實上心還不止像大海,心像國王,可以發布命令;心念一動,眼睛就去看,耳朵就去聽,手就去做事,腳就去走路,所以說心如國王能行令。
  心又像電光,心念一動,東西南北任翱遊;想建大樓,念頭一轉,心頭的大樓即刻就建好了,心念之快真如石火電光。
  心又像畫師,《華嚴經》上說:「心如工畫師,能畫種種物。」心如藝術家,可以在心中呈現出美好或醜陋的種種變化。
  心又像虛空,可以包羅萬象。平常我們常說「宰相肚裡能撐船」,不是說宰相肚子裡真能撐著一條船航行,而是形容宰相的心量大得能容納一切。
  所以「心」是無量無邊,是變化萬端,是容納萬有。我們該如何對待這顆心呢?「廣植淨蓮養身心」,有這麼了不起的一顆心,我們就要好好地愛他。珍饈美味的營養食物入口吃了,可以滋養我們的身體,戒定慧則可以滋養我們的法身慧命,我們要好好地在心田裡廣植淨蓮。
  「自有一雙無事手,為作世間慈悲人」,是說由心的力量能推展我們這一雙手,要好好地隨時隨緣為人積功德。例如:隨口說好話,隨手替人服務,隨時結善緣……,希望我們今天的社會,到處都是行善布施的慈悲人,人間就會很美好了。
  第十三首元.天如惟則禪師
  紙上傳來說得親,翻腔易調轉尖新;
  世人愛聽人言語,言語從來賺殺人。
  世間語言不可靠。禪不立語言文字,禪要在語言文字以外直指本心,才能悟道。就算「紙上傳來說得親」,儘管紙上文字看得親切高興,但是文字「翻腔易調轉尖新」,每個人的解釋都不一樣,歧見與誤解難免。
  阿難尊者繼承了大迦葉尊者的衣缽,為禪門二祖,活到一百二十歲。一天,有個沙彌在路上念偈語:「若人生百歲,不見水潦鶴;不如生一日,而能得見之。」阿難尊者一聽,就叫住沙彌問:「沙彌!沙彌!你的偈語念錯了,應該是:若人生百歲,不解生滅法;不如生一日,而能解了知。」
  沙彌一聽,回去就把尊者的話告訴老師,老師說:「你不要隨便聽信老朽的阿難,他已經很老了,不懂什麼佛法了。」阿難尊者看到佛法的流傳這樣坎坷,不勝感慨,真是翻腔易調。
  「世人愛聽人言語」,世人都喜歡聽人家說話,謊言說上百遍,也變成了真理;謠言經過幾個人一再傳說,就完全牛頭不對馬嘴了。記得抗戰期間,日本有架飛機轟炸重慶,一拉警報,大家問來了多少架飛機?「是一架飛機」,聽的人卻聽成十一架飛機。後來又有人問到底多少架飛機?「就是十一架飛機」,聽的人也聽錯,變成九十一架飛機。你看!一架飛機經過三個人傳說,竟變成九十一架飛機,多可怕!
  所以,「言語從來賺殺人」,語言虛妄不可靠,在佛教裡,要自依止、法依止,莫異依止,千萬不要靠語言文字,要靠自性。
  第十四首明.蓮池禪師
  孤峰千仞立江心,八面洪濤愁殺人;
  奈是根深自堅固,幾回經古又逢今。
  「孤峰千仞立江心」,是形容一座孤峰千仞高,孤立在江心,像江蘇的焦山就是立在江心。「八面洪濤愁殺人」,滔滔江河的波浪洶湧,驚濤駭浪不息,會不會把千仞孤峰慢慢動搖毀壞?真是令人擔心!「奈是根深自堅固」,好在這座千仞孤峰基礎很深、很堅固。「幾回經古又逢今」,歷經了多少歲月,從古到今千百年,它仍然那樣屹立不搖。
  這首詩偈開示我們:每一個人的真如佛性,在五趣六道的洪濤波浪裡,流轉生死,真是愁殺人,好在我們的真如自性根基深厚,雖有生死、有來去,並不因此損減分毫。雖歷五趣六道,驢腹馬胎,天上人間,幾經轉折,古今生命是永恆的,生命是不死的。
  《法華經》裡這樣形容:衣裡明珠、梓中寶藏。一個富翁害怕家道中落,就在愛兒的衣服裡縫了一顆明珠,估量著就算將來家產沒有了,也可以變賣這顆明珠維持生活,萬萬想不到兒子後來竟淪為乞丐,不知道衣服裡藏有價值連城的明珠,把衣服賤賣典當了,依然流落街頭。
  「梓中寶藏」是說:主人在屋裡藏了寶藏,以備家道中落時,地窖藏的寶藏可以度日,但是天火一燒,屋毀樑傾,子孫根本不知道灰燼中藏有財寶。
  我們的佛性就是梓中寶藏、衣裡明珠,自己不知道,好可惜!我們要早一點證悟,要早一點知道自家寶藏,不要等到身壞屍腐了,死亦不瞑目!
  第十五首明.憨山德清禪師  
  紅塵白浪兩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
  到處隨緣延歲月,終身安分度時光。
  這是明末憨山大師〈醒世歌〉裡的一首偈語。
  「紅塵白浪兩茫茫」,說明一個人生存在娑婆世間,就像紅塵白浪似地前途茫茫,真是今日不知明日事,要如何適應錯綜複雜的社會呢?「忍辱柔和是妙方」,要想創造一番事業,要想圓滿地將人際關係處理好,必須常常讚美人、鼓勵人,此外另有妙法,就是忍辱與柔和。
  凡事忍讓,不與人斤斤計較,即使受到委屈,遇到不如意也得承受下來。「忍一口氣風平浪靜,退一步想海闊天空」,要和諧無爭,當是自護第一方。有一首〈忍耐歌〉說得好:「忍耐好,忍耐好,忍耐兩字當奇寶。一朝之念不能忍,鬥勝爭強禍不少,身家由此破,性命多難保。休逞財勢結怨仇,後來要了不得了,讓人一步有何妨,量大福大無煩惱。」
  其次就是柔和了。柔能克剛,不管遇到怎麼樣的艱難挫折險阻,只要柔和泰然地面對它,事情往往就會有轉機。除了忍辱柔和,人生觀要「到處隨緣延歲月,終身安分度時光。」
  在佛門行事,好事就隨境,善事就隨行,好人就隨他,好念頭就隨心,一一隨順因緣才不會妄求。至於如何安分度時光?這安分主要是指積極行善,方法就是佛門所指的四正勤:未作惡,令不做;已做惡,令斷除;未生善,令生起;已生善,令增長。如此,遇到好事才會更積極,精進不已。
  第十六首唐.趙州從諗禪師
  四大由來造化功,有聲全貴裡頭空;
  莫嫌不與凡夫說,只為宮商調不同。
  「四大由來造化功,有聲全貴裡頭空」,是說宇宙萬物所有一切,皆由四大所造,由四大因緣和合而成。四大就是四種元素,合起來成為世間,成為人,任何事事物物都離不開這四大--地、水、火、風。地是堅硬性的,水是潮濕性的,火是溫暖性的,風是流動性的。
  像花草樹木的生長,需要土壤,是地大;要有水分滋潤,是水大;要有陽光,是火大;要有空氣,是風大。有了土地、水分、陽光、空氣,花草樹木才能成長。人也一樣,人的身體骨頭、毛髮,是堅硬的地大;人的大小便、汗、痰是潮濕性的水大;人的體溫、肝火,是火大;風大,是指人的呼吸,要是一口氣不來,人也不能活下去。四大因緣聚就成,四大因緣散則滅。又如蓋房屋的建材中,木材是地大;水泥是水大;採光、通風是火大、風大。一間房子的完成,也要有此地、水、火、風的因緣才能完成,世間所有一切,也都是四大會聚而成。
  「莫嫌不與凡夫說」,這許多道理,未同凡夫解說,是因一般人很難了解緣起性空。「只為宮商調不同」,中國古代音樂有宮、商、角、徵、羽五個音調。如釋迦牟尼佛在金剛座上,菩提樹下證道後,第一個念頭就是要涅槃。為什麼要涅槃?因為佛陀證悟的真理,與世間不同,佛陀所見的苦相,世間人看成樂境;佛陀證悟的法身、菩提,是世人的寂滅、空無。所以有些看法,不容易使大家信服,是因為佛、菩薩與凡夫的認識不同,思想、觀念也不一樣,往往不易傳達。因此,要好溝通、好說話,觀念一致是大前提!
  第十七首唐.洞山良价禪師
  不求名利不求榮,只麼隨緣度此生;
  一個幻軀能幾時,為他閒事長無明。
  在動亂的世間裡,若把人我是非看得太認真、太計較,日子不免紛紛擾擾,所以要能放下一些,隨緣一些,像皮箱一樣,用時提起,不用就放下。否則一直提著不放,不嫌累贅嗎?需要時又提不起,不是很不方便嗎?
  這首偈語要我們「不求名利不求榮」,不求個人的安逸、榮耀、成就,應該為國家社會求大、求好、求榮耀。如何做到只為大眾,不為私己呢?像佛光人的信條「光榮歸於佛陀,成就歸於大眾,利益歸於常住,功德歸於信徒」,就是一種無私無我的德行。
  「只麼隨緣度此生」,我們不要只顧一己得失,要多為國家社會著想,為大眾造福,不辭辛苦努力奉獻服務,廣結善緣。想想「一個幻軀能幾時,為他閒事長無明」,人生不過百年光陰,為什麼一定要為過眼雲煙勾起無明煩惱,徒然牽腸掛肚?
  正如無門慧開禪師的詩: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不要把個人瑣碎的事掛在心頭,但是對普度眾生的事則要積極,對社會福利工作更要護持,如:修橋鋪路,功德無量;濟危扶困,成人之美。活在世間上,懶惰懈怠也是幾十年,自私自利也是幾十年,何不積極為國家社會多做點事?為社會的安和樂利多多造福呢?
  第十八首唐.龍牙禪師
  木食草衣心似月,一生無念復無涯;
  時人若問居何處,綠水青山是我家。
  這一首詩偈是龍牙禪師修行自在的寫照。
  「木食草衣心似月」,我雖然以花木水果為食,以樹木草皮為衣,但是我心好似天上月,明朗得很。「一生無念復無涯」,我一生不妄求、不計較、不執著,人到無求品自高,人到無念便安閒。所以龍牙禪師參禪悟道以後,就過著木食草衣逍遙自在的生活。一般人百般計較,又要錦衣美食,又要名聞利養,但對一個修道者而言,木食草衣比錦衣美食更莊嚴、更美好!
  我們住在五欲六塵裡,煩惱痴迷;天人居住在莊嚴的宮殿裡,享受欲樂;二乘人居住在清淨無為裡,佛的法身居住在虛空無住中,正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人若問居何處,綠水青山是我家」,這是一個比喻,有的人過去住在染污的地方,現在搬到清涼淨土;過去住在執著裡,現在住在無我裡;過去住在煩惱裡,現在住在菩提裡;過去住在動亂裡,現在住在安靜裡。我們不妨問一問自己,我們究竟住在哪裡?
  身心若居住在人我裡,一旦人我不在了,怎麼辦?若居住在是非上,是是非非怎能安樂?如果有人問你居住何處,你最好說:我住在菩提裡,住在清淨裡,住在無我裡,住在無為裡。如《金剛經》所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人住在哪裡?居住在無所不住之處。太陽住在虛空中,看似沒有依靠,然而虛空就是它的家。時人若問居何處,綠水青山是我家。
  第十九首明.于謙禪師
  千錘百鍊出深山,烈火焚燒莫等閒;
  粉身碎骨都無怨,留得清白在人間。
  這首詩,是描寫石灰的一生,最初「千錘百鍊出深山」,採自深山的礦脈,「烈火焚燒莫等閒」,運送到窯裡用烈火焚燒,經過強度的熬燒後,變成石灰,才能用來粉刷牆壁。石灰「粉身碎骨都無怨」,只為「留得清白在人間」,它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世間。
  人要像石灰一樣,經得起千錘百鍊的考驗,活在社會上,對於人情冷暖、金錢得失、生活的貧富,乃至一切的嘲笑辱罵、歌功頌德,都要以平常心對待,世間如火宅、如怨城,在艱難困苦的紅塵裡處事,就像在烈火窯中焚燒一樣,不妨等閒承受。
  為了成就事業,實現一生的理想,何妨以委屈求全、忍辱負重的精神,抱著為人服務奉獻的作風,去實踐「粉身碎骨都無怨」的志願。鍥而不捨,勇往直前,使一世身家性命都「留得清白在人間」,成就佛教,成就聖法,成就眾生,不正是「了生脫死」的極致嗎?
  活在世間上,難免有職業上的辛苦,心靈上的煩惱,種種的折磨痛苦,真是無日無之。我們要努力超拔,脫出煩惱苦海,進入菩提境界,千萬不要因為一念之差鑄成大錯,不能留得清白在人間,再回頭已是樑柱傾、鬼號哭,什麼都挽不回了!
  第二十首宋.無門慧開禪師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這一首詩偈,是對如何做人、處世、安身立命做了個很好的開示。「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春天的百花開了,秋天的月亮特別皎潔,夏天吹拂著徐徐涼風,冬天飄著皚皚白雪,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的更替,就像我們生老病死的過程。在現實生活裡,經年累月酸甜苦辣的日子,假如我們能將生老病死的無常、榮辱得失的好壞,都不掛在心上,那就是人間最好的時節了。
  人並不是擁有良田千頃、大廈千間就能快樂滿足,真正的快樂是:心裡有智慧,沒有罣礙。一個人即使錢財再多,名位再高,若有人我的罣礙,有人我的是非,有名聞利養的百般計較,家事、國事、心事太多,心理壓力就重;錢財愈多,名位愈高,徒然愈放不下,又有什麼意義?我們要學習舉重若輕的心胸,減少心上的壓力,才能輕鬆自在,真實體會到人生的意義。
  所以「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什麼是人間好時節?只要我們心好,看一切都好,父母愛我,子女孝順我,朋友對我好;你感到人好,你自然就會待人好;你感到事好,做起事來就會得心應手;你感到境好,走在路上,躺在椅子上,一切都是那麼美好!真是「心中無事一床寬,眼內有沙三界窄!」
  一個人光是要求世間好、環境好、朋友好,是沒有用的,要先求自己好。要能從心好做起,才能感受到世界一切都美好。事好、人好、話好,無一不好,那便是人間好時節了!
  一九七六年五月講於中興大學法商學會

禪與現代人的生活

 《六祖壇經》不但是佛教禪學的一部寶典,而且被我國錢穆博士推為研究中華文化的必讀之書。《六祖壇經》全文皆以禪學為主。禪的思想,為東西方文化共同接受,因為禪不是什麼神奇玄妙之理,禪只是一種生活,是大、是尊、是真善美的境界,是常樂我淨的領域。
  禪,是人間的一朵花,是人生的一道光明;禪,是智慧,是幽默,是真心,是我們的本來面目,是人類共有的寶藏。
  禪,雖然是古老的遺產,但更是現代人美滿生活的泉源,因為禪的功用可以擴大心胸、堅定毅力、增加健康、啟發智慧、調和精神、防護疾病、淨化陋習、強化耐力、改善習慣、磨練心志、理解提起、記憶清晰。
  尤其禪能令我們認識自己,所謂明心見性,悟道歸源,茲以「禪與現代人的生活」為題,分四點來說明:
  一、禪的人間社會性
  禪,不是什麼神奇玄妙的現象;禪,也不是佛教專有的。可以說人間充滿了禪機,大自然無一不是禪的妙用。禪像太陽的熱能一樣,只要有心,到處都有自己的熱能。禪不是少數人的,禪有社會性,是人間的、大眾的。佛陀在靈山會上,把禪法傳給了大迦葉尊者,但把禪心交給了每一個眾生。
  禪的光明照耀著人間;禪,溝通了人我的關係,溝通了心物的關係。禪者與禪者之間的接心、印心,處處都說明了禪的人間社會性,禪門一千多則的傳燈故事,不但玄奧,而且美麗。那些禪話裡,處處都說明了禪者從矛盾中,如何統一見解;從差別中,如何融和思想;從分離中,如何相依精神;從人我中,如何相通兩心!
  學僧問洞山禪師:「寒暑來時,如何躲避?」
  洞山禪師答說:「何不向無寒暑處去?」
  學僧再問:「如何是無寒暑處?」
  洞山禪師道:「寒時寒殺闍黎,熱時熱殺闍黎。」
  學僧反駁道:「你不是說到一個既不寒又不熱的地方,為什麼又寒殺熱殺呢?」
  洞山禪師終於明白的說道:「寒冷時用寒冷來鍛鍊你自己,熱惱時用熱惱來鍛鍊你自己。」
  所以禪者不逃避人間,永遠活躍在社會每一階層,在寒暑冷暖、榮辱苦樂、貧富得失、是非人我中不動心。「猶如木人看花鳥,何妨萬物假圍繞」,這就是禪者人間的社會性格。
  「春城無處不飛花」,同樣的,「人間到處有禪機」。從禪的名稱,可以看出禪的社會性,如禪食、禪衣、禪床、禪座、禪燈、禪味、禪話、禪行、禪悅、禪喜、禪友、禪眷、禪用、禪心……人間社會裡,哪裡沒有禪呢?
  真正的禪者,山林水邊,陋巷鬧市,不分僧俗,不計男女,人人可參禪,人人可問道,所謂「一缽千家飯,孤僧萬里遊」。禪者的雲遊行腳,就是那麼人間化、社會化。禪者的社會,亦即是禪者所住的禪林,他們對工作和合分工,同道間參訪互助,修持上嚴格精勤,處眾時上下平等,生活裡樸素無華,心地中統一歸真。
  今日人間社會上,流行著不少的病態,如:緊張、功利、自私、狹窄、執著、暴力,急須禪者安詳、放下、大公、寬廣、空無、慈悲的良方來對治,這就有賴大家共同推動。
  二、禪的時空普遍性
  所謂禪,如「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在禪裡,沒有時間的長短,沒有空間的遠近,沒有人我的是非,剎那之中有永恆,一念之中有三千。心中有事虛空小,心中無事一床寬;禪者對時空有著普遍性的悟入。
  禪者的修定,不重成佛,只重開悟,只要一悟,何愁大道不辦?所以禪者修定悟道以後,你掛念他年老,他說沒有時間老;你要他旅行遊覽,他說法界皆在他的心中。因為禪者一悟之後,就能泯滅時空內外、自他對待,其實內外、對待,實皆一如也。
  有數則詩偈,可明禪定皆一:
  1.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內定);
  拈花微笑,付囑摩訶迦葉(外禪)。
  2.應無所住(內定),而生其心(外禪)。
  3.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內定);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外禪)。
  4.猶如木人看花鳥(內定),何妨萬物假圍繞(外禪)。
  5.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外禪);
  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內定)。
  6.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內定);
  歸來偶把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外禪)。
  說到悟,那不是語言文字所能形容的,但是,悟透過禪定必然可以體驗的,可以說悟才是參禪入定的真正目的。因為悟,可以領略到時間的永恆,可以體會出空間的無邊。悟,在人我裡完全生佛平等,在時空裡完全法界一如。
  智通禪師半夜忽然起床大叫:「我悟了!我悟了!」
  一寺大眾都被他吵醒,歸宗禪師嚴肅的問他:「你悟到什麼?」
  智通毫不遲疑的回答道:「我悟到師姑原來是女人做的!」
  這樣的回答,實在太妙了!師姑是女人,是多平常的事,但真正的懂,是證悟諸法普遍平等,才真正的了然。
  石頭希遷的「未到曹溪也不失」,惟寬禪師的「道在目前」,都是說明禪的時空是普遍性的。
  溈山禪師告誡石霜禪師:「莫輕一粒,因為百千萬粒皆從此一粒生!」
  三、禪的自我規範性
  禪,是絕對的超越,絕對的自尊,在禪者的口中「魔來魔斬,佛來佛斬」;「佛之一字,吾不喜聞」,絲毫不留一點情面;黃檗禪師的「不著佛求,不著法求,不著僧求」,以及臨濟的「既不禮佛,又不禮祖」,好像佛祖和他有什麼仇恨。其實有這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自尊精神,才能和大覺世尊的禪道相應。  
  禪者雖重視師承,但六祖大師的「迷時師度,悟時自度」,更為所有禪者效法。蓋禪者直下承當,以表示對自我的尊重。詩云:「趙州八十猶行腳,只為心頭未悄然;及至歸來無一事,始知空費草鞋錢。」由此可見一個參禪者,為了求真的精神,雖然八十歲的高齡,也要靠自己去找到他要的答案。
  大凡一個禪人,他的修行,應該注意下列四點:
  1.自我觀照,反求諸己。
  2.自我更新,不斷淨化。
  3.自我實踐,不向外求。
  4.自我離相,不計內外。
  我們這個時代,大多數人好像迷失了自己,乞求於別人的幫助;如果失去指引,自己就好像不能獨立擔當。對「自家寶藏不顧,拋家散走的人」,禪者的自我尊重,應是現代人的一帖良方。
  禪者也非常重視自我的約束,自我的規範。自從六祖大師的行化大開以後,馬祖禪師創建了叢林,百丈禪師立了清規。千餘年以來,沒有一個禪者不守清規的。下列原則,是他們最重視的規範:
  1.自食其力維持生活不可傷害修道禪人。
  2.不壞團體家風信譽不自宣說自我成就。
  3.每日必有發心作務修福修慧感恩知足。
  4.物質生活越淡越好重視師承豎立家風。
  因為禪者重視生活規範,從不到處生是弄非,今日這個脫序的時代,實應該學習禪者的風範。
  四、禪的生活實踐性
  禪宗六祖惠能大師,就是一個從生活中修行成功的人。
  惠能大師八月舂碓,親自作務,實為他進入悟道的不二法門。離開了生活,固然沒有禪;離開了作務,更無法深入禪心。自古以來,像百丈的務農、雪峰的飯頭、楊岐的司庫、洞山的香燈、圓通的知眾、百靈的知浴、道元的種菜、臨濟的栽松、溈山的粉牆……處處都說明禪者非常重視生活。
  有人問趙州禪師:「什麼是禪法?」
  趙州禪師指示他去洗碗,再有人問什麼是禪法?趙州禪師告訴他去掃地。因此,學者不滿,責問趙州禪師:
  「難道洗碗掃地以外沒有禪了嗎?」
  趙州禪師不客氣地說道:
  「除了洗碗掃地,我不知道另外還有什麼禪法。」
  有源律師請教大珠慧海禪師道:「如何祕密用功?」
  大珠禪師道:「饑時吃飯,睏時睡覺。」
  有源律師不解地說道:「那麼每一個人每天都在修行?」
  大珠道:「不同!別人吃飯,挑肥揀瘦,不肯吃飽;別人睡覺,胡思亂想,萬般計較。」
  現代人的生活,普遍追求感官的刺激,以為快樂,其實閉起眼睛來的觀照禪心,那才是快樂的泉源。
  今日社會,每個人都想升官發財、娶妻生子,但升了官,發了財,他過的生活並不快樂,有夫妻兒女,煩惱更大。還有不歡喜別人的擁有,不喜見別人的快樂,成為最大的生活上的苦惱。如能實踐禪者自我淡泊的生活,實踐禪者服務喜悅的生活,則當下就是一位真正的禪人了。
  一九八九年元月講於佛光山

禪堂的生活與清規

「禪堂」是供給禪者參禪打坐的場所,一向是不對外開放的,因此一般人對禪堂都有一股神祕感。
  禪堂的建築通常長有六丈至十丈、寬四丈至八丈不等,不過也會依參禪人數的多寡而有所更動。禪堂可以是供給短期精進禪坐的場所,也可以是只容一個人的陋室小房子,乃至僻遠山洞也都是打坐的好場所。
  禪堂的大小、設備的好壞、地點的遠近,在禪者心目中是沒有分別的,因為一入禪境,三千世界的寬廣就在當下。自古以來,多少的禪者在禪堂中悟到人生的真理,照見自我的本性,而成為一代人天師範,禪堂之功實不可沒。
  禪堂的設備是封閉式的,禪是向自我內心追求,不向外求,所以禪堂不設窗戶,主要是讓參禪的人能集中心念,不要隨著窗外的景物而起分別妄念,否則就失去參禪的意義了。  
  禪宗初祖達摩祖師曾面壁的河南嵩山,有一座少林寺,傳聞過去入了山門的人,除非他的功夫已能躍過那四周的高牆,否則不能走出山門。也就是說要有能夠跳越此高牆的能力,出了山門才不會丟了少林寺的顏面,正因如此,少林寺的武功至今仍非常流行。同樣的,禪堂的四周雖非高牆,但卻封閉,主要是不讓外界的污染、妄想、煩惱進到禪堂裡來。禪師一再警誡初學者,一進禪堂就要將外面的、過去的一切放在禪堂外,好好安身在心上下功夫。
  禪堂通常有兩個門,正門寫著「正法眼藏」,後門通稱方便門,是供禪者盥洗、方便之用。打坐時要將禪門的簾子放下來,簾子一放下,就不可以進出、走動,或有音聲,尤其是止靜的板一敲,世界好像一下子靜下來,在寂靜的氣氛下,自然會感受到禪的氣息。
  以下分成四點說明禪堂的生活與清規:
  一、禪宗的法物與道場
  在禪門,每個參禪的人,擁有的物質越少越好,但少到什麼程度呢?依現在的斤兩來計算,所謂「衣單兩斤半,隨身十八物」,因為一個人東西越少,欲望就越少;東西越多,帶給我們的困擾、煩惱也就越多。
  禪堂裡的禪師,因為使用的物品東西很簡單,所以因物質而起的煩惱也很少,欲望少,心自然能自由自在。其實禪師用的物質雖少,但他們內心中卻擁有三千大千世界。
  平常生活,衣單兩斤半,若是外出雲遊的禪者、雲水僧,他可以擁有十八樣的東西,叫「頭陀十八物」:
  1.楊柳枝:現代人用牙膏、牙刷來刷牙,古代的禪師是用楊柳枝來刷牙的。用楊柳枝刷牙,不僅口氣芬芳,牙齒也少有疾病。
  2.三衣:就是袈裟可儲備三件:一是僧伽黎,又叫大衣、祖衣、雜碎衣、法衣、二十五條衣;二是鬱多羅僧,又名上衣、七衣、入眾衣;三是安陀會,又名中衣、宿衣、內衣、五衣、工作衣等。
  3.坐具:禪者走到什麼地方,隨時可以把坐具攤開,在上面打坐。和前面的三衣,通稱為「三衣一具」。
  4.澡豆:澡豆即是現在的肥皂粉、肥皂。在過去沒有肥皂粉的時代,澡豆是一種清潔劑。
  5.缽:是出家人吃飯的用具。出家人拿著缽向信徒化緣食物,稱為「托缽乞食」。6.瓶:是裝水的用具。
  7.香爐:香爐不僅用來燒香、供佛,在各處行腳,山林水邊一炷香,也有驅除蚊蟲的作用。
  8.濾水囊:濾水囊就是現在的水壺、熱水瓶,過去的禪者參訪遊學時,用濾水囊裝水,飲用時更加衛生。  
  9.毛巾:盥洗用的布。
  10.刀:戒刀,用來除草,緊急時也可以防止壞人的侵犯。剃刀,剃除鬚髮。
  11.錫杖:出家人拿錫杖是用來防身的。
  12.奩:鏡匣子。
  13.鑷子:夾東西的鑷子。
  14.經書、律書。
  15.佛像。
  16.菩薩像。
  17.火燧:引火用的石子。
  18.繩床:有時遇到下雨天,地上太潮濕,幾根繩子從這一棵樹套到那一棵樹上,就是一張繩床,可以在上面睡覺。
  現在我們到戶外活動或至各處旅行登山,都必須裝備齊全,也可以說是從過去禪師們參訪、雲遊慢慢承襲下來的。
  禪者出外雲遊最常用的是頭陀十八物,如果在團體所居的禪堂裡,最重要的法物就是鐘板、木魚。
  「鐘」,禪堂的報鐘,有所謂「鐘聲傳三千界內,佛法揚萬億國中;功勳祈世界和平,利益報檀那厚德」,意義是非常深遠的。
  「板」,寺院的打板,分為一板、二板、三板、四板、五板等。
  古時候沒有時鐘,是以「更」來衡量時間。一更、二更……五更到天亮。寺院到了晚上,大家都休息了,叫做「開大靜」。打一下「哆!」這是一板,表示大家都休息了。通報了以後,打兩下「哆!哆!」表示結束。到了早晨約三時左右,到大寮(廚房)叫醒水頭燒水,飯頭煮飯,打三下「哆!哆!哆!」要大寮的人起來準備;約四時左右,打「哆!哆!哆哆!」四下,這是要全寺大眾起床盥洗,上早殿。四板以後,打五板「哆哆哆!哆哆!」接報鐘。從一板到五板就是這樣輪轉。
  禪堂的鐘板,就是大眾的號令,所謂「龍天耳目」,必須相當尊重。鐘板的配合有時是「一鐘一板一木魚」,有時是「二板一鐘一木魚」,或者「三板一鐘一木魚」,都代表一些特殊的意義。所以,禪者的生活,不用語言,每天在單純的號令下井然有序。
  另外,誦經時,為什麼要敲打木魚?為什麼要用木頭做成魚的形狀呢?原來,魚有一個很特殊的習性,不管是在水中游或靜止不動,眼睛都睜著不休息,佛門取其精進的特性,敲打木魚來策勉禪者要用功不能懈怠。甚至在鐘板上面書寫「生死事大,無常迅速;珍惜光陰,時不待人」,時時警惕參禪的人珍惜光陰。
  禪堂裡最重要的領導者,佛門稱作「維那」,其座位旁有個小牌子,寫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話:「大眾慧命,在汝一人;汝若不顧,罪歸汝身。」也就是說,在禪堂裡,大家修行的規矩、法則,都靠維那領導;大家的慧命,維那應好好維護,否則執行不力,就是維那的罪過了。
  禪堂裡還有一樣非常引人關心注意的「香板」,香板分有幾種:
  1.警策香板:用來勉勵大家。
  2.巡香香板:用來巡查坐禪昏沉的人。
  3.監香香板:於禪七時使用,一般是由方丈、首座、西堂、維那、糾察等執行。
  4.清規香板:是屬較嚴重者,犯了清規時,才會請清規香板來處罰。
  香板的作用除了以上幾種,有的信徒也喜歡請賜香板(打香板),來消除業障,為自己增加力量。
  禪宗使用香板的時間並不長。據說清朝時,雍正皇帝非常懷念昔時的國師--玉琳國師,當他得知在揚州高旻寺有一位玉琳國師的弟子,就把這位出家人召到朝中。雍正問他的禪功如何?他回答皇帝:「很慚愧,對於禪沒有什麼成就。」
  皇帝不太高興,說:「一代國師怎麼會有你這麼沒有出息的後人呢?限你在一個禮拜之內開悟!如果一個禮拜之內不能開悟,我就用這把寶劍殺你。」
  於是,衛士每天就在禪堂外,擺一擺、搖一搖這口寶劍,說道:「今天是第一天。」
  「今天是第二天。」
  「今天是第三天。」
  玉琳國師的弟子心想:我這一條小命是保不住了。但是到了第七天,他在情急之下終於開悟了。
  他搶了衛士手中的寶劍說道:「究竟是萬歲爺要我的頭?還是我要萬歲爺的頭?」雍正也是一個禪家,聽到這番話,內心很高興,如果不是開悟,誰有這麼大的口氣?
  所以,禪門的禪堂,無論是封閉也好、大也好、小也好,主要是讓一個有心參禪、悟道者,能有個悟處。  
  二、禪者的話頭與成就
  一個參禪的人,總要提起話頭來參,「話頭」,對於學禪的人,是重要的第一步。所謂「參話頭」,就是提起一念,看這一念的開始來自何處?滅向何方?把這一念、這一個話頭緊緊的掌握住,在這話頭上迴心返照、悟達自性。參話頭有兩種,一種是無意義的話頭,這種話頭不可以用一般常識解釋,也不可用邏輯推理,因為沒有意義,就不必分別研討。另一種是有意義的話頭,如我們平常講的:
  「狗子有佛性也無?」
  「我們無夢無想的時候,主人公何在?
  「萬法歸一,一歸何處?」
  「念佛是誰?」
  「念佛是我,我又是誰?」
  「誰叫我們每天馱個屍體東奔西跑呢?」
  「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參話頭」就是要一直這樣參下去,問到最後,忽然一聲「噢!」迷妄的虛空世界粉碎了,這個時候就愣愣地驚奇「啊!」那感覺別有一番景象,這就是開悟。
  「參話頭」大都是禪師給我們提起,給我們啟示。有時禪師把話頭提起來了,我們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如龍牙禪師參臨濟禪師時問道:「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臨濟禪師答:「與我拿禪板來。」
  後來龍牙禪師又去參翠微禪師,問道:「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翠微禪師回答:「與我拿蒲團來。」
  這種答非所問,驢頭不對馬嘴的對話,在禪者的心裡都有一番大道理。又如天台德韶禪師參淨慧禪師時問道:「如何是曹溪一滴水?」
  淨慧禪師答:「是曹溪一滴水。」
  一般人看到許多不合理,但在禪者的世界,他已把矛盾統一了,把時空調和了,把心物一如了,把一切眾生都一體化了,沒有你我的分別,一切都是平等的。
  好比,善慧大士有一首詩道:  
  「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
  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這首偈語若是給國文老師看,一定不通。既是空手,那有鋤頭呢?既是步行,怎麼還會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怎麼會橋流水不流呢?這根本就不合道理。
  我們常把世界萬有本體和現象之間,甚至人我之間,劃分了界線,宇宙間有了這一界限,會把世界分隔得非常零碎,甚至千瘡百孔。而禪者他能超越對待、超越根本與現象,因此,沒有彼此、沒有時空、沒有來去、沒有動靜、沒有大小,什麼都是一如的,什麼都是平等,都是超越的,所以無煩無惱,樣樣統一,這就是禪者消遙灑脫的境界,也是禪者隨遇而安的生活。
  如何靜坐?如何參話頭?我們在家裡的床上、地板上、沙發上,坐下來把意念集中,把精神統一,專注在一句話上面。如同貓捕捉老鼠時,目不轉睛、四腳貼地、身毛都豎起來,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一念,參話頭就是要用這樣的心力!
  瑯琊禪師有一女弟子,問禪師如何參話頭,他回答:「你就參一句『隨他去』吧。」
  這位女弟子聽後,行之不退。有一天,有人告訴她:
  「妳的先生和一位漂亮的小姐去看戲、喝酒了。」
  「隨他去吧!」
  又有人跟她講:「今天妳家遭小偷了,被偷走好多東西。」
  「隨他去吧!」
  如果我們聽了她這樣的回答,一定會替她著急,這種事怎可說隨他去呢?
  有一天,她和丈夫在炸油條,「吱!」一聲響,悟道了。她靜靜的離開鍋邊,丈夫叫道:「喂!喂!妳怎麼走開呢?」
  她答道:「隨他去吧!」
  丈夫:「妳是不是瘋了呢?鍋子的油正熱著,怎麼能隨他去呢?」
  這位太太看似不近人情,不近事理,可是她一句「隨他去吧!」在世間上都能消遙自在了。日常生活中偶爾看到兩個人在交頭接耳,不必以為他們是在講你,「隨他去吧!」看到別人的生活不正常,只要不妨害到你,「隨他去吧!」看到別人有好處,也不必嫉妒,「隨他去吧!」假如在行住坐臥中,待人處事上,能好好運用這一句「隨他去!」不必參禪悟道,日子也會很好過的。
  三、叢林的制度與清規
  叢林的制度是非常民主、平等的,在分工合作下各司其職,有管生活的、有管禮儀的、有管法務的,如:維那為規矩之綱領;典座為資生之主管,負責調理飲食;香燈負責佛殿的清潔與事務;司水掌民生所需……因各人根性不同,常住會依各人的性向,給予不同職務的安排,真正做到了「人盡其才,物盡其用」的禪林風範。
  月潭禪師曾將出家人分三等:
  1.能夠廣度眾生、廣結善緣者是上等的出家人。
  2.雖不能弘法度眾,但能維護寺院、保護道場,這是中等出家人。
  3.不能弘法度眾,又不能保護道場,只知道吃飯、睡覺,這是下等的出家人。
  峨山禪師也說出家人分有以下幾等:
  1.能夠經得起犍鎚的棒喝、打罵,受得了委屈打擊,很堅強的面對種種苦難,這是上等的出家人。
  2.雖不能忍耐,受不了委屈,不過對他好,他會感激你的慈悲、你的恩惠,這是中等的出家人。
  3.絲毫承受不了委屈,又不知道感恩,只會怨恨、不滿足,常常在你對我好,他對我不好的比較下過日子。沒有禪悅,沒有法喜,這是下等的出家人。
  其實峨山禪師的論僧,不一定專指出家眾,我們的社會、國家、公司、家庭的每一份子,都可以用這種方法來衡量,是上等根性,還是中等、下等?能受委屈,能忍耐的是上等;知道對方慈悲,懂得感恩是中等;凡事都不知道的是下等。我們可以用此種方式來認識身邊的人,了解眾生的百相。
  禪宗叢林內的一切都很平等,我們從它各種的名詞可以得知,如:
  住持和尚請大家吃飯,叫「普請」;堂主老師說法開示,叫「普說」;客堂下令要工作勞作,叫「普坡」;常住慰勞大眾吃茶,叫「普茶」。
  加了「普」字,就是大家都平等了、都一樣對待了。叢林除此之外,還有「六和敬」的制度,即:利和同均、戒和同遵、見和同解、身和同住、口和無爭、意和同悅。大家在利益上、戒律上、見解上、語言上、思想上、共住上,都是平等無高下的。
  禪宗規矩簡單有序,不像律宗的戒律那麼煩瑣,比如有的禪堂標示著參禪的規矩:
  1.不侮辱修行者。  
  2.不褻瀆三寶。
  3.不破壞禪堂團體。
  4.不違犯刑事罪行(即殺、盜、淫、擄)。
  5.不宣說自己的成就。
  另外,百丈禪師也有「叢林二十條規定」:
  叢林以無事為興隆修行以念佛為穩當
  精進以持戒為第一疾病以減食為湯藥
  煩惱以忍辱為菩提是非以不辯為解
  留眾以老成為真情執事以盡心為有功
  語言以減少為直截長幼以慈和為進德
  學問以勤習為入門因果以明白為無過
  老死以無常為警策佛事以精嚴為切實
  待客以至誠為供養山門以耆舊為莊嚴
  凡事以預立為不勞處眾以謙恭為有理
  遇險以不亂為定力濟物以慈悲為根本
  這些都是禪林一些重要的規矩與目標。
  四、禪門的生活與修持
  一個禪者,他的丰姿、他的形象,都顯現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住、坐、臥之間,所謂「行如風、坐如鐘、立如松、臥如弓」,走路的時候,如風一樣的迅速無聲,直走不彎曲;坐下來要如鐘一樣的平穩、莊嚴;站立時,如松樹般的筆直;睡覺時,吉祥式的右脅而臥像個弓。有偈語描述禪師之風範,深得其趣:
  「舉佛音聲慢水流,誦經行道雁行遊;
  合掌當胸如捧水,立身頂上似安油。
  瞻前顧後輕移步,左右迴旋半展眸;
  威儀動靜常如此,不枉空門做比丘。」
  念佛的音聲如流水一樣,慢慢的誦出;走路像雁子般的成行列隊,整齊劃一;合掌於胸前如捧水般的端正;站立時,精神飽滿,頭上好像頂著一盤油。昔時中國宮中的嬪妃,乃至現在的世界小姐,也是頭上頂著東西來訓練丰姿、儀表,禪者也是如此的注重威儀。
  再說到禪者的走路,都必須瞻前顧後,輕輕移步,看東西時絕不東張西望,只是左右回視的半展眸,其威儀動靜經常保持莊重。
  當然也有些不修邊幅的禪者,不為人間世俗的眼光、看法所左右,如:法融禪師,經常是衣衫襤褸、鼻涕掛在嘴邊,提醒他鼻涕要流下來,快擦掉,他還回答:
  「我才沒有時間為那個俗漢拭鼻涕哪!」
  有一次,皇帝請他入朝相見,法融禪師拒絕了,並作了一首偈子:
  「世事悠悠,不如山丘;
  臥藤蘿下,塊石枕頭。
  不朝天子,豈羨王侯?
  生死無慮,吾復何憂。」
  他的意思是說,世間的一切事情難以預料,不像我們禪者山林水邊、臥藤、樹下,拿個石頭當枕頭,仍可以睡得安閒自在。天子都不必朝拜,我還羨慕什麼王侯呢?生死對我而言都不在意了,還有什麼值得我掛慮、憂愁的呢?
  禪者的生活亦可用另一首偈子來形容:
  「衣單二斤半,洗臉兩把半,
  吃飯三稱念,過堂五觀想。」
  禪者們所擁有的衣物,加起來才不過二斤半重,洗臉只要兩把半。什麼是兩把半?就是一、二百個人只用一盆水洗臉,大家輪流用毛巾沾一下,抹一把臉,是一把;再沾第二回,擦一擦臉孔,是兩把,這時水已所剩無幾了,只好半濕巾角,隨意往臉再拭一下,就是兩把半。可謂極盡簡樸、惜福。吃飯前,要合掌稱念「供養佛、供養法、供養僧、供養一切眾生」,吃飯時,要觀想:
  1.計功多少,量彼來處。  
  2.忖己德行,全缺應供。
  3.防心離過,貪等為宗。
  4.正事良藥,為療形枯。
  5.為成道業,應受此食。
  這些都是禪者為法身慧命、辦道修業而接受供養、受食的態度及修持。
  常人吃飯不但要美味可口,還要色香味俱全,好吃的就貪得無厭,不喜歡吃的就極端挑剔揀擇。而禪者不因好吃而多吃,也不因不喜歡而不吃,只為了療養色身,好用功辦道。他們那種縱使「終日吃飯,也未曾咬著一粒米」的自在無礙,正是我們要學習的地方。
  歸納禪門生活的要點,不外乎:
  1.忍辱(從忍辱中去除無明)
  2.作務(從作務中來培福報)
  3.修福(從修福中增長智慧)
  4.感恩(從感恩中獲得快樂)
  5.參禪(從參禪中解脫自在)
  有一位曇照禪師,每天逢人都告訴對方:「快樂啊!快樂啊!我好快樂啊!」有一次不小心掉到水裡,幾乎要滅頂,他仍無懼的微笑著。可是到了年老臥病在床時,每天卻喊著:「痛苦噢!痛苦噢!我好痛苦噢!」
  住持和尚聽到後,對他說:
  「你不能老是這樣的喊痛苦呀!當年你掉到水裡,幾乎滅頂都不怕,怎麼現在老了、病了,卻喊痛苦,你的修持功夫到哪去了?」
  曇照禪師說:「你看我這一生,究竟是喊痛苦好呢?還是喊快樂好呢?」
  其實曇照禪師他覺悟的境界,不是喊快樂或喊痛苦可以表達的,他之所以喊:「快樂!快樂!」是要大家珍惜光陰;所以喊:「痛苦!痛苦!」是要警惕大家生死無常的可怕。
  有一位非常護持佛法的老婆婆,供養一位禪師參禪修道,一供養就是二十年。有一天,老婆婆想知道這個禪師的修行如何,派她長得非常漂亮的孫女送飯去給禪師,並吩咐孫女,當飯菜送到時,就一把抱住禪師,看看禪師說了什麼話。  
  孫女到禪師的住處,依照祖母的吩咐,將飯菜放下後,就抱住禪師,那位禪師則一動也不動,冷冷說道:「枯木倚寒巖,三冬無暖氣。」
  意思是說,我這個修行者像枯木死灰一樣,在寒崖的地方,經過三冬,我的心好冷,人我之間的是非、美色、酒色財氣……都影響不了我,我熱不起來了。
  孫女回來把這兩句話告訴了祖母。
  老婆婆一聽,非常失望的說道:「沒想到我二十年來竟供養了一個自了漢。」一氣之下就把禪師趕走,並燒掉了禪師修行的茅屋。
  禪師到處遊方結緣,幾年後又回到老婆婆的住處,要求老婆婆再護持他修行。三年後,老婆婆又叫她的孫女再去試探禪師,當孫女把飯菜放下,抱著禪師時,禪師也回抱著,並告訴她:「這種事只有你知、我知,千萬不可以給老婆婆知道。」孫女回來把這些話告訴祖母,老婆婆一聽,好高興:「我終於供養了一個人間的菩薩。」
  禪門修行不光為自己,一定要像菩薩那樣大慈、大悲、大熱忱來對待眾生,不可做自私的自了漢,故在修持上,我們要:
  1.自我觀照,反求諸己。
  2.自我更新,不斷進化。
  3.自我實踐,不向外求。
  4.自我離相,不計勝負。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五日講於高雄中正文化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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