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大歡喜 -- 往事百語3 星雲法師著

橫遍十方,豎窮三際

 

 常有人問我:「佛光山僧團人多,事業龐大,究竟是如何管理,竟能上下一心,和合無諍?」我往往以一句佛門用語來作答覆,那就是:
  
  「橫遍十方,豎窮三際。」
  
  曾有記者問:「為什麼您總是廣受歡迎,不知有什麼個人的魅力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有何魅力,我只是以「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理念來待人接物,並且以此身教課徒而已。
  
  回想自小在佛門薰習,師長要求我們背誦佛學名相,當時不甚了解其意,只是囫圇吞棗,沒想到長大後,遇事觸緣,迸發了早年深植在八識田中的種子,使我深深感到佛法的妙用,真是不可言喻。尤其是這一句描述自我法身自性的「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用在做人處事上,更是屢試不爽的金科玉律。
  
  所謂「法身自性」,就是我們本自具有的佛性,在橫的空間上來說,世上任何一種東西的大小都有其限制,唯有真理和我們的法身慧命大而無外,小而無內,無處不遍,無所不在,故曰「橫遍十方」;在縱的時間上來說,雖然我們的肉體有分段生死,但是我們的真心本性卻能超越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限制,不生不死,永恆一如,故曰「豎窮三際」。所以,簡而言之,所謂的「法身自性」,無非就是亙古今而不變、歷萬劫而常新的真理,而「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即是真理之用;既然是真理之用,則放之四海皆準,做人處事又何能自於其外?
  
  在佛法的體驗上,我所了解的「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則是: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都應該三思而行,舉凡此事、他事的互動,此人、彼人的關係,過去、現在、未來的發展都應該考慮周全。
  
  有時,徒眾來向我訴苦:「某人嫌我這件事做不好。」
  
  「他責怪你什麼呢?」我問及原因。
  
  「他說我事先沒有和他溝通。」
  
  「這就是你不能『橫遍十方』。」
  
  也曾有徒眾向我懺悔:「某人說我這場法會辦得不如法。」
  
  「為什麼呢?」
  
  「他們怪我不先向主管請示,也未曾查詢舊例,便莽撞行事,因此紕漏百出。」
  
  「這就是你不能『豎窮三際』。」
  
  不能「橫遍十方,豎窮三際」,自然在做事上就會有所欠缺。
  我自佛光山退位以來,每逢山上重大活動,繼任住持心平和尚都來請示:
  
  「今年如何做呢?」
  
  「參考往例吧!」我總是這麼回答。
  
  這句話看似平常,卻有著很深的意義,早年的活動有我創業的理想,因此注重往例,便是力求與宗風相應,而隨著時移世遷,凡事也應有所改革創新,故言「參考」,而不說遵循。「參考往例」,便是一種「豎窮三際」的表現。論及有所興革,就要商議協調,並且週知四方,開會就成了不可避免的程序。佛光山自創建至今,幾乎沒有一件事不是用民主的開會方式來解決,因此有所謂的員工會議、職事會議、單位主管會議、各院院務會議……,有時,學生們要求參加,我也從善如流,從不拒絕。這種「橫遍十方」的作風不但減少了做事的阻力,也使得佛光人從開會中學習溝通的藝術。
  
  也曾有徒眾向我報告工作缺失:
  
  「我常因怠慢客人而被主管責怪。」
  
  「是什麼原因呢?」
  
  「我不是開門太遲,就是沒有開燈;不是忘了準備茶點,就是不能及時通知相關單位。」
  
  「這就是你不能『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啊!」
  
  過去在叢林裡擔任職事,從接待賓客中,我培養了敏銳的覺知,凡是一樣事情來了,我就事先從一個點聯想到其他的點,然後由點而線,再由線考量到全面,如果對於事物都能有一個整體的觀念,將時空都能拿捏得恰如其分,就不會掛一漏萬了。後來,我以此教育早期的弟子,如今他們不但在接待賓客上是一流的知客,在策畫活動上也是頂尖的高手。
  
  時空上的聯繫固然應該注重「橫遍十方,豎窮三際」,人情上的往來也不能偏廢此理。我雖然課徒甚嚴,但是我也很注重個人心理的感受。例如:甲、乙二人工作勤奮,都很值得獎賞,但是我目前只有一份禮物,不知獎勵誰好,在左右為難之下,我只得透過甲送給乙,並且對甲說:「我有一個精美的禮物要送給乙,請你替我轉送,將來如果還有一份的時候,再送給你。」我這麼一說,乙收到了禮物,固然心喜,甲也因為受到重視而感到高興。如此一來,皆大歡喜。
  
  由於受到「橫遍十方,豎窮三際」這句話的薰習甚深,年少時,凡是見到一篇流暢優美的文章、一句金玉良言,我都儘速告知周遭的同學們;凡是聽到一則趣聞新知,我也如獲至寶,廣為傳閱,唯恐無人知曉……,無形中締結了許多珍貴的友誼。直至今日,偶然福至心靈,有了一個很好的構想或計畫,我往往毫不吝惜地與良朋好友們分享,即使被同道們先行採用,心中也非常歡喜;一趟雲遊弘法下來,我也總是迫不及待地將沿途見聞告訴徒眾學生們。
  
  我始終認為:橫向的傳播訊息,是廣結善緣的妙方;而交流聯誼,則是促進彼此進步的增上緣。因此十年前,我就力主佛學院間應舉行院際活動,可惜大家太過保護自我,並不能蔚為風氣。
  
  早在一九六四年的中泰佛教辯論會中,我已提出團結、統一、動員作為討論的核心,當時曾引起在場論師們的一致贊同,直到現在,我仍然不停地以此呼籲佛子們要集體創作,期能眾志成城,發揮力量。我不但奔走提倡,更付諸實踐。
  
  我在信徒裡,成立了念佛會、青年會、婦女會、禪坐會、金剛會……,大家以會會友,互勉互勵,成為紅塵裡的一股清流;在學者中,每年舉辦的佛教學術會議,無論是國內或國際性質,都能普獲學者的肯定;在宗派間,我曾於一九八五年首開先例,舉行「顯密佛學會議」,而今年的「禪淨密三修法會」中,每場萬人的聚會共修更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轟動……。可見只要以真理的法則來行事,自能到處受人歡迎。
  
  「橫遍十方」的空間觀,擴大了我們的心胸;「豎窮三際」的時間觀,則拓展了我們的視野,我一方面尊重歷史傳統,但也主張因時制宜。例如,我過去曾為文批評擅改佛誕的慶祝日期,但也嘗撰稿建議改良寺院傳統課誦;我反對一些人曲意將神佛混為一談,我卻主張應將附佛外道釐定界限;佛教人士將各種修持方法定得繁瑣,我卻主張將法會儀式簡單隆重化,俾能真正攝受眾生;我創辦佛學院達二十八載之久,在生活上,我們一向採取晨鐘暮鼓、早晚課誦、搬柴運水、典座行堂等傳統的教育方式,但是在思想上,我鼓勵教師們要注重現代的變遷,給予學生們啟發式的教育。
  
  為了弘揚正信佛法,從剛來臺灣的單車下鄉,到這些年來的汽車代步、空中來回,深深感受到現代化的交通工具確實給予弘法上諸多便利,然而適時的恪遵古制,也能使人認知佛教的真義,例如:佛光山在一九八九年起,每隔一年舉行行腳托缽活動,不但將佛陀的慈悲與光明帶到臺灣各個角落,給予善男信女供養種福的機會,對於出家僧眾而言,也是一項很好的體驗。一九八○年後,我們在臺灣北、中、南三區首創的「回歸佛陀的時代」活動中,利用現代的聲光化電,使數萬信眾有如進入時光隧道,回到兩千五百年前的靈山勝境中,享受梵音的法喜……。
  
  四十年來的弘法事業,雖未有很大的建樹,但自忖總是兢兢業業,力求遠紹如來之遺緒,以豎窮三際,貫通古今的方式,期使廣大的信眾能真正普獲法益,並且藉此作為後世徒眾的典範。
  
  在教界,我八宗兼弘;在政界,我不分黨派。對於國民黨的官員首長蔣經國、李登輝、李煥、郝柏村等上山,我固然迎為嘉賓,民進黨的許信良、黃信介、康寧祥、余陳月瑛等來訪,我也以貴客相待;各國使節政要前來請問佛法,我一律隨緣開示;大陸流亡分子請益法要,我也從善如流。我以為佛法裡的「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就是要我們大開普門,接引各界人士、三教九流同霑法益。一九八九年,我回到大陸禮拜祖庭、探視母親,家鄉師長親友,乃至同參學生,無不扶老攜幼,拖家帶眷,前來拜訪,一時之間,門庭若市。凡是與我曾經有一面之緣者,我都出錢資助,廣修供養。但願這一刻的結緣,能帶給他們未來得度的希望。
  
  有些人不明白我為何對於所費不貲,屢賠不賺的文教事業情有獨鍾,其理無他,只因為文字般若能傳之千古,而作育英才正足以承先啟後,二者均能達到「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效果。此外,我更獎勵佛典翻譯白話,並且成立英文佛學班、日文佛學班,培養國際弘法人才,期使佛法「橫遍十方,豎窮三際」,光照普世,潤澤群生。也因此,我在海內外廣設別分院,其建設由佛殿到教室,由圖書館到會議室;其活動由各種法會到講經弘法,由禮佛參禪到研讀義理;其佛事由消災祈福到婚喪喜慶;凡是集會聯誼,我們歡迎夫婦連袂參加;凡是佛誕慶典,我們邀請闔家一齊光臨。因此,說到佛光家庭,總是祖孫三代;提起信徒聚會,也是親朋好友齊集一堂。
  
  我們也秉著「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願心來辦理慈善事業。為了使醫療普及偏遠鄉村,我們以數十輛弘法義診車為醫院,每天載著醫師護士,在窮鄉僻壤、山嶺水涯來往穿梭。我們以佛陀的慈心悲願為榜樣,不但為病患治療身體,更為說法慰喻,安撫心靈,從根本上拯救眾生「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慧命。
  
  出家以來,愧不能深入三藏,對於世間的學問,也沒有博古通今的本領,幸好我能運用「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法則來閱讀書報雜誌,使我在忙碌的弘法行程中,猶能神遊古今中外的典籍。我往往以現在所讀與過去經驗比較分析,綜合組織,並且與日常生活、社會現象加以印證,故能將片面的知識融入自己的生命,所以發而為言,也都能旁徵博引,雖然自慚未能有所高論,唯自忖尚能深入淺出,不曾誤導眾生。
  
  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曾多次率領佛教團體出國訪問、朝聖,我也常常獎勵弟子、學生們到各處去參訪巡禮。我希望藉著瞻仰聖跡,大家能從「豎窮三際」的歷史中,激發道念信心,找尋興衰得失的脈絡;藉著走訪國際,我們能從「橫遍十方」的世界裡,廣為汲取經驗,擴大人生的領域。
  
  仔細想來,我一生為所當為的性格不也正是在詮釋真如法性的不變隨緣嗎?例如:我曾撰文維護佛教寺產,也曾在國家殿堂諫言民主;我曾與各黨各派政要會晤敘談,也曾和市井小民閒話家常;孫張清揚女士生前對我個人的種種禮遇,我不曾動容,然而由於她在佛教界卓著的貢獻,我為了她的後事,不辭辛苦,南北奔波。我覺得:既然佛性充滿法界,「橫遍十方,豎窮三際」,故就理體而言,我與佛陀具有同一尊貴的佛性,所以我不必為威武所屈,也毌庸為富貴所惑。而在另一方面,我與眾生一體,因此,有時我可以高居獅子座,宣佛妙諦;有時我也可以為大眾作牛作馬,犧牲奉獻。於是,我能大能小,能前能後,能有能無,能樂能苦,能伸能屈,能飽能餓……。我雖非生而萬能,但是由於「肯能」,我盡力發揮自性的潛力,因而走出一片寬廣的天地,橫遍十方,豎窮三際。
  
  在「橫遍十方,豎窮三際」這句真理中,我得到甚深法益,自然也期盼普天下的眾生,也能分享真理的法喜。於是,我在一九九二年創立了國際佛光會,聚集世界上有信之士,目的無非是藉著交流聯誼,實踐佛法,希望大家都能群策群力,為「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生命留下歷史,為「橫遍十方,豎窮三際」的宇宙留下慈悲。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四月)

 

不要同歸於盡

 

 一九三七年的盧溝橋事變點燃了抗日的炮火。那年我十歲,不久,戰禍延及家鄉揚州,我的外婆劉氏見情勢危急,趕緊召集家人開會磋商,逃避戰火兵難,以決定去留,沒想到一個個都爭著與家園共存亡,在僵持不下時,外婆的一句話令我們茅塞頓開:
  
  「大家不可以同歸於盡啊!」
  
  當我們逃離家鄉百里以外,再度遙望故里,只見遠方一片火海,大家在驚惶難過之餘,無不慶幸能逃過此劫,外婆的那句話也就深深地植入了我幼小的心田。
  
  十二歲那年,我將出家的意願告訴母親,她噙著淚水說道:「李家這棵樹上結的三顆果實,就看你這一顆怎麼紅了!」
  
  我俗家姓李,兄弟三人,我排行老二,後來如願出家,及至和母親睽違四十餘載,彼此再度見面時,她已是白髮皤皤,皺紋滿面的老嫗。兄弟告訴我:數十年來,她每日思我心切,夜夜淚濕衾枕直到天明。我故意問母親:「當初您怎麼捨得答應讓我出家呢?」她說:「家鄉的文化教育落後,留你在家,恐怕會誤了你一生,何必同歸於盡呢?」其實這個答案早已在我心裡,如今只不過是作個印證罷了!我早就知道:堅強的母親秉承外婆的深明大義,不會要求我們聚守在一起,讓兒女們「同歸於盡」的。
  
  出家後,我曾到各處的名山古剎參學,過去佛學院封閉保守的教育,與青少年天真活潑的思想格格不入。記得我們曾經上書院方,建議設立運動場,糾察老師不但不接受,還要全班罰跪,以為懲誡。為了不希望大家「同歸於盡」,我勇敢地獨往承擔,以免大眾受罰。另外一次,全班同學以繳白卷來抗議老師授課不講究方法,教務處追究原因,我自願前去認過,代眾接受處罰,以免大家「同歸於盡」。雖然幾經責罰,乃至一度被師長們視為問題學生,但是想到佛陀在因地修行時,為著不願大家「同歸於盡」,還曾經捨身飼虎,葬身魚腹,我這一點小小的犧牲,實在不算什麼!
  
  離開佛學院的時候,許多同學都爭著去有名的大寺作當家、住持,我卻一個人跑到農村去弘揚佛法,一面在田莊耕作,一面在國民小學教書。因為我覺得何必都走同一路線,佛教的僧才種子應該散播十方,不要死守一處,「同歸於盡」。
  
  一九四九年,中國大陸國共內戰,江南已經不保,南京人心惶惶,佛教青年也感到前途茫茫,我與同學智勇法師談及未來,彼此都有著「不要同歸於盡」的共識,隨即商議:他留守神州護教,而我則率領「僧侶救護隊」到臺灣,大家分頭共為佛教的慧命長存而奮鬥,以免「同歸於盡」。
  
  我帶著依依不捨的心情,先去棲霞山,向家師志開上人請示去留。他一聽到我有志到臺灣弘法,立即歡喜答應。原來,偉大的師父見到當時危機四伏,不希望大家玉石俱焚,早就已經有計畫地遣走寺眾,而抱定獨守常住的決心。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師父親自辦了一桌上堂齋為我餞行,師徒二人對著豐盛的菜餚,卻無心舉箸,彼此相望默然,熱淚盈眶。我想起歷史上的道安大師,在東晉末年戰亂連連時,不也安排徒眾分散到各地續佛慧命嗎?他們這種「不要同歸於盡」的大無畏精神是何等令人敬仰啊!我心中暗暗發誓:偉大的師父啊!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
  
  回到南京,我聽說上海有一班船要開往臺灣,為了使法脈在危急存亡之際能夠分燈無盡,我連夜坐火車趕往常州佛學院,在黑暗中搖醒與我識與不識的同學,邀集有志的同參共赴寶島,開創新局。到了人地生疏的臺灣以後,我們食宿無著,投靠無門,大家相約各奔前程,以免「同歸於盡」。
  
  當時的同參道友們大都熱衷於經懺佛事,講經說法卻很少有人願意從事,更遑論著書立說的佛教文化事業了。於是,我雖學養不夠,慨然有捨我其誰之懷!我撰文投稿,編印刊物,甚至倒貼車費郵資,義務奉獻。雖然一貧如洗,三餐不繼,我還是一本初衷,不改其樂,我以為文化教育也好,誦經說法也好,殊途同歸,都能達到弘法的目的,又何必大家擠在同一條路上,使佛教不能朝多元化發展,因而走上「同歸於盡」的道路呢?
  
  來臺的最初幾年,也曾遇到一些善緣,例如妙果長老請我住持苗栗法雲寺,宋修振居士邀我前往佛教會館,無上法師請我負責靈隱寺,吳隨居士要將一善堂送我管理,高雄縣政府請我為其管理仁愛之家,高雄市長陳武璋先生欲將壽山公園交給我負責。對於這些好因好緣,我深深感激,然而每次想到我既沒有徒眾,又沒有同參,即使有了道場,也無法發揮。為了恐怕辜負別人一番好意,我一一予以婉拒。
  
  雖然如此,為了使其他同道能發展長才,為了使信徒能有更多的機會長養慧命,我向林務局爭取阿里山的慈雲寺,交給倫參法師;我介紹真華法師到羅東念佛會;我推薦成一法師到頭城念佛會;我引介煮雲法師到虎尾念佛會;當我籌建完成高雄佛教堂之後,極力邀請月基長老擔任住持……。看到這些地方的佛教陸續發展起來,我感到滿心歡喜。「不要同歸於盡」的性格開拓了我的人生觀,使我隨時隨地都能以眾生的需要為前提。
  
  一九五二年,我聽說蘭陽地處偏僻,沒有出家人駐錫弘法,心生慈愍,便立即束裝前往弘法。在宜蘭,我胼手胝足,以悲心願力為犁,以忍耐精進為鋤,將一片缺少法雨潤澤的沙漠耕耘成菩提花果的淨土。但是,保守的當地人仍存有狹隘的地域心態,我把雷音寺重建得富麗莊嚴,他們以我不是本省人為由,不願讓我擔任雷音寺的住持,我也不以為意,因為當初我是本著「不要同歸於盡」的想法,才來到這裡弘法利生的。所以,我在宜蘭數十年,除了講經弘法以外,從來沒有計較過名位,後來甚至推薦宜蘭人的心平、慧龍擔任住持,雷音寺終於成為佛光山的分院。當初假如我計較於名位,何有後來「皆大歡喜」的盛事?
  
  到了雷音寺之後,我以講經弘法為主,經常到監獄、軍營、工廠、電臺、學校、山區等地佈教。我創辦幼稚園,設立星期學校、學生會、青年會、婦女會、弘法團、歌詠隊,我要把佛法種子播撒到社會每一個階層之中。
  
  佛光山開山時期,在經濟與人力極端匱乏的情況下,我毅然將慈莊、慈惠、慈容、慈嘉、慈怡、依空等人送到國外深造,許多信徒認為到日本留學,會一去不還,豈不流失人才?甚至將來他們一一歸國,我又怎麼領導這些高級知識分子呢?我自忖縱然結果如此,也不能因噎廢食,讓佛教的未來與弟子的前途「同歸於盡」吧!我還是一心一意只為培養佛教的人才而努力。我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他們陸續學成歸國後,無論是在佛光山主持佛教事業,或者在大學教書授課,都做得有聲有色。不僅如此,他們也都承襲了「不要同歸於盡」的觀念,提攜後進,不遺餘力。
  
  近十年來,佛光山學佛的人與日遽增,除了隨順弟子們的個性,分派他們擔任寺院行政、弘法、文教等工作以外,我更力促各單位多方延聘專家人才,授以專業訓練。我自從佛光山退位以來,對於徒眾學習的事更為熱心,除了為海內外弘法以及國際佛光會的事務而到處雲遊行腳以外,我總是在忙碌的行程中,儘量撥出時間,為徒眾上課,與會員們座談,聽聽他們的心聲,將自己平生的經驗傾囊相授。凡此無非希望弟子們以及會員們都能青出於藍勝於藍,長江後浪推前浪,代代有人才輩出。
  
  就在這種「不要同歸於盡」的理念下,佛光山的徒眾自然而然也養成了分工合作的性格,遇有大型活動,一經會議決定,便分頭進行;逢有出國參訪的機會,也不會一窩蜂地爭先恐後,而能彼此謙讓。全佛光山千餘位僧眾弟子,在去年年底以前,全部都已輪流到過國外參訪。
  
  看到徒眾都能在「不要同歸於盡」的共識中互相成就,無我奉獻,心中真是倍感欣慰。想起過去,我以著作出版弘揚佛教,有人便譏諷我:「他只會搖筆桿,不會做事!」等到我努力奉獻,從事苦役時,又有人嘲笑我:「他只不過塊頭大,有力氣而已,不會說法,怎能稱為法師呢?」後來,我到各處講經,又聽到別人指責:「現在是國際化的時代了,他只會用中文開示,不懂得ABC,有什麼用呢?」我問對方會什麼,他也什麼都不會,只不過希望我和他一樣一事無成,同歸於盡罷了。
  
  其實,一個人可以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但是心裡面不能沒有大眾。駑鈍如我,不也憑著一股「不要同歸於盡」的信念,建立起海內外數十個道場,培養了無數的佛教人才,樹立佛光人「以眾為我」的精神嗎?
  
  一個人如果心裡只有自己,沒有別人,是永遠不會快樂的。社會上有一種人往往只看到別人發財,不但不為對方歡喜,反而在背後批評:「他不知是用什麼手段發了橫財?」看到別人升遷,不但不去道賀,卻在一旁冷冷地說:「一定是阿諛奉承得來的!」這種人連隨口的讚美都吝於布施,又那裡會有良好的人緣與成功的事業呢?
  
  記得數年前,佛光山普門中學有一個女學生,長得非常清秀,人稱「校花」,卻因此招來嫉妒,許多同學譏諷她是「妖精」。有一天,我應邀為學生們開示,就趁這個機會和大家說:「你們說這位同學長得美麗不好,難道要我們學校裡的每一位同學都是醜八怪,你們才歡喜嗎?」
  
  「同歸於盡」的心態只會造成自惱惱他,一個人如果不喜歡別人成功,不喜歡別人擁有,那麼對於自己究竟有什麼利益呢?
  
  四十年來,我在臺灣致力於弘法利生的工作,但是受到來自於教界的傷害真是無法說盡。除了屢次遭遇毀謗打擊不說,譬如中國佛教會藉故扣留我的資料,不讓我出國參加會議;甚至各地教界人士也多方阻撓佛光山的別分院在各地的建設……。憶及三十年前,我正開辦「東方佛教學院」時,一名長老召集教界人士開會,在會議中,他不集合群力研究佛教如何薪傳,也不謀求共識,討論佛法如何弘揚,反而提議:「如何打倒東方佛教學院?」幸好席中有人仗義直言,說道:「耶穌教辦聖經書院,天主教建立神學院,我們都沒有想要去打倒他們,為什麼卻要打倒佛教人士創辦的佛教學院呢?」眾人聽了這番正義之聲後,啞口無言,東方佛教學院才得以倖存。
  
  諸如此類的人為障礙不勝枚舉,儘管教界人士一再置我於絕地,我不但從不失望沮喪,也未曾以牙還牙,反而主動和他們廣結善緣,譬如每次佛光山舉辦三壇大戒時,我禮請佛教耆宿擔任和尚阿闍梨;舉行國際佛教會議時,我也力邀各地佛教菁英共同參與;我不念舊惡,協助教界辦學;我盡釋前嫌,居間調和佛教人事問題;我曾為同參道友覓地建寺;我提拔後生晚輩學有所成……。我並非企圖他們的感謝酬報,更不是以此來籠絡人心,我只是不願大家「同歸於盡」,讓佛教蒙害,而希望佛法廣被,眾生有福。
  
  多年以來的事實證明只要自我健全,別人無法使我們「同歸於盡」。希望普天下的眾生,應有共存共榮的理念,涵養尊重包容的雅量,捐棄同歸於盡的偏狹心態,建立歡喜融和的人間淨土。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十一月)

 

語言要像陽光、花朵、淨水

 

 多年以前,曾經在一篇文章裡,讀到這麼一句話:「語言,要像陽光、花朵、淨水。」當時深深感到十分受用,於是謹記心田,時刻反省,隨著年歲的增長,益發覺得其中意味深長……。
  
  我自幼出家,叢林的教育雖然嚴苛,但是從師長的對話裡,我體會到佛門深睿的智慧與無限的慈悲。例如見面時,常說到的:  
  「歡迎法駕光臨,在此為您接駕。」
  
  「後學初參,請您老多多開示。」
  
  「我能為您服務什麼嗎?」
  
  「感謝您老提拔。」
  
  「感謝您給我學習機會。」
  
  「請您慈悲原諒。」
  
  「打擾您了!非常對不起。」
  
  這些叢林用語和雅謙恭,不就像初春和煦的陽光一樣,給人溫暖親切的感覺嗎?在佛門常聽到的讚美辭,如:
  
  「您好威儀。」
  
  「您真親切。」
  
  「您很發心。」
  
  這些話像夏日綻開的花朵,美麗芬芳,讓人心曠神怡。最叫人回味的是:在佛門中,即使對某人不滿,在語言的表達上也極具藝術,例如:
  
  「不知慚愧!」
  
  「不知苦惱!」
  
  「拖拉鬼!」(指做事慢半拍者)
  
  「初參!」(指初來佛門,行事冒失者)
  
  「老皮參!」(指在佛門參學已久的老油條)……等等,既具有教訓意味,又不失厚道,能令人心生警惕,恰似淨水一般,能滌人習染。
  
  及至年長,與社會進一步接觸時,我不但保持過去在叢林裡養成的習慣,以謙遜的言語待人接物,更廣為運用,藉著口說筆書,散播樂觀進取的思想。
  
  我從弱者身上學習到強者的真理,並且發而為言,利樂大眾。
  
  我告訴啞巴:「你們是世界上口業最清淨的人。」  
  我告訴聾子:「不聽是非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告訴盲者:「方寸之間是最美麗的世界。」
  
  我告訴肢體殘障者:「心靈的健康是世界上最寶貴的資產。」
  
  面對怯弱膽小的眾生,我鼓勵他們前進;
  
  面對缺乏信心的眾生,我讚美獎勵他們的優點;
  
  面對自卑心重的眾生,我甚至不惜說出我自己的缺點,鼓勵他們面對現實,超越心裡的障礙。
  
  我對因故失學的青年說:「我一生從沒有領過一張畢業證書,有志氣的人應該以天下為我們的教室。」
  
  我對成績不佳的學生說:「我過去在佛學院讀書時,也曾一度吊在班尾扛榜,但是我的發心、熱誠不落人後,一樣也能獲得大家的肯定。」
  
  我對家境貧苦的兒童說:「我幼年時曾以拾荒為生,由於少時多能鄙事,故能在日後承擔艱鉅的工作。」
  
  我對生下畸形兒的婦女說:「我剛出生時半邊臉紅半邊臉白,長相駭人,許多人都說我母親生了一個妖怪,如今這些人卻改口說這是『瑞相』。」
  
  我不以為這樣會損害我的形象,破壞我的尊嚴。我覺得:只要能使失意的對方揚起信心的風帆,駛向希望的港口,則於願足矣。
  要使語言能像陽光一樣,不只要用愛心溫沃人們冷卻的心靈,更需要付出心血,發心為眾生作光明的指引。因此我留心各行各業的型態,為他們應機說法。
  
  我勉勵文藝人士應善運如椽之大筆,立千秋之偉言;
  
  我呼籲軍警人士應抱持菩薩般的慈悲心腸,行金剛般的霹靂手段;
  
  我提醒政界人士應時時不忘初心,為民服務;
  
  我開示商業人士應賺取合理的淨財,帶動社會的繁榮;
  
  我建言農工人士應不斷研究發展,造福全球人類……。
  
  我不僅追溯歷史,也分析現況;我不但舉出方法,更陳述理由。我雖非天生具有雄辯滔滔的本領,亦非後天習得滿腹經綸的學問,但是由於我擁有一份光照普世的熱忱,自然而然就產生了一股沛然莫禦的動力。  
  由於我曾在大時代的動盪中歷經多劫,又曾數度被國共兩黨誣告下獄,幾至死地,我深知遭逢苦難的人們特別渴望法水的滋潤,失去自由的人們尤其需要佛光的照耀,所以四十年的弘法生涯中,我不辭辛苦地來往於海內外的監獄、看守所與感訓學校之間,探視受刑人士,為他們說法。
  
  我常告訴他們:「在社會上,有的人雖然住在有形的牢獄中,但是還有更多的人是住在無形的心牢裡……。監獄其實是一個最好的修道場所,在獄中雖然身不自由,心卻可以自由,只要大家肯真心懺悔,放下萬緣。在獄中雖然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正可以利用這段禁閉期間反觀內心的般若風光。如果能將受刑視為一期的閉關修行,心中何其自在!」
  
  這一席話不知在各地監獄講說了多少遍,也不知感動了多少受刑人。他們痛哭流涕,真心懺悔,他們自動求受皈依在三寶座前。有的從獄中捎信,感激我的鼓勵;有的出獄以後改過自新,專程來向我道謝。知道他們得度有望,為他們慶喜之餘,我更加勉勵自己要多說好話,以裨益更多的眾生。
  
  我曾數度走訪香江難民地區,甚至遠赴泰北撫慰難胞,也曾與抱屈受冤的人會晤談話。我勉勵他們要自立自強,天下沒有絕人之路。我勸告他們要忍耐負重,因為「法律容或有冤枉我們的時候,歷史也有辜負我們的一刻,但是因果絕對會給我們公道。在受到委屈,無法申辯的時候,不妨自我充實,以待因緣。」我不但以自己的苦難經驗現身說法,更廣舉司馬遷、文天祥、柏楊作為例證。目睹憤世嫉俗的眼神逐漸轉為平和安詳,我確信黎明的曙光已經到來。
  
  「一言足以傷天地之和」,我們怎能不慎之於口呢?我不但常常提醒自己慎口,更時時注意說話的場合和時間,使之恰如其分,適時而止。所以無論是在家信徒的婚喪喜慶,或者是機關行號的活動開示,總歡喜邀我前往主持。
  
  顯正首要破邪,揚清必先激濁。杯盤器皿還需滌去塵污,方足以納受潔物;溝渠河床也要疏通雜質,才能夠暢流無阻。於是我自許要作一滴淨水,從根本上洗除眾生心中煩憂:
  
  我鼓勵慟失親人者「走向社會,關懷眾生」;
  
  我勉勵事業受挫者「從自己跌倒的地方自己爬起來」;
  
  我安慰感情失落者「以慈作情,以智化情」;
  
  我勸告婚姻觸礁者「以愛才能贏得真愛」。
  
  往往一天的時間就在接引信徒,四處弘法中飛逝而過,直至深夜時分,我才有空閒,於是我又拾起禿筆寫作,期能與讀者分享心中的禪悅法喜。這樣的長期付出,雖然辛勞備至,然而它的收穫非淺。
  
  回憶四十年的弘法生涯裡,多少失親的人走出心頭的陰影,在服務大眾中,找到自己的一片天地;多少徘徊在歧途邊緣的人,放棄自殺、作歹的念頭,如今事業有成;多少曾被感情困惑的人,也打破執著,心開意解;多少即將破裂的婚姻,在真愛的覆護下重修舊好……。  
  多少人攜家帶眷,引朋喚友,千里迢迢,遠道而來,只為了感謝我所說的一句話、兩句話,成了他們生命的轉捩點;多少人來信,感謝我文章裡的隻字片語,給予他們重生的力量。對於這些,我絲毫不敢居功,只覺得完全是他們的善根與彼此的有緣,互相配合成就的結果。然而由於他們的鼓勵,我更加積極努力,多說些有建設性的好話,多寫些福國利民的文章,與大家共同結緣。由此可見,我們的一言一行具有互動的作用,所以唯有大家互道好話,互助互利,才能擁有一片光光相攝的人間淨土。
  
  俗謂:「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語言是傳達感情、溝通交流的工具,但是如果運用不當,雖是出自無心,也會成為傷人的利器。
  
  回想我這一生中,不也常被人拒絕,被人挖苦,甚至被人毀謗,被人誣蔑嗎?我之所以能安然渡過每個驚濤駭浪,首先應該感謝經典文籍裡的嘉句和古德先賢的名言,其中史傳描述玄奘大師的「言無名利,行絕虛浮」,是我自年少以來日日自我勉勵的座右銘,多年來自覺從中獲益甚深;地藏菩薩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總是在我橫逆迭起的時候,掀起我無限的勇氣;每當險象環生的時候,想到鑑真大師所說的「為大事也,何惜生命!」強烈的使命感不禁油然而生,增添我心中無限的力量。
  
  在遭遇屈辱而氣憤填膺的時候,想起《華嚴經》中「常樂柔和忍辱法,安住慈悲喜捨中」的偈子,每每令我暗自生愧,從而激勵自己廣行慈悲。在平日的生活裡,《華嚴經》的「不忘初心」、《維摩詰經》的「不請之友」、《八大人覺經》的「不念舊惡」、《大乘起信論》的「不變隨緣」等,雖是短短數語,卻帶給我寬廣健全的人生觀;而一些大家耳熟能詳的句子,如:「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不遷怒,不貳過」、「無欲則剛,有容乃大」、「澹泊以明志,寧靜以致遠」等,雖言簡意賅,也讓我畢生受用無窮。
  
  此外,我也頗能在心裡「自創」如陽光、花朵般的語言,陶醉其中,怡然自得。
  
  記得開創佛光山時,學部圓門前面有一塊小空地,我常邀師生徒眾共同喝茶談敘,當時心中常對自己說:「真是太好了!居然有這麼一塊空地,供我們師徒接心!」
  
  後來我們開闢了一條菩提路,我心裡也十分興奮:「真是太美了!我們又多了一個跑香散步的地方!」
  
  當寶橋完工的時候,快樂的感覺常常湧上心頭:「真是太方便了!現在有了這麼一條橋越過溪流,再也不用涉水繞路了!」
  
  即使買了一本小書放在圖書館,我也是滿心歡喜:「大家又多了一份精神食糧了!」
  
  由於把許多事都視為「好大!好美!」所以,我從不將心思侷限於人我比較上,而能從心靈的提升,來擴大自己;從建設的增長,來完成自我,故能知足常樂,積極進取。
  
  經云:「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我們的心就好像工廠一樣,設備良好的工廠製造出良好的產品,人見人愛,設備不好的工廠只會增加環境的污染,自惱惱他。如果我們能正本清源,打從自己的心裡製造光明的見解、芬芳的思想、潔淨的觀念,生產陽光、花朵、淨水般的語言,與他人共享,則能擁有一個豐美的人生。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三月)

 

皆大歡喜

 

一樹春風有兩般,南枝向暖北枝寒,
  
  現前一段西來意,一片西飛一片東。
  
  這是蘇東坡與秦少游爭論「蝨子是什麼做的?」當時,佛印禪師為他們兩人下評語所吟的詩偈。多年來,我一直朗朗上口,對於其中「皆大歡喜」的意境心儀不已。直至數年前,在吟誦涵泳之際,才驀然覺醒:這不正是我向來做人處事所抱持的原則嗎?
  
  回想起來,早在三歲那年,我就具有「皆大歡喜」的性格。那時家境不好,一片供過佛祖的糕餅、一塊路上揀來的奇石,我都如獲至寶般,與玩伴們共同分享。每逢年節,我拿不動家裡的糖果罐,往往使盡力氣,把它拖到庭院裡,邀請左鄰右舍的小朋友一起過來吃糖,街坊鄰居都取笑母親養了一個傻兒子。我那時還不懂得大人們持家艱辛,只是看到大家吃得歡喜的模樣,就打從心底高興起來,所以樂此不疲,也就顧不得別人的揶揄了。
  
  十二歲時,我入寺出家,雖然過著和世俗迥然不同的生活,但是我待人處事「皆大歡喜」的原則,未曾稍改。後來,我沉潛佛法日久,慧解與實踐相互印證,漸漸體悟到佛教教義中的慈悲喜捨、愛語利行,正是要眾生「皆大歡喜」,於是我更加信受奉行,始終不渝。
  
  在多年的參學弘法生涯中,我不曾以公物私惠好友或親人,而總是想盡辦法,讓大家利益均霑,「皆大歡喜」;我未嘗因小禍而加害於人,反而寧己受苦,使眾人免受責難。遇有好文,我傳遞閱覽,和同門學侶共賞佳句;逢有善事,我也轉告四方,與同參道友互相勉勵。老師處罰大家,我一人挺身而出,代眾受責;同窗受到欺負,我也自動前往關懷,為其解困。
  
  一九四九年,山河岌岌可危,我來到臺灣,初時在寺院裡從事雜役,每於工作之餘,閱藏撰文,後來發現不為寺眾所認同,雖然心中對於時人之貶抑文教,深感不以為然,但是為了讓大家「皆大歡喜」,我白天付出全部的勞力,勤苦工作,晚上才集中精神,挑燈夜讀。平日我隨眾學習客家語言,和大家打成一片,到了住持長老開示時,我為他即席翻譯,使當地各省籍人士都能共享法喜。一年下來,贏得了大家的尊重,住持甚至有意安排我到他派下的道場法雲寺擔任住持。
  
  一九五二年,我應邀來到宜蘭弘法,以現代化的佈教方式,吸引了一批青年來寺學佛共修,他們的活潑好動,不能為老一輩較為保守的寺眾所見容,於是我時時居中協調,讓老少都能「皆大歡喜」。直到現在,慈莊、心平、慈惠、慈容、慈嘉等和我談到往事,還常常津津樂道地提及當年,愛姑每次總是只煮一碗公的素麵端到我面前,並且當眾言明是給我吃的。每次我都聞言不語,等到她走了以後,才分給大家同享。時光雖已不復倒流,但是歡喜之情卻能永駐人心,成為大家共同美好的回憶。
  
  及至來到高雄,建設壽山寺,開創佛光山以後,雖然追隨我的徒眾日益增多,「皆大歡喜」依然是我待人處世的圭臬。如果弟子只盛一碗飯,放到我面前,而別人卻沒有,或者侍者等到訪客走了以後,才煮麵給我吃,我都會面有慍色。
  
  不僅如此,即使是年紀再小的徒眾、徒孫前來請法,我也極盡「地主之誼」,招呼他們坐下、喝茶,請他們一起用餐、觀景。有時遇上一些反應遲鈍的徒眾,聽我叫了好幾聲,才「依教奉行」,旁邊其他弟子看不過去,往往說道:「師父!您不要管他!」雖然常逢此情,但是天生「皆大歡喜」的性格實不易改。徒眾常說我是「倒駕慈航」,我實在愧不敢當,自忖與觀世音菩薩的拔苦予樂、普渡眾生相去尚遠,不敢媲美,但願以為模範,常隨效法。
  
  為了四處弘法的方便起見,十餘年前,徒眾建議我以車代步,在購買時,我總是在經濟範圍許可下,儘量選擇容量較大的。近年,在舊車淘汰換新時,我乾脆買了一部能坐九人的「載卡多」,希望給予更多人歡喜與便利。
  
  有一次,我參加佛學院學生的結業旅行,環島巡訪各別分院時,我捨專車不坐,而和同學一起改乘大巴士,從第一車輪流坐到第四車,以期和大家都能有談話的機會,好讓師生們「皆大歡喜」。一些弟子恐怕我因此而無法休息,往往好心勸阻,我向來不逆人意,但是對於這些違背我個性的諫言,也只有心領了。每次出國弘法,我總不忘記沿途購買禮物,一回到山上,就立即聚集寺眾,與大家分享旅途種種經歷趣聞,然後舉行摸彩抽獎,讓大家人手一物。雖說各式禮物均非昂貴之品,但是透過輕鬆的聯誼場面,希望大眾都能從中領會「皆大歡喜」的意義與價值。
  
  早年在北部宜蘭佈教時,南部的信徒請我前往說法,雖然路途遙遠,為了讓信徒們都能「皆大歡喜」,我不憚舟車勞頓,來往於南北之間。後來,在高雄開闢佛光山後,又應北部信徒的請求,在當地建立別分院。有一天,曾經幫我設計殿堂,籍屬客家的工程師謝潤德居士向我抗議:「您為什麼只在閩南人的地方建寺,而沒有在客家人的地方建寺呢?」我聽了以後,非常感動,因此就在桃園、新竹、苗栗、頭份等地陸續設立道場。不多時,東部的信徒也頻頻邀請我們前往建寺,屏東、潮州、花蓮、臺東等地的講堂又於焉興建。當別分院在臺灣各地一一成立時,海外僑民又一再陳情,希望我們能解除其精神上的飢渴,就這樣,在「皆大歡喜」的理念之下,「無心插柳柳成蔭」,佛光山的標幟竟然在全球樹立起來。
  外界人士經常很好奇地問我:「在海內外普建道場,是很花錢的事吧?」的確,我們在硬體建設上需款甚鉅,但是更多的經費是應當地信眾的請求,就地籌措而成,為的也是希望滿其所願,讓各地的信徒都能「皆大歡喜」。
  
  佛光山固然是以文教起家,但是並沒有偏廢慈善事業,所以我們不但辦雜誌、編藏經、搞出版、設學校,也同時成立雲水醫院,設置急難救濟專戶,興建老人精舍,辦理育幼院;佛光山雖然以弘法為家務,但是也重視修行的生活,因此我們在遍設道場,講經弘法之餘,也成立修持殿堂,舉辦禪坐、念佛、禮懺、抄經等共修活動。但看弟子們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各得其所,佛光人都能「老有所安,壯有所用,幼有所長」,信徒們也找到適合自己根性的修道法門,那種人間佛教本自具有的蓬勃朝氣,從每個人的身上散發出來,不就證明了「皆大歡喜」正是弘法利生的最佳體現!
  
  曾經有人說:如果要跟一個人過不去,就叫他辦雜誌。也有人說:如果要跟一個人過不去,就叫他辦佛學院。回想多年來辦雜誌與辦學院的經驗,我覺得這些話誠然不虛,但是,辦雜誌或者辦教育的艱辛,比起教養徒弟的困難,可謂萬分不及其一。
  
  如果不算以百萬計的在家信徒,我的出家弟子已逾千人,入室不退轉的在家弟子也千人,包括老、中、青、少,來自社會不同階層,各人脾氣性向不一,工作立場也互有差別,融和之道無他,盡在令其「皆大歡喜」而已矣!
  
  直至今日,每年期頭人事調動之際,我總是分批約見即將從佛學院畢業及實習期滿的學生,耐心垂詢其理想志趣、技能所長、學習心得,甚至家中情況,然後給予適當建議。曾經有不少弟子勸我不必這麼辛苦,依常住需要分派職務即可。然而基於我向來「皆大歡喜」的做事原則,實在不忍見到他們在自己不喜歡的工作上,苦苦煎熬,所以即使再忙再累,我也抽出空檔,一一面談。
  
  對於弟子們已經作好的決定,我即使不覺滿意,也不輕易說出一句否定的話。弟子有許多事情我根本不知道,偶爾在無意間知道了,我也不會怪他們不和我說,我以為自己能夠擔當最好。一旦他們出了紕漏,我不但不嚴辭責備,反而體念他們心中的焦急,給予種種指導,並且集合相關單位,共商良策,一齊解決問題。徒眾和我應對,言語上偶有不當,我也不太計較他們的無心之過,頂多以幽默的口吻反嘲一記,在不傷感情之下,讓他們自己省悟。如此一來,不知杜絕了多少意見紛爭,泯除了多少代溝問題,無形中也帶動了全山徒眾「以和為貴」的風氣。開山近三十年來,不曾有過什麼糾紛,自忖與我「皆大歡喜」的性格應該很有關係。
  
  我不但費心促使全山的徒眾「皆大歡喜」,也盡力讓山下村莊居民同感悅樂。多年來,我出資鋪路修橋,爭取裝設自動電話,設法接通自來水管,製造就業機會,設立普門中學、普門幼稚園、星期學校、民眾補習班,讓莘莘學子可以讀書進修,從多方面為民謀福建言。每逢年節,我邀請附近村民來山同樂,摸彩抽獎,給予紅包;尋常時日,我也責成有關單位,義診施棺,冬令救濟,尋訪疾苦,總希望做到「皆大歡喜」。
  
  一九九○年,中共駐香港新華社社長許家屯先生到美國之後,與我取得聯繫。基於我和他有同鄉之誼,使他尚有返國機會,也為使美國與中共之間不致難堪,讓大家都能「皆大歡喜」,我迎接他的到來,並且予以款待照顧。
  
  十多年前,我曾建議政府有關單位,為「二二八」事件的死難同胞予以平正。直至一九九一年,國際佛光會中華總會成立不久,在因緣具足的情況下,我們首先舉辦「佛力平正二二八死難同胞慰靈法會」,邀請政府官員、民意代表、受難者家屬同來參加,並且受理登記,將受難者遺骨奉安在佛光山萬壽園,定期上香祭拜,意在藉此消除過去的裂痕,喚起社會大眾共識,將歷史教訓化為和平力量,從而共創一個互助互重,富麗安樂的社會,一言以蔽之,無非是希望朝野人士都能「皆大歡喜」。
  
  今年(一九九四年)三月份的「臺北七號公園觀音事件」轟動了整個臺灣,當事人各執其理,僵持不下,頗有一觸即發之勢。為了恐怕事態嚴重,危及社會安寧,我秉持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心,在忙碌的行程中,安插時間與昭慧法師、林正杰居士等佛教界人士晤談,同時也拜訪市長黃大洲先生與耶穌教靈糧堂的林治平先生,大家溝通協調,終獲圓滿解決,佛教徒留下了觀音,使得市府不致背負出爾反爾的罪名,耶穌教也充分表現了尊重的美德。事後,衛星電視臺的李濤先生就這個事件採訪時,問我如何使結局「皆大歡喜」?我答道:在當初參與時,就希望有「皆大歡喜」的結果。
  
  記得一九七八年高雄市長王玉雲先生和省議員趙綉娃女士的爭議,訴之於法庭,爭持不下,整個社會為之譁然,有關人士希望我出面調解,幾經協商,當雙方「皆大歡喜」地在佛光山上簽下和解書時,我終於放下心中的石塊。
  
  近年來,省府興建美濃水庫方案引起當地居民反對,當我得知以後,也與相關單位協調,希望大家能藉著彼此溝通來化解爭議,使得雙方「皆大歡喜」。海軍司令高法鵬中將為了停水問題,急得連夜上山請我想法子,我即刻打電話給大樹鄉鄉長黃登勇先生,竟獲同意延緩斷水期限,而海軍方面也願意給予回饋,在兩相「皆大歡喜」的情況下,彼此達成共識。不久前,演藝界的名人凌峰先生和夏玉順先生竟然真的動武打起來,多少人希望他們訴訟,我卻出面協調,當雙方在我面前握手言和時,我感覺到了「皆大歡喜」的美妙。
  
  多年前,臺灣解除戒嚴以後,勞資衝突時有所見,有一天,我召集全山約六百名員工開會,詢問他們是否需要示威遊行,搖旗吶喊,要求加薪?生活上有沒有什麼困難?不意大家竟一致說道:「我們不要錢,我們在佛光山有信仰,有歡喜,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可貴的了!」我不禁在內心讚歎:誠哉斯言矣!
  
  無奈我雖有「皆大歡喜」之心,然而事事不能盡如人意。佛光精舍、仁愛之家的老人口味鹹淡不一;經常要求出家的男女青年,未能全滿其願;要求短期出家修道的人過多,未能全部錄取;另外,這個世間上更多無理的要求,我無法全部滿足所求,也自感慚愧不安。
  
  但看臺灣現局,當各種選舉的結果宣布、各級學校的聯招放榜時,可說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各級政府所提的社福措施、組織行號實行的獎勵制度,其良窳優劣,也是人言人殊,眾說紛紜。
  
  過去,有人曾說:「民主與科學是促進社會進步的兩大因素。」然而即使民主發達了,科學也進步了,如果不能使人民感到幸福歡喜,還是不能長治久安。近來,追求兩岸統一成為熱門的話題,但是假使兩岸真的統一起來,卻不能令雙方「皆大歡喜」,也沒有意義可言。
  
  所以,人類要達到真正的和平幸福,必須要讓大家「皆大歡喜」,而要求事事「皆大歡喜」,則有賴當事者抱持「皆大歡喜」的誠意,多方溝通,費心協調。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八月)

 

我就這樣忍了一生

 

 一九八五年,我從佛光山住持之位退居下來,將寺務交給心平處理。在傳法大典那天,記者們目睹滿山滿谷的人們對我種種恭敬,甚至匍匐迎送,好奇地問我何以致此?我突然想起國片「我就這樣過了一生」這句話,心中不禁感觸良多,回想大家對我的肯定,是自己付出多少的辛苦、忍耐所換取來的成果啊!如果將這部片名換一個字,改為「我就這樣忍了一生」,用來形容自己,應該是很貼切的寫照了。
  
  我從小生長在亂世裡,先是軍閥割據,外強環伺;繼之中日抗戰,後來國共對立,家鄉的經濟本來就很落後,加上這些人為的禍患,生計更是困難重重。在糧食極為短缺的當時,我吃過麥渣糊粥,我以地瓜當飯,每天三頓,吃得都怕了起來。十二歲出家以後,寺裡仍是以稀粥代替乾飯,經常一個月吃不到一塊豆腐,或一些素菜。這對於正值成長期間的我來說,當然是不夠納胃的,但是想到時代的艱辛、常住的難為,心中的感念使我忘卻了饑餓之苦,就這樣我養成能忍的習慣。
  
  一九四九年,剛來到臺灣時,我四處飄泊,無人收容,真正遇到難以度日的苦楚。不過,忍是一種力量,我開始與生活搏鬥,與命運挑戰。後來我輾轉來到宜蘭,生活才逐漸安定下來,當時正信佛教不發達,為了接引更多的人學習佛法,我不惜將些微稿費、嚫錢拿來購買佛教書籍,送給來寺的青年;我甚至經常忍饑耐餓,徒步行走一、兩個鐘點以上的路程,到各處講經說法,將飯錢、車費節省下來,添置佈教所需的用具。佛教第一次傳教用幻燈機、錄音機、擴音器,就是那時購買的。
  
  隨著弘化區域的逐漸拓展,聞法信徒的日益增多,我發現到人生的問題無窮無盡,心中益發體會佛陀示教利喜的悲心宏願,因而更加激勵自己以弘法利生為己志,所以凡有人前來請法,無論路途遠近,我都欣然答應;凡信徒有所請求,不管事情難易,我也儘量化解其憂。
  
  說到弘法,光是交通,我那時騎過單車、坐過牛車、煤礦坑道用的輕便車、三輪車、手拉車,當然火車、汽油車,甚至騎馬、乘轎、飛機、小船統統在內。
  
  爾後數十年來,我常常因為接引信徒,從早上講到晚上,我時時由於行程緊湊,耽誤了用餐的時間。有時為了方便起見,我乾脆以冰水泡熱飯,或以熱茶泡冷飯,聊以充饑;有時剛要舉箸用餐,卻臨時接到邀約,我只得端起碗來,管它裡面裝的是滾湯,還是熱麵,唏哩呼嚕地,一併倒入嘴裡,也顧不得燙破舌頭,更遑論是否填飽腸胃了!所以儘管這些年來稍有餘裕,我還是經常食不飽腹,就這樣,我可以說是忍饑耐餓過了一生。
  
  早年因為沒得東西吃,只要有得吃,都覺得好吃。近年來,吃的東西很多,我十分珍惜這份福報,所以不管是湯麵、拌麵,乾飯、稀飯,米粉、冬粉,水餃、包子,雖然不一定覺得好吃,我一概來者不拒。偶爾放在一旁不吃,是因為忙於赴約,或者當時已用過,並不一定表示心裡不喜歡。有時候看到徒眾很用心地為我準備了一道菜,為了嘉勉他們的辛勞,即使不甚好吃,我也會隨意稱讚某一道菜十分可口。然而徒眾未能善體我心,甚且誤解人意,有時候一月半月每天都會吃到同一道菜,問他們是何原因,他們總說是隨順我的喜歡,令我真是啼笑皆非,但是叫我說一句不喜歡吃,怎樣我也不肯,我寧願一直忍下去,也不願隨便說出我的好惡。
  
  最讓我感到不解的,是大家「傳說」我喜歡吃素烏魚子。過去曾經有一段時期,每一餐飯都有一盤素烏魚子擺在我的面前,其實我因為嫌其味道太重,從來不曾動過一筷,吃過一口,所有上桌的素烏魚子全都是被其他人挾了去,只是大家不察,以訛傳訛,甚至還有人誤以為真,特地買來送我。對於大家的這番「錯愛」,我也只有一直忍了下去。
  
  類似這種事情,還真是無獨有偶呢!例如:多年以前,信徒送了我一塊佳美香皂,當時物質十分短缺,舶來品更是稀有難得,大家看了十分羨慕,但是我仍舊慣用一般的肥皂,所以一直將它擺在洗手檯上,未曾動用。奇怪的是那塊香皂的體積居然日漸減少,後來大家都說我喜歡用進口的佳美香皂,我聽了也只是忍笑而不語,心想能夠讓大家的喜好成為我的喜好,不也十分有趣嗎?
  
  有一回在外地講經,天氣突然變冷,有位弟子為我買了一件毛衣,我連說:「厚的衣服真好!」意在讚美他的用心體貼,沒想到日後大家都說我喜歡穿厚的衣服,從此儘管天氣轉熱,侍者也依舊為我準備厚的衛生衣、厚的羅漢褂,乃至特地訂製厚的長衫大袍,我向來不忍拂逆別人的好意,因此只有自己忍受汗流浹背之苦了。
  
  我常常想起過去在叢林裡,戒規十分森嚴,即使是天寒地凍,也不准我們披圍巾,戴帽子,而在那個貧苦的年代裡,我們身上穿的幾乎都是已圓寂的前人遺物,縫了又補,補了又縫的單衣薄衫,每逢隆冬時節,凜冽的北風從寬大的衣領袍袖中直貫而下,沒有忍耐精神,不易度過寒冬。所以我後來到了臺灣,只憑一件短褂,度過北部兩個冬天。這時,目睹一些出家人,才有一點寒意,就全副禦寒配備加身,一眼望去,似乎少了幾分道氣,在慨嘆之餘,不禁感謝以往師長的嚴格教育,培養我無比堅忍的耐力。於今,我將這份耐冷的力量運用在忍受暑熱上面,顯得駕輕就熟,但是弟子們是否能感受到我這份包容的心意呢?
  
  所謂「忍」,忍寒忍熱,這是很容易的,甚至忍饑忍渴,也算不難,忍苦忍惱,還能勉力通過,然而忍受冤屈,忍一口氣,就大為不易。但是,無論如何,想到自己既已學佛,深知相互緣起的真理,明白「忍」是一生的修行,為什麼不能依教奉行呢?
  
  曾經有一位徒孫,經常購買下端繡有圖案的毛巾給我使用,我因為臉上破皮,建議他買沒有花樣的,以免洗臉時覺得不舒服,他卻理直氣壯地說道:「有圖案的毛巾比較美觀,您用另外一端擦臉,就不會碰到繡花了!」唉!彼此心境不同,說起話來有如對牛彈琴,我也只有當下「受教」,忍他一忍算了。
  
  有時侍者為我準備飯菜,不是少拿箸匙,就是奉上一雙長短不一的筷子,我既不起身自取,也不予以責怪,待別人發現告訴他時,只見他毫無愧色,哈哈大笑就掩飾過去了。
  
  記得我五十歲生日那年,一名在家信徒特地送我一張價值不菲的彈簧床,無奈我從小睡慣了木板床,但又不忍直言,讓他難過,從此只好將床當做裝飾品,自己每天睡在地板上,達十年之久。
  
  有一次,我應邀到溫哥華弘法,承蒙信徒好意,特意為我商借一位張姓居士的別墅,其中一套考究的浴室,內有新式開關、長毛地毯,還有美輪美奐的浴簾、浴池,我因為不會使用這些繁複的裝備,只得忍耐到行程結束,回到佛光山再痛快地洗。
  
  又記得韓國的頂宇法師、多倫多的土地經紀人溫居士,為了表達對我的尊敬,他們訂了五星級的總統套房給我住。然而我看到內部裝潢之富麗堂皇,捨不得使用,只好整夜不倒單坐在沙發椅上,直到天亮。
  
  朝好的方面去想,這也是他們的一番孝心善意,我怎好苛責呢?尤其回憶四十年前,我剛到宜蘭雷音寺時的光景,與今比之,真可說是天壤之別。
  
  那時由於政策使然,寺院裡住滿了軍眷,丹墀成了大眾的廚房,每次如廁,我都必須等人將煮飯的爐子移開,才能開門進去。最初我都在佛桌下過夜,後來寺眾整理出一間斗室給我居住,裡面除了一張破舊的竹床以外,只有一架老舊的縫紉機,但是我已經很滿足了。每次睡覺的時候,我總是小心翼翼,一躺下來,就不敢翻身,唯恐竹床咿呀作響,吵到別人。
  
  三個月以後,我從佈教的監獄撿來一把獄所不用的椅子,欣喜不已,從此每天晚上,等到大家就寢以後,我就把佛前的電燈拉到房門口,趴在縫紉機上寫作。在現代人看來,或許感到不可思議,但是當時的我,非常珍惜這份難得的機會。那年,我二十六歲,平生第一次使用電燈,以前在棲霞山、焦山、宜興、中壢、青草湖等地,都沒有電燈,所以,儘管群蚊亂舞,蟑螂四出,我都不忍上床,有時寫到次日破曉,耳聞板聲,方才休筆。
  
  三、四十年後的今天,目睹現代的年輕人空腹高心,漫言入山修行、閉關閱藏,不禁感慨萬分,倘若福德因緣不具,焉能獲得龍天護持?「三祇修福慧,百劫修相好」,沒有百忍興教的精神,如何成就人生大事?「我就這樣忍了一生」,豈止是就物質上的缺乏而言,其他如精神上、人情上、事理上、尊嚴上等種種違逆境界,又何止忍上百千萬次?
  
  一九九一年,我在浴室裡跌斷腿,頓時身邊增加不少「管理人」,這個徒弟要求我不能吃這種食物,那個徒弟告訴我不能用那種拐杖,過分周到的看護,使我備感束縛。有時因為身體不適,這個弟子拿來這種藥,那個弟子拿來那種藥,我為了圓滿大家的好意,只得忍耐把兩種藥都吃下去。有些信徒說美國好,叫我去美國度眾;有些信徒說澳洲好、非洲好、歐洲好,也希望我前往弘法。我為了滿足大家的「好」,所以,只有忍耐旅途勞頓,到處飛行雲遊。
  
  雖然百般無奈,但是想到為師者在他們的心目中永遠年輕,也只有自我解嘲了。有時回頭反省:「為人著想」固然便利了別人,卻也讓我「就這樣忍了一生」。我的腿子之所以會摔斷,正是因為在盥洗時聽到電話鈴聲,為了怕對方著急,趕緊從浴室衝出來時,不慎滑倒所致。雖然有了這次前車之鑑,我還是儘量不讓電話鈴聲超過三聲以上,與生俱來的性格實在不容易改掉啊!
  
  回顧我這一生自從擁有電話以來,真可說是不堪其擾。我常常在深更半夜被西半球、南半球打來的電話吵醒,拿起話筒一聽,往往都是些不痛不癢的小事,儘管心中也在責怪他們不知體諒別人,預先算好時差,但是仍然出語和緩,不使對方難堪,而我自己卻賠上一夜的失眠。
  
  事後被一些徒眾知道,總是勸我:「師父!您不要管他們,晚上睡覺前,將電話線拔掉。」但是我從來未曾如此做過,天生不喜歡讓人失望的性格,使我註定「就這樣忍了一生」。
  
  我不但在半夜耳根不得清淨,即便在白天,也還得六根互用,手腳並行。在我的法堂裡,總是聚集著一群徒眾,七嘴八舌地和我討論事情,我不但得瞻前顧後,還必須左右逢源,唯恐忽略了那一個人。有時大家為了公事僵持不下,我還得居中斡旋調處,幾個小時下來,真是口乾舌燥,精疲力盡。
  
  出了法堂,還有人要我路上辦公,拿著一疊表格報告,希望我能指點一二,我雖然按捺性子,有心成就,偏偏這時往往半路殺出程咬金──遇上了信徒遊客,又是對我合掌禮拜,又是要求合影留念,明明短短五分鐘的路程,也得走上半個小時。  
  從十年前多次帶團出國訪問,到近年來頻至世界各地弘法,更無所謂樂趣可言。常常飛行數小時,一下飛機,就被人簇擁而行,照相、講話佔了大半時間,連洗把臉、上廁所的空隙都沒有,不到深夜,無法回到寮房裡小憩。每日如是,周而復始,十天半個月後,再坐車到機場,飛到另一個地方。雖說行腳各地名都大邑,實則不曾盡興觀賞;雖說走遍世界名山大川,實則未嘗仔細探訪勝地,只是到而不到,聊以告知來此一遊罷了。
  
  數十年來,佛光山大小道場幾乎都是在我的手中建立起來,完成以後,即刻交給弟子們管理,裡面的一桌一椅、一磚一瓦,都含藏我多年來的經驗與理念。但是弟子上任以後,既未能善體我意,又不前來請示緣由,就輕易地改隔間,挖牆壁,甚至換佛像,更制度,當我再度前往巡視時,一切已經「面目全非」,擔任住持的弟子還在一旁問我:「改得好不好?」我一向不喜歡否定別人的主張,即使心中不以為然,也只有說「好」。雖是多少忍耐點滴在心頭,但我這一聲「好」,休卻了多少麻煩,給予人多少歡喜,泯除了多少代溝的問題,說來還是頗為值得的。
  
  我有出家弟子千餘人、在家信徒百餘萬,但是他們高興時不會想到來找我,一旦上門,必定是有了煩惱,而且大多聲稱是來掛「急診」的,我再忙再累,也只得「恆順眾生」,予以接見、傾聽、安慰、鼓勵。憑著自己多年的歷鍊,倒也解決了不少疑難雜症。但也有弟子對我說:「師父!你只叫我們忍耐,難道除了忍耐,就沒有其餘的辦法了嗎?」確實,我一生唯一的辦法、唯一的力量,就是忍耐。
  
  回顧我的一生,正如同陳誠所言:「為做事,必須忍耐;為求全,必須委屈。」雖然「我就這樣忍了一生」,但是喚醒了多少迷惘眾生,成就了多少法身慧命,所以,我祈願生生世世再來娑婆,以比丘身永遠堪忍地利濟有情。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九月)

 

將歡喜布滿人間

 

 一九九二年,我在洛杉磯主持國際佛光會成立大會時,以「歡喜與融和」為主題發表演說,獲得在場中外人士一致贊同。會後,許多人很好奇地問我:為什麼會想到這麼一個美妙而又深切時弊的主題?其實,「將歡喜布滿人間」是我從小到大對自己一貫的期許,多年來實踐的結果,我深深感到:唯有人人布施歡喜,才能相互融和,世界和平、天下一家的理想才能達成。
  
  記得我童年時,家鄉生活貧苦,常常見到左鄰右舍的人家動怒吵架。出家以後,我又時時目睹一些同道習於給人難堪。及至弱冠,走出山林,從事弘法活動,接觸社會百態,更是經常看到一些人以磨人為樂,以損人為快。對於這些情形,我深以為憾,故自幼至長,一直立志要將歡喜布滿人間。
  
  八、九歲時,每當家人出門以後,我就開始整理環境,不但將家裡打掃得窗明几淨,纖塵不染,還鑽到爐灶裡,把草灰全都耙出來;蹲在水溝邊,將樹葉污泥掏乾淨,並且煮好飯菜等候家人回來。每次看到他們一進門驚喜的神情,心裡也不自覺地高興起來。
  
  十二歲那年,我剃度出家,旋即進入佛學院讀書。在課餘時,我不但發心從事典座、行堂、司水、香燈等工作,而且總是想盡方法,做得盡善盡美。凡是別人不願做的苦差事,我也都自動前往處理。十年的叢林參學生涯,在服務奉獻中,我獲得甚深法喜,在給人歡喜上,自己也有了更進一步的體會。
  
  一九四九年,我隨著政府來到臺灣,儘管身無長物,食宿無著,然而把歡喜帶給別人的念頭未嘗稍減。當道友失意時,我鼓勵安慰;當同參病重時,我前往照顧。看著大家從苦難中站起來,在困厄中成長,我同感喜悅,也深深地體悟到:給人歡喜不一定是物質上的往來,最重要的是自己肯用一點心意來和別人結緣。
  
  由於過去在叢林裡與世隔絕,乍然來到人群社會,頓感手足無措,見到了陌生人,也不知道如何啟齒談話,於是我在寺院中默默地從事苦役,服務寺眾,在閒暇時,我閉關閱藏,努力撰稿。藉著勞力辛苦與文字般若,我不但將佛法的歡喜散播給周圍的人,也傳遞給十方大眾。
  
  一九五一年,來到新竹弘法,最初我在臺灣佛教講習會擔任教務主任,但是仍舊筆耕不輟,經常通宵達旦。每次拿到稿費,我總是購買佛珠、項鍊及佛教書籍,送給前來學佛的青年,希望他們不但將這份法喜放在心上,也傳播給四方親友。
  
  四十年前的臺灣,可謂戒備森嚴,尤其當時謠傳大陸方面派遣僧侶前來滲透顛覆,使得我們的行動更是備受限制。
  
  記得我剛來新竹時,警察局每天都派人跟蹤在旁,寸步不離,甚至離開寺院山門,都要先到派出所告假。我因為一心一意弘法利生,並不以此為意。後來,派出所辦的民眾識字班每天寫傳票要民眾上課,而學生卻寥寥無幾,派出所不得已,就叫我們代為辦理。因此我也不揣淺陋,每天前往教導民眾學習國語,第一天只有十餘人參加,沒想到第二天以後大家奔相走告,居然來了兩百多人,將講習會的一間大教室擠得水洩不通,此後,每天聽課的人數有增無減。警察因此對我刮目相看,日後就不派人監視,上街也不要我請假了。此無其他秘訣,只是我上課,不但教民眾國語和識字,還講些故事寓言,把歡樂布施給大家罷了!想到當初我只是憑著給人歡喜的一念心意,與大眾結緣,沒想到卻使得自己獲得意外的自由,在驚喜之餘,我更確信佛法中的廣結善緣,實在是至高無上的真理妙諦。
  
  一九五三年,我到了宜蘭,除講經弘法外,我為臺北三家定期月刊寫稿,四家電臺撰寫廣播稿,經常連夜趕寫,直到第二天曙光初透,我把稿件親自送到郵局寄出,才回寺禮佛做早課。
  
  我同時又在寺內增設國文補習班,除了教學之外,還發心修改學生們的日記、作文,用心地為他們講解寫作技巧,分析為文得失。其實我也所知有限,只是教學相長,但見學生們每天都帶著興奮的心情來上課,拿到我改過的文章,上面紅筆畫的圈圈點點,也都迫不及待地反覆咀嚼。當年的學生如慈莊、慈惠、慈容、慈嘉,以及後來的慈怡、依空等,都是因為喜歡撰寫文章而進入佛門,多年來,他們在佛教文化上奉獻良多,度眾無數,可說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實。
  
  後來,我編輯《覺生》,更是夙興夜寐,勤於審稿。過了好幾年,我自己辦理《今日佛教》、《覺世》、《普門》雜誌時,一些擔任編輯的徒眾,經常在即將付印出刊的前夕,拿著稿件請我指導,我也體諒其難,只有挑燈夜戰。
  
  及至今日,我還是每天不斷地批改文稿,雖說在多年的磨鍊下,我自認善於此道,能用最少的字,改出一篇佳作,但是也時時為了一些辭不達意的文章,字斟句酌,頭痛不已,然而我還是耐煩如昔,未曾怨尤,心想如果能因此而給人一些歡喜,造就更多的文化人才,為人間散播更多的歡喜,再多的辛苦也是值得。
  
  為文改稿的辛勞疲累,其實還不算什麼,辦理文化教育事業,投注無以計數的人力錢財,卻不能收到立竿見影之效,且鮮為他人認同,才是真正的嘔心泣血,若非憑著一股堅定的毅力與決心,根本無法維持長久,但看教界中半途而廢者比比皆是,我之所以能夠排除萬難,拓展出一片天地,是因為我確信唯有文化與教育,才能從根本上拔苦予樂,使眾生獲得永恆的歡喜。
  
  因此我節衣縮食,儲存嚫錢,購買課桌椅凳;我徒步行走,省下車錢,物色佛教圖書;為了蒐集佛教法物,我不憚勞累艱辛,來往各地,背負重物,以至於壓壞大腿,險遭鋸斷之苦;為了聘請老師,我更不惜低聲下氣,奔走拜訪,撘衣頂禮,有時還遇到對方存心戲弄,出爾反爾,令我難堪至極。
  
  我的弟子依空,追隨我辦理文教事業多年,最知箇中辛酸。有一次,他有感而發,紅著眼眶,對我說道:「師父!您真是割肉餵鷹,捨身飼虎啊!」我一向謙沖自抑,覺得自己力有所不能,心有所不淨,但是對於此話,我願直下承擔,願如經典所云:「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我自認非但只是口說,而是用整個身心躬自實踐。
  
  釋迦牟尼佛早於塵沙劫前成就佛道,為示教利喜故,再入娑婆,化導群倫;玄奘大師孤身涉險,橫渡流沙,西行取經,為的也是希望眾生能夠早日離苦得樂。每於清夜,想到諸佛菩薩、祖師大德們為了將歡喜布滿人間,所歷經的辛苦,何止自己的千百倍,因此一再自我砥礪,不敢稍有懈怠。
  
  所以,過去經濟拮据的時候,為了利樂眾生,我固然餓體膚,勞筋骨,但是直到現在,我的弟子遍滿天下,大家爭著要來供養我,我也依然吃不飽,睡不好,因為我除了改稿、回信、課徒、議事、演講以外,一天十幾回的會客、開示,已是家常便飯。為了一句話,我經常在一日之內,穿梭數地,講經說法,甚至只是為了見對方一面,談一次話,而飛行十數鐘點,往返於洲際之間。
  
  我每天的行程,早在數月前,甚至一年以前就已經排滿,實在無法應付臨時的邀約,但是往往為了給人歡喜,不忍拒人,只有成人之美,勞累自己。
  
  我經常夜半回寮,和衣而眠,一覺醒來,不知天南地北。弟子們不忍,勸我休息,並且半開玩笑地說我是「出去一條龍,回家一條蟲」。我想:管他是龍也好,是蟲也罷,只要能將歡喜布滿人間,我也心甘情願。
  
  回想數十年的弘法生涯,我曾經出生入死,遠赴泰北邊區,為忠貞愛國之士布施一點歡喜。我還幾次深入港九的難民營、監獄區開示說法,其至明知才剛發生過槍殺暴動,我還是不顧多人勸阻,力排眾議,前往接見難胞人犯。即使在國內,我也踏遍臺、澎、金、馬各處的軍營、牢房,十多年前在綠島擔任典獄長的沈雪峰少將,因而與我結為至交;數年前在金門服務的防衛司令官葉競榮將軍,也和我成為好友。  
  我一生自奉甚儉,從來沒有特意為自己添購一樣物品,連飛機上、餐廳裡供應的紙巾,我都一用再用,捨不得丟棄,但是我卻喜歡購買紀念品送人,給人歡喜。有一回,徒眾問我為什麼口袋鼓鼓的,我往裡面一探,竟然掏出一疊厚厚的紙巾,此後,每次出國,徒眾都笑稱我的口袋是專門用來「帶美金出去,帶紙巾回來」。
  
  今春我返鄉探母,在南京往上海的火車內,遇到一對新婚夫婦走來,向我問好,我拿出身上送人剩餘的僅有的一只金戒子,與他們結緣,只見他們那種歡喜雀躍的樣子,讓早春的寒冷,似乎也為之一掃而空,使我不禁想起三十七年以前的一段往事。
  
  那時電晶體收音機才剛剛上市,價值不菲,我有緣蒙受餽贈,令大家羨慕不已。隔天,一名信徒來普門精舍禮佛,看到這臺小巧的電晶體收音機,便借來把玩,我見他愛不釋手,當下就決定送給他,他一臉錯愕驚喜的模樣,至今回憶起來,歷歷在目,令人難忘。
  
  所以,我深深感到「歡喜」實在是人間最寶貴的財寶!一個人縱使是富甲天下,地位崇高,一旦失去了歡喜,人生還有什麼意義?而唯有喜捨結緣,我們才能共同享有這份人間至寶。
  
  經云:「若為樂故施,後必得安樂。」於此得到明證。因此,我不但自己廣結善緣,也樂於促成別人的布施。我在佛光山設置慈悲基金會,為十方代募善款,統籌計畫,捐助各項慈善事業。我也曾經兩次派人為曹仲植先生送款到江蘇金山寺,滿其所願。佛光山在海外建寺,我雖有意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但是終究拗不過當地人的好意,故而從善如流,由大家共襄盛舉,凡此都是為了想將歡喜布滿人間。
  
  年少時,曾在經典中讀到普賢菩薩恆順眾生,須菩提不逆人意,自忖雖無上善根器,但願勤行效法,數十年以後的今天,自認也有少分相應。多少年來,弟子們找我解決困難,我未曾辭卻;各單位請我前往巡視,我也無不從命;甚至對於晚輩的善心好意,儘管心中不以為然,我也寧己受苦,未曾說破。
  
  記得多年以前,侍者看到我的羅漢鞋已經破舊,而且容易進水,好意買了一雙新的布鞋給我,但是尺寸太小。我為了不讓他難過,只好每天穿著忍痛走路,直到穿得腳踝皮破血流為止。
  
  近幾年來,我常趁各地弘法之便,前往別分院巡視,弟子們為我準備的飲食,有炸的、黏的、甜的、酸的,有照食譜做成的,有從素食館裡拿來的,雖然不合胃口,但是看到弟子們那麼用心地準備了一桌,也不忍苛責,所以都很耐心地吃完。
  
  過去每逢生日那天,想到母親當年生育的痛苦,不免悲惻,所以目睹徒眾們為我張羅慶祝,反而心中不喜,因此總是拂袖而去。直到六十六歲那年,忽然想到人不是只為自己而活,我應該給好意來山祝壽的信徒一些歡喜,因此立即改變主意,邀請千餘名六十六歲的信徒歡聚一堂,以酥酡妙味熱忱款待,並且為他們開示佛法,所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法喜之樂勝於世俗之樂」,但看壽星們感動得喜極而泣,不忍離去,我深深地體會到:真正的歡喜,是要在眾生身上求得;真正的歡喜,是從真理中發覺內心的寶藏。
  
  佛教說:「生死一如。」我們在生時固然要將歡喜布滿人間,死後又未嘗不可呢?數年前,我率領弟子們簽下捐贈器官的遺囑,希望自己百年以後,還能廢物利用,遺愛人間。多年以來,我在奔波弘法之餘,利用片段時間著書立說,無非也是想藉此將畢生處世經驗與修行心得公諸社會大眾,為後輩子孫指引正路。
  
  我一生致力於散播歡喜,自己也從中獲益甚多。近來,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將我過去幾年來的日記取其精華,重編成上、下兩冊,並且將書名定為「歡喜人間」,簡短的四個字,道盡我畢生的歡喜哲學,也說明了人間應該是歡喜自在的。
  
  今日的社會爾虞我詐,暴力充斥,這些都是由於人類的心靈枯竭,以致於不能將人性中最尊貴的歡喜心展現出來。因此,對於到處可見的亂象惡習,我們與其痛心疾首,倒不如平心靜氣地自我期許:從今天開始,盡一己之力,將歡喜布滿人間!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十二月)

 

有佛法,就有辦法

 

  在我這一生中,俗家父母生養我的色身,固然劬劬勞苦,但十二歲出家以後,佛教卻給予我教育,長養我的法身慧命,讓我受用不盡,更是功德巍巍。我在佛教裡近一個甲子,深深體會出佛法的妙處,如果有人問我佛法有什麼妙處?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有佛法,就有辦法!」
  
  年少在叢林參學時,我發心下山為信徒誦經,經常早出晚歸,穿越野狼出沒的荒郊,同學們都說我勇氣可佳,其實那是因為邊走邊默誦「六字大明咒」所帶來的力量。隨著年紀的增長,慧解日增,從虔誦《維摩詰經》、《藥師經》中,我勾勒「人間淨土」的藍圖;在受持《心經》、《金剛經》時,我享受「以無為有」的法喜,沒想到日後這些經文都成為我弘法利生的資糧,所以「有佛法,就有辦法」應世度眾。
  
  古德常常勉勵後學:「少說一句話,多念一聲佛。」對於這句話,我的體驗最多。記得剛入佛學院時,才十來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難免心煩氣躁,口沒遮攔,後來藉著精進念佛,我減少了妄念煩惱,道業也逐漸成長。
  
  一九五三年,我在宜蘭雷音寺主持佛七時,突然感到身心俱泯,大地空曠,此後耳邊佛號聲不斷,有時即使在室內行住坐臥,但是外面的人說話、走路,我都清清楚楚。有一次,我在大仙寺主持佛七,居然有人聽到我在睡覺時念佛,聲音了了分明。還有一回,普門寺舉行佛七,兩隻鳥兒竟然飛進大殿,與我共念佛號,應和有致,經云極樂淨土水鳥說法,誠信然也。
  
  直到現在,無論坐車行步,我都習慣稱念佛號,路旁一畦畦田地、一棵棵樹木,也都成了我的方便念珠。我從正念,念到無念;從妄心,念到一心;從無念而念,到念而無念;從有人有我,念到無人無我;甚至念到時間、空間、天地萬物都為之一空,阿彌陀佛好像在我身上活了起來,極樂世界似乎就在當下。我深深感到只要「有佛法」,我們就「有辦法」在娑婆世間開創淨土。
  
  宗教上的體驗,長養我無比的信心,我深信只要大家奉行佛法,啟發本自具有的佛性,一定能共成佛道。所以,在弘法生涯中,無論遭逢多少冤屈,我始終沒有退心;不管遇到多少阻難,我也沒有忘記弘法的使命。  
  記得四十年前,初到臺灣時,欲食無飯,欲眠無榻,有人說:「現在佛教衰微,耶教盛行,不如改變信仰,或許比較容易生存。」我以斬釘截鐵的口吻告訴他:「即使佛陀現身,親自叫我易服改信,我也不從!」四十年後的今天,佛教不但在臺灣的發展盛況空前,即便在耶教為主的歐美國家,也有著不可忽視的潛力。
  
  不久前,周志敏女士一行十人前往「無神論」的中國大陸,將「國際佛光會」的會旗插在長江源頭,更證明了佛法無邊,這一切都是信心賜予的力量,因此,我總是和別人說:「有佛法,就有辦法!」
  
  多年以來,兩岸的分裂造成多少美滿的家園破碎,多少至親骨肉乖違隔離,我自己也身受其苦,飽經牢獄之災,譏謗之難。然而基於一份同體共生的理念,我自願從中穿針引線,默默努力耕耘,有人對我說:何必自找麻煩,去接觸這個敏感的問題!但由於我對統一融和有信心,所以還是義無反顧,為所當為。
  
  《華嚴經》說:「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我們的心中本自具足無限的寶藏,等待我們去努力開發,因此,在佛門裡講究發心。一九四九年,我孑然一身渡海來臺,雖然居無定所,但每到一寺,我都自動發心服務,從典座到編寫,從司水到園頭,乃至擔米運糧,扒糞除垢,無不任勞任怨,戮力以赴,所以我不但從奉獻中拓展更多的能力,更贏得寺眾的歡迎。他們讚美我的發心,誠意地留我長住,在世局動盪,人心惶惶的當時,可說是非常難得。
  
  一九六七年,開闢佛光山時,我經常在烈日寒風中,發心砌磚牆,堆石頭,鋸木料,挑砂土,拌水泥,徒眾看了,也前來自動幫忙,大家同心協力,樂趣無窮。後來每次領導弟子們做事時,我也總是率先動手,以無形的身教來代替苦口婆心的言教,往往收到更好的效果。〈三皈依〉文中,有一段是:「自皈依僧,當願眾生,統理大眾,一切無礙。」如果我們能心存「佛法」,發心奉獻,人我之間的相處一定「有辦法」和敬團結。
  
  佛教本有經世濟民之效,無奈數百年來,在政治壓迫與人為誤導下,失去原來的活力,流於避世的宗教。目睹此景,我發願力挽狂瀾,弘揚聖教,經過數十年的辛勞,終於將佛教教育、文化、慈善事業興辦起來,使佛法與生活融為一體。當雨過天青,雲開日現時,我懷抱感激的心情,更立大志,願將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常流五大洲,於是繼續勇往直前,投注十餘年的心血,克服人情風土的種種困難,在世界各地廣樹法幢,開拓淨土。我的一生並不平順,但是在「佛法」的願力驅使下,我甘於接受磨鍊挑戰,所以就「有辦法」面對現實,無畏橫逆,一步一步地完成理想。
  
  我本身沒有什麼特長,幸而從小承受「佛法」的薰陶,培養我堅忍的耐力。因為肯忍辱負重,所以在民風保守的宜蘭,我能夠突破萬難,開辦臺灣第一所佛教幼稚園,組織臺灣第一個佛教青年會,興建臺灣第一間念佛堂,成立臺灣第一支佛教歌詠隊。由於肯忍勞耐怨,因此在人事紛擾的南臺灣,我也能調和眾議,興設壽山寺,開闢佛光山。當眾人讚歎我很「有辦法」,能行人所不能行時,我想到《維摩經》裡的一段話:「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不免深自慶幸在煩惱交煎的人生苦海裡,擁有寶貴的「佛法」,使我在動心忍性之中,增益己所不能,從而不斷地超越自己,實現生命的意義。
  
  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身心清淨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這首佛教偈語,對於我畢生做人處事,有著很大的啟發作用。記得一九五二年,我在宜蘭落腳,曾有人提議我擔任中國佛教會宜蘭縣支會的理事長,我自忖才疏德淺,於是推薦成一法師前往任職;在連任屆滿之後,我又再度被屬意為繼任人選,然而我還是執意辭讓給真華法師。如是十餘年過去了,當無人可繼時,我才從善如流,出任掌職。由於謙讓成風,偏處一隅的宜蘭佛教在一團和氣下,發展之迅速,連一些大都會都望塵莫及。所以,我們不要害怕先天條件不足,只要「有佛法」,自然就會「有辦法」。
  
  剛出家時,年少氣盛,看到佛門裡一些長老的言行不能令人起敬,十分不以為然;然而當我在《法華經》中讀到常不輕菩薩的行持時,不禁起大慚愧心,從此對於一切眾生,我都抱持尊重的態度,縱使遇到與自己風格不一的長老大德,我也恭敬禮遇,並且在背後讚美他們的長處,所謂「敬人者,人恆敬之」,久而久之,長老們也給予我很多贊助鼓勵。
  
  一九五四年,南亭法師不棄偏遠,撥冗來到宜蘭小鎮,為鄉民講說《八識規矩頌》;道源法師也曾在示寂前,南下高雄,前來佛光山為學生教授《大乘起信論》;其他如印順、默如、東初、演培等諸山大德,都曾應邀至雷音寺、壽山寺等處說法,支持我辦學度眾。我乃一介後學,又非隸屬同門,承蒙他們鼎力相助,在感激之餘,我深深感受到只要「有佛法」,就「有辦法」融和異己。
  
  過去在佛門裡規定:出家人必須學戒五年,方可聽教參禪。由於在律儀上受有嚴格訓練,使我雖然出了佛學院的校門,依然行止合度。二十一歲那年,我被派往宜興出任小學校長,住在祖庭大覺寺。有一天,擔任住持的師兄前來,稱讚我做人老實。原來他為了試探我,在房間的罈子裡藏著寶物,結果發現一個也沒少。其實,我一直遵守不予不取的戒規,從來不曾興起掀開罈蓋一探究竟的念頭,所以連裡面裝的是什麼都不知道,沒想到卻贏得師兄的敬重。
  
  三十多年前,我經常搭乘平快火車,南北兩地奔波講經,因為在佛門裡慣於抬頭挺胸,目不斜視,在八個小時的車程裡,我直脊端坐,默念佛號。有一回感動了一名鄰坐的軍官,竟然跟著我下車,要求皈依在三寶座下。其餘以持戒度眾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所以,「有佛法,就有辦法」。
  
  只是在奉行戒律時,我們必須圓融通達,否則為教條所縛,反而失去了佛法的精神。記得有一次,南亭法師與我應邀到宜蘭高中校長溫麟的家中作客,主人親自下廚包餃子殷勤款待,我們雖然明知裡面是以韭菜、雞蛋為餡,還是隱忍不語,將一盤餃子吃完,以免唐突失禮。十年前,在日本佛教會用餐,當侍者端來麵時,腥羶四溢,才知道此地的麵湯全都是用魚蝦熬成的,為了避免大家難堪,我們只有囫圇吞下麵條了事。〈七佛通偈〉中說:「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佛法以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學佛度眾,內心的清淨最為重要。
  
  佛光山的道場,建在山明水秀之中者固然有之,但多半是設在喧囂鬧市的高樓大廈裡,樓下往往是理容院、KTV,在深夜裡飽受噪音侵擾。初來乍到者,不明其理,以為怪事,久而久之,也明瞭個中奧妙:幽蘭長在深谷裡,因此只能孤芳自賞;牡丹性喜南地,所以北地之人無緣親炙。如果太堅持表面的清淨,反而無法對一切萬物發揮正面的力量,必得了解「佛法」的真諦,和光同塵,不執不拒,如蓮花一般出污泥而不染,在暑熱中吐露芬芳,才「有辦法」讓更多人分享清涼美意。
  
  經常有很多人羨慕我定力很夠,其實我自知並非與生俱來,而是「佛法」帶來的利益:少年時出家學佛,我從排班、經行、靜坐、念佛裡修習耐煩的定力。青年時來到臺灣,我在衣食缺乏,生活艱困中,增長堅毅的定力。中年時法緣漸佳,我從接引信徒,談話開示裡,培養說話的定力。老年時雲遊傳教,我從乘坐十數小時的飛機,與信徒一次合照數十張照片,應邀出席幾個鐘頭的齋飯供養中,成就適應時空的定力。懂得將「佛法」運用在日常生活中,就「有辦法」隨緣自在。
  
  許多人告訴我:佛法裡的「諸行無常」、「諸法無我」,讓他們感到害怕。其實這些都是世間的實相,不能逃避,也無需驚懼,如果我們能順應真理而行,將會發現:「無常」真好!「無我」真美!
  
  我回想自己本來並不聰慧,但因為體會「無常」,所以我不氣餒,加緊功行,終能以勤補拙;我原先一無所有,但由於了解「無常」,因此我不放心,努力奮鬥,故能以福慧莊嚴一切;遇到挫折失敗,因為深明「無常」,我培植因緣,最後定能轉危為安;徒弟頑劣,由於知道「無常」,我耐心輔導,使頑廉懦立,終會成為良才法匠。因為世事「無常」,所以文明才得以進步;因為生命「無常」,所以未來才抱有希望。能夠以「佛法」的觀點看待一切,從世事無常中汲取經驗,就「有辦法」處理多變的人生。
  
  「諸法無我」並不是說沒有了我,而是指世間諸法都是因緣和合而成,沒有一個固定獨立的實體存在。懂得「無我」,能夠放下小我,融入大我,方能擁有更多;體悟「無我」,博得布施成就,分享眾生,就能處處有我。
  
  五十年前,我因為割愛辭親,出家為僧,將身心奉獻塵剎,所以才能擁有三千法界。來到臺灣以後,我因為捨去北投靜修的機會,投入大眾之中,所以才能在佛教文化事業上有所建樹;三十年前,我走避榮華名利,來到偏僻的高雄鄉鎮弘法利生,所以才能發展出聞名世界的佛教重鎮;十年前,我卸下國內道場的一切行政職務,胸懷法界,才能將佛教推展到世界各地。甚至我將自己的寺院送給同道,捨給學生,所結的法緣更廣;我把每次出國弘法所得到的紅包供養,悉數饋贈給當地寺院,因此成就了海外道場的建設。緊握不舒的拳頭,怎能掬握秋毫,更遑論宇宙法界?能徹悟「佛法」的無我真理,進而喜捨布施,才「有辦法」享受更多豐美的果實。
  
  一燈能照破千年晦暗,一燈也能分燈無盡,光照大千。擁有佛法的喜悅,應該讓眾生共同分享。昔時,維摩詰居士授予天女「無盡燈」法門,使得天宮大眾同受法益;佛陀在臨入滅時,於法華會上,授記諸阿羅漢皆當成佛,並囑咐他們,亦當為後世弟子授記傳法,於是娑婆世界有了無窮的希望。
  
  我雖自愧才薄德淺,但於大覺佛陀的聖教總是念茲在茲,力圖發揚,所以我舉行過不下千百場皈依典禮,藉著常住三寶的功德,開發大眾自性三寶的靈光;我努力興辦各種佛教事業,順應各種眾生的根機,將佛法的智慧傳遞給十方大眾;我提拔徒眾法子晉升住持,親授袈裟法衣;我創立佛光會檀講師制度,為入選者親頒證書。
  
  如今,傳燈不僅是神聖的使命,也成了一本書的名字。天下文化公司將我數十年來的弘法生涯記錄成冊,以此為名,公諸於世。社長高希均教授在記者會上說:「……四十年來,臺灣經濟是一種奇蹟,而星雲大師將佛光山組織得有條不紊,讓佛教無遠弗屆送至全球各地,也是另一種奇蹟……。」對於他的讚美,我愧不敢當,因為這一切都不是我個人的功勞,而是千千萬萬的佛子們在佛法的感召之下,發心努力,攜手締造的佳績,這就是為什麼我常說:「有佛法,就有辦法!」
  
  誦經念佛是佛法,正知正信是佛法,發心立願是佛法,忍耐謙讓是佛法,尊敬包容是佛法,持戒禪定是佛法,清淨中道是佛法,無常無我是佛法,喜捨布施是佛法,傳燈授法是佛法……,乃至四無量心、六度四攝、慚愧感恩、因緣果報等都是佛法。離開了世間,就沒有佛法。有了佛法,生活在世間上的人才能夠擁有幸福美滿的人生。所以,「有佛法,就有辦法」。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十二月)

 

生氣不能解決問題

 

一九六○年間,道安法師和我共組佛教訪問團,前往日本參加中日佛教促進會。會後並參訪日本各佛教本山,當時負責財務的某一團員,賬務不清,吞沒公款約三十萬元。對此非法侵占,我氣憤填膺,主張追查究問,當時道源長老見我怒氣沖沖,便勸我說:「生氣不能解決問題,他何許人也?你為這件事生氣查問,實在是太不聰明了!」
  
  我當下恍然大悟,記憶跌入一九四七年在國小擔任教師的時候,一個六歲才入學的女生走進教室,隨手將牆上的日曆拿下來,一張一張撕碎玩耍。當時物資缺乏,一紙難求,二十一歲的我年輕氣盛,顧不得兒童好玩的心態,拿起籐條,作勢欲責打,女孩的哭聲頓時劃破寧靜的校園,也喚醒我的思緒。「生氣」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在我心底留下永無止盡的悔意。
  
  二十三歲來臺以後,我矢志振興佛教,目睹中國佛教會以個人為重,無法成事,不免憂心忡忡。開會時我屢次好言建議,卻得不到大家的採納認同,在百般無奈下,我心急語直,也許正因為氣勢太旺,得罪同道,以致日後諸多阻難,使得改革無法順利進行。「生氣的確不能解決問題」啊!
  
  經過長老的指點,我謹記教誨,不但一本初衷,相忍為教,而且革除銳氣,以退為進。儘管當時備受中國佛教會的排斥刁難,我還是全力配合,支援會務,從策畫活動到募款興學,乃至遠赴日本,為中佛會爭取世界佛教徒友誼會會籍資格,皆戮力以赴,從不怠慢。
  
  儘管如此奉獻心力,卻未曾得到他們的善意回應。自一九五一年起,我歷任中國佛教會常務理事或理事,雖然具有參加世界佛教徒友誼會代表團資格,但由於人為因素,直至今日均被排拒於外。記得一九六五年後,世界佛教徒友誼會第十一屆大會在泰國曼谷召開,終於有人提議我能參與一席,但中國佛教會堅持異議,中央黨部為息事寧人,遂折衷建議,讓心定法師用觀察員身分代表我出席。往後各屆世界佛教徒友誼會大會,中國佛教會或臨時變議,另推代表;或暗壓文件,不辦手續,使我數度不能成行。一九八四年,世界佛教徒友誼會大會原擬在佛光山舉行,但在事前總會派執行委員鄭天柱來臺連絡,那時,一個國際會議在臺召開,非常需要,但中國佛教會從中作梗,而使得鄭先生在臺北盤桓數日後,隨即離華。至此弟子們再也不能忍耐,我告訴大家:「『生氣並不能解決問題!』不如莊敬自強,靜觀時變。」
  
  一九八六年,世界佛教徒友誼會第十五屆大會在尼泊爾召開時,中國佛教會代表成一法師因中共參加,即席退出。世界佛教徒友誼會因我在美國當選美國佛教青年總會會長,而邀我以美國代表身分與會,我婉辭美意,另薦弟子及哈佛大學普魯典博士代表參加。在會中,大家一致期盼下屆大會能在美國西來寺舉行,曾致電詢問我的意思,我欣然接受。一九八八年十一月,如期在洛杉磯召開第十六屆大會,不但使世界佛教徒友誼會首次跨出亞洲門檻,更突破往例,首創三十一國代表與會的記錄。
  
  由於舉辦過程順利圓滿,受到與會大眾一致肯定,所以一九九○年第十七屆大會的召開,曾徵詢我的意見。我以國際奧運方在韓國舉行,韓國應有能力接辦世界佛教徒友誼會大會,因而促成漢城大會的舉辦。此後又歷經多次波折,一九九二年世界佛教徒友誼會終於第一次在臺灣佛光山召開第十八屆大會,會中全體通過推舉我為永久榮譽會長,這一切因緣具足,水到渠成的結果,無非證明了「生氣不能解決問題」,惟有忍辱負重,自我充實,才能贏得最後的成果。
  
  水,質性柔軟,以高就低,遇物則轉,所以能流出獨特的曲線。人,何妨傚水,以隨緣轉境的功夫,悠遊於天地之間。
  
  一九六四年,我與南亭、悟一兩法師共創智光商校,有一法師數次以責難的口氣問我:「為什麼副校長陳秀平皈依你,不皈依我?」「皈依三寶,怎可以說皈依你我?」一次,在餐桌上,他再度以此事挑釁,問我是何居心?我拍桌拂袖而去,繼而想到「生氣不能解決問題」,校務能順利發展才是師生之福,因此滿其所願,力勸陳秀平拜他為師,此後怨氣頓消,皆大歡喜。
  
  一九八七年前,臺北市政府擬將北投甘珠爾瓦活佛住過的普濟寺給我,作為中華漢藏文化協會的會址,因為當時我是擔任理事長的職務。這時我聽說有一法師住在裡面,我不忍命他遷出,為不使其掛礙,我特邀悟一法師同往,當面將政府公文撕掉,請他安心居住在此。不料事後他卻到處散播謠言,說我要侵佔他的寺院。後來他將我為一位老法師興建的精舍占去,因而引起那邊信徒訴訟,那老法師門下請我出面主持公道,他們甚至為我叫屈,我卻無視於此,安然辦道,因為我一直覺得:「生氣不能解決問題。」是我的,必然是我的;不是我的,爭取也不是我的,只要自我健全,凡事都不能將我們擊倒。事實勝於雄辯,拿出興教度眾的成績,就是最好的成就。
  
  二十年前,我到洛杉磯參訪,特地前往萬佛城拜訪宣化法師,並且致贈佛像,以示友好。一九七八年,我命慈莊、依航至美國建寺,宣化法師居然寄函向當地政府密告:從臺灣來的法師都是假的。並且反對建西來寺。洛杉磯政府將他的信函寄給我,我雖然深知此事將妨礙建寺工作,但普度天下蒼生是我向來的心願,所以我不顧譏毀,堅持理想。洛杉磯政府反而安慰我,秘密黑函不代表美國政府意見。十年的時間悠悠而過,西來寺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建成,佛光山以此為據點,不但將法水遍灑歐美各地,而且與各宗教間友好往來,備受各界肯定。如今西來寺以「西半球最宏偉的佛教道場」而名聞遐邇,各國政要人士相繼來訪。今年四月,美國副總統高爾也親來參觀,讚譽不絕,這一切不都說明了:「生氣不能解決問題。」樂觀進取,不嫉人有,才能廣結善緣,共成美事。  
  儘管西來寺的貢獻有目共睹,然而這是個一半一半的世界,一個人無論做了多少好事,獲得多少人的讚美,總會有人大唱反調,不予認同。西來寺亦然,從剛開始建築期間,附近一位退休女公務員就經常用望遠鏡瞭望,只要寺中多了一根柱子,乃至油漆顏色稍有不同,她都寫信向政府當局報告檢舉。西來寺落成以後,她又每天費心觀察多少人進出道場,其密告函件達數百封之多。久而久之,這種為反對而反對的行為,連鄰近海拓區的居民都覺得十分反感,紛紛向縣政府表示:如果要找西來寺麻煩,他們就集體搬家。經過寺方多次交涉解釋,誠意邀請,老太太終於首肯出面參加協調會議,社區代表、政府官員都在一旁為我們據理力爭。至此,事端終於露出一線曙光,也說明了頻「生」枝節,意「氣」用事,都「不能解決問題」;理性的溝通交流,良好的互動關係,才能彼此互惠。
  
  所以,我一向樂於為人緩頰,排難解紛,從中央到地方的爭執,從軍政各界到影藝人士的衝突,我都曾居中斡旋,甚至不避敏感,主動建議政府,為「二二八事件」受難者平正冤屈,釋放美麗島事件的政治刑犯……。在多次為人和解的經驗中,我深深體悟冤家宜解不宜結,否則冤冤相報,無有了時,徒然為善良的社會大眾帶來災難。
  
  佛光山開山之初,我即本著為民謀福的心念,請公路局第三工程處倪思曾處長為大樹鄉鋪柏油路,並且三次翻新重整。此外,我還請電信局金局長設置自動電話,請自來水廠陳廠長安裝自來水,請郵政局在當地設立郵政代辦所,請客運公司興立站牌。接著又創建幼稚園、中學,解決附近孩童就學問題;成立佛光山慈悲基金會,以施棺、施診、冬令救濟等來嘉惠鄉民;甚至我們提供工作機會,帶動地方經濟繁榮;年終舉行聯歡晚會,讓大家共享福利。
  
  此等微薄善意,從來不敢四處張揚,更不望有所回報,無奈中國人向來無視於宗教的文教慈善功用,再加上有心人士的唆使聳動,十多年前,山下悍民竟然在「信徒香會」時團團圍山,要脅我們讓山後農民自由通行,運送水果。僧信二眾咸感憤怒,山內山外瀰漫著一片火爆氣氛,我力勸徒眾一忍再忍,不可衝動,因為「生氣不能解決問題」,反而加深怨懟,徒令親者痛,仇者快。後來為息事寧人,由佛光山提供土地,在縣政府、鄉公所於山後會勘之後,撥出大筆土地,於後山另闢產業道路。
  
  本以為至此一切皆休,沒想到近日鄉代又鼓動鄉民以不實的毀謗,與佛光山抗爭。我們雖有意溝通,派人解釋說明,但對方卻無心續誼,一再惡言相向,長此以往,終非究竟。所謂「忍一口氣,風平浪靜;退一步想,海闊天空。」我們痛下決心,訂於明年五月十六日起,實行「封山」,並藉此讓徒眾摒除外緣,充實弘法能力,提昇度眾層次。
  
  記得三十多年前,我和一位長老法師同往台東監獄佈教,當天我開示「脫苦的方法──懺悔、發願」。次日,我們轉往屏東監獄說法,沒想到該長老講演的內容和我前一天所說的完全相同。輪到我的時候,我不疾不徐地說:「我也來跟各位講脫苦的方法。……。」一直講到最後,我才道出:「脫苦的方法是:第一、我們要念觀世音菩薩──了生;第二、我們要念阿彌陀佛──脫死。」臺下掌聲不斷,事後這位長老和我說:「我嚇了一跳,以為你也要講懺悔、發願。」我想:當時如果我心生怨怒,必定自亂陣腳,無法在臺上侃侃而談。古德云:「寧靜致遠。」「生氣不能解決問題」,心平氣和,才能長養智慧,止於至善。
  
  一九九四年的「絕食靜坐護觀音」運動轟動全省,記得二月中旬時,昭慧法師不斷打電話請我支援,從其激動的聲音中,可以感受到她熱忱的護教精神。後來由於雙方堅持不下,主張留下觀音聖像的人曾意氣用事地說:「如果觀音一定要走,我們就把觀音遷往大陸!」「我們找議員講話,如果那個議員也要觀音走,佛教界就不要投票選他!」這種帶有壓迫意味的言辭不但使反對者不以為然,即令未置可否的人也無法接受。我一向主張「生氣只有壞事,不能解決問題」,所以一面與各方有關人士聯絡協調,取得共識,一面囑咐慈容仔細研究手邊公文資料,果然尋得有利觀音留下的詞句。後來,又因中南部佛光會員開會,決議發動三百部遊覽車北上和平抗議,市政府在情、理、法多方考量之下,終於同意讓觀音聖像留在七號公園。經過這一次事件,我深深感到:惟有秉持理性、和平的態度,道義的力量才能解決困境,徹底止諍;惟有發揮團結合作的精神,才能抵禦外侮,不戰而勝。
  
  三、四十年前,台灣民風保守,女性地位低落,比丘以「八敬法」為藉口,使得尼僧更無出頭之日。我卻一改常態,接引女性青年弘法利生,並且設立女眾佛教學院,培養人才,凡此均遭致惡意中傷,但是我自認為所當為,一點也不生氣。如今佛光山有許多比丘尼在大學任教,著作等身;學有專精者甚至還到男眾佛學院授課;而享譽世界,獲得金鼎獎的《佛光大辭典》,其編輯群也全都是佛光山的比丘尼。我數十年的奮鬥,可說沒有白費。
  
  三十多年前,我想在台北興辦「中國佛教研究院」,到處借場地,幾乎到了磕頭的地步,卻沒有人首肯,我也不曾動怒,自慚空有一腔熱血,沒有能力,也是枉然,所以率領學生回山煮麵供眾,以勞力換取辦學基金,反而使徒眾更珍惜深造求學的機會。所以,「生氣不能解決問題」,化悲憤為力量,轉阻力為動能,才能成就不朽的事業。
  
  一九六七年,佛光山闢除草萊,殿堂院舍已粗具規模,當時創業維艱,一木一瓦來處不易。一天,我在遠處見到一位信徒站在佛前桌上照相,我深不以為然,加快步伐,急忙趨前大喊:「你怎麼可以站在佛桌上照相!」事後一直後悔,不該傷此信徒尊嚴。十多年前,普門中學一位女老師在龍亭的石桌上跳舞給學生看,我在東山遙遙望見,隨即直奔過去,怒言斥責:「你為人師表,教育子弟,能將桌子當舞臺嗎?」女老師顏面盡失,赧然離去。直至今日,我仍深以為憾,因為教育不是以盛氣凌人,責備也要令人堪受。
  
  盤珪禪師以慈悲心愛護後學,轉惡徒為赤子;金代禪師以喜捨心培植蘭花,行不言之教化。怒目金剛固然可以懾人於一時,低眉菩薩更能保持對方的尊嚴,揭開心地的光明面目。像早年依晟法師主編《覺世》,我往往在半夜十二點正要關門休息的前一刻,才見她匆匆抱著一堆文稿前來,數年來我為她熬夜挑燈審稿,和她討論利弊得失,不曾出言責備,因而造就今日依晟的文采並茂。滿舟建光明學苑時,花下大筆經費裝潢內部,一向勤儉自持的我雖然為此心疼不已,也未嘗責怪一句。這種「無為而治」的作風儘管付出不少代價,卻使得年輕一輩的徒眾擁有更多的發展空間,從自我擔當中汲取經驗,未嘗不是一得。
  
  有位李先生幫我處理文書工作的時候,一會兒要紙筆,一會兒要信封,一會兒索郵票,一會兒索漿糊……,我仍帶著歡喜的心情,欣賞他的舉止,不曾假以言辭。由於我的包容忍耐,因此數十年來,只要我開口請求,他都依言照辦。
  
  蕭頂順半生以來為我興建寺院殿堂,剛開始時因為經驗不足,常發生建築倒塌事件,我不但不追究責任,還頻頻問他工錢夠不夠發,由於我能易地而處,體貼關懷,所以不但他的一家都為佛光山效命,連木工、瓦工、泥水工、油漆工等,也都是原班人馬,在山上一做就是三十年之久。回顧往事,我更確定:「生氣不能解決問題。」不生氣並不代表懦弱無能,不明是非,因為人我無間的愛心才是維護情誼,促進和諧的良方妙藥。
  
  人,究竟有多少「氣」?能忍者,善養浩然正「氣」,因此不卑不亢;無力者,總是垂頭喪「氣」,所以精神渙散。君子者,謙下處眾,因此所到之處,都是一團和「氣」;小人者,仗勢欺人,所以身置何地,均為烏煙瘴「氣」。有為者,雖泰山崩於前,仍「氣」定神閒,面不改色;無能者,遇小事臨身,就「氣」急敗壞,驚惶失措。樂觀者,英「氣」煥發,人見人喜;易怒者,殺「氣」騰騰,人見人畏。「生氣不能解決問題」,因為「氣」一發出,心中的力量也就隨之瓦解,偈云:
  
  面上無瞋是供養,口裡無瞋出妙香,
  
  心中無瞋無價寶,不怒不恨見真常。
  
  所以為自求進步,我們應該以「養氣」代替「怨氣」;為成就事業,我們應該以「和氣」代替「意氣」。
  
  (佛光卅年-一九九六年十一月)

 

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小時候因為家境貧寒,無法和其他小孩一樣上學讀書,受完整教育,所以一直很自卑,總覺得自己好比路邊的一塊破銅爛鐵,一無是處。十一歲那年,我無意間和外婆談起心中的感受,外婆告訴我:「傻孩子!破銅爛鐵有什麼關係,只要肯在大冶洪爐中熬煉,破銅爛鐵也能成鋼。」這句話猶如黑暗裡的一道光明,引領我走向多采多姿的人生。
  
  不久,我剃度出家。在那個年代裡,教育並不普及,佛事念經成為最普遍的度眾方式,因此有一個「好喉嚨」是身為出家人必備的條件之一,偏偏我不僅天生一副「破嗓子」,而且缺乏節拍觀念,誦起經來荒腔走板,敲打法器又不上板,所以經常因此而遭受譏嘲諷刺。正當十分氣餒的時候,外婆的話在耳邊響起,於是我下定決心,晝夜練習,在熟能生巧下,漸漸獲得師長認可。現在弟子們竟然都說我梵唄音聲很好聽,甚至還有信徒將我主持佛七時的佛號聲錄音下來作為珍藏。俗謂:「寧在大廟睡覺,不在小廟辦道。」「要得會,人前淚。」我深深體會到:大眾就是一座最佳的大冶洪爐,只要我們肯安住學習,肯在別人面前丟人現醜,不怕困難,「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就讀佛學院時,為了磨鍊身心,我曾效法古德,以各種方式來刻苦自勵:在過午不食期間,我體悟到精神超脫的法喜甚於口腹貪求之欲;在刺血寫經時,我感受到自己與佛陀血肉相連,與眾生心心相繫;在實行禁語期間,我曾因多次違禁而掌摑自己,久而久之,連心中也不復閒言雜語;在拜佛禮懺之時,我仆倒佛前,長跪哀悔往世罪業,烏雲般的無明層層剝落,明月般的佛性逐漸顯現,一股法喜冉冉昇起。凡此不僅強壯我的體格毅力,也長養我的菩提道心,使我經得起日後風霜雨雪的考驗。佛說「身為苦本」,歷代祖師們則鼓勵我們進一步「藉假修真」。身體其實就是一座煉鋼廠,若能下定決心,難行能行,難忍能忍,苦惱正是最好的燃料,它能促進烈火的焚燒,將「破銅爛鐵」的雜質,燒煉成「金鋼」一般的法身。
  
  老師的責備,同學的恥笑,我都視為當然,自知聰明才智比不上別人,惟願以勤奮的作務來彌補不足。因此,當大家還在溫暖的被窩裡時,我摸黑起床,打板司鐘;當同學在孜孜自修的時候,我發心到河邊挑水供養大眾;三餐前後,我趕去齋堂行堂灑掃;課餘之暇,我前往大寮典座,在熱爐沸湯、柴米油鹽中穿梭不停。佛門裡有句話說:「金衣缽,銀客堂,珍珠瑪瑙下廚房。」平凡無比的青菜蘿蔔禁得起大火燒燉,所以能煮成珍饈美味的上堂齋;同樣地,一文不值的「破銅爛鐵」,只要肯接受千錘百煉,也能鑄成風雨不蝕的不鏽「精鋼」。有首石灰詩云:「千錘百鍊出深山,烈火焚燒莫等閒,粉身碎骨都無怨,留得清白在人間。」在勞苦的作務裡,我學習到數量的掌握,時空的拿捏;在觸類旁通,應用萬端之下,日後各種大小活動的策畫進行再也難不倒我。
  
  我自覺學問淺陋,所以極力向常住爭取擔任圖書管理工作,藉此機會閱覽群書;我自忖天資愚昧,所以上課時聚精會神,博文強記。每天我利用零碎時間伏案思索,在日記上發抒我對一件事的意見,對一個人的描述,對一堂課的感想,對一句話的看法……,久而久之,文思如泉湧一般瀉入筆端;每月將盡,我將學習所得編成一本「我的園地」,裡面有詩篇、有散文、有論說、議事……。年少時的自我鞭策畢竟沒有白費,直至今日,山河大地、風土人情,無一不是我弘法的素材,所謂「大塊假我以文章」。因此,我常勸勉年輕人不要畫地自限,只要肯不斷虛心地吸收世間的光熱,自我塑造,自我建設,「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二十三歲時,赤手空拳,渡海來臺,初時衣不蔽體,食不裹腹,念及自己既無顯赫家世,又無師門特色,幸賴世間諸多因緣助我成長,所以總是抱持惜福感恩之心,任勞任怨。同道說我力氣很大,為了不辜負他的讚美,所以使出全身力氣,拉車、挑水、擔石、負薪,沒想到日後竟成為開闢佛光山的資本;前輩命我前往教書,我原本生性怯弱,不敢面對大眾,但既然承他看得起,因此我挑燈熬夜,準備教材,鼓起勇氣,登臺宣講,沒想到就這樣一路從北部講到南部,從海內講到海外;長老要我負責文宣,編輯雜誌,其實我根本沒有什麼經驗,蒙他不予嫌棄,所以我全力以赴,從撰文、編輯,一直到印刷、發行,我一手包辦,沒想到後來憑著這一點歷練,開辦了各種佛教學報、雜誌;信徒請我寫標語齋條,我從未有練習書法的機會,但為了不讓他們失望,所以我先揣摩醞釀,然後小心下筆,不料一直寫到現在,徒眾們竟以擁有我的親筆墨跡為榮,弘法之暇,寫字送人成為我自娛娛人的興趣之一。
  
  西來大學的募款,是我為前來參加大悲懺法會的信眾,每人出功德善款十萬元者,即寫一張毛筆字來感謝他們對西來大學的護持。佛光大學書畫義賣會中,我寫的毛筆字竟然是炙手可熱的高潮賣點,自覺不入流的二幅字──「法界唯心」、「雲水三千」,每各賣了六百萬元新臺幣,約合美金每幅二十四萬元,後來我自動降價,索性多寫幾張法語,每幅只准以新臺幣三十萬元為限,來滿足大家的願望。我深深感到身在世間,若能經常為對方著想,隨順別人的需要,增加自己的韌性與強度,那怕是一塊破銅爛鐵,也能久煉成鋼。
  
  我生性不善主動與人交往,無形之中喪失許多人緣,念及於此,我從不推辭開始努力;我不長於交際應酬,經常因此被人誤會,思及於此,我從直心待人著手學習;我自忖一文不名,無以予人,所以布施所學,教導後人;我自認缺點甚多,愧對十方,因此兢兢業業,三思而行……。點點滴滴的改進,將我一步一步地往前推進,我深信在長遠的菩薩道上,即使資質如「破銅爛鐵」般的我,也必能藉著反覆琢磨,自我修正,去蕪存菁,成就像「金鋼」不朽的法身慧命,所以行走於人生逆旅之中,即使面對再大的挫折,再多的阻難,也不曾灰心失意。
  
  在一個簡陋的小廟裡,一架老舊不堪的裁縫機上,我寫了一本《釋迦牟尼佛傳》;在鄉間臭氣沖天的尿桶邊,我完成一部《玉琳國師》。在崎嶇不平的山路行進當中,「弘法者之歌」於腦海裡一氣呵成;在汗流浹背的披荊斬棘期間,「佛光山之歌」於心湖裡陸續成章。在地勢懸殊的麻竹林中,我建立一座世界最大的僧團道場;在政令繁複的教育界中,我創設古今第一所不收學雜費,由佛教開辦的社會大學。初闢草萊時,寮房裡的書桌是將工地拾獲的幾塊木板拼製而成,春去秋來,我埋首其上,不知擬好多少份計畫,寫就多少篇文章;剛成立客堂時,裡面的沙發是信徒丟棄不要的舊物,我們把它揀回來使用,三十年來,不知接待多少中外知名的賓客。「淨土洞窟」剛建好時,沒有餘錢添置設備,只得因陋就簡,以彩色布條代替雕樑畫棟,幾年下來,也度了不少信眾;「寶藏堂」初成之時,我在這三十坪不到的房子裡擺設佛像、文物,供人參觀,有誰料到這竟是日後國內外各別分院「寶藏館」的雛型?所以我們不必遇難自憐,受挫怨天,只要自己肯力爭上游,克勤克儉,一旦因緣成熟,即使是「破銅爛鐵也能成鋼」。
  
  天生智障的李忠山,初來佛光山時,因異於常人,我多方關懷鼓勵,後來他樂觀開朗,勤於拜佛;因中風不良於行的鄭昭暄,在佛七期間蒙佛加被,從坐椅上奮力站起,匍匐感泣,從此勤於參加念佛法會。蕭頂順當初不過是一名初中畢業的木工,三十年來,我們合作無間,所有佛光山的建築都是在他手中完成;韓昭泉早年為佛光山開車時,第一天就發生一些小事故,雖遭多人埋怨,但我從不責備,只在他每次出門前,再三叮嚀他小心駕駛,隨著開車日久,技術增進,後來他娶了在佛光山育幼院服務的王小姐之後,成家生子,自行開業,現在已是遊覽公司的大老闆;宗福十幾歲來山時,連玩耍都不會,我教他打球,後來他精通總務,成為修理電器的高手;顏香原本是一個鄉下姑娘,一句國語都不會說,在佛學院的薰陶下,不但國語流利,甚至考取托福,出國深造;慧尚剛從印尼來臺時,一句中文都聽不懂,後來他發心從事全山環保工作,終日與垃圾為伍,餘暇刻苦自修,後來竟能以華文作詩撰文,現在肩負沙彌學園的教育使命;慧慶雖然天生咬字不清,但無法障礙他上進的決心,在不斷努力之下,成為《普門雜誌》的資深編輯,文字工夫高人一等;慧岸初學佛時,矮小膽怯,幾年的佛門訓練之後,竟能登臺主法,侃侃而談,目前在「光明學苑」擔任講師。永光體弱多病,數度住院就醫,憑著柔和忍耐的性格、堅毅不拔的精神,在耶教國家菲律賓各地弘法度眾,廣受信徒愛戴。
  
  我來臺灣弘法時,大膽起用一群未見世面的鄉下青年,結果一鳴驚人,博得好評;臺灣初次舉辦敦煌古物展覽時,我大力推薦年幼的沙彌擔任解說員,結果深受來賓讚許。可見只要肯賦予任務,導以訓練,男女老少、智愚巧拙都能夠發揮一流的表現,這不也證明了「破銅爛鐵也能成鋼」這句話,誠然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
  
  隨著僧團人多,難免龍蛇俱處,玉石混雜,一些弟子對於我普門大開,廣納徒眾的作風有不同的意見,慈莊畢竟跟隨我多年,最知其中三昧,她總是對大家說:「你們不要反對師父收徒弟,即使是『破銅爛鐵』,師父也能用慈悲的熱火,包容的巨爐,將他鑄煉成『鋼』。」
  
  「破銅爛鐵也能成鋼」,過去是我勉勵自己的座右銘,如今卻成為我接引人才的方便之道。其實,在古今中外,正有許多名人的範例足以作為我們勵志修行、待人接物的榜樣。像愛迪生小時候被老師視為低能兒童,但是在母親循循善誘之下,吸收了許多現代知識。長大以後,一生從事發明,造福無數人群,帶動文明的進步。松下幸之助十一歲輟學,十三歲喪父,三十四歲時,唯一的兒子出生僅六個月就夭折,他自己一生則受病魔糾纏,四十歲以前,有一半的時間都臥病在床,但憑著樂觀進取的精神積極奮鬥,不但壽達百歲,而且擁有國際知名的電器事業。六祖惠能本是目不識丁的「南方獦獠」,由於他肯潛心苦行,終於在弘忍座下舂米得道。太虛大師原為體弱多病的牧童,在奘年老和尚的栽培下,廣閱經藏,後來成為一代高僧。
  
  所以,我們不必怨嘆自己因緣不足,境遇不佳,只要具備「銅」一般的決心,「鐵」一般的意志,再「破爛」的天賦,再惡劣的狀況,也能成就「鋼」一般的豐功偉業;我們也不必怨怪別人資質低劣、條件不好,如果自己能擁有不熄的慈心,不滅的悲願,「破銅爛鐵」也能在我們手中淬煉成為像「鋼」一樣的棟樑之才。
  
  (佛光卅一年-一九九七年九月)

 

佛法所在,必為第一

 

  僧信弟子經常問我:「如何才能將接引眾生的工作做得有聲有色?」我都回答他們說:「佛法所在,必為第一。」每次和弟子座談接心,我也一再強調「有佛法,就有辦法」,因為這不但是兩千六百年來從佛陀到高僧大德弘法度眾的鐵律,也是我數十年來修持生活的經驗。
  
  所謂佛法,就是慈悲、忍耐、結緣、精進、慚愧、感恩、樂觀等,說之簡單,行之則有大威力啊!
  
  記得童年略懂人事時,目睹鄉里鄰人,窮者憂悲苦惱,富者也未必快樂,幼小的心靈裡一直思索著:什麼才是世間第一呢?直到出家以後,恭誦《金剛經》,裡面說到:「若是經典所在之處,即為有佛,若尊重弟子。」我若有所悟:擁有佛法,才是世間第一。一九四九年,渡海來臺,隨著世事磨鍊,眼耳見聞,感觸良深,遂在日記上寫著:「佛法所在,必為第一。」
  
  那時世局不安,人心惶惶,為使大家能從佛法中覓得解脫憂苦之道,我拾起塵封已久的筆墨,在報章上撰寫文章,沒想到竟然獲得廣大讀者的回響,我知道這並不是因為我的文采優美,而是「佛法」的宇宙觀擴大了我的想像空間,「佛法」的因緣觀加深了我的思惟觸角,所以能言人所樂聞之法,於是我更加努力在佛學上精進用功。相繼完成的一些作品,像《無聲息的歌唱》、《玉琳國師》、《釋迦牟尼佛傳》、《普門品講話》、《十大弟子傳》、《八大人覺經十講》等,不但在當年風行一時,即使在今天,仍然是佛光出版社的暢銷書,而佛光山的一些殿堂更是有賴這些書籍的出版所得作為建設經費。
  
  近十年來,我又將自己在各地的演講開示結集成書,坊間也都爭相轉載,像希代出版公司的《琉璃系列》、圓神出版社的《開示錄》、皇冠出版社的《雲水隨緣》、《剎那不離》、《提起放下》、《真心不昧》、《遠見雜誌》連載的「星雲百語」等等,甚至連中國大陸的出版公司都爭取替我出書,聽說《星雲禪話》在當地發行時,讀者為免向隅,一大早就在書店門前大排長龍,等待購買。如今歐美耶教國家,像英、美、德、法、荷蘭、西班牙、巴西,甚至蘇俄、印度、日本、韓國各地都相繼將拙作譯成各種語言的書籍、卡帶、錄影帶發行問市,我更加堅定「佛法所在,必為第一」的信念。
  
  過去幾年來,我每日在三家電視臺主持的弘法節目繼續不斷,徒眾都笑我是曝光率最高的主持人;天下文化出版社為我寫的傳記,在金石堂連鎖書店的暢銷排行榜上連續將近一年高居首位;以拙作禪話故事為藍本的廣播劇播出之後,同步設立的「無德禪師」諮詢電話成為佛光山的熱線;拙作改編電視八點檔的連續劇「再世情緣」下檔之後,電視公司應觀眾的請求,立刻重播。凡此都令我感到欣喜,因為這表示人們已逐漸從物慾的泥沼中覺醒,了解到生活裡有了「佛法」,才是「第一」可貴之事。
  
  三、四十年前,臺灣民風保守,但正信「佛法」的魅力卻是銳不可當。我在宜蘭各地鄉鎮佈教,青年們一擁而上,總有談不完的話題,有人說,我好像一塊糖,大家都喜歡黏著我,其實是「佛法」如同糖一般,能滋潤心田,人們自然喜歡親近;在溪州講經,臺糖總公司派鐵路汽油專車接送,看到大家對「佛法」渴望的神情,我發願要精進弘法,永不休息;一九五五年,到彰化田中開示,全鎮的人都出來歡迎,甚至抬神轎,舉出「迴避」、「肅靜」等木牌遊行,大街小巷好像在慶祝節日似的,充滿著歡欣鼓舞的氣氛。我知道他們是欣喜「佛法」甘露的降臨,因此更賣力地敷演妙諦;每月在高雄例行講座更是熱鬧非凡,沿途信徒的住家紛紛放長串鞭炮,並且請樂隊一路奏樂接送。後來,我毅然南下建寺,希望南部的人們也都能飽餐「法」味。
  
  直至今日,佛教普及全臺,有「佛法」的地方,群眾依然趨之若鶩。我一年一度在國父紀念館主持的佛學講座,總是場內場外人滿為患,後到的觀眾沒有位子,甚至甘願席地而坐,貼牆而立;每次在北、中、南三區舉行的禪淨密三修法會也都是人山人海,來賓獻花、禮拜,那種熱情直叫你感耳動心,難以忘懷;每年在國家音樂廳舉辦的梵唄音樂會,法音宣流,滌盡塵慮,往往座無虛席,一票難求;平日我為機關剪綵開光,信眾匍匐跪拜,恭敬供養,那種虔誠也是令人情緒澎湃,久久盈懷。工商業社會競爭激烈,分秒必爭,賺錢十分不易,我明白他們的付出是為了恭敬「佛法」的緣故,因此,我更加以「佛法」的言辭、「佛法」的音聲、「佛法」的威儀、「佛法」的祝福來回饋大眾。
  
  所謂「一襲僧裝無價寶」,誠乃不虛之言,它使我在海內外各地雲遊弘法,經歷許多意想不到的方便。像年節期間搭火車通常是一票難求,但我總能無往不利;警察在交通阻塞的高速公路和我的車子相遇,得知我趕著去講經,不但優先通行,有時還派前導車為我開道;知道我要前往弘法,東京佛光協會的西原佑一會長、巴黎第十八佛光分會的陳夢膺會長分別買車為我接送;計畫到歐洲佈教,中華航空公司獲悉消息,頻頻來電,希望我能坐他們的飛機,加持大家吉祥如意;赴日本講演,亞細亞航空公司總經理親自接送;搭機去荷蘭視察,機長特地邀我到駕駛艙,坐在他的位子上參觀電腦設備,欣賞藍天白雲;我的白皮書過期,無法入境,香港當局居然破例讓我不必簽證就能入境;途經夏威夷島,我與弟子多人來到一處民俗表演的地方,經理一看到我們,立刻請門外站了長排的人龍挪位,讓我們優先進去;在日本搭錯公車,司機特意下車,帶我們走到正確的站牌,才回到駕駛位上,全車的乘客一致鼓掌嘉許司機的善行;在桃園辦理登機手續時,櫃檯人員發現我沒有預訂素食,為了準備素料,班機竟延遲四十分鐘,讓我愧不敢當;近幾年來,我因跌斷腿骨,曾兩度住院開刀,承蒙各界關心探訪,榮民總醫院還特地召集各科醫師為我會診,令我慚愧不已,一具臭皮囊竟勞煩這麼多人擔心,心臟科王主任的夫人卻告訴我:「您即使不在榮民總醫院開刀,到三軍總醫院、臺大醫院,他們也會十分禮遇您的。」直至今日,慰問的信函、電話依然不斷,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大師!您要為法珍重啊!」我一直覺得:佛法榮耀了我,我也要以榮耀佛法來報答三寶的厚恩,所以我建寺安僧,弘佛妙旨;我設立佛學院,培育僧才;我四海行腳,淨化人心;我席不暇暖,雲遊度眾。
  
  佛光緣美術館的設備無法和世界一流的美術館媲美,但是因為它的書畫文物具有「佛法」的內涵,因此推出以來,佳評不斷;佛光山百人碑的規模不及西安碑林壯麗,但是由於它的詩偈辭句富含「佛法」的意義,發人深省,所以吸引無數信徒香客佇足欣賞;佛光大學才剛起步,但是因為它本著「佛法」的理念辦學,所以受到各界擁護支持;佛光衛星電視臺初擬計畫,但是由於它的節目具有「佛法」的精神,所以大家殷切期待,關懷備至。
  
  「佛法」感召眾生的力量可說是無與倫比!我組團至共產國家中國大陸弘法探親,所到之處,萬人空巷;我前往極權政體俄羅斯主持莫斯科佛光協會成立大會,國立東方博物館米達莎館長致辭時,慷慨激昂地說道:「目前俄羅斯人心正是空虛的時候,佛光正好普照而來,這真是全俄羅斯人的福氣!」我到回教國家馬來西亞主持講座,八萬觀眾虔誠聞法,三千義工殷勤護法;一九九二年,我抵達美國時,正逢洛杉磯黑人暴動期間,舉國譁然,大家膽顫心驚,下班以後不敢出門,但晚上我在紐約主持的佛學講座依然座無虛席;數天後,於洛城音樂中心舉辦的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成立大會,居然也有四千餘人親自前來參加,盛況空前。
  
  港人以賭馬、麻將為娛樂,對佛教素無好感,因為他們認為出門遇見出家人光頭會影響財運,一切都會輸得光光的。但近幾年來積極弘法的結果,位在當地的佛香講堂的信徒日有所增;計程車司機不但載出家人免費,有的還奉上一筆油香錢;香港貿易發展局也主動邀請佛光書局在港九成立分社。有一次,我在紅磡體育館弘法時,說道:「出家人是財神爺,能帶給眾生精神和物質上的財富。」臺下兩萬名聽眾一致鼓掌不斷,因為大家瞭解「佛法」是舉世無雙的真理,能帶來正確的理念;有了正確的理念,就能擁有更多的財富。
  
  澳洲臥龍崗市市長習禪多年,深知佛法的妙用,因此將一處風景優美的坡地獻給佛光山興建南天寺。一九九五年,道場落成,轟動全球;過去遠從臺灣到澳洲探望兒女的父母往往還沒住上半個月,就吵著要走,但是自從中天寺的菩提班開設之後,來此親近佛法的老人們常常簽證都要過期了,還捨不得回去;英國國家電視臺教育部門經理萊斯先生親自到倫敦佛光寺拍攝教學節目,當地醫院教育學部的董事、監獄輔導長也經常前來請法,學校的負責人甚至希望寺方依益和永有協助,將佛法教材編入課程之中;西來寺在美國落成之後,當地房價高漲,許多父母特地遷居此地,並將子女送往西來學校就讀,看中的就是其他學校所沒有的佛法課程。大陸四大女記者之一──戈揚,曾在此小住,臨別時曾說:在西來寺所感受到的溫暖,就好像回到中國人自己的家中。聞名於世的經濟學者千家駒,一生信奉唯物理論,但到了八十高齡時,卻在西來寺皈依了佛教。凡此都說明了:眾生皆有佛性,只有回歸佛陀座下,沐浴在「佛」光「法」水之中,才能得到真正的安穩。
  
  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老居士曾告訴我,有一回他到雲南視察災變情況,當地居民說:「住家倒了,我們都沒有哭;但是寺廟塌了,我們一個個淚流滿面。」儘管中國人「家」的觀念牢不可破,但內心深處還有一個至高無上的位置留給了寺院道場,因為它是住持「佛法」的慧命根本。
  
  我的徒眾之中,也有許多人將「佛法」看得比什麼都來得重要。像陳潮派本來是一貫道的點傳師,自從皈依三寶之後,奉行一師一道,護法衛僧不落人後,每當知道有人詆毀佛法時,他總是一馬當先,不惜軀命,前往抗議;企業家張勝凱捨宅為寺,在耶教國家巴西大力推行佛教;東元機械代理商游次郎不但在春節前夕上佛光山捲起袖子吊掛花燈,當佛光大學嘉義校區開工後,還發心監督工程,每天早出晚歸,廢寢忘食;藥材行老闆陳永和每天率領家人及佛學班的同學,前往西來大學擔任義工,燒煮美味的素菜供應大眾;此外,每值大型法會活動期間,更有不計其數的信徒,或出錢出力,或分擔寺務,甚至甘願席地為床,以寺為家。
  
  我不過是平淡無奇的山僧,但道士命兒女跟我學佛,神父前來隨我出家,牧師轉投三寶座下,回教徒要求我為他們皈依;我不過是個年屆七十的老翁,但官場政要、異能人士,甚至中國小姐、籃球國手都來向我請法;我不過是個才疏學淺的凡夫,但泰國國王、王子跪拜頂禮,皇宮貴冑遠來隨我學習大乘佛法;我不過是個農家出身的子弟,連一張小學文憑都沒有,但博士、碩士拜我為師,請我指導論文……。總之,雖然我一無所有,但幸賴「佛法」以為舟航,讓我在在處處謬享尊榮。
  
  前年,全印度佛教大會頒發「佛寶獎」給我,在場觀禮者有印度福利部部長克斯利先生及當地信眾五十餘萬人,獎牌上寫著:「全印度佛教大會所有會員於一九九五年二月十五日,在印度馬哈拉士達省那格普郡,特頒佛寶獎給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會長星雲大師,以表揚尊座實現佛陀友愛與慈悲的理念,及建立世界和平的貢獻。」我一生得獎無數,自覺都是虛名,並不放在心上,但獨獨為此感到欣喜,因為它代表佛教的祖國對一名中國比丘在「佛法」實踐上的肯定。
  
  古德說:「佛法在人人尊,在處處貴。」你看!平凡的木頭雕成了佛像,就有人頂禮膜拜;廉價的紙張印成了經書,就被人以香花供養;剃頭匠優波離、淫女蓮華色之所以被後人敬仰,也是由於他們出家證果之後,具足佛法,堪為人天模範。歷史上著名的阿育王南征北討,所戰皆捷,雖然四方誠服,稱臣朝貢,但所到之處,百姓的目光都充滿了仇恨;後來他皈依三寶,政風丕變,改以佛法化民,因而德風遠播,人民愛戴。至此,他才明白:力的戰勝,不是真正勝利;「法」的信伏,才是真正勝利。
  
  憨山大師曾作一偈:
  
  寒梅帶雪嶺頭開,冉冉天花落講臺,
  
  好遣上方香積國,為予一缽盡擎來。
  
  「佛法」是充塞在宇宙自然中的真理,也是眾生本自具有的性能,只要我們依循佛法行事,一切因緣不請自來;否則,縱使富甲一方,權傾天下,也終歸失敗。現代社會之所以亂象頻仍,乃是因為許多人為了求得福祿榮利而不擇手段,倒行逆施,結果大眾失去了幸福,自己也終遭禍害。所以,我們尤應發揚「佛法所在,必為第一」的理念,讓所有的人類都能永享和平安樂的日子。
  
  (佛光卅一年-一九九七年十月)

 

做什麼要像什麼

 

「人生如戲」,隨著時空舞臺的變換,隨緣任運,自能肩挑一切重任。
  
  童年出家後,常聽師長們訓誡大家:「做和尚就要像個和尚,你們不要畫地自限,要做什麼像什麼才好啊!」我聽了以後,謹記在心。後來這句「做和尚就要像個和尚」、「做什麼要像什麼」後來在我一生當中,發揮了很大的功用。
  
  記得當時正逢抗日戰爭期間,民生匱乏,寺院經濟更是捉襟見肘,常常水已經煮滾了,還不見有米下鍋。我那時只是一個小沙彌,看到常住這麼困難,就經常利用課餘時間,上山採無花果(可以染布),一面增加常住的收入,一面可以幫常住巡邏看守山林,以防宵小偷竊木材。數年後,我奉師命到焦山定慧寺就讀佛學院,但每值假期,我一定趕快回到棲霞山。暑假時,無花果纍纍結實,我依然每天早出晚歸,將它們摘下來獻給常住;乾旱期間,看到寺眾飲水盥洗不便,我也自動到江邊挑水,每次來回總要花上一、兩個小時的腳程。寒假時,農曆新年將至,我又拿起抹布、掃帚清理環境,單單從早到晚,擦玻璃就費時一個月;春節期間,我又忙著幫常住接待香客。雖然一天下來,往往疲累不堪,但我常想:自己在棲霞山出家,棲霞山就是我的,我要「像一個棲霞山的出家弟子」。
  
  青少年時,我在叢林十載生活,其中我做了六年行堂,兩年司水,一年半的香燈,還兼任圖書館管理員、自治會的會長。每至冬天,行堂最是辛苦,雙手浸泡在冰凍的水裡洗幾百雙碗筷,手掌、手背的皮膚一處處都皸裂了,連裡面紅色的肉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時不懂得包紮塗油,第二天還是照常工作,好像從來不覺得傷口的痛楚,只知道「做一個苦行僧,就應該要像一個苦行僧的樣子」,任勞任怨,謙虛學習。
  
  童年時因家境貧寒,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很珍惜有書可讀的機會,為了「做好一個學生的樣子」,我自動自發,自我學習。由於白天忙於出坡,讀書的時間很少,我利用在圖書館整理書籍剩餘的零碎時間溫習功課,並且翻閱一些課外讀物。此外,我還每月督促自己編一本《我的園地》,裡面有論文、講座、新詩、散文、心得報告、生活感想等等,雖然只有我自己一個人看,但是從那時一點一滴的打下基礎,讓我日後在編輯雜誌、寫作撰文,乃至弘法佈教、接引眾生時,都能得心應手,實在是始料未及之事。經云:「一一塵出一切法,旋轉無礙遍莊嚴。」又說:「釋迦牟尼佛名毗盧遮那,遍一切處。」我由躬身實踐中更加相信:一切諸法都是佛法,只要肯發最上心,時時想到自己「做什麼要像什麼」,其所帶來的利益實在是無量無邊。
  
  那時晚上沒有電燈,常住也不准我們用花生油點燈,因為平日食用的油水已經不敷使用,遑論有餘存的油讓寺眾點燈看書。我每晚都藉著禮佛禪坐來度過漫漫長夜,每當心性懈怠的時候自我觀照,想到高僧傳中古德艱苦奮發的精神,不禁自慚形穢。為了讓自己更「像一個佛門的行者」,我在萬籟俱寂的黑夜,就著佛前微弱的燈光刺血寫經,蘸著一滴滴的鮮血,培養我對佛法的信心道念。此外,我也自持禁語戒,並嘗試過午不食的修持。除了平日坐禪拜佛以外,凡是聽聞舉辦禪修、佛七,我也都極力爭取參加,其中曾有過忘我的悟境。多少年來,我無論是主持禪七、佛七,或是指導徒眾修持,都能得心應手,不禁感謝老師那句「做什麼要像什麼」,讓我得以從事自利利他的工作。
  
  佛教僧侶必備的三刀六槌,四十八單中的苦修,我都是在早晚課誦、勞動作務中揣摩薰習;佛法妙諦則是在平日行住坐臥,一點一滴的實踐當中有所體悟。在忙碌的參學生活中,我一心一意要求自己「做得像一個出家人」,所以平常對於常住的一切安排,我都歡喜隨眾,餘暇則兼行密行,就這樣,我的思想慢慢淨化,出家人的樣子自然而然地就顯現出來了。直至今日,我常教誡徒眾「不私收徒眾,不私蓄金錢,不私建道場,不私交信者,不私自募緣,不私自請託,不私置產業,不私造飲食」的理念,其實都是源自於早年我在佛門裡學習「做得像一個出家人」所體驗到的法則。
  
  過去叢林的教育十分嚴厲,行進時眼睛要看前方七尺處,不可左顧右盼,不可仰視、低頭、跑步、急行;站要有站相,兩手下垂,操手當胸,要知道自己站的位置。坐下時,椅子只能坐半座,背脊自然挺直,肩膀要平,下巴要收縮。安眠時,要右脅吉祥臥。外出時,衣著要整齊,出房門一定要著長衫,出山門要穿海青,不可戴圍巾、帽子。如果威儀稍有差錯,言行些微不如法,就會遭到師長的棒打、怒喝,而冤枉、委屈更是常有的事情。但我從來不曾挫折、灰心,也未嘗頂撞、懷恨,因為我始終覺得這是老師的慈悲教導,做一個晚輩後學,就應當「像一個晚輩後學的樣子」,以恭敬的身形,以感恩的心意來接受一切教導訓誨。正因為如此,老師們很樂意教我,原本不聰明的我,在千錘百煉之下居然進步迅速。
  
  回想當初之所以在童稚之齡祝髮出家,是因為從小在家鄉看到大和尚威儀庠序的法相,所以暗自發願有一天也要穿上僧袍,讓別人說我像一個莊嚴的大和尚,後來果真願不虛發。我剃度之後,一直牢記這個誓言,並且常以玄奘大師的「言絕虛浮,行絕名利」作為自己的座右銘。
  
  六十年來,我不曾散著褲管,身著短衫外出,我不曾穿著大袍跑步,不曾上咖啡廳與人聊天,不曾在傾盆大雨時手執雨傘,甚至地震搖撼時,落石崩於前,也都能鎮靜念佛,不驚不懼……,這些舉止均非矯飾,而是經年累月持續當年的一念初心──「做得像一個和尚的樣子」所養成的習慣。一九八八年,西來寺剛落成時,徒眾基於好奇,一窩蜂地開車到披薩屋去吃素食披薩,我聞言禁止,並不是披薩不可以吃,而是身為一個出家人應該像一個出家人,在公共場所走動總非所宜。
  
  如今有許多人誇讚我威儀具足,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行止如法,我聽到這些話,除了感念當年佛門嚴峻的道風之外,更要謝謝老師賜給我的一句金玉良言──「做什麼要像什麼」。
  
  從佛學院出來之後,常住派我到宜興祖庭白塔寺附近的一所國民小學擔任校長,這對於從來沒有社會經驗的我而言,是一項嶄新的經驗,為了要「做得像一個校長」,我收集了許多教育及行政方面的書籍,反覆研究。鄉下地方經費不夠,師資缺乏,我還得兼任好幾班的老師。為了做得像一個國小老師,讓學童們都能得到良好的教育,我事先深思計畫,竟然可以達到一人同時教授好幾班的課程,而小孩子們也都能安靜上課,不吵不鬧,這番歷練讓原本羞澀內向的我增加不少信心。經云:「一切善法,欲為其本。」「做什麼就要像什麼」的意願在無形中成為一股強大的動力,將我步步往前推進。
  
  後來我和同學智勇法師等人來到南京接管華藏寺,試圖一展革新佛教的抱負。當時嫉恨者固然有之,但暗中歡喜者也為數不少,他們稱我們是一群有為的僧青年,我一聽此話,立刻告訴自己要做得「像一個僧青年的榜樣」。因此儘管舊勢力經常想要置吾等於死地,我們還是保持樂觀進取,為教犧牲在所不惜的態度,勇往直前,雖然革新一舉因國勢混亂,渡海來臺而功敗垂成,但這些體驗無形中長養了我的膽量與見識,使我日後得以臨危不亂,履險如夷。
  
  一九四九年,我在臺灣基隆下船,又輾轉來到中壢、新竹,後來在宜蘭雷音寺駐錫講經,為了想要「做得像一個佈教師的樣子」,我開始思惟如何以事顯理,以理說事;我時時揣摩音調的高低急緩、態度的祥和適中;我經常檢討自己的舉手投足、風度儀表是否慈悲莊重。如今我四處演講,可謂信手拈來,駕輕就熟,想來都要歸功於多年來的辛勤努力。
  
  當稍有餘力時,我開始實踐早年培才安僧的心願,於一九六五年,在高雄建立壽山寺,並且開辦佛學院,未久,以學生日多,校舍不敷使用,又另覓大樹鄉一塊麻竹林地,創建佛光山,將佛學院遷址於此。我一人身兼住持、監工、院長、老師、師父等多重身分,為了將每一個角色扮演好,我可說是煞費苦心,尤其學生從萬丈紅塵來到清淨道場,必然會有很多身心上調適的問題。因此在推土挑石,運磚搬瓦之餘,我自擬教育手冊,訂定教學方針暨生活規約;我責成教務處充實教材,聘請名師,帶動學生和老師交流;我要求輔導處以鼓勵代替責罰,以疏導代替禁止;而我自己也經常居中勸誘、協調,好讓大家都能在修道中有歡喜,在生活中有法樂。後來隨我出家的弟子迭有所增,凡是會讀書的,我讓他繼續深造;會辦事的,我讓他一展辦事長才;會教化的,我教導他如何弘法施教;會修持的,我製造機緣,讓他專心修持。看到徒眾們都能各得其所,安心辦道,可說是我一生最大的安慰。
  
  隨著朝山團的成立,佛光山的名聲遠播,信徒香客日漸增多。經常一聽到弟子通報客人來訪,我馬上踏過崎嶇不平的山路,從工地快步走到客堂,如此一天數回,光是會客就已經汗流浹背,衣服來不及換,只有任它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為了「做得像一個稱職的住持兼知客」,我利用走路的時間,腦海裡事先對每一個地方、每一個時段、每一個單元、每一個過程和環節都有一番通盤的計劃;到了見面的時候,我也多方揣摩來者的心理,順應他們的需要,期使大家都能有賓至如歸,滿載法喜的感受。
  
  幾十年來,我未曾刻意學過佈教、工程、知客、典座……,但我都抱著「做什麼要像什麼」的態度邊做邊學,從錯誤中調整腳步,從眼耳見聞中吸取正確的方法。悠悠歲月,春去冬來,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越加豐盈自在。
  
  四十年的尋覓,我總算與母親聯絡上消息。我不但為她在南京雨花臺買了一棟精舍給她安居,並且請了四個老太太陪她聊天打牌。凡是對母親好的人,我多少都在物質上、金錢上給予回饋。後來,我請母親到日本、美國、香港、臺灣等地,和徒眾們見面結緣,甚至在佛光山,我請她在信徒大會上講話,她對一萬多名信眾說:「我送給你們大家的禮物,就是我的兒子。」但在私底下,我每次向她晨昏定省時,她總是對我說:「你在臺上面對千萬個人講話,但在臺下要聽我一個人的話。」的確,直到她捨報往生,不管我年紀多大,我總得努力「做得像個兒子」。
  
  一九八八年,當海峽兩岸為了運動會上代表國的名稱爭執不下時,我正好在西來寺主辦第十六屆世界佛教徒友誼會,為了做得像一個地主國,讓大家皆大歡喜,我日夜思量,為兩岸佛教會巧妙定名:「中國北京,北京中國」,使得雙方的佛教團體破記錄地坐在同一個會議廳裡。來自三十多個國家的八十幾個團體代表一致稱道:「這比奧運模式還要更具意義。」因為這次的善緣,中國佛教協會趙樸初居士邀請我到中國大陸訪問,使兩岸交流又跨出了一大步。
  
  近十年來,我雲遊訪問世界各地弘法利生,為了要「做得更像一個擁抱世界的地球人」,我入境隨俗,每到一地,總是探問民情風俗,並且學習一些當地語言,走在路上,一聲「How are you?」總能博得對方的友善微笑;站在臺上,一句「こんにちは」往往獲得聽眾的歡喜鼓掌。
  
  《金剛經》說,人要放下執著,去除四相。惟有無相,才能如虛空一般無所不相,達到真空生妙有的境地。古德亦云:「君子不器。」惟其不器,所以能隨緣任運,肩挑一切重任。
  
  走訪世界各地,非佛教徒總喜歡問我如何能得到感應,我覺得:「做什麼,像什麼」,就是一種感應。《阿含經》裡記載:佛陀在忉利天講經三月,回到娑婆世界時,優填王造的紫檀佛像竟然自行離座,向前迎接佛陀,這是因為佛像是以虔誠心恭造得維妙維肖,「像佛陀的樣子和精神」,所以能有如此難得的感應。會演戲的人,無論是好人、壞人、忠臣、奸臣……,都能扮演得入木三分,像儀銘、金超群演包公,都因為演得「像」,所以贏得觀眾熱烈的回響,這不也是一種殊勝的感應嗎?有人說:「人生如戲。」果真如此,我們也要隨著時空舞臺的變換,而「做什麼像什麼」,切勿因為自己的不盡責,壞了一場戲的氣氛,讓自他懊惱遺憾。
  
  (佛光卅一年-一九九七年十二月)

 

肌肉是要活的

 

 有一次,我到日本去巡視道場,幾天下來,看到一個徒眾無論何時何地都是面無表情,暮氣沉沉。最後一天,我終於忍不住,把他叫來,說道:「你幾乎像個死了的人,可能你的心意是好的,但是我感覺不到你是活脫脫的生命,你要將你的肌肉活起來啊!」過後,才發覺自己七十年的歲月中,雖然受盡酸甜苦辣,卻從來沒有被人罵過是「死人」,覺得這一生過得很有意義。
  
  因為,「活」,就是美。花兒吐露芬芳,我們覺得賞心悅目,因為它是「活」的。樹梢隨風輕搖,我們覺得生意盎然,因為它是「活」的。鳥兒枝頭鳴叫,我們覺得動聽悅耳,因為它是「活」的。雲朵舒卷自如,我們覺得自在舒暢,因為它是「活」的。溪水淙淙流動,我們覺得滌盡塵慮,因為它是「活」的。同樣地,人的肌肉也要是「活」的,才能散發出生命的喜悅與希望。
  
  五十年前,我在江蘇金山寺的禪堂參學時,老師說:「要眼觀鼻,鼻觀心。」「眼睛要收起來。」起初我老是做不好,經常挨罰,因為從小母親就教我們:「當別人講話時,你要看著他,才有禮貌。」後來才知道禪堂的老師是在訓練我們靜下心來觀無相之相,在日常生活中,我們還是要注意向對方注目、瞻仰,表示尊重他,也表示自己是一個活生生,有反應的「活」人。
  
  數十年來,我看盡人間悲歡離合,目睹世事滄桑盛衰,一件事情到我手上,我能夠看出它大概的前因後果;一個人來了,我能夠看出他心理的喜怒哀樂;一篇文章,我能夠很快地讀出它的內容重點;到任何地方去,我能夠一眼判斷我站立的地理位置。
  
  徒眾常問我:「您怎麼能看出這麼多巧妙來?」我告訴他:「因為我的眼睛是『活』的。」
  
  「活」的眼睛才能稱為是靈魂之窗,活的眼睛才能稱為是辨別之神。
  
  有人問我:「為什麼和別人交談時,你總要在對方說完一段話之後,重覆敘述其中的兩三句?」這是因為我要讓對方知道我的聽覺神經是「活」的,我很重視他的問題,我要馬上解決。
  
  像有些弟子聽完我的話之後,唯唯諾諾,但是做出來的卻不是那麼回事,因為有的時候,他只聽了一半,所以做得不周全,引生很多麻煩;有的時候,也會錯意思,結果自己聽出許多煩惱,也把煩惱傳給了別人。所以僅僅聽話是不夠的,我們還要全聽、會聽,才能不負所託,把事情做得神似「活」現。
  
  現今是一個有色彩、有聲音的時代,我們不但要用「活」的眼睛、「活」的耳朵接收宇宙萬物的聲音、色彩,也要用「活」的嘴巴製造美麗的色彩,發出動人的聲音。
  
  記得過去有一位同道雖然學養很好,但是因為面無表情,讓人見了索然無味,所以大家在背地裡稱他為「活僵屍」。我當時覺得:人還沒死,先讓肌肉死了,真是太可惜了!所以以此為惕,經常笑臉迎人,因此結了許多善緣。後來我收徒納眾,也一再告誡大家,要做一個「臉上無瞋是供養」的活人。
  
  有一天,一個在殿堂作香燈的弟子向我訴苦:「您老是要我們笑,您可知道,笑久了,嘴角會酸啊!」我回答他:「可見你平常沒有養成笑的習慣,嘴角的肌肉已經死了!」
  
  讓嘴角的「肌肉活過來」,要先從微笑開始!
  
  記得幾年前的一個清晨,我走到半路,一位信徒快步走來,希望能和我合照,只見他一直向樹叢裡的太太招手,高喊「快來和大師合照啊!」「卡緊啊!(台語)」「卡緊啊!」但是太太卻一股勁兒地搖手。我回過頭來,朝著這位太太打趣地說道:「大家都喜歡和我拍照,妳為什麼躲起來呢?」這位太太才面帶羞澀地走出來,回答說:「不好意思啦!我今天沒化妝啊!」我告訴她:「妳對著鏡頭笑就是最好的化妝了!」幾天後,我收到這對夫婦和我合照的相片,我覺得這位太太笑的樣子,好像豔陽下綻放的花朵,真美!
  
  笑,不但是最美的表情,也是最好的溝通橋樑。多年前,我到一間泰國寺院,那裡的小朋友和我語言不通,但他們燦然的笑容將彼此之間的距離拉得好近,彷彿我們是舊識相逢。直到離去,我還覺得依依不捨。西哲說:「如果你笑,世界就會跟著你笑。」如果我們想要擁抱世界,就要學著去做一個會笑的「活」人。
  
  信徒經常找我去排難解紛,我常聽做丈夫的對我說:「太太不愛我了!怎麼辦呢?」我告訴他:「你必定在家裡常常板起面孔,沒有幽默的表情,所以太太不喜歡你。」
  
  也曾聽做太太的和我說:「先生移情別戀了,我好傷心喲!」我勸她:「妳必定在家裡像個木頭人,沒有反應,當然丈夫不能接受。」
  
  世間上有很多人不漂亮,但是很耐看,很有人緣,那是因為他的「肌肉是活的」,四周環境也因他而顯得亮麗耀眼;也有很多人很漂亮,但是不耐看,沒有人緣,那是因為他冷若冰霜,讓人敬而遠之,當然也就失去了美感。所以奉勸天下的師長父母們,教導後輩子弟不要光著重於知識的堆砌,最要緊的,是讓他們先「把肌肉訓練得活起來」。
  
  二十幾年前,佛光山初闢草萊,一切因陋就簡,吃、住的條件都不好,但奇怪得很,許多信徒都喜歡前來朝山拜佛。有一天,我終於發現其中的原因了。一個炎熱的午后,台灣省省議會組團來訪,臨別時,其中一位議員對我說:「謝謝你們的招待,在這裡覺得很親切,很有朝氣,和到別的地方不一樣。」另一位議員馬上接著說:「因為這裡的法師比較有表情。」
  
  人,有了表情,就像甘霖遍灑大地,一切都會「活」過來!
  
  過去在大陸,師長出門作客,我隨侍在旁,都會一邊恭聽,一邊面露微笑,幫忙點頭示意。因為我要讓他們知道:雖然我是一個不起眼的後學,但是,我是一個「活」人,我有靈敏的覺知,我有快速的反應。或許因為如此,師長們都喜歡帶我出去。及至來台,慈航法師、妙果老和尚、智光法師、東初法師等前輩大德也很喜歡找我講話聊天,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我和他們一樣,有哀喜的神情,有豐富的應對,彼此一來一往,所以話題源源不絕,氣氛「活」潑生動。
  
  我很感謝從小父母就教導我「童子應對」,記得第一課是:長輩問話時,晚輩要立即回答。這種訓練養成我主動和人講話、招呼的習慣。有時候連徒孫來了,我都先問他:「吃過飯了嗎?」旁邊的人聽了,往往不以為然地說:「他是後輩,你不要管他!」我總是說:「我嘴巴是『活』的,不能不說話。」
  
  俗語說:「有話不開口,神仙難下手。」孔子也說自己像一口鐘,小叩小響,大叩大響。其實每一個人都有鐘的潛力,但是我們要做一口「活」力充沛的洪鐘,千萬不要做一口死氣沉沉的啞鐘。過去,我有一名弟子,性情溫和,最大的唯一缺點就是不喜歡講話。有一次,他來看我,靜靜地坐在角落裡,半天不說一句話,大家幾乎都忘了他的存在。在他起身即將告退時,我故意用「激將法」告訴他:「你來了不跟我講話,我以後也不要同你講話了。」他一急,囁嚅地答道:「我不知道要講什麼。」我教他先附和響應長老大德的意見,然後再慢慢學習表達自己的意見。他努力地照著我的話去做,幾年之後,變得侃侃而談,整個人也顯得神氣「活」現。
  
  我在上課寫板書時,有時字寫在東邊,有時字寫在西邊;有時字寫得大一點,有時字寫得小一點;有時字寫在上面一點,有時字寫在下面一點;有時字寫橫的,有時字寫直的……,因為我總想到自己是個「活」人,所以要充分地「活」用黑板上各部分的空間。我在講經說法時,經常透過手勢、動作、表情、語氣,來表達圓融的妙諦,因為我感覺到自己是一個「活」人,所以要積極地「活」用身體上各部分的肌肉,將佛法展現出來。
  
  慈惠跟著我到各處弘法,幫我翻譯了四十年的台語。她經常對我說:「我很佩服師父,因為您不論在何時何地,威儀都這麼好。」我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但對於佛門的教育,我由衷感恩敬佩。記得十二歲出家時,常住首先教我佛門行儀,從行住坐臥、吃飯穿衣當中,活靈「活」現地將佛法落實在生「活」當中。後來我經常奉老師之命,去放蒙山施食,我遵守師長的教誨,努力將步伐放得沉穩,將手勢表現得柔軟,我默默地告訴自己:要從「活」的肌肉裡,無聲地表達虔誠的心意、生命的真諦。
  
  每次有焰口法會,我也經常被開牌做老和尚的侍者,雖然在儀式進行中,雙腳不可以移動,眼睛不可以亂視,但是我用耳朵傾聽梵唄音聲,用心來感覺周遭的變化,用手來為老和尚翻經書……,因為我的六根是「活」的,我要「活」絡地運用它們。
  
  平時,我非常喜歡出坡作務、打球跑步,因為我要將肌肉訓練成「活」的,讓自己身強體健;我也樂於為人服務,幫忙跑腿,因為我要將「活」力散發出去,讓大家同感愉悅。我性喜淡泊寧靜,但是在團體人群當中,我一定隨喜隨眾,讓大家感覺到我是一個真正的「活」人,而不是一個「活死人」。惟其如此,師長才肯用我做事,同儕才喜歡和我合作,我才能有更多的機會為佛教、為大眾奉獻心力。
  
  直至今日,我年逾七十,仍南北奔走,洲際弘法,徒眾都勸我要多休息,但我覺得:「活」躍的人生應該是飛揚的,前進的。人,如果不能動,不是身體違和,就是捨報往生。要休息,將來到棺材裡去,就可以永遠休息,何必在「活」著的時候,虛擲光陰呢?  
  童年時,正值抗戰期間,為了躲日本兵,我經常躺在死屍堆裡裝死,身體一動也不敢動,呼吸也暫時停止。此後這種印象一直鮮明地印在腦海裡,因為裝死讓我深切地感受到「活」著的可貴,因此倍加珍惜生命。一九九五年,我因為冠狀動脈阻塞入院開刀,在恢復室裡醒來,第一眼看到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地走著,一種「活著」的幸福感覺油然生起,因為它是動態的,不是死寂的。人生存在世間,也必須將自己動起來。世界上沒有比人能夠「活」動更美好的事情了!
  
  佛陀著衣持缽,乞食經行,走入大眾,真理才得以弘揚開來;觀世音菩薩三十三應身尋聲救苦,眾生才有得度的契機;地藏菩薩「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獄才有光明的希望;玄奘大師千辛萬苦跋涉八百里流沙,西天取經,中國佛教才能夠盛傳不輟……。我們想要「活」出人生的意義來,應該以古聖先賢為榜樣,動眼觀察眾生疾苦,動耳聽聞佛法,動口講說好話,動手多做善事,動腳邁向佛道,動心將方寸裡的寶藏挖掘出來。
  
  出家半世紀以來,從香燈到司水,從知客到佈教,從學生到老師,從幕僚到主管……,我無不戮力以赴;從黑板到電台,從幻燈機到投影機,從電視到電影,從音樂到舞蹈……,都是我佈教的工具;從學校到監獄,從工廠到機關,從農村到都市,從海邊到山頂……,皆有我弘法的足跡;從老人到兒童,從青年到壯年,從婦女到男士,從難民到顯貴……,全是我接引的對象。我覺得人生好充實,好精采!中國人常說:「話不要說盡,要留一點轉圜的空間。」其實,舉凡應世接物均是如此,我們惟有去除我執的框框,不為自他預設立場,能飽能餓,能尊能卑,能進能退,能早能晚……,才能把握當下,「活」用周遭的資源,發揮生命的光與熱。
  
  「活」,不但是精神力、生命力的表現,也是慈悲力、忍耐力的詮釋。所謂「哀莫大於心死」,人有沒有辦法,不但要看你的肌肉是不是「活」的,也要看你的心是不是「活」的!
  
  我一生歷經挫折、打擊,但我從不灰心失意,因為我始終堅信只要自己不死,一定可以「活」出希望來!我擁有千餘名智愚、賢鈍不同的入室弟子,事實證明,只要能啟發眾生本自具有的佛性,敗卒殘兵也都可以訓練成為「活」的!
  
  「活」字印刷的發明、「活」頁簿本的應用,可以將文字隨意排版、裝訂,為人類帶來多少方便;梵剎的飛簷斗栱、教堂的浮雕壁畫,展現宇宙「活」潑的生機,讓人們多麼遐思神往!可見即使小至一沙一石,只要我們具有慧思巧手,也能使它「活」出尊嚴,再創生機。
  
  三十年前,佛光山東側本是一片狹窄的斷崖,我填土整治,植花種樹,氣勢雄偉的「大佛城」於焉成立,承蒙前高雄縣縣長余陳月瑛女士讚美,說它是全縣的地標。兩年前,嘉義大林鎮一處閒置的工地恍如廢墟,我接收過來,重新擘劃,以精緻著稱的「南華管理學院」迅速成辦,打破全國大學教育史的多項記錄。所以,我們不要以一成不變的眼光、墨守成規的態度來看待萬事萬物,會做事的人將事情做「活」了,所以能越做越大;會下棋的人將棋下「活」了,所以能全盤皆贏;會寫文章的人將文字寫「活」了,所以能感動人心;會講演的人將道理講「活」了,所以能引起共鳴。甚至會玩球的選手扭轉劣勢,讓球局從敗部復「活」,所以我們為他喝采叫好;會醫病的大夫妙手回春,讓瀕死病人復「活」,所以我們對他禮敬崇戴。
  
  因此,「活」,非僅指肉體的存活,我們要用慈悲的行為、善巧的語言、靈敏的心意,讓人產生信心,讓人增加歡喜,讓人湧現希望,讓人得到方便,進而立功、立德、立言,讓我們的善行懿舉能永遠活在人們的心裡,讓我們的國家社會能永遠活在安和樂利之中。這一切的一切,都必須先從基本動作──將我們個人的肌肉培養成為「活」的做起!
  
  (佛光卅二年-一九九八年五月)

 

我是佛

 

禪門裡有這麼一段故事:
  
  有一天,信徒問禪師:「什麼是佛?」
  
  禪師十分為難地望著信徒,說道:「這,不可以告訴你,因為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
  
  信徒說:「師父!您的話我怎敢不信!我是很誠懇地來向你問道的。」
  
  禪師點點頭,說道:「好吧!你既然肯相信,我告訴你:你就是佛啊!」
  
  信徒驚疑地大叫:「我是佛,我怎麼不知道呢?」
  
  禪師說:「因為你不敢承擔啊!」
  
  古往今來很多人不敢承認自己是「佛」,像法融禪師不敢坐在寫著「佛」的石頭上,道信禪師因而笑著說:「你還有『這個』在嗎?」慧忠國師有一次喊著:「佛啊!佛啊!」侍者四處張望之後,滿臉狐疑地望著國師,說:「這裡沒有佛,您在叫誰啊?」國師回答:「我就是在叫你啊!你為什麼不敢承擔呢?」
  
  有一次,信徒向我索取一幅字,想要掛在客廳裡作為提醒自己的座右銘,我立刻濡墨展紙,寫著「我是佛」送給他,信徒立刻說:「我怎麼敢當?師父!這一張墨寶我可不敢要!」其實每一個人本來就是「佛」,佛陀在菩提樹下金剛座上悟道的那一刻,就說道:「奇哉!奇哉!大地眾生皆有佛性,只因顛倒妄想不能證得。」顛倒妄想其實也是幻化無自性的,只要我們向上提起「佛」的一念,如霜露般的顛倒妄想自會消融。
  
  回想我這一生受益於「我是佛」這三個字的地方非常之多。記得我初入佛門的時候,想到自己應該做好一個佛教徒的樣子,所以我認真課誦,嚴守淨戒;後來想想這樣還不夠,我應該還要擔當佛陀的使者、佛教的法師,將真理的法音傳播給別人,所以認真研究經教,隨喜說法結緣;後來再過一些時候,我覺得做法師也是不夠的,我應該進一步做菩薩,發菩提心,行菩薩道,所以我要努力行人之所不能行,忍人之所不能忍。有一天,我突然想:「我豈止想做菩薩,為什麼不直下承擔我是佛呢?我應該行佛所行,為佛所為才對啊!」這樣一想,忽然間,心裡就豁然開朗了。
  
  記得四十多年前剛來臺灣的時候,耶教當道,佛教地位低落,佛教徒無論是佈教、出國都備受限制,從大陸播遷來臺的佛教僧侶三天兩頭被人盤查詢問,在這種無奈的情況下,許多同道另謀他路,一些信徒為了尋職的方便及身家的安全,也紛紛轉信他教,我告訴自己:「即使佛陀和我說大家都信耶教了,你也去信耶教吧!但我仍然要說:我是佛,怎麼可以去信耶教呢?」就這樣一句「我是佛」,在當年那種複雜的環境下,我憑著一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冒著被抓坐牢的危險,四處弘法,將正信佛教拓展開來。
  
  不久,香港的大本法師捎了一封信給我,表示想到臺灣弘法,希望我能幫他的忙。那時要拿到一張從香港到臺灣的入境證簡直難如登天,而我一無各種人事關係,二無經濟來源,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下落,怎麼答應他的要求呢?但是想到他曾做過我的老師,而「我是佛」,理應恆順眾生,怎能拒絕別人?於是想盡一切方法,終於滿其所願。從此,我更相信「我是佛」這句話的力量實在是廣大無比。
  
  經云:「是心作佛,是心是佛。」誠乃不虛之言也!佛陀的法力無邊,只要你願意學佛所行,就會產生力量,何況能真正發心成佛作祖呢?所以,我每次主持皈依典禮時,總是問大家:「你們是什麼?」台下的人都不敢作答。我告訴他們:「你們跟著我說:我是佛。」大家起初都很小聲地說:「我是佛。」我說:「太小聲了,不夠力量,你們再大聲一點,說:我是佛。」第二次,大家的聲音果然變得宏亮了。我接著說:「好,既然大家都已經承認自己是佛,那麼你們皈依典禮完畢回家的時候,夫妻就不能吵架,因為佛陀不會吵架;你們以後也不能吸煙,你們有看過佛祖叼著煙斗嗎?……」大家聽了,都會心地笑了起來。因為承認「我是佛」,人人都做得到,然而大家萬萬沒想到,這麼簡單的方法,就可以產生這麼大的力量。
  
  記得我年少時,喜歡蹦跳玩樂,有時候還藉著幾分自以為是的義氣,打架鬧事,但一出家之後,想到「我是佛」,行止怎麼能不莊重呢?所以每當走路的時候,我總是想到佛陀行化時候的威儀,自然目不邪視,肩不擺動;每當站立的時候,我總是想到佛陀頂天立地的聖容,自然收斂下巴,脊骨挺直;每當端坐的時候,我也總是想到佛陀各種端正的坐姿,自然就會正襟危坐;每當睡覺的時候,我總是想到佛陀吉祥臥的樣子,自然就會安詳入眠。許多人說我無論何時何地威儀都很好。我在心中暗暗想著:「我是佛,威儀怎能不好呢?」
  
  不但行住坐臥如此,我的日常生活也因為「我是佛」這句話而有很大的轉變。每當沉思的時候,我想到是佛在沉思,一切的邪念妄想就會一排而空;每當自處的時候,我想到是佛在自處,所有的語默動靜都會導向正道。儒家所謂「不欺暗室」的工夫,用一念「我是佛」的想法就能夠辦得到。日常的穿衣吃飯也莫不如此,一旦想到是「佛」在穿衣服,無論在人前人後,我都能夠保持威儀庠序;一旦想到是「佛」在吃飯,每一頓飯我都可以吃得安心,吃得自在。古德說:「五觀若明金易化,三心未了水難消。」過去在叢林裡,吃得都是沾滿鳥糞的豆腐渣、爬滿蛆蟲的蘿蔔乾,但是我卻從來沒有生過病,我想這是因為我是用佛心來吃飯的緣故吧!
  
  心中常存「我是佛」三個字,在待人處事上也可以產生很大的提示作用。每當和別人說話的時候,我想到是佛在說話,所以我要講慈悲的愛語,要講方便的智語;每當向大眾開示的時候,我想到是佛在開示,所以我要觀機逗教,處眾無畏;每當教誨頑劣的徒眾時,我想到是佛在教誨,所以我要循循善誘,耐煩開導;每當面對怯弱的眾生時,我想到是佛在面對他們,所以我要易地而處,給他們信心,給他們希望,雖然我還是一個凡夫,與「佛」的境界距離很遠,但因為心心念念都是「佛」,我彷彿蒙獲佛陀的加被,也彷彿得到了佛陀的力用。《法華經》云:「一稱南無佛,皆共成佛道。」誠信然也。
  
  古德說:「取法乎上,不中,亦不遠矣!」小時候的作文課,老師要我們寫「我的志願」;及至長大,每一個人都有每一個人的職業。但,不管你是士、農、工、商也好,不管你是教、科、文、醫也罷,我們的自性是「佛」。如何激發我們自性佛的潛能來提昇工作的品質,造福社會呢?如何善用我們自性佛的功用來發揮一己的力量,奉獻人群呢?我們必須要在心中建立一個觀念:「我是佛!」數年前,榮民總醫院的張燕大夫為我作完心臟動脈繞道手術之後,常常到病房來和我討論佛理。有一天,他和我說:「大師!其實是您在為我『開心』,過去我每天只能做一個病人的手術,現在我每天可以做二個病人的手術。」因為張醫師開發了自己的「佛」心,所以能早能晚,能忙能閑,因此我們只要時時肯定自己──「我是佛」,當然可以無所不能。
  
  記得我初發慈悲心的時候,只想到盡量地為別人著想,卻經常感覺力有未逮,但是後來心中存有一念「我是佛」之後,即使一隻小螞蟻,我不但不敢踏死,還要想辦法將牠送到安全的地方,因為我覺得這是「佛」應該有的行為。一隻蚊子來咬我的時候,我不再像過去一樣舉起手往癢的地方拍去,因為我想到:「我是佛。我這一點點犧牲,不能用牠珍貴的生命來補償。佛陀在因地修行時,尚且割肉餵鷹,捨身飼虎,我何人也?我也是『佛』啊!難道連這一點點修養都沒有嗎?」就這樣,我的慈悲心才感覺到一點一點地有了進步。
  
  我在修忍耐的時候,最早忍饑、忍寒、忍熱、忍苦、忍痛……,都還算容易,但是忍氣就很困難,常常因為忍不住一口氣,和別人發生衝突,事後懊悔不已,但是後來心中起了一念:「我是佛,我能起瞋心嗎?我能起無明火嗎?」忍耐的力量油然而生。漸漸地,我體會到「面上無瞋是供養,口中無瞋出妙香,心中無瞋無價寶,不斷不滅是真常」這句話的妙意實在是無窮無盡。
  
  一生之中,曾經好幾次遇到蠻不講理的人口出惡言,存心尋釁;也曾經遇到幾次有人欲加害於我,我念佛靜坐,安之若素,不知消弭了多少紛爭,事後有人說我默然擯置、閉目端坐的樣子,讓大家不得不敬而畏之。其實,這是因為我心中常念「我是佛」,是佛的威德加被,光照四方有以致之啊!
  
  從出家到弘法,一甲子以上的歲月中,不知受過多少傷害、多少冤枉。起初,我心中也會不平:「我是如此地為人著想,如此地潔身自愛,為什麼會得到受傷害的後果?」但是後來想到「我是佛」,佛陀不也曾受過多少誣蔑,像戰遮女的惡計、提婆達多的陷害、善覺王的問難,以及許多人隨他出家造成的誤解謠言等等,但是這所有的一切,反而更彰顯佛陀光風霽月般的品格。於是我學習佛陀坦然的態度,面對一波又一波的譏毀,走過人生的風風雨雨,多少年後,終於如曉日般破雲而出。
  
  既然「我是佛」,十方諸佛都成為我的典範,所以我追隨佛陀行化人間的腳步,將佛教的種子散播到世界五大洲;我學習藥師琉璃光如來療治眾生疾病的精神,設立雲水醫院等設施,將愛心擴及醫療,帶到全省各個偏遠的角落,讓佛陀的慈悲遍滿人間;我效法阿彌陀佛接引眾生的方便,在全球各地建設美輪美奐的道場、美術館、茶坊、書坊……,讓佛陀的光明普照大地;我發揚當來下生彌勒佛給人歡喜的理念,設立養老育幼、文化教育種種設施,讓佛陀的歡喜長存於世。
  
  我不但自己得到「佛」的受用,我也鼓勵弟子們直下承擔,從寺院中走出來,從佛殿中走出來,到大街小巷,到高樓大廈,到機關行號,到山巔海濱,到工廠學校度化眾生,甚至我在世界各地組織佛光會,讓在家信眾從弟子做到講師,讓佛陀的法音得以處處宣流,讓生佛平等的思想得以落實人間。
  
  所以,當有人問我:信仰佛教會不會得到佛陀的感應時,我總是告訴他們:「人間到處都有感應,例如:喝水可以止渴,吃飯可以飽腹,按下電鈕開關,電就來了……,這些都是日常生活的感應,你能夠肯定自己是佛,依照佛陀的教法去做,怎麼不會得到佛陀的感應呢?」如果你懂得其中的道理,學習佛的歡喜,你不但擁有了佛陀的歡喜,而且也成為一個「歡喜佛」;你學習佛陀的自在,你不但擁有了佛陀的自在,而且也成為一個「自在佛」;甚至你一整天都在實踐佛陀的慈悲喜捨,你當下就是「慈悲喜捨佛」了。如果你每天都在奉行佛陀的真理,你還怕得不到佛陀的消息嗎?
  
  過去,一個學者問真觀禪師:「佛經裡面說:『情與無情,同圓種智。』這意思就是花草樹木都能成佛。請問禪師:花草樹木真的都能成佛嗎?」
  
  真觀禪師回答道:「你掛念花草樹木能不能成佛,對你有什麼益處?你為什麼不關心自己能不能成佛呢?」
  
  大地山河都是從我們自性中流露出來,一旦承認自己是佛了,花草樹木怎能不成佛呢?蘇東坡的一首詩偈說得很明白:「溪聲盡是廣長舌,山色無非清淨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世界周遭無不是佛陀示現說法,我們趕緊去領悟、傳播都來不及了,那裡有時間去煩惱無明、閉關自了呢?
  
  佛光山從早期大悲殿裡面的幾千尊佛像,到大雄寶殿的一萬四千八百尊佛像,甚至到大佛城接引大佛周遭四百八十尊與人等高的阿彌陀佛像……,目的無非是希望大家在瞻仰佛陀的聖容時,激發心中本自具有的佛性,但愚人不明個中原因,反而稱怪,還批評說:「佛光山的佛像都是水泥做的,是水泥文化。」我聽了十分訝異,為什麼我們多年來都只看到佛,沒有看到水泥;而他千里迢迢遠道而來,只看到水泥,沒有看到佛呢?這基本的關鍵在於心中有沒有「佛」的關係。
  
  也有人問:佛光山為什麼不請藝術家雕刻佛像?我回答他:「我要用『佛心』雕刻的佛像。」記得過去一個藝術家拿了一尊佛像來,美則美矣,但斷臂缺手,令人一見不無遺憾之感,他告訴我:「這就是藝術。」我覺得藝術家或能容許殘缺之美,但信仰是圓滿的、莊嚴的,尤其佛陀的三十二相八十種好,在我心目中已經成為一種神聖的象徵,完美的典範,是怎樣也不能動搖的!古時候的人要雕刻一尊佛像,或者要畫一幅佛像的時候,都有所謂「一刀三禮」、「一筆三禮」的儀式,經云:「佛道在恭敬中求。」心中有佛,才能塑造出圓滿莊嚴的佛像。
  
  過去棲霞山的「千佛嶺」,傳說是由父、子、孫三代相繼雕刻而成,第三代的雕刻師雕到最後,再怎麼數都是九百九十九尊佛像。再雕,再數,也是九百九十九尊佛像。如是數次之後,他心中動了一念:「我就是佛啊!」於是把自己嵌在石壁上,成為第一千尊佛。姑且不論這個故事的虛實,但它觸動了我的心靈深處,讓我感動,久久不已。
  
  「我是佛」,多麼美的境界啊!
  
  記得有一次我應邀在電視上受訪,主持人李濤先生在節目最後幾分鐘,要我用一句話來告訴電視機前面的觀眾如何改善社會亂象,我說道:「心中有佛。」事後,許多人告訴我:「這句話言簡義賅,太好了!」
  
  的確,如果一個人「心中有佛」,眼裡看到的必定都是佛的世界,耳朵聽到的必定都是佛的音聲,鼻中嗅到的必定都是佛的氣息,口裡所說的必定都是佛的語言,身體所做的事必定都是佛的事情,如果人人如此,這就是一個佛的世界,家庭怎能不幸福安樂呢?治安怎能不安全良好呢?國家怎能不富強康樂呢?
  
  所以,讓我們每一個人從今天開始,都自我期許「我是佛」吧!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二月)

 

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

 

一九四六年七月,太虛大師主持中國佛教會會務人員講習會,我有幸參加,大師在會中慷慨激昂地說道:「我們要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這句話給我很大的震撼。
  
  回想我剛出家的時候,長老法師們常和我說:「你要好好修行,趕緊去了生脫死啊!」當時我才十二歲,在佛學院裡讀書,他們的話雖然聽來語重心長,卻在我方寸中起了一個很大的問號:「為什麼不鼓勵我多聞薰習,將來弘法利生,反而要我趕快了生脫死呢?」後來,我在課餘時充當知賓,遇到一些信徒來到佛門,經常說:「三界如火宅,娑婆如苦海,我要趕快脫離啊!」我更覺得納悶:「人間的責任都還沒有完成,卻急著要去脫離,這樣的人生觀不是很奇怪嗎?」如今聽太虛大師一席話,令我心開意解,我體會到:「佛陀出生在人間,修行在人間,成道在人間,說法在人間,他的一生正是人間佛教性格的體現;佛陀說法四十九年,講經三百餘會,不是對神仙、鬼怪說的,也不是對地獄、傍生說的,佛法主要還是以『人』為對象,所以它的本身就具備了人間佛教的性格。所以,人間佛教不是太虛大師的創說,而是佛陀的本懷;人間佛教也不是標新立異,而是復興佛法的根本。我們忝為佛子,想要紹隆佛種,光大聖教,就應該先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
  
  數年之後,我來到臺灣,目睹佛教的沒落,更覺得唯有太虛大師那句「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才足以振衰起弊,挽救頹勢,這時,經典中勝鬘夫人宮廷設學,教導幼童的耐心;大愛道比丘尼諄諄善誘,教化婦女的慈悲;馬鳴菩薩披上白氈,奏曲度眾的方便;道安大師四處講學,接引青年的智慧;法照大師發明五會念佛,度化朝野的善巧……,一一浮現在我腦海裡。我以先賢作為榜樣,「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率先成立了星期學校、學生會、青年會、讀書會、念佛會、婦女法座會、佛教歌詠隊……,在教學時,儘量以深入淺出的方式及例子,讓大家了解佛法就在我們的生活裡。就這樣,在四十多年前,耶穌教傳教席捲臺灣,政府的戒嚴令雷厲風行,佛教活動事事皆要報備,卻還遭到取締連連的情況下,佛法依然如苦海的燈塔佇立在臺灣各個角落。近十年來,甚至軍警人士也手戴念珠,口稱佛號,許多人說我是臺灣佛教興盛的帶動者,我不敢居功,還有很多大德的努力,啟發了人人心中本自具有的佛性,才有今日的成果。
  
  記得有一次,煮雲法師到南方澳去佈教,呼籲那裡的漁民要放棄媽祖信仰,轉而皈投佛教,結果引起當地居民的抗議,他們說:「這麼多年來,我們都說自己是佛教徒,但佛教卻沒有一個法師來為我們說法開示,都是媽祖在護佑著我們,現在你一來,憑什麼就要我們放棄對媽祖的信仰呢?」當我得知此事時,心中頓覺慚愧無比:身為佛弟子的我們沒有到各處去弘法佈教,化導眾生,辜負了佛陀美好的教義。另一方面,我更深深感到:無論是那一種信仰,都必須能幫助人們處理生活上的問題,才足以感召大家自動來歸。
  
  佛教其實有很多法門都可以為世人解除疑難,只可惜許多佛教徒不但沒有好好應用,反而以訛傳訛,誤導了大家,例如:稱夫妻為冤家,說兒女是討債鬼,視功名富貴如浮雲,責怪男女情愛是業障,還有鼓勵大家要遺世獨居,了生脫死等等。試問:這樣的佛教如何對社會有所貢獻,如何能夠得到大眾的支持呢?回想佛世時,佛陀時而在皇宮官邸和國王大臣說法;時而到鄉村陋巷托缽,化導布衣百姓,為的是將佛法的喜悅傳播給大家,為什麼後世的佛子卻要違背佛陀普濟社會的人間性格,將自己與人間大眾孤立起來呢?佛陀告誡玉耶女要孝養公婆,敬順丈夫;告訴善生如何支配收入,如何事上待下;教育阿闍世王富國利民,安居樂業之道;勸導波斯匿王多食淡味,強健體魄之法……。佛陀以其平易可親的人間性格,解決大眾現前的問題,因此所到之處,人人匍匐欣仰,為什麼後來的佛教徒卻自私自利,反其道而行呢?此外,佛陀並不因為自己已經證悟宇宙真理而排斥其他的神祇,相反地,佛陀給予諸多禮遇,不僅讓天龍八部作佛教的護法,而且讓他們站在身邊,一起聽聞真理。這種包容異己,自他互易的心量,將「人間佛教的性格」發揚到極致,我們又學到了多少呢?
  
  念及佛陀的「人間佛教性格」,我覺得自己有責任身先力行,以扭轉誤導的觀念。所以,除了更加精進地邁開腳步,走遍世界各個角落,發揚佛陀示教利喜的本懷之外,舉凡信徒有了家庭糾紛、人際不和,只要找到我,我都本著佛陀平等和諧的原則排難解紛,總要讓大家都能皆大歡喜,才覺得善盡己責。信徒生兒育女,我為他們提取名字;信徒子女結婚,我也為他們主持婚禮。新年到來,我為信徒們寫春聯;信徒們家有喪事,我也前往助念。甚至我還應信徒的請求,為他們教育子女,為他們排難解紛。我不但常常在開示時,鼓勵信徒求取淨財,奉獻社會;我也常常在說法時,告訴大家群我和諧之道,家庭美滿之道。我不但經常應邀主持佛化婚禮,我也在各地提倡佛化成年禮、佛化壽禮、佛化喪禮。議會開庭之日,請我主持灑淨,我欣然前往;公司股票上市,邀我為其開示,我也樂於赴會。我不但在工廠、公司、大廈、水庫的動土、落成典禮中主持灑淨儀式,讓佛陀的法水潤澤各行各業,我也抽空作「家庭普照」,讓佛陀的光明照亮每個家庭成員。
  
  多年以來在各地雲遊弘法,我深深體會到:人間所有的問題,佛教都有辦法解決,佛教徒應該當仁不讓,主動擔負起淨化社會的責任,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先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前年,我赴馬來西亞弘法時,告訴當時擔任馬來西亞佛光協會的秘書長陳瑞萊居士:「妳能熱心從事公益活動固然很好,但是也要注重家庭生活,因為在一個家庭裡,先生需要太太的關懷,兒女需要母親的照顧,佣人需要女主人的鼓勵。」她的丈夫梁偉強先生在一旁聽了,高興得一再鼓掌,此後對於佛光會更加護持。去年,我再度應邀到馬來西亞作了九場的演講,承蒙那裡的林良實等多位部長的護持,不但每場必到,而且緊緊地跟著我,最難得的是,他們雖然都不是佛教徒,但是在皈依典禮時,都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和大家一起合掌稱念三寶。在主持點燈儀式,誦念祈願祝禱的時候,我突然心有所感,脫口而出:「希望在座的佛教徒們將心靈的燈光獻給佛陀,在座的耶穌徒們將心靈的燈光獻給上帝,在座的回教徒們將心靈的燈光獻給阿拉……。」事後,許多人十分訝異於我的開明,他們說:「從來沒有一位佛教法師敢公開教人去尊奉其他宗教的神明!」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北港天后宮想要參加中國佛教會,但不獲准許,我建議主事者應當慎重考慮,因為中國人向來拜媽祖的、拜城隍的,甚至信奉一貫道的,都稱自己是佛教徒,可見他們都將佛陀視為是最高的信仰,佛教應該攝受他們,為他們定位。像過去拜火教的優樓頻螺迦葉、那提迦葉、伽耶迦葉,信奉懷疑論的舍利弗、目犍連,率領眾弟子們皈投佛陀之後,佛教馬上就多了一千兩百五十位生力軍,他們在佛法弘傳初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佛陀教舍利弗、目犍連必須尊重他們過去的外道老師刪闍耶毗多羅尼子,教師子將軍應繼續奉養他以前的外道老師,凡此不但無礙於佛教的發展,反而更讓人敬佩佛陀的通情達理,這不正是「人間佛教性格」最好的寫照嗎?
  
  在中國,蘇東坡、柳宗元、白居易、王維、謝靈運、岳武穆、鄭成功、梁啟超、章炳麟、蔣維喬、丁福保、楊仁山等,雖然都是飽讀詩書的儒者與武將,但由於他們對佛法的尊重,佛教界一直和他們保持友好的往來。他們讚美佛教,護持佛法的詩偈、文稿,膾炙人口,不但有助於佛教的發展,即使在今天,我們仍能從字裡行間看出佛法的廣博涵容及當時佛教的活躍狀況。因此,有容乃大不正是「人間佛教性格」的體現嗎?
  
  所以,我不但在回教國家的馬來西亞鼓勵一個人可以擁有兩個信仰,在耶教國家的美國、澳洲,我也允許當地人士可以不放棄原來的信仰,而又皈依佛教。我相信慈悲偉大的佛陀一定能夠了解我的心意,懂得這種方便。近幾年來,前往佛光山歐美紐澳各道場請益佛法的當地人士越來越多,我也設法改善這些地方的學佛環境,例如:規定誦經要用英語,集會場合以英語為主,安裝同步翻譯設備,提供翻譯人員服務等等。
  
  在西來寺的一次講習會中,我告訴大家:「以後美國人參加法會、課誦,不一定要跪拜,可以另外找個教室,設置一些桌椅讓他們坐著誦經。」沒想到話語甫畢,在座的美國人,尤其是年輕的一代,都歡呼叫好。下課之後,有人問我:「這樣的作法是否會有不良的影響?」我回答他:「不會的,一旦他們有了信仰的感情,就會自動地對諸佛菩薩五體投地。」
  
  記得三十多年前,我剛到高雄時,建了一個壽山寺,最初許多白領階級人士慕名而來,但只肯上香,不肯跪拜,我就將沙發椅搬到大雄寶殿去,邀請他們坐著誦經。此後,前來參加法會的人日益增多,一些原來不肯跪拜的人,後來不但每天都準時參加早晚課,行禮如儀,而且成為忠實的信徒。經云:「欲令入佛智,先以欲鉤牽。」佛教四攝法門裡的同事、利行,四無量心裡的慈、悲、喜、捨,無非都是「人間佛教性格」的具體延伸,都是自利利他的無上法寶。
  
  多年以前,我遠赴東瀛訪問,一位日本大學的校長和我說:「你們中國佛教常說要親善交流,其實你們心裡看不起我們日本,覺得我們日本和尚娶妻食肉;但日本和尚學歷高,會講經說法,也不一定看得起中國的出家人。此外,北傳佛教看不起南傳佛教,覺得他們是小乘行人;但南傳佛教也看不起北傳佛教,覺得北傳佛教的人沒有嚴守聲聞律儀。在佛教界,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怎麼團結得起來呢?其實每一個地方佛教的發展型態都有它獨特的社會背景啊!」對於這番話,我深有所感。佛經中描述淨光莊嚴國的淨華宿王佛再三囑咐妙音菩薩到娑婆世界晉謁釋迦牟尼佛時,看到土地穢惡,人身卑小,仍心存恭敬;眾香佛國的香積如來甚至命彼國菩薩來到娑婆國土時,必須收攝身上的香氣,捨去端嚴的身形,以免此土眾生心生羞恥,自慚形穢。可見十方諸佛都十分尊重各個地方的特性及不同眾生的根器。所以,我在世界各國推展國際佛教,也效法諸佛菩薩的「人間性格」,倡導佛教應該本土化,尤其在歐美國家,我鼓勵學佛不一定要剃頭出家,在家人只要有能力,一樣也可以領眾薰修。後來我更為全球的在家信眾組織國際佛光會,成立檀講師制度,讓他們也有機會發揮所長,從弟子升級為講師,升級為領導。
  
  佛陀在證悟時說道:「奇哉!奇哉!大地眾生皆有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顛倒,不能證得。」這句「眾生平等」的宣言,為黑暗的世間帶來無限的光明。可嘆古今能真正實踐「平等」教義者能有幾人?多少年來,由於佛教徒墨守成規,以致於佛教的發展也受到了限制。
  
  過去曾有一位比丘,語帶氣憤地問我:「為什麼比丘尼都不實踐八敬法向比丘跪拜呢?」一位比丘尼事後聞言,立即向我反駁:「跪拜是出自心中的誠意,那位比丘在佛教有什麼樣的功德建樹值得我們向他跪拜呢?」的確,「八敬法」在制定的時候有其時代背景,時至今日,比丘尼的學歷、能力都不在比丘之下,大家應該論功行事。法華會上,八歲龍女成佛,身為七佛之師的文殊師利菩薩還要向她禮拜;維摩丈室中,美麗天女藉著散花演說大乘佛法,已證四果的舍利弗尊者也要對她恭敬讚歎。遙想當年大乘佛教能夠在印度蓬勃發展,不正因為它符合了「人間性格」嗎?
  
  記得四十多年前,我剛到臺灣的時候,見到比丘尼們一輩子在寺院裡清理灑掃,在家女性也總是躲在道場的廚房裡燒煮炊爨,心中頗不以為然。後來我訓練佛教婦女們從事各種佛教事業,發覺女眾具有耐煩細心的特質,做起事來絲毫不讓鬚眉。所以,初建佛光山的時候,我就喊出「四眾共有,僧信平等」的口號,我不但設立佛學院,讓有心學佛的男、女二眾都能入學就讀,而且訂出規章制度,讓比丘、比丘尼們都享有同等權利義務,讓在家、出家的弟子們都有加入僧團,參與寺務的機會。
  
  過去曾經有一位同道譏稱我為「女性工作大隊的隊長」,幸好今日女眾弟子們都很爭氣,例如:被海內外佛教界、學術界交相讚譽的《佛光大辭典》,就是由佛光山的一群比丘尼所編輯而成的,而目前海內外的滴水坊也是由佛光山一群在家師姑相繼成立的。曾經有人說我太過保護在家眾的結果,將使白衣上座的末法時代加速來臨。但直至今日,我覺得四眾和諧,佛教興隆,並不讓古德專美於前。尤其近十年來,佛光山及佛光會由海內各地遍布到世界五大洲,由純粹中國人的僧團、教團發展到外籍人士的加入,這種迅速的成長過程豈是偶然?若非千千萬萬的弟子們都能秉持「人間佛教的性格」,實踐佛陀的平等教義,何以致此?
  
  過去每次聽到佛教徒勸人:「你要趕快念佛,發願往生西方極樂淨土。」我就在想:「為什麼要立願往生他方淨土,而不發心在人間建設淨土呢?」所謂「身安則道隆」,經典中所描述的淨土內容,如地平廣正、水鳥說法、亭臺樓閣,衣食無缺等等,無非都是依照人們的欲望而建立的方便,可見淨土佛國的十方諸佛都具足了「人間佛教的性格」。因此,我在創建佛光山之後,就陸續建立育幼院、幼稚園、診所、萬壽園、中學、大學、研究所,並且成立文化、教育、慈善事業,希望人的一生,無論是生老病死,乃至讀書就業,都能在人間得到善美的完成,得到淨化的解脫。
  
  記得從前家師志開上人每回寫信代我向母親報平安時,總是稱母親為「親家母」,直至今日,仍令我難以忘懷。有感於此,我不但對弟子們的父母優待禮遇,而且每年舉辦親屬會,邀請大家的父母歡聚一堂;同時對佛門有功的居士大德,我也給予安居奉養。我衷心希望大家都能肯定佛光山「人間佛教的性格」,並且和我們一起攜手共建人間淨土。
  
  如今,全中國的人民對「人間佛教」都充滿了渴仰之心。記得一九八九年,我訪問中國大陸時,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老緊緊地握著我的雙手,說道:「讓我們共同推動人間佛教吧!」後來他還公開發表了人間佛教的五項特性:一、群眾性:有廣大的信徒;二、長期性:佛教不會是一時一刻,而是長遠為大家所接受;三、國際性;四、民族性;五、複雜性,亦即融和性。最近,烏克蘭的新聞學博士斯大涅徹涅擴(VLADIMIR STADNICHENKO)先生來訪,他也說:「雖然我信奉東正教,但是對於佛光山的人間佛教嚮往已久。」可見人間佛教的性格已成為全球人類未來幸福的指標。
  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就是在建立美好的人間淨土;建立人間佛教的性格,就是在建立佛化的清淨生活。希望我們每位佛教徒都先從自己開始,建立起人間佛教的性格!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三月)

 

不要錯失良機

 

 一九五三年,我常在宜蘭弘法,後來創設了一個幼稚園,那時有七、八位年輕小姐擔任老師。我見他們很有學習性,便省吃儉用,湊出一筆經費,作為車資,經常送她們到台北、板橋接受幼教師資的講習。她們每每在即將出發之前,一再問我:「師父!我們真的要去嗎?我們走了,誰來教幼稚園呢?」我回答她們:「我也會帶幼稚園,妳們快去吧!不要錯失良機!」她們學成回來之後,繼續擔任教職,將幼稚園辦得比以前更有聲有色,學生人數竟達五百餘人之多,在當時可說是全國之冠。後來她們陸續隨我出家,其中就有現在的慈嘉、慈容、慈惠。
  
  十多年後,在佛光山草創初期,正是財務最拮据的時候,我又陸續送慈惠、慈嘉、慈怡、慈莊、慈容等人去日本留學。她們甚至在臨上飛機時,頻頻問我:「師父!我們一個個走了,您一個人怎麼能料理開山那麼多事情呢?」我依然以平靜的口氣回答她們:「我一個人就可以了,妳們不要猶豫遲疑,錯失了良機!」她們畢業歸國之後,幫我辦理各種文教事業,佛光山因此而奠定了厚實的基礎。
  
  後來,我又送了一些徒眾繼續到世界各國去深造,但也有一些沒有條件留學的弟子,自己前來要求留學,我回答他們:「你們留在山上好好學習行政、法務,不要錯失良機!」一些弟子聽從我的勸告,繼續留在佛光山多方參與,現在都已是住持一方,「良機」無限,他們都很感謝我當年的苦心;一些弟子一意孤行,後來學無所成,悔不當初,才知道自己沒有條件,即使爭取到機會,也不是「良機」。所以,什麼是「良機」?我覺得:有未來性,能利己利人的機會,才是「良機」。回想我並無聰明才智,境遇也不是很好,但是仍能為佛教創出一番天地,「沒有錯失良機」正是重要因素之一。
  
  即以讀書深造為例,過去我還在焦山佛學院念書的時候,曾有機會可以進國立師範學院念書,但師父卻以苛責的語言回絕了我,而送我的師弟今慈去念大學。後來師弟還俗,我才恍然大悟,偉大的師父嚴厲地罵我,是故意用一種激烈的方式,讓我「不要錯失良機」。
  
  來到台灣之後,我遇到曾在天寧佛學院擔任教務主任的圓明法師,一九五一年,他獲得中國佛教會的獎學金赴日留學,大家對他寄予厚望,只可惜他也像許多到日本留學的中國年輕比丘一樣,滯留當地,後來聽說在大學教書,兼開補習班,將會終此一生。記得當時的我居無定所,一文不名,既沒有圓明法師這麼好的機緣,也沒有同門師兄弟得以依靠,但憑一股愛教熱忱,在各處弘法佈教,卻因此結下許多法緣,開拓日後廣大的人生。所以,機會來了,不見得好,如果一念之差,隨波逐流,反而「錯失其他真正的良機」;沒有機會,卻能腳踏實地的做好自己的本份,就是一種潛在的「良機」。
  
  四十年前,因為我經常為了護持正法、釐清佛教的原則,而在報章雜誌上掃除邪見;又寫了一本《釋迦牟尼佛傳》,引起日本大正大學的注意,一九五七年寄給我一紙博士班入學通知單,希望我前往就讀。當時我想:這個機會實在太好了,我要努力讀書,將來學成歸國,服務大眾,好為中國比丘爭一口氣,讓大家知道不是每一個人到了日本就會變節還俗。既而又想:「我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在台灣這片佛教沙漠之中開闢了一些綠洲,如果我去了日本,有誰能繼續我的願心,將菩提種子遍撒台灣各個角落呢?」正在猶豫的時候,高雄萬隆醬園的朱殿元居士得知這個消息,焦急地跑來問我:「你已經是我們的師父了,為什麼還要去日本當學生呢?」我突然醒悟:「此時此刻,我何必為了博士虛名爭一口氣遠赴東瀛呢?我留在台灣好好耕耘這一片淨土,如果能讓佛教擁有光明的前途,就足以證明比博士學位更為重要!」後來事實證明:我雖然失去了深造的機會,但是我並「沒有錯失良機」。在此二十年後,美國東方大學頒給我榮譽哲學博士學位。這麼多年來,我看盡世事起伏,往往發現:人,之所以會「錯失良機」,大多在於私心自蔽,以致自他受害。原來所謂「良機」,是要自他歡喜,彼此有益,公私兩利才可。
  
  像太虛大師因為在中日戰爭期間曾經組團到國外宣揚國威,揭穿日本對我國的侵略宣傳,獲得英、美、錫、緬等國的支持,使得八年抗戰終於勝利成功,所以無論在朝在野,聲望都很高,這本來是振興佛教的「良機」,但由於佛教守舊派的僧伽不肯合作,以致功敗垂成,令人扼腕。記得當時我等一批僧青年為了響應他的號召,曾在南京組織佛教青年會,準備如火如荼,有一番作為,可惜後來因為會內有人搗蛋而使會務告終,就這樣丟失了「良機」,當時我的心中真是悲憤填膺,但又徒呼奈何!
  
  一九四九年,來到台灣,在佛教地位低落的當時,曾遭遇一段困厄的時期,但我並不氣餒,依然為弘揚佛法而奔走,或救濟風災、震災,或到監獄講經說教,或到鄉間海邊弘法,或編印發行雜誌,或許是因為如此,得到多位教界前輩的垂愛,給予我發展的機會,只可惜因緣不具,仍然不能圓滿所願。像慈航法師曾介紹我到嘉義天龍寺去當住持,儘管老住持能之法師已然承諾,但由於沒有得到寺內全部委員的同意,所以我默然不敢承受;一善堂的負責人吳隨居士也想將堂務交給我接管,然而他的親族很多,意見不一,所以我婉拒了他的美意;紐約大乘寺的主事者應金玉堂有意將道場交給我,並承諾我辦移民二十人前往美國,也聽說他家人有意見,因此我沒有動身前往接任。許多人說:「你好傻!既然住持人都同意了,你何必管那些閒話,而白白浪費弘法利生的機會呢?」我告訴他們:「機會如果是勉強成事,而非眾緣和合,就不是『良機』,寧可失去的好。」當時心想:「慚愧自己無福無德,惟願效法前輩給人因緣的精神,並且設法讓大家皆大歡喜,使之成為別人的良機。」或許是因為事先設想周到,我推薦同道至各處住持道場,例如我推薦月基法師到高雄佛教堂、成一法師主持頭城念佛會、真華法師主持羅東念佛會、煮雲法師到虎尾念佛會,都能一一成功,眼看佛法傳播日廣,心中好不歡喜,深深感到:「良機」不一定要自己擁有,同道們遍布各地弘法,促使佛教興隆,不但大眾受益,身為佛教徒的我們也都可以跟著沾光,不是很好嗎?一向以來,我本著這種為大家製造「良機」的理念立身行事,結果無心插柳柳成蔭,不知為自己創造了多少「良機」。
  
  想當初沒有人願意留在宜蘭弘法,因為大家都覺得這裡地方偏僻,設施落後,並非「良機」,而我卻能在此地一待數十餘年,將蘭陽佛教帶動起來,使蘭陽弟子遍布全省,甚至全世界,最主要是因為我只想到要為宜蘭人創造「良機」,並沒有想到自己的尊榮利益。  
  開闢佛光山亦然,那時曾有人勸我:「這片山林地質不佳,風水又不好,難怪沒有人要,尤其高屏溪就在山的前面流過,將來錢財全部都會流走。」我告訴他:「我覺得溪水流過去很好,這代表法水永長流。」等到我力排眾議,將佛光山建好了,卻又聽到別人說:「你真會看風水,揀到一個『良機』,我今天繞山走了一圈,發現整個佛光山是蘭花瓣的形狀,好一塊福地啊!」其實我那裡懂得什麼風水,當初來此,既是為了找一片便宜的山林可以建寺辦學,也是因為看中它在鄉下,可以讓我避免許多無謂的應酬,而能專心一意為佛教培養人才,創造更多發展的「良機」。結果,我真的「沒有錯失良機」!可見「良機」處處有,地理風水也是唯心所造啊!
  
  一九七一年,中美斷交,台灣退出聯合國之際,佛光山上正大興土木,興建朝山會館,由於必須移山填溝,所以花費甚鉅,雖然建築商特別通融,答應我的請求,讓佛光山賒欠鋼筋水泥款,但是那段日子還是十分難捱。當時有人告訴我,時局不好,很多人都在打算移民,勸我也不要再進行了。我回答他:「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建朝山會館,是因為看到信徒每次來山,連食宿的地方都沒有,並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沒想到朝山會館建好之後,給予信徒莫大的方便,來山的人因而越來越多,我用佛法接引他們,奠定了佛光山的發展基礎,至今想到此事,還很自豪從頭到尾都「沒有錯失良機」。
  
  美國弘法之初更是困難重重。記得慈莊、依航才到洛杉磯籌備建寺不久,就飽受民眾嚴重抗議,加上當地美國人不了解正信佛教,而一些異教徒又故意從旁毀謗。從台灣前往美國探親的信徒們,回來之後,向我描述當地情況直可以「風聲鶴唳」四個字來形容,雖說知徒莫若師,我相信弟子們一定能夠完成使命,但我還是打電話告訴他們:「只要抱定奉獻的心意,和大眾結緣,就是『良機』,不要錯失了!」十多年寒暑過去了,她們以無比的誠意及耐心與當地人士不斷地溝通交流,提供服務,果然不負眾望,最後附近的居民竟然全力支持西來寺的建設。一九八八年落成之日,嘉賓雲集,有一位記者問我:「西來寺能為美國帶來什麼?」我告訴他:「西來寺不但開放給僧信二眾作為禮佛淨修的場所,也提供各界及社區人士舉辦有意義的活動,我們希望以熱忱的服務,用佛法的文化為大家帶來各種『良機』。」
  
  真的,我在各地弘法度眾所抱持的就是這種給人「良機」的心情,也因此有難不覺難,有苦不覺苦。像香港過去有些人基於對賭博賽馬的迷信,見到出家人非常排斥,許多外地法師不敢久留,但我仍派依如到那裡,親近當地長老大德,一再告訴他要不計辛勞,默默服務,他善解我意,十年有成。我在香港講經,從沙田大會堂講到紅磡體育館,聽眾一年比一年盛況;後來應當地信徒要求,興建道場,從佛香精舍到佛香講堂,法務一年比一年昌隆;後來當地張蓮覺居士創建的東蓮覺苑委託我派人管理,荃灣的弘法精舍提供給我作為教育場所;香港人對出家人也一改以往的態度,對他親切而有禮。尤其近幾年來,我在世界各地弘法,發現香港移民最為熱忱,不但出錢出力,而且從不居功。問起他們學佛因緣,許多來自佛光山最早辦的佛香精舍,讓我感到十分欣慰,因為大家彼此都「沒有錯失良機」。
  
  其他弟子如慧禮、依來等人在南非建寺時,正值種族糾紛最嚴重的期間;永光、永寧等人被派去菲律賓弘法時,也是內亂暴動最厲害的時候。尤其當地人大都信奉耶教,「佛教」是一個嶄新的名詞,可以說種種情況對我們都十分不利。幸好派在當地的徒眾都具有共識,認為越苦難的地方,越需要佛法,所以寧可為法捐軀,也「不要錯失良機」。只見他們不顧眾人奇異的眼光及嗖嗖的槍聲,在街巷市場弘法佈教;不計辛苦疲憊,跋山涉水到鄉間發放賑濟品,短短幾年間,大家對佛教都刮目相看了!一九九七年春節,菲律賓拉采瑞茲主教邀請在馬尼拉佛光山講堂僧信二眾至岷侖洛天主教堂,共同為社稷祈福,因屬首次,成為媒體競相報導的新聞;前不久南非總統曼德拉先生也派人到約翰尼斯堡的南華寺訪問,也是轟動一時。凡此都說明了「良機」固然有時候是天賜的佳緣,但更多的時候,是必須付出相當的努力,才會降臨在我們的身上。
  
  我祖籍揚州,居台半世紀,適逢中國多難,戰亂頻仍,我在青少年時期,歷經顛沛流離,憂患相煎的歲月,目睹殺人盈野,血流成渠的慘狀,身遭骨肉離散,天人永隔的悲劇。多年來,我深信許多人和我一樣,世代的對立意識已然雲淡風清,兩岸彼此的隔閡才是大家心中未癒的傷痕。我有意促進彼此的溝通交流,卻苦無機會。直到一九八七年,我參加泰王六十歲大壽的慶典,才有了轉機。當時,大陸方面的代表──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長老暨其夫人也應邀在座,但礙於當時情勢,我們彼此無法交談。就在典禮剛開始不久,趙夫人突然咳嗽起來,坐在後面的慈惠法師拿出一顆止咳糖遞給她。趙樸老當晚回贈大作以示感謝,我覺得「良機不可錯失」,殷勤接待,在暢談之際,欣知彼此在許多事情上都很有共識。後來聽說世界佛教徒友誼會前兩次大會因兩岸名稱問題,弄得場面十分尷尬,所以隔年的下一屆大會的主辦權成為燙手的山芋,我心生一念:危機正是「良機」,「不可錯失」,遂主動爭取由西來寺承擔這個任務。為了加速完工時間,不惜加倍給付建築商趕工費用,好讓西來寺的工程能及時完成,趕上大會的召開。至於兩岸的佛教會名稱,我想了一個折衷的方法,即中文名稱──「中國北京、中國台北」照樣沿用,英文譯名改為The Buddhist Association of Beijing ,China和The Buddhist Association of Taipei。自以為如此設想十分周到,但還是經過一番曲折,多次協商瀕於破裂。為了不要因這一點點問題而「錯失良機」,我一次又一次居間調和,終於化解僵局。當我在大會開幕典禮中宣佈「海峽兩岸的團體第一次坐在同一個會議廳裡開會」時,三十餘國,八十幾個佛教團體,五百多位代表,長時間報以熱烈掌聲。由於這次的成功,拉近了兩岸佛教界的距離,趙樸老邀我去大陸訪問。翌年(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七日,我率領正團七十二人,副團五百人組成的「國際佛教中國弘法探親團」成行,趙樸老在北京機場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我也深深地感歎著:「良機」不易,幸好「沒有錯過」,否則不知道還要等到何年何月。
  
  成立佛光大學及佛光衛星電視台的情況也有點相似,雖說早年就有的構想,但那時法令並不允許;等到法令開放,一時之間,無人又無錢,但我還是緊急設法,在短期間內籌辦起來。有人說:「何必那麼辛苦,等到以後一切具足了因緣再辦,不是更從容嗎?」我覺得:世事無常難料,把握當下的「良機」,才不會導致日後的遺憾,更何況以佛教精神辦理的大學和電視台,可以及早為社會注入清流,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總之,「良機」稍縱易逝,不可不慎!翻閱中外歷史,宋高宗因為聽信奸人秦檜的讒言,將岳飛斬殺,錯失了反攻的「良機」;宋神宗任用王安石為相,銳意新政,但由於行法苛嚴,觸怒了士大夫、商主,引起大力反彈,反倒阻礙了改革的「良機」;而齊桓公卻因不計前嫌,重用管仲,開創了春秋霸業的「良機」;福特則因善用父親給予的一塊錢美金,成為建設汽車公司的「良機」。所謂「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一句話、一個環節、一個人、一文錢,乃至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都足以導致成敗的關鍵,豈能輕乎渺視?
  
  在中國有許多要我們把握良機的格言,很值得我們銘記在心,像「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是在教導為人子女者不要錯過行孝的「良機」;「苦口良藥,忠言逆耳」,是提醒在迷途的當局者不要錯過忠言的「良機」;「少壯不努力,老大徒悲傷」,是在警惕青少年們不要錯過青春的「良機」;「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是在勸告行為放逸的人不要錯過行善的「良機」。佛教的經典裡,鼓勵大家不要錯失良機的字句更是俯拾皆是,像《華嚴經》的「不忘初心」,《八大人覺經》的「不念舊惡」,《維摩經》的「不請之友」,《大乘起信論》的「不變隨緣」,都是「把握良機」的最佳法門。總之,沒有機會的時候,廣結善緣;機會來臨的時候,及時掌握,就不會有「錯失良機」的遺憾了。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六根互用

 

 佛教認為人生和宇宙之間的關係,是由六根、六識、六塵互相牽連而成。根,有生長的意思。六根,指眼、耳、鼻、舌、身、心等六種能生起感覺的器官。塵,是動搖、污染的意思。六塵,指色、聲、香、味、觸、法六種能污染身心,並且動搖變化的境界。識,是認識、了別的意思。六識,指眼、耳、鼻、舌、身、心六根,和色、聲、香、味、觸、法等六塵接觸時,所產生的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心識等六種認識、了別的作用。因此,以現代的話來說,六根是生理的器官,六塵是物理的世界,六識是心理的作用,三者構成了整個世界。其中,六根追逐六塵,而後產生六識,所以「六根」又常被稱為「六根門頭」,意謂六根居於守門的地位,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一般人都認為「六根互用」是諸佛菩薩才具有的能力,其實,誠如《華嚴經》所說:「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眾生本來就具有「六根互用」的潛能,因此有些人經過練習之後,不必用耳朵聽聲音,眼睛也可以看出聲音來;肉眼即使沒有接觸,身體也能感觸到外境的狀況,像聾子,雖然聽不到你的聲音,但是看到你嘴唇動的樣子,也能會意明白;盲人,雖然見不到東西,但是靠著觸摸,也能瞭解周圍環境的狀況;啞巴,雖然不能講話,但是借著比手劃腳也能溝通彼此的情誼;一些口足畫家,雖然身體有著某些殘缺,但是靠著其他健全的器官,也能謀生自立。修行到某種程度的人,就更不用說了,像文殊菩薩能看出八歲龍女具有龍象之資;奕尚禪師能從森田敲鐘的聲音中聽出他是佛門棟樑;雲蓋守智禪師從洞山克文的臭布裙中嗅出真理的法味;珠光禪師能嚐出「無心之茶,柳綠花紅」的色味,這一切都說明了「六根互用」的能力。經典裡說觀世音菩薩耳根圓通,可以用「觀」看聲「音」的方式救苦救難,更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依據我多年的佛法體驗,「六根互用」是經由練習、修行得來的工夫,對我們人生的擴大、昇華有很大的助益。
  
  有趣的是,不但人類具有六根,如果我們仔細觀察植物,將可以發覺植物雖然只有生機,沒有生命,但是它們也具有六根的功能。像一些爬藤植物,有的攀著牆壁往上爬昇,有的纏繞著其它的大樹,作寄生的發展,你能說它沒有眼睛的功能嗎?花草樹木如果經常聽到優美的旋律或主人的稱讚,就會長得茂盛青翠,這不就相當於耳朵的功能嗎?植物有光合作用,而且在空氣污濁的城市裡,長得比較乾癟瘦小,如果罩在沒有空氣的地方就會死去,可見植物也有鼻子的功能。植物會吸收土裡的水份和養份才能活下去,好比人要進食喝水一樣。植物如經移植,會產生水土不服的現象,中國有句話說:「橘踰淮而北為枳。」不也證實了植物有身體的功能?根據科學家實驗,如果有人拿起斧頭作狀要砍殺植物,甚至只是心裡在想,而未行諸於動作,植物內部都會顯示明顯而高亢的波動,這不也類似植物有心的功能嗎?
  
  至於動物,和人類一樣具有六根,而且有些比人類更出色,像螞蟻,能以嗅覺辨識路徑,知悉安危,以觸角分辨食物,知道敵友;鴿子具有良好的記憶力,在通訊不發達的時代,就是靠牠來傳遞書信;狗的聽力奇佳,所以常被訓練用來尋找逃犯、失物、毒品、炸藥等。這些都是人類所不及,但是因為人類聯想、推理、分析、綜合的能力比較強,所以便自稱為「萬物之靈」。
  
  「六根」如同家族的聯合國一樣,不但彼此合作,有時還能相互為用,例如,耳朵突然聽到了什麼聲音,眼睛就會幫忙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鼻子感覺不到的特色,可以用舌頭嚐一嚐味道;眼睛看到遠處有什麼好東西,手就要去拿,腳也會幫忙走過去;身體上破了一塊皮,馬上眼睛看,手去摸,各種感官都會給予幫忙。
  可惜的是,人類往往由於不能善用「六根」,而為自己帶來很多煩惱,甚至惹來殺身之禍。例如:眼睛喜歡見到美色,耳朵喜歡聽聞好音,鼻子喜歡嗅到香味,舌頭喜歡品嚐珍饈,身體喜歡觸感細滑。如果順從己意,就貪著執取;如果違逆己意,就瞋怒怨恨。我們的情緒在這喜惡之中,每天不知波動起伏多少次。其實,事物本身沒有美醜淨穢之別,分別往往來自於我們主觀的感受,例如:臭豆腐,喜歡吃的人,吃得津津有味;不喜歡吃的人,則避之唯恐不及。明月出雲,在情侶看來詩意盎然,在小偷看來是破壞好事。
  
  此外,同一個人對同樣一件事,在不同的情境下,也會有不同的感受,例如:我們高興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很順眼;生氣的時候,看到什麼東西都討厭;悲傷的時候,目睹花兒也會落淚;恐懼的時候,一點點事物也可以引起驚懼。像「杯弓蛇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望梅止渴」等中國成語故事都足以說明「六根」的感覺虛幻不實。
  
  蔣經國先生曾經說過兩則很有趣的故事,生動地刻劃出六根是不可以全然依恃的:
  
  第一則故事是說,日本人侵略中國時,重慶方面接獲情報:「日本來了一架飛機。」電話的另一頭急切地問:「你再講清楚!是多少架飛機?」「是一架。」結果,傳到第二個人時,「是一架」被聽成「十一架」;再傳到第三個人時,「就是十一架飛機」被聽成「九十一架飛機」,就這樣,才一會兒的功夫,敵機的數目膨脹了九十倍之多。
  
  第二則故事是說,有一個士兵提著兩隻鴨子走進辦公室,當他看到平日不苟言笑的長官時,心情突然緊張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道:「報告鴨子,抓了兩個營長來了!」周圍的人哄堂大笑,士兵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
  
  六根就是這麼淘氣,經常地愚弄著我們!我們常聽人說:「這件事情是我親眼看到的!」「這件事情是我親耳聽到的!」「我明明是這樣講的,對方怎麼會聽錯?」「我明明是這樣做的,怎麼結果會那樣?」其實,即使是親眼看到的,親耳聽到的,也不見得正確;親口講出來的話,親手做出來的事,也不一定符合自己的原意。我們必須找出一個究竟的方法,來彌補六根的不足。
  
  佛陀將我們的身體比喻成一棟房子,如果像主人翁一樣的真心無法管轄這個房子,讓六個像盜賊一樣的六根住在裡面,就會不得安寧。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喚醒沉睡已久的真心,叫他做好自己的主人翁,調御六根的盜賊成為自己的家兵家將,就能太平無事了。有些人沒有抓到要領,以為將六根壓制,不讓它們為非作歹就好,其實這就好比將六個盜賊全都關起來,只能收一時之效,一旦釋放出來,惡性未改,依舊會起惑造業。
  
  過去有一個仙人收了兩名徒弟,跟著他在深山裡修道,仙人為了讓徒弟早日證得仙果,從小就將他們與外界完全隔絕。等到兩人長大的時候,仙人為了想要試驗他們的道心,將他們帶到一個熱鬧的都市裡去。
  
  「師父!那是什麼啊!」小徒弟指著一個婀娜窈窕的妙齡女郎。
  
  「吃人的老虎!」仙人說的時候,看都不看一眼。
  
  回到深山以後,仙人問這二個弟子:「徒兒啊!你們今天下山走了一趟,覺得什麼東西最好看?」
  
  沒想到兩個徒弟都異口同聲地答道:「吃人的老虎最好看!」
  經云:「善惡是法,法非善惡。」俗謂:「解鈴還需繫鈴人。」既然是六根攀緣五欲六塵闖出來的禍,我們就必須引導自己的六根,超越五欲六塵的善惡,啟發本自具有的般若智慧,來達到明心見性的目的。古時的禪宗大德用作務、問答、棒喝、參話頭等教育方式,無非就是在藉此讓徒眾們斬除迷執,斷惑證真。今人所實施的視聽教學、互動教學等等,固然在科技的運用上,或許更勝一籌,但論及實效,卻不如祖師大德的教法靈活,直指人心。
  
  記得我十二歲出家時,師長們就教我們要閉起眼睛,練習眼觀鼻,鼻觀心,結果觀久了以後,連上下台階,拐彎抹角,都可以不用眼睛看,用心觀照就可以感觸得到。有的時候,老師又要我們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並且即席點名,問你問題,讓你不得不振作精神,提起意志,強行了知周遭的環境。這樣訓練了一段時日之後,我的心思變得細密周全,「六根」也變得機警靈巧起來。
  
  有了這些體驗之後,我知道「六根」並非生來如此,可以經由訓練來增強能力,所以我很認真地學習,例如:我最初看報紙的時候,覺得內容很多,但仍然堅持自己在繁忙中抽空讀完,一段時日以後,閱讀速度自然增快,如今,報紙一攤開,豈但是一目十行,簡直是一目了然。我曾經擔任過六年的《人生雜誌》編輯,剛開始學習校稿時,也是備覺辛苦,甚至看上好幾遍,都校不出錯字,但進入熟練情況之後,就十分駕輕就熟了,錯字好像會自己浮現出來,告訴我:它就在這裡。我讀書、寫作的時候,經常專心到廢寢忘食,往往另外一件事情進來,才醒覺過來,但是竟然一點也不覺得餓,也不想睡,這才想起小時候常聽人說:「我看飽了!」「我聽飽了!」原來,目看、手寫、心想真的可以當飽。我平常睡眠不多,然而一旦決定要睡,無論行住坐臥,都可以入眠,不但不會受到外界干擾,而且時間一到自己就會醒過來,心裡好像有一個時鐘似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更體悟到:六根、六塵、六識,誠如《楞嚴經》所說,是真心一念不覺才有的妄想分別,如果我們能夠泯除對待,去妄歸真,則朗朗乾坤就在當下。
  
  常有人問我:「怎麼能同時處理那麼多的事情?」這就是「六根互用」的功夫了!回想我在佛學院就讀時,最高興的事莫過於到齋堂行堂,為幾百個人添飯加菜了,因為我可以一次舀出適當的份量,很準確地放在每個人的碗裡,不讓一粒米飯、一滴菜汁流到桌子上,也能夠很迅速地完成任務,讓大家吃得歡喜。最讓我得意的是,我可以一面手動腳走,一面感受周遭的情況,一面想計劃,打腹稿。我發覺一旦心靈保持清淨安詳,眼、耳、鼻、舌、身、心「六根」既可以個別活動,也可以互相協調。及至年長,經過世事磨鍊,書本上的知識稍能融會貫通,成為活的學問,因此我在開示的時候,即使沒有準備,內容和事例也會如鏡花水月般浮現腦海,脫口而出;我在開會的時候,能夠一面看文件資料,一面聽人發言講話,一面想著如何裁決。後來法務倥傯,身邊總是圍了一堆人,吃飯也不得閑,邊挾菜,邊聽講,邊回答,還得邊招呼新來的人坐下,但是我都能忙中有序,提綱挈領,把事情一件一件解決妥當。
  此外,我能用眼睛一看,就看出來者的心事;用耳朵一聽,就聽出報告的重點;很多人來我這裡,責怪某甲不對,我卻可以從話裡面得知某甲的優點;有些事情被大家所否定,我卻能夠一語道出它的重要性。像園藝組每次剪樹,總有人向我投訴,說他們破壞了庭園的美感,我默不作聲,因為我知道颱風侵襲的時候,大家一定會看出他們的功勞來。過去有一個沙彌,大家都埋怨他不夠莊重,脾氣又大,建議常住開除他,但是我卻看得出他很聰明,假以時日,必定會走出一條路來。果然數年前,他為教界一位長老完成了全集的電子書。
  
  禪門裡有一段故事,即使在今日的社會仍富有啟示的意味:有一天,玄沙師備禪師向大眾開示時,說道:「諸方長老大德常以弘法利生為家業,如果說法的時候,遇到盲、聾、啞這三種病人,要怎麼去接引他們呢?假如對盲者振犍槌,豎拂塵,他又看不見;對聾者說任何妙法,他又聽不到;對啞者問話,他又不會言表,如何印可?」大家聽了,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其中的一個學僧就將這段開示向雲門禪師請益。雲門禪師聽了以後,即刻說道:「你既然請問佛法,應該禮拜!」學人依命禮拜,拜起時,雲門就用拄杖向他打去,學僧猛然後退。
  
  雲門說:「你不是盲人嘛!」又大叫:「向我前面來!」學人依言前行。
  
  雲門說:「你不是聾子嘛!」停了一會兒,又問:「你懂嗎?」
  
  學僧回答:「不懂!」
  
  雲門說:「欸!沒有盲、聾、啞的人,如果有,你才是真正盲、聾、啞的人。」學僧聞言,若有所悟。
  
  社會上有許多人本來不聾、不盲、不啞,卻因為心地不明,以致成為盲、聾、啞者,更有甚者,聞善言而不著意,見人好而不歡喜,口裡說不出好話,不是比聾子、盲人、啞巴還不如嗎?反觀海倫凱勒,既聾又盲,卻能夠憑著學習的毅力,成為世界聞名的教育家。她利用鼻子的嗅覺,可以判斷自己到了那一個國家;她利用手指的觸覺,可以感受到音樂優美的旋律;她雖然六根不全,卻能做到「六根互用」,造福社會。有人說:「健康就是財富。」但許多人往往擁有了寶貴的財富,卻不知善加珍惜,為大眾創造幸福的生活,比起海倫凱勒,豈不汗顏!所以,我更加勉勵自己要慈眼視人,察納善言,勤說佛法,多做佛事,永不休息,好讓我笨拙的「六根」為世間留下善用。
  
  我趁雲遊世界弘法之便,參觀過各地的名勝古蹟,每次「六根」融入久遠時空的那一刻,我往往情不自禁地和歷史人物同悲同喜。所以,當人們對於萬里長城的雄偉壯觀讚不絕口時,我卻彷彿聽到多少冤魂呼喊的聲音充盈耳際;當人們對於法門寺地宮的香光莊嚴歎為觀止時,我卻依稀感覺高僧大德焚身殉教的烈火迎面而至;當人們對於羅馬技擊場的雕梁畫棟稱許不已時,我卻好像嗅到君主暴政的血腥撲鼻而來;當人們對於倫敦塔橋的古意盎然流連欣賞時,我卻似乎看到骨肉鬩牆的悲劇歷歷在目。如今世界上許多地方仍烽煙四起,戰禍不息,我常在想:時空輪迴數百年之後,今日的人將是明日的成堆白骨,但人類是否記取了教訓,達到世界和平的境地呢?念及於此,我更加發心地弘揚真理,甚至發願生生世世永作和尚,度化眾生。
  
  從鄉村到都市,從國內到國外,每一場的弘法,我無不是「六根互用」,盡心盡力。雖說如此,每年我在香港紅磡體育館講經,一聽說萬人以上,座無虛席時,我都感到無比慚愧,因為我看到大家佇立在寒風中排隊索票,冷在他們的身上,卻也冷在我的心中;每年我在台北國父紀念館說法,面對聽眾熱情聞法的時候,我更覺得赧然以對,因為我看到許多人因為位子坐滿了,有的貼牆而立,振筆疾書,有的站在外面聽廣播器傳出來的聲音,辛苦在他們的腳上,卻也辛苦在我的心裡。所以,我衷心希望大家不要只聽到我在麥克風裡傳出來的聲音,要用心耳聽聽我心裡的聲音;不要只看到我在台上說法的情景,要用心眼看看台下聞法者的虔誠;不要只讚歎我一個人講經的辛苦,要讚歎所有人的共襄盛舉;不要只將法喜留在現場,要將法喜帶回大家的家裡。
  
  「善於將六根互相為用」的人,就能夠擴大自己生命的領域,因為從一砂一石中,我們可以看到無限的世界;從飛湍鳴澗中,我們可以聽到真理的聲音;從剎那法緣中,我們可以感受永恆的未來;從明月清風中,我們可以體悟清淨的自性。所以從今天起,讓我們一起以「六根」來創造我們的淨土,讓我們共同用「六根」來散播歡喜的種子,讓我們將來都能享有豐盛的菩提花果!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錯誤不能一直下去

 

  記得二十多年前一次法會的前夕,我到會場巡視,發覺所有的設計、佈置都不合理想,便將主事的弟子叫來問話,她皺著眉頭表示:「明天法會就要開始了,無法再作任何改變。」我當下責問他:「妳要知道,錯誤不能一直下去!」結果大家連夜拆除,重新佈置。第二天,人人稱讚會場莊嚴殊勝,有如靈山再現。弟子伏首認錯,對我說道:「還好是當初師父的一句『錯誤不能一直下去』。」「錯誤不能一直下去」不但是我經常拿來課徒的警語,也是我一生處事的原則。
  
  許多人覺得一點點的錯誤,何必那麼斤斤計較?其實,小「錯誤」如果任意不管,就會鑄成大「錯誤」。過去有一個死囚在臨刑前,要求吸吮母親的奶水,當母親解開衣服時,他一口咬下母親的乳頭,憤憤地說道:「小時候我偷了別人的東西,妳不但不罵我,還誇我聰明,現在我到了這個地步,都是妳造成的!」這則耳熟能詳的故事無非告訴我們:小「錯誤」也要注意,否則「一直下去」,將會貽害終生。歷史上,如戰國時代,燕國由於中了田單的連環計,一戰而潰;趙王因為聽信謠言,不顧眾人的勸諫,陣前換將,讓僅知「紙上談兵」的趙括率軍攻秦,結果一敗塗地。目前的社會新聞中,像不久前,台北捷運局因為一個小小的匣門沒有鎖好,使得兩名孩童觸電喪生;某街道一個小小的坑洞多日來沒有修補,以致經常發生車禍,造成人命的傷亡。凡此都說明了:因循苟且,「讓錯誤一直下去」,足以釀成不可彌補的災禍。
  
  其實,「錯誤」具有教育的功能,但關鍵在於我們是否搪塞諉過,讓它「一直下去」?像唐太宗因為具有「錯誤不能一直下去」的決心,察納雅言,從善如流,所以成就了無可匹敵的大唐盛世。羅斯福總統也是以坦承己過而著稱政壇,在他還是紐約市長的時候,曾面對大眾,訴說自己因一時不察通過議案,結果贏得了更多人的尊敬。高僧大德中因糾正過失而開悟見性者更是不乏其人,像德山宣鑑禪師因為答不出賣燒餅老婆婆的問題,知道自己所知有限,為了「不讓錯誤一直下去」,即刻將自己所著的《青龍疏鈔》燒毀,繼續參學,終於在龍潭禪師座下悟道;白雲守端禪師因為老師的一句「你連一個臉色都放不下,還不如廟前耍猴把戲的小丑」,而心生慚愧,努力參禪,因為他能秉持「不讓錯誤一直下去」的毅力,時時注意自己的舉心動念,所以也獲得了開悟。可以說,綜觀世界上有成就的人,都是因為對於自己一點的「錯誤」都不肯放過,所以能日新又新,不斷進步。
  
  我從小因為做事也力求完善,所以經常獲得親友的稱讚,不料出家之後,卻經常遭到家師無情的斥責,剛開始時也曾覺得百般委屈,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恍然大悟:家師之所以採取「以無理對有理」、「以無情對有情」的方式來教導我,是希望我能秉持認錯的態度行事,不要像一般人一樣犯了「死不認錯」的毛病。後來,我一生走來都十分注意通盤考慮,「不讓錯誤一直下去」,對於日後的弘法事業產生莫大的助益。
  
  我二十歲時,從佛學院結業出來,曾極力主張僧伽也要加入社會生產工作。來到台灣之後,聽到慈航法師對我開示時說:「僧伽出家是要立志作人天師範,如果也要開工廠,難道要作工人嗎?如果也要開商店,難道要作商人嗎?……」
  
  我聞言若有所悟,知道「錯誤」的宣導「不能一直下去」,當即發願:「我所要從事的生產工作,是要為信徒生產正信,為社會生產感恩,為大眾生產善緣,為國家生產慈悲,而不是生產工人、商人……。」後來我開創佛光山,訂立「以教育培養人才,以文化弘揚佛法,以慈善福利社會,以共修淨化人心」為開山宗旨,並以「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為佛光人工作信條,實際上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萌發意念,再經過多年以來的醞釀所產生的。
  
  要做到「不讓錯誤一直下去」,除了必須接受別人的勸告之外,能夠時時反省,自我觀照,也是十分重要的。因此,佛陀不但經常強調自覺覺他,而且教導我們要以達到覺行圓滿為修行的最高境界。像中國南北朝時代的道生大師,不惜身命,提出「一闡提也能成佛」的主張;泰國的蒙昆貼牟尼法師不懼迫害,以自己修持所證,倡導「法身」的理念,就是在秉持「不讓錯誤一直下去」的精神,讓佛教的真理得到高度的發揚,以裨益更多的眾生。
  
  我雖無古聖先賢的通達智慧,但有幸蒙受叢林大海的陶鑄,歷經大時代的變遷,在一番身心洗練之後,我逐漸釐清佛教未來的方向,立志效法六祖惠能大師和太虛大師所提倡的「人間佛教」思想,破除積弊已久的觀念及措施,「不讓錯誤一直下去」!在諸多佛教革新的事件當中,尤以一九一二年(民國元年)仁山長老為革新佛教而大鬧金山寺的事件最為大快人心,因為此舉促使中國佛教會催生成立,讓風雨晦暗的佛教出現了一絲曙光。直到中日戰爭之後,當我等五位焦山佛學院的青年學生被推選列席旁聽中國佛教會的會議時,我的心中即刻為之一振,以為施展抱負的時機終於來臨了,不料時局生變,未能實現理想。
  
  及至來台,中國佛教會在台復會,我仍積極參與會務,只可惜主事者只顧擴張自己的教權,致使教會無法發揮功能,我想結合有志之同道另組教會,但時值戒嚴時期,政府當局以與人民集會條規不符、佛教已有教會等諸多理由不予准許。儘管困難重重,我依然多次據理力爭,因為我覺得:雖然有了縱貫公路,還是可以架設高速公路、舖設火車鐵軌、開發捷運系統,因為這些設施不但不會妨礙原有道路,而且能為大眾提供更多的便利。所謂「條條大路通長安」,多一些管道,多一些流通,不是很好嗎?進步的國家都怕一黨獨大,招致腐敗,為什麼民間的教會團體卻不能多設幾個呢?基於「錯誤不能一直下去」,雖然「中國佛教青年會」、「中國佛教會」的理想力爭無效,我還是念茲在茲,終於在一九九一年獲得大家的共識與認同,成立了「中華佛光協會」,翌年在洛杉磯成立「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目前除了協、分會遍布全世界之外,還有青年團、童軍團等單位,會員們在各地不但凝聚力量,融入當地社會,發揮融入本土的理念,而且在淨化人心方面也不遺餘力,各種文教活動多采多姿。但我並不因此自滿,仍經常召開會議,檢討會務,因為我確信:唯有不斷改進,「不讓錯誤一直下去」,才能不斷更新,不斷成長,自利利他,福利社會。
  
  剛來到台灣的時候,看到當地佛教落後的情形,回想過去大陸叢林參學的盛況,曾以「回憶比現實美麗」為題撰稿,抒發撫今追昔之感慨。當這篇文章發表在《人生雜誌》,再度映入我的眼簾時,卻不禁感到赧然,自覺回憶雖然能夠作為借鏡,但一味沉湎其中,就如同「白頭宮女話當年」一樣,也是「錯誤」的,「不能一直下去」,不如改善現況,前瞻末來更有意義。
  
  當時民風保守,再加上長久以來,「山林佛教」的型態深入人心,佛教成為一種老年人的宗教。因為出了家之後,沒有什麼事情可做,許多有知識,有抱負的青年僧尼因為不甘願將歲月消磨在早晚課誦及打掃環境之中,只有易裝再入社會;一些在家的佛教青年男女起初也是滿懷虔誠悲願,皈依三寶,希望能為佛教,為眾生奉獻一己之力,但法師們除了教他們拜佛、念佛以外,沒有餘事可做,最後也只有隱遁山林或離開佛教一途。目睹佛教留不住人才,庸才方能在佛教生存,我深深感到:這種「錯誤」的接引方式如果「一直下去」,將使得佛教益加衰微,遑論光大佛教,弘法利生!
  因此,我不但大聲疾呼,籲請佛教的長老們愛護青年,創辦佛化事業;自己也身體力行,即使在生活最艱困的時候,仍節衣縮食,將所有的齋供、嚫錢拿來作為維持佛教事業的經費,結果佛教事業,如文化、教育、慈善等,不但利益了社會大眾,也為佛教培養了許多人才。例如,籌設佛光大學和西來大學的慈惠、在世界各國設立寺院的慈莊、慈容,都是當初佛教文化服務處的基本幹部;為我在幼稚園、育幼院帶領小朋友的依來、蕭碧涼等,都成為傑出人才。幫我辦理佛教學院的慈嘉、依空、依恆、依淳、依華、依法、慧開、慧寬等,都是由於佛教事業而接引他們進入佛門;現時在世界各地建寺的依寬、慧禮、慧應、永祥、永全、滿禎、覺穆等,也成為經驗豐富的工程專家;在朝山會館、麻竹園、雲居樓服務的蕭慧華、黃美華、吳秀月、妙晉等,都因展現了行政管理的才華,而被大眾推選為佛光山宗務委員的候選人;曾經擔任典座的依恆、依果、永度、永均等多位弟子,現在也住持一方,領眾薰修。在出版事業、編藏及書記室工作多年的慈怡、依晟、永明、永進、永莊、滿光、滿濟、滿果等人,則是推動現代佛教文化發展的功臣。
  
  事業固然具有養眾、教眾的功能,但如果沈溺其中,只知向前奔馳,不知向後觀照,行之久矣,也會發生「錯誤」。所以數年前,我陸續闢建關房、禪堂、淨業林、禮懺堂,好讓徒眾們在工作之餘,輪流靜修,但規定修持階段到了一定的時日,就必須出來為大眾服務,因為養深積厚,充實自我雖然是重要的,但是身為佛子,如果不能將修持帶到日常生活,不能將修持運用在工作上,甚至不能將弘法視為自己的家務,不能將利生當成自己的事業,就是「錯誤」的。
  
  過去常聽人說:「中國人像一盤散沙。」佛教的情形也是如此,我在年輕的時候,就時時思考其中的原因,後來發現這是由於長久以來,中國人,尤其是佛教徒,不知道組織的重要,不強調制度落實才有以致之。其實,在佛陀時代的僧團就是一個講究現代化的組織,它的布薩舉過制度,它的羯磨議事制度,甚至比現代國家的法律程序還要來得細密周全;它通達人性的管理方式,它權巧變通的律儀規章,也足以媲美當今任何的團體機構。可惜的是,後代的佛子不知道靈活運用,擴而充之。所以,雖然歷史上曾有高僧大德如道安、百丈等人融古匯今,編纂僧尼軌範,撰修叢林清規,但終因後繼無人或宗派分歧等因素,不能流傳久遠。
  
  「沒有規矩,不能成方圓」,同樣的,沒有組織制度,如何凝聚成員的力量?有鑑於「錯誤不能一直下去」,我在早年成立念佛會,在壽山寺時,就著手擬訂寺院規範組織及辦法章程,後來闢建佛光山,更大刀闊斧地建立制度法規,並藉此剷除教界一些似是而非的觀念,例如:修行人擁有日用物資雖然不是罪惡,但如果不能清貧守道,乃至遭致譏嫌,就是「錯誤」的。所以,佛光人不准戴台幣二千元以上的手錶,不可用台幣五百元以上的念珠,不准私置產業,不准私蓄財物。化緣如果能化到對方的歡喜,化到大眾的善緣,固然是一件美好的事,但如果僧眾不憑自己的智慧道德苦勞犧牲來奉獻眾生,卻先想到別人的供養恭敬,從而損失了佛教的尊嚴、佛教的公益,就是「錯誤」的。所以佛光人不准私自化緣、不准私建道場、不可以經懺化緣為事業。度人出家固然功德無量,但如果濫收徒眾,致使僧團水準降低,甚至造成徒眾各自衛護自己的師父,鬧得人我是非烏煙瘴氣,就會變成嚴重的「錯誤」。所以,佛光人不准私收徒眾,不准私交信徒。人才派到外地駐守,固然可以多方學習,但如果放任不管,任其行事,也是「錯誤」的,所以佛光山實行輪調及巡監制度。
  
  所謂「會得香雲蓋,到處吃素菜」,經懺佛事本來是佛教了生脫死,弘法度眾的法門之一,長久以來,卻因為維生容易,而成為一些僧侶的職業。眼看不知多少出家眾埋沒大志,墮落僧格;多少社會人士誤解佛教,喪失道心!在深惡痛絕之下,我決定從自己做起,「不讓錯誤一直下去」,所以凡有人要求我做功德佛事,一定要先成為我的會員或佛教信徒,否則我都堅持拒絕,甚至為此不惜得罪名門大戶。但久而久之,我發現經懺佛事雖然行久弊生,卻也有其存在的理由,因為每個人根性不同,有些信徒可以一輩子不聽經聞法,但是百年之後,卻不能不找法師念經超薦;有些信徒可以在平日不參加法會誦經,但是在喜慶節日,卻一定要延請法師念經祝願;甚至有些人任你舌燦蓮花,講盡了佛教的道理,他也不信,但是參加了一場功德佛事之後,立刻就被莊嚴的壇場所攝受而皈依三寶。自忖:對於經懺佛事如果一味抱持禁止的態度,徒然失去了度眾的方便,也是「錯誤」的,所以後來我訂出一套程序、辦法予以淨化改善,並且一再告誡弟子們,要讓經懺佛事做得莊嚴如法,而不以熱鬧應酬為能事;要讓經懺佛事作為和信徒結緣的方式之一,而不流於世俗經營;要讓經懺佛事能真正地超度亡者,安慰生者,成為一種了生脫死的修持,而不是虛假的應赴;要讓經懺佛事促使大家了解佛教對日常生活的美化作用與實用價值,而不只是死後的追思。
  
  三、四十年前,佛寺爭相舉行法會,但都是以誦經消災、聚會吃齋為號召,徒有「法會」之名,而無「法會」之實。因此,我除了在例行法會中添增說法項目之外,更應當時信徒的喜好需求,到處成立念佛會,在共修中兼帶講經,一方面讓大家知道佛教的好處,吸引更多的人前來學佛;另一方面藉此提高佛教徒的水準。不久,佛教果然適應大家的根機,逐漸興盛起來。記得當時我曾有一理想:「希望將來有一天,世界各地的信徒都能在週末同一時刻,同聲念佛。」
  
  二、三十年後,這個願望果真實現了,我卻又在佛光山開會中提議:「為大眾在週末假日籌劃多樣化的弘法活動。」有些弟子不能了解,前來問我:「師父!週末同時同聲念佛,不是您過去以來一向的理念嗎?為什麼突然要改呢?」我回答他們:「因為時代不斷地變化,念佛會有其時代的意義及功能,在目前多元化的社會裡,如果我們依舊以過去的方式一成不變地推行念佛共修,就是『錯誤』的!」
  
  一九九七年,佛光山封山之後,首度推出「假日修道會」,列出禮懺、禪坐、念佛、朝山、抄經、齋戒、佛學講座、頭陀義工、親子營、青少年營等十種修持方法,供參加者選擇,就是一種嚐試性的突破。從目前教育界、軍警界、政府官員、醫護人員等紛紛組隊報名參加的情況看來,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從而更加警惕自己:「無論是個人或團體,無論是內修或外弘,固步自封,墨守成規,都是『錯誤』的,『不能一直下去』,我們必須像海水一樣,時時激盪,時時更新,才能具有充沛的活力。」
  
  舍利弗曾經問佛陀:「為什麼您制定的戒律,有時開,有時遮呢?」佛陀回答他:「這是為了因時制宜,因為有些事情,在此時應該要這樣做,在彼時必須要那樣做。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把握自利利他的原則來行事。」又說:「我所制訂的戒律,如果在其他地方不宜實施,就不要實行。」偉哉佛言!什麼事該不該做,必須因人、地、時、物等背景的不同而有靈活變通,否則也是一種「錯誤」的繼續,為害或許更深。例如:慈悲為懷是對的,但如果放縱歹徒,姑息養奸,就是「錯誤」的;隨緣無求是好的,但如果喪失原則,不知變通,就是「錯誤」的;男婚女嫁是對的,但如果認識不清,勉強湊合,就是「錯誤」的;養兒育女是好的,但如果視為己物,任意處置,就是「錯誤」的;孝順父母是對的,但如果助其惡行,耽誤前途,就是「錯誤」的;廣交朋友是好的,但如果結黨組派,陷害他人,就是「錯誤」的;考試掄才是對的,但如果偏重成績,選人失當,就是「錯誤」的;出國深造是好的,但如果浮誇虛榮,不切實際,就是「錯誤」的。「錯誤」有時是因為自己的一念之差,有時是由於前人的偏差誤導,但無論如何,一旦發現了「錯誤」,就必須要以無比的決心及毅力,阻止它「一直下去」,唯其如此,才能圓滿自己的人生,促進社會的進步。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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