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實生活如是禪:一個禪者的處世智慧 林穀芳

《如實生活如是禪》 內容簡介

 

禪是不離生活的,但我卻不曾想過要寫一本生活禪的書。

 

  不寫,不因為它無法體現孤輪獨照的絕待、兩刃相交的截然。

 

  不寫,也不因它缺乏機關不露的綿密、兵法嚴厲的森然。

 

  不寫,是因寫的人太多,可依文解義的結果卻只能讓人死於句下。

 

  不寫,還因寫的人多非行者,無有境界現前的勘驗。

 

  先前的不寫,為的正是這禪者的如實;如今的寫,卻也緣於同樣的如實。

 

  這本書,只有如實的提問、如實的回答,但若能因此觸動你如實的觀照,則那不離生活、超越生活卻又回歸生活的種種也就離你不遠了。

 

  考慮到書名的直觀性,我們與出版者權衡再三,最終將書名確定為《如實生活如是禪》,是想再次顯示,禪與生活就是如此的綿密相關。而就這本書的采訪,禪給我的最大啟迪,是它的核心智慧:"臨界點"——無數次,我都從林老師口中聽到這個詞彙。理解其深意後發現,它應該成為每個人人生抉擇的一個標尺——智慧就在於你曉不曉得你的臨界點在哪裏。

 

  其實在各個領域,都很強調臨界點。而作為個體生命,到底哪一處是你的臨界點,卻需要自己時時追問。很多人在不該犯錯的時候重複一些低級錯誤,生命徒然浪費於此;而禪者的智慧提醒我們,智者是洞悉自己的臨界點的,所以做與不做之間,呈現出了清明的生命軌跡,是林老師常說:識得時間奧秘之人。

 

如實的生活,如實的禪

 

  林穀芳

 

  禪是不離生活的,但我卻不曾想過要寫一本生活禪的書。

 

  不寫,不因為它無法體現孤輪獨照的絕待、兩刃相交的截然。

 

  不寫,也不因它缺乏機關不露的綿密、兵法嚴厲的森然。

 

  不寫,是因寫的人太多,可依文解義的結果卻只能讓人死於句下。

 

  不寫,還因寫的人多非行者,無有境界現前的勘驗。

 

  先前的不寫,為的正是這禪者的如實;如今的寫,卻也緣於同樣的如實。

 

  這本書,只有如實的提問、如實的回答,但若能因此觸動你如實的觀照,則那不離生活、超越生活卻又回歸生活的種種也就離你不遠了。

 

把心放下,隨處安然

 

孫小寧

 

  有一天,我在自己的MSN上簽名,用的是"我的焦慮綿延不絕",原本只是當時心情自嘲性的表達,卻不斷有人跳上線問:怎么你也焦慮?我說,難道別人這時也在焦慮不成?回答是,在他們聯線的MSN簽名檔上,好多人都在言說焦慮,大家都是焦裕祿——焦慮、憂鬱、忙碌。

 

  我一直認為,那些經常更換的MSN簽名檔,既是個人情緒特性的自然流露,也是這個資訊時代情緒的晴雨表,就和那些很奇怪的書一夜大賣一樣,和內在質量都沒關系,反映的只是普通大眾在某個方面的焦慮與饑渴。既然焦慮是那么容易得到共鳴,我常在想,為什么當下的我們這么容易焦慮。印象中,我奶奶這一輩從最困苦的生活中過來,似乎活得都很淡定。樸素的信念與既定的軌道結合在一起,就是簡潔明確的一生——這樣理解他們或許粗淺了些,但有些東西確實是這個時代才遭遇到的:比如資訊的豐富帶來的交錯,選擇的多元帶來的困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同時裹挾著大人和孩子。不甘心的就此追問下去,篤信"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的,便順著自我慣性一猛子活下去,倒頭來只是感慨: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年輕點兒的,我常歎服於他們的搞笑本事,一個視頻、一段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句子組合,就讓人神經舒緩幾分,不過,那樣的笑意終究也是引鴆止渴,像於丹們在百家講壇講莊子、論語一樣,看似深情款款,循循善誘,仔細回味,又啥都沒有。

 

  無論是網絡還是紙媒,只要聚焦一個教育話題,便口水橫飛。讓人感慨,生一個孩子,怎么就那么難?想撒手又放不開,背後都有一種不能輸在起跑線的緊迫感。一個孩子難倒英雄漢的事情真的是親眼得見:有次在外面吃飯,鄰桌的飯局上,兩個男人喝著酒竟自不語,忍不住好奇地觀察下去,聽到的是一個總結式發言:老兄,你女兒考到那個分數還有什么不滿意的,畢竟是進了錄取線啦,而我兒子呢,考上了研究生又怎樣,現在得了自閉症,不跟人溝通,畢都畢不了業。

 

  當然,生活不止這些內容,還有車子、票子、房子。婚姻、愛情、性。

 

  買股票還是買基金,錢掙多少算夠?

 

  是守著自己的位子不斷攀升,還是不斷尋尋覓覓,尋找更合適的位子?

 

  是出國留學還是在本土創業,最好也得求職業規劃師來規劃規劃;

 

  網絡發達了,固然可以網戀,但是虛擬世界的愛情卻常常"見光死",糟心不糟心?

 

  出名要趁早,真出了名又身不由己,放棄哪樣更好?

 

  博客是個成花筒,如果我們樂意,就可以從中刨出許多人的困惑,煩惱即菩提並未見得是,倒是有各種各樣的專家在四處支招兒:

  婚姻愛情專家在教人戀愛秘訣;

 

  健康專家教人一天喝幾杯牛奶(另一種專家認為不要喝牛奶);

 

  教育專家一邊呼籲要孩子減負,暗地裏又為自己的孩子上不上舞蹈課音樂課而躊躇;

 

  電視台最紅火的是談心與談話節目,討論的話題經常是女人應不應該整容。這邊廂醫生數出這類手術N個危險系數,那邊廂小女子仍會置自己的青春貌美於不顧,舍生忘死地挨一刀。看起來這個時代的婦女解放喊得很超前了,倒頭來還是最古老的話最有效:女為悅己者容。

 

  讀過一本很打動我的小說,叫《我們無法安放的青春》。說它動人,就在於"無法安放"這四個字,道出了這個時代焦慮與內心動蕩的實質。無法安放的豈止是青春?那些有關子女、有關財富、友誼、人際乃至健康、婚姻與性的命題,哪一個不曾讓我們心起漣漪?答案不是沒有——以網絡時代的便捷,敲些字上百度與古狗,各式各樣的答案都不難找到。你若是肯將自己的困惑寫在博客上、暴露在電視談心節目上,都比當年在中青報上發問:人生的路究竟能走多遠,得來的回饋大且真實得多。

 

  但別人的答案能否代替自己的選擇,這又是另一個問題。還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它可能不是答案,但會讓我們釋然?甚至讓我們看到,這個問題的提出本身,就有一些問題?作為日常工作就是在選擇合適的采訪對象的一名記者,這樣的追問一直潛藏在心裏。

 

  1995 年結識台灣禪者林穀芳老師,這之後我一直很有興趣在接觸與觀察他。這當然首先是因為他是我見到並接觸最多的當代禪者,也因為他曾經如此深入地體察過我們共同關心的文化問題(這在《十年去來》一書中得到過充分體現)。從文化藝術到柴米油鹽,他所給予的那種禪者與文化人兼具的角度,最能打開我的思維疆界,也是我做出版記者生涯中所見,術業有專攻的學者身上缺乏的。我當然承認他們中間不乏佼佼者,但他們要么陷在自己的專業裏面心無旁鶩,要么喜歡以既定的學問來指導生命,無法產生一對一的對應。而林老師吸引我的是,他永遠以一個活生生的修行人姿態呈現著自己,但對於別人,又有著"路逢劍客須呈劍,不是詩人莫獻詩" 的智慧與應機。自己不擰巴,別人跟他相處也就不擰巴。以現在兩岸傳媒的開放,我當然知道他並不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桃花島上,那個政治與經濟經常亂糟糟的台灣,如何讓他深處其中又超脫於外,也是我分外好奇的部分。

  所以,在我們的往來中,我一直充當著提問者的角色,他也果真能以無所不答應對我的無所不問。問得越多越雜,內心的想法越堅定,他就是我要找的那類采訪對象——觀照並感知一切,又不拘泥於事情本身。有世事的洞察力,也有禪者親曆親證的修為。提問的回饋,不是一個既定答案,而是一種思維的打開——是一面鏡子,照見你思維僵住的那個點。"禪者是沒有立場的立場",這一點通過他的應答得以真切體現,我也因此,離我向往的禪境界又近了幾分。更主要的是心結解開,心便落下,那一種安然,真實地滋潤著生命。

 

  漸漸地我也觀察到,這也是身邊朋友的感受。在他曆次到北京的聚會中,他們也都成為像我這樣的提問者。在把生命真實的困惑說給他聽時,先是眉頭緊鎖,然後眉頭舒展,繼而欣然離去,告別時還不忘對我說,等下次他來,聚會時記著叫上我。

 

  他們一定得到答案了嗎?那倒不一定。但他們分明是帶著安然的心走的,我突然意識到,我們這個時代,缺失的不是答案,而是安然。

 

  為什么有那么多書,都在給出答案,卻不能令我們安然,又是什么才能讓我們享受安然?這是我想做這本書的強烈動機。感謝出版人尚紅科,帶給我這本采訪書出版的契機。它加速了我做這件事的進程,然後更有理由,在林老師台灣事務百忙之際,心安理得地發個越洋短信過去:有幾個問題問,約個采訪時間。

 

  長達一年的采訪,算是對他數年零星提問的一次集結,也加進了身邊朋友這一年生活中的困惑與心結。采訪與整理當中,我隨時提醒自己,這不應該是一本個人化色彩的書,它應該讓這個時代的普通眾生都有所感應,但又絕非"夫妻兵法""如何與領導相處"這樣的處世秘方。它應成為一種通道,人們借由這種問答,感受到禪者觀照世界萬物的角度與方式,從而知道生活,原有各種可能。

 

  基於此,雖然從一開始我們就認定它是一本生活書,但也不希望它從裏到外透出一種形式的瑣碎。所以,我想用"我生"、"我愛"、"我死"統攝這些問題。它緣自於1997年我到台灣時,林老師送我的一本小書——《性是生命中一大公案》(那本書去年有幸在大陸出版,簡體字版叫《一個禪者眼中的男女》)。我記得很清楚,在送我的台灣版扉頁上,他只寫了六個字:我生•我愛•我死,卻已讓我領略了禪者的生命格局。將它挪用來作本書結構,是想讓大家看出,許多生命問題,大概只有放在這樣的格局之下,其中的比例分寸才會了然清楚。

  考慮到書名的直觀性,我們與出版者權權衡再三,最終將書名確定為《如實生活如是禪》,是因為,通過漸漸深入的采訪,我才知道禪與生活是如此綿密相關,它給我最大的啟迪是禪的核心智慧:"臨界點"。我無數次從林老師口中聽到這個詞彙,理解其深意後,我發現,它應該成為人生抉擇的一個標尺——智慧就在於你曉不曉得你的臨界點在哪裏。

 

  其實在各個領域,都很強調臨界點。而作為生命,到底哪一處是你的臨界點,卻是需要每個人時時追問的。很多人在不該犯錯的年齡繼續犯一些低級錯誤,生命就徒然浪費於此;而禪者的智慧提醒我們,真正的智者是有臨界點智慧的,所以做與不做的選擇中,才能呈現出清明的生命軌跡,是林老師常說:識得時間奧秘之人。

 

  一年的反反複複,這一本書終於出來,雖然林老師和我一直希望它對更多普通讀者帶來啟迪,但最終我仍然發現,一個人終究不可能代替別人提問。也許我要勉力為之的是,將這種局限變成特色。

 

  最後想說的是,在經曆了一場生命中的劫難之後,我更希望,讀到它的讀者,將它看成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的對話。至少對於我,意義是如此。

 

我生人際

 

  一、位子擺對了,人家才看得對

 

  孫:我們先從人際說起吧。這是個世俗話題。我做出版報導,經常看到這方面的書出來,個個賣得還不錯。說明大家都看重人際溝通,希望自己提高這方面的智慧。

 

  林:從世俗的角度看,人際的確複雜。畢竟每個生命都不一樣,也就沒有什么抽象的人際法則可言,更非一種定型的人格特質所能處理好,所以才帶給我們諸多困擾。但要說這方面智慧也還是有,關鍵在我們對應不同環境、不同人的拿捏能力。有定法的也就稱不上智慧。

 

  孫:我記得以前您有一個著名的觀點:好人碰好人,壞人碰壞人。

 

  林:這是我五十歲之前常講的話,比如你去一個地方,第一次碰到壞人,叫倒黴。第二次如此也叫倒黴;但第三次呢?如果你還碰到,就該照照鏡子自己是什么樣子,因為物以類聚嘛。而也的確,人過四十後,就該有更多穿透表象、直透事物本質的能力,到這時,好人壞人一眼看透,對我來說,人就單純地變成只有兩種,一種是好人,一種是壞人。有人興趣跟我們相同,說話投我們所好,但你知道他不可信任;有人立場與我們相左,說話也不中聽,但我們知道他不會害人。四十歲後,在你的眼中人還很複雜,就是智慧未開。不過,五十歲後,我更喜歡說的是,世上其實也只有兩種人,一種是位子坐得對的人,一種是位子坐不對的人。的確,好人壞人雖然直透本質,但世上哪有絕對的好人與壞人?尤其在我們所說的人際關系上。有這樣的認識,對於不同於我們的人,就不會有簡單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朋黨之念。畢竟,穿透紛繁外象看本質,會發現有些人之所以做錯事,只因為位子站得不對。

 

  孫:哈,很有意思的想法。說說看。

 

  林:比如我們一般認為的壞人,要是擺對了位置,也會做出對大家有益的事情。

 

  孫:網上的黑客就是。造病毒是他,反病毒可能也是他。

 

  林:相反,一個本質忠厚的人被推到領袖位置,因為缺乏能力、洞見不足,反而會給民眾帶來很大麻煩。

 

  孫:這和我們說的人際有什么相關?

 

  林:人際關系第一個前提,首先是看清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該處在怎樣的位置。你只要擺對了別人就看對了,人際關系相對就容易處理。

 

  孫:有人認為隨和是最主要的,個色的人難處。

 

  林:也不盡然。藝術家個性多孤僻,還帶著點偏執,但大家通常都不以為意,甚至反而很欣賞,為什么,他坐對了位置。

 

  孫:對,大家會說,藝術家都這樣。

 

  林:所以說,現代人講人際關系,常只強調人跟人的關系,實際不如先返觀自我,看自己該擺在什么位置。再來就要能體會佛家講的因緣和合。任何事物都有因有緣,不可能單一成事,也沒有誰能獨立於他人而存在。從這個角度講,你就不會覺得你和別人之間是一種無聊的關系。當你把別的生命放進你的生命環節來看待,並保持一種基本謙卑時,佛家所說的逆緣就會少。

 

  比如我這幾年在台灣做評論工作,大家感覺越來越溫和,語氣也不那么犀利了。有人問為什么,我的回答是:因為自己能量大了,有時輕輕一說,別人要努力好多年。你難保自己所講的事情都對嗎?從自謙自省的角度調整一下態度,人家體會到你的用心,就帶出些仁者無敵的味道。我在大陸看電視,最不喜歡看那個央視主持人采訪別人,咄咄逼人。

 

  孫:聽樣子是王志。

 

  林:應該是。可能是出於節目角色的需要,他認為這樣可以達到一種冷峻客觀的效果。但從另個角度講,這裏面有沒有另外的危機,亦即生命的異化?當你用這樣的語氣和別人說話時,是否意識到背後有一套傳播的機制與權威在支撐。如果這些沒有了,你如何自處?

 

  孫:做記者我也常想這問題,所以常有危機感。雖然常聽到朋友表揚,但仍不斷地想,到底是文章寫得比別人出色,還是自己恰好在這個位置,更容易發出自己的聲音。

 

  林:當你站在緣起的角度任事,生命會自然謙卑。還有一點很重要,人要時時領受一種過客的感覺,沒有哪件事是非你不可的,也沒有哪一種東西是你能永遠擁有的。有這種心理准備,生命會保持一種彈性,就不會把事情做絕。

 

二、朋友之間不溺的相知相諒,最好

 

  孫:人際的經營說到底是交朋友,進而化敵為友。中國人都希望自己的朋友遍天下,但回到生命的真實,現代人通常所領會的是熱鬧中的孤獨。朋友的確是階段性的:有童年的朋友、小學中學的朋友、大學的朋友以及工作中的朋友。當年無話不談的朋友過了一定階段後就會產生陌生感,連在一起談話都有困難。不知您有沒有這樣的感慨?

 

  林:我自己過了一個年紀之後,基本已沒有一般人所謂的密友,關系都比較疏淡。像我和你談起的台灣漢聲雜志的負責人藝術家黃永松,好像很熟的朋友,但一年也都見不到一次,這種朋友其實占著多數。

 

  孫:那您怎么確定你們是朋友?

 

  林:就是相知。相知緣於一種高於情感的理解,就是你知道他做事會是什么分寸,什么樣的落點,他有什么事要幫忙,幫就是。這樣挺好,不溺。

 

  孫:男人女人不同。男人生死契闊,不拘小節。女人就看重一些溫暖的小細節,重在分享,所以有閨蜜一說。

 

  林:成長的不同階段有一些同伴,絕對不是壞事。除了情感需要,也是一種切磋。一段的朋友就是一段美麗的回憶,但不能將之想成永恒的關系,夫妻尚需要法律來連結,朋友怎么可能?重要的是珍藏那種情分。

 

  孫:我不記得是哪個朋友所說,有次吃飯,他看另外一桌倆男人,吃一口菜碰一杯酒,根本不說話,也莫逆於心。而我的幾個女友碰一起,就忍不住嘰嘰喳喳,像您所說,修養全無,哈哈。

 

  林:我聽你們談話就是年輕人的狀態,生命沒那么複雜,沉澱沒那么多,所以一說就通,一通就應,跟朋友的感覺就是一掛的。年事變高,有很多感受就不容易跟朋友分享,所以需要你獨自領受、啃噬,相知相諒已屬難得,真要有一個無話不談的朋友其實是種奢求。

 

三、孤獨是一種美感

 

  孫:這也是很多朋友所說,年紀越大,生命越孤獨。和你身邊朋友多不多沒關系。

 

  林:說到孤獨和寂寞,好像很淒然,其實不是,相聚相散是自然,悵然也是一種自然,就好像風吹過樹林、葉子掉下來一樣自然。

 

  孫:許多人想的不是這樣,曾經有一首歌很深入人心,很大程度是因為歌名,叫《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林:當代人賦予孤獨太多負面意義,孤獨可以是很享受的事情。在孤獨時才可以澄澈地照見萬事萬物。人情擾攘、人際關系錯綜複雜,都會遮蔽一些本質的東西。你甚至可能覺得這個人跟你好,什么事就都好了,不是這樣。

  孫:我覺得孤獨寂寞還是會分好多種。古代閨中怨婦的寂寞是一種,陳子昂"獨愴然而涕下"是另一種。為做心愛的事情甘受的寂寞中絕對有獨享的歡娛,而無所事事的自閉就絕對要自我調適。

 

  林:孤獨其實是一種樣態,外表看來相同,內涵卻可以完全不一樣,關鍵還在心理。有些人希望相識滿天下,朋友少幾個,他就覺得寂寞了,有些人倒覺得在自我澄澈的狀態下,才能與萬物感通,這時反而坐擁一切。有些人獨處高樓,會覺得高處不勝寒,禪者在高處卻"獨坐大雄峰"。我自己特別喜歡臨濟義玄那句禪語:"孤輪獨照江山靜,自笑一聲天地驚",這種孤朗哪有世俗的寂寞可言!?而即便不到此境,也可以體會寂寞是一種美感。生命的深刻與複雜總會為人帶來一定寂寞,但生命也由此有種清冷之美。其實,當你不把寂寞孤獨當做負面詞彙時,它就不會形成生命的困擾。這樣即使冠蓋滿京華,也還可以看淡一切。有天寂然山居,也不會覺得自己有多蕭索。

 

  孫:這需要一種看透世事之後的定力。也就是古人所說,心遠地自偏。

 

  林:人本來就是和合體,有內有外。但我們這個時代太強調一種對外的關系,反而迷失其中。

 

  孫:因為外面物質名利誘惑太多,不說人,就是打開電視看廣告,都不免被它誘惑。

 

  林:大家跟著電視網絡上的名人追逐熱鬧,你熱鬧我比你還熱鬧,爭相制造熱鬧。最終熱鬧就有了權,但也因此傳媒明星的汰渙率才那么高,倏起倏滅,無有窮時嘛。

 

  孫:您說過,最當紅的時候就意味著你要走下坡路了。看來還是普通人最幸福,心態不容易失衡。

 

  林:所以解決人際關系,還得從自我調適入手。學會自處,學會認定自我角色,才能處理與他人與社會的關系。人際關系重要,卻不能如現代社會誇大的那么重要。

四、整個社會都談人際,反而沒有真實的人際可言

 

  孫:我常看到一些人在忙,不是忙事情,而是忙著編織人際關系。是不是中國人才將人際關系看得格外重要?

  林:這跟一個社會的發展階段或整體狀況有關。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社會,人跟人的關系是被界定的,穩定性相對強。比如歐美,這些我們所謂的先進國家,人際關系就穩定得多。還有日本,一個推銷員賣得東西再小,他都是西裝筆挺,彬彬有禮,大家認為他就該這樣,人際關系也是被界定好了的,想突破也難。所以日本男人下班都去酒館發泄,因為生活太一成不變。而我們現在是發展中社會,流動性強,變動太大,原有的人際關系在解體中,你要生存,就必須找對自己新的關系網,所以特別積極也特別累。

 

  孫:從另一方面看來,也說明我們的人際關系還有改變的可能。因為還沒被嚴格定死嘛。以前您常和我們聊"平民與世家"的區別,而我的發現是,越是底層出身的,越在乎自己人際關系的營造。因為世家子弟天然擁有這種東西,反而不那么在乎。

 

  林:的確,社會網絡決定社會影響力,平民在此要費心經營,世家就占了先天便宜,但前者也比較可以有患難之交,後者的真性情就不容易顯現,像許多事物般,了解自己的位置,就能取長補短。你要真還是要大?坦白講,很難兩全。

 

  人際關系被過度突顯,就像剛才所講跟社會進程有關,社會階層性的流動有軌跡可尋,人際關系相對地就沒那么重要,例如我們為民服務、工商管理的機制健全透明了,你就不需要去特別走後門、攀關系,制度公平了,不正常的人際關系就少,人際之間要濃要淡就回到了個人情感、志趣的領受,整個社會都在談人際,反而沒有真實的人際可言。

 

友誼

 

  一、朋友的前提是單純,你看他對你做錯事,也知道他不是出於惡意

 

  孫:丘吉爾說: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這當然是針對政治關系來說,但我知道,在市場競爭激烈的今天,許多人會私下認可這句話,您怎么看?

 

  林:朋友的關系不能這么簡單地看成一個適者生存的法則。你剛才也說它是放到政治層面上講的,政治是眾人之事,當然得有妥協,也會有所犧牲。個人之事不同,完全可以操之在我。所以即使一個朋友與你越走越遠,甚至有矛盾在,基於一種過去的情分,一些美麗的回憶,在危難時挺身而出,也是一種可貴的情操。

 

  我讀曆史,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故事總讓我神往動容,說明永遠的朋友是我們生命中內在的希冀,盡管形式上永遠的朋友不可能存在。

 

  孫:古代人的友誼是生死相托、肝膽相照。但回到當代人切身的體驗,朋友間微妙的地方又很多。比如彼此的空間感受、個人隱私能分享到何種程度,都挺難拿捏。美國有部電影叫《醜聞筆記》,內容介紹上有句話:女人間的秘密可以成為殺傷彼此的武器,揭示了人性中幽暗隱微的一面。

 

  林:朋友也像人際關系一樣,是兩個活體間的關系,當然有無限模式。當我們設定永遠的朋友是一種錯誤時,設定朋友必然要是什么樣子也是一種錯誤。環境在改變,每個時代對朋友的定義要求也不同。

 

  舉例來講,過去生活環境惡劣,人與人之間的想法比較單純。你幫我幾袋子面粉就已經算雪中送炭了。若要共同成就某項大業與理想,要幫忙我就兩肋插刀。現代社會機制已經滲透到生命各個層次,代為解決許多的個人問題,也就沒有那么多生死相托之事了,反而顯出彼此交往最細微的一面。

 

  孫:是啊,我的生活出現意外之時,我都覺得多少讓朋友有些為難。因為要關心總要有所表達,但是有些表達方式未必為我喜歡,難免彼此揣度又折磨。

 

  林:朋友的前提就是要單純。你看他對你做錯事,都曉得他不是在害你。這樣就容易化繁為簡。我為什么強調相知的重要,就是如此。你知道他做事的用心。有這個前提,就不會徒增煩惱。

 

  你出意外時那些朋友處理的方式盡管不一樣——有人怕觸到你的痛處而不說,是體貼;有人一直關心你天天的進展,也是體貼。這樣看就有了處朋友的智慧,否則會覺得自己一輩子在交朋友,又一輩子被朋友所誤所傷。

 

  孫:那種傷害坦率講還蠻大的,比被敵人所傷還厲害。

 

  林:有些事情要看自己的敏感度。你處在特殊情況下,希望朋友為你營造一個舒適的情感環境,是人之常情。但從另外角度,也是智慧不夠。朋友的前提並非投你所好。你受傷,心理希望朋友關心,又不希望人家問得太具體,這都不該是決定他是否是你好朋友的關鍵。有時問是關心,不問也是,是因他們每個人的做事方式決定的。即使手足無措,也是一種體貼。他要是不在乎你,他才不會這樣呢,反而會津津樂道也難說。

 

二、純粹的異性友誼,是否是我們的妄想?

 

  孫:談到朋友,不免涉及到異性之間的友誼。網上這樣的討論特別多,我也有這方面的困惑。年輕時候真的相信它的存在,生命越成熟則越懷疑。

 

  林:異性之間的朋友,一種是沒有性的連接而相知的朋友,另一些是帶有性的吸引的朋友。不過吸引並不意味著一定要得到,那種發乎情止乎禮儀的相知,也許是生命中最可貴的東西。

 

  孫:真有那種發乎情止乎禮的朋友嗎?

 

  林:在這裏重要的是:可以有而不是一定沒有。我常說"不要把生命說死",就是要看到生命種種的可能性,不要限在哪個地方。有性的吸引的相知,與沒有性的吸引的相知,都是一種很美的相知。發乎情止乎禮看起來很難,其實不然,許多事物都可以欣賞卻不一定要擁有,對異性也一樣,尤其年齡益長,就越容易感受事物存在就讓它存在,不一定要有人為改變的道理。"他在那裏",就如此了。更何況,人在"能不擁有"中,也會有另一種超越的成就在。老實說,這件事情之所以難,是因為我們已先認定不可能有純粹的異性朋友在。

 

  孫:不管我們信也好,不信也好,話說回來,我們離不開異性之間的這種關系。因為我們會發現,有些不願和伴侶一方談的話題,我們可以和異性朋友談論。甚至家庭鬧矛盾了,也會對異性朋友說。他們代表你沒有的另一邊思維,正如您在《一個禪者眼中的男女》中所說的:男女相交,是自然之事。

 

  林:朋友,你真想給朋友下個定義,都很困難,何況什么異性朋友、同性朋友。當我們談論什么叫純粹的異性朋友時,搞不好就是一種假想的概念。我的意思是說當我們把一個概念提出時,這概念並不代表它對生命有真實意義,也可能是庸人自擾。其實生命有多少可能,朋友間就有多少可能,認定這種可能另外一種就不可能,只會把人性單面化。

 

  要我說,這個問題其實是信則有,不信則無。

 

  孫:為什么年輕時相信有,現在開始懷疑,是因為經曆了一些事,發現這種關系太過微妙與脆弱,一不小心就斷掉。如您所說的缺乏智慧也可以,因為總覺得相處雙方需求不同,如果一方要求多,另一方又不能給予,麻煩就來了。比如對性的要求。

 

  林:男女相交,當然不排除有慢慢發酵轉化的可能。但我們不能因為有這個變化,就認定對方原來就有這個意思,與你交往的目的不純。佛家談情感,第一個前提是生命意識是處於不斷改變中的,當我們探討一個所謂的純粹時,要問問自己追尋的這種概念上的純粹是不是也是種妄想,是否沒有充分觀照到愛情的緣起性。不理解這個,你就無法理解許多離婚後的男女會變成朋友,那真的是沒有性的吸引了吧!例子還很多。

 

  孫:我還是沒有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假設兩人的交往發生需求性的改變,我們又怎樣智慧應對,使它更持久呢?我是說在盡量不傷及對方的感受的前提下。

 

  林:有原則有方法就不叫智慧。智慧永遠是對應於一個事件當下的反應與處理。我的意思是,當我們問有沒有一種純粹的男女友誼並打算很好地維持它時,其實問題的本身就蠻多餘的。因為正是問了這個問題,你就開始起疑,到底有沒有?本來人關系蠻純粹的,一問之後就怪怪的。

 

  孫:是這樣。(笑)

 

  林:其實男女關系就像人與人之間的其它關系一樣,可以有很多種。何況朋友本來就是後天建立的,不像父母、兒女那樣先天,可能性也更多。我們盡可放寬心,一切就看你怎么選擇。要說智慧也就是選擇的智慧,而非限制的智慧,不必用概念將自己限死。

 

  孫:不過至少在相當一部分人心中,異性友誼純不純粹,還是有個明確界限,那就是性。突破了就變得曖昧,或者說就應該叫情人了。

 

  林:那我們能不能再從另一方面想,有沒有離開性的男女吸引呢?比如過了一定年紀之後,性在生命中比例會越來越低,但我們又不得不承認,還是會有男女之間的相互欣賞存在。可見友誼一定程度是可以跟性做分割的。因為你不能說一個五六十歲的人,當他有一個異性朋友時,真是把對方當同性看待,這個邏輯顯然不成立,對不對?再往寬裏說,女性之所以是女性,男性之所以是男性,差別不只是性,它還有一些性別特質,是站在我們這個性別上恰好缺乏的。比如我們經常可以看到,有非常多陽剛、粗獷的男性,對於一個弱女子百般呵護,甚至因為愛慕這個異性,惟恐破壞她的美,而不敢與她有任何性關系。再有像文學作品中的鍾樓怪人,他對美女愛絲美拉達的愛,你會認為與性有關嗎?不會嘛!有時候,我們對生命中所沒有的品質的欣羨、向往、崇拜與欣賞,都有可能超越性這個層次。

 

  孫:道理我能認同,但又確實覺得,性是一個關口,尤其對於兩個互有好感的年輕男女,跨不跨界,分寸非常難拿。

 

  林:我承認,年輕人的性沖動不容易抑制,也因此可以這樣說,年輕時的純粹友誼不容易突顯出來。年輕時的錯位反而是:當一群子女孩子願意和一個男孩子交往時,是不把他當男人看待的。

 

  孫:(笑)有些女孩子也是啊。你看她和男孩子玩在一起,誰都不會想到什么是非。這種女孩常被稱為假小子。

 

  林:的確得等生命變得成熟了,彼此相互欣賞的質地才能漸漸顯現出來。但即使這樣說,我還是不希望我們將這個命題看得太嚴肅,因為狹義的愛情在生命中的比例就被放大了。從某種意義上,我們追問這個問題,就像追問世間有沒有絕對永恒的愛情一樣荒謬,因為是在一個本質變化的事情當中追尋一個不變的答案。

 

  孫:那您個人就不被這種問題困擾嗎?

 

  林:我是不想把單純關系複雜化的人,因為人生本來已夠複雜。但我也不反對有些人就此去發展,搞不好還成就一段真摯的愛情,都不一定。這種事沒有答案,只能就個案論個案。

 

  孫:我的朋友曾經想用一句話做他一本書的書名,叫"有些事你把它當事它就是事兒,有些事你不把它當事它就不是事兒"。最後當然沒當成,因為太長了。但意思是好的,我們大多數人活得不放松,就是看不開這個,處處起疑。

 

  林:起疑是因為不踏實,想得到終極答案,忽視了事物的變化才是本質。回到佛家說的無常,你就不會較真一些事。佛家講"法如是","如是法",意思是"法就是這樣",體會了天地無親,就知道事情的本質是什么,你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面對無常,也就不會追尋所謂的永久與純粹,就不會庸人自擾。

 

三、社會落差中的相處之道——總經理與科長理論

 

  孫:像您所說,現在是個變動社會,當年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也可能際遇不同,有了社會階層與貧富改變。過去大家指責一闊臉就變,但現在一些朋友困惑於他作為成功者想去幫助失意的一方,對方非但沒有感恩之心,反而覺得你是找到了闊人的感覺。

 

  林:那我首先會勸他一句:什么叫做夫妻?恩怨情仇;什么叫做朋友?愛恨交加。能這樣看待,就對了。

 

  孫:好難啊。(大笑)

 

  林:能夠體會這兩句話,就比較能做長久的夫妻和相知相諒的朋友。朋友哪是和你臭味相投的?夫妻又豈是永結同心?那都是一輩子跟你愛恨情仇最多的人。

 

  孫:我理解這個朋友的苦惱,是一個成功者如何和一個失意者維系友誼的問題。

 

  林:這裏要觀照到人性。我們前面提到朋友的前提是單純,君子之交淡如水嘛!溺在一起,問題就來了。你有沒有聽過我的"總經理與科長理論"?

 

  孫:沒有啊。

 

  林:好,就講給你聽,我自己說的。當你和你的朋友在同一公司上班,你們同時進去,交情莫逆,無話不說。隔了幾年你當科長,他當科員。他會說,這個孫小寧啊,能力也就那么回事,當年學校考試,他還差我幾名,還被老師叫起來罰站過,現在怎么爬上去了,就是會經營人際關系嘛!他這么說時,你再示好都沒用。

 

  什么時候怨言會不見?一是你從位置上落下來,他也許會幸災樂禍,但人性的純良有時就又顯露出來,他會對別人說:其實他做得還不錯啦。另一種是你升到總經理,他口氣也會轉變:你別看那孫老總,人家爬那么高,也是有道理的,他就是念舊,沒事情還找我喝兩杯,我對公司的事情隨便提兩句,他也會當真,放在心上,當做事情幹了,所以人家成功是有道理的。你看多反映人性!

 

  孫:仔細想想,的確是這么回事!

 

  林:朋友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最主要原因是太親了,有我們所說的計較心、思慮心在。你當科長,他那么說你,未必是真的沖著你來,而是要對自己的挫折有個交待,必須找理由,使之合理化,當然要找你些碴兒。等到有一天,這種把你說得不堪的做法已經無法使自己的行為合理化時,他就會自然改變語氣說:我沒看錯這個人,他這樣子難怪會成功。

 

  孫:其實是個距離問題。

 

  林:對,距離拉大了,對方心理才平衡。朋友間就要能看到這一點。不信你那個朋友可以試試,有朝一日他都中國第一個XX的時候,他可能不經意地對對方說:我想在哪個地方開個分店,你上學時讀書點子多,能幫我一下嗎?他不幫你才怪。

 

  所以我講朋友愛恨交加就是這樣,他罵你,只因為你們是哥倆兒,你的高升讓他難以自處。

 

  孫:我記得您也有被朋友罵的經曆。

 

  林:對啊。就是我們在《十年去來》中講過的,很早前,那時我還沒有出來做公共事務,只教樂器。一個朋友教古箏,房租到期,想和我同租一處。但我那個地方卻是與另外一個朋友合租的,本來就擠,不過一想人家有困難,也就想答應。正拿起電話准備和他說這事時,恰好電話被同屋使用,電話是串機,所以我聽到了,同屋正和那個朋友在講話,他們本來相熟,談論的正是我,話語甚是不堪。打了一小時,我也聽了一小時。第二天我花了一把鈔票請他們吃日本料理,他們吃得好爽,事情也就過去了。一年後他們想起這事來就問我,為什么沒事要請他們吃飯?我說,拿起電話,恰好聽到你們在罵我,我就想用甜的東西堵你們的嘴。

 

  孫:就是說他們心中也有不平衡?

 

  林:當然,有時當朋友抱怨你時,不見得你有多討厭,而是你的某些地方讓他們有壓力。我那時就想,既然我不能立馬搬走,就只有對他們更好一些。後來證明,他們也就這么罵罵而已,其它方面對我還不錯。

 

  孫:說一個人大人大量,也就是這個。但這前提是對人性有這樣的體察,你的退讓才不是倍感委屈。

 

  林:對,人性的幽微你要照顧到。舉個我們家的例子,我弟弟的音樂班我一年難得去一次。別人問我怎么不幫親弟弟?我說我能幫嗎?我不去他在那裏還自在,因為那是他的空間嘛。你一去,反而亂了。

 

  孫:體察了之後我們怎么辦?

 

  林:強者要學會示弱,這才是大的表現。示弱是一種智慧,否則你就會遭怨由。古人說"夫唯不爭,故無尤",那個"不爭"不只是通常所說的無為,淡然,不爭也是一種示弱。還有"謙受益,滿招損",你滿了還沒影響到別人,別人可能都會先損你兩下。為什么我們要說人情練達,指的就是深知人性。

 

  孫:明天我就把這個理論告訴朋友,我說你左右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是還沒有做大。

 

  林:你要是最近閑話越來越多,敵人朋友都在說,你首先應該慶幸,說明你現在還算得意。過了一陣子罵你的人都跑過來說你是大師,那你就知道自己到了總經理之位了。就像以前台灣國樂界邀我出席會議,是迫不得已,心不甘情不願。現在我去了,會議的照片說明還會特意加上,文化界大老林穀芳教授也蒞會指導。你看了也只能一笑。

 

  還是那個道理。俗話說:"人不遭嫉非賢才",一般情況下,閑言閑語往往並非表明你做了什么壞事,而是對方要對自己交待過去。而他如果覺得你已經大得不得了,罵你只會自取其辱時,自然會調整態度。你要告訴你那個朋友,就因他還沒過那臨界點。過了那個點,情況就不同了。這不僅是人情練達,而且是強者要接受的智慧考驗。

 

  孫:這么說對強者是個激勵,也是提醒,沒有被誤解與罵的經曆,你還不知道自己沒有過臨界點。

  林:過去講君子憂讒畏譏,在我身上,那個"讒"、那個"譏"可能都夠編幾本書啦。現在學生說好羨慕我,好像處處享受尊榮,我說你們現在看到的是過了臨界點的我。我也知道,過了那個點以後,尤其要"有所不為"。所謂的大音希聲,就是話要講得少,事也要做得少,有容乃大,既然大,就要更能容。

 

四、社會落差中的相處之道:別人的成就是說食不飽

 

  孫:不過我們剛才一直是站在成功者的立場來看這件事,如果我們恰好是和失意的一方是朋友,又怎么勸他?

 

  林:孔子講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談的就是這個。四十歲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五十知天命是知道雖然可以做什么,但不一定能成就什么。天命意思是說一個事情要取得世俗意義的成功,除了能力之外,還有很大程度的機遇。人都曉得國家領導人不見得比我們聰明,但我們不會罵和嫉妒他們,就有這一點原因在。

 

  社會是一個很複雜的網絡與緣起,有太多的機遇不可測,人生也是如此。從佛教三世因緣、無盡緣起的說法來看,它第一個要問,要解決的也就是:人出生為什么有的是含著金湯匙,像連戰、馬英九?有的人卻就生在寒門悲苦莫名,注定一落地就要奮鬥一輩子?

 

  孫:說到一個人的出身問題,確實能看到人的際遇的先天差別。這兩種出身的人如何能成為朋友呢?

 

  林:這一點我過去寫過文章,說自己出身寒微而欣賞世家。為什么這樣說,因為世家人的優點是大氣,畢竟看得多,但缺點是容易虛浮。出身寒微的好處是實在,而缺點則是有時目光如豆。所以如果能彼此看到對方的優點,正好可以互補。

 

  孫:意思挺好,但要做到很難。許多平常人家出身的人,如果碰到一個世家子弟,最看不慣的是那種與生俱來的優越感。當然也難以克服自己心中的不平之氣。

 

  林:所以要出身世家的人敬重寒微,才有成為朋友的可能。而平常人家最重要的是要學會欣賞而非攀比,不要拿別人的成就當自己的標竿。如果回到內心自我的需求,你會發現,有些人有所為是一種成就,有些人有所不為也是一種成就。此外,對成功者多一點世情的理解,你就不會為追求不到而煩惱。

 

  孫:這怎么解呢?

 

  林:就是知道那種成功背後也是有諸般煩惱的,比如我怎么會嫉妒馬英九?他是夠風光,但你看看他現在有多煩惱。

 

  孫:是啊,好像近兩年尤其麻煩不斷。以前聽到台灣人談他,都是說他風光帥氣、順風順水的一面。

 

  林:除非具有非凡的智慧,人是不可能一直打順手牌的。從生命的成長講,這些煩惱對他本人也未必都是壞事。如果能從別人的境遇起落返觀我們自身,那就更好,如此也就不會以別人一時的成功當成我們內心的賢與齊。像這些年我也認識一些有錢人,動輒身家幾百億,但和我有什么關系,吃碗牛肉面,百來塊錢台幣就解決了,照樣快活啊!

 

  孫:可是我覺得那個失意的朋友還沒到把這個想透的年齡,可能已經徹底頹掉了。張愛玲當年說:出名要趁早。現在電視上一會兒是超女,一會兒是快男選秀。無數少男少女爭著站在PK台上要出名,要勝出,因為成名的背後有巨大的利益誘惑。以前那種生活處境的落差要在中學、大學畢業之後才能見分曉,現在年齡則大大提前了,搞得許多年輕人還來不及到返觀內心的真正需求,便被裹挾於時潮之中。

 

  林:這就要對社會提點要求了。過度單一的價值對許多人來說,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社會要提供一些多元價值,以多元的價值對應多元的人,不同生命才真能有所安托。就如同成熟的社會出現於丹的走紅現象,很正常,但她的存在絕不太會淩越一種內在的價值,更不會被捧為儒學大師。

 

  孫:說到於丹走紅,我觀察到一個有趣現象。批評她的反而是那些學院裏的博士生,像李澤厚那樣的學界人物,反而說的是:我支持於丹。這又是什么原因?

 

  林:每個人出發點不一樣,李澤厚有自己的曆史地位,他不會拿於丹和自己比,怎么會批評她?這是個位階問題。就像我不會撰文批評女子十二樂坊,我也許只說她們有自己的市場,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就好了。你想,我要是對女子十二樂坊大加撻伐,不把自己也拉下來了嗎?而那些博士生為什么會反應激烈?因為他們還沒熬過那個臨界點,自認為對這些嚴肅對待下過苦功,所以會不平於於丹還沒他們那么努力、如實就爆得大名。

 

  孫:其實做學問本身都是寂寞的。他們的反應激烈,一方面可能是看到於丹演講中有知識性錯誤,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們內心的不平。還是您那句話,你如果不把於丹的走紅看成你也想追求的成功,也許你也就只是笑笑而已,然後繼續做自己的學問。

 

  林:我們為什么要反複談文化的秩序性,就因為如此。世上只有兩種人,位置放對的與位置放錯的。你把位置放對了,批評人時才不容易將人一棍子打死。評價於丹,你說暢銷名嘴,很對;儒學大師,很不對;善談老莊?狗屁。是不是這樣?

 

  孫:不過還是能聽出您對於丹現象的微辭啊!

 

  林:我看於丹現象與許多人不同。你談孔子論語,簽書十二小時,沒什么好批評的,盡管簽!因為孔孟之道,本來就勤於世道。但你講老莊,簽兩本書就該拂袖而去,還要簽幾小時,就笑死人。這裏涉及的是你的內容和實踐的一貫性問題。

 

  孫:您在接受北青報采訪時也談到這個看法,但我認為大陸讀者能明白您這層涵意的並不多,因為還沒有要求一個人知行合一到這個地步。您是不是要求過苛?

 

  林:她談的畢竟是生命智慧的問題,生命的學問一定要有體踐性。如果今天我們談的不是這個,談的是社會組織,學者可以怎樣說都行,道理講得好就好了。生命的學問一定要看到那個一致性才有說服力。

 

  孫:您強調生命的學問,但在大陸,基本上的批評還是說於丹的講法有知識性誤導,他們也不認為一個談老莊的人不應當坐那兒簽名。

 

  林:在台灣,有人講老莊,一幫人沒事情就追著聽他講。我說你們這些學生多自我矛盾,老莊的核心是放得下,無為,你們卻是緊抓著老師不放,那你們究竟在學什么。

 

  孫:也許他們會說:我首先是學習老莊,得其精髓再放。

 

  林:就怕粘上去就放不回來了。

  孫:對,我也覺得那些追於丹的粉絲們其實不會因為聽她講莊子孔子而去回頭讀經典,他們已經習慣電視傳媒用這種方式將經典喂給他們了。

 

財富

 

  一、要看通到哪裏,才能說它的價值可在,金錢一樣有它的價值遞減效應

 

  孫:說到現在朋友間的微妙與難處,說到底常是金錢這一角色在起作用。現在的財富有了靈活支配的多種可能,所以大家見面,總不回避說你買股票還是買基金。如果沒有一個對金錢的基本態度,人最容易左右搖擺,追風而行。

 

  林:談金錢,一樣可以回到禪對所有事物的基本立場來談。在禪看來,修行與生活原都起自共同的基點:即生命的自由欲。自由欲所面臨的一個最深困境是宗教上的,亦即我們既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死後我們現有的自由也都會不見,能否突破死生這一自由的天塹,乃成為宗教的原點。而即使不談這個原點,即就生活中的種種其實也都是為求生命更大的自由而生的。你讀書,讓自己的知識領域擴大,你坐車,讓自己行的領域增大,但情況往往是:我們為了尋求更多自由所發展出來的這些手段,卻也常使我們變得更不自由。金錢就是個例子:貨幣的交換與金錢的積累,本來都是為讓人能更自由地活動,有財富其實就象征著你能做得更好、更隨心所欲,自由度當然更大。

 

  孫:一般人通常是這么看的。

 

  林:但吊詭又在於,金錢也可能成為一種生命的束縛。很多人積累金錢到一定程度,對錢就像對收藏品一樣,只成就了積斂的快感。有的人錢多了變得為富不仁,也有人一輩子節省卻從來不花,只為賬面上的數字感到高興。

 

  如此,當我們把所有目標都放在金錢上時,生命就變得愈為狹隘,許多人甚至為了金錢放棄友誼、愛情與生命理想。其實金錢原是中性的,它起的是媒介、搭橋的作用,因此要看通到哪裏,才能說它的價值何在,主體還是在人。只有在你曉得自己的人生要做什么時,金錢才能顯出它真實的意義。

 

  孫:我理解,有點像我們以前談人際關系,位置擺對了別人才看得對。金錢也是要擺對位置。

 

  林:是這樣。我們講語言無實義,只有在對應中才看得到意義,一句話不同人說出,放在不同人身上,結果可以完全不同,金錢也如此,這是禪的基本立場。再有我更想提醒的是,任何事物在我們有限人生中,都有所謂的價值遞減效應。把錢拿來滿足我們維生的基本需求,效用當然最大,因為它關聯到你的生存。當生活能溫飽後,金錢雖可提升我們生活的質地,效用就減了一些。再下去,金錢的作用極可能只是一種誇富,"我告訴你我有多少錢,我比你強一點。",甚至有些人連誇富都不敢,怕別人覬覦,於是與金錢間就轉為一種積斂的快感,只敢自己偷著爽。這時候更多的不自由就出現了,不僅是效用又減幾分,甚至會變成束縛。

 

  孫:但很多人會認為,我不必追求到後面那個程度,但也別被周圍的同事朋友比得很慘。飯桌上的最大失落可能在於,當大家都在討論哪個地段、哪些房子比較值得買時,你自己不僅插不上話,而且望塵莫及。

 

  林: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可以控制那個需求度,殊不知你常就沿著慣性走下去了。前面你曾提及我講過的一個例子,那是我一個學財稅學生的老板,開租賃公司,三十出頭,一年的個人所得稅要繳2800萬台幣,這還是三十年前的數目,這么有錢,卻一直悶悶不樂。問他為什么,他說他一直想成為那一行的翹楚,但卻一直擠不進去前五名。你看,有了那么多錢,還那么不快樂,所謂金錢的價值何在?如果它不能幫你達成你的目標與生命理想,金錢就只是一些滾動的數字,對你還是沒意義。

 

  孫:那許多人會對他說:還是賺得不夠多啊,再努力多賺些。

 

  林:他也對自己這樣說,問題是:不是你想賺多少就可以賺多少,更何況賺錢和快樂不一定成正比。這些年,我跟一些台灣富人相熟,這些大企業家們動輒資產就幾十個億幾百個億,但只有一個人的生活還可以,其它人都非常羨慕我。而他們一日所得卻可能是我的一生所得,在他們身上我特別能感受到金錢積累到一定程度後的價值遞減效應。

 

二、盯死了股市,也就把生命盯死了

 

  孫:大企業家的金錢是奮鬥出來的,許多人不一定羨慕。反倒是身邊那些靠股票、基金迅速致富的人,會吊起人的胃口。因為那更像個一日暴富的神話。

 

  林:真正的實情是:一日致富的永遠是少數,而且一日起來也可以一日垮,投機性冒險行為的規律大抵如此。說到炒股票,我可以舉我身邊曾有的例子。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台灣股市一片大好,股票經常一日數漲。一位音樂家朋友從台灣去美國,只一趟的來回,股票就賺進1500多萬台幣。但來年同樣是一趟,從台灣到美國,不只把錢賠光,還因為融資關系,欠了一屁股債。

 

  孫:有經驗的股民會說:那還是你不懂得把握時機。該收手時就收手。

 

  林:問題就在於,會冒這樣險的人,不可能只冒一次險。就像小偷不會說只偷一次大的就不偷了。善水則溺,善火則焚,這是必然。根本的還得從人生落點觀照,每個人在這裏都不同,只有明確了你的人生觀後,金錢對你的意義才會比較透徹一些。

 

  孫:那您就從來沒有動心炒股嗎?

 

  林:很多學生朋友也關心這個,一個禪者玩不玩股票?我是從來不玩也不感興趣的。這裏有兩個原因。首先,如果股票是那種自然性增值,和比較健全操作的,買股票絕對是很好的商業投資。但台灣不是,它的股票不是企業做好了自然就升值的那種,多是一種短線炒作、搬風遊戲。什么股好大家就往那兒湧,錢被移來移去,有人賺到有人賠。從我自己的宗教心來看,如果是在這封閉系統裏的搬來搬去,有一個人在笑,就肯定有一個人為此而哭,我不會參與這個。第二個不玩是,因為太煩了。天天盯著那個廣告牌,還提心吊擔的,生命如果是這樣,我就不相信你賺了那么多錢還能有時間幹嘛。如果一個東西非要你盯住不可,你的生命同時也就被盯死了。

 

  所以你可以看到,台灣股民特別有意思,只要大發的時候,花錢如流水,毫不手軟,什么心理?購買性補償,也只能趁此誇富。

 

  孫:但也有人會認為,正因為股票瞬息萬變,特別能鍛煉人的承受力與判斷力。甚至像大陸炒股出名的林園,在對大學生講演時還稱,能否持股也是考驗你的人性貪不貪婪。他認為那些能在股市成功的人,反而是不為一點風吹草動就心動的人。如果生活即道場,股市不也是個大道場嗎?

  林:台灣這些年就是這樣的大道場,可以看到有些人發了,有些人垮了,一場人生的遊戲在此反複上演。看多了之後,很多人反而會認為,我們的生命不一定要從有錢中走過。在股票這個道場中修行,難就難在,哪一趟才是你最後一趟?絕大多數人認為自己還有下一次,結果就被扣死。如果你能尋著機會一次撈飽,然後金盆洗手,我也蠻佩服的,該走則走,該斷則斷,這叫什么,大取大舍嘛。這裏面也包含著說如果我死在那兒也認了,能這樣取舍的人叫什么?豪傑之士。多數人哪稱得上這個!就是貪便宜,一日貪日日貪,斬也斬不斷,一輩子就陷在裏面了。

 

  孫:話是這么說,不過看著別人守著股票致富,許多人仍會心中一癢,覺得自己在白白浪費機會。

 

  林:從禪者角度講,別人發了就是發了,句號。不要在心裏往下想,他發了我為什么不發。你怎么看不到那些倒下去的人?有多少人發就有多少人倒,遊戲嘛,基本如此。還有一點,你要明白,就算是真發了的人,你也要看財富帶給他什么。如果帶來的是夫妻反目、兄弟不和,或生活中的驕奢淫欲,那也不是件好事。

 

 三、有過錢的人才能看淡錢嗎?

 

  孫:您的觀點說得沒錯,但是一些人仍持有一種觀點:只有見過很多錢的人,他才能真正放得下。一個很窮的人說自己對錢沒興趣,往往說服力不強。

 

  林:過盡千帆的確更有說服力。但我們不是要一個窮人或富人來告訴我們錢能帶來什么,問題在你自己的生活跟它的關系。台灣有對文化界的朋友,在都會裏日子過得蠻好的,後來他們卻選擇到台灣離島做陶藝,錢掙得不多,兩人加起來也不到兩萬,在台灣這是貧戶的水平,但每天快樂得不得了,因為可以看他們喜歡的海。這樣的生活取舍其實比富人更具說服力,在台灣越來越多的人如此追求自己的生活。當然你可以說台灣已經走過經濟比較富裕的時候,一般人已經有一定的經濟基礎,這是個原因,但主要還因為社會價值多元,大陸現在的問題是從過去思維的一元快速跳向經濟的一元,過去是閉鎖的一元型社會,現在看來開放了,但一切向錢看,仍然不能給更多生命提供尋求不同理想、建構不同生命觀的機會。

 

  孫:我剛才提到的見過錢放得下才叫放得下,因為這裏面是被真正勘驗過了的。比如像剛剛離世的陳曉旭,媒體那時報導她放下萬貫家產出家,我就滿佩服的,覺得她是真正的放下。宗教不是喜歡講勘驗這個詞嗎?

 

  林:不是任何事物都必須完全經曆才叫勘驗。菩薩畏因,眾生畏果,就是因為人可以在因地想象那樣的情況可以帶來多大麻煩。比如我沒有那么多錢,但我從不羨慕他們有那么多錢,這也是一種勘驗啊!不是說非要掙到那么多錢再返樸歸真才叫勘驗,是我和富人打交道時不生羨慕心,這就是勘驗。

 

  我們這些做藝術的人很容易希望借助一些人的資助使自己的藝術做得更大更好。但到現在,我並沒靠人資助過什么錢,都是有多少錢辦多少事。滿自在的,跟富人的關系也就單純,也更得到他們的尊重。在他們對我的態度中,反而看到他們對我的羨慕。

 

  孫:真的沒有例外嗎?那種又有錢又幸福的?

 

  林:當然有。華碩的董事長,習禪,有錢,但生活基本面是夠用就好,也沒讓孩子養成奢華習慣,另一位台灣觀光旅館業的領航人,麗致旅館集團的總裁,從財力講雖不是巨子,但一般人也羨慕得不得了,但熱心文化,成為一行的標竿。在生命與錢間,你能清楚地從他看到,誰依於誰,誰是主,誰是客,答案很清楚。

 

  孫:習禪的結果嗎?

 

  林:至少有修行的因素。要在有錢中不迷失自己,的確蠻困難的。因為你的成就既然在錢,就難免會用錢來衡量事物和人。台灣這些年,你看到太多人在金錢中沉浮,看多了就看淡了,那就是你家的事嘛!就像英不英俊也是你家的事一般,我不需要整容變成你,要在乎的是我到底還是不是我。

 

 四、沒有理財智慧,不代表你沒有生命智慧

 

  孫:不管我們投不投身股票,現代人希望自己有理財頭腦,還是對的。因為盤子就那么大,存基金還是投資藝術品收藏,有些方式如果玩得好,的確可以讓金錢穩步上升。現代人常說:誰會跟錢有仇呢?

 

  林:理財和股票又不同,大起大落沒那么厲害,計較心也沒那么濃厚。你去對應它是應該的,至少沒錯,這是活在當代社會的常態法則。

  孫:所以像我這樣只把錢存入銀行的人,常被說成是缺乏理財智慧。

 

  林:可這並不代表你缺乏生命智慧啊。我也不理財,錢夠用,幹嘛要理財。我的想法是行有餘力才做,不是每個人都非理不可。

 

  孫:許多人說為了將來養老用,或著應付意外災難啊。總的來說,現代人對未來都有那么點不確定感。錢如果不生錢,就會越用越薄。

 

  林:錢是越用越薄,但那么大的危機感,反過來就侵蝕了你當下的生活。更何況如果人生可以完全像某些人想象的理財那樣未雨綢繆的話,我們也就不需要有什么宗教心了。所謂的宗教心就因你知道很多事物是我們不能完全掌控的。即使要理財,也要有這樣的心態,也就是"行有餘力,盡些人事",對不對?要不然就永遠會失掉當下。

 

  孫:他也可以辯說自己就是參透了人生不能由自己掌控,才去為未來做些鋪墊。比如買保險,很多人擔心的事,如果一場意外就發生在眼前,自己沒有買,後悔就來不及了,還給家人帶來麻煩。所以要趁現在有機會,緊緊抓住。

 

  林:從宗教角度,人生沒有什么東西是你能完全抓住的。盡緣而無執,才是解脫之道。所以理財對,不理財也對。我以前舉例,有人習禪選擇向佛吐口水,有人選擇禮拜,道理一樣。重要的是不執著,重要的是這種形式對你適不適合。我自己不理財,花這些時間理財,不如花同樣時間好好過活。

 

  孫:這個尤其得想清楚,否則很容易覺得自己對不起自己。

 

  林:對我來說,理財就像得樂透頭獎,想著那么多錢要怎么分配,煩都煩死了。

 

  孫:怎么會煩?許多人長年買彩票,期待的不就是這個?

 

  林:台灣樂透彩頭獎金額有時可達好幾億新台幣,有天我心念一動,想不如隨緣想想自己中了頭獎會怎樣,於是就在腦子裏開始分配這些支額,房子的啦、老婆孩子的啦、宗教奉獻、文化贊助、旅遊、接濟友人的啦,就這樣想了一大堆,最後的結果是什么?想到孩子老婆可能揮金如土,想到多少人要你幫忙,想到有錢到底要讓人知道否?這些問題一來,我發覺生活步調早已亂了,也難怪在美國大樂透得主,幾十億台幣的,一樣平均在七年後回到原點,這么胡思亂想個二十分鍾,樂透在我身上就完全免疫了,因為,不值得嘛!

 

  孫:幾年前我剛到報社,一起進來的同事一起吃飯聊天,也說到中彩這件事。有人說,我要是中了彩,就把北京晚報整版都署上自己的代號。我們報社每個人都有代號,便於財務統計工作量。大家就笑,說這種想法和當年農民想當皇帝的願望差不多,就是整條路上的牛糞都歸自己撿。

 

  林:所以說來說去還是個臨界點的問題,每個人對錢的容受量不同。有了錢,沒有花錢的能耐,沒有激發出對生命有益的想象,錢就是負擔,簡單講,這牽涉到心量、能力,與情性。心量不夠,有了錢只會更閉鎖、更自大,做的還是原來撿牛糞格局的事。能力不足,想做些新東西,錢來得快去得也快。還有情性,有些人本性單純,來了這么多錢,只會煩死自己。

 

  孫:我不理財,但我還是看重保險。

 

  林:保險真要生效,你也就來不及了。

 

  孫:但我覺得保險的意義是不給別人、尤其是親人添負擔。

 

  林:有這點考慮,在惜緣的角度是對的。但惜緣的同時,也要有"兒孫自有兒孫福"這點對緣起的諦觀。人生在有限智慧下觀照到的生命荒謬我們必須承認,否則就不會有希臘悲劇存在了。其實我20年間豈止是不理財不投資,我銀行的存款也常常沒超過我半個月薪水的,但也沒慌過。至少這一點上我能說明自己對金錢的態度是有說服力的,不是我今天有錢了,對錢無所謂。說不安全,生命原來就如此不安全嘛!生命本來的不可測,無常迅速,才是最大的不安全,沒有為這根本的不可測而不安,卻為那些有限危險感到不安,也是眾人的顛倒。

 

  孫:除了未雨綢繆這樣的想法,不排除有些人樂於在理財方面玩自己的小智慧。

 

  林:有些東西跟你的生命情性相應,就做,重要的是能不被它綁任。非得怎樣,就變成生命的妄念。就像我的兒子不跟我學藝術習禪我也無所謂。有些人會說,沒有藝術生命會怎樣,還是那句話,別把生命說死,針對個案而定。我對孩子不安排,對自己的存款不安排,不是我要否定它的重要,而只是我們的態度,從宗教出發,就會曉得所有的安排都是有限的。過了一個程度,人就不要妄費心力,這就叫隨緣。

 

五、簡單的談發展,人就容易活在統計數字裏

 

  孫:不談個人的財富選擇,也有一種觀點認為,人的欲望野心是推動曆史發展的最大動力。換句話說,惡的勢力對曆史的推理作用更大。

 

  林:這是許多人的一種迷惘。大陸經常有句口號:發展是硬道理,從禪的角度講,沒有哪個觀念可以稱為硬道理的,如果它沒有因人對應的話。禪的基本立場是就事論事,那我們就拿它看這句話。如果是一個困窘環境、偏遠所在,你跟他談硬道理,也許是對的。但對於現在住在都市裏溫飽基本有保障了的、生命安全也沒有受到太多威脅的,發展是不是硬道理,有待商量的地方可多的呢!

 

  孫:對,現在很多地方的發展,看來是發展,卻失去了原有的文化價值,很難說是發展。

 

  林:我們在《十年去來》談到瀘沽湖的摩梭人,那時還覺得他們對外面的發展是有抵抗力的,對自己的文化能守得住。但前兩年再去一次,就發現改變了太多。我因此寫了一篇文章叫《摩梭的悲歌》,今年去麗江,也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寫一篇《有了麗江,輸了納西》的文章,但即使不談納西文化的處境,就只說麗江,我這題目可能也還得修正,如果麗江因為不合時宜的發展而失去了世界文化遺產這塊牌子,就像如果盧沽湖的姑娘變得和外面城市姑娘一樣,那會不會還有人跋山涉水再去到那裏感受他們的生命,感受那份獨特的文化呢?隨之而來的,也必然是旅遊經濟或至少是生活質量的萎縮。其實,我們所謂的發展,常常是以一個社會整體來看的,假相尤其大,發展的最後仍得回歸到個體生命來看。

 

  孫:假相又在哪裏?我們這個社會特別容易說:大河有水小船漲。

 

  林:發展時,主流的力量會更主流,邊陲的會更邊陲,所謂向上的力量,往往必須有墊底者的犧牲,老子說"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就是警告我們這個。

 

  如果全然認可妳說的這句話,人就特別容易訴諸完全客觀的、沒有個性的數據,有多大房、開什么牌子的車、年收入是多少才叫發展,好像數字增長了你就進步了、幸福了。不是嘛!人從來不是可以只從統計數據裏得到幸福的,他要有適合他質地的生活,否則,就回不到一種安然的幸福狀態中。

 

  孫:幸福的確是很個人的感覺。我當然屬於沒錢之列,但我替富人想的時候,覺得他們有時候也挺難的。比如一個富人真被一個女孩以身相許的話,還不知道人家看上的是他的錢還是人。我有時覺得這個觀點是替古人擔憂,但有次參加財經界一次書會,他們的確在討論美女對富人的陷阱問題,因為只要和你生了孩子,財產都分你一半。所以最後幾個財經名嘴總結一句:珍重生命,遠離美女。前面談到的朋友借錢的煩惱,其實也是富人的煩惱之一。你會碰到過度求索的人,也會碰到拿了你錢不領情的人。跟朋友親人的關系也好像不那么單純。

 

  林:這就像我從不印名片般。因為沒有它,跟人的來往才會真實。你若看到我的頭銜,會下意識迎合我,我還得花時間辨析你是個什么樣的人。錢其實也像名片,會帶著一些資訊,一定程度也是生命的甲胄,隔了一層。

 

  孫:我們看有錢人,也確實覺得隔了一層。

 

  林:反過來有錢人看我們也未必真實,他總覺得你和他交往就是有求於他。

 

  孫:那您生命中碰到向您借錢的人的話,態度會怎樣?有時我們在大街上遇到乞丐,總是在心裏嘀咕要不要給錢。

 

  林:乞丐討錢,我的態度是隨緣一念。你覺得該給就給,覺得不該給就不給。千萬不要有原則。像什么"我絕對不給,因為乞丐都是假的",或者說"一定要給,否則悲心不夠。"這都是原則,有這死原則就沒對應了。畢竟每個乞丐的動作形象都不一樣,激起你的情感也不同。重要的是不失菩提種就可以了,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負擔。

 

  孫:什么叫不失菩提種呢?

 

  林:就是你真要覺得他有困難就去幫他。

 

  孫:要是朋友向你借錢呢?

  林:也是隨緣。並且一旦借出就要做好不指望他還的心理准備,這樣自己才愉快。

 

  孫:莎士比亞戲劇中有句台詞說:不要借別人錢,也不要給別人借錢。

 

  林:台詞簡單,人生事卻不那么簡單。借了不掛於心難,不借,沒有人情歉疚也難。現前一念的悲心,隨份而為的對應,缺一不可,是借錢的修養,坦白說,能到此也就是道人了。借人如此,向人借一樣,借得要有感恩心,沒借得要有體諒心,也是人生的考驗。碰到錢,真是得修行,被借與求人,一樣都是境界現前的考驗。

 

六、感恩與仇富:當代人的一對難題

 

  孫:您說得特別對,被借與求人,對雙方都是一個考驗。以前這件事多簡單啊,你借錢給了人,人家就感恩戴德記你一輩子。現在則會出現我的朋友借錢給人那種情況,被借的一方反而覺得你是在施舍。仔細想,這個社會的仇富心態已經慢慢累積起來了。這個心態怎么化開?

 

  林:在禪,生命問題的解決,一定要回歸個案。當我們以統計學上的種種來作為自己生命觀、社會觀的基准時,最容易迷失自己。

 

  尤其在社會如此變動的現在,大家更容易心外求法,拿一些外在的標准放在自己頭上,實際上大可不必。仇富是個社會現象,它的解決,一樣得回歸個人問題的解決。這是我們在台灣走過很多變動之後所常感慨的。以前總說"經濟發展好了就好了","制度完善了就好了",後來發覺人心還是滿重要的。

 

  孫:人心?

 

  林:人心的意思是每個人都曉得自己的角色,知道自己要什么。我現在和富人一起,也沒有覺得有什么失衡,因為什么,就知道那些錢和我無關嘛。吃飯,一胃之納;睡覺,一臥之榻。家裏多擺幾張床、頓頓都要滿漢全席,這對一個人都是假相。誇富而已。

 

  金錢不是不必須,但一定要明白你得到它是為達成什么目標。

 

  孫:不仇富,起碼要有感恩之心。媒體最近也在討論感恩這件事。先是一群受企業資助的學生,並沒有向企業寫什么感謝信、學習彙報之類,企業就表示,資助這件事要停止。媒體站出來討論,有的說你幫助窮學生時,不應該想到回報,感恩這件事不能勉強別人做。有的則說,如果沒有感恩,這個社會的慈善就是冷冰冰的。類似的例子還包括一些慷慨解囊、扶危救困的明星,反過來又成為被討要的對象,如果不給,還會遭到當事人的謾罵。對於這類現象,您怎樣看?

 

  林:我先從企業與明星這方講起。佛法在談布施時,有所謂"三輪體空"之說。三輪指的是施者、受者和所施之物,空就是看這些東西都要有一些空性基礎不能執著。你做這件事是應緣而為,本來就不應該放在心上,否則就不只變成生命負擔,而且淺化了因緣的道理。如果一想到你是施者,受施予別人,就要別人感恩圖報,如此的因緣就成了單向因緣。但要知道任何事即使是從現實來講,也都有它的蝴蝶效應,都是由不可思議的複雜因緣構成的。佛家講三世因緣還更複雜,更長遠一些,一個施予的行為本身就不能這樣簡單來看,現在看來你是施者,焉知從長遠因緣來看,你只是在回報他前世給你的恩。

 

  但這樣說也並不意味著,你就隨意布施。在這裏面同樣要有智慧的觀照。什么人最需要布施?哪個地方跟你因緣最深,還是有你的智慧判斷在裏面。

 

  再從受者來講,你也不能把自己的處境都歸到別人或社會身上,也就是不能只看到緣而不看到因。縱然你可能地處邊陲,一出生命運對你就有不公,但當你把一切都推給社會時,談向上、超越就不可能。在受者,一定要有改變命運的努力,而有人把好的緣份交到你的手,你當然也要有面對甚深不可思議因緣的謙卑。由此而生感激之心。要有惜福心理,即使你得到的未必比別人多,但對照過去的困頓,以及比你還不如的人,你就要對這改變心存感恩。

 

  從因緣角度觀照,作為企業,即使沒有得到回報,也不會是一腔憤懣,或許只是遺憾:這樣的緣份何以不能成為繼續擴充下去的善緣;而從受者角度,佛家談惜緣,對一般緣分都得如此了,何況來自一個看來不相關人的因緣呢?不能認為別人只是行有餘力,理該如此。施、受之間能如此體會因緣,善緣就會愈來愈深。

 

  孫:我現在覺得可能有一種表達方式的誤解。具體到企業那件事,它可能太看重短暫而具體的響應了,像寫個感謝信、彙報信啦,送個錦旗什么的,而受資助的學生覺得:我努力學習,將來報效國家,不可以嗎?或著說,我有感恩之心,但我不希望就這么直白表達。於是在對方看來,就是冷漠了。

 

  林:佛家談三世因果,無盡緣起,有異熟果的說法。異熟,是在異時異地乃至下一生才成熟的果,的確,這個善緣種下,哪天收成不知。以人的有限智慧,還常常是到最後才發覺種種都起自當年的那個因。更何況禪宗談因緣,同一件事沒有哪種對應是任何人做都叫對的。舉例來講,誠實是美德不,但你遇到一個得了絕症同時又患憂鬱症的,你能不說謊嗎?你真把實情告訴他,沒准第二天就崩潰自殺了。所以有些學生認為自己不需要或不適合那種實時性的表達,也不算錯。但這樣想時,還是要看,有沒有給自己留了可乘之機?

 

  孫:為什么這樣說呢?

 

  林:很多事情如果不直心而為的表達,善念可能就飄掉了,除非你有特別堅定的意志:我發誓,將來一定要回報。

 

  想想小時候,我們的志向有多大,但長大後呢?大部分人還不是意志消退,並沒有努力去達成那個目標?

 

  孫:我覺得還是要時機相應。我其實也不喜歡一個人幫了你就要求你馬上做出回報。人有時著急回報,是帶著兩不相欠的心理做的,反而不能把這種關系加深與拉長。

 

  林:那當然。社會壓力下要求一定要怎樣怎樣的制式做法,往往會有副作用。我們更要看的應該是,這樣一個緣份有沒有繼續發酵的可能。與其看這些人現在對企業有沒有回報,不如隔幾年我們看看這些受幫助的孩子,生命觀有沒有因此改變?是更懂得回饋別人了呢?還是覺得自己的一切得到都理所當然。

 

  孫:受施與感恩要建立良性關系,最怕的還是一廂情願。現在經常流行角色互換。讓城裏孩子與鄉下孩子交換體驗生活,但後來也漸漸發現,窮孩子特別容易心理失衡,甚至可說是心理受挫。

 

  林:這當然有可能。生命情境的轉換,連同生理心理的調和與超越,原本就需要智慧。以為體驗就可以決定一切,這種想法未免簡單。比如面對困難這一件事,有些人可能覺得這就是超越的動力,而有些人則會產生"天何負於我"的悲怨。生命的複雜與不同就在這裏。

  如何讓彼此觀照到生命的豐富性,才是最重要。這樣我們可以看到,窮家小孩子有他生命體驗深刻的地方,富家小孩也有屬於他自己的困境。我們旁人也許覺得他那么優裕了怎么還會有困擾,其實對當事人來說,只要是生命所不及之處,就是大困難。

 

  有了生命的豐富觀照,才有加深理解並成為朋友的可能。也就更可能看到:世家有世家的好,寒微有寒微的好。一個人兩邊都看到,心態就能更徹底平和。

 

命運

 

  一、生命可以想象,生涯不能規劃

 

  孫:和您聊天,感覺您特別不喜歡安排這個詞。但是當今這個社會,職業規劃師已經成為一種職業。規劃師其實就是替別人的前途做安排與選擇,現在大陸也有人在做這方面的事,書出了一本又一本,講起道理也頭頭是道,好像很受歡迎。

 

  林:我演講時,遇到這類人出現,會客氣地請他出去,因為不相應嘛。缺乏智慧、狂妄的人才會自以為可以教人生涯規劃。要我說:"生命可以想象,生涯不能規劃。"

 

  孫:這話怎么解?

 

  林:想象是我們的權利,生命本不可以說死。但要去實現,還得隨緣而為。教規劃的人隱然地以為自己像上帝,荒謬在於告訴你幾十歲該做什么,而不是想做什么。

 

  孫:但很多年輕人畢業一開始就是不知自己想要做什么啊。"生命可以想象"的格局天馬行空了些,不足以令他的內心困惑釋然。求教於所謂的職業生涯師,我覺得就像修小乘佛教一樣,你給我基本規則,我照做就是。規劃的對象是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我聽過一個職業規劃師演講說,如果四十歲以上的人去找他,他就不管了,自個兒悟吧。

 

  林: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們回到禪的基本態度來談這個問題。所謂智慧,是不會告訴你一個既定答案的。智慧其實更是一種態度,有這個態度才會有真正的答案,人、問題、答案之間的關系應該是很有機,且因人而異的。你問什么是道時,禪師有時答即心即佛,有時答非心非佛,有時講不是心不是佛不是悟,有時講平常心是道,有時又講庭前柏樹子。為什么有這些不同呢?這不同回答裏其實包含著同樣一種東西。就是一種態度、觀照,但卻絕對不會是一個固定的答案。

 

  生命的迷失往往在於,我們都想求先知給予一個具體答案。像宗教也是。它本來是對生命最根本的來去問題做探索的,但我們也極容易把這交給另一個人來幫我們決定。所以才會出現"有所宗謂之教"的說法。但信仰如果是信一個神奇的教主,盡管他在曆史中出現過,卻已一定程度被理想化、神聖化、絕對化,你就從他那兒想得到更明晰、不需思維觀照的答案,毛病就來了。宗教當然是關聯奇跡的,因為它跟超越有關,但為什么許多人談宗教就只在怪力亂神上打轉,就跟人們這種基本態度有關。

 

  同樣地,世俗事務上,許多人也試圖求助於別人給予一個確定答案。我也年輕過,當然理解這解惑的迫切心情,但你只要仔細想想,如果這世界真有那么多有效的既定答案,又怎么會還有這么多的問題依然存在?

 

  禪宗講公案,公案給我們最大的啟示是:你只有把自己作為當事人,將公案內化成你心裏真實的情境,這個公案才對你有意義。否則,他的答案還是他的,跟你無關,隨意拿來用,就像砒霜,用適當了是藥,用多了就是毒,東西一樣,放在不同人身上作用就不同了。

 

  孫: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您對生涯規劃師的反感與懷疑主要是因為他給予的答案太明確?

 

  林:不只這些。生涯規劃裏有一種強烈的自我中心,暗含的意思是說,一切照我們安排,就可以好。要知道世事多變,多少事是只能想象不能規劃的。你真這么替他規劃了,他也照做,還沒成功,就特別容易產生挫折與怨天尤人。何況生涯規劃時我們總以己意作為好或不好的判准,要萬事皆備於我,先不說規劃能否達成,單以佛法的角度來看這件事,這都在加深我執。

 

  孫:但規劃師會強調,他為這個人做的安排是傾聽了求助者的真實訴求做出的,他只是按照社會發展的趨勢與需要做點引導而已。

 

  林:對啊,這種規劃更多帶有社會投射的意味,人雖然有社會性,問題是你還是你自己啊,以一個趨勢、一個統計學上的眾趨多數作規劃,很容易迷失自我。再說,規劃師又怎能那么深刻地理解不同的人呢?從修行角度說,有時我們對自己都非常迷惘,你卻能如此地給予別人建議,還建議得如此明確,坦白說實在大膽。

 

  孫:但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內心不明確的話,心裏總是很慌的。現在大學生就業壓力那么大,甚至有說法是:一出校門就意味著失業。即使有選擇放在那兒,他還是不免躊躇:到底是按照興趣找職業呢,還是將二者分開更好?

 

  林:各種可能性都跟心態有關。有人將興趣與職業二分,分得很幹脆,也分得理所當然,我覺得不失為有限人生的有效選擇。另外一種,興趣和事業合一,一直在做喜歡的事。這聽起來最讓人羨慕,但常就沒有放松的時刻,有困難時往往挫折感也更強。我所強調的心態是說,你要知道,只要是相對世界的事情,總有它的相對性。關鍵在它的正負面都要觀照得到。當你將二者合一時,就不能要求自己有上下班時間,像我就常常夜晚十一點還在接電話,好像不必上班,其實二十四小時都在上班,很難有真實放松的時候。好處是人、事業、興趣渾然一體。

 

  孫:但也有人擔心,沒有切割的生活會破壞興趣的純粹性。

 

  林:那倒不必這樣想。純粹是什么?像人常常講愛情是純粹的,純粹得最後都不知怎樣走的,這都是人思維中的假相。禪從來不講純粹,因為從佛教的道理來看,事物因緣而生,因緣而滅,都是依他性的存在。

 

  孫:那一個人是不是應該做一下自我規劃呢?

 

  林:自我規劃看似來自對自我的了解,但也難免一廂情願。我說的人生可以想象,這想象當然不是漫無邊際的想象,想象也必需隱含著對自己的了解與期許,但這裏沒把人生說死,就較為謙卑,較有彈性。規劃往往讓我們喪失了彈性,路一走錯,挫折感更強。

 

  我為什么說規劃生涯十有八九會不成功?你只要想想人類的欲望有多少,還彼此沖突,同一天裏賣傘具的希望下雨,開洗車房的希望天晴。你說老天該站在哪一方?

 

  我在《千峰映月》裏引過一句禪詩:"天曉不因鍾鼓動,月明非為夜行人。"日明月明本是自然現象,但透過人類情感的對應後,就覺得它與自己有關,這是一種顛倒。生涯規劃這件事,不斷觀照,就會發現裏面根本的問題是在於,我們從小就希望得到一個明確答案,有個安頓。

 

  孫:還是那種感覺,人們明確了目標後,心中會踏實些。

 

  林:變動的社會,這種心情尤其可以理解。一個人尋求軌跡,算不得錯,從禪當然也接受這種行為,但談規劃也不能不看到禪所強調的活潑性。禪不是說一切的明確都沒意義,問題是你會不會被它限制住。尤其當一個觀念變成社會的流行時,你是否能看到它已大大違逆了緣起的本質。否則尋求安頓的這個行為,反而會帶來更大的不安。

 

二、人生四件事: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遊於藝、志於道

 

  孫:雖然您覺得生涯不可規劃,不是也說:人生四件事,必須觀照到嗎?我記得好像是: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遊於藝、志於道。這不也是另一種規劃?

 

  林:這是方向,不是規劃。我是在提醒大家,如果我們試想觀照自己的生命,有四件事可以讓我們的體驗觀照得更深。這裏並不涉及到具體內容。比如我不會明確告訴你一定得讀哪些書、去遊哪些地方、具備哪些能力之類。想要建構一種系統的完整,以為即此就可應對萬事萬物,是違逆禪的態度的。

 

  孫:為什么這四件事很重要?

 

  林:讀萬卷書是說人的經驗原離不開語言文字。而在這么廣闊的世界裏,我們一生也只能走自己這條路,直接的經驗固然深刻,但難免受局限,所以要透過讀書吸取別人經驗,它是使人生廣闊的重要鋪墊。當然,書讀來讀去還是概念的東西,行萬裏路就是直接在生活中開拓、深化。即使是從書中得來的知識,用這種方式印證,境界就有不同。"遊於藝"指的是藝術對我們生命的移情作用。能行萬裏路的人畢竟還是少數,遊於藝因此是深化拓展自己生命的一個關鍵。本來藝術就是生活的化身,更是一種生命的聚焦,它讓生活中某些感覺、觀照透過藝術品,直接穿透你,你於是就可以較不依賴旅行之類實際經驗的對應,有時還能有著比前者更強的領受。在這裏有集前兩者經驗於一身的味道。而"志於道",是說我們的很多東西最後都應回到生命觀照的原點。生命是一切的原點,要回到這原點來思考與觀照,才能照見所得答案與自己真實的對應意義。

  而這也是為什么禪會常提醒大家"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因為我們談很多東西,都在為學日益,在擴充我們的知識經驗,但這個經驗如果沒有回到生命這原點來看,就會令我們更痛苦。"志於道"是原點,也是終點。

 

  孫:不過我在《十年去來》中感受您對讀書的態度是:您很早就只讀佛教原典,而不太讀其它書了。您說"有些書一打開就知道它對自己有沒有意義"。這和我身邊很多人態度不同,他們仍然認為,開卷有益,多多涉獵總是好。

 

  林:開卷有益還得有兩個前提,你跟它的相應如何?否則,積累愈多可能愈雜蕪,何況"生也有涯,知也無涯",到了一定年紀,還只一味拈提開卷有益,也是對書的一種執著。我自己在這方面很早就看破了。當然,除了自己專業外讀些科普書乃至隨意瀏覽,對了解世界是有幫助的,但就好像一個人可以有微積分的觀念,卻不必一定懂得運算一樣。在求知的過程中,一有不懂就心有不安,也大可不必。宇宙間總有無窮的事情尚待挖掘,你要想的是,它跟你的生命關系何在?有這點觀照,怎么讀都好,缺了這點觀照,怎么讀都錯。其實讀書也是一種慣性,要用這種慣性讓自己跳脫自我的其它慣性與局限,其實沒想象地那么直接,在此還需要一些智慧。

 

  孫:無論您談讀書還是旅遊,我發現最終都要回到您說的第四件事:志於道上。就是無論我們怎樣熱愛讀書、迷戀藝術或旅遊,它最後都要回到生命的反省。我理解,它在這幾件事情上有統懾作用。如同風箏飛得再高,線總要在手上。要不然,就藥毒同性,你耽溺於這件事,反而為它所害。且離本心更遠,不知我理解得對不對?

 

  林:沒有了道,缺乏了這最本質也最終極、最普遍也最個人的觀照,其它事物都如論語所說的"致遠恐泥",但話說回頭,如果離開了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遊於藝這前三事,直接就談道也不行。禪談"以用顯體",道只能在實際生活中體現、勘驗,才不致淪於生命的空疏或概念的異化,許多修行人,經論不深入,一下子就栽入法或師門的崇拜,有更多人修行變得更封閉偏執,視其它人事為無物,都跟這有關。

 

三、算命與看星相是一種生命的謙卑嗎?(此處小標題請與目錄統一)

 

  孫:生命非常奇妙,您也反複說生命不可說死,那對時下流行的星相解命與算卦、看面相會持什么態度呢?

  林:正因生命無比奧妙,所以算命、看星相之類看來尊重天命的行為,本質反而是一種褻瀆,而非一種謙卑。何況時下流行的多數算命和星相,是一種簡化的算命。它依有限數據而來,有時更直接就是電腦算命。如果能這么簡單地窮究生命的話,所有事情也就可以不要像現在這樣玩了。

 

  孫:但是算命看手相或著用易經算卦,不是在中國流傳了幾千年嗎?

 

  林:過去中國人有一種說法,你要算的話,必須總和十二種算法之後,才能真的了解你未來的軌跡。但在此也沒把它說死,因為還有句話叫:命已定,運可改。

 

  孫:十二種說法指的是什么?

 

  林:十二種相法,包括骨相、面相、手相、陽宅、陰宅、八字、流年、聲音等,統統加起來。

 

  孫:我不太懂陽宅是什么?

 

  林:就是你家裏的風水。其實這些因素加起來還不夠,算命者還必須閱人無數,再回到人那種直覺、靈感,才會准一些。說到易經算卦,它所留的解釋空間也比現在的算命要大得多。在易經成長的那個年代,是巫醫藝三者合一的,那時人占卜算卦,心理主要是敬天畏人。盡管從禪來看,它並不是究竟智能,行為本身,則是謙卑莊嚴的,跟我們現代人的心態不一樣。

 

  孫:估計我身邊的仙兒還沒您清楚算命這件事。我有時聽一個人講誰是什么星座,分析的語言就像是描述那個動物。比如雙魚座的特性就是水中沉溺的感覺。

 

  林:真要算命,可以讀讀《了凡四訓》這本書。這是明代人袁了凡60歲時寫給兒子的家訓。第一段就是立命之學。讀好這一段,怎么算命就能拿捏了。

 

  孫:您的這種態度是說,過去的算命還靠譜一點,現在的……

 

  林:過去算命絕大多數也是江湖術士,難免怪力亂神。我是說算命在一個文化中積累出來的形貌或理論,是過去那個樣子。我承認西方談星相學也有它的曆史,而我們現在只是把它簡化。如果我們今天斥責以前的農民出門看黃曆是迷信,現在這些看星相的,其實比他們更不知要簡化多少倍、粗糙很多。

 

  孫:不過人就怕被一個毫不相幹的人說准了?那時你口說不信,心已在動。

 

  林:我自己過去也認識蠻多算命師,我的觀察是這樣的,有些東西相由心生,他們看得出來。有些東西他們有自己的公式,但准與不准,又牽涉個人的體驗、解釋。此外還有些東西是靈感,問他們為什么有這個答案,他們有時也說不上來。但無論如何,人是複雜的有機體,佛家還講無盡緣起呢,當然不可能像一般人所想的,用一些量化的客觀知識或公式就能解釋清楚。

 

  其實,中醫講望聞問切,相命也離不開這個,不是有個神奇的公式或定論擺在那兒就可以。《了凡四訓》中提到,雲穀禪師給他一個功過格要他照著積功蓄德,命運就會改變,其實任何人在任何時間種下善因或惡因,後果就改了。因此,用現代人能夠接受的話,我們也許可以如此說算命:了解一個人在目前條件下生命的最大可能性。不過,只要在這裏添加一點因素,整個也就改了。

 

  孫:我比較怕算命,主要是怕自我暗示。但也有人就不同,他認為知道了結果,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改進。

 

  林:作為自我了解,當然可以。當成倚賴,就後患無窮。吊詭的是,如果能把它當成自我了解而又不為其中說法所困,你已是悟道的人,也根本用不著算命了。

 

  所以現代人算命,說算算當參考,算了吧!這不可能。為什么我們談悟道時常用句禪語說"直到如今更不疑。"佛家談生命的無明常提到的貪嗔癡慢疑五毒中,"疑"最難消除。尋常人只要算命的告訴他哪年你會怎樣,嘴裏說不信,心底其實已經發毛了。

 

  孫:通過掌紋看相,我們的態度可以有所保留,但如果是通過掌紋看健康呢?我前一段時間參加過一個掌紋診病書的首發,那醫生可以從一個人的手相看到他早年得過腦炎,挺神的。

 

  林:這是醫學。相由心生,中醫尤其重這個。何止由心生,整個身體內在器官的情況,都會在外貌上顯現出來。很隱微,但內行人看得出。人人都有罩門,你哪兒不好,行家一眼就看透。所以有"觀人於微"一說。

 

  孫:觀人於微?

 

  林:我寫《兩刃相交》書時特別專章提到,對一個修行人的勘驗就在此。本來,一個修行人有怎樣的內證,就會有怎樣的外顯。這並不是說他一定會飛簷走壁、冬夏一衲,不一定,他也許就表現得了了分明。但即使有些跡象不那么明顯,卻總有和常人不同之處。

 

  說到觀人於微,我舉個例子。我說我不喜歡李登輝,並不是說他當了總統後如何如何,而是看到過早年蔣經國跟他講話時,他兩手並攏緊貼褲縫、身體往前微屈15度的樣子。會對權威如此服從的人,也會要求他的下屬如此服從。就像虐待與被虐待狂,常是一體兩面般,當一個受虐者變成領導時,他也會成為施虐的一方。

 

  再有就是功夫明星李小龍。我1982年去美國,那時候大陸才剛開放不久,外面世界對中國了解不多,李小龍就是個代表性的中國符號。我那時就跟一些朋友私下說:這個人活不長。果真,半年之後暴斃。

 

  孫:根據是什么,究竟看到了什么?

 

  林:我沒那么神。我是看他的訓練方法。他練得太累又不注意休息,強迫訓練,還用機器擊打自己腹部。拍片更日夜顛倒,真的是把生命當玩笑在玩。

 

  孫:他那些訓練不是在強身健體嗎?

 

  林:20世紀初日本風行一種靜坐法,叫岡田式靜坐法。創始人叫岡田虎次郎,身材魁梧,聲若洪鍾,總之精神十足。他到處宣揚他的靜坐法,一天只睡兩個小時,突然有天就死掉了。人啊,還是自然產物,我當然不是說這裏不可能有超越,但內在如果不是一個真實了不得的境界,就靠這四大和合的形體在撐,危險還是很大。

 

  孫:看起來算命准的人,估計就是有這樣的功力。觀人於微。有人給您算過命嗎?

 

  林:要說怪力亂神,我也真見過神准的那類,但還沒能撼動我心,所以算我他們也毛毛的。不過真要能完全不受它影響,用禪宗講法就是,不與萬法為侶,已是悟道的人。

 

  孫:我不是悟道之後不去算,而是膽怯不去算。

 

  林:怯懦有時也是一種智慧啊!

 

  再舉個例子你可能更明白些。日本有個禪師忘了叫什么名字的,他對周易文王卦很在行,信徒信他信得不得了,但有一天他就不算了。為什么,因為發覺自己也受限於這種生命觀念。如果要做不與萬法為侶、自由透脫的人,又怎能被一種固定的觀念所限呢?

 

四、人的命運是上帝安排?但上帝如何安排我不信上帝呢?

 

  孫:說到命運,佛教教理給人的感覺是:命在自己手上,心轉境則轉。但是信基督的朋友會告訴你:人的命運是上帝安排的。聽著很宿命。

 

  林:是的,佛家的因果論跟宿命論不同,它的任何因果裏都有主因、有助緣,生命在這中間隨時可加入很多東西,運就改了。比如《了凡四訓》中,雲穀禪師讓袁了凡畫功過格來匡正自己的行為,他照此做善事,命運真的轉變。

 

  孫:但您怎么回應基督徒的這種說法呢?

 

  林:上帝可以安排我的命運,但上帝如何安排我不信上帝呢?

 

  所有的安排論點中,都面臨人類意志自由選擇的問題。為什么存在主義會喜歡談薛西弗斯那個推石頭的故事呢?"上帝可以決定我推到上面力氣已盡",但石頭滾下來後,下次推還是不推,終究還是自己可以決定的。

 

  孫:您這么說,基督徒們會不會覺得您在批評他們?

 

  林:對上帝的這種理解,是一種皈依以後的結果。基督徒把一切都歸諸於上帝,這種感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作為外人,也可以理解。但那樣的經驗如若隨時擴大到別人身上,就會有危機、盲點在。如同我們有些人信佛,一廂情願地認為,只要燒香拜佛,命運就好了。那你想想佛菩薩是不是好自私——信我的,命就好;不信我的,命就差了。從這樣一個與上帝、與佛的關系角度契入道,總是有局限的。

 

  孫:但在這裏,我想提一點。當我們從一個非基督徒眼光說上帝無法安排我們不信上帝時,西方人嘴裏的上帝,是否是一個明確的宗教皈依的對象?會不會是宇宙間一種無形的力量?愛因斯坦這樣的科學家最後選擇信仰上帝,會不會是他探索到一定程度,也感知到了這種力量?再有,《了凡四訓》中有功過格,我這幾天讀到的《維多利亞名人傳》,紅衣主教曼寧童年時代也接受過類似的教育,他的家人告訴他:上帝有一個本子,裏面記載著我們的每一件事。如同我們中國人說:老天自有一筆賬。從這個角度看,也許西方人說的上帝,和中國人說的天意,或著佛教講的法,有接近的意思。

 

  林:終極上,你當然可以把上帝和法看成是同一件事,只是在人的意念裏,就存在著是否該有人格形象的分歧。佛教喜歡講法爾本然,即法就是這個樣子,但不會立一個法背後的造物主。西方人認為一個有序的世界,總會有一個作因。而宇宙既然是有序的,當然有宇宙根本的作因,這個作因就叫上帝,只是他們把上帝人格化了。因此面對命運時,有些人就直接認為,我信上帝得永生。但是,我信上帝又做壞事會怎樣呢?是否也得永生?或者既然做壞事就不叫真信上帝?對此,不同的教派也在做自己的思考。

 

  比如新教裏的卡爾文教派,是一種帶些神秘主義味道的教派。他們就認為,上帝既然是全知全能的,又怎能是我們有限的智慧所能測度的呢?所以信上帝得永生,也仍是人的一種揣度。以有限的智慧測度上帝,是人類的僭越。他們因此認為自己必須體現出某些德行出來,不僅讓自己也讓別人感到上帝已進入你的心中。於是,你會發現,曆史上的新教徒生活非常自律,是摒除了某些物欲來勤奮勞動的,為的是什么  彰顯上帝的存在。因此,德國的社會學家馬克思•韋伯才會寫一本《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深刻地闡明,資本主義看來很看重錢,但它最初的興起,與基督徒這個非功利的初衷是分不開的。

 

  至於我們民間所說的閻王有一個生死簿,或著有什么方式可以裁量自己的功過,這個功過在佛教看來,是沒有誰能做這個裁量的。因果就像宇宙間的法,法爾本然,本來就這樣,所以才會出現天道無親這個說法,無論你信仰誰,法該怎樣就怎樣,不會因此就偏袒一方,讓他獲得寬恕與尊寵的。

 

  孫:我還是覺得這裏面佛教和基督教是內在相通的。

 

  林:當然。宗教是建立在人類對生命有限的反省上的。雖然有曆史上的宗教戰爭,宗教徒也可能會因為信仰而狂妄,但基本上宗教的原點是來自於對生命有限的觀照。初心是謙卑的。因為謙卑,當然就觀照命運的安排;因為謙卑,所以沒有一個宗教徒會想逆法而為。但在佛法,人更是這萬法的一環,是在這萬法緣起中可以起作為的,所以說隨緣作主,他並不是一個宿命論者。但話說回來,即使是一個宿命論者,也不會認為自己應該像目前的算命般了解自己的命運,這在他也是一種僭越。

 

加減的世界

 

  一、擴展自由是生命最大的價值

 

  孫:您是習禪之人。禪有應對當下、觀照當下的能力。如果問您如何在一個加法的世界活出自我,您有什么建議?

 

  林:根本上,禪就是一種生命的減法。人從出生,就一直在學習,也就是都在過加法的人生。而禪卻為我們提出了一種減法的可能。這種減法究極意義來講,當然是佛教所講的,人人都有佛性,只是後來受了熏染就活在一個概念分割的世界裏。你能把這概念分割的世界去除,就能契入直觀,活在一如。而就相對性來說,一個人從自然到人文的生命過程中,前半段大體是一個加法的過程,所謂增益其所不能,但"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在上半個階段我們盡管學了許多的知識、生命態度與社會價值,但這些後來也形成了我們生命中大的負擔,因此在下半段的人生裏,還更得力行減法才可。

 

  孫:什么負擔應該被減掉?

 

  林:首先它讓我們活在慣性裏,使我們陷於佛家所講的所知障中。要能不意必固我,就有他的困難。然而,更吊詭的是,我們後天所學到的,原本是在讓我們更能應對於各種自然與人文環境,到後來卻反過來束縛了我們的生命,使我們愈加不自由。就像錢財,本來人藉由它可以買喜歡的東西,營造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又有多少人能不被金錢所役?我們看到許多富有的人,錢對他卻只是個賬面的數字,人竟日就在這數字的上下間提心吊膽,惶惶不安,反而限制了自己的自由。

 

  孫:您在這裏特別強調生命的自由,為什么?

 

  林:自由的追尋,其實是生命一個最重要特征及本能。就此,我個人最喜歡引用日本佛學家木村泰賢的話。他把所有生命的本能分成三種,一個是自我延續的本能,也就是生存欲望,而食欲就是它最重要的聚焦;另一個是自我擴展的本能,繁殖族群,性就是它最具體的顯現,所以告子說"食、色,性也",但木村泰賢認為只這樣來解釋生命的共同特征還不夠,他認為,生命的根本特征或與無生物最大的差別在於,生命會擴展自己的自由。小至微生物,大到鯨魚、大象都如此。動物不用講,植物也在它的枝葉、根部做擴充,我們甚且可以說,所謂食、色,自我延續、自我擴展的欲望也都是為這擴充自由的目的而存在的,自由欲因此可被界定為生命存在最根本的一個坐標,而對人類,自由的重要了更不只在形體,還有心理的自由。所以佛家把最深的地獄稱為無間地獄,這無間就是生命沒有空間,痛苦從沒間斷,是個比上刀山、下油鍋更慘的境地。

 

  孫:文明與科技的進步,資訊社會資訊的多元,一般會給人印象,現代人享有的生命自由會比過去多許多。至少認為這是成正比增長。

 

  林:在某些地方的確是,許多地方又不盡然。比如在洞悉天災人禍上,現代的科技水平提高,確實讓現代人不像古人般,隨時得活在憂患與恐懼中,在這方面,自由是加大了。但許多時候,為得到解決不自由所發展出來的種種,在當代卻又對我們生命形成更大層次的不自由。現在社會創造了無限需要,盡管也提供了許多滿足需要的地方,但結果呢?它只讓現代人活得更累,並不會因此真有幸福感。在這個角度,禪的減法哲學在這個時代更具有當下的意義。

 

二、加法世界如何做減法

 

  孫:即使不怎么參禪,做減法這樣的規勸也會隨時聽到。現代人活得都挺累,尤其都想做減法。但想與做又是不同的事。於是現代人經常講的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說攝取資訊這一簡單的事,大家活在同一個場中,彼此聊天得有談資,共同的話題變得很重要,哪怕有些話題就是口水。許多人為了成為圈中人,也得不斷在資訊裏跋涉。

 

  林:你要契入一個團體或氛圍時,前提是對它多少有所了解。為什么我們積極參與某些人際或事物網絡,卻感受不到生命的意義,關鍵就常在於此。而減法的意義是讓你更無慣性的、更自知之明的觀照自己所參與的事務;它除開作為禪者在修行上的一種徹底攻堅外,談到在契入常人生活,就是要讓你了了分明,使生命更具有聚焦的能量。要知道當我們的生活中有無限的觸角時,力多倍分,就不可能對某些事物真正深入。

 

  孫:為什么禪者要比常人更能做減法?

 

  林:禪者講究如實、透徹地觀照與我們相關的事情。它不僅是一種態度,而且是一種實際的修行,比如禪者為什么要坐禪,就是要把你的心調到能觀而不動。能觀就是如實的觀照,不動就是不被它牽著走。如果能夠觀照到它又不被它牽引,不心隨物轉,它和你之間可以有的意義才能看得很清楚。當你的心變得很細膩,常能返觀自心時,你的主體性就越來越強,外物想要撼動你也難。

 

  孫:是不是因此就能分清情境的層次,將不主要的減掉?

 

  林:對,這樣焦點就更集中嘛。現在大家都開始談減法,是在加法的世界活得不勝其累了。其實無論活得如何,減法一定要成為人生思考天平的另一端,時時做參照,人才不容易失掉自我。

 

  孫:不過我從您的生命實踐來看,禪者的減法修煉反而讓他可以做比一般人更多的事。

 

  林:減法的修煉使人在重要事情上聚焦,這還只是對禪一般的經驗體會。更高的境界則是:你可以在諸多事物中遊來遊去,每件事情又做得比常人更透徹。因為有了那種了了分明的觀照,不被外務所牽,心就像鏡體一樣,觀照萬物而不被萬物所轉。所以能"無入而不自得"。禪有一句話:"無一物中無盡藏,有花有月有樓台。"無裏可以產生有,能創造出最多的事務。禪對有的態度其實是這樣的。大乘佛法裏面有一句話:"真空妙有",沒有真空,那個有就是死的有,就是執著的有,就不是妙有。還有一句話叫隨緣作主,禪者面對事物時,要能在當下裏映現出它對生活最真實的意義。

 

  有一句話從邏輯上看,很像循環論證,但走過禪或者走過人生的人好好觀照這句話,一定有特別的感覺:什么叫禪者,什么叫悟者?有人說,就是在最適當的時機做最適當事情的人。

 

三、在最適當的時機做最適當的事

  孫:也就是當一個人做最適當的事的時候,肯定是最適當的時機。好像我聽到許多知識界人士的說法,他們認為東方的禪者好像總給自己一個正確立場,並且說辭太多,言下之意,你禪者就是最高的人嗎?

 

  林:禪者不是最高的人,禪者只是個如實的人。他也無所謂正確的立場,只有"沒有立場的立場",否則就沒有對應,給限死了,禪也不能給別人標准答案,因為自己的答案未必是別人的答案。但他總會提醒說:你得觀照什么是對你最適合的。這個沒有立場的立場聽起來滿吊詭、矛盾的,也像循環論證,但絕不是講他沒立場,而是針對每一個時刻應對不同的立場。

 

  孫:但無論有多少不同的立場,一個人還是應該顯現一種整體的立場。禪者更應該是一種朗然的存在。這中間又是怎樣的關系?

 

  林:禪的立場只存在與事物的對應中。有對應才有立場。要講原則,只能從佛教的緣起講,沒有他就沒有我。一個事物的對錯,不是孤立的對錯,砒霜是藥還是毒,要看你治什么病用多大量。在這方面,禪講的是"藥毒同性"。所以沒有一個脫開一切事物的所謂禪的立場。

 

  孫:我現在有些明白,為什么讀禪者的生命故事時,一般人的答案永遠是錯的。

 

  林:一般人按慣性,也總依循著抽象的原則,而禪者只有實際對應的生命。所以我常建議,讀禪書時與其尋思想象那些禪理,不如契入禪者生活。祖師行儀是禪者一個非常好的參照。從這裏契入,才可以解答你所說,在禪的話語中為何會有那么多邏輯上相互矛盾、悖論的事出現。就如有人來問西堂志藏有天堂地獄否?有佛法僧寶否?他都答否,有問者問他同樣問題為什么徑山和尚都道一切總無,於是西堂就反問這問者:"汝有妻否?"答:"有",西堂再問:"徑山有妻否",答: "無",西堂說:"徑山和尚道無即得",一個有老婆,一個沒老婆,答案就不同。同樣,馬祖遇到人家問祖師西來義,他有時即心即佛,有時非心非佛。都是禪者實際應對生命的態度。

 

  孫:有老婆與沒老婆有什么區別?

 

  林:有老婆,講緣起、從互動角度講,講有,講即心是佛,彼此的相應會貼一些;沒老婆,自己一個人,得從破與離的角度看,答案才貼近他。如果你跟一個很想結婚的人直接就談獨身主義,那叫什么,無聊嘛!

 

  法無定法,詞語概念並無實義,任何東西都藥毒同性、長短互見,它跟你的關系要能如實觀照才行。我們對資訊社會也一樣。當我們面對電腦氣極敗壞時,的確也該反省,我們有多少事情太依賴電腦了。有次見到一個人,對著電腦打印文文件,因為卡紙忙半天,其實要打的也就是那三行字。

 

  孫:我就是一個,電腦壞時,我經常感到痛不欲生。電腦系統重裝之後,我又感到重新活過。許多朋友甚至笑我的電腦常常出現奇奇怪怪的問題,他們給出的答案是:因為是你死我活的電腦。

 

  林:笑你的人只不過比你電腦少壞幾次,恰好沒被你看到。如此而已。

 

  孫:我知道您是不用電腦的人,而且渾身上下現代化的東西也少。為什么還會對資訊社會感觸如此之深。

 

  林:說不用,也是一種執著,用它查個禪典數據,你說它有多方便,這的確也省了我不少時間。但作為禪者,對自己生命中的依他性會特別敏感。因為依他性越少,自主性就越大。為什么大家都說:人到無求品自高,這個求,就是依他。當我的生活必須建立在這外在基礎上才能支撐每天的活動時,我自然得更覺察它對我的影響。

 

  孫:談了那么多減法的觀念,能不能給大家操作層面的建議。

 

  林:最主要是學會讓我們生命歸零,歸零有徹底、也有相對的。徹底是如禪者打破無始無明、俱生我執,得到徹底透脫的歸零,對一般人當然有它的困難。而相對的減法或歸零大家就都可以、也應該試著去做:其中一種是階段性的歸零,為學治事總會遇到高原期,休息一下再出發,才能躍進。另一種是當下的歸零,學習隨時回到那能觀的自我,有時我開玩笑講,你做了一件無可挽回的錯事、上司要罵,在你從座位到上司辦公處這中間,你仍舊可以是完全自由的,這就是當下的歸零。人生能領略當下的美與幸福,就不會竟日陷在煩心之中。還有一種是人生的歸零,就是前面講的,愈到人生後期愈得為道日損,否則就會被堆棧的一切壓死,人的晚年能否有其生命風光得到身心的釋然,關鍵就在此。

 

超越慣性

  一、吃食物還是被食物吃?

 

  孫:一般認為,做減法就意味著放棄。放棄名利心、放棄對金錢美女的追求。說實在的,放棄這些世俗的成就對於一類人並不難,難的是要將自我期許與外在成就區別開來。比如,你如果處於"追求卓越"的企業氛圍中,難道願意成為庸碌的一分子嗎?

 

  林:還是那句老話,這些世俗的名利地位跟你的關系到底如何?不是不讓你為自己的理想奮鬥,而是現代人所認定的價值更多是外在賦予的,太多的專家告訴你一定要怎樣怎樣,否則就活不下去,無臉見人。事實上一件事情對一個人有多重要,因人而異。每個人都是個獨立的個體,每件事物都是個特殊的事物,不能只用通則,尤其是外賦的通則來看待萬事萬物。

 

  你總得要問:我到底是誰?這東西對我有何意義?關鍵不在別人眼中所謂的成功與失敗,而是它跟你的關系究竟如何。

 

  孫:我們小時候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對奧斯特洛夫那段話背得太熟了,"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於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地:回首往事,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臨終之際,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奉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解放全人類而鬥爭。'"其實直到現在,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可能仍然不能把那種公認的成就與自我的期許截然分開。因為總怕像奧斯特洛夫斯基說的那樣,晚年回首往事,會因碌碌無為而後悔。

 

  林:禪者所過的就是無悔的生活,活在當下,怎么會悔?你只有在追憶過去,瞻望將來中才會悔嘛。當然,要一般人像禪者那樣活在當下有困難,我們或者可以從這樣的角度切入:一件事情的成敗與否,重要的是你跟它的關系如何?最近台灣聯合報記者記訪問我,做一個"名人談吃"的欄目。我首先是拒絕,因為覺得自己不是美食家,但因為她以前采訪我談茶,所以一再堅持。訪問後的文章,標題下得不錯:是吃食物還是被食物吃掉?基本上有著我的意思,我們的很多美食家其實就是被食物吃掉。

 

  孫:這又怎么說?

 

  林:吃食物是為了享受美食,但許多人卻為了享受美食,把自己搞得其它食物都吃不下了。這是怎樣的情況?是美食控制了你。所以講起成功失敗,沒有什么客觀標准,你是主,不役於它,就是成功。你役於它,就是失敗。

 

  孫:就是您曾經舉的那個有錢人的例子。他的財富已經夠別人幾輩子活了,他卻為不能排那一行業前五名悶悶不樂。

 

  林:是,你被它控制住了,沒有了自我,也跳不出自我的局限,生命就不可能超越。說是怕老來後悔,可能連懊悔的機會都沒了,生命一路就跑向墳墓去了。

 

  孫:那您覺得什么才能印證自我期許的目標不是虛妄的成功呢?

 

  林:還是自由。一個人做小學老師,他曉得自己在幹什么,就有自己的成就感。一個人在商場賺很多錢,整天在算計,被錢鎖住,還算不得成就。就是那種被食物吃掉的感覺。

 

  孫:這句話可以置換成很多詞彙。比如人做事還是事做人,人吃茶還是茶吃人。

 

  林:美食就像我生活中的茶。我和一般茶人最大的不同是,沒有哪種茶是不能喝的。

 

  孫:爛茶也能喝?

 

  林:肯定能喝出不同,但不會因此而影響我太大的心情,進而就把自己限住。

 

  關於我那篇談美食的訪問稿最後一段沒有刊出,因為不合一般美食欄要創造的誘因,但我看過也滿有意思的,記者最後這樣寫到:訪問到了九點多,已過了吃飯的時候。跟老師到了大安路附近的包子店,只聽老板娘大聲喊:"還是一個蛋黃肉包。"就這樣,18塊解決了林老師的晚餐。我這才了解,老師為什么說他不適於接受這類訪問的原因。

 

  孫:這和當年我和您聊那本《十年去來》時一樣。我們中午經常去那些廉價的小吃店去吃包子粥之類,也沒覺得您會咽不下去。但我也知道,您是喜歡"食養山房"的,幾乎我所有的朋友到台灣,都享受過您在食養山房的特別款待,那種感覺又是什么呢?(此處考慮食養山房圖片)

  林:當我們了了分明,不攀緣執著時,事物就回到所謂的"物自性"上——也就是它原來該是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就能讓物自身完全地裸露自己,這才是真正看到所謂的"現象",而你也才容易體會這現象與你的真實關系。基本上,所謂好茶、爛茶,好、爛都事後天加的,它其實因人而異,不是說「海畔有逐臭之夫」嗎?因此我們先要能直接體會它們的不同,再來才看自己與它們的對應,當然,我們畢竟有血有肉,有些事物會跟我們情性相合,有些我們更容易在其中帶出較多的生命觀照,對我來講,食養就是這樣。

 

  孫:我沒有去過那個地方,聽跟您去過的人都說喜歡,能描述一下嗎?

 

  林:去過日本京都,在僧院裏用過餐的人大概可以想象食養。潔淨的、幽居的,不像日本人那么拘泥,帶有一點中國人的閑散,可又不是生活雜亂的閑散。它依山而建,從窗戶望出去,竹林、遠山、雲氣、明月,都令人身心釋然,也都是主人氣質的自然流露。那種簡而大氣、質樸而自然的氛圍,跟我們從宋之後比較幽微、唯美或有些地方比較民間的感覺不一樣,讓人真的會想到王維,我將它叫做"當代的輞川"……

 

  孫:聽說做菜方式也非常特別?

 

  林:它的特殊是沒有定法。任何菜都是複合的,就像你吃到的蔬菜色拉一樣,一樣菜裏好些東西。你問他菜怎么做成這樣,主人的哲學或說法是:自己喜歡吃,又不會做菜,因此只好做出自己的菜。這句話說得多好,本身就帶禪意。我們因為會做菜,所以就容易活在八大菜系裏。

 

  孫:怪不得您會特別喜歡去那兒,原來也是參禪的所在啊。

 

二、票友的心靈,專家的技巧

 

  孫:我喜歡"吃食物還是被食物吃"這樣的問法。它讓我想到所謂專家。現在特別強調專家話語,所以專家稱謂滿處飛。但是有些專家給人的感覺就是自說自話。您對自己的定位是通人,並不喜歡被稱為某某著名專家之類稱呼。專家和通人之間是怎樣的區別?

 

  林:現代社會過度強調專家,其實是件讓人憂心的事情。專家往往只在一個領域進入,也就難免只活在一個封閉系統裏,只有自己,沒有其它,只能"入乎其內",沒法 "出乎其外"。講起東西來大段大段術語,還自認得意。他們身上的慣性較常人更強,往往更難跳出自己的框框——就像你讓一個吃慣辣味的人吃不辣,他怎么吃得下?所以專家要理解別人,反而比平常人更難。通人指的是個開放系統,我他之間有對應,了解、溝通起來就要容易。

 

  孫:您不是專業茶人,但您寫的《茶與樂的對話》,我聽身邊一位茶人朋友說,比他們專業茶人對茶的了解還通透,還希望您在適當時候來大陸講茶呢。

 

  林:台灣的茶人也很訝異我怎么常一下子把幾種茶之間不同的茶性講得比他們清楚。這除了語言表達的拿捏外,也牽涉到由內往外的翻譯,茶與其它之間連接的掌握,對一般人談茶也就能深入淺出。

 

  孫:難道你會比專業茶人更懂茶嗎?

 

  林:論專業,我肯定比不上他們,人家畢竟在其中窮究了幾十年,但在我他之間,我就更清楚,就好像今天我們談中華文化偉大一樣,如果我們心中沒有其它文化的參照,就很可能落入一個封閉的系統自說自話。

 

  一個禪者心靈打開時,就如鏡子映照萬物,胡來胡現、漢來漢現,在第一個層次,你直接地就胡看胡,就漢看漢,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原貌出現就能尋出它的意義。現在不是,我們站在一個特殊觀點,讓自己的心變成哈哈鏡,或凹凸鏡,每個人都變成了胖子、瘦子,外事外物就因你的主觀改變了。

 

  孫:我們所見的專家好像經常在抽取意義、概括意義。

 

  林:如果失去了不拘立場領受事物的能力,意義就只能是自己封閉價值體系裏的意義,所以專家非常喜歡下結論,依據人類學理論,依據經濟學理論等等。

 

  孫:但這裏面又有一個矛盾,一般人會認為你如果不入乎其內,就沒資格出得其外。所以翻譯家經常和作家打口水仗,覺得作家連外語都不懂,如何談海明威、談紀德。就一個專業來說,這個門檻怎么看待?

 

  林:什么叫門檻?我們沒有一個人完全了解另一個人,任何門檻都是相對的。說到技術與藝術的關系,有一種說法是說技術好,藝術就好。我說什么是好?每一門類要求的技術好,標准角度都不一樣。有的人練了一輩子總覺得自己技術還不好,於是練哪練,練到藝術都沒有了。這樣的說法本身,就失之於簡單。什么叫了解,掌握了專業就叫了解嗎?做翻譯的一定比作家更了解嗎?不盡然。真實的了解確實是必須兩者得兼,入乎其內出乎其外,但入要入到多深,出要出到多外,每一件事都不一樣。

 

  孫:您本身是音樂家,您覺得這裏的分寸怎樣拿捏,什么樣的狀態是一個藝術家最好的狀態?

 

  林:一個好的藝術家應該有 "票友的心靈,專家的技巧"。票友的心靈就是無所為而為,這才能守住藝術的原點,避免異化。但這裏有個兩難:沒有技巧就無從表現,只如票友無所為而為,不小心也會落入輕慢、不經意,但相對的,過度琢磨技巧,活潑的心靈也會不見。在藝術史上,只要是集大成的,都是二者合一的。偉大的畫家誰會只在畫坊工作?那裏面一定有生命的悠遊以及功夫的錘煉在。

 

  孫:一切都要出出入入。禪講超凡入聖,入聖回凡,可能也是同理吧。但如何能在其中出出入入?

 

  林:過去的中國藝術家在"入得其中,出乎其外"中有幾層轉折。臨帖——臨到水缸裏的水都不見了,就出乎其外,遊於名山大川,這時常連紙筆都不帶,就怕被局限。幾年後回來,再又投入另一層次的入乎其內。如此一入一出,一出一入,幾度出入,最後就像禪家講的,不定哪天,"怦"的一聲就跳過去了。那時你從專家看他像專家,從票友看他像票友,任他遊移。談藝術要知道票友、專家任何一端可能的局限,但直接就非議票友不能深入,非議專家不能出乎其外,也難免以偏蓋全。

 

三、當健康變成流行

 

  孫:出出入入裏面也有打破慣性的意思吧?

 

  林:禪特別強調打破慣性,所以夜不二宿。我們通常不是如實看待事物,我們是瞬間賦予事物慣有的意義,也就是說我們的心是攀援成性的。學會讓自己的生命變成一面鏡子,一切就會如實,它跟你的意義才看的清,你的想法與做法就跟一般人不太一樣。現在很多人的邏輯是相反的,先用別人所賦予的意義看待事物,當然要忙死累死。

  孫:我理解,禪是用生命的實踐來打破固有的慣性。但活在當下,我經常覺出一種悖論,就是當我們意識到生命要做減法時,時尚人士可能又會把慢活變成一種流行。還有瑜珈熱、身心靈的修行。許多朋友在練的時候,會將它們等同於禪的修行。因為聽來都是修行。

 

  林:它們不是同一回事。我們看到許多身心靈的東西,它已經預設了一些心靈的境界給你,告訴你詳和是好的,和平是好的,什么東西是好的。其實也是把多數人當成一個模子套進去。禪是絕對開放的系統,它從實踐裏知道,人人本有它的佛性,如果不被汙染的話,觀照萬物的能力遠遠超過自身的想象。而任何外在事物也只有直接跟自己的當下對應,才有它的意義在。但時下一些人所倡導的身心靈非如此,它強烈地告訴你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壞的,什么是正確的,看來是恬淡過日子,但也還能看出在追求。

 

  孫:就是還給出了一個外在的標准。

 

  林:對,禪為什么告訴你所有慣性都要抖落,就是我們必須回到徹底的心鏡體。禪者很少告訴人什么是對的什么是不對的,該過怎樣的生活,它反而要強調的是:你有沒有回到那個能觀的本性,回到如如不動不被萬物汙染的心。其它東西都是應緣的。

 

  孫:正是因為禪這種無形,所以很多人會覺得看不見摸不著。反而不如瑜珈、身心靈那么易接近。

 

  林:禪在現實中為什么不那么紅,也就是這個原因。但它的殊勝也在這裏。學瑜珈、身心靈那些動作、功法,許多時候你延續的還是加法邏輯——你已經有了89種本領,那么好,第九十種就是哪個瑜伽,對不對?禪是減法,它告訴你原有的東西要丟掉丟掉丟掉,最後回到沒有態度的態度、沒有立場的立場看待事物。你如果說它很遠也很遠,很遠是因為現在禪者少,直接教你練功法的多。更有些人只是口頭禪或文字禪,沒有實際傳授。不過禪還是有吸引力的,要不不會有那么多人讀禪書。而在禪書中,許多人也能感受到我所講的抖落的暢快。

 

  孫:對,禪的公案經常給人電光石火,醍醐灌頂之感,不管後來有沒有悟道,那一刹那是覺得自己通了。

 

  林:禪與身心靈、瑜伽之區別,也就在這裏。我們讀身心靈的東西,也許會令我們悠然神往,覺得那個境界不錯,但抖落的暢快就少。讀禪書公案不同,如你所講,即使不一定真明白,但就是暢快。這暢快和一般人講的快活也還不一樣,是抖落之後的暢快。

 

  孫:但也許有人會說,身心靈與瑜伽雖然沒有抖落的暢快,但可能有撫慰按摩的舒服。這也是生命所需要的。

 

  林:這也的確,不過說到底也還是一個狀態。而抖落不是一個狀態。抖落的意思恰恰是:我沒有那個狀態了,所以我才覺得爽。禪宗公案為什么不一定懂,卻讓人讀得爽,因為我們原有的東西都在這裏失效,我們並不是因為有一個狀態叫暢快所以暢快,而是沒有了原有包袱所以暢快。

 

  孫:就是永遠把你的局限打開打開再打開。

 

  林:對,悟就是如此。

 

  孫:拿您所做的專家和通人的模擬,我覺得身心靈或者瑜伽的老師,都比較像自己領域的專家,所以他們會不自覺地陷入自己所習練的一種狀態中。當然,我得說,這種狀態本身可能會感染一些人去追隨他們。胡因夢曾經到大陸做過身心靈的演講,聽過的人有許多還滿喜歡她的。

 

  林:我看著他們常感覺的一個字是:累。因為得時時保有那個狀態,就顯得太莊嚴了點。身心靈最根本的問題是首先告訴你答案,讓你去達到一種狀態。一種狀態對應一種解決,於是你就必定會有對應不到的地方。這種型號的螺絲起子可以起到這種螺絲,但就不能起另一種螺絲,談身心靈的,這是個關鍵。

 

  孫:不過我個人理解,瑜珈與身心靈在當今如此流行,也有團體治療的功效。當代人身心孤獨,那種大家在一起的有組織的感覺,意義還是要肯定。

 

  林:那當然。佛法講真空妙有,也講實相緣起。實相就是你究竟的本體,緣起就是事物關聯的現象。如果你從空的立場入手的話,就像禪說的,"不與萬法為侶"。這時就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解決關鍵在自己,也只有自己。

 

  但如果從緣起的角度講,任何事物卻又都是相關聯的,所以外緣也會深深地影響到你。在此,有一個比喻,因就是種子,緣就像陽光、空氣與水。你身處團體治療的氛圍中,就是在陽光、空氣、水上下功夫,種子自然會發芽。但從禪的角度講,你最好種子更堅固一點,基因更好一些,這樣受到外緣的影響會更少。這么說並非要否定身心靈、瑜伽,而是說無論如何,我們最終還是要回到那個因。

 

  孫:如果以這個角度看,到健身房裏健身、或著慢活,或著沿著某種時髦的健康法則在走,都有盲點在啊?

 

  林:是這樣。慢活給人的感覺還是在對抗,在追逐,只是說我不需要那么急地追逐,並不能真正看透哪些追逐對你是無意義的。

 

  現代人對待健康的態度,喜歡看那些臨床統計數字,然後決定自己每天吃多少,喝多少。人要能這樣,就是機器了。每個人都要學會觀照到自己的特質。舉"過敏"這個詞,它就是一個詞,每個人過敏源不同,所以過敏不僅是了解過敏這件事,是必須了解自己的過敏源在哪裏,這樣的知識才是有效的。我們現在不是,讀了一堆關於過敏的書,卻沒有體察自己過敏源,結果知道得越多,病越重。

 

  孫:流行的健康書經常給出權威建議,我記得有一本《劉太醫養生》的書明確不贊成素食,說要健康就必須喝肉湯開胃氣,害得當時有一個素食的媒體朋友還跟他請教了半天。他說和尚一般吃素,生病還是要吃肉的。

 

  林:和尚吃肉湯就好像脂肪肝過高醫生建議你吃素一樣,食物就是藥的觀念。說來說去這還是一個專家的看法。你要反駁也可以說,曆史上的高僧多數也較一般人長壽許多。回到禪者的立場,除非有特別的宗教意義,素食與肉食的確因人而異,不要一下子被一個健康觀點框死了。生命的智慧就是回到生命的立場來做觀照,事物對我們的意義才能呈現。資訊社會有太多別人的經驗,我們現在的學問也都是量化的知識學問,量的集中帶來沖擊,讓你不跟它走就惶惶然。而禪就是要你好好走自己的路,這個路可能和別人不同,也可能和別人重迭,但你曉得就是自己的路。

 

  孫:可不可以這樣說,當你過分依賴一個團體或一個說法的時候,你就有了一個法,所以就不是禪所說的最高境界:不與萬法為侶?

 

  林:對,這樣你的自由就不可能根柢實現。

 

資訊社會

 

  一、資訊經驗不能替代生命經驗

 

  記:許多人談您,總會談到您是個實踐的通人,能不被時潮所惑,活得全面自在。這種活法在當下社會既讓人羨慕又讓人望塵莫及,因為我們多多少少都會被外界的事情幹擾了本心。尤其是當今世界,資訊無處不在,已經非常大地改變了人的觀念與生活。作為禪者,您如何看待我們身處的這個資訊時代?

 

  林:對人類而言,資訊社會不只意謂著資訊可以無遠弗屆,無限累積,更意指你得面對虛擬世界的出現,也就是資訊的內容將變成"實質的"生活經驗,就如同在遊戲或電影中看到的那樣——我們認為很實況的東西其實是在電腦裏合成的。

 

  如果從生命的加法與減法來看,資訊社會可以說把加法往前躍進了一大步,不僅資訊可以無限累積,還能夠以虛作實。而本來,加法越多,人類的能力越加延伸,自由度應該會增加才是,但我們卻發覺,這種加法也帶來了過去所沒有的誤區與迷失。

 

  記:確實如此,資訊社會固然讓我們有了便捷的獲悉資訊的管道,人人都能對一些事物品頭論足,人人都像專家,但實際上所得經驗都像浮沫,吹之即散。

 

  林:這就是實際經驗與資訊經驗的不同。許多時候,我們會誤認為資訊經驗可以取代實際經驗,很多人因此願意泡在網絡與電視電腦前,把它當成生命的全部。事實上,資訊經驗再怎么真實,也只是一個視覺或概念而已。它跟我們總體的經驗並不一樣,總體的經驗就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互動,那種可觸可摸可觀可賞的經驗。資訊經驗之於實質經驗,不止是如同藝術品中的複制品不能取代真品般,而這複制品還不是良好的複制品,它往往只是些粗糙的印刷品而已。這種經驗極有可能是扭曲的。因為當人透過一個固定的框框來看世界時,一些豐富的過程就被慮掉了,你也無法了解事物與事物間的真實關系,所得的就難免以假亂真,以偏蓋全。

 

  這種加法就像我們人類語言所建構的概念世界般,可以完全虛擬,虛擬到把所有真實生活中沒有發生的、不可能發生的變成可能。比如遊戲機裏的人,可以有二十只手、三個頭,它多影響我們對生命的概念!?我的小孩打遊戲,快輸時,我為他起急,他說:爸爸,別急!我還有3個命。你看,連命都能有好幾條,完全是一個跟實然不對應的世界。

 

  記:不對應會帶來什么?

 

  林:你用裏面學到的東西拿來對應現實就是無效的。最近有個研究出來,孩子們在玩一些看來很刺激的遊戲時,人腦控制思維的那部分是完全不動的,這是虛擬世界與實然世界的一個落差。虛擬世界中,你看來是在操控它,現實上你卻是無助的。

 

  記:這讓我想起美國這些年頻起的校園槍擊案。一些孩子舉槍向同學掃射,其實那個時候,他們可能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么。他們把遊戲中的射擊快感用到現實生活中,也許真以為人就有好幾條命。

 

  林:是有這樣的落差在,資訊時代的加法比起我們過去曆史階段中所積累的加法,其剝離生命的副作用要更大。

 

二、網絡虛擬世界:是想象力釋放還是另一種腦空白?

 

  記:但是從另外意義上講,美國學者有一本《童年的消逝》,說到現在的孩子已經不可能回到當年玩泥巴的那個世界了。遊戲對他們,也有參與的歡樂,可以釋放他們現實生活中不能釋放的能量。他們還享受著資訊社會的快捷與豐富:打遊戲機、寫網絡小說,我甚至偶爾在網絡上瀏覽,還會覺得他們的表達與想象力很不錯呢。從想象力的角度,虛擬不就是人類想象力的延伸呢?在人類的遠古時代,想象會幻化成古人的神話傳說那一種真實,也許到了他們,就是那些在網絡上派生出來的玄幻武俠。

 

  林:網絡上的想象力也只是諸多想象力的一種,它和腦筋空白沒准就只是一線之隔。因為這時的生命是處於一種拼貼狀態。過去的想象力、創造力有點像化合作用,現在則更趨向於拼貼。這和我們的當代藝術有點相似,不容易在這裏看到藝術家有機而深入的創造。

 

  記:但是這種拼貼成為新的經濟增長點,有一種說法叫無聊經濟。就是許多過去認為玩的職業在今天,可能比正經職業拿錢還要多。比如制造短信的人、比如網上做新遊戲或著搞怪的人,他們被稱為網絡新貴,一些年輕人也從中看到了自己事業的前景,不同於父輩的那種前景。

 

  林:我們承認人類已經進入資訊社會,但也要曉得網絡只是諸多行中的一行。這一行有它的經濟循環,有它的法則,但這樣的法則不能變成所有行業的法則。有人可以靠發短信過活,那他就是一行,就好像有人靠踢足球過活一樣。沒有必要每件事都攪進資訊社會裏,好像網絡的力量有多大,我們都得繳械投降。我們能不能反問自己:這一切是不是我們的假投,我們先是否假設我們需要,然後就真的變成我們的需要?

 

  孫:但是網絡的便捷呢?就拿我的工作來說,要接觸采訪不同的人,他的資訊怎么得到,除了相應的書本,可能就得借助網絡。我知道您不怎么上網,但是您的助手與我通聯,還是借助EMAIL,MSN,要是沒有這些,不知會周折成什么樣。

 

  林:傳真、電話也可以呀。我並不否認網絡的便捷,只是在作提醒,什么東西都有一體之兩面。你可以舉多少網絡便捷的益處,我就可以舉多少反面例子。比如我們常在電腦前死機,電腦不運轉之後,有些人恨不得把機器砸了,人面對機器就是有那種無助感。所以我的意思是,禪講如實,這兩面都要看到。看不到它的局限,就會役於它。就如同我孩子玩手機遊戲上網,每月花錢比通話多多了。在他那裏,手機的存在已經不是作為通訊的存在,而是遊戲。通訊的存在本來是為擴展自己的自由,你這一溺,不就限制了你自己。

 

  孫:但網絡經濟就是這樣發展起來的,所以您的孩子沒准玩成個網絡精英也未可知。

 

  林:任何一行的確都可以有精英,但也不是人人都能成為那一行的精英。許多孩子不自覺地受控於此,已經不知除此還能幹嘛,這有些可怕。其實任何遊戲小孩子都可以玩,關鍵是他要曉得自己在幹嘛。我們這個社會有沒有另外的經驗提供給他選擇:到底是在遊戲機裏踢球好玩,還是到足球場裏踢球好玩?

 

三、因為網絡,我們得面臨另一種失序

 

  孫:盡管對網絡很不在行,但我還是忍不住想為網絡說點好話。2006年時代周刊評選年度人物,入選的就是"YOU",也就是那些網民。網絡提供了眾聲喧嘩的平台,看起來泥沙俱下,但是你會看到各種聲音時,對你看事物還是有啟發的,另外也還會有"吾道不孤"之感。

 

  林:網絡當然有好處,就如你講的,一些新的東西被發掘出來了,新人輩出。但另一方面,它也讓人面臨新的失序。一種文化、美學、生命的秩序是非常重要的,否則你就無所依歸。我是很少上網的,但有一次為一個自己的事情上網去查,看到有個年輕人提到我。因為我曾在一次講演中提到歌仔戲的藝術自圓性並沒有昆劇那么高,她於是貼帖子反對。說:"我不贊成林穀芳這種論點。前天去看了一場《牡丹亭》,也覺得蠻無聊的。雖然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昆劇。"一個從事幾十年戲曲的人和一個平生第一次看昆劇的小孩子談同一件事,在網絡的平台上,是放在平等位置上的。但美學的位階卻就不在了。這就是網絡的特質。坦白講,網絡能不能形成篩檢制度,沉演出未來的秩序性,我們現在也不知道。

 

  孫:您說的這個例子應該算一個極端的例子。說到位階,它不是人建立起來的嗎?而一代代的新人都是在打破前人中成長起來的。即使在您和這個年輕人的事例中,如果這個年輕人的結論不那么草率的話,那也未必是錯的。網絡的特性是"沒有人知道你是一條狗",這時候的挑戰才顯得針尖對麥芒。

 

  林:從打破慣性的立場來看,大概沒有哪個宗教或修行法門是像禪那樣強調破的。它不只要魔來魔斬,還得佛來佛斬,在這個角度,我怎么可能只是個既定規矩的護持者呢?但禪所以強調只破不立,因為破完立就起來了。佛教講人人都有佛性,你只要把你的執著去掉,原有的能力就出現了。但這和我們談文化、社會的秩序性不同,這些價值並非原來本具的,它是後天建造的,雖說後天卻依然沉澱著人之所以為人的許多價值。對於它,你格外要注意到破與立的兩面性。不能只談破不談立。

 

  並不是說,破不能帶來更好的秩序或新的秩序,只是在提醒說,資訊社會的破是人類的文明史上第一次面臨的問題。面對此,知識分子有"刹車"與"拉車"的角色在,不能顯得毫無抗拒能力。

 

  孫:我之所以會談到網絡的挑戰,就是這些年一些文壇著名的論爭,大概都是起自網絡。你在網上經常看到,一個新銳作家對一個中年評論家的評價體系進行質疑,許多人加入眾聲合唱,甚至網絡上激賞年輕一輩的特別多。這件事尤其讓人想到秩序這個詞。怎么來看待這個詞。

 

  林:我們剛才提到,破跟立必須同時看,它是事物一體的兩面。任何事物從佛法來看都是成住壞空,就如我們說唐詩初盛中晚一樣。一個文化,如果凝注在一個固定的觀念而僵化,秩序當然需要重組。佛法講"諸行無常",任何事物都在變化,變是本質,不變是妄相。文化也一樣變動不居,網絡也許就在逼使大家在某方面重組。只不過新的出現既意謂著原有系統的打破,也因此變常常不會是立時得益的,在文化變遷時,從舊秩序轉成新秩序的尷尬期要越短越好。我不是太了解大陸的文壇,但以我的角度看,文壇首先該反省是自己的觀念長久以來是否一成沒變;而無論是變與不變,你的理由何在?你知不知道你的短長在哪裏?新的固然比較不須背負這些包袱,反思也一樣要存在。

 

  孫:在我看來,這種論爭經常是兩種價值體的沖突,雖然用心良苦,但好像大家聚焦不到一個點上。

 

  林:主流與非主流要看你從哪角度說。年輕一代看來沒有被主流認可,但在另外的地方,他可能就是主流,所以理直氣壯。這並不是一般的力抗時潮,而是文壇在更大范圍看,恐怕早就不是主流了。他反抗,也並不一定意謂反抗需要勇氣,而是反抗本身搞不好已經成為主流了。

 

  在社會某些階段,保守反而需要勇氣的,而非反抗。當然回到禪者沒有立場的立場,到底是反抗還是保守較需要勇氣,只能就個案而論,答案是不同的。

 

  孫:您剛才說的例子,也說明您也常面臨權威的被挑戰。您自己如何對應?

 

  林:我的方式是不響應。不回也是一種智慧,贏了又怎樣,輸了的話一世英名都下去了。往深的看,人的立場就是不同,可以對話,卻不一定需要論辯。你怎么可以讓五、六十歲的人過十六歲的生活,十六歲的人過五十歲的生活?爭論本身也說明,總有佛教所說的"我執"與"法執"。

 

四、博客的存在就是退回子宮

 

  孫:其實現在大家都看得很白,網上的爭論還不是當事人想爭論,而是有網絡的幕後高手在操縱,尤其是有了博客以後,大家都以為各自找了一個自我表達的空間,卻沒想到你的自說自話會惹那么大的事件。

 

  林:一個遠在天邊跟你無關系的人說你兩句壞話,你就氣得要死。我們把虛擬的東西當成實存,荒謬也就在這裏出現。

 

  孫:那您對博客的態度是怎樣的?

  林:我比較遠離博客。博客其實很像身心靈治療的一種活動,與其說大家在交換意見,不如說相互取暖的意味更足。我們不再看別人和我們有什么不一樣,而是在看跟我們意見相同的人有多少。

 

  孫:在黑夜裏惺惺相惜,不也是挺好的嗎?人本身就在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印證自己的價值。

 

  林:從功能上講,它的確起到了這個作用。你這樣說令我想到早年間的筆友,也是心靈相契彼此分享。但博客與筆友情形又有所不同。筆友是一對一的,至少你知道在和誰交流,而博客比較像一個公共場域,私密性少,這裏的付出與回報都發生了改變,可以說是在眾中追尋。

 

  這就好有一比,筆友之間的關系像你去電影院看電影,如果不中途退場,不管好不好你都會看下去。博客比較像電視頻道,稍不合意你就轉台。也可能被你轉掉的正好有你需要的節目。

 

  孫:我對電視的耐心也有限,尤其不能忍受廣告的插播,所以好的電視劇都買碟看了。而電視節目,我也主要檢一些我喜歡看的固定節目。因為知道它在哪個台,什么時候播。

 

  林:大概十五六年前,台灣曾討論過這樣一個問題,有一天我們的電視頻道會增加到500個台。如果一個台只看五秒,一個人也得花40分鍾才能將每個台輪看一遍,這匆匆一輪,還不一定就能選上合你意的節目。

 

  孫:我自己對博客的比喻是就像當年流行養電子雞。

 

  林:九十年代在台灣流行電子雞時,許多人持肯定態度,認為是現代文化撫慰現代心靈的一個方式——既然你的空虛來自於外界不能控制,那就找一個你完全能控制的東西讓你養著玩,還能培養你的愛心。但這裏其實充滿著假相。愛心的前提竟是它不會拂你的意。不像你養一只小狗,有時叫它都未必理你,讓它到固定地方尿尿,它可能也未必聽。養孩子更是。而當一個人只能在自己完全掌控的世界才能悠遊自在時,那就是退回子宮。最溫暖最安全嘛!

 

  孫:那分享的意味呢?我們難道不是在博客上看到很多的思想火花或著有趣而陌生的生命狀態嗎?

 

  林:這當然可能。回過頭要看長短。如果我們認可日本佛學家木村泰賢所說的:尋求自由是生命最根本的本能時,我們就得看看我們在這裏尋求到的自由是否同時也在扼殺我們原有的自由。當然回到禪的基點,我們不能就說博客好或不好,這個話題在禪不存在,而是要看到某個人的博客好不好。有的人寫博客,就是個寫,陷在裏面,還每天不寫不行,產生依賴。這些都需要回到禪者的生命態度來觀照。

 

  再舉一個我自己的例子,當我偶然為一個資料打自己名字林穀芳時,嘩的一堆資料出來,我要在這一堆中找到我想要的一條時,就感到生命嘩的也就過去了那么多。假設我們的資訊是過去的百倍,而我們的壽命卻又沒得延長一百倍,這情形還真是滿可怕的。多數時候我們花的時間與所得其實並不成正比。

 

  孫:原來自由也是要講成本意識。但不管怎么說,在網上查資料還是比紙質資料要快呀。所以我們一有什么,首先想到的是網上GOOGLE一下。所以曾經有一個學者說,連現在的學術文章都有一種狗味。可見便捷是多大的誘惑。

 

  林:的確,我寫禪書,查個公案、評唱,過去《五燈會元》、《景德傳燈錄》總得翻上好久,現在一個關鍵詞打下去,文獻就出來了。不過,我們也得想想,傳統治學時,為什么文獻會構成一門學問?文獻學的意思首先是教你如何找到相關資訊,在這方面,網絡的便捷自不用多講;但文獻學還有另一層意思是教你辨別真偽,就是證據梳理的問題。什么是樣本的有效性?樣本在生態中的位置是中心還是邊陲?就這個部分,網絡提供的還真讓我們常常治絲益芬——原來想把絲線理好的,結果卻愈弄愈亂了,於是把原有的便利性也給抵銷掉了。文獻學最後還牽涉資料的解釋,這方面問題更大。我在改學生的研究報告時就發現,以前的報告寫得很差,但差得還很整體;現在的則是把大師與小醜隨意拼貼,這一段你看著還蠻有道理,怎么下一段完全是另一回事?

 

  孫:我明白,就是用了一個剪貼板,把網上查到的相關論述粘貼了上去。

 

  林:所以就前後沒有邏輯,位階層次完全不搭調。更別說修辭的完整與一致。

 

五、資訊社會生命最大的困境是不自由

 

  孫:聽您談這么多,感覺您好像特別憂慮這個資訊社會的到來。其實曆史的進程在不斷遞進,每個曆史階段都會有自己的問題,難道您對資訊社會的憂慮也是像狄更斯所說:"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也是一個黑暗的時代"?

 

  林:從某種角度說的確如此。

 

  孫:為什么會有如此強烈的感受?

 

  林:因為在資訊社會中,我們得面對人類文明史上最新形式的不自由,也就是資訊的無限累積與無序。這種無序的資訊幹擾我們的認知與詮釋,讓每個人都活在被資訊侵擾的時空中,可以說是無遠弗屆。坦白說,人類還沒有哪個時代是如此被自己所設的樊籠所套住的。

 

  孫:再進一步說一說?

 

  林:談到人類曆史的飛躍,一般可以分幾個階段來講,首先是火的發明,有火就能熟食,食物能保存較久,就有更多的餘暇創造文明。其次是文字的發明,它讓知識能更大的累積;再來是產業革命,機械力取代了人力、獸力,是生產力得到了大步的飛躍,我們現在還受到它的影響;而最後就是資訊革命了。它和前三個階段有本質的不同,前三個階段人都還沒有完全脫離實然,人仍舊是自然的一分子,但資訊革命不然。你可以一個人在電腦桌前坐上半天一天,很容易就此滿足。虛擬的愛情、緊張刺激的遊戲,甚至有些人上網,並沒有什么明確目的,只是上網就像藥癮,你要什么都可以自由選擇,但除非我們真能不管人在自然演化中根植於基因的種種,例如人對人、人對自然關系的要求,否則,這種偏離只會帶給我們痛苦。

 

  孫:的確,不少人有網癮。也可以說這些人總奢望自己在網上能不期而遇遇到什么好事,以逃避現實的煩惱。

 

  林:我為什么一直說禪在當代特別有其意義在,因為禪始終強調"當下""眼前"生命的直接體驗,就如佛家所說的"雞寒上樹、鴨寒入水",或著"寒時寒殺闍梨,熱時熱殺闍梨"般,你寒時好好寒,熱時好好熱,讓所有的事物都有當下貼心的體會。有了貼切才不會浮光掠影,為什么禪說生活要簡,因為這樣才集中、才深刻。你把精力分散,所有東西自然流於浮面。現代人在享受網絡便利的時候,也付出了流於浮面的代償。

  孫:但就我們所能看到的前景,這樣的狀況不可能倒著走,所以只能會無以複加。這是否更加深了您的憂慮?

 

  林:文明的發展的確有它難以逆轉的部分。我的憂慮比較是知識分子對資訊社會的來臨,采取了過分樂觀的態度。回到咱們在《十年去來——一個台灣文化人眼中的大陸》一書中我的觀點,知識分子就是要有"拉車"與"刹車"兩種角色,這個時候是需要知識分子踩刹車,但許多人卻反而在此推波助瀾。

 

  孫:我覺得知識分子會認為更開放的態度比一個拒絕的態度更能彰顯自己在社會的作用吧?

 

  林:對網絡或資訊的存在,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講,年輕人喜歡有他們的理由,但好有一比,就像小孩子吃麥當勞,你是鼓勵他吃下去呢?還是告訴他局限在哪裏,讓他有更多選擇。

 

  孫:但無論怎樣,我們可能都得正視,每一代人獲得生命經驗的方式是不同的。比如我采訪老一輩的文化大家,他們童年是背四五書經,到中年一代,他們可能讀毛選,也能獲得許多人生的道理。現在網絡無遠弗屆,孩子們想躲開需要的定力太大了。這是他們生存環境的如實。說到他們在網絡上虛擬的非人或超人形象,難道宗教中的形象中不也有千手千眼觀音嗎?

 

  林:從禪的角度講,一切的現象就是現象,都有它的虛幻性,也依賴各種條件才存在。資訊社會的存在一方面必須體會到這發展的大勢不可能因你的主觀意願而改,但另一方面,你如果又以為它勢不可遇,有一種絕對的必然其實也落於一端。

 

  從禪的角度看,心與境之間,關鍵就在你執不執著。一執著就把現象當成固定的,心也就必須依賴它。大千萬物,即使是超自然現象,也都需要因緣條件才會產生。許多人信教,先假設那個神是不需要依賴任何東西的實存,反而看不到宇宙萬有的實相。

 

  孫:我理解,就是任何事物生生滅滅的特定條件不能被我們忽視。

 

  林:不能體得緣起的依他性就難以達到完全自由的境地,所謂:善水則溺,善火則焚。很多人因為學宗教,反而把宗教變成一種執著,還沾沾自喜於學到什么境界,上到什么層次,這都是不可取的。

  孫:那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個學宗教的人和一個小孩子面對一個虛擬世界,所面臨的問題是一樣的?都必須看到幻相的一面。

 

  林:當然是這樣。從佛教的角度來看,連我們現在以為存在的實存世界都有它的虛擬性在。舉個例子,我們看一面牆,它其實刹那都在生滅變遷。但我們卻覺得它是凝固的,就是因為我們認知的局限所致。如果能了解到這種局限,也就比較不會受限其中。

 

我愛愛情

 

  一、在愛情問題上,沒有誰會永遠年輕,沒有誰感情不受挫

 

  孫:因為某種因緣,多年前您已經有了一本專門談男女的書,而這書也在大陸出版了(即《一個禪者眼中的男女》(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我們在那本書的書後也有一個相關訪談,好像這個話題已經談盡。但是回到這本書的定位,我覺得還可以再問出另外一些問題。記得您那本男女書開篇就在講愛情的變是本質,不變是迷思。不過我認為我們的生命都從年輕來過,那個時候愛情的永恒是一種信念,如果一個年輕人不相信這點,他就不會愛得那么純真熱烈,義無反顧。總之一句話,老奶奶的經驗絕對無法作用於少女,這對任何打算談論愛情這個話題的人來說,都是一個要觀照到的基本前提。否則,我們的談話就變成過來人的自說自話了。

 

  林:我寫男女書,固然是由禪來映照男女之間的虛實,不過,在其中也觀照到了男女與宗教在本質上的一些相似之處。你也看到我在書中提到,一個信徒對大師的敬仰乃至全身心的奉獻,情形非常像男女間的相吸,說不上太多道理。佛教中有句話:"信為能入,智為能度。"對喜歡論理的人永遠會出現一個所謂邏輯上的矛盾,或者講說是循環論證:我若不知它是什么,我怎么能信呢?而既然由信而入,又怎能從情境抽離作智慧觀照呢?但生命體驗與邏輯推理的確存在不相屬性的地方,愛情也一樣。

 

  所以你剛才提到愛情的論理對年輕人可能無效,這的確是點到了問題的關鍵。為什么會無效?正因為當一個人以整個的生命在擁抱與領略愛情時,你去用概念對他指導,說應該這樣不應該那樣,多少會不著邊。所以我的男女書出來,我也發現看得最有心得的是那些過來人,起碼是戀愛過或失戀過的。而那些還處在戀愛憧憬階段的年輕人會說:看不懂耶。

  但有這種邏輯矛盾並不意味著不能打破。最關鍵的一點是,要讓年輕人知道,生命不會永遠年輕。雖然你可以主觀希望愛情的美滿,但旁邊很多人的愛情經驗至少可以讓你覺察到,生命不只有個愛情。

 

  孫:而且你有愛情也不可能如你感受到的那樣獨一無二。這是很多年輕人初入愛河時的錯覺,我也有,所以即使看到旁邊的人被愛傷得千瘡百孔,也堅定地相信自己不會。後來慢慢醒悟,老天怎么會那么好,獨獨眷顧你的愛情,讓它走得順風順水?我看馬爾克斯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時特別有感受,就是年輕時愛一個人,真的是愛那個對象呢?還是自己心中勾畫的愛情?夢真的很美好,但也很脆弱,也許就是一回頭的功夫,你就發現那讓你魂牽夢繞的人,竟然那么卑微。可惜愛情之美也在於心中那種純美的感覺,外人不忍說破。。

 

  林:在愛情教育上我們的確很少從實然的角度去談愛情的可變性,也或者我們覺得愛情是不能被教育的,否則就褻瀆了它,所以一提到移情別戀這個字眼,就帶上了無限的貶意。有這出自內心的真誠希望,無可厚非,只是回到具體的生命軌跡來看,人在情感上的確很少是能擇一而終的。能觀照到這樣的生命常態,許多的絕對化就會去掉一些。

 

  孫:是不是過來人的經驗也就只能作用到此了?

 

  林:我們當然得承認所有的勸告是有限的。佛教在談一個人能不能學佛時,常說:佛度有緣人。為什么這么說,美國心理學家弗洛姆的提法可以做為參考。他把世界宗教分成兩大塊,一塊叫價值的宗教,另一塊叫本質的宗教。前者包括基督教、伊斯蘭教,就是由一個神或者教會告訴你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於是你選擇了高的價值去信仰。這些價值比較是外附的,比如基督教的原罪觀念就是價值的觀念。你選擇了基督教,也就背負了亞當夏娃的原罪。

 

  本質的宗教像佛教,它講生即是苦,要你自己感受到無常,你才會去了生死。換句話說,你如果沒有無常感,所有的佛教教理對你就沒有任何意義。

 

  也因此,談禪,我常提到嵩嶽元 所說的佛有三不能,其中一個就是佛能知群有性,窮億劫事,而不能化導無緣,你沒無常的感受,我講再多也沒用,我只能提醒你,轉換還在自己。這個矛盾也體現在愛情方面,因為年輕男女談情說愛,本來就不是概念在起作用,是荷爾蒙、是無明沖動。好在,幾乎沒有哪個人不在感情上受挫過的,所以要說服年輕人,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困難。

 

  孫:可是有人會言之鑿鑿地說:自己就談了一次戀愛,結了一次婚。婚姻還挺美滿。

 

  林:受挫不一定來自對方,也不是說你一定經受過情感的背叛,而是在你生命的某一刻,還會自以為有更好的選擇沒被抓住的悵然。有的時候你對另一個人暗留情愫,但又得不到響應,這也是受挫。回到佛家的解釋,愛和世界上所有事物一樣,都是有因緣對應的,沒有哪個人會成為宇宙核心,各方面處處順遂,尤其感情又是最無明的,牽涉到兩個人之間的事。

 

  有了受挫經驗,對愛的本質會更准確理解一些。其實,真正構成障礙的倒並非當下的昏頭昏腦,而是一再的昏頭昏腦,沒有在受挫中回到如實。你會發現他永遠在重複一種模式:一頭栽下去——失戀一陣子——再一頭栽下去。

 

  孫:就是他絲毫沒有長進,戀愛的學費白交了。

 

  林:關鍵在這裏,所以年輕人不懂沒關系,因為他不會永遠年輕。一時不懂也沒關系,怕的是有慣性,在自己的戀愛模式中一演終生。不僅在過程當中領略不到情感的實然,而且是在次次的追尋與受挫中,沒有一個轉折觀照與生命境界的提升。很多人臨老入花叢,因為他五十歲時的戀愛觀和二十歲時差不多。

 

  孫:就愛情這件事上,難道會有年齡的差別嗎?有的上了歲數的男人能贏得少女芳心,也許就是沒給少女年齡的錯位感。

 

  林:講一個少女愛上你,愛的不是成熟的你,本身就是年齡的錯位。愛情與萬般事物一樣,有依他緣起的本質。許多成年人談戀愛,做愛,開玩笑講,好不年輕,但談起事業、人生來,又很老到,老實說,這種時候的愛情是應該有另一番景況。就像事業一般,如果五十歲做起事業來還像二十歲只有沖勁不牢靠,那還談什么事業,同樣,你五十歲談戀愛還用二十歲的談法,反而會讓愛情很脆弱。所以說,愛情本來就有年齡的差距,否則你不白活了,當然有些人二十歲像五十歲,有些人五十歲像二十歲,但就自身而言,你若沒有了時間積澱,有愛也不可能長久。

 

二、"真的是年輕時代爽透了,老了才不留遺憾?我告訴你,照樣有遺憾"

 

  ——E時代的同居、試婚與"一夜情"

 

  孫:第一個問題問出的時候,其實已經暴露了我的年齡與我年輕時的觀念。我常常跟人家說:現在的80後比我們處理感情要成熟得多。他們更能感受到情感之變。所以"一夜情"、"同居"、"試婚"等字眼在他們看來,並沒有那么多的道德負擔。談戀愛進入狀況快、撤出也快,痛苦度也就不深。

 

  林:我的兒子也處在這一代,他們普遍的優勢是接受資訊快、價值認同也比較多元,而且非常自我。"只要我高興有什么不可以?"對不對?但高興之後呢?也許就留下空虛。只好再尋找刺激。這個反複的追尋所帶來的顛倒,跟我們剛才講的追尋不變愛情的顛倒,本質一樣,都是陷在一個原地不動的泥沼裏。

 

  有時我談一種生命中的耽溺或執著,說它其實與吸毒沒什么差別。要說有差別,是毒品的本身,對身心官能會產生更直接的殘害。只是人一旦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深陷,也會出現醫學上所謂的強迫症——生命中沒這個東西不行,可有了這個東西又不能帶來生命深層的安定與喜悅。

 

  孫:但是很多人生命中有這種擔心,是說如果我年輕時不多談戀愛、享受浪漫或性,到老了就悔之晚矣。所以有木子美這樣的網絡現象出現,聽到的也不盡然是負面批評。

 

  林:這當然是一種說辭,但我敢說,有這樣想法的人,到老了也會有遺憾。因為你迷戀這樣的時光,享受、耽溺這一類的概念,你已經被"這樣就是好的""這樣才是幸福"的觀念束縛住了,真到了不能享用之時,遺憾恐怕更大。像木子美這一類型的人,到歲數已高,沒有女性魅力了,要做愛男人也不願跟她做了,甚至還看到喜歡自己的男人又和另一個女人做了,到那時她如果連一點怨恨與自憐自艾都沒有,是這樣出入風月,坦白講,境界多少已接近於禪。現在的問題不是,很多人的率性,是以年輕為本錢的。過了這個階段,他不僅率性不起來,反而會惶惑悵然。這種需要本錢的率性,哪叫率性?根本就是無明。你甚至發現,這些看來很率性的人,常最是"人間不許見白頭。"於是補妝啦、拉皮啦,盡做些自我安慰的事。

 

  孫:所以這更加強了他們的想法:人生得意須盡歡。情感的遊戲你可以看到年輕人在玩,中年人也在玩。越玩心裏越有緊迫感。

 

  林:禪詩中有一句:"只今便道只今句,梅子熟時梔子香。"說的是生命不同時期的境界。年輕時如果我有無限的浪漫、無限的肉體,就去無限的歡樂,這本來沒有什么不對。無論我們說木子美的行為多么出位,你還必得承認,它還有生命部分的安然,因為年輕時生命的情性的確如此。但重要的是你人老珠黃時,要能不陷入懊惱之中,到中年之後,可以直接面對中年的孤獨與蒼茫,這是禪者境界。但絕大多數玩浪漫的人不是,他不管生命到了什么年紀,都要緊緊靠近主流,不僅率性不見,還會因不識生命實相而增加許多顛倒夢想。

 

  孫:"一夜情"草率了些,有許多年輕人會不認同。但對試婚與同居,他們有自己的理由:我不試怎么會知道合不合適?

 

  林:一夜就沒有情。有情就不會只有一夜。這三個字本來就矛盾,你看現代人多會玩文字遊戲。"情"字在此用得太沉重,不如就叫一夜緣好了。

 

  後面那個說辭看來很有道理,但這個論理並不能全然對應於實然,我的意思是說:生命有些意義是因為荷擔了才有。也就是以前我常說的一句話:割舍即是智慧,荷擔就是解脫。

 

  孫:為什么這樣說?

 

  林:只有"唯我",絕對不可能有真實的愛情。因為生命不可能隨你而轉,真要隨你而轉,那兩個人連相濡以沫都談不上,一個只是另一個的附庸。

 

  愛情必然是互動,或者佛教所講的緣起的觀念。既然是緣起,就不是同居、試婚這樣輕松。也必然還有一些責任、負擔相應。

 

  孫:但也有人說:如果我真的愛你,沒有那張結婚紙我也愛。如果不愛,有那張紙捆在一起,也是同床異夢。

 

  林:人都不要過分相信自己,要知道人是生物界唯一會自我合理化的動物。生命外塑的力量與內在的信守哪個更重要?兩者都重要。生命中沒有哪個是可以絕對自我負責的事情,有外在的束縛不盡然是壞事。

  舉個例子,我和周老師結婚時,我們互換的信物是念珠。念珠是有宗教性的,等於說選了它,也就給自己帶來束縛。哪一天情隨境轉怎么辦?

 

  可是,正因為時時有這個念珠的提醒,我們對感情的態度就比較慎重,比較容易觀照到自己因為無明,在起心動念之中的過度隨意與過度唯我。

 

  到現在,我反而要說,選念珠做信物是一種幸運。

 

  孫:所以禪經常講說不給自己以可乘之機,像試婚、同居等都是給自己留了餘地。

 

  林:豈止是留有餘地,是留了太大餘地。我們不排除有些試婚、同居者最終有了善終,探討這東西還是要有個主體是誰的前提。要做的提醒是:它一定是禍福相倚、藥毒同性的。

 

  多數人沒有看到這兩面性,更沒有想到,如果外在的束縛過於寬松,人是很容易為自己的行為做合理說辭的,生命要在這裏找到實質的成長反而不可能。

 

三、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但真正懂了為何又難投入?

 

  孫:過去說初戀時我們不懂愛情。但現在單身部落正在壯大,每個人條件還滿不錯,就是進入不了婚姻。就有了悖論:因為懂了反而難有愛情。

 

  林:說初戀時不懂愛情,是意識不到愛的複雜與多變,而看到了愛情的多變後又不敢輕易相許,兩者看起來態度相反,其實問題的本質是同樣的,就是不能打破許多對愛情的先期觀念,在生活中如實處理它。

 

  孫:不過年齡越大越難進入,倒也不難理解。你要一個三十歲的女孩像二十歲那樣去愛、去選擇,不現實。換了我,也做不到。所以我有時慶幸自己那么早就嫁掉了。

 

  林:結婚的確對不同年齡層意義不一樣,選擇的眼光也不可能一樣。重要的是我們尊重這個變化,如實面對它。現在問題在於:無論是抱結婚態度還是抱獨身態度,種種兩造的說法,往往來自生命同一層次。

  孫:就是要么想象得完美要么感覺一片黑暗,不能如實看待,是不是?

 

  林:是這樣。尤其是人特別容易受文學作品影響。像瓊瑤、金庸這樣的作家又特別會把不可能的愛情描述得像真的一樣,讓你覺得生活中的愛情非要達到那樣的形式不可。金庸小說中的武俠高手都有常人的情感,但其實,在生活中這是不可能的。那些真正武功很好的人,他們練功,會帶來內在改變,對生命、對實物、對身體的看法都不會和常人相同。而在瓊瑤小說中,男女相愛,朝思暮想十年都不改,強度不減。這在現實生活中會怎樣,要不就發瘋,要不這情感就會隱到生命深層。

 

  孫:以前我讀勞倫斯小說《查泰萊夫人》,還覺得其中的性描寫寫得很好。後來我一位作家朋友說:寫得真假,一看勞倫斯自己就不怎么樣。後來另一位作家的話驗證了這種說法,他說沒談過戀愛才會把戀愛寫得好,因為有無限的想象空間。

 

  林:我在上課時也多次舉台灣一位郝姓女作家的一篇文章為例,整篇文章講的是一個女孩子對著鏡子自慰,文字非常細膩,我看時直感到好笑。

 

  孫:為什么呢?

 

  林:性是生命中的無明沖動,如果對性過程有那種清晰觀照,她就是有悟境的禪者。但如果是這樣,他也就不會耽溺於那種狀態。

 

  孫:這可能是她的想象,但文學家被人佩服的,不就是她那種超出尋常人的想象力嗎?

 

  林:是可以佩服,但不可以當真。可我們不是,不僅當真,還特別向往,並且認為自己如果怎樣也要能達到。沒有人告訴你: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不是你達不到,是任何人都達不到。因為那中間有情感與實然的矛盾。這位女作家的那篇文章相信也有人看了會誇她寫得好,但我們這種修行人很難認可,因為那種描寫,從禪角度講,只是光門弄影,全是幻相。

 

  孫:我們一般人有時會被華美的語辭或著生動的情境吸引,而不去關注它在生命中的可能性。

 

  林:這也就是禪者眼中的好小說會與一般人認為的有距離的原因。僅憑修辭之美,對我們太難有說服力了。

 

四、夫妻間的事情,沒有哪一天是明白的

 

  孫:探討了圍城外的事情,我們再談談圍城內的事。九十年代龍應台來大陸時,曾經和一些朋友聊天,說到夫妻最好的方式是住對門。當時很多人不理解,其實我知道她說的是夫妻之間要有空間。但是怎樣的空間才是合理的,分寸還挺難拿捏的。我有時看著一對夫妻溺在一塊,就覺得挺累的。

 

  林:有些人怕婚姻,就是怕栓一起。也有人比喻夫妻是刺蝟,近了會紮著自己,遠了就不能相互取暖。圍城嘛,進來的人想出去,外面的想進來,錢鍾書的比喻是最貼切的,婚姻就是這碼子事。

 

  要想有個合理空間,有兩個基點必須存在:首先,婚姻,還是兩個獨立個體的事。誰也不是另一個人的附庸,不管他多愛你。再有:不僅是獨立個體,而且是不斷變動的獨立個體。這樣你就不會對另一半有恒久性、不變的要求。對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就比較能隨時調整。

 

  孫:有自己的空間是不是意味著夫妻間有隱私權存在呢?

 

  林:那當然。不僅夫妻、父子,人和人之間都要有。我不是說過嗎?我和周老師結婚二十多年,這中間我連她一封明信片都沒看過。夫妻就是這樣,你給他空間,他也就給你空間。我們一般人,太想要對方變成自己,恨不得將對方全部掌控,事情就麻煩了。

 

  孫:這個空間包不包括所謂情感的小秘密?有的時候我們看影視劇,一方有了暫時的出軌行為,瞞著對方還好,一表白實情,家庭就萬劫不複。

 

  林:空間指的是物質空間、行為空間,還包含心理空間。物質空間最容易,財務彼此都有一定的自主權就可以了。行為空間不只在分房睡,還得超越自己的生活習慣,許多夫妻離婚都是從牙膏要從哪裏擠起這點小事開始的。最難的是心理空間,這不只指隱私權的存在,還得體會人都有幽暗的一角,只要不過份,只要能返觀就可,如果事情非要攤到陽光下才行,反而就禮教吃人。可惜的是,這點,多數人總容不下一粒砂子,待人嚴、對己寬。

  孫:理論上是這樣。落實到生活中就挺難。我們夫妻倆其實給對方留的空間很大,但是有一段時間我看到別的夫妻如膠似漆,還覺得很委屈。埋怨他不像別的丈夫那樣呵護倍至,他說了一句:我要是時時給你打電話你受得了嗎?他一說我就明白了,我也不是天天願意早請示晚彙報的人。

 

  林:男女之事有一點很關鍵:真沒有哪一天是明白的。它是生命中最實然的事,又牽涉到生命最深的無明,所以經驗要靠時間的積累,一寸一寸的,不定哪天就豁然開朗。所以我為什么說我和周老師的婚姻是越來越好,好得不得了,因為時間處久了,越來越了解,也就越來越默契。不只在大事,更在小事,比如我在大陸旅行,打電話給她,說哪天回去。她說她有事,你也不會擔心沒人接機,因為她會安排得妥妥貼貼的。要以前,我總得問個明明白白。

 

  孫:還真是沒有哪一天是明白的。當代人的婚姻模式各個不同。現在還出現"周末夫妻"。就是兩個人達成契約,平常各忙各的,周末才在一起,理由也講了一大堆。

 

  林: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西方,很多人提出所謂"開放的婚姻"這個概念。開放針對的是閉鎖,閉鎖的婚姻中兩個生命攪在一塊,就有很多摩擦出來。提出開放婚姻,積極的意義是想要遵重每個人的特質,再加上某些客觀環境,比如工作職場分居兩地,也會出現這種周末夫妻現象。

 

  現象本身無所謂對錯,假如我們將人的行為當成一個光譜來看的話,從最極端到最中間,你會發現有的夫妻是一周見一次,有的是一周見兩次,還有些人是朝夕相處的。哪種叫適合哪種叫不適合,關鍵是看二人的融納度。比如現在孩子出國留學,夫妻一方要出去陪讀的,一出可能就是一兩年見不上,但要彼此處理得好,照樣恩恩愛愛。可是得一些基礎的條件存在。婚姻在傳統的人類學看來,一定要帶有彼此的忠誠度,而且要關聯到下一代的出生與教育。現在有了丁克家族,後者可能不成其問題了,但忠誠度這個前提還是有的。

 

  如果不講這個,其實也就不需要婚姻。就像同居沒有忠誠度的話,那就只能叫一夜情了。

 

五、假如愛情是盲目的,禪者如何了了分明?

 

  問:愛這個話題,本來就說不清道不明,所以稱之為胡塗的愛、盲目的愛。我很好奇,禪者講究了了分明,那在這事情上如何求得了了分明?

 

  林:第一層次就是知道自己在這一塊是盲目的。知道的本身就是能夠不被盲目所轉的緣起。我們一般人,陷入愛中時,不只愛情,也包含愛物,你看他把自己的作為講得多理性、多振振有詞。禪者的如實就在於不把自己的行為合理化,因此比較能看到自己的局限。不一定就能超越,但至少不會像一般人那樣受限。

 

  問:如實體現在什么地方?不被局限然後會做什么?

 

  林:如實就是曉得、體認所有生命都很有限,在起心動念之間,你會發覺有些東西是縈繞心頭的,想遣都遣不掉。我們一般人遇到這種情形就開始擁抱了,但禪者會自問:為什么揮之不去?這就是觀照的開始。拿我自身來說,在愛這件事上不可能不做傻事,但是決不會因為一件傻事而讓更多的傻事接踵而來。

 

  問:什么叫傻事?難道愛本身就是傻事嗎?您跟您太太的戀愛婚姻不是也修成了正果嗎?

 

  林:如果從緣起的無明來講,它還是傻事啊。只是因為這種沖動沒有變成盲目糾結,所有傻事就變成禪者所講的隨緣做主。

 

  問:該行則行該止就止,很多人也想做到這一點,但是一旦愛了,哪怕明知是錯愛,也止不住?怎么才能止住呢?

 

  林:我在自己的禪書《兩刃相交》中談到,禪者語言的特質是句點特別多。為什么?就是它不會任自己走下去。所以不是他不犯錯,是錯犯得比較少。念起即覺,比較不二過。你錯的比別人少,別人用來犯錯的時間你又可以觀照更多的事情,這是一加一減的關系。就好比說謊這件事,我們為了圓一個謊,可能編了無數謊,時間都浪費在說謊這件事了。其實我們生命中的執著、沖動,都像說謊,因為要圓這個謊而沿著慣性走下去。但如果你警醒,沒有順著它往下走,就會顯現"春花、夏鳥、秋楓、冬雪"的風光。

 

  禪宗常講煩惱即菩提,首先是有了煩惱就有了觀照;沒有煩惱,沒有境界現前,你怎知道自己是誰?

  再來是有了觀照之後,你並沒有隨煩惱轉下去,你做主,再回到那個如實真切的世界,煩惱就會轉成菩提。前一個煩惱還是菩提觀照的對象,後面一個,煩惱就是菩提的真實顯現。在愛這件事上,也是這樣。

 

六、出家眾以戒律為重,為何又留下情感公案?

 

  問:愛的無明估計是生命中最根抵的無明,這一點我反而是從曆史上出家眾身上得到印證的。看似必須嚴守戒律的他們,反而在曆史上留下了太多情感公案。近當代的例子就還有您為之做序的一行禪師的書《和生命相約》。

 

  林:任何事都可以成為公案。關鍵不在有沒有碰到這種事,而在於你如何處理。其實這些事情出現在出家眾身上,是很自然之事。不要說我們有很多本能,我們還有兒童期、成長期各種人格成長的複雜因素,佛教講的更直接,它講三世因果,不可思議因緣,有些事情來了,就是如此地本能,但問題就在於你如何面對?我為一行禪師的書做序,寫那篇《沙門如何有愛,婆子因何燒庵》,沙門如何有愛?就是公案的開始。不是沙門而愛了,少了觀照;進了沙門就不愛了,也沒有觀照。聚焦在沙門如何有愛,這才是觀照的開始。

 

  問:但是很奇怪,當我們讀到這類公案,看他們在情感中翻轉,反而會覺得他們格外動人?

 

  甚至有時候,當我們讀到一個禪僧寫性的書的時候,如果還寫得不錯,我們反而會更記住他。王維嘉,那個去過台灣見過您的企業家,不是也在您面前提到過他對一本日裔美國僧人寫的性書很欣賞嗎?

 

  林:不曉得寫得怎樣,但要以這個身份寫,就得兩個前提並舉。我活在凡世,我又習禪,那么我如何面對性這件事。畢竟,不能因為我習禪,其它什么都不幹了。同樣的,也不能因活在凡世而缺乏觀照,那也不叫禪了。

 

  當然日本人對性這件事,總體態度會比中國人開放,這也是個事實。所以中國人會說日本僧人不清修,但這不代表他們沒有觀照。日本有部片子講一個宗教大師,心目中永遠愛著一位公主。最後的鏡頭是他握著公主的手,眼淚掉了下來,隔天就圓寂了。

 

  孫:韓國電影《殘花》也是,我觀看時特別不明白的是,他為什么到臨終時非要看一個年輕女孩的身體。看一眼後就圓寂了。

 

  林:從修行角度,這裏有幾個層面:首先是,存在的事情是不能不去面對的,這個解釋其實有禪的如實面、嚴厲面,只是藝術家談它,總把它美化了,性的美化、肉體的美化,其實也是另一種無明。另外一個情形則是,一個人,即使是禪師總有生命最後的疑惑,如果我遇到這樣的事,會怎樣?最終他必須去除這個疑惑,得到一個安然。渴望看到一個女孩身體,也許並非出於欣賞或肉欲,而是看了,啊,是這樣,不過如此。

 

  孫:就是我一定要面對它一次。

 

  林:當然,也可能有另一種情況,它呈現的不是超越,而是一個根本的無明。就像那部日本電影中的宗教大師,無論怎么樣,就是放她不下。我舉一個現實例子,我認識的一個修行人,已經到了宗教領袖的位置,他得了病,本可以活下去,但他放棄了求生欲望。真實原因是什么,是他愛上了一個比丘尼。於是他的選擇是——我作為宗教領袖,最後卻發現自己的無明是如此之深,因此只能皈依阿彌陀佛,讓佛陀的本願來幫自己解決吧!

 

  孫:是否也是從這個角度,六世達賴這樣的情僧,才被我們深深記住。因為他用詩歌呈現了這種無明。

 

  林:認可這種無明是因為我們也無明,所以才覺得他可愛嘛,但不代表說他這樣做就對了。如果這樣,就談不上超越。就像我舉的那位修行人,他放棄了求生意志走那條路,不是承認愛這件事情有絕對價值,而是根源地看到了生命的困境。

 

  所以你如果認為六世達賴做做詩歌、戀戀愛就可以成佛,你就錯了。誰能曉得他被清庭招入時,會在青海圓寂?這當然可以有種種解釋,但如果他自在無礙,是不是也可以不圓寂?

 

  孫:那您怎么看待這些看似和修行大相徑庭的行為呢?比如一個禪僧跟你講性中的肉體感受?

 

  林:《兩刃相交》中有一章講勘驗。一件事情對與錯,雖然很多宗教從動機論,修行還是得從結果論。一個修行人談性,是雲淡風輕,是過盡千帆,是老老實實,是不起漣漪,還得從現前勘驗。就像面對死生如何展現風光般,那時你才能確定他講的話到底對不對。要知道語言無實意,不同的人講同一句話,意思也會不同。

 

  孫:您常談死生,修行者的偉大只能體現在那一刻嗎?有時我們覺得修行者坦承自己困境時,就已經很偉大了。像上次我們和王維嘉吃飯聊天時他提到的,甘地臨死時非常苦惱,因為他白天可以不想性事,但夢裏仍然止不住。他歎自己修行不夠,我們也一樣覺得他很了不起。

 

  林:禪本來就因了生死而存在,這是個原點。但像甘地談醒夢一如,的確也是個了不得的境界,很難,不談生死並無損於他的偉大。其實,修行人能意識到還有哪些不能超越,就是我們佩服的修行人。有一次,我去北疆老婆也隨行,有兩天她不知怎么就和我慪氣了,我對她陪笑,她就沖我翻白眼,學生在旁邊笑,我就說:你們將來哪天寫到我,就不妨這樣寫:一個活生生的修行人。

 

  孫:意思就是生活中也有搞不定的地方?

 

  林:對,但我也不會因為搞不定而想法掩飾,或者非要擺出一個樣子來,這就是如實,也是觀照的第一步。

 

孩子

 

  一、帶業而來  孩子有他自己的生命地圖

 

  孫:在《一個禪者眼中的男女》中,我們的對話談到了孩子。您說有了孩子可以 "以子為師",分享他的自性天真,補足成人經曆中忘卻的童年記憶。這當然是是理想的一面。但是現實生活中,我身邊的朋友有了孩子之後,就希望與煩惱相隨。他們忙著陪孩子上才藝班,忙著督導他們學習。作為旁觀者,我們似乎看不到"以子為師"的樂趣,反而是塑造與被塑造的辛苦。"可憐天下父母心",談父母對孩子的愛,不落在教育方面,總有些隔靴搔癢。從禪角度,我們如何看待早教或著說胎教這件事呢?

 

  林:佛家對孩子的教育,有一個輪回觀的基點。談三世因緣、三世因果。也就是說,孩子是帶業而來,是天生有秉賦的。像我實際養孩子,雨菴與見菴,截然不同的個性,一出生就如此。這一點,科學的解釋也許就是基因的隨機配對,但佛家談的是三世因果,也因此特別強調要尊重他們的先天特質。如果不這樣,就有違佛理,昧於萬法,更不要說所謂生命的尊嚴了。

 

  孫:先天稟賦?是不是佛家認為,孩子一出生或著還在娘胎中,就不是我們所說的一張白紙了?不是任由我們後天塑造?

 

  林:對,佛家的說法,是一個生命地圖的概念。因為帶業而來,它原來就有內在圖像。其實,現代談基因,不也一樣?基因是一套生命的密碼,由此生命依循著一定的軌跡成長,這特點是全體圖像先行,具體的部分再在後來的時間中出現,也像哲學講的目的論,是目的先於手段、成長而存在的,面對這種特質,如果我們想用單點突破來改變這個圖像,其實很難,你只能用一個圖像誘引整個圖像的轉變。

 

  再一個,孩子最初學習時,他們的心靈對萬事萬物,是全體領受的,不像我們,看到一個圖像,很容易就把它聯接成我們習慣的圖像。這種全體領受,從帶業而來的角度,正是與他生命整體特質相應的直接投射。我們要對孩子進行早教,首先就要有這全體呼應,有全體決定部分的觀念,從整體氛圍入手,讓與他相契的在此作用。即使要改變他,也得從這基礎上逐漸改變,不應該是堆棧式、片斷式地一會兒教他數學、一會兒教他舞蹈、美術,這只會把他原來整體的生命搞得支離破碎。

 

  孫:我們身邊人就是你說的那種,覺得孩子方方面面都學到了,也就會整體領受了。

 

  林:這樣的學習,並不能達到1+1等於2的效果,最後塑造出一個你想要的孩子。談生命地圖首先是個整體的觀念,如果我們只是想經由部分構成全體,那個全體也不是你想象的全體。它還可能出現互斥的兩面,性格上也容易有矛盾與分裂。由全體決定部分,部分與部分之間就會存在有機的對應。

 

  孫:但我覺得整體領受這一說,總是聽來有些玄,不具操作性。不如學鋼琴、學畫畫那么具象。

 

  林:整體領受就是環境,或更直接的心理領受,也就是一種氛圍。人格特質是這樣形成的,而這個特質就決定了他實際習學的質地,當然,我們也可以透過實際的學習激發或形塑他的某種特質,但就像現在的教育般,教出了一些政治人、經濟人、法律人,卻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所謂本立而道生,本不立,就容易流為零碎乃至矛盾。

 

  孫:這整個人的觀念我懂,但怎樣可以稱作一個完整的人呢?

 

  林:西方現代的教育常從生命必備的幾個面相來談完整的人,所以有所謂的七大學程之說,即作為人,你要在生命、科學、藝術、社會、語言等七個方面有所掌握。這樣的說法可以提供我們參考,但學習上也仍舊會有各管各的問題,兼顧起來又恐太累,何況,你也不能說過去的文人、鄉下的農夫有些面相不具了,就比受過這些學程教育的人生命不完整。其實這種完整也只是指應對環境須具備的一些能力,使你不致在專業中有"致遠恐泥"的迷失。而宗教談一個整體的人,談的則是對生命本身的觀照,畢竟只有掌握了這原點,才不致變成心外求法。而在此,建立時間之流的生命地圖則是禪所常強調。只有放在時間之流上,面對成長與死生,生命才能看清自己該有怎樣的軌跡。生命的面相是橫,時間之流是縱,一個縱向一個橫向,就構成了全體。在這裏你給他一個環境,他就會慢慢發展出自己生命的樣貌。我曾經在台灣做過一套《生命之歌》的有聲書,你也可以稱它為胎教書,因為我就是把生命放在時間之流上,認為哪些音樂能影響到他的生命地圖。所以才有:童趣、生機、俠骨、詩心、大化、有情這些禪的拈提。它等於是在孩子混沌的心田上印下這個地圖,很像我們通常所說的潛意識學習。有了這,以後就較可能循著這種軌跡而行。

 

  孫:這么說您是不反對胎教或者早教的?

 

  林:胎教本來是很好的觀念,只要帶著前面那種因緣觀,讓整體指導部分,就對了。但我們現在不是,做零歲教育,把小孩子完全當成一張白紙,由我們捏,反而把前面的因緣給截斷了。從佛家看,這樣早教的迷失首先在於:不尊重他的稟賦,而更糟的還在:武斷地認為後天都可以照著我們的預期來安排,就打上了太多生涯規劃的影子,雙重誤差,把大家搞得緊張兮兮的。結果是對許多人不談胎教還好,談了胎教,孩子弱了,父母也弱了。這跟坐月子一樣,本來對身體滿好的,但坐到緊張兮兮,產後憂鬱症就來了,動輒得咎嘛。這樣教育出來的孩子,要么是優秀而不快樂,要么連優秀都談不上,只有扭曲。尤其在這變動的社會,那後天積累的種種真可以把人活活逼死。當然,父母有這盲點,有他基本的情感在。不過,對一些做兒童教育的人來說,有許多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說破。

 

  孫:不說破?

 

  林:我以前教樂器,常明示或暗示學生他將來當不了音樂家,原意是要他能在此陶冶性情,不一定非在專業音樂家的路上碰得頭破血流。結果呢?朋友警告:你怎能這樣告訴學生,他立馬就不學了,也的確,許多學生就走了。兒童教育一樣,尤其是那些藝能教育,不說破才進行得下去。

 

  孫:不說破也可能是因為每個人不一樣,有些人的童子功是到長大才顯現那種作用的。我見過學者葉嘉瑩,她現在的詩詞大家的地位,跟她當年的童子功是緊密相聯的。看她八十好幾依舊出口成章,真後悔當年沒有接受這樣的童子功訓練。

 

  林:童子功教育絕對有殊勝一面,但你要曉得做一萬個童子功,可能才有幾個是訓練和稟賦相一致的,葉嘉瑩恰好有這個稟賦,所以紮到心田特別深。但其它的生命呢?舉個例子,現在倡導孩子讀經,好像只要讀經,很多事情都解決了,怎么可能?不要忘了中國兩千年都在讀經,宋代朱學大盛,所有讀書人都在讀,結果呢?中國還不是整體往下走,衰敗、動亂、世風日下,說"半部論語治天下",那真是狹隘的儒者觀點,讀經,還得有其它條件,它才能發揮效用。

 

二、四種老師角色,做父母的,你是哪一個?

 

  孫:您說現在的早教有生涯規劃的影子,但不可否認,現在成為知名藝術家的人,父母早先的安排或著心血還是起了相當作用的。我們不能說朗朗的成功,沒有父親的安排在裏面;傅聰的成功,背後沒有傅雷。從某種意義上說,不是做父母的決定了孩子的未來嗎?

 

  林:那其實也不叫決定。就像老師教學生,老師當然可以對學生有期許,提供他條件,以先進啟後學,這都是人情之常。我反對的是:家長把孩子當成自己希望的一種投射或替代,甚至為了自己沒有實現的理想或外在的虛榮讓孩子淪為工具。

 

  台灣這兩三年,因經濟壓力,父母帶孩子一起自殺的例子頻傳。父母如此做,理由是不想讓孩子留在世上受苦。這在佛法看來,真是不可思議。孩子跟你是互為因緣的兩個主體,你怎么有權利決定他的一輩子。大陸現在處於轉型期,孩子都是一個,個個看來都像上帝,但也最容易成為家長內在期望的投射。以前一家有幾個孩子,目標還可以分攤,現在則是萬千願望集一身。

 

  孫:但是許多動人的電影中,父母含辛茹苦,為孩子的未來鋪路,不知怎的,看了仍很動人。巴西電影節時,我看到了一部電影叫《記得童年那首歌》,父親是大字不識的農民,卻逼著孩子學音樂。但一部電影看下來,大家還是認為父親很偉大。

 

  林:困苦的環境,生命首先面對的是生存問題。這時候為了孩子生存求得一個更好的可能而努力,甚至決定,其積極面就大於副作用。畢竟在這裏環境很單一,願望很樸素,出困的方法也不多,你讓孩子選擇,他也只能在現況與讀書識字、力爭上遊中選其一。但現在我們談論的對象是多數城市人,溫飽等基本生存問題已解決,對孩子的期許、塑造大都是高階的欲望,無明就多一些。這就是為什么我兩個孩子都沒有學音樂的原因,他們很自然地選擇了他們的路,雖然他們看過很多表演,但我不覺得他們應該受父親很大的影響。

 

  孫:雖然他們看起來沒有受到您影響,但實際上還是會耳濡目染。所以家長無論怎樣說,都是孩子成長中第一位老師,最親近的老師。許多家長急著讓孩子拼硬件,自己卻不讀書不上進,好多東西滿擰。

 

  林:我以前講過好老師有四種,其實做家長的,也要知道自己是哪一種,這一種角色局限在哪裏,才能和自己孩子真正溝通。

 

  孫:哪四種老師?

 

  林:第一種是熱忱的老師,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一樂也。這種老師精神令人敬佩,壞處是熱忱過度,好為人師,就容易以盲導盲。第二種是魅力的老師,他的人格、語言、行為都有特殊的吸引力,所以他剃光頭,學生也跟著剃光頭,他穿木屐,學生跟著也穿木屐。這一類型的老師不是所有學生喜歡,有些學生很排斥他,有些則特別被他吸引。好處是教學效果非常快,因為全體摹仿嘛,壞處是學生視野行為就如此定型了,容易封閉,看不到別的東西。禪講"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方堪傳授",最可以用來講這種老師的局限。

 

  第三種我稱之為有實力的老師。這種老師學力根深,但不見得會表達,不見得有熱情,甚至不見得有人格魅力。好處是你跟他學到的東西是紮實的,但學生要有眼光才看得出來。

 

  孫:這點我後來才明白。以前上大學,最初喜歡的都是會表達的老師,也就是現在那種能上百家講壇的老師,後來發現,這種老師也就聽個熱鬧。我有一位寫小說的朋友,他曾認真地說,影響他的老師講課嘴笨笨的,但肚裏有東西,就告訴他美學該哪讀本書,就讓他受用了一輩子。

 

  林:我讀大學時,有位老師叫陳奇祿,台灣知名的人類學家,素描非常好,功底可以媲美照相機。早年台灣五六十年代一窮二白時,他做台灣原住民研究,對其中一個族群叫排灣族的,做了很深的調查,寫成書也拍了照片,不過那時排版技術不高,照片印到書上不那么立體清晰,因此他就幹脆自己來畫,畫出來的堪比照片。但這樣的老師在課堂上卻感歎地說了一句話:我不能成為畫家,因為我不能畫得不像。這句話很好,是有功力的人講的話,我後來就常引用。

 

  孫:有功力的學生才能找到這種有功力的老師,是有難度的鑒別。那第四種老師呢?

 

  林:我稱之為明白的老師。這種人閱曆豐富、心胸寬廣,只告訴學生你怎么做會有怎樣的效果。他給學生建議、咨詢與幫助,卻不會為學生做決定。

 

  孫:好像每一種都有自己局限。

 

  林:對,即使看起來副作用最少的最後一種老師,也有局限。我自認就是最後一種,但許多學生和我就不相契,他們性格比較猶疑不決,找你就是請你拿主意,可我很少幫學生決定什么。

 

  將老師的角色放到家長身上,多少有些適用。什么是對孩子最好,副作用最小,更接近每個生命的緣起,我們不可能各種老師角色都兼備,但卻得從明白的老師這點觀照起。

 

二、有其父必有其子?看清自己是孩子怎樣的參照系

 

  孫:我有一個感覺,對孩子教育亦步亦趨的,都是自己放不下的。之所以逼孩子學這學那,就是看到別的孩子在學,怕自己的孩子輸在起跑在線。而您對孩子持放羊式教育,他們不跟你學音樂,您也不介意。但中國有句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父母的作為最終還是會影響孩子。所以我覺得逼孩子學這學那的家長,不妨自己投入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孩子會受到影響的。

 

  林:所有父母教育孩子,自己都是最重要的參照系,但這個參照系就像藝術家創作一樣,有時是反映現實,有時是補足現實,所以往往是兩極化存在。要么是向你看齊,要么是絕不做你這樣子。到底哪一種,父母態度非常重要。許多時候,當你極想給孩子立個榜樣時,就不自然,自己一緊張,孩子也跟著緊張,最後幹脆就逃避: 父母太累,還是不去做他們這樣子的好。"我習禪禮佛,如果也逼著雨菴、見菴天天坐禪誦經,搞不好他們會變成堅定的基督徒都難說。我不逼他們,也許哪一天他們也跟著坐了,拜了,還坐拜得很自然。總之,緣起既如此複雜,我們就只能謙卑對應。極致地講,連"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想法都不該產生,和孩子的關系才更自然,像個朋友,我和孩子之間就是這樣。更何況所謂成就感本是自我的一種感受,你認為的成就不見得是他想要的,非逼著他照你想來的,他肯定不快樂。

 

  孫:以父母做孩子的參照系,我還有個觀察,覺得知識分子家庭出來的孩子,反差最大。要么和父母一致,身上是濃濃的知識分子氣息。另一種就是叛逆。他可能一樣文化都不缺,但對文化的態度就是有些痞。

 

  林:因為知識分子主體性強,要求就比一般人多而幽微。孩子走到父母另一面,也特別容易理解,如果父母傑出,他更不願被父母罩著,總想活出自我。

 

孩子需不需要全副盔甲應對社會?

 

  孫:和您探討孩子問題,我自己還沒有孩子。好像是被社會這種氛圍弄怕了,感覺現在做父母怎么這個難。是不養兒不知父母恩,還是我們這一代太嬌氣?反正父母那輩子養孩子,七個八個也都能過來,我們只生一個,還在生與不生之間權衡不下。

 

  林:這不是你一個人的感受。以前生育對人來說,最大威脅是生理,難產、夭折的比例都相當高,現在則是其它問題。養孩子不再是自然之事,而是我們無論做胎教也罷、上才藝班也罷,都是把社會、外在環境與別人當成敵人,努力將孩子全副武裝起來,好去應對。孩子教育從零歲開始,就貫穿了這種競爭的緊張感。

 

  孫:是啊,像我們這樣心理素質差些或著想得太多的人,就覺得恐慌,覺得這事……

 

  林:能免則免,對不對?其實那種武裝真的有效嗎?大可懷疑。二十幾年前,我教琵琶。有一個學生,是法院檢察官的女兒,周六要上七堂課:鋼琴、英文、數學……一大串。現在怎樣呢?還不是一個人。

 

  孫:一個人?

 

  林:一個普通的人,看不出曾受過那么多技能訓練。

 

  孫:這我稍微有些不理解。雖然我不認為學鋼琴就能成音樂家,甚至不認為學琴的孩子就不學壞,但我覺得,他曾彈過鋼琴、學過繪畫,對音樂與線條之類總會比不學的要敏感。怎么可能一點痕跡沒留?

 

  林:學習,如果只是片斷式的,如果沒有打到你的心田裏,多數就是過後即忘,極端的還會排斥它。"凡走過的必留下痕跡"這句話看你怎么理解,如果自始至終不喜歡還被按在那兒學,留下的多數是壞痕跡,他可能再不碰那些東西。我就見到一些學鋼琴的,他們後來癡迷流行歌曲,和人談起流行來,看不出學過鋼琴與沒學過有什么區別。

 

  一個事物跟另一個事物的連接,如果不是從根,不是從全體開始領受,這些學習都跟他的生命無關。家長如果要從讓孩子學習的"本益比"(也就是產出產入的成本)來算,也絕對是個虧本買賣。

 

  孫:有句話說:藝多不壓身。如果別的孩子都在學這些,我沒有讓他學,會不會很慌呢?我們這邊有本書,名字就叫《本領恐慌》。不管孩子如何,他最終還是要面對社會。

 

  林:在一個穩定的社會、穩定的人生中,的確是藝多不壓身,多一點才能,多一些機會。但問題是現在社會的變動往往超越了我們的預估與想象,學校學的技能一出社會常就已落伍,真正是在以有涯追無涯。而從更根柢地來看,誰又能保障穩定的人生呢?世事無常,很難算計。所以培育孩子有基礎的思考能力,彈性應對環境的能力、以及生命的抗壓性才真是教育該做的。

 

照見自己殘缺,才不會為難孩子

 

  孫:其實大人是很容易遺忘的。他們做孩子時,可能也是淘氣的、不規矩的、不喜歡被逼著做這做那的。但到了他們做父母,又覺得有這種責任做這些。我記得一次飯桌上您曾說:周老師總是擔心孩子會學壞,但是我小時候比他們壞多了。現在不是也挺好的?

  林:父母也許不見得是遺忘,只是內在的驅策力太大。我們自己生命中殘留著一些夢想,因為各種原因沒有達成,自然就轉嫁給孩子,還找出許多孩子不得不學的偉大理由。人要教育好自己的孩子,首先得敢面對自己的殘缺。我們前面談到當代藝術家為什么狂妄,就因為他都是展示別人的幽微而不面對自己。家長也是一樣,要求的大都是自己沒能達到的。

 

  有一個笑話值得玩味:一位老師罵學生,"如果是某某人,人家在你這個年紀早就知道用功讀書了。"那學生回應得好: "老師,像你這個年歲,拿破侖早已征服歐洲了。"當我們以自己做為孩子的參照系時,首先也要能觀照到自己的局限與幽微。用自己達到或甚至都達不到的標准要求孩子,在許多時候甚至是不道德的。

 

  孫:但要真正對孩子放得下,也還是需要承受一些壓力的。

 

  林:壓力要看你怎么看。什么都返回生命自身來看,有些壓力就是假相。你說我對孩子標准寬松,其實跟禪有關。我不是跟你講過嗎?習禪數十年,在四十歲後,我眼裏,世界上就只有兩種人:好人和壞人。當你回到這個本質來看待事物時,我們很會容易超越那些表相上的好與壞。

 

  孫:再談談這句話與孩子教育的關系。

 

  林:前面說過,就是一個外相上與你極不同的人,你也不會直接浮淺地認為他就是壞人;相反地,看來意見、觀點、性情都與你相投的,你也不會徑直地以為他就是個好人。四十歲後,人要有洞穿外觀差別相、直接掌握本質的能力,到這時,你的孩子表現得跟你想的不一樣時,你也不會就以為他不好。了解本質,一般現象上的好壞標准就容易超越。

 

  佛家講因緣的不可測,我們如果不首先看到這一點,後天再怎么努力塑造孩子,最後都會發現是枉費心機。當然,佛家也不是一個宿命論者,他從來認為,任何時候新的要件加進去都會改變後來的命運,所以人才有所謂的墮落與超越。但在這裏必須是先天的稟賦加上後天的因緣,把其中任何一面放大,都不符合佛理。

 

旅行

 

  一、旅行是為照見自己

  孫:說到旅遊,也是您所說的人生四件事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們在《十年去來》中也談到過,但重點集中在對大陸旅遊文化的觀察上。回到個體生命,您為什么會將它列為人生四件事中的不可或缺的一項?

 

  林:我說的人生四事: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遊於藝、志於道,行萬裏路不見得就指旅遊,田野采風也是,主要指的是對其它事物、文化、生命經驗的親身接觸,現代人有更多機會旅遊,自然就聚焦於此。但無論是行萬裏路或旅遊,對當事者都要是一種身份轉換。一方面與既有生活切割開,另一方面由此讓自己放松,但更重要的,從宗教角度講,還是因之能照見自己。

 

  孫:我們不是在任何事情上都能照見自己嗎?

 

  林:平常,在既有的生活圈中,你還有人脈、成就感、安全感這些倚賴。到一個陌生環境,你就比較能照見,平常所謂的自以為是或自以為安全的感覺是靠什么支撐,哪些是真實的生命本質,哪些只是外緣的依附,這樣就更能回到生命的真實。何況,一方水土一方人。我們從不同人身上看到與我們自己的不同,也就看到生命其它的可能性,心胸自然開闊,也就能放下許多我執。

 

  孫:對,我前段時間去青海,雖然去的地方不多,但已經接觸了不同信仰、不同生活樣態的人。青海湖、塔爾寺,我們回來都說,怎么在那兒人拍照都特別漂亮?景好人也好。後來我想,就是那裏的山水讓你放下了。而像我這樣性格的人,在城市呆久了,內心會變得很緊的。

 

  林:是這樣,人置身大自然或相對陌生的環境裏,生命情性就會自然展現,你甚至事後看照片才發覺,自己原來還有這一面。行萬裏路相較於讀萬卷書,正是這種不可或缺的直接體驗。你通過書本可以縱橫四海、遨遊天際,可以獲得無數經驗與資訊,但這都比不上落到腳下走一遭,因為讀書獲得的體驗,就像在電視上看美食節目,終歸是隔了一層。

 

  孫:雖然我是向往旅遊的人,但我也深知自己不是一個立誓要踏遍千山萬水的人。一是時間不允許,另一方面,我也覺得那種在地圖上勾圈劃地、看自己還沒去過哪些地方的旅遊一族,有些耽溺之感。當然我也承認,也許就有這么一種類型,是生命永遠在路上的感覺。每個人秉性本來就不同。還有人將旅遊看成一種生命的挑戰。

 

  林:我們現在所談的旅遊並不是針對特定人群,而是一般人。我甚至認為,旅遊不一定說要到很遠、很陌生的地方,換一種心情與身份回故鄉,也可以是一種旅遊。

 

  你所說的將旅行看成挑戰,那就不叫旅遊,只能叫挑戰。因為已經沒有旅遊的心情了。目的性極濃時,你哪有時間駐足四顧,只能奮力前進。

 

  那種永遠在路上的,也不能叫旅遊。我們總要想想,一個模式背後真正的心情或意義是什么。一直在路上,那我只能說,你這叫流浪而不叫旅遊。

 

二、年輕時的流浪叫浪漫,年老時的流浪叫流落街頭

 

  孫:我想糾正一個詞,不叫旅遊,叫旅行好了。因為旅遊在現在普遍的理解,常帶有到此一遊的感覺。比如交費到旅行社,來個十天十國遊之類。那些在路上的背包客非常不願將他們與這種旅遊聯在一起,他們會覺得那樣的旅行是浮皮了草一件事。他們喜歡的是,因為沒有終點,生命不知到哪裏去的感覺。像三毛那首《橄欖樹》所唱: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名字叫遠方。為什么流浪,流浪遠方……追尋生命的不確定性。

 

  林:我不否認甚至是欣賞那種不問目的的流浪,是真有一些獨特的生命感覺。但最終流浪到哪裏去,宗教是要追問下去的。三毛,浪來浪去,浪到哪裏去。

 

  孫:您總是在追問目的,但他們享受的就是無所歸依的顠零之感。在路上的美感也許對他們來說,就是不知要到哪裏去,不可以嗎?佛教不是也說,有過客的感覺,人才會放下我執嗎?

 

  林:當然如果一路上總觸目皆是文章,那是處處無家處處家的道人世界,禪說自己"一缽千家飯,孤身萬裏遊"就是如此,不然,也得是"訪盡叢林扣盡關",否則就只能是一種慣性的流浪。的確,觀照生命不知要到哪裏去,有這種感覺,已經是宗教心了。但是感覺之後,你如果只是順著這種感覺往下走,也只是在你的生命慣性裏轉,這一轉就轉入了虛無,佛家說這叫"斷滅空"。

 

  孫:斷滅空?

 

  林:就是有人執著事物的恒常,有人認為萬事萬物既是緣生緣滅就可以不談意義,前者叫常見,後者叫斷見,都是禪所不許的,因斷見使生命趨於虛無,就是佛家所說的斷滅空。

 

  孫:這我上大學時有體會。臨近大考,一宿舍人都忙著點燈熬油地複習准備,突然有人問出一句:要是隔三天地球就毀滅了,你最想幹的事情是什么?大家順這思路往下想,誰都覺得還考什么試啊。但是有什么事是末日來臨前必得做的呢?好像也沒人有具體答案。人生很多事都是常見與斷見之間的拿捏。流浪看似對生活常態的一種打破,但若是變成他們的生活常態,一直走下去,好像也出問題。

 

  林:是啊,非常多這一類型的人格,年輕時的流浪多美啊,到了晚年,就給人以美人遲暮之感,簡直讓我們不知怎么面對他。我不是常講臨界點智慧嗎?年輕時流浪是件美事,老的時候還流浪叫不堪聞問。那不叫流浪,叫流落街頭。

 

  孫:這是不是有些絕對呢?我承認流浪或著行走這類行為在今天特別容易被美化、傳奇化,因為很多都市人自己就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但是每一種類型的人格,都有他出類拔萃的代表,比如當年在羅布泊沙漠行走而倒下的餘純順,他一生就在路上,您會這樣評說他嗎?

 

  林:如果走著走著倒下去,從我們有限的智慧來看也還不錯。但我們怎曉得他死時是如何掙紮的?沙漠啊!大家從外相來看,喜歡說這樣的一生是個傳奇,但宗教更願意談切身的體驗。就是行者在看悲劇時,不會認為悲劇是別人的事,我們自己會變成劇中人,設身處地想一想。我也走過新疆,知道在50度的烈日下行走是什么感覺。坦白講,如果在那個時候口幹舌燥,生死催逼,你還不悔初衷,你已是個得道的人。問題不是嘛!是我們在想象他的偉大與傳奇,而沒有回到他那時的生命情境為他想過,這中間有過怎樣的絕望與掙紮。

 

  孫:不過老了流浪是否一定不堪呢?在禪宗曆史上,不是也有"趙州八十猶行腳"的說法嗎?

 

  林:趙州八十猶行腳,外表是行腳,生命所呈現的則是一個開放系統對萬事萬物的觀照,是應緣,也是勘驗,是"無入而無不自得",有內裏的安頓,因而看不到倉惶。而流浪這個詞與意涵本身,就是趨避一些我不喜歡的或我不願看到的事物,你可以說它浪漫、隨性,多少有自我放逐的意味。與行腳、雲水間還是有區別的。當然,如果你流來流去,最後也變得"處處無家處處家",那就和米勒日巴這樣一生雲遊的僧人沒什么不同了。

 

  孫:西方文學有一部經典作品,就是凱路亞克《在路上》。前幾天打開電視,一個談話節目還在談論"永遠在路上"的意義。它暗含著拒絕平庸與世俗,也暗含著對意義的追尋。盡管西方作品永遠擺不開那種不安意味。

 

  林:如果以無盡緣起、萬法無常的觀念,人生哪一件事不是在路上?問題是同樣在路上,心情會不一樣。如果我們把不變當成本質來尋找安頓,就無法擺脫那種倉惶,也更無法得到法的究極。但若單只是流浪,只在變中無法安頓,你最終也只能倉惶。只有體得緣起又觀照當下,在路上才會處處風景。作為西方作品,那種痛苦的追尋是可以理解的,這和西方文化的屬性有關,談西方文化,基督教的原罪與希臘悲劇都是無法避開的,它不像中國文化儒釋道三家,影響到藝術,談更多的是境界、意境,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唐宋以後中國文人基本都是沿著先儒再道後釋的軌跡在走,因此,中國藝術所要呈現的是生命境界的轉化與完成,少有西方藝術中的抗爭與焦慮。

 

三、旅行,山河大地都是作品

 

  孫:每年三月,都能聽到您下江南的消息。我們這邊有許多朋友都躍躍欲試,要和您去江南走一遭。但也知道您是帶學生而去,算是移地教學。您是帶藝術學課的,為什么一定要把學生帶出台灣來教學?(此處可插林老師與學生異地教學圖片)

 

  林:我先回答你為什么我會開這門課。最初佛光大學校長龔鵬程找我時,是希望我辦美學研究所,談美學,我拒絕。因為對於我們這種實際從事藝術的人來說,美學是談概念的,沒作品去談美學,絕對會出問題。我常半開玩笑說:什么是畫家,就是聽音樂聽錯的人;什么是音樂家,買畫會買錯的人。而買畫也買錯、聽音樂也聽錯的就是美學家。

 

  孫:這比喻太有意思了。

 

  林:但有它的道理在。沒有實際作品,概念如果能成為藝術,那我們就直接談哲學好了。所以我最後堅持開藝術學課,因為它是面對作品的,就好像我們不能用概念而必須直接面對生命一樣,藝術也是要直接面對感受才行。當然,在此更根柢地還有禪的觀照,所有語言文字,沒有境界的直接對應,它就無實義。

 

  既然希望學生了解作品與人的關系時,能不受限於對概念的討論,我當然希望這些原來已在自己藝術有一定造詣者,能在離開台灣的異地時空感受或著深化一些藝術乃至生命總體的經驗,而不是只帶他們來看看藝術品。

 

  孫:但您好像格外鍾意江南以及日本的京都奈良。最主要的選擇是在那兒。

 

  林:一方面有我個人的偏好。山河大地雖都是作品,我如果不感動於心,也就無法感染學生。藝術離開感動,就是假的。另外一方面,當然更有禪的觀照。從緣起或成住壞空的角度來看,溫帶地區的特質,最能映顯這種哲學:春花、夏鳥、秋楓、冬雪。四季分明。你在西湖三月初特別有感覺,就是柳樹剛發芽時,枝幹還是黑色的,葉子朦朦綠,那種色彩對比直接畫下來,就是中國水墨畫的江南流韻。但又是你抓不住的,轉瞬間綠色就慢慢透出來了。

 

  京都奈良是海洋性溫帶地區,自然的多樣性豐富,曆史悠久。人文保存得特別好,你的體驗又是另一種層次。

 

  孫:很慚愧的是,這次您在杭州靈隱寺主持"弘一大師圓寂65周年紀念音樂會",我才第一次到了杭州。西湖的確美,人像在畫中走。經常迷失其中,但又迷失得怡然自得。還去了蓋叫天故居,回來看他的戲劇舞台片,津津有味。知道許多身段就是在故居的當院樹下練出來的。去過與沒去過,對一個人與作品的理解會不同。

 

  林:我有學生是戲曲演員,演了一輩子《遊湖借傘》,第一次遊西湖,感慨萬千。那些學美術的學生,不乏成型的畫家,到了嚴子陵釣魚台,看到富春江,一個個都驚呼:原來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是白描的啊。

 

  孫:不過,這裏我又有疑問,既然移地教學是擴充加深生命經驗,為什么只在這樣的地方打轉呢?經驗豈不是應該越多越好?

 

  林:機緣夠的話,當然是越多越好。真不行時,有人從多入手,有人從深入手,都不失為好方法。關鍵是你要入得其中出得其外。

 

  孫:怎么解呢?

 

  林:就是不要用制式觀念看一個既成地區。我非常不喜歡在旅遊上做太多功課,看許多旅遊書,原因也在這裏。書往往會把你的實際經驗限死,你照著它按圖索驥,結果只是把地圖上的景點轉成你的實際經驗。也就沒有發現的樂趣。

 

  孫:這我倒能理解。蓋叫天故居真是我隨意看到就進去的,結果此行回來,我發現最大的收獲反而是對這個"江南活武松"感了興趣。但說到沙漠與江南的區別,我仍認為:那種處處是景的感覺好是好,多了就溺。不像在沙漠,那種"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景象,可能有人碰到有人碰不上。有種極致的東西不是隨意就映顯的更珍貴。

 

  林:發現的樂趣與極致的震撼還是兩回事兒。後者當然可遇而不可求,但一樣屬於感動之列。有次我在台北旅展演講,題目叫"感動的消費",實際指的是三類地方可以讓人感動,觀光只要做到些,就立於不敗之地。一種是西藏、麥加這樣的地方,是朝聖的感動,所以到拉薩,沒有人敢抱怨旅館不好。麥加每年都踩死人,大家還是要去。它有最終的神聖性在。第二個是驚豔的感動,九寨水、黃山松、天池藍、京都楓,看到這種美,你就……只能認了嘛。有時候一刹那的感動會照亮一生,所以我有個朋友,年年都去日本賞楓、看櫻花,那種美已經成為他內策的動力了。第三個是記憶的感動。比如很多人來台灣,會記得這兒有個士林小吃,人擠人很好玩,是那種人情的感動。

 

四、旅遊如果沒有和生命相應,旅遊文字也只是一種職業書寫

 

  孫:我特別喜歡聽您談到哪個地方的感覺,也喜歡看您這方面的文字,總有一些獨特感受,也能激起人的向往之情。這一點我們在《十年去來》中談到過:它既獨特,但又沒有耽溺旅遊的人經常顯現的,所謂專業門坎。旅遊本來是件隨性的、放松生命的事,被他們強調得那么高端,非要怎樣才叫旅遊,只能讓人望而生畏。

 

  林:朋友之間交流旅行到哪裏,景色更好更獨特,這是自然之事。但資訊與心都變成一種專業門坎時,你就將旅遊變成了職業。職業也有做得很好的,就怕你做著做著,有天就失去了旅遊最相應於心的感受。我常跟人講,寫旅遊書的人,如果寫歐洲、亞洲或是其它地方,讀來讀去總是一種寫法與筆調,你千萬不要相信他是懂旅遊的。他沒有融入那個特時特地的氛圍,那個社會顯然也沒有進入他的心。這些人幫我們探探路、確定一下路線可以,別的你就不用指望。

 

  孫:為什么呢?

 

  林:很顯然的道理,就如京都與巴黎我都去過,但你問我最想到京都還是巴黎,我選京都100次也不會選巴黎一次。因為我對巴黎沒感覺。對羅浮宮沒感覺,雖然知識上我也知道它們多了不起。看到蒙娜莉薩的微笑時,我也只是說:啊,看到了。那張圖,或圖中的婦人對我來說從來就構不成吸引力,因為沒有生命深層的共鳴。可是京都的楓葉、京都的寺院、甚至京都的豆腐火鍋,都很契合我的情性。你總得有個取舍嘛。

 

  孫:我的情性很接近您。到日本的關西會特別有感覺。去過兩次日本,別人問我為什么不去東京,我才發現,好像我從來沒想過東京,因為它太都市化了。太現代了。我佩服您的一點是,對我們都情性相應的地方,您的感覺還是要比我們更獨到。比如您去草原領會蒙古音樂,又比如上次來北京,您說去西藏,寫過一篇《高原上的謙卑》的文章。在飯桌上說到這個標題的時候,我就想讀了。謙卑這個詞雖然是身處西藏最容易有的感覺,但是從高原反應說到謙卑,好像還沒人這么寫過。

 

  林:跟我去旅遊的人常發現,到一個旅遊地,看到最沒感覺的人就是林穀芳。別人都忙著感歎、拍照什么的,他就沒什么反應。但回去後他們讀我的文章,說,啊,怎么你看到或想到的,我們沒想到。

 

  孫:這也是我的疑問啊。所以特別想讀到這篇文章。

 

  林:這篇文章的起因是這樣,我先解釋了一下像我這么個修行人,為什么這么晚才去西藏。因為我一直希望,第一次西藏之旅是帶著兒子去的。但以前去雲南時,小兒子有高原反應。所以就放慢了去西藏的計劃。現在他長大了一些,再去雲南已能適應,我就帶上了他。本來我是沒有高原反應的,但這次到了沱沱河的預定旅館後,發現住的地方已被別人先占了,只能移到很簡陋的農舍。我因體力好,原先還動念為要為大家挖暫時廁所。沒想到為了保住移房隨行朋友的行李,我被冰雹淋濕了,高原反應也就瞬間襲來,頭痛愈裂,整晚翻轉。難受之餘,也有另外的念頭襲上來:原來隨行的這些學生、朋友是如此了不得,有人站都站不起來,卻跟著我好幾天。本來,到這樣的邊疆,總會讓我設身處地想到自己若生於斯,不知今日將會如何?但雖然這樣想,巴士疾駛中,透過一層玻璃看著冰天雪地中的凍原、犛牛及牧民,感覺總還是隔了一層,直到高原反應一來,你才真正與這塊大地有了最直接的連結,真正地感同深受,也才能更深刻地體會這裏的生命為何宗教心如此深刻:因為每一刻每一分,這山河大地都在告訴你,人有多渺小,生命有多脆弱。

 

  孫:在很多情況下,大家會相信專業。旅遊方面也是,因為那些專業的人畢竟見多識廣嘛。像我去年讀到《LP:當我們旅行時》,一對英國夫婦自助遊,最後創立全球自助遊圖書品牌。他們在這本自傳中談到旅行中的種種,都挺有趣的。人有趣,做出來的自助遊圖書,也有特色。是我所見,職業和興趣結合得好的例子。

 

  林:任何職業做到敬業,都會有它獨到感人之處,旅遊也不例外,關鍵還看是否相應於心。有時我們說"善水則溺,善火則焚",其實是一種提醒,因為普遍有這種現象的存在:即搞旅遊的可能最不懂旅遊,旅行作家比他們要高一些,但也高不到哪裏去。

 

  孫:為什么呢?

 

  林:當你把自己設定成一種專業時,就有專業的所知障與傲慢,不僅深刻的事物常囿於你的專業局限而無以感知,有時連最尋常的事你也無法以平常心應對,這就是我說旅遊不完全等同於行萬裏路的原因,過去行萬裏路沒有成為探險家、旅行家的包袱,所以觸目皆是文章,因為丟掉了自己的身份,許多東西就自然注進了你的心田。

 

  孫:所以就像前面所說,人生四事中,最終還得統攝於道,免得耽溺於其中的事,為其所限?

 

  林:究極來說,以道為先行前提,同樣讓人難以契入無入而不自得這處處風光之境。只是先期有這樣的拈提,總較能不囿於一事一物。

 

藝術

 

  一、做藝術教育,先要想清為什么?

 

  孫:在人生四事中,我注意到您把藝術放在第三件事上。提到它對擴充我們生命經驗的作用。但是從藝術史上的例子以及身邊一些藝術相關的現象來看,藝術的紛繁複雜,使得它在我們生命的中角色還是有些模糊。關於藝術如何偉大,什么樣的藝術才叫偉大,我聽到了種種解釋,想聽聽您作為禪者的看法。

 

  林:藝術於生命的關系,用佛家的講法做個比喻,生命是本尊,藝術則是它的化身。藝術何以能如此,因為它們有共同的特點:有機。有機就使得全體大於部分之相加,所以簡單幾個音符,簡單的幾筆水墨卻可以含藏無限的生命情懷。也因為全體大於部分之相加,所以藝術無法拼湊而成的,就如生命不能化約為一堆礦物、纖維與水的組合般,作曲法向來只能教出三流的作曲家。它讓我們看一幅畫讀一首詩聽一首曲,就像生命直接進入某種情境般。讀李白能讓我們化身李白,讀蘇東坡就化身蘇東坡,透過藝術的感動,你跟另一顆心靈在某個時空中共振。喜歡藝術因此可以讓自己化身千百萬,如此就將我們從一時一地一種角色的局限中解脫開來。藝術對我們,從來就不該只是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的事,它應該成為生命最基本的東西。就如同顏回"一簞食一瓢飲,人也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般,就因有內在的精神世界做支撐,而藝術對生命就有著這樣的能量,可以深深影響我們人格的發展以及生命特質的形成。

 

  孫:當代的藝術教育也可能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家長學校特別重視讓孩子接受這方面教育,但我感到,他們更迫切的是,讓孩子有個一技之長。或著更樸素的想法是:學琴的孩子不會變壞。因為成為風氣,反而偏離了藝術的最基本功能。您是教過琵琶的,我想問,藝術教育就是一好百好嗎?為什么我身邊的家長帶孩子學琴,我並不覺得孩子是快樂的。好像家長的意願要強一些。

 

  林:家長的這種想法當然是要為孩子發展能力、啟迪生命。但即使只抱著"學琴的孩子不會變壞"的想法去,我認為態度也稍顯樂觀。學琴的孩子怎么不會變壞?如果沒有什么前提的話,學琴可能就會變成技藝的炫耀、身價的標簽、交友的階梯。你即使說他不為別的,只為自己身心平衡來彈琴,那我告訴你,千萬別以為古典音樂講的是和聲,生命一定會趨向和諧。這樣想,就如同許多人認為數學家就一定會做生意一樣,其實是兩碼子事。學琴的作用不可以被誇大到無限,你只能說,在音樂裏他也許會追尋到這個。

 

  孫:這個我能知道,看了那么多關於藝術家的電影,像《狂戀大提琴》《Shine》之類,技藝高超,人格卻很分裂。

 

  林:當我們要讓孩子接受藝術教育時,究竟想通過藝術對生命作用什么,這一點一定要被拈提出來,否則看別人孩子學琴也逼自己孩子學琴,很容易出現相反的效果。

 

  孫:我有一個朋友,出身書香世家,一次飯桌上,他說到女兒鋼琴考到八級,大家都很羨慕。後來他說了一句:我女兒基本沒有到院子裏和同伴玩過。大家就說:這不太殘忍了嗎?他說,她沒玩過,也就沒什么遺憾。

 

  林:問題是現在沒遺憾不代表將來沒有。台灣通過藝術教育法時,各方意見不一,立法院公聽會找我去發言,其中一個議題是藝術教育要不要往下延伸,也就是就學孩子的年齡要不要更小一些。許多人認為是越早掌握嫻熟的技巧越好,這在表演界比較不成其為爭論,因為西方舞蹈啊、音樂啊,最好都四、五歲開始。但在造型界門坎就沒那么硬,到中學大學拿起畫筆的大有人在,大器晚成的也比比皆是。我看來是表演界的,但惟一對往下延伸持保留態度的也只是我。

 

  孫:反對的原因呢?

 

  林:我認為太早界定一個孩子未必是好事。藝術教育雖然強調專業,但文化科目絕對不能少。一來是一旦發現不合適,你還有退路。再有,藝術原不只是表像技巧的事,沒有內涵,局限就大。講完後,回到座位,旁邊一個國家交響樂團的首席,就對我熱烈鼓掌。我很詫異,因為她6歲就被送到外國深造,但這時卻告訴我說:有誰可以在我6歲時就決定我的一生!的確,無論後來事業如何輝煌,我相信那種永久的生命遺憾還是存在的。當時一位藝術大學的校長,在一篇雜志文章中提到我的這種態度,"一個表演藝術家,不贊成藝術教育往下延伸,我們只能說他是一個哲人,是從生命的角度來看待藝術的。"

 

  孫:那他是不是還有言外之意,是說現實另有它殘酷一面,不非此不可的?

 

  林:倒也不是。這位校長是位建築學家,不直接在表演藝術圈內,比較會覺得表演藝術不怎么樣就肯定學不好。許多表演藝術家也都有這種想法,但問題是古琴有誰是4歲就開始彈的?

 

  孫:中國有個世界著名的台球手丁俊暉,他的父親為他打球,連家都遷了。也是從小就被父親安排著只握台球杆的。我經常想從媒體對他的訪問得到他對此的真實感受,但沒有得到。當然他是真成功了,別人好像對此也不好再多說什么。

 

  林:從宗教角度,沒有誰有權力賭別人的明天,哪怕是自己的子女。賭成功了只能算你運氣,何況這種成功說到底還是你自己的成功,他是不是如此領受,又是另一回事。

 

藝術和人格並不就是同一碼事

 

  孫:這裏還有一個疑問,可能是要說給那些認為"學琴的孩子不可能變壞"的大人聽的,為什么即使和諧的藝術也無法造就一種和諧的人格呢?

 

  林:這道理很簡單,得從藝術和生命的關聯來談。我常就三個面相來談這種關聯:第一個是抒發的面相、反映生命現實的。比如我悲哀我就哭,我快樂我就唱歌。人不抒發會悶死,而藝術的抒發跟一般的抒發又不一樣。我們生活中有了一擔牢騷,找朋友抒發,結果分手時,兩人又各擔了另一擔牢騷回去。但藝術的抒發則是,它有一種深度挖掘、抒發、認同、移情的生命能量,能讓你盡吐心中鬱壘。

 

  第二個面相,是藝術設了個胸中丘壑,來補足生命現實。中國人喜歡畫水山,其實孟子的時候,中原已經童山濯濯了,可中國人千百年來要這樣表現,因為桃花源是中國人永久的夢。

 

  像這樣在藝術裏不僅有抒發,還得有安頓,才能讓人"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因為有那種境界在你心中嘛。

 

  但就是這樣可以讓你吐心中鬱壘,養胸中丘壑的藝術,坦白講,常也只能讓人得到一時的平衡。並不代表你一定會一路向善,頂多是讓你不致極端。

 

  孫:但我們經常認為:文如其人。作品是良善的,創作他的人就是良善的。

 

  林:文如其人是第一種,人恰好是文的相反面,是第二種。我有一個學生的先生是畫家,她說第一次看到先生的畫時就想嫁給他,因為畫中的色彩是那么溫暖、明亮,畫的對象也都是玫瑰、陽光和海洋。結果呢?結婚第一天就遭家暴,他先生原來很多疑,畫這些明亮的畫,對他個人正是一種心理治療,就是有這種為文與為人的反差。

 

  孫:這種反差我漸漸也意識到了,我遇到了那么多采訪對象,其中就有那種在自己博客中顯得自己多清高不流俗的學者,你坐到他面前,覺得他處處在不滿、覺得世界都虧欠了他似的。那有沒有藝術與生命共同提升的一類?

 

  林:就是我講的"道藝一體"。第三類,完成生命現實的藝術。只是一般講的藝術,常屬前兩者。所以我演講常提到藝術家為什么離婚多,一方面是因為藝術家生命情性本來就比較豐富,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一旦沒感覺也就沒感覺,有了新感覺,就移情別愛,這個不行換那個。另一個是我們賦予了藝術家某些特權。瘋狂是某些藝術家的本性,所以他怎么做都可以,自己就率性。第三個是因為,有些藝術家做的正是補足現實的藝術,我們從作品認知他,與事實有極大反差,於是因"誤解而結合,因了解而分開"。

 

  孫:有時我們看藝術家的作品,和他這個人就像兩極。生活中看來很拘謹,作品卻狂放得不行。

 

  林:因為他總要釋放一下嘛。所以我對各類藝術家有個不落常情的評語,說給你聽。有人說那是我的名言:文學家封閉、舞蹈家自戀、音樂家無知、畫家狂妄、戲劇家油條、戲曲家江湖。

 

  孫:聽來很有趣,怎么解呢?

 

  林:文學家可以在文字的封閉世界裏完成自己的作品,你其實很容易看到他們有幽閉的那一面。他們也自然認為,文字的完成就是事件的完成。龍應台當台北文化局長時,有次打電話給我,非常憤怒於那次主辦台北藝術節的單位太扯了。第二天,我看到她上台致詞,因為自己是主管官署不能太批評,所以對藝術節的種種就做了勝義解。下台時她容光煥發,我就笑她好像這樣講完了事情就對了。這是許多文學家的寫照。美術家狂妄,為什么這樣說,就如張大千所說,他作畫時覺得自己像上帝,要有山就有山,有水就有水,有光就有光,像創世紀般。所以你跟一個美術家溝通最困難,因為他與作品之間很直接。

 

  舞蹈嘛,自戀。現代舞蹈要表現身體本身,所以舞蹈家從小就很愛惜自己的身體,天天得看著鏡中的自己,想不自戀都難。戲劇家我指的是現代戲劇,油條是因為戲劇永遠是眾人之事,他不會把單一放到極致,否則就無法和人合作。戲曲家又多了一點,江湖,因為他們本來就是民間藝術,不江湖起不來。音樂家,我說它無知,你只要看大學音樂會前師長寫的話,文辭通順的真還沒幾個,就知道這與畫家掌握文字的能力形成鮮明的對比。

  孫:這一點我也注意到了,我讀到畫家們的文字,像黃永玉、陳丹青他們,每每都很驚異。但音樂界,除了作曲家郭文景、葉小鋼、劉索拉的文字挺好外,好像很難看到哪個是出類拔萃的。劉索拉本人就是個作家。

 

  林:畫畫與文字有相通之處,音樂反而是排斥文字等具象東西的,有人說腦中所司的部位也不同。

 

  孫:您這么說,不知要摧毀多少少女想嫁藝術家之夢。

 

  林:想嫁藝術家時,要先明白是嫁作品還是嫁本人,這樣才不會有心理落差。藝術家也不是一無是處,嫁的人要能看到他們的局限,他們自己也要能超越自己的局限。

 

 孫:在今天談藝術,已經不能忽視當代藝術的現狀。否則,籠而統之談藝術的感動與觸發,總跟我參觀一些展覽的印象對不上。古典藝術溫婉、均衡,有您說的那種感動,但我們不得不看到,藝術發展到被稱之為當代藝術的時候,藝術的這種特質,已經漸少。甚至說,當代藝術已經不把感動作為終極目標。它追求極致、撕扯感、甚至是審醜的。發展到這個境地,我們又怎么來看它對於生命的功效呢?

 

  林:我多少對當代藝術持保留態度,畢竟它遠離了藝術最可貴的東西。

 

  孫:為什么這樣說?

 

  林:因為它首先是以議題為導向的,議題當然可以擴充你的視野,但議題停留在觀念層次就永遠不可能真正地感動你。舉例講,有些藝術家為了突顯生命是不自由的,就把自己封閉在盒子中或用繩子捆綁起來,理由講了一大堆,你看來看去,還是不感動,因為就是一個觀念嘛。從藝術本質來看,當代藝術本身有它自我矛盾的地方,比如它可能叫觀念藝術。既是觀念,又怎能如藝術般感動人。禪講不立文字,不死於句下,就因概念與生命的體驗有隔,藝術最可貴的正在全面的契入,缺了這,還不如找哲學家來談道理。

 

  孫:我們一直沒有離開感動這個詞,也許當代藝術家覺得這個詞很老舊了……

 

  林:不叫感動,叫共鳴好了,聽起來中性一些。約翰•凱奇的音樂作品《四分三十三秒》,在台上不彈一個音,叫做絕對的靜寂。你會共鳴嗎?這樣的形式可能會讓你一次震撼,但完了之後呢,反複再三、吟詠不已?不可能嘛!只是提起音樂史總要提及這件事。同樣的,美國那位波普藝術家安霍爾,複制夢露、毛澤東像的那個。你會在那些作品面前感慨不已嗎?很難,因為這裏面沒有生命真實的投射。它是主題先行的,可能會被寫進美術史,成為藝術事件,有一定的曆史意義,這個我都承認,問題是,它與我們生命有什么關聯,這還是要回到藝術的原點來追問。

 

  孫:他們的回答是:我們呈現了生命的困境與不自由,僅此一點還不夠偉大嗎?

 

  林:當代藝術有個說法:能觀照到人類的有限與幽微,正就是當代藝術偉大的地方,也就是說,它的偉大正在於承認人的不偉大或卑微。從一生命的觀照來看,能觀照自己的有限,也的確是種智慧,但在禪而言,還得追問一句:觀照之後呢?不只禪,所有宗教都這樣追問。如果就停滯在有限、幽微,很容易人就出現問題。你首先會認為,解脫是不可能的,甚至存在就是合理的,為自己種種的積習、逃避找遁詞。發現了問題,並不代表問題就解決了。相反地,還可能更落入虛無。非常多的現代藝術家最終也回歸古典,為什么?生命總得有所安頓嘛。

 

  孫:當代藝術說來還是西方藝術。當你接觸西方藝術形式時,就自然接觸到西方藝術家對於藝術的理解。比如當西方藝術史中站著梵高、卡夫卡這樣的人物時,他也非常自然認為,藝術需要這樣的撕裂感,或者說極致的力量。尤其是年輕藝術家會傾心於此。而像昆曲、古琴、西方古典樂,可能過了一定年齡,才能真正認識到它的美。

 

  林:從曆史上看,西方的現代藝術,是一種從神學脫離、人文主義發展的產物,因此就被賦予了一種與宗教對抗的使命。它要打破宗教所宣揚的一些表相的和諧與秩序,更要對抗權威,呈現生命自體的價值,這點坦白講,與"只破不立"的禪很像,許多當代藝術家也喜歡談禪,問題是他們始終還在慧可那"心不得安"的層次打轉。人文主義過度發展後,常徑直否定超越,以為這是掌權者給人的鴉片煙,但問題是,你否定超越,卻無法如禪般饑來吃飯困來眠,你還是吶喊、抗議,還是不安嘛!坦白講,真要能徹底體證"存在就是合理",那就是挑水砍柴、無非大道,不思善、不思惡的境界了。可惜觀念畢竟是觀念,不能落到生命的實然,還是枉然。

謝德慶與印度苦行僧:當一個東西還需要秀的時候,又能深刻到哪裏去?

 

  孫:當代藝術家可能存在藝術觀念上的差別,但肯定不乏真誠的藝術家,既有觀念也有實踐。我就知道台灣有個行為藝術家謝德慶,他做打卡之類行為藝術,每次都結結實實做一年,那也是實實在在的生命實踐啊。

 

  林:很辛苦、很認真,對不對?但就是不感動。兩回事嘛。那一天我做美術評論的朋友倪再沁在課堂上講謝德慶,為其藝術辯護。下課時問我他是否過度詮釋,我直接跟他講,你本來就過度詮釋嘛!什么打卡是顯示人類的困境啊,謝德慶恐怕自己也說不明確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也許有一種內在的驅策力,但實際上說不清,也許他真很清楚時,反而就不會那么做了。

 

  我還有另一層意思,如果你那么肯定謝德慶這樣的行為藝術,不如去肯定印度的苦行僧,他們做得比謝德慶還更驚人,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為尋求生命的自由,為證悟得道。要說他們有差別,是他們不會去見媒體,自稱藝術。並且如實,不會把自己的感覺意義誇大到無限。

 

  孫:您認為當代行為藝術家是誇大了自己的感覺嗎?

 

  林:是否都誇大了也不盡然,但絕大多數的確誇大了自己感覺的意義。像台灣參加威尼斯雙年展有個作品,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遇到牆或阻隔的東西,他就用身體去撞,以此來突顯人處處受困時的不自由。從新聞角度來看,沒人這樣做過,且意義又是這樣被有意識拈提出來,所以就很受關注,而作者自己也認為表現得很深刻。但從行者角度,這種東西還是很容易看穿的。一個二十歲的孩子要用這樣的方式表現生命的不自由,它的說服力會比他愛一個女孩子而人家就是不愛他,或著自己的至親離開他,更深刻嗎?他那么年輕,真的能告訴我們生命的幽暗會在哪裏嗎?

 

  孫:但他也可以說,正因為年輕,所以才特別敏感憤怒於外界的束縛吧?

 

  林:當然我們年紀大了會有自己的局限,可能活在某些定型定規中已習以為常。因此你會把它呈現得這樣刺激,但它是你真實的生命情境嗎?

 

  孫:又怎么判定不是他內心的真實?你要問他,他絕對可以這么回答,我體會得就是如此強烈。

 

  林:你可以認為是你內心的真實,但這種經驗說服不了我們這種修行人。像印度苦行僧,他們在冰天裏打坐、將身體活埋在土裏,那種生命極限,那種死生的催逼,刹那的生滅,不比你來得峻烈,你能說你的體驗比他們更極致嗎?你的這個叫藝術,人家的那個不叫藝術?人家的比你的更了不得,但也沒有自稱藝術,也沒覺得自己所做有多偉大,是在為人類呈現一種生命困境,只是如實體會,如實修行。這一點台灣劇場導演賴聲川有一個講法,很有意思。淑美你應該認識,我的前幾屆學生,資深記者。第一次上賴聲川的課,回來問我:賴老師為什么說劇場不是道場,我聽完就笑了,說你問他吧,他進步了。

 

  於是她去問了,賴聲川的答案果然非常好:你打坐總不會叫人來看吧?

 

  孫:對,劇場畢竟是要秀的。

 

  林:對,秀的地方。我們秀的時候,又能深刻到哪裏去?賴聲川跟我講,他以前談藝術一字,英文都要用大寫,他也覺得該是如此,但在寫《賴聲川藝術創意學》時,就將它改成小寫了。因為這時認清了,藝術並沒有那么偉大。

 

藝術如果可以從各種角度作不同詮釋,就意味著沒有判准

 

  孫:當代藝術樣式紛繁,觀念不一。藝術家也是良莠不齊。不過,我一直認為,這裏面,有真誠的藝術家存在。他們在誠實地做作品,只是外界給了他們作品更多詮釋,反而聽來有些炫惑。但是能給人以多重的詮釋空間,難道不是當代藝術所說的那種不確定的魅力嗎?比如傳統藝術中的花鳥可能就是花鳥,而謝德慶的打卡,卻可能引出更多解釋。

 

  林:可能性跟魅力、跟前面講的共鳴並不一定相關。你對一件事左講右講都通,有可能,但聽者不一定會被它觸動。藝術如果從各種角度都可以詮釋,就意味著沒有判准,沒有判准時,你怎么能說服大家,這作品和你們那邊的芙蓉姐姐有什么不同,憑什么人家就遭人嘲笑,你就備享藝術家尊榮。

 

  孫:還真有人跟我認真辯過,說那個芙蓉姐姐的出現,肯定來自一個更智慧的人的策劃。她就是個行為藝術。

 

  林:藝術被詮釋到什么都可以是藝術的地步,難怪我們要不理藝術。台灣有一個做現代藝術評論的,有一天碰到,我對他說你進步了,他說為什么這樣說,我說因為看到你一篇文章,文章中說當什么東西都可以變成藝術時,藝術家就會變得不被人家尊重,自己也不會自我尊重,藝術這個行業就不成其為行業了。再想想,那些認為芙蓉姐姐是行為藝術的人,有天人家把他和芙蓉姐姐當成一回事誇的時候,他真會心甘情願領受嗎?

 

  詮釋到這種地步,人其實已陷入自我語言的遊戲裏。一切都隨你講了,最後就淪為權力的遊戲,你說哪個作品成功,就看誰占媒體的版面大。進一步就是,誰能有詮釋權、詮釋版面,作品就好——四個字:本末倒置!

 

  孫:古典的作品不是也存在詮釋得好與不好的問題嗎?我記得聽您講二胡作品《二泉映月》,講到那種"史的觀照、詩的感歎",我好像一下子就深入了一層。以前我們聽到的講法經常是階級鬥爭式的。還有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我聽一個台灣美術史家講了它之後,才更深地理解了它的價值所在。

 

  林:其實即使不聽人講,你不是也被《二泉映月》的旋律打動?只是一時還說不清好在哪裏吧!古典藝術那種撲面而來的生命力,首先是你站在它面前就有的。我再舉短短幾個詩句: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平沙,古道、西風、瘦馬,你是不是一觸到這些字眼,心裏就會連接成一串意象,不需要過多詮釋,共鳴便來了。許多當代藝術解釋了半天,你還是將信將疑。或者說理論上通了,面對作品,你的生命跟它還是間離的。

 

  孫:那真的沒有一些當代藝術能讓人深受觸動、淚流滿面的?

 

  林:至少我還沒碰過。我承認他們中有誠懇之作,我有一個老朋友,書畫家徐永進,他每天早上的基本功是寫一遍赤壁賦,十年下來,有天在台北市立美術館作文件展,三千個卷軸堆棧在一起,滿震撼人的,但這震撼比較是對他書道修行的震撼,是行者,而不是藝術家,談藝術,還得回到他赤壁賦本身筆墨行氣的宗教心性。另有一個現代藝術家石晉華,在牆上貼了紙,肩上綁著筆,口裏誦著地藏經,來回走著畫著,將邊念誦、邊走路的軌跡一次次堆棧上去,幾年下來成就了一個作品叫"走鉛筆的人",很誠懇,令人動容,但也更像個修行,筆墨本身直接告訴你的還是不多。這種人當然值得肯定,雖然混沌,畢竟也還付出了,不是在跟你玩耍嘴皮子的遊戲,但作品的確沒能直接感動我。許多對當代藝術做詮釋的人,我發覺都非科班出身,自己也沒有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的坐科,寫那個些詮釋,常常就是個自我釋放的快意。(加圖片走鉛筆的人)

 

  孫:科班的人受過系統訓練,可能還受制於自己所受的教育影響,當代藝術本來是打破,勢必需要另一種眼光來品評賞鑒吧。

 

  林:但他們的寫法你一看就知,他們只是享受詮釋的樂趣,你看我說得好有趣。他哪裏會面對作品,即使他說他感動得淚流滿面,也都顯得興高采烈。"這事談起來好有意思啊!"——好有意思的事情多了。

 

  孫:我讀到過您一篇批評當代藝術的文章,標題就很狠,叫《一線之隔:先知的寂寞還是皇帝的新衣》。據說在台灣當代藝術界引起爭鳴。

 

  林:那是倪再沁兒子訪問我的整理稿,發表在藝術家雜志,後來也收入他編的一本《邊緣戰鬥的回歸》中。我談到當代藝術的吊詭:就是號稱邊緣,其實主流。它跟媒體的接近,帶來的問題是:把它原來想要啟發我們思維、想要跟主流美學戰鬥的角色,自我顛覆了,自己其實也成為主流。要知道,在美國,在紐約,當代藝術是在哈德遜河畔那邊的,也就是不在紐約市區中心。那些廢棄的工廠,透過藝術家的創造,變成藝術的觀瞻,視覺的焦點。後來這裏地皮漲了,紐約市繼續讓他們往邊緣遷移,他們也照做了。如果這樣甘居邊緣,搞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們即使不感動,講實話還蠻佩服的。但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中國的當代藝術家身上,會不會是這個樣子?台灣的當代藝術家,整天混跡於台北市,他做那些行為藝術,坦白講,還不如台北選舉漫天旗海,更有那種行為藝術的效果,可他們還自認偉大。

 

  孫:據說大陸當代藝術策展人栗憲庭也讀到了這篇文章,他的評論還是認真的,思考問題的。不是您所認為的自我詮釋的快樂。

 

  林:我聽別人轉述說,他讀過,也提到這些年他思索的一些問題,在裏面多少都被點到了。聽說他現在也不怎么做策展人了,蠻像杜尚,蠻接近禪的。杜尚的藝術本來就是要告訴你:沒有哪樣東西是絕對的,他的小便池作品本來是用來"破"的,結果又被後來的藝術家給絕對化了,偉大化了。當代藝術家真是一個個都自我感覺良好,是不是?其實,同樣的情形唐代的禪都更直接做了,人家問雲門文偃什么是佛,他說"幹屎橛",唐代大便揩屁股的竹片,本來就臭,幹了更臭不可聞,把最神聖的踩到最底下,但踩後呢?也沒有哪個禪師再依樣畫葫蘆,提起這就覺這回答多了不起,頂多在禪宗史上說一下。你破人,也得自破,用後就丟,哪像當代藝術這樣講杜尚。

 

藝術的懂與不懂之間,我們要持什么態度?

 

孫:不知不覺,我們一開始對藝術的贊美與肯定,已經被您所講的當代藝術的種種異化所沖淡,甚至對藝術帶上了質疑的眼光。這裏又有一個矛盾,藝術家也可以說:你總得讓我有自己的東西吧,畫國畫我畫不過古人、做詩詞我也做不過唐宋,怎么辦?

 

  林:對,總得有自己的東西,但拜托你做出些好的東西好不好。如果我們連這個要求都沒有的話,藝術的異化會更厲害。

 

  孫:好這個標准是很私人的,當代藝術家會說,我的作品本來就很私人化,反映個體的生命體驗,怎么能做出公認的好?

 

  林:但別忘了,藝術是作為欣賞而存在的。藝術不是自然界原有的東西,它是文化創造。所以它不是可以被提到一個絕對位置而讓所有人必須圍繞它的,一旦失去了欣賞者,也就不成其為藝術。你想人類有天毀滅了,猴子還存在,他面前有畢卡索的畫與一串香蕉,它會選擇哪一個?當代藝術展裏,常常是大家進去,面對一個完全無以理解的作品駐足五分鍾或十分鍾,就怕別人看出自己不懂,這種做法只能助長藝術的異化。

 

  孫:您說不懂,藝術家還不敢太說什么,因為您還算是藝術的檻內人。要是我們一般人做這樣的批評,或者直說不懂,底氣就不會那么足。

 

  林:你以為專業的人士真的也都懂嗎?我在台灣畫界的朋友倪再沁受邀去美國做專業訪問,在紐約當代藝術博物館,館長招待他時提到這兒正好有一個當代藝術家的個展,全美國影響都很大。倪問他知道這些作品在做什么,館長很誠實地說我也不知道。不知道還放那么大在那裏,你看多有皇帝新衣的味道。當代藝術的確給大家形成一種心理壓力:你不懂,還不敢大聲承認。其實藝術與欣賞者是共生的,說到底,欣賞者還是要回到生命的感受上。我也許欣賞水平不高,但請你說服我,而不是用專業來壓我。即使說到繪畫專業,我們也能看到,古典藝術是有共相的,就是我們曉得張大千、李可染是什么層次,一般畫國畫、畫水墨是什么程度。但當代藝術哪有共相,我做過當代藝術的評委,非常知道每次評選出來的作品可以南轅北轍到什么程度。難以想象。

 

  孫:如果當代藝術個性到亂花漸欲迷人眼的地步,我們又怎樣評定它呢?就是我們說藝術很重要的時候,是否該把它包括進去?

 

  林:還是要回歸到藝術跟生命的對應關系來看。自己不會在這裏迷失,藝術家也不會在此異化。

 

  孫:就是像您對讀書的態度,跟自己生命沒對應的就不管他。

 

  林:這個對應當然會因時而異,但守住這原點,就不致以有涯追無涯,藝術也一樣。當然你還可以有一個標准,就是看藝術家跟他的作品之間的關系如何。比如他用作品書寫生命的不自由,是不是自己很放任,過得很自由。他對自己所拈提的主題真的很關切嗎?還是為表達而表達。在行者角度,更強調作品與生命的貼近。當然當代藝術家非要強調自己是只談作品不談自己的生活,那也是他的權利,我只能從我自己的角度說,你這個東西是藝術的異化。何況,我們對一個作品說看不懂,也不代表有什么錯啊。既然當代藝術給了自己那么大的詮釋空間,那我們就正好發揮欣賞者的詮釋嘛。我們認為你是爛的,我們不選你,你不也就會反省一下嗎?

 

  孫:我們一般人不敢說自己不懂,或著不敢批評它爛,更多是因為我們是以學習者的心態去領受的,總希望自己能從藝術那兒獲取些有益的東西。

 

  林:我也不是一竿子否定當代藝術。我也當過當代藝術的評審,知道裏面有高低。如果大家不去對當代藝術多作勝義解,我也就不會做那說穿國王新衣的小孩子了。

 

  當代藝術自己把自己搞到語不驚人死不休的程度,而不去細細觀照生命存在的苦空無常、刹那生滅。這中間就有種種假相需要勘破。我常想,也許當代藝術該為自己另外命名,它不必與傳統藝術共享一個詞,那么大家也不用以一個同樣的標准去衡量它了。人類的行為原來就多面相,你要呐喊就去呐喊吧,也沒什么錯。但你不能反過來說,安安然然、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就是錯的。從一個解脫的角度,有些東西並不是你想要就可以得到的,悠然見南山,看來寫意、容易,其實滿難,那點淡泊,需要有高度的反思與觀照,比較起來當代藝術常常是:一方面在表現生命多么不自由,一方面又在彰顯:只要我喜歡,有什么不可以?那是人類的一種順性而為,難免狂妄與自大。就生命的不自由來說,宗教徒所觀照的也許還深,要不他不會去選擇修行。在禪,更是二六時中,不離這個,如實地實踐,是整個生命去體踐的,不能說這種安然就是浮面、假像。禪說"不經一番寒徹骨,爭得梅花撲鼻香",許多現代藝術家就少了這點。何況行者的極致,正是我那句話:"生命之全體即為藝術之自身"。到這裏,藝術與生命就完全合一了,所以弘一的生命就是一件作品,你想到他時未必能想到他的音樂,你卻有著宗教與藝術的感動。

 

永恒之當機:作為個體生命,我們選擇什么?

 

  孫:行者道在日常功用間,他隨時觀照,及時反省。但是喜歡藝術或是成為藝術家,最容易犯的毛病是耽溺於此。所以我愛當代藝術,任你說它千般問題,我也愛。因為我的情性就是激烈叛逆的,你非要我做古典,我覺得是溫吞水。藝術家選擇做當代藝術,也有這樣的情形。他有想發自己的聲,有自己創造上的考慮,但主要的是,他覺得這樣的形式合於自己的生命情性。我接觸一些藝術家,就會覺得他那種藝術家的秉性,一輩子可能都如此。再說,當代藝術事實上也有好的。我記得您還跟我提過蔡國強,他在金門做的碉堡藝術節,現代藝術的。您還看好,只可惜最後因各種原因沒能延續。

 

  林:那個泡湯是有些可惜了,要不然也是個不錯的點子。因為兩岸的曆史情結,放在學術論述上容易各執己見,政治上更是針鋒相對,但從藝術突破,則無傷大雅,又能會然於心,例如倪又安、倪再泌的兒子,作了一個兩地駕機投奔對方的對照表,以裝置藝術的態度出現,看了會然一笑,因為投奔的理由很相像,就像兩岸早年都說對方吃香蕉皮般。而在金門,更能凸顯,金門是戰地,兩岸對抗的第一線,島上遍布坑道、碉堡,這本來用來戰爭的,現在拿來反諷戰爭,很可以發揮效果。

 

  你談到不同的生命情性,的確,我們談到藝術之於生命,最終的承受載體是個人。歸到禪者的講法,還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情性相合,你就走進去,也沒什么錯。怕只怕你情性不合,什么流行你跟什么。

 

  藝術時代性的迷失我在當年寫《諦觀有情》那本音樂書中就特別提到過,我有一個講法叫永恒之當機。就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命相應的東西。唐詩宋詞跟你相應,它就是你的當代,不必說它就是逝去的古典。

  像你所說,一般人對藝術的熱愛是從年輕時的激烈到晚年時的平和,所以年輕人愛搖滾、老年人愛昆曲。我們承認有這個曲線,但也只能把它看成統計學的數字,一樣可以跟你無關。生命的學問是讓你不被它框住,不能說沒跟著它走就一定是錯。像我這樣,生出來就是宗教人格的也有啊,其它還有少年老成的,老來俏的,都不能說是錯。

 

  生命學問千萬要記得,統計數字永遠只能作為參考,我個人是特別警覺這個。我們不是在《一個禪者眼中的男女》中談到過嗎?夫妻或男女相處之道,如果我們借助統計數字,現在兩對半的夫妻中就有一對離婚,那你就惶惶不可終日了。可這跟你又有什么關系?你離婚了,它對你就是百分百,你不離,它對你就是百分之零。藝術的選擇一樣,你愛哪種藝術或做哪種藝術,它跟你生命相應,你透過它能讓自己的觀照深刻、生命充實、境界提升,就做好了。當然,如果你能像修行者那樣隨時反躬自問:還有沒有更好的、我是不是耽溺其中,那就更好的了。

 

拒絕長大與童心未泯有何區別?

 

美與歲月

 

  孫:和您談了這么久,在我腦子裏,已經漸漸形成這本書的關鍵詞——如果讓我來概括,那就是臨界點。一個人能不能做一件事,有時要把握臨界點。這對我是個提醒:我做記者經常跑會,有這個臨界點概念後,就覺得有些場合已經不適合我去了。我也覺得您特別強調什么年齡該做什么事。但是有時讀文學作品,又覺得那些成熟的作家記述成長歲月時的那種情緒,是我們這些習慣忘卻的人缺乏的。還有那些優秀的童話作家,他們的作品能感動9歲到99歲的人,作者的天性中其實也暗含著拒絕長大的意味。就生命過程來說,我不知道這中間是否存在著悖論。

 

  林:佛教講,自受因自受果。拒絕長大一定會有後果。你當然可以拒絕長大,但你生命的能量、寬度與深度會受影響。對拒絕長大的人,遠的不說,近的你就應祈禱,周圍的環境千萬不要改變。

 

  孫:但是……

 

  林:我懂你的意思,你其實說的是童心,而不是拒絕長大。這是兩個意思。宋代的青原惟信講自己的修行是:"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見山袛是山,見水袛是水。"這從見山是山,到見山不是山,再到見山只是山,常被人引用,藝術上畢加索也說偉大的畫家正就是要回複那生命的天真,的確,就如我曾在《兩刃相交》裏所提,禪者是有赤子之心、有一種自性天真的。但我們也必須知道這種天真和孩子的天真不一樣,孩子的天真帶有大的我執,大的無明沖動,他的能量也不足以應付外面世界。而禪者的天真是因無心而契入當下,保持一種絕對的活潑性,也具足"無一物中無盡藏"的能量。

 

  一個童話作者到底是前者還是後者,其實是有區別的。我們看到很多老人,他還有天真,但實際已經曆了很多事。比如台灣詩人管管,70歲還娶了個年輕女孩,到現在仍童心未泯,但他絕對不是拒絕長大。

 

  孫:可這兩者的界限又怎好界定呢?

 

  林:其實我們講臨界點,還必須跟另外一個觀念連起來看,才能看到禪的全部——就是當下。你真能當下的時候,就能夠應緣。自然能體會到哪些東西到了臨界點。臨界點不是一個計較的聰明,它要從生命真實的體會而來。體會每一個刹那、每一個時空環境的變化,然後感受到生命真實的存在,就能夠抓住自己的臨界點了。

 

  孫:我原來理解的臨界點是一個時間的界限,就是到了長大就不能任性得像個孩子,中年了就不能像個少年那般輕狂。但是很矛盾的,很多有成就的人,他們身上各個年齡的色彩都有。

 

  林:說到臨界點,也說到當下,就是說每個人臨界點都是不一樣的,對每一件事的臨界點也不一樣,每個時候事物對人的臨界點也不同。比如你掙錢,為改善自己的生活去掙,為實現自己的夢想去掙,都沒錯。但如果哪一天,你覺得它已經成為你的負擔時,你關於掙錢這件事的臨界點就到了。有些寫童書的作者,活在自己的夢幻世界裏,從禪的角度,當然是不許,心理分析上形容退縮封閉性的人格是退回子宮,童書是退回子宮,或是用更貼近物質性、更無執的看待事物,還是分得出來,退回子宮是不具生命能量的,跟因生命的圓熟而回歸天真自然是兩回事。

 

  比如三毛,從禪角度看,就是這樣。她自殺時,我寫過一篇《一個女作家死的聯想》,談的是我對藝術與生命的看法。

 

  孫:我很想聽聽。

 

  林:前面說過,很多藝術不是在描繪真實,它其實在抒寫向往。補足現實當然是藝術的一個重要功能,但在此,讀者卻不僅將向往當做真實,還將它投射到作者身上。作者無論是自己喜歡或被逼無奈,也常努力呈現書中人的樣貌,一路苦撐到最後。落差越來越大,越過了臨界點後,生命就只有崩盤。虛幻與臆想並不能解決生命真實的問題。三毛也就是這樣解脫了。

 

  孫:要不怎么說藝術家都有病呢!很多事情他比別人更容易糾結,不吐不快,最後它們都變成他的作品出來了。

 

  林:藝術家不見得要糾結。張大千怎么會糾結?黃公望怎么會糾結?我們往往把一類藝術家的行貌當成藝術家的全部,也就看不到我常講的生命與生活的藝術:道藝一體。

 

  孫:大家通常是這么包容藝術家的。看到孤僻與自閉或著放浪行骸的人,大家就說:這是個藝術家。

 

  林:所以有些藝術家沒病也去找病。

 

  孫:哈哈。

 

不服老與臨老入花叢

 

孫:剛才您提到管管,說他70歲娶了個年輕姑娘,對嗎?

 

  林:是啊,30歲左右吧。

 

  孫:我記得您在《一個禪者眼中的男女》一書中,對這類老少配有微詞。為什么好像對管管這種情況還挺贊賞?

 

  林:別人怎么樣我不知道,管管他的確活力充沛。

 

  孫:但為什么如此肯定個案又對這類普遍現象不太肯定呢?

 

  林:男女之事,我只是在提醒大家要返觀,搞不好管管也在內啊。就你這個提問,我只能告訴你,禪的基點就是要有主詞,你不能問我結婚好還是離婚好,同樣你也不能問我老少配好不好,而要說我這一對怎樣、他那一對怎樣。

  當我談論男人臨老容易入花叢這一類現象,說這時男人想抓的是生命最後的一線青春,因此對象都是那些少不更事的少女,別人說她幼稚無知,你倒覺得她天真瀾漫。許多有名望的人面對這一關照樣是寧可家破人亡,也要一頭栽下去,這種現象很普遍,但陳述時,其實主語是空在那裏的,究竟你屬不屬於這一類,那還得問你自己。比如我林穀芳,年少自負,眼光過頂,當時視天下女子皆庸俗脂粉,及至過了四十五、五十,竟覺得滿街盡是美女,對這種改變,我自己有沒有警覺?現在喜歡一個女孩子,是不是屬於抓住生命最後一線青春的這一類,你自己就要返觀。

 

  孫:雖然您希望男人把主語加進去,但大多數男人都很難服氣,總希望自己是個例外。

 

  林:正因為他們不服氣,我才會寫男女那一章。我只說:情形是這樣,請自己看看吧。要不看我也沒辦法,前面我們不是也提過:嵩嶽元 曾經說佛有三不能,其中一樣是佛能知群有性,窮億劫事,而不能化導無緣,何況是我!

 

  孫:"臨老入花叢"也暗含著不服老的心態。您怎么看待不服老呢?現在廣告中經常說:四十歲的人,二十歲的心髒,這是最理想的了。一般人都希望被誇年輕,像您這樣安於自己年齡的不多。

 

  林:從修行角度,人的生理趨勢,道家講得很清楚。男女在20、25歲之後,就永遠走下坡了,只是下得慢和下得快的區別。承認這個下坡的存在,是對生命的如實觀照,你才會平和,不會和人家無謂爭勝,有更多時間想想現在的你該做哪些事情,錯就會少一些。

 

  舉個例子,雨菴買了一輛摩托車,考了照。有天他打籃球,腳踝扭傷了,變成我騎摩托車載他。路上正逢雷雨,雨打在身上,有些痛,可我覺得好爽,好像回到二三十年前騎摩托車到處跑的感覺。就這么渾身濕透了,晚上去道場教禪修行,我跟學生講,很爽,像回到了二三十年前,但還有下一句:畢竟還不是二三十年前。打坐時特意在前面做了一點氣功聲息的練習,要不然當時可能就去見周公,所以回家沖完澡,也就上床睡覺了。

 

  僅這些細節,就跟年輕時不一樣。那一刻你的確會感歎年輕真好,但到了這個感歎,就該是個句點。如果你以為自己真回到了年輕,還可以在那種疾雨中奔馳,後果大概也就是病倒了。

  所以你說我為什么能安於一種年齡的感覺,因為能承認歲月的改變,知道坡下到什么地方。這樣如實觀照,人就會活在安然裏。那是看到生命真實一面之後的安然,是對法爾本然的體會。作為契於法,你與法一樣存在,就安頓了。

 

女人如何在歲月裏安然

孫:我不知道男性心理,不知男女哪一方更能享受這種安然。但顯而易見,社會上經常流傳"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這樣的說法,讓女人更容易惶恐容顏的改變。女人對青春與美的的貪戀,是很難放下的。我也如此。

 

  林:的確如此,因為社會更期待嘛。

 

  孫:那您對惶惑的女人有什么建議,女人怎樣安然?

 

  林:美,一個重要條件是協調、和諧。比如當你看到一個年輕貌美的模特突然開口講粗話,你可能立刻就不覺得她美了,有時甚至還覺得惡心。一個人變成和諧的他自己時,就有自己的味道。為什么50歲的女人做20歲之態,馬上就不美了,因為和諧沒有了。

 

  孫:這一點我也有感覺。有時最怕看到上了年紀的女舞蹈家。她們身材保養得不差,但就是和那張臉反差太大,有時我情願她們胖一些。

 

  林:舞蹈家本來就自戀,從某種角度上看,對身體的眷戀更會變成極大的無明。當然舞蹈家也彼此不一樣。有些舞蹈家因身體流動、變化、接觸的各種可能性都見過了,反而更重視靈修。但有些則一輩子就溺在那種身體的感覺裏。跳了一輩子舞,從修行角度看,只是無明的擴充。談舞蹈,我喜歡引用日本明治時代禪傑渡邊南隱的一段故事:當時有舞者人稱他已藝近於道,要渡邊去印證,渡邊看後,講了一句頗堪玩味的禪語:"可惜還在一轉之間",人家再問,他說:"舞藝何所止,回旋入冥府",這句話永遠可為舞者戒。

 

  孫:美有時也是無明。有些女人年輕時不漂亮,中年老年時,會特別安然。反而是當年很漂亮的,惶惶不安,失落很大。

 

  林:台灣有個舞蹈家,今年80歲了,像柱子一樣,胖胖的,我從來不覺得她不美。你能想象她80歲時還保持玲瓏身材,同時又雞皮鶴發?多醜的一件事!就算身材保持不是難事,你能保持肌肉彈性嗎?一個六七十歲的舞蹈家穿緊身衣的樣子,我每次看見了就四個字:情何以堪。

 

  孫:那您意思是說,她就不要跳舞了,那可是她一輩子的樂趣啊。

 

  林:不是不跳,而是不一定在一線跳。她也許做個示范,手輕輕一揮,別人就從中能看到她當年的風彩了,一定還要貪戀上台嗎?你看,這下台的學問有多大!

 

  孫:這我基本同意,不過最近看德國舞蹈家皮娜•鮑什的舞蹈,著實將我震住了。她都快七十的人了,還出現在舞台上,大家反而覺得,這樣的舞蹈可以一直跳下去。

 

  林:八十歲之後怎么辦?身體有病了怎么辦?有些只是我們的想象而已。

 

  我不排除有些舞蹈家可以跳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顯現一種美,但顯然會有不一樣的跳法、不一樣的重點。不把生命說死時,當然你可以像日本的劍客一樣,挾劍而亡,把死亡當成惟一的退場。但無論是劍還是舞,最後還是要面臨退場的問題,就生命整體來看,最終,死就是一個絕對的退場。也是一般人最沒把握的退場,但悟道之人總會在這一刻,顯現出絕對的生命風光。所以說,退場是一定要面對的,而退得好不好,就看你的臨界點把握了。每個人在這一方面情形都不一樣,有人早退,有人晚退,不見得早退就比晚退好,關鍵是看你的轉折,是到一個生命更寬的地步,雲淡風輕或滿目青山,還是只是換一個職場,甚至有更深的逼不得已。

 

  退與不退,不僅關涉到智慧,還跟你的因緣相關。比如有些人中年喝水就能胖,你讓她怎樣跳下去?當然她也可以發展出胖的舞蹈,這是另外的話題。

 

  孫:也就是說得換種方式,呈現另一種內涵?我覺得皮娜•鮑什就是這樣。她雖然到老了也不胖,但身體的樣子也絕談不上美,甚至有人形容幹不呲咧的,但就是給人震撼。因為她呈現的不是舞蹈家的線條曲線,而是每個人都能感同深受的生命困頓。

 

  林:對,她還是有一個生命的轉折、藝術的轉折、境界的擴充在。舉個例子,在大陸,劉天華逝世五十周年紀念音樂會,他一個學生叫陳振鐸的,當時已經90歲了,拉劉天華改編的《漢宮秋月》,沒有一個拍子是准的,但大家都覺得他拉得好極了,因為他是把他當時的情境敘述出來,完全沒有表演,沒有為法所限。我們之所以一直講退場之難,強調的就是這種必然的轉折。生命中間單靠一門深入,想要一技一道就達到究竟,實際有它的危險性在,而人事益長,感慨益深,看得多了,才能六根互通、無可方物,這時當然可以有年輕時見不到的魅力,只是樣子也必然不會是年輕時的延續了。

 

  說到此,表演藝術受身體局限當然要大一些,但即使是繪畫,看起來不需要體力的,也要轉折。像我在《諦觀有情》中提到的張大千,眼睛壞了,潑墨就出來了,眼睛好的時候反而沒有。

 

  孫:不說皮娜•鮑什了,就說我們這些正在變老的尋常女人吧。美的貪戀再加上流行塑造,我們幾乎不可能活得非常自然,起碼胖這一點自己就不接受,所以減肥是現代女人最主要的功課。甚至像我在前言中所說,舍生忘死地整容的大有人在。

 

  林:的確,美本來就受外在風尚的一定影響。所以才會有文化美學、時代美學之類的研究。但即使有這些研究,我們也不得不承認,美還是難以說清的事。它總和自己的主體領受有關。

 

  孫:這我特別理解,"情人眼裏出西施",有的男人信誓旦旦要找漂亮的,後來你看他娶進門的媳婦,也不屬於特別驚豔的。

 

  林:胖瘦的感覺也一樣。唐代不是崇尚豐滿嗎?我就記得當年剛來大陸,中國音樂學院的老朋友李文珍帶女兒來找我。電視上正轉播日本的相樸比賽,我又恰好在電話線上,只能放她們看相樸。那時這種節目還少見,所以母女倆先就尖叫起來:"日本人真惡心,兩堆肥肉,推來推去還覺得好看。"但半個小時後,她們又說:"喔,原來肥肉也有好看跟不好看的"。

 

  主體領受就是這回事,它跟你的慣性有關,跟文化背景更有關。像我們現在一味追求瘦,要知道,模特那種紙片似的瘦樣,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如果相樸的胖是不健康,那么模特的瘦也同樣不健康。

 

  孫:不過從視覺來說,瘦總是跟清爽、飄逸邊在一起。而胖則是令人想到貪婪、懶惰,連電影《七宗罪》裏按聖經殺人,肥胖的人也是作為有罪的一種被殺掉的。

 

  林:也不盡然。我自己經曆過一個例子。台北茶館紫藤廬你上次來台灣是去過的,有一年我做那裏茶藝比賽的評委,參賽者大都像你說的那樣,但最後一個不同,她身高 178公分,肩寬本人一倍半。台灣茶藝都是明式茶藝,那種小壺泡的,所以她的出場我都詫異,到底該怎么表現。但待她拿起茶壺一開始,我就發現自己原來的主觀想象是錯誤的。

 

  你忽然發現,我們以為的缺點,這時反而成為她的優勢:因為體型大,就鎮得住桌面,做起動作就不限於柔美幽微,反而舉重若輕。那種大氣是纖細的茶人不能比的,當時就感歎:啊,唐代的美女就是這樣。

 

  所以,我們講不同的文化有不同的美,歸結地說:美是形形色色的,而你要是舍己之長就人之短,那就永無寧日了。

 

  孫:那您對整容這件事持什么態度呢?有一次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漂亮女孩,非要再整容,為的是留住丈夫的心。就覺得這件事整個誤區特別大。

 

  林:這個問題有意思。韓國影星都整過,但我們也不時看到,該離婚的還在離婚,對不對?還是得從美感談起。人的美感有習慣因素在。很美的東西看久了,不會有新鮮感,也就是說,你想用整容這種方式喚起別人對你的新鮮感,效用是短暫的。如果你想繼續維持,那就只能一整再整。

 

  話又說回來,我們對人的感覺又不僅是視覺的。你最初看一個人,矮胖且醜,不喜歡,但處多了,他身上其它可愛一面出來了,這種缺點可能就被你忽視了,或著說沒那么討厭了。總之,人跟人的相處,是複雜的互動,歸諸於某個單一因素,都會失之於簡單。當然,也不排除有些人,對美與不美有根深蒂固的好惡,藝術家就是這樣。你要真不喜歡,整也非壞事。你要厘清的的反而是:這種追求到底是出自自身根深蒂固的好惡,還是在隨時潮而變。

 

  孫:我覺得從當下現象來說,後者可能性大一些。比如有人在電視上就說,我就沖著章子怡那個樣子整的。

 

  林:跟著時潮整形,就像追著時潮買衣服,你永遠在追,又永遠像穿錯認服,因為時潮在變嘛。買了名牌還怕撞衫,多矛盾一件事。像我怎么會怕撞衫?冬夏一衲嘛。

  其實一個行為裏面本來就長短互見。你若有這種返觀,手術的危險又不大,整不整容其實與化妝沒什么區別。主要是因手術複雜,有副作用,可逆性還不大。更關鍵一點,它還不是你想要什么樣它就是什么樣。手術變數很大,加上你要的美的本身有虛幻性,幾個不確定集合一起,整容的滿意度就低。就我所見,連割雙眼皮這樣的事情,就少看到有人特別滿意的。

 

  從禪角度,整容是中性的,我們只是從結論來論它:怎么整得那么難看,整後還心不得安呢?

 

  孫:可我覺得整容還是帶有對自身的不認同。你太在乎別人觀感時,內裏的自信就調動不起來。韓國我最喜歡的導演金基德有部片子叫《時間》,談的就是整容。一對青年戀人,先是女方擔心對方對自己失去新鮮感,自行消失六個月去整容。變了一個人之後,她又坐回他們常去的酒吧,看男友會不會喜歡上現在的她。果然是注意上了,她的內心又非常矛盾,覺得男友可能真不喜歡過去的他了。後來男友也做了整容,最後是兩個人都不認識對方了。金基德的片子一向很極致,在這部片子中,整容之後的人,突然有了雙重自我。

 

  林:從小說、編劇角度,確實很有意思。但回到生活,這個女主角第一個前提就錯了,因為作為一個人,是可以同時愛上兩種不同類型的人的。他喜歡現在這個外型,也並不代表他不愛前一種。所以為什么說生命中的互動很複雜呢?許多人接觸到的後來的,都比最先接觸的對象要更喜歡,可是不一定會舍棄前面那一個。這不止是道義,有時是曆史,有時還會有更複雜的情感在裏面。

 

  孫:這是在提醒那些怕失去所愛而去整容的女人,即使對方有暫時的情感轉移,也未見得一定會永遠失去。我也常聽到一些男性朋友說到自己老婆:本來想離婚,但一想到人家跟自己這么多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就……

 

  林:人的感情從來不只是依賴單一因素的,何況是那外表的因素,一時的迷惘雖常見,要成為永遠的變異多數其實還得有其它因緣的配合。

 

一日有一日的領會,十年有十年的風光

 

  孫:禪講:"一日有一日的領會,十年有十年的風光。"我記得您好像也說:幾十年來今年最好。訪談接近結束,跟您談談時間。禪者如何在時間中安頓?

 

  林:你剛才提到的我那句話,是我在做禪修行演講時常提到的。禪演講時總有聽眾提問,有人問得很尖銳、很直接:林老師修行這么多年,最大的成就是什么?從禪的原點上講,我當然可以回答說:沒有成就。但從應機角度來講,這種回答卻又是不應機的。

 

  孫:對,別人聽了就跟沒回答一樣。

 

  林:所以有一陣子我的回答是這樣的:46歲時,我可以很有把握地告訴你,46年來今年最好;47歲時,我也一樣能肯定地告訴你,47年來今年最好。48歲時當然也這樣。

 

  這種回答有些人還是沒感覺,但內行人會覺得打到心田。怎么講,它觸到了人生最可貴的一點:安住。人總是策劃將來追悔過去,因為計較就讓自己在追逐懊惱中度日。而我說47歲時今年最好,卻不是放在一個比較的觀念上來說,今年比去年好,因為這樣還有個計較心。不是的,是要安住於當下,這才是禪的基點。當然這裏還有另一層涵意:不退轉。

 

  孫:不退轉?

 

  林:就是能夠將所有經驗都彙歸於當下的完整。這看來容易,做起來難。在藝術的世界裏,我們經常看到許多傑出藝術家,他們最好的作品或演出,都在二三十歲完成。按理說,人生的閱曆越深,應該更好才行,但情況並非如此。你當然可以說他江郎才盡,但要知道藝術的成就除了靈感之外還得靠功力。要靈感不致枯竭,更多還得仰賴功力的積澱。沒有這個,就得退轉。

 

  孫:我采訪過許多人,感慨也是:上帝賦予他的才華,也就那么幾年。然後就拿走了。許多人讓人惋惜。

 

  林:其實退轉不只常見,從某種角度講,也是一種實然。畢竟,人是身心和合的存在,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除了生命經驗的改變外,身體的感覺其實也在變化。而這種變化絕不是如我們想象中那么良性,最直接的,你過了成長期,你的身體機能就會消退,我們難道能樸素地相信:一個消退的身體,會必然有顆越來越擴大的心靈嗎?坦白說多數人是消退的身體帶來緊縮的心靈,除非你能像修行人那樣,做到時時觀照。

 

  藝術家不退轉是難事,修行人要做到也不容易。我們可以看到,有些是道行上完全的退轉,就這樣離開了,有些雖繼續,見地本身卻退轉了。總之,無論是世間法或出世間法,能夠保持它不退轉,都有困難。

 

  所以說,安住當下,許多時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孫:也就是說,能從裏到外產生"日日是好日的"體會的人,才能與您的那句話相應。雖然各個年齡段都可以感覺很好,但年齡與歲月帶給人的感覺還是不同。香港作家董橋比喻說:中年像下午茶,晚年是一杯陳年紅酒擱在那兒,永遠不要打開。您有沒有對不同年齡的精彩比喻呢?

 

  林:我都忘了有什么比喻了。不過我在自己的書中一再提到"春花、夏鳥、秋楓、冬雪"的說法,是禪喜歡拿出來講的。這是將一年四季對應到一生的不同時節,是對時間的真實體會。盡管人的偉大在於心靈有一個無限馳騁的空間,但歸根於現實,畢竟他還有個身體的局限。能漸漸會體會到:隨著時間的變化,身心的差距會越來越明顯,生命甚至還會因此產生某種倒錯,如此就比較能夠"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比較能安住。

 

  談到對歲月的觀照,少年老成當然是種遺憾,畢竟有些生命力還沒迸發出來,但"老來入花叢",就不止是遺憾,更是一種很大的無明,因為你耽溺於身體的一種感覺裏拔不出來,始終追尋著它,忘卻了身體機能的必然退轉,最後所得的是什么呢?也許只是那種性刺激所引發的成就感,可這成就感卻是建基在背後的恐慌上的。"老來入花叢"最後往往還受挫於這種挫折感。就像媒體經常報導某某名門宿儒,手刃情婦般,真有那么恨嗎?還不是自己那一點點可憐的妝點被剝開了!?

 

  孫:安住是一種接受的觀念嗎?對於各方面野心勃勃的人,這一點他恐怕還不能做到。

 

  林:安住於當下,不只是現前想怎樣就怎樣,還有著過去的積累。它緣起於你一個時間的流程觀念。尊重時間的流動,人才不會顛倒夢想。"一日有一日的領會,十年有十年的風光","諸行無常、諸法無我",這些說法都是讓你回到佛教的時間觀、緣起觀來觀照事物。在生命這一主體上你如果缺少時間的觀照,想安然是不可能的。

 

  比如我談春花、夏鳥、秋楓、冬雪,現在我是秋天的年紀,你剛問我,秋天的你真的比春天的好嗎?

 

  這可以從兩方面來看,首先,有這么多年的積累,我當然會有比春天好的種種。但相對的,即使你看到我現在很好,也沒有看到春天的我其實有些地方更好。在這裏,要能觀照到自己的生理變化以及心情起落,才能安住當下。

 

  孫:是看到變化,坦然接受,然後清醒地知道自己的生命在哪些方面是精進了,哪些是退轉而無法挽回了,一個有完美傾向的人往往會忽視後者。

 

  林:日本花道有句名言:不會凋謝的花是死的花。如果我們把花當成一種純粹形式、定格的美感,或者日常生活中希望的那種燦爛持久,其實就離開花道了。你知道我記憶中最美的花是在哪看到的嗎?前年到京都大德寺的高桐院,有一棵楓樹紅得難以想象,大家都覺得驚豔。但我卻注意到,禪堂中,日本人掛了一幅小畫,旁邊插了一束花,黃色的花有的已謝下,花瓣就灑在草席上,在我眼中,這是高桐院最迷人的一景。

 

  孫:日本茶道中經常有那種枯寂之美。而我們在歲月漸逝中要呈現的,也應該有這種東西。不是老黃瓜刷綠漆般掩飾的慌促與拙劣,而是某種淡定處之的智慧。有一部西方電影叫《成為茱莉亞》我一直很喜歡,毛姆小說改編,雖然講的是一個中年女演員怎樣與年輕女演員PK,奪回自己的愛情與角色的故事,但是那種覺醒之後所調動的人生積累,與那種不動聲色的按步推進,還是相當精彩。

 

  林:回到《兩刃相交》中日本禪者那句話:識得時間的奧秘,就是大悟的人。"其實讀者要是注意,會發現我在男女書中談外遇,也是以時間做參考點的。不是所有外遇都一棍子打死。

 

  孫:這個我記得:二十歲時的外遇叫心性未定;三十多歲時叫好不容易找到他;到了六七十歲,叫臨老入花叢。哈哈。

 

  林:有人還"老而不死謂之賊"呢!同一件事,不同人做來,就不一樣。

  孫:不過談到時間,我自己的體會是:十幾歲時看二十幾歲的人,覺得他們很大了;二十幾歲看三十幾歲的人,覺得他們夠老了。等自己也活到這個年紀,又覺得還行,不像當年設想的那樣:這么老了怎么活?如果你周圍的朋友是和你一起成長的,有時候很難覺察時間的改變。

 

  林:對,雖然總體上有春花、夏鳥、秋風、冬雪的轉變,但是每個人的流程又有不小差異,每個人在這上面的時間點也不同,人要體察的是自己的臨界點,才能在適當的時候做適當的事情。

 

  當你安住於當下,其實就已超越了時間。但回過頭來又得說,當你不去觀照時間,也就沒辦法安住於當下。因為對時間的忽視,會讓你把某些的觀念、作為,擴充到無限,執著顛倒。

 

  孫:所以您說:人要學著劃句號。

 

  林:禪者的句點就特別多。日日是好日。句點後若再加東西,顛倒夢想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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