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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一半 -- 往事百語4 星雲法師著

歡喜與不歡喜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小時候我和其他人一樣,也有喜惡之情。遇到自己喜歡的事情,我不捨晝夜地去做;逢有不喜歡的事,則棄之如敝屣。有一天,我的師祖卓塵長老和我說:「你喜歡的事情,固然要去做,但也應該有所節制;你不喜歡的事情,如果對他人有益,你也一樣要發心去做。」從此我開始努力嘗試著去做一些雖然不是自己所喜歡,卻能利益他人,與人為善的事。
  
  出家以來,我一直不擅長佛門很重要的經懺佛事,但是為了幫忙遠地的師兄,我常常披星戴月,翻山越嶺,一天走上一百多華里的路程,只為了趕赴一場超度佛事。如是達數年之久,我經歷不止百臺的焰口法會。在耳濡目染之下,我學會了各種楗槌梵唄,也熟悉了法會懺儀的程序,少年初學的我,由此體會到佛教自利利他的方便所帶來的法喜。然而對於當時一般寺廟趕赴經懺、度死重於度生的情況,我始終不以為然。
  
  二十一歲時,我擔任南京華藏寺監寺,雖然訂定了各種新的寺規,但是為了促進與舊僧之間的融和,以達到改良陋習的效果,對於經懺佛事的頻繁,我還是保持容忍的態度。來到臺灣後,我矢志從事佛教文教工作,寧受饑餓貧困,也不稍改初衷。在三十年前,我創辦壽山佛學院時,為了籌措資金,我也曾打破往例,在太平間通宵達旦為亡者誦經超薦,我不覺得勉強,也不以為辛苦,因為我是在為眾生累世的慧命募集道糧。如今眼見一所所的佛學院成立了,數以千計的佛子在畢業後為佛教奉獻心力,我深感欣慰。  
  我向來沒有音樂素養,也毫無高歌吟唱的雅興,但是為了使正信的佛法能在寶島順利地弘揚開來,我將滿腔的弘教熱忱一傾而出,寫成詩詞,請人譜曲,我還組織佛教聖歌團,延聘老師教唱,到各地去高展歌喉,居然廣受歡迎,而深奧幽玄的法義就在輕快悠揚的樂聲詮釋下,迅速地深入人心。後來,我又陸續舉辦佛教梵唄歌唱比賽,以及梵音海潮音演唱會、錄製佛教音樂唱片、發行錄影帶,也都獲得了廣大的回響。我以身體力行證明了,即使不喜歡「哆雷咪」,不認得「五線譜」,只要有心,也能以樂曲歌聲為佛教作法音宣流。
  
  自從學佛以來,我一直發願生生世世來此娑婆度化眾生,因此,雖然在念佛方面曾有愉悅忘我的心得,但向來不以「往生西方」作為自己的修行訴求。然而,剛開始在臺灣弘法時,為了度眾的方便,我也曾於各地遍設念佛會,並經常主持佛七法會,開示念佛法要,如此持續近三十餘年之久。當初因念佛因緣而皈依三寶的信徒,後來不是投入佛門披剃出家,便是成立佛化家庭,他們積極參與各種佛教活動,對於臺灣佛教的蓬勃發展有著莫大的貢獻。念佛修行不但莊嚴了彼生的蓮邦,也淨化了此生的娑婆。
  
  我曾在大陸金山寺、天寧寺的各處禪堂參學,在禪七中,我雖然曾經體會甚深禪悅,卻不主張槁木死灰般的宴坐冥想,我以為真正的禪味源自心頭,而非枯坐。儘管如此,為了攝受不同類型的眾生,我不但舉辦了多次的禪七法會,並且在短期出家修道會、教師佛學夏令營、大專佛學夏令營等活動中,開辦禪坐課程,藉著這項活動,也激起不少學員的向道之心。目前佛光山正在籌建大型的禪堂,我希望藉由正確的修禪調心,能使整個社會更趨於祥和安樂。
  
  過去,一位密宗的仁波切曾對我說,學密要有十年顯教的基礎,否則容易走火入魔。後來,我入世佈教,也不倡導修密,但是,我並不予以排斥,我反而主辦顯密佛學會議、禪淨密三修法會,我想藉著這些活動,來促進各宗派彼此的了解,團結佛教的力量,以達到益世度眾的成效。
  
  我自幼家境貧寒,出家以後,在叢林參學,物質更是缺乏,不但經常三餐不繼,不得溫飽,身上的衣襪也盡是撿同參道友們千瘡百孔的舊物來穿著。在如此艱困的生活下,久而久之,遂養成我不上街購物的習慣;但是,當我領隊至澎湖等離島佈教,或者率團到國外弘法時,為了廣結善緣,給人歡喜,我總是率先掏錢購買當地小販兜售的紀念品。雖然每次回來總是為了處理這些粗製濫造的物品而傷透腦筋,但我還是樂於隨緣布施。
  
  叢林十載,在嚴苛的教育薰陶下,我慣於逆來順受,並且樂於與人配合,我不喜歡孤立,更不愛作領導人。可是,當我初來臺灣時,卻備受長老們的打壓,他們拒絕我們掛單,不採用我們的投稿,我只好認清時務,自求充實。數十年來,我不怨不悔,為佛教肝腦塗地,培養人才,創辦各種事業,卻屢遭同儕排擠,或許我和他們的宗門素無淵源,或者我不是他們的同事同學,他們甚至想盡法子,阻礙我代表出席世界性的佛教會議,自忖教界四分五裂,缺乏共識,何能奢言團結共勉?為了佛教的發展,我唯有孤軍奮鬥,為佛教開創另一片天地。
  
  承蒙信徒的厚愛與支持,在多年的辛勤耕耘下,我們將佛教從國內各地帶向世界五大洲,如今,我擁有多個國家頒發的榮譽公民證書,也蒙贈市鑰,連四十年來與我有緣無分的「世界佛教徒友誼會」,也將我擁上榮譽主席的寶座。對於這些名位,我向來不忮不求,但是當眾意難違時,我也樂意為了佛教,當仁不讓地接受殊榮。一九八五年,我毫不眷戀地將佛光山交給我的弟子管理。一九九二年,我又本著捨我其誰的精神,組織國際佛光會,期使佛光能普照寰宇,造福人群。
  
  我年少時就在深山古剎中參學,聽慣了松濤拍岸,鳥叫蟲鳴,看盡了夏澗秋谷、春花冬雪,在自然的懷抱中陶冶長大,我不喜歡使用繁複冰冷的機械,但是,當經濟較為充裕時,我卻買了一些錄音機、照相機送給需要的人,好讓大家共享一份文明的喜悅,而我自己卻連一臺收音機也沒有。大陸的鄉親特別喜愛電視機,我也滿足他們的希望,儘量購買,並且從香港僱車運到內地,分贈鄰里故舊,後來,由於需索太濫,我才予以節制。我的弟子們基於尊敬師父,常供養我一些自動化的電器用品,只可惜我過慣了簡樸的生活,不喜歡操作按鍵,也只有轉贈他人。
  
  我原本生性內向,不喜多言,我樂於寧靜自處,觀察思惟,然而當我踏入紅塵濁世,發覺世間需要佛法的滋潤時,我不再沉寂無聲,閉關自守,我開始走進社會,接觸群眾。我一改羞怯的本性,在臺上講經說法,在臺下接引信眾,以佛法真理喚醒迷惑的眾生。四十年來,我日日與群眾為伍,我沒有自己房間的個人鎖匙,我沒有一封不可給人看的信函,我沒有不給人知道的行蹤,我時時刻刻都屬於大眾所有。我雖然犧牲了個人獨處的時間,但是也因此長養了我些許的慈心與願力。
  
  所以,我閉過關,但我不主張一定閉關修行;我曾持「過午不食」,但我不主張一定過午不食。我認為真正的行者,應該是人間的菩薩,以社會大眾為第一,不必把自己生活上衣食住行的問題看得太過重要。儘管如此,我並不拘泥己見,我不但建立了幾座設備完善的關房,還曾經幫別人護關,並且親往探視正在閉關的後學,指導他們所遇到的障礙。
  
  我從小吃慣了粗茶淡飯,再加上生性疏懶,連三餐都崇尚簡便。平常,我只要有一碗茶泡飯、一道小菜,心中就感到非常滿足。可是我每到一地弘法,信徒總是熱忱供養佳餚果蔬、瓊漿玉液,往往前一餐的飲食還未消化,第二餐的邀宴又接踵而至,如是週而復始,心中常引以為苦,為了給對方歡喜,我只好勉強自己的不喜歡,接受邀請。假如有人問我,在我一生中,最不喜歡的事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在弘法訪問中,第一苦是宴會,第二苦是照相,第三苦是周圍都是人,連要去廁所方便都不方便。但是看到信徒的虔誠歡喜,就算自己不喜歡,也實在不忍拂逆。
  
  弘法行程中的送往迎來也是一苦。我向來害怕驚動別人,所以喜歡悄然來去,然而往往事與願違。記得四十年前,我住在宜蘭及臺北,每次南下到高雄講經時,信徒總是請了樂隊,一路吹打,浩浩蕩蕩地到火車站來迎送,後來為了避免路人訝異,我只得改搭夜車,信徒還是不辭勞苦,趕來接送。直到現在,所到之處,無論是國內、國外,無論是城市、鄉村,善男信女的隆情厚意依然有增無減,他們或持鮮花素果頂戴相迎,或請警察車隊一路護送。一九九三年七月,我到俄羅斯成立佛光會,廖泓毅先生竟然請了六名秘密警察,護送我到聖彼德堡,一路來回,不離我半步。看到大家為我如此辛苦忙碌,心中實在過意不去,可是想到自己如果一味拒絕,也不盡合乎人情,所謂「歡喜與不歡喜」,只得隨緣。
  
  我一向拙於書法,也不喜歡被人拍照。但是見到信徒歡喜的容顏,我總是打從心裡高興起來,因此當有人索取題字或要求合照時,我總是有求必應,給予種種方便。只是,往往答應下來,就欲罷不能,一次揮毫數十張是常有的事,而照相的人更是一波一波,絡繹不絕,雖然腿痠腳麻,我也都恆順眾生,忍耐接受,不能想自己「喜歡或不喜歡」。 
  青年時,我目睹軍閥違法亂紀、政客胡作非為,心中痛恨不已,因此對於政治素不喜好。然而「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出家人秉持佛陀的慈心悲願,凡有利於眾生者,應該不計個人利害,為所當為,是以我建言開放民主的門檻,我力倡促進兩岸的和諧。當弘法因緣成熟時,前來聽經請法者,不乏軍政人士,我以常禮待之,從未逾越出家人本分,無奈卻因此在報章上與「政治」相提並論。雖然如此,我自忖問心無愧,故也不以為意,再說國家社會若能因此在正法的引導下政通人和,人民安和樂利,也未嘗不是好事啊!我無意出仕干治,但是我願本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為全民謀取福利,將「喜歡與不喜歡」置之度外。
  
  記得以前我出席佛教會議,一些與會者只要一見到我起身發言,便面色凝重,他們認為,我是一個性喜改革的激進分子。其實,我相當保守,也很執著傳統,我曾建議信徒應為佛教所有,教產應為教會所有,我曾倡言佛教應有統一的制度,我也希望國家和人民的典禮規範,應以佛門為準。我一直用心研究古德制定清規的用意,但是,我也本著日新又新,精益求精的精神,在發展佛法事業上力求突破。我以為,我們不應故步自封,墨守成規,以現狀為滿足,因此,我改良弘法講經方式,積極運用各種方法推動國際佛教,以前瞻性的思想課徒教眾。為了佛教的前途,為了眾生的福祉,我覺得佛子們都應該有所為,有所不為,不必太計較一己的「喜歡與不喜歡」。
  
  我不喜歡出名,但是近二十年來,我頗受盛名之累;我不喜歡理財,但是我必須為了佛教的建設而運籌帷幄,週轉募款;我不喜歡計較,但是我不能因循茍且,積非成是;我不喜歡權力,但是我理應為了正義而主持公道。我奉行老師的訓示,以歡喜的心情,做了許多並非自己所喜歡的事,悠悠歲月,就這樣過著人生。
  
  那麼,我究竟喜歡什麼呢?我擁有動靜兩方面的嗜好,終以因緣不合,而埋藏心底,例如:
  
  我自幼喜歡隨手塗鴉,將見聞思想付諸筆墨,及至年長,我立願以文字般若弘揚佛法,不意事與願違,繁忙的弘法行程,使我不得不割捨我的興趣。但我並不覺得可惜,因為一失必有一得,一得也必有一失,我從信徒聞法欣悅的表情中得到了最大的滿足。現在,我努力培養佛教文化人才,所謂「成功不必在我」,「但開風氣不為師」;像依空、永芸等後進,不也是在延續我的喜好嗎?
  
  我才六、七歲時,就很喜歡游泳,能在水中數小時而不沉沒,出家後最苦的事就是與游泳絕緣。我喜愛籃球等運動,在佛學院就讀時,沒有體育課程,我曾經偷偷地自製籃球架,因而險些被院方開除。剛到臺灣時,民風保守,我帶著學生去打籃球,不料學生卻一直躲避。我非常感慨,我做學生時,老師不准我打球;我做老師後,學生不敢打球;我只有徒呼奈何!近五十歲時,我才在佛光山東山頂上建了一座籃球場,可說是我一生中最喜歡的事了!每天傍晚,我與沙彌們搶球上籃,玩得不亦樂乎,美中不足的是,經常比賽到一半,侍者一聲通報,我還得和著汗水,披上長衫,趕赴客堂去會見訪客。近幾年來,海內外奔波講經,席不暇暖,我只好放下喜歡的運動,仍然和一些不喜歡的事周旋。
  
  現在社會上流行一句話:「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雖然是短短的一句話,也正是社會亂象的根源。佛陀早在二千五百多年前,發現宇宙相互依存的緣起真理,因而在華嚴會上呼籲佛子:「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誠然,快樂是我們所追求的,但是當眾生仍在火宅苦海中掙扎沉淪時,我們怎麼忍心耽於安逸?甚而還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他人的痛苦上呢?我畢生沒有享受過自己的喜好,反而終日孜孜矻矻於自己原本不喜歡的事情上,但是我過得很充實飽滿,法喜自在,這樣的體驗使我更加肯定了佛教犧牲奉獻的人生觀。
  
  喜歡的,不一定是好的;不喜歡的,也不一定就是不好。人生在世,有時要犧牲自己的喜好,把興趣轉為責任,去做利益大眾的事情。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九月)

 

給人利用才有價值

 

 剛來台灣的最初幾年,我居無定所,因此經常隨喜幫助別人,有人興學,我幫忙教書;有人辦雜誌,我協助編務;有人講經,我幫他招募聽眾;有人建寺院,我助其化緣……,更有些老法師發表言論,怕開罪別人,都叫我出面,我則義之所在,從不推辭。因此,一些同道們都笑我說:我總是被人利用來打前鋒,當砲灰。
  
  一直到一九六五年,我自行創辦佛學院,一位年近八十的唐一玄老師在課餘閒聊時,和我說道:「給人利用才有價值啊!」這種迥異世俗的言論,無疑道盡了自己多年來的心聲,我引以為知音,並且在日後的數十載歲月裡,我一直本此信念,心甘情願地與人為善,被人「利用」,無形中為我的人生開拓了無限的「價值」。
  
  記得初來台時,為了弘揚佛教法義,我義務為《人生月刊》擔任編輯,不但為撰文排版傷神,為改稿潤筆熬夜,還得自付交通費,倒貼郵票錢。前後約六年的時間過去了,發行人反而要我感謝他,他對我說:「你利用這個雜誌發表文章而出了名。」這個世界上,誰「利用」誰,真是很難定奪啊!
  
  剛開始到宜蘭傳教時,我辦了各種接引年輕人的活動。有些青年不喜歡枯燥的定期共修法會及佛經講座,常常藉故缺席,卻興高采烈地參加佛歌教唱、國文導讀等課程。旁人常勸我不要白費心機,並且跟我說:「這些青年沒有善根,只是貪圖有歌可唱,或想免費補習國文,預備將來考學校而已!他們不是真心信仰佛教的!」我一笑置之,心裡想:即使如此,我也願意成就他們,被他們「利用」。
  
  沒想到日後這些青年,如:慈惠、慈容、慈嘉等人,均紛紛皈依佛門,到了今天,他們都成了佛教界的翹楚。《金剛經》云:「所謂佛法者,即非佛法,是名佛法。」音樂歌唱,只要運用得當,也不失其度眾的「價值」。馬鳴菩薩不就「利用」一曲自編的「賴吒和囉」,而使得華氏城中的五百位王族弟子同時悟道出家嗎?
  
  一九五六年,我計畫舉辦活動,接引大專青年學佛,又有人堅決反對,理由是:「大專生只會糟蹋道場,損壞設備,又沒有定性,他們只是利用這個活動度假罷了!這種花錢不討好的事最好不要做。」我當時身無分文,還是力排眾議,在台北借用別人的地方,舉行大專青年學佛營。結果,吳怡教授、張尚德教授,及以寫《野鴿子的黃昏》而聞名的王尚義先生,就在這時和佛教結上因緣。
  
  從過去到現在,台北普門寺每週所辦的「佛光山朝山團」,從一九六八年每人的收費二百元到現在的三百元,都包括了車費及兩宿五餐,以物價來計算,根本不敷支用,經辦人乃至信徒本身屢次向我反應調整以平衡收支,我都沒有答應。因為我覺得:能夠讓一些囿於時間或經濟因素不能來山的北部人,「利用」這一點方便,種下得度因緣,未嘗不是功德無量啊!果然,許多人就因此皈投三寶,甚至披剃出家,這種慧命的「價值」可謂山高海深,不可限量。
  
  我在高雄開創佛光山,沒有多久,山下就有一家名叫「佛光」飲食店的店面開張了。那時,有人就跟我說:「師父!為什麼我們佛光山的名字給他們拿去當招牌用,我們應該採取行動阻止,否則外人都誤會佛光山在做生意。」我也感到非常無奈,但是想到「佛光」能普照大地,不正表示佛教法力無邊嗎?
  
  不久,佛光新村、佛光砂石場、佛光旅行社、佛光大旅社、佛光加油站等,都一一出現了,甚至台北、嘉義等地還有以我「星雲」來做為大樓名稱者。徒眾更埋怨了,在開會中紛紛表示抗議。我告訴他們:「諸佛菩薩連身體腦髓都要布施了,一個名字也算不了什麼!我們的名字能夠給人去利用一番,也表示自己很有價值啊!」
  
  許多人看到佛光山賣汽水、銷售紀念品,便詬病佛光山商業化。其實外人只看到佛光山要錢,卻沒有看到佛光山不要錢的地方。佛光山的一切收入,可說是非佛不作,不但用來弘揚佛教,還要供應三千名僧俗四眾食宿生活,乃至教育福利等費用,更要用來辦理其他各種佛教事業。其中,約有六百名佛學院學生「利用」這些收入學佛修道,近百名育幼院院童「利用」這些收入長養身心,佛光精舍、仁愛之家約二百餘名無依老人「利用」這些收入安養頤年,還有其他行政單位「利用」這筆收入辦理活動,淨化人心……。我們沒有恆產,卻能自給自足,應付這些龐大的開銷,可說是把十方的錢財高度「利用」,發揮了十方信施的「價值」。
  
  創建佛光山至今,經歷不少困難,天災洪水固然可怕,山下悍民更是難纏,以鐵牛車圍山,以棍棒打出家人,那種無法理喻,叫人難以置信。可是,令人訝異的是:鄉民們每逢春節,都扶老攜幼來山聯誼;冬令救濟時,也攜家帶眷來領賑濟品。
  
  一些工作人員對此不能釋懷,往往向我抗議,說道:「這些人沒有良心,他們只會來拿紅包,取贈品,利用完了以後,就過河拆橋,既不說好話,又需求無度。」我總是勸他們:「我們不能以偏概全,鄉民中也有好人,更何況行菩薩道,應該不念舊惡,施不望報。看到他們能歡歡喜喜來山,和佛菩薩結個善緣,我們應該為他祝福才對!」我們應該以自己擁有「價值」非凡的功德法財,能給人多多「利用」,來作為自我期許。
  
  有些出版界人士,包括臺灣、香港、馬來西亞,甚至大陸等地,未經同意,擅自刊登我的文章著作。上焉者保持原貌,下焉者將我的名字刪除,尤有甚者,還補上他們的名字,另一些人則擅改標題,以聳動的文字來吸引讀者。我那些從事文化事業的徒眾,常為此憤憤不平地說道:「這些人剽竊智慧財產,竟然也冒犯到神聖的宗教界來!」我則為現代人的不尊重別人,不看重過去而感慨萬分,因為歷史是人類演進的過程,我們抹煞了過去的紀錄,又將如何計畫未來?只是往好的一方面來想,我的著述能被這麼多人青睞,大概尚有可取之處。文字般若的功用就在於它能無遠弗屆,深入人心,但願大家都能採取正確的方法,「利用」這項「價值」,就能使佛法流通更廣。
  
  為了炒熱新聞,促進銷路,一些報章雜誌以攻訐毀謗佛光山或我的名節聲譽為能事,信徒們看到這些不實的言論報導得太過分者,往往利用各種管道,要求這些刊物在報紙上刊登道歉啟事。
  
  記得有一次,名作家劉枋居士看了一篇暗罵我的文章,怒氣沖天,老遠從臺灣打電話到西來寺來找我,說要聯合多人發起護師運動,我連說:「不必!」個人榮辱不足為念,承蒙信眾厚愛,個人銘感五內。想起《西遊記》裡,大家都想吃一口唐僧肉,不禁自我消遣:能被這些刊物「利用」,讓其分得一杯羹,也未嘗不是助人多利啊!
  
  有感於過去從事佛教文化事業的辛苦,我對於一些文人都比較照顧,凡是有求於我者,我都給予資助,有時還作不請之友,自動伸出援手,甚至在自己經濟情況也不好的情況之下,一樣以誠意關心協助那些過去對我不懷善意的文友。我不是濫慈悲,假仁義,也不是打腫臉充胖子,我只是覺得:我能有這份能力,「利」他人之所需,使其「用」來週轉,表示我的境況還是比他好一點,何必吝於喜捨呢?一些小型佛教出版事業要求幫忙,我也盡力紓困,以寄望其「利用」這一點助緣,而增益佛教對世道人心的貢獻。
  
  過去,佛光山沙彌學園曾經招收過二、三十名沙彌,我們不辭辛勞,將他們撫育成人後,有些沙彌竟被父母強行帶了回去。許多徒眾為我難過,他們認為:那些父母只不過是「利用」佛光山把孩子們養大,因此要求我不要再接受沙彌來山,但我還是照單全收。因為我覺得:即使沙彌們全都被父母帶走,他們從小在法水裡涵泳浸潤,至少長大後就能知因果,明善惡,即使踏入紅塵,也不會為非作歹,這種教育無論對個人或對社會而言,都是很有「價值」的!
  
  為了方便信徒,我設立朝山會館供應食宿,一些遊覽公司的導遊有時訂了數十桌素席,臨走時,只付個五元、十元,櫃臺員工不齒這種無德的行為,遂向前和他解說,卻遭反唇相譏:「寺廟不都是隨喜添油香的嗎?」館長因屢賠不賺,不能幫忙補貼常住而憂心。我常安慰他:「沒有關係!自己吃虧一點,被別人利用佔便宜,正可以廣結善緣啊!」
  
  別分院的典座行堂法師也常來和我抱怨:每次法會活動,總有許多志在趕齋的人,搶先到齋堂佔位子吃飯,卻讓那些真正來寺聽經聞法、禮佛拜懺的虔誠信徒沒有位置,飯菜不夠。他們希望我能提供一些防止之道。我說:「不但不必防止,而且各住持當家以後要多備桌椅飯菜。因為建立寺廟,就是要普門大開,廣度眾生。何況這正表示寺院的飯菜煮得好吃,所以才有人利用啊!」
  
  我經常碰到素昧平生的社會人士或競選公職的政客專程拜訪,並且要求合照,徒眾常在一旁「警告」我:「師父!您要小心啊!他們是利用您來打知名度的。」一些新成立的公司行號或建屋工地,也常在傳播媒體上大做不實廣告,說我「蒞臨剪綵」,因而常有信徒特地打電話來為我打抱不平,他們說:「這些人利用您的名字招徠顧客,別人不知道,更要說您是企業和尚了!」
  
  甚至,我也曾應邀至靈骨塔寺主持開光,弟子們為此心疼,他們說:我很傻,南北舟車勞頓,從未收取一文錢,卻不知自己已經被人「利用」去大賺其錢了。近聞有人為了促銷佛像法物,而對外宣稱他們的貨品被我加持過,更是荒誕無稽!不過,沒有關係,如果這樣能使他們名利雙收,除了為他們的因果業力可惜以外,也是我一種利他的菩薩道吧!
  
  十年前,經濟情況還很拮据。有一天,掌管會計的弟子拿著一疊請款收據,說道:「師父!最近住眾患牙病的人很多,常住儘量給大家方便,但是牙病的醫藥費很高,他們領了常住的恩惠,卻常常對人烏鴉嘴,不說好話。依我看來,實在不必為他們出這筆冤枉錢!」但我堅持為他們換上好牙,因為我寧可他們不說好話,也不能不給他們一口好牙,以便他們將來「利用」來開口說法時,能令信徒歡喜,得到無上「價值」的法寶。
  
  經常到了選舉時期,候選人頻頻造訪拜託,弟子們常說:「這些人平常不來護持,到了選舉才來利用我們僧團的人多勢眾!」為了善盡國民責任,佛光山人眾總是包車到選舉地點投票,第二天,便有照片文字上報,標題竟是:「佛光山熱衷政治」。徒眾拿了報紙給我看,並且生氣地說:「這些記者利用我們製造新聞!」我想:如果這樣能宣示政府民主憲政的成功與佛教僧團的力量,也未嘗不是證明了我們的「價值」。
  
  常有人問我:「為什麼這麼會講經?」其實說來慚愧,剛開始弘法時,我不但不能講得差強人意,連上臺都會發抖,蒙信徒們厚愛支持,能夠讓我不斷實習,我才能夠有今天小小的成就。及至今日,我雖然已是退居和尚,仍不辭勞苦,應邀至四處開示。徒眾心中不忍,常勸我多休息,他們那裡知道:我正可以「利用」這些機會來報答大眾的恩德啊!
  
  佛光山一向提倡福慧雙修、解行並重,所以佛學院設有出坡作務的課程,以藉此鍛鍊學生們的身心,一些不知情的香客上山看到,往往說道:「這些學生好可憐唷!竟被寺廟利用來做工呢!」有一天,一名機靈的學生歡歡喜喜地反答道:「我們是利用這些工作來修行呢!」同一件事情,卻有著兩種說法,說明了各人心中的「價值」不同,自然苦樂也就有所差異。
  
  在社會上講經弘法久了,經常接觸到各界人士,其中不乏政治人物前來請示佛法,因而引人側目,招來「政治和尚」之譏。起初我很不以為然,久而久之,心中也泰然了。想想:佛陀頻頻出入王宮,與大臣貴胄說法,豈不也成了「政治佛陀」嗎?而玄奘大師為皇帝建言國事,以及歷代國師的輔弼朝政,又怎麼說呢?中國佛教歷經多次教難而能如浴火鳳凰般再生,在上位者全心全力的擁護佛教,實在是功不可沒。此外,國家社會也因為佛法的復興昌隆而政清人和,這些世所共睹的史實,無非說明了:「利用」不但不一定只具有負面的意義,而且還能造成大家的利益。
  
  所以,我們不必斤斤計較誰利用誰,因為世間一切事相都是互相緣起,而願與眾人一齊享有互相利用的成果,就能發揮「利用」的最高「價值」了。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元月)

 

無用與無明

 

 一般人皆以無用為恥,而我卻認為無用正是大用。
  
  我一生都覺得自己無用,我沒有語言天分,年輕的時候,我曾經學過英語、日語,但是一直無法學會,最慚愧的是來到臺灣已有四十五載,竟然一句臺語也講不好。我素無音樂涵養,課誦梵唄五音不全,樂譜音階全都不識,記得曾有一位音樂教授說我只有三音,缺乏入聲。在應對上,我也不擅言辭,年輕的時候,往往因為仗義直言,而開罪別人;如今年近古稀,還是經常由於太過坦率,而被有心者扭曲,持為話柄,大作文章。對於理財,我更是缺乏概念,常常這手接了錢,那手又給了人,有時連信徒都為佛光山的欠債累累,日日難過而擔心憂慮,而我只憑佛法,不知無錢之苦。
  
  儘管我百無一用,但是我頗有自知之明,為了彌補先天的不足,我不敢投機取巧,心存僥倖,對於自己負責的每一件事,我總是腳踏實地,全力以赴;對於師長交待的每一句話,我也都切切珍惜,謹記在心。記得十八歲時,我見到心中仰慕已久的太虛大師,遂情不自禁地趨前向他合掌頂禮,他含笑回應了幾句:「好!好!好!」就走了過去,我卻在當下決心要一輩子「好」下去。於是,我開始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我不斷反省平日的思想舉止,我一絲不茍地演練佛門行儀,我孜孜不倦地讀誦佛學典籍,這一切的努力,無非是希望一生都不要辜負了太虛大師向我說的幾個「好」字。
  
  二十三歲來到臺灣以後,我在中壢落腳,因為大家都說我塊頭大,力氣足,所以就交付我拉車、挑水等吃力的工作。我一向認為自己無用,所以當別人認為我有用時,我也就毫不推辭。雖然我拉車擔物常因力不從心而暈眩嘔吐,但是我從不叫苦,也不喊累,因為我自覺無用,而別人肯用,正表示自己還有一絲價值,焉能令人失望!日後我走入社會,接引眾生,經常目睹一些人因恃才傲物,氣焰高漲,雖然有用,而別人卻不敢任用,等同無用,不禁慶幸自己生來無用。
  
  一九五一年,我被聘為臺灣佛教講習會教務主任兼任課老師時,我自認佛學不足,慧解不夠,曾想婉拒,但是一來想到當時在臺灣受過長期正統佛學教育者為數甚少,二來感念大家對我的肯定,所以便答應下來。從此我日日伏案用功,每一例證均仔細考察,每一名相也苦苦深思,惟恐誤人慧命,有負重託。及至後來,我應邀至各地講經說法,每次在準備講稿時,也都戰戰兢兢,力求完美。今天我之所以能在臺上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其實正是緣於當初以勤補拙所鍛鍊出來的功夫。
  
  在開始執教佛學的同時,我也應邀主編《覺群雜誌》、《人生月刊》,由於當年編印寫作的人才寥寥無幾,只有自己下筆,濫竽充數。我每天孤燈伴影直到天明,常常為了一個字而斟酌良久,為了一句話而搜索枯腸。就這樣,我辛苦編撰達六年之久,其間的嘔心瀝血雖然難以道盡,但是在無形之中,卻培養我紮實的編寫能力,直到現在,我居然還能用來教導徒眾,不失時宜。
  
  一九五六年,中國佛教會在開會時決定:是年行政院新聞局指示籌辦仁王護國息災法會,任命我為主任委員。當時,我二十九歲,不但缺乏經驗,而且無人無錢,根本就沒有興辦法會的條件可言,但是念及同道們的盛意薦舉,我也只有硬著頭皮,自不量力地承擔下來。為了不負大眾的厚愛,我不知花費多少唇舌,到處拜訪策劃發動,結果法會可說是非常成功,行政院也拍了全程紀錄片,向世界傳播,增長我許多信心。我深深覺得:做任何一件事,無用不要緊,肯用心才是最重要的!
  二十七歲時,我籌建高雄佛教堂,此後又興設壽山寺,開闢佛光山。及至別分院的陸續成立,直到現在,雖說已參與過不少建築工程,但是我從不掉以輕心,非但不妄加臆測,也不完全依賴藍圖底稿。我總是利用奔波弘法的空檔,頻頻到現場親自勘查,以手腳代替量尺,以人頭代替實物,來估算房屋大小,設計區間格局。用這種實事求是的精神來辦事,固然費時耗力,但是可以一勞永逸,使得殿堂樓閣都能在莊嚴中不失實用,在現代中融和傳統。
  
  因為我自知無才無德,所以自幼就抱著見賢思齊的態度,勤閱高僧傳記與偉人故事,期能以古德懿行砥礪身心。遇到良師益友,我也把握機會,追隨學習。直到後來,我建設各項佛教事業時,不僅自己全神貫注,用心研究,同時也廣攬人才參與,博徵專家意見。例如:在興辦佛學院時,我自忖在佛學上,博雜有餘,而無專攻;在教義上,雖歷經宗、律、教之薰陶,卻缺乏現代化學術的訓練,所以,我不但曾邀請方倫、唐一玄等耆宿來院授課,也延聘鄭石岩、藍吉富、游祥洲、蕭武桐等新秀教導學生。目睹佛學院三十年來,屆屆人才輩出,代有建樹,心中深有所感:儘管自己無用,然而若能善於用人,還是一樣可以利濟眾生,造福社會。
  
  我自認參訪、請教、不恥下問,無傷自己的尊嚴,如佛門裡以智慧著稱的文殊師利,不也曾向年僅八歲的妙慧童女頂禮問法;趙州禪師八十高齡,還四處雲遊,訪師學道;我不但與蕭頂順、彭伯平等人一直維持著良好的友誼,而且還共同設計了一間間的別分院,興建起一棟棟的殿堂樓閣。三人行必有我師,自知無用,尊重他人,才能發揮大用。
  
  我不但做事謹慎,重視專才,即使平常待人,也都一本認真的態度,凡此都是因為自覺身無長才,所以一點小因小緣,我都十分看重,總想令大家同霑喜悅,共享法益。因此即使是萍水相逢,我也挖心剖肺,竭誠以待;儘管是素不相識,我也耐心傾聽,為解煩憂。雞皮鶴髮的老公公、老婆婆找我談話,我從不拒絕;天真爛漫的小弟弟、小妹妹與我通信對談,我也同事攝受。是以,愛護我的信徒中,不乏耄耋之士;過去的童男童女長大以後,也都成了我的子弟兵將。
  
  也正因為自感不足,對於各界人士,我都一律禮敬尊重。陳履安、吳伯雄、鍾榮吉等政府首長來訪,我真心相待;洪冬桂、潘維剛等民意代表訪問,我也誠懇迎接;千家駒、高希均等經濟學者與我晤面,大家天南地北,無話不說;潘孝銳、吳修齊等工商領袖來山茶敘,我們也暢談數小時之久……。我雖然對於政治經濟素來不感興趣,但也在多次的接觸來往當中,獲得不少概念常識,拓展了我的思想空間。所以,無用正可以無所不用,這就好比都市裡建滿房屋的黃金地段,固然是價值非凡,其實,荒郊野外看似無用的不毛之地,正可以隨心所欲創造一方佛國淨土。我們不要怕自己無用,無用的人正可以用一顆虛懷若谷的心,納受各種因緣。
  
  無用之用不僅在於自我受用,最讓我驚喜的,還是平日點滴的因緣,居然在無意中,對於我的佛教事業發揮了莫大的助益,因而促使廣大的眾生蒙受多利。過去種種不談,就以這次籌募佛光大學建校基金而言,我本來只想用托缽方式興學培才,然而消息一經發布,承各界人士厚愛,多方賜予建議,從義賣到義唱,大家不但提供種種募款方式,而且自告奮勇,前來協助。我自認不才,故也時時邀約各行專家開會研商,傾聽意見。雖然從核准破土到如今,不過只有半年光景,一樁百年樹人的教育事業,竟然意外地結合了各界的力量,可見儘管自己無用,但是能廣結善緣,就可以共創大業。
  
  從過去到現在,我即使看到一場成功的法會,聽到一句讚美的言語,都不敢自己居功,因為我總覺得凡事得之於人者太多,出之於己者太少,故時而發自心底,由衷地回向;「光榮歸於佛陀,成就歸於大眾,利益歸於常住,功德歸於信徒。」
  
  多年來,我秉持這種信念修行辦道,自覺受用無窮,因此無用之所以成為大用,貴在自知。回憶過去,因為我從小就感到自己無用,所以在十年的叢林生活裡,我雖然歷經作務的勞苦,備受師長的教訓,但都「想當然爾」地接受下來,沒想到這許多的磨鍊,卻形成我日後奮鬥的資糧。如今想來,真是感激涕零。當年那些看似無情的棒喝、無理的要求,無非是要將我們自以為是的知見轟出九霄雲外,把我們遇緣妄起的無明打得支離破碎。
  
  四十多年的弘法生涯,可說是歷經人世難堪之境,我之所以能夠安然度過,不是因為我的才能卓越,而是因為我自知無用。我常常想到父母生我養我,社會供我日用所需,師長教我育我,佛教給我發展空間,而自己卻無以為報,就感到慚愧萬分,故而遭逢再大的困難,再多的障礙,也總是敦促自己努力突破,而未嘗怨天尤人。
  
  這一生中,遇到吃虧的時候,更是不知凡幾,然而我總能一笑置之,因為我自忖無用,既沒有辦法與人比較,也沒有資格與人計較,所以,多付出一點心力,多等待一點時間,多犧牲一點擁有,多損失一點錢財,在我看來,都是為自己培植福德因緣,而事後的結果也證明「吃虧是福」,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提倡「你對我錯,你大我小,你有我無,你樂我苦」的原因。
  
  一些人因一時無明生起,對人非難,我也都忍耐包容。我並非懦弱膽怯,只是想到自己無用,更不能情緒用事,更何況如果雙方都無明謾罵,不但無補於事,反而擴大問題。所以,我慣於運用一些禪機幽默,與對方溝通交流,結果總能在皆大歡喜的氣氛下消弭對立。
  
  人生之大病,其實不在無用,而在無明。無明,以俗話來說,就是不明事理。貪瞋愚癡、懷疑嫉妒等一切煩惱皆由無明而生。故心中常起無明者,形之於外,不但面容表情生硬刻板,行為舉止常犯他人,口裡更說不出讚美的好話,臺語中所謂的「木頭人」、「相撲雞」、「烏鴉嘴」,應屬此類之流。這種人普遍不受大眾歡迎,即使能力傑出,也鮮有所成。我的徒眾裡,就有一些人自以為才能出眾,別人都一無是處,因而固執己見,動輒無明,結果不但無法與人合作,反倒不能成事。這些年來,我細細觀察的結果,發現到自以為無用的人,往往因為心靈開闊,而用處無窮;自以為有用的人,反而因為事事執著,而用處有限。
  
  眼看這些無明的徒眾無法與人共事,作為師父的我,也只好一一接收過來,親自輔導。他們經過一段時日的調教以後,往往有著出人意表的改變。史籍上記載韓信領軍打仗,手下的殘兵弱卒都能戰勝敵人,於此證實不虛。常有人問我:秘訣何在?其實道理非常簡單,只要我們肯燃起胸中熊熊烈火,銷熔自他無明,縱然是一堆破銅爛鐵,也能糅合成不碎金剛。
  
  五指中的小指,與其他指頭比起來,似乎微不足道,但是在合掌禮拜時,卻與佛陀最為接近。我們只要心中有佛,依真理行事,知道感恩惜福,懂得慈悲喜捨,無論地位多麼卑微,都能對整個社會有所貢獻。一個人最怕的就是心頭常被無明烏雲覆蓋,而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佛教故事中,摸象的盲人由於自以為是,即使花費了許多時間,終究還是昧於實相,一無所知;火宅裡的瞎子自知缺陷,而與跛子、聾子合作無間,故能逃過災難。在這個瞬息萬變、知識爆炸的時代裡,個人尤其顯得渺小無用,我們要時時觀照,常常慚愧自己有所不知道,自己有所不能夠,自己有所不清淨,自己有所不圓滿,惟有真誠懺悔,不斷改過,才能進德修業,日新又新;惟有謙沖自抑,尊重他人,才能團結合作,共成美事。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七月)

 

疾病就是良藥

  自從一九九一年我跌斷腿骨以來,承蒙信眾厚愛,經常接到電話或來函問候,隨著年齡漸增,我的身體狀況更是成為彼此見面時關切的話題,也有許多人看我終日忙碌,卻仍能從容應付,不見疲態,紛紛問我保健之道,其實四大五蘊假合之身,孰能無病?眾生經歷老病過程,誰能免除?只不過我從不刻意趨逸避苦,如今回顧往事,我深深感到:養生之道無他,「疾病本身就是一帖良藥」。
  
  就以香港腳與口腔破皮而言,人皆畏之,然而兩者不僅長久與我為伍,而且時時交相為患。多年來,我非但不以為苦,反而深感慶幸,因為我覺得這是身體排除瘴氣的徵兆,我這一生少病少痛,想必與此有關。
  
  年少時,在叢林參學,由於大家年紀還輕,都很喜歡發表意見,然而當時道風嚴峻,一個動作不對,眼睛稍微張望,即遭打罵,因此平常總是小心翼翼,謹言慎行,等到下課如廁時,才趁著遠離師長視線之際,隔著牆壁,彼此高談闊論,久而久之,我也感染了一上淨房就想說話的壞習慣。雖說可藉此暢所欲言,十分痛快,但是因為言語失當,事後被師長知道,叫去責罰的事例也時有所見。
  
  後來有一段時間,我患牙病,疼痛不堪,一位老師教我一個祕方──在便溺時,不要說話,咬緊牙根。我照著去做,果然根治牙痛之苦,而原本多話的毛病,竟然也在不知不覺中革除了。此後不但減少失言之過,還增加了觀察思惟的時間。我的心地變得逐漸清明起來,在為人處事上也更為周延。這項始料未及的收穫,至今使我受益無窮。
  
  俗話說「十男九痔」,好不容易根除牙痛,未久,卻又染患痔瘡,正苦不堪言,不知如何是好時,一位師兄在談話中無意中說到:「越是骯髒的地方,越需要乾淨。」這句話使我福至心靈,茅塞頓開,從此每次如廁以後,都以水洗滌。在一次又一次地擦拭時,我彷彿見到佛世時的周利槃陀伽尊者,不疾不徐地掃著院子裡隨時飄落的樹葉;又好像目睹禪門裡的祖師大德,耐煩盡心地用手一根根拔起園子裡生長不盡的雜草。我不再為痔瘡苦惱,反而以病為師,深深感到無限的佛法妙意盡在其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有一天竟然發現創口不復疼痛,原來皮膚已經癒合完好。回頭檢視自心,發覺煩惱塵垢也逐漸減少,一股輕安自在的法喜油然生起。
  
  十七歲時,罹患瘧疾,忽冷忽熱,全身無力,心想應是回天乏術了。這時候,向來對我十分嚴厲的家師志開上人,派人送了半碗鹹菜給我,令我感動不已,淚流滿面,當下發願盡形壽將身心奉獻給佛教。未幾,居然不藥而癒。多少年來,當我在弘法工作上歷經苦難,感到身心勞頓的時候,想到家師的半碗鹹菜、自己的一句誓言,便心生慚愧,感恩之心油然而起,不敢稍有退縮。
  
  二十歲那年,我又染患爛瘡,除了頭腳以外,全身出膿,臭穢無比,尤其膿血黏著衣服,每次一脫衣,就好像剝了一層皮下來。尤其自己不懂保健,又無錢購買成藥,或許是因為有了痔瘡的體驗,雖然這次肉身所遭受的苦痛,甚於前者不止百倍,心中卻能淡然視之,不覺憂惱,只是終日臥在病榻上,想到宿世無數劫苦,不禁哀悔泣首,往往無法自已。一個月過去了,我居然奇蹟似的復原起來,步出寮房,景物依舊,身心卻有大死一番的感受,我告訴自己要加倍精進,勤求無上佛道,饒益一切眾生。
  
  所以,次年我從佛學院結業後,有鑑於披剃出家的宜興教育不夠普及,便不計名利,自願來到鄉間的一所國小擔任校長,從事培育民族幼苗的工作。後來,目睹國勢飄零,教運衰微,我又挺身而出,結集有志之青年同道,冒著性命的危險,奔走呼籲革新佛教,期能克盡一己之力,無奈大勢已去!一九四九年,我帶著一顆沉重的心情,隨著國民政府來到臺灣。
  最初的幾年,我白天操持苦役,夜間閱藏寫稿,工作可謂十分繁重,加上當時物質缺乏,營養不良,我經常頭暈目眩,然而我咬緊牙關,度過每一個艱難的時刻。
  
  剛來臺時,目睹正信佛法之衰微,即矢志撰寫佛傳,然苦於居無定所,手邊又缺乏典籍可供查閱,直到一九五五年,因緣具足,才得以如願進行。當我蒐齊資料,正要著手撰寫時,突感胸口疼痛,而且經常咳嗽,一度懷疑自己是否得了當時頗為盛行的「世紀黑死病」──肺癆,於是日以繼夜,不眠不休地振筆疾書,同時每天不斷地禮佛祈求,希望在佛陀的加持之下,能讓我完成這項神聖的使命以後,再捨報往生。
  
  直到今天,我還不知道當時是真的患了肺癆,還是奇蹟出現?只是從自己一生患病的經驗看來,我覺得古德所說:「比丘應帶三分病,才知道發心。」誠乃不虛之言。因為生病能使自己警惕生命無常,故而能激發精進求道之心,實為行者對治放逸懈怠的一帖良藥。
  
  多年來,我不曾因為風雨阻斷原定的行程,更未嘗因病苦而打消既有的計劃。記得一九六○年五月,我在宜蘭籌備佛誕節萬人提燈大遊行時,得了嚴重的風寒,雖然感到體力不支,幾度昏眩欲倒,但是我仍然打起精神,召集大家開會,四處張羅打點,等到遊行完畢,發現病也好了。
  
  有一回,我赴基隆演講,因患感冒,咳嗽不已,一名信徒聽說後,自稱有特效針藥,我雖然一向不喜歡打針吃藥,但是生性不喜拒人於千里之外,便隨緣應允,沒想到打了一針後,手臂竟然痛得不能舉起,為了不使他難過,只好默默忍耐,半夜回到佛光山,才發覺連脫衣服都有困難,心想大概是打錯部位,傷了神經,因恐他被人責怪,故一直不敢向別人提起,如是隱忍疼痛達一年之久,才漸漸痊癒。
  
  後來,一位醫生告訴我,傷風感冒無藥可治,只有多休息,多喝水,至於坊間的一些感冒藥,無非安慰心理,實際上沒有多大療效。而我則一直認為任何疾疫臨身,唯有精進不懈才是袪病第一良方。
  
  二十八歲那年,我患了惡性風濕,兩膝關節疼痛不已,醫師診斷後,宣布必須及早鋸斷雙腿,以免殃及五臟六腑。我聽了之後,心裡一點也不驚惶恐懼,反而覺得行動不便,正好可以掩關閱藏,專心寫作,一樣可以盡棉薄之力,弘法利生。當時由於法務繁忙,以致開刀時間一拖再拖,也許正因為能夠將生死置之度外,反而容易康復,後來竟然痊癒了。事後許多人紛紛打聽我吃了什麼祕門偏方,我想如果真有什麼仙丹妙藥,那應該是多年來薰修佛法的體驗,養成我樂觀進取的個性,使我遇到任何境界,都能不為所惑。
  
  十多年前,背部突感不適,經多位醫師會診,說我只剩下兩個月的生命,後來也是因為忙於南北弘法,忘了複診。事隔好久,突然想起此事,再去檢查時,才發現只是過去跌傷時的瘀血作怪。醫生大嘆虛驚一場,而我卻始終不曾因死之將至,而煩憂懊惱,也未曾因生之復得,而慶幸歡喜,反倒覺得一場突如其來的病痛,如幻似真,正好可以考驗自己的禪定功夫,增加對外境的免疫能力,未嘗不是一劑上好的補藥。  
  近幾年來,因為糖尿病的關係,導致視力日漸模糊,美國的羅大夫為我做鐳射治療時,曾經形容我的眼睛就像一件破舊的衣裳,經過縫補,只會再壞,不會變好,並且一再叮囑我要多休息。劉大夫則說我的眼睛只能再看幾個月。到現在為止,也不知過了多少個「幾個月」,幸蒙龍天庇佑,佛祖加被,尚能辨識前物,故而依然四處弘法。
  
  數月以前,國內的眼科權威文良彥大夫為我檢查眼睛以後,訝異地對我說道:「我在醫界服務二十多年來,從來沒有看過一個糖尿病患者,在接受多次鐳射治療後,還能保有像你這樣視力的人。」這使我想起多年前,曾有一位阮醫師為我檢查全身時,也是以同樣吃驚的語調,說我的胃袋構造十分特別,消化功能奇佳,在千萬人中難尋一二。
  
  其實,我認為不管是天賦異稟也好,是諸佛護佑也罷,人生的意義,不在於世壽的長短、色身的強弱,而在於利用有限的生命,為眾生謀取福利,為世間留下貢獻。
  
  我平日忙碌,難有閒時,甚至往往犧牲睡眠來成全他人的願望,有時心裡真想找個機會好好休息一場,無奈我慣於不逆人意,所以每天總有一長串推不掉的行程。一九九一年八月二十日清晨,我在浴室滑跤,將腿骨跌斷,雖說真正嚐到「寸步難行」的苦頭,但是我終於被迫休假,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既不用會客開示,也沒有一大堆的計畫公文讓我傷腦筋,感覺真是舒服極了。俗云:「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我對這句話有了更深的體會。想到生病在院,向來是大家深以為苦的事情,在我而言,卻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可見苦與樂都在我們一念之間。
  
  開刀後的第三天,我竟能坐輪椅到鹿港講經;半個月後,在日本國會憲政議事廳,由多位議員和記者將我抬上講臺演說。以後約三個月,我就能捨杖而行,上下自如,連醫生們都嘖嘖稱奇,而我心裡卻很明白,這是因為打從下床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沒有抱持倚賴拐杖的念頭。尤其每當走路的時候,就不禁想起過去少年時的我,為了矯正天生內八字的缺陷,不知花費多少心思,自我要求走路要既穩又快。後來,我即使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也能健步如飛,如履平地。數十年後,我返鄉探母,順道遊訪萬里長城,同行的七十二人中,不乏年輕力壯的徒眾,然而我卻一馬當先,臉不紅氣不喘地第一個登上關口,贏得大家的歡呼。
  
  這一段回憶為自己增添了不少信心,於是我反覆地練習走路,自然很快如願。所以有病不要緊,只要我們能正視疾病,對症下藥,就能迅速恢復健康,最怕的是逃避現實,諱疾忌醫,如此則縱使華陀在世,佛祖降臨,也難有治好之時。
  
  住院期間,我得到許多平日鮮少注意到的保健常識,可說是因禍得福,而所見所聞的病房百態、人情冷暖,則令人倍感唏噓!尤其是兒童病房與老人病房間的差異,讓人感受到如今世間上真是「慈心的爹娘多,孝順的兒女少」,這是否也是另一種病態呢?
  
  其實,眾生的病除了肉體上的病痛以外,還有許許多多疑難雜症值得我們去關切反省,例如:社會大眾缺乏環保觀念,使得山川大地飽受污染、噪音的侵害,國土已開始生病了;現代人類被功利、虛榮沖昏了頭,導致世風奢靡,暴力連連,時代也罹患重病了;為人師長者不知道關懷下一代,或濫用體罰,或縱容惡行,久而久之,教育就百病叢生了;愛的觀念偏差,方法不對,對象錯誤,感情也會發生病變……。其實,追根究底,凡此諸病都是源自一顆有病的心靈。
  
  當身體四大不調時,身上就有疾病。當心靈被貪瞋愚癡、懷疑邪見的病毒所侵害時,出之於口──兩舌、惡口、妄語、教唆,口中就有疾病;形之於色──沒有表情、面帶敵意,臉上就有病;動之於手──殺生、傷人、盜竊、邪淫,社會就有疾病。
  
  身體有病,要找醫生治療;心靈生病,除了靠善知識勸告提醒之外,最重要的還是要靠自己來醫治。弘法半世紀以來,我看遍人生形形色色,曾經有感而發,仿效石頭希遷禪師的「心藥方」,也為眾生的心病開了一帖藥方:
  
  慈悲心腸一條,真心本性一片
  
  惜福一點,感恩三分
  
  言行實在,守德空間一塊
  
  慚愧果一個,勤勞節儉十分
  
  因緣果報全用,方便不拘多少
  
  結緣多多益善,信願行通通用上
  
  此藥用包容鍋來炒,用寬心爐來燉,不要焦,不要燥,去火性三分(脾氣不要大,要柔和一點),於整體盆中研碎(同心協力),三思為本,鼓勵作業丸,每日進三服,不限時,用關愛湯服下,果能如此,百病全消。
  
  切忌言清行濁、損人利己、暗中箭、肚中毒、笑裏刀、兩舌語、平地起風波,以上七件速須戒之,而以不妒不疑、不放縱、自我約束、心性有道來對治之。
  
  以銅為鑑,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鑑,可以知得失;以病為鑑,則可以提起正念,擴大自己。昔時悉達多太子目睹世間疾苦,心生悲愍,因而立願精進修行,終於成就佛道,作大醫王,療治眾生之病;南嶽慧思大師罹患嚴重風疾,無法行動,後以般若空慧觀照,不但豁然痊癒,而且開悟見性,後來法化一方,度眾無數。因此,我們不必祈求疾病之不臨己身,而應該效法古聖先賢,以疾病為良藥,自救救他;以疾病為針砭,己利利人。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二月)

 

殘缺就是美

 

每次看到殘障人士,我總是想起家鄉那個踽踽獨行的小女孩……。
  
  她的膀子與手都比常人短小,兩隻腳也長短不一,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說起話來,老是結結巴巴,附近的小孩子總愛拿她開玩笑。有一天,外婆嚴肅地和我說道:「你可不能去欺負她。你要知道,其實,殘缺就是美啊!」
  
  第二天清晨,女孩從我家門口經過,照例挽著一大籃衣服往江邊走去,我從窗口往外看,她忍辱負重的步伐,她堅毅善良的面龐,與村童們嘲弄喧嘩、追狗打鳥的畫面比較起來,顯得那麼安詳純美。「原來,殘缺就是美啊!」想起外婆的話,我若有所悟。此後,隨著年齡增長,閱歷漸豐,我一次又一次地肯定這是一句擲地有聲的至理名言。
  
  如今,殘障人士似乎比過去有福多了。早年,徒眾永文因病不良於行,我與她同赴美國時,就分享到迅速通關的便利;前年,我走訪歐洲,瑞士佛光協會會長何振威先生對我表示,幸虧他有一個智障的兒子,所以在越南將淪陷時,能獲得瑞士政府特准,舉家優先移民,直到現在,他們每個月還可以領到特殊教育補助津貼。近年,欣聞國內各界對殘障人士的關懷,也正從法規、設施等方面積極落實。可見殘缺具有沉潛之美,可以激起人類久藏胸懷的惻隱之心,若能善加闡揚,整個世界定能趨於祥和。
  
  古之殘疾者,儘管未曾享有人為的便利,然而他們透過自身的努力,所寫下的雋永事跡,至今仍深深地令後人感動鼓舞。例如:富蘭克林.羅斯福在三十九歲那年,因罹患小兒麻痺而大死一番,在休養期中,徹底改掉過去驕傲自負的作風。數年後復出政壇,以謙沖溫和的態度,不僅問鼎紐約州州長,後來又在總統寶座上連任達四次之多,在美國史上無有出其右者。
  
  大發明家艾伯特.愛迪生非但不怨恨那個將他耳朵揪聾的人,反而感謝耳聾使他省下與別人閒聊的時間,專心做自己的實驗。我在十來歲時,曾經讀過他的一段軼事,描述他在六十七歲那年,工廠發生大火,所有財產付之一炬,許多人擔心他會受不了這麼大的打擊,沒想到第二天他告訴員工們:「感謝大火沒有把我燒毀,卻把以前的錯誤全部燒光了,從今天起,我們重新開始!」
  
  這個故事給我很大的啟示,我想偉人之所以成為偉人,是因為他們知道真正的殘疾,不是外在的身根不全,而是心裡沒有慈悲、包容;真正的缺陷,也不是環境的困頓蹇厄,而是自己喪失信心、勇氣,所以他們能逆來順受,化腐朽為神奇,縱使面對殘缺的生命,也能刻畫成美麗的詩篇。反觀當時的自己,肢體俱全,又有何怨?故當下立志效法前賢,長養克服缺陷的毅力。
  
  出家以來,自覺最大的短處,莫過於不擅唱誦梵唄,為了做好一個基本的出家人,每逢早晚課誦,或參加法會擔任清眾時,我總是仔細聆聽,用心記下板位節拍,過了沒有多久,對於法器的使用,漸漸能夠得心應手,對於程序的進行,也能融會貫通。及至來臺以後,我經歷無數場不同形式,乃至不同國家的法會儀式,即使是臨時登臺,我也能與人配合,運用自如。徒眾都說我很有辦法,我想如果當初我嫻熟此道,就不會那麼用心學習,現在當然也就不會有這種成果。
  
  法器的使用,難不倒一個有心學習的人,然而唱腔無法渾厚清澈,則是天生使然,不能改變的事實。所以儘管熟悉各種法器儀式,但是我從不勉強自己著力於唱誦,而將心思用在閱讀書籍,為文寫作上,縱然在環境最困厄的時候,也沒有隨順俗流,以趕赴經懺維生。如今回顧當年身邊多少個同學道友,雖然聲調美妙,才華出眾,但是卻將滿腔的理想埋葬在佛事嚫錢堆裡,如今反倒成就有限,不禁暗自慶幸,當年的缺點倒成了日後的逆增上緣。
  
  在入佛門之前,我沒有受過完整的社會教育,披剃出家以後,戰亂頻仍,佛學教育也都是在槍林彈雨下片段完成。我明白自己所學空乏,所以對於師長們一字一句的教誨,都非常珍惜,總是牢記在心,不敢稍忘。此外,我發心擔任圖書管理員,每天在課餘勞務之暇,浸淫在書海之中,飽參法味。當同學們放假回家時,我禁足閉關,沉思寫作,整理筆記,將書本上的點滴知識融會在心。沒想到這些珠璣字句,在日後不但成為我講經說法的資料寶藏,更是我遭逢困難時的力量泉源。
  
  我從小就覺得自己很笨拙,所以從不敢投機取巧,每說一句話,總是發自肺腑之誠,惟恐因為自己的拙於言辭,而使別人難堪;每做一件事,也都考慮周延,深怕由於自己的一念愚昧,誤了全盤計畫。古德有云:「至誠無息,不息則久。」又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兢兢業業於自己的一言一行,運用自己的恆心毅力去克服自己的缺點,久而久之,也看到了顯著的成效,例如:我從不巧言令色,但是多少外道因為聽了我一席話而全家皈投三寶;我不擅交際應酬,然而多少遊客由於和我有一面之緣而成為佛門護法。雖然我連一張幼稚園畢業證書都沒有,但是如今我不但是教育部核准的博士學位指導人,我的弟子中也不乏博士、碩士;儘管我未曾修過設計學分,然而我所參與建築的道場寺院不下百所。我感謝自己的笨拙,使我在腳踏實地中,能為佛教略盡心力。
  
  我的生性原本十分膽怯,尤其在大眾的場合下,說話老是打結,然而當我走出山門,必須和社會接觸時,我深知自己的短處不足以應世度眾,故也只有勇於面對,自我訓練,每次上臺開示以前,我都將講稿一讀再讀,直至滾瓜爛熟為止。每回看到有人來,我也學習主動迎接,並且事先想好應對的詞語。當夜闌人靜時,我還是不曾鬆懈,常常拖著疲倦的身子,獨坐窗前,細細反省自己說話的得失,以求鑑往知來。如此用心多年以後,雖然常常聽到別人稱讚我善說巧喻,心裡還是有點懷疑。直到一九九○年,接母親來美國,當她聽了我的佛經講座以後,驚訝地對徒眾說:「我不知道我的兒子竟然這麼會講經說法!」這時,我才確信多年的辛苦終於有了代價。
  
  參學時期的生活非常困窘,衣服鞋襪是一補再補,前人穿過,後人再穿。一張紙也是重複使用,第一遍用鉛筆寫,第二遍再用毛筆寫;正面寫滿了,就寫反面;兩面都寫盡了,在行與行之間又添字句。後來,為了節省紙墨,乾脆先在心中打好腹稿,再直接寫在本子上,連作文的草稿都免了。直到現在,我還保有隨時隨地思考文稿的習慣,常常一個散步下來,一篇開示講辭已經想好了;一趟巡山回來,一則計劃大綱也擬妥了,徒眾得知,無不驚歎。其實,我非生而異稟,之所以能如此,完全是克難匱乏的生活所激發出來的潛能。
  
  當我來到臺灣以後,隻身面對複雜多變的人事,眼裡所見的是各式各樣的人,耳裡所聽的是形形色色的消息,紛至沓來的譏謗、無中生有的詆毀,又是那麼的令人無奈。在驚濤駭浪中,我揚起勇氣的風帆,掌穩佛法的舵盤,終於度過一次又一次的狂風暴雨。反觀現在有許多弟子一經挫折就氣憤填膺,垂頭喪氣,他們問我何以能在當年那種艱困的處境下突破難關?又怎麼能有這麼寬大的度量容忍那些曾經誣陷我的人?我只能說,這就是修行。處人,要處難處之人;做事,要做難做之事。
  
  一粒米養百樣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觀念想法,不可能盡如人意,但就因為如此,才會展現出多采多姿的生命歷程。一個真正懂得欣賞的人,不會要求大地平直無礙。試想世間上如果沒有層巒疊翠的山峰,高低起伏的丘陵,豈不是顯得平淡乏味?如果我們胸有目標,也無由計較路途難易,因為沿著寬闊的林蔭大道,漫步其間,固然輕鬆自在,但是費盡千辛萬苦,攀上懸崖峭壁,撐起邈邈蒼穹,不也自有一番價值?
  
  創建佛光山的辛苦可說是移山倒海,驚泣鬼神。記得當年朝山會館與男眾部之間本來是一道深溝,我們將東山及上雲水的土推下來,又再加了三千多輛卡車的泥沙,才將溝塹填平,作為朝山會館的地基。不二門前的地面,也是用兩座尖山的土石堆砌而成。龍亭、接引大佛、成佛之道等地的建築,則是在經濟匱乏的情況下,由師徒多人合力完成。開山近三十年來,多次遇洪水成災,幸好有大家拼力搶救,才不致釀成禍害。
  
  有時,清晨起來,在山上散步一圈,往事一幕幕襲上心頭,不禁欣慰;如果那時滿山的荊棘刺竹讓我望而生畏,困難的建設工程讓我裹足不前,連續的豪雨山崩讓我驚懼畏怯,信徒的反對意見讓我挫折失望,這片佛教聖地就永遠不能在臺灣的南端建立起來,百間道場也無法在世界各地衍生出來。所以,殘缺與完美之間不只是一念之差,說它們是一體的兩面,也不為過。
  
  早年的職事與學生因為實際參與常住的建設,度過一段貧困空乏的日子,對於山上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具有深厚的感情,現在的弟子不知是否也能感受到創業的艱辛?十年前,教職員的薪資比山上職事的單銀多過不止二十倍以上,但是竟然發現普門中學與育幼院的老師向出家法師借錢,也曾派人關心查訪是家庭有了困境,結果是個人花用不夠。
  
  近年來常住經濟稍微好轉,佛光山各單位圖書充足,設施齊全,卻常聽說一些徒眾只會要求常住,卻不知道自我充實,服務奉獻。想到世間上,盲人多半聽覺敏銳,聾子多半視覺很好,心裡不禁慨歎:也許人類的本性,就是要在殘缺之下,才會因為珍惜擁有,而另創美麗的天地吧!
  
  年少的時候,我常因虛火旺盛,牙齒不好,而頻遭嘴破牙疼之苦,所以平日留心保護,倒也減少了其他方面的疾病。年輕時患糖尿病,由於常年在外奔波弘法,飲食睡眠不易調整,儘管身體稍有不適,往往咬牙一忍也就過去,如今視力減弱,心臟衰竭,始知茲事體大。我安慰那些關心我的徒眾說:「這樣一來,不但可以吸收寶貴的醫藥常識,同時也能使平日不喜歡我的人放我一馬,不亦美哉!」
  
  儘管盛年不再,我心中未曾遺憾。回想我在三十年前,曾經在佛前獨自涕泣懺悔,自愧沒有阿彌陀佛的大悲大願,因此只有發心在人間開拓淨土,以期人間佛子都能到此安養,接受佛光的普照;自慚了生脫死並非速成易事,所以只有立願在現世建設蓮邦,希望現世的菩薩都能在此往生,接受法雨的潤澤。
  
  總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三十年前的深深自責與切切自勉,在三十年後逐漸有了成果,但看海內外佛光山各道場所興設的文化、教育事業,所建立的養老院、育幼院,可說已具備佛光淨土的規模,而千餘名出家弟子、百萬名佛光會員正在攜手創建佛光淨土,我雖然自覺無才無德,但求能作一棵枝葉繁茂的樹木,庇蔭大地眾生,結出纍纍果實,分享世間有情,則於願足矣!
  
  小水滴自知力微,結合大家的力量,形成一股激流,努力沖過礁岩,才能激起壯麗的浪花;小毛蟲自慚形穢,用盡全身的力量,奮身掙破蛹繭,變成一隻蝴蝶,才能自在飛舞,享受絢爛的陽光。所以,殘缺是生命的本質,也是世間的實相。我們應該了解殘缺,欣賞殘缺,進而運用殘缺,轉化殘缺,最後我們將會發現「殘缺就是美」。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四月)

 

三分師徒,七分道友

 

 「大師!您有千餘名出家弟子,百萬在家信徒,您是怎麼領導他們的?」每回我在受訪時,聽到這個問題,就不禁想起我偉大的師父志開上人曾對我說過的話:「三分師徒,七分道友。」他是棲霞佛學院的院長,平日不苟言笑,對我十分嚴厲,但是從好幾件小事情來看,他其實是一位通達事理的長者。
  
  記憶最深刻的是,有一天早課剛完,天色未明,大家正在晨跑,我發現一條人影戴著帽子在前漫步,於是我以班長身分,大叫一聲:「你這個拖拉鬼,還不快一點跟上前面的人!」再定睛一看,竟然是院長家師啊!他居然沒有生氣,反而還對我微微笑著。他雖然經常對我責深言切,但有的時候,他也給我轉圜的餘地,讓我感到他不僅是一位良師,也是一位益友。
  
  在我心目中,家師真正的好,不僅在於他的明理嚴教,也在他那恢宏的器識與開闊的胸襟。從大陸到台灣,從叢林道場到子孫寺院,我見過不少師父,他們收徒弟進來,或服侍防老,或繼承家廟,或為謀道糧,或增添氣勢,而我偉大的家師則送我到各處參學苦修,讓我在大眾中薰修磨鍊。
  
  一九四九年,神州板蕩,家師聽說我將赴臺灣參訪,不僅辦齋送行,還給我兩枚銀元以為途中不時之需。家師那種為眾育徒的慈心悲願永遠深印在我心中。
  
  自古以來,前輩大德們的師徒傳燈,心心相印,我只能仰望羨慕,何敢相比?何況我一生中,為徒不孝,為師不嚴,但想到恩師和古德所云「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確實是我戮力以赴的目標。
  
  從家師的為教培才,我意識到收徒度眾確是一件非同小可的重責大任,所以儘管剛來台灣時,曾有許多人想隨我出家,但我自忖一介雲水衲僧,居無定所,又沒有自己的寺院道場,無法盡到教養的責任,豈不反而愧對弟子,故均予婉拒,轉而介紹給其他善知識。像慧瑞、明藏、覺律、普暉等,都是在這些因緣下,皈投到印順、白聖、月基及德熙法師等人座下。其他的在家徒眾由我介紹到其他道場參學者,也是不計其數,像黃麗明三十年後,還是又回來拜我為師;翁覺華在如熹法師處忠心耿耿地奉獻了四十載青春,不久前與我不期而遇,淚流滿面,欲言又止,彼此雖無師徒傳道之實,但這份佛法因緣也不曾因時移事遷而中斷無痕。
  
  數年前,我應邀到宏法寺、澄清寺等道場說法,有許多過去數十年前結緣的在家信徒見到我,向我跪哭,請求我原諒他們成為其他寺院的護法。其實我一生只是為佛教,為眾生,為國家,為社會培育徒眾,從沒有想要佔為己有,因此,我對他們說:「大家所拜的佛祖都是同一個,到那一家寺院道場不都是一樣嗎?」
  
  說起自己收徒剃度,是三十年前在雷音寺落腳以後的事了。最早的出家男女弟子是心平與慈嘉、慈怡、心如等數人,那時我雖然經濟困窘,但還是勉力湊錢,發給他們紅包,而且親手為他們製作僧衣,從買布到染色,從剪裁到縫紉,都是我幫忙完成的。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當他們接到僧衣時那種欣喜的神情。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在本省,需要身懷相當財物,並自備衣單者,方能如願披剃,而我卻常常為了成就弟子出家,不惜犧牲自我。記得曾有一個年幼女孩向我請求剃度,我答應她後,她竟然還附帶條件:「我要先穿一次牛仔褲、玻璃絲襪後,才要發心出家。」於是,我從日本回國時,託人購買。回國通關時,關員開箱檢查,取笑說:「出家人竟然買這些東西!」天下父母心,有誰能了解?
  
  三十年前,還有一位徒眾為學佛而逃離家門,我念他倉皇離家,沒有攜帶一衣一物,所以即刻掏出五百元,沒想到他卻對我說:「那麼俗氣做什麼?」二十多年前,一位小姐來山念書,我見她腳蹬高跟鞋,身穿迷你裙,來參加早晚課誦,於是拿了三千元給她,意在資助她添購海青、制服、棉被、文具等日用物品,她竟然當下拒絕,並且說道:「不要想用金錢來買動我的心!」
  
  雖然有好幾次令我愕然的經驗,我還是不曾失望,看到別人有心學佛,總是歡歡喜喜地關懷幫助,凡有所匱乏,我也想盡辦法,滿足所願。我不但供應日用物品,衣單嚫錢,連春節時都未嘗少發過一份紅包。記得一九六四年在壽山寺,眼看著年關將近,無奈阮囊羞澀,為了趕在除夕夜發給每一個人兩百元壓歲錢,我還是冒著寒風細雨,在除夕夜等候信徒前來進香。
  
  近十年來,經濟稍微寬裕,每次出國弘法之暇,我常常進出百貨公司,購買便宜的紀念品,帶回國內送給徒眾和育幼院的孩子們摸彩。雖然攜帶大箱小箱不但行動不便,而且每經過一次海關,總要接受一番拆箱盤問,才能通過放行,但看到徒眾人手一份,皆大歡喜的樣子,自覺再困難也是值得的。弟子中百般珍惜者固然有之,但是也有些人覺得大家都有,沒什麼稀罕。姑且不論運送途中的迂迴周折,然為師的一番愛心,他們何曾體會?還有些人溜單時,將我送的物品丟棄地上,更是令人見了傷心。也不禁讓人想到古德「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名言,而今師情隆厚,徒義何存?
  
  對於弟子日常的衣食住行,乃至疾病醫藥、探親路費等一切福利,雖然我都考慮周詳,並且督促有關單位張羅齊全,有時還是難免老婆心切。心平、永平開刀療養期間,我一次又一次地去醫院探視,其他徒眾臥病吊點滴時,我也經常提著稀飯、醬菜前往慰問……,力有未逮處,則遣侍者攜補品、瓜果代為致意。旁人看了,都笑稱我是個「孝順的師父」,其實我只想盡一點道友之情罷了。
  
  所謂「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我並不以為自己比徒弟高明,除了傳道、授業、解惑以外,我更希望他們能「青出於藍,更勝於藍」,所以不但延聘名師前來教學,也鼓勵他們出外參學遊訪,經由「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來增廣見聞,拓展胸襟。
  
  十八年前,依空到東京大學深造,我親自陪他遠赴東瀛,託付給水野教授;依昱在駒澤大學讀書,我去日本看他,他竟然安排隨侍我同行的弟子睡在房間,我則伴著日月星辰,在陽台上睡了一晚;心中懸念慧開的生活起居,我專程前往費城的天普大學;想要了解依法的學習情況,我不辭辛勞,去夏威夷大學、耶魯大學講演;甚至我藉朝聖之名,數次至印度,走訪詩人泰戈爾所創辦的梵文大學,探望正在攻讀學位的依華;我乘出國弘法之便,巡視各地道場,其實真正的用意,無非是想看看在海外開山拓土的弟子是否安好。我忍耐風霜雨雪,受著暑熱嚴寒侵逼,這份愛徒之心,恐怕只有為人父母者才能體會。
  
  早期的弟子出國參訪,我努力籌錢,自掏腰包,但後來留學的人數日益增多,而常住財力也比以前稍好,我恐怕徒眾只知道有師父,不知道有常住,於是改由常住支付學雜費用。雖然如此,每回出國,我還是做「散財老爹」,拿錢給他們購買書籍文具,將身上帶的盤纏,沿路收的紅包全都送光了,才安心回山。去年(一九九四年),我環球弘法,給五大洲的百餘名留學弟子每人百元美金,兩萬元的美鈔就這樣從口袋裡消失了。在飛機上俯瞰漸離視線的青山綠水時,我衷心默禱他們日後能學有所成,對國際佛教的交流有所貢獻。
  
  至今佛光山每一個弟子都有出國的經驗,有人曾對我說:這樣會使一些人才流失,豈不是白費心血?其實,如果真是這樣,也可以散播佛法,與大眾結緣,未嘗不是「傳燈」的方式之一。只要盡其在我,努力耕耘播種,一旦開花結果,不一定只留給自己欣賞,也應該讓世人共同分享,這原本就是我一貫的度眾信念。
  
  東京佛光協會的陳逸民先生有一次對我說:「大師!您真了不起,不說別的,光是適應這麼多不同個性的徒眾,想必要費很大的功夫吧!」我未曾覺得自己了不起,因為我與弟子之間不是上令下從,而是思想的溝通,佛道的交流。所以,我同中存異,欣賞他們不同的性格;我異中求同,居間調和不同的觀點。當他們向我請示事情時,我傾囊相授,用心指導;當他們前來告假銷假時,我招呼喝茶,款待用餐。我不想以威權強迫他們接受我的意見,故採循循善誘的態度,保其尊嚴。我不認為自己是至尊至上的,「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觀念,讓我察納雅言,廣集眾議。
  
  在佛光山,每一個人都有自由發言的權利。有時,我才說了一句話,周遭的人也爭相表達意見,如同小犬齊吠。有時,我話還沒說,徒眾反倒先開口:
  
  「師父!您聽我說……」
  
  「師父!您都不知道啊……」
  
  真是誰大誰小?儘管有時對於他們所說的話不以為然,我還是耐煩傾聽。有人對我說:「他們是弟子,禮應恭敬,你何必要對他們那麼客氣?」話雖不錯,但想到過去古德對於弟子的自矜,曾留下「老為大,小有用」的教誨,這何嘗不是「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襟懷?佛寺的山門前面,總是有一尊大肚能容的彌勒菩薩,笑容可掬地接引來者,等到入了山門,回頭才看到手持金剛杵的韋馱護法,這正說明了佛門的教育,既有彌勒菩薩愛的攝受,又有韋馱護法力的折服。惟有先讓徒眾敞開心門,暢所欲言,我們才好觀機逗教,以種種方法調伏慢幢,讓對方窺見佛法的堂奧。
  
  過去佛光山的人手還不是很多的時候,每到假日期間,來山信徒絡繹不絕,我便經常到果樂齋、朝山會館炒菜煮麵供養大眾。廚房裡鍋碗瓢盆和著人聲笑語,師徒共聚一堂,協力合作,大家其樂融融,倒也忘了彼此是誰。十年前,我到西來寺弘法時,曾獨自一人入廚典座,效率之快速,色香之俱全,至今仍為信徒津津樂道。今年(一九九五年)春節,我為台北道場的信眾煮了一道百味齋,大家也是有口皆碑,讚不絕口。不知如此之身教,是否比言教更好?
  
  昔時,閔員外送兒子道明至九華山隨地藏菩薩出家的故事成為千古美談;裴休宰相所作的「送子出家詩」,至今讀來,仍令人動容不已。現代的閔員外與裴休似乎更勝一籌,像在佛光山,親人眷屬互相成就,父母、兄弟、姊妹先後出家者,就有四十多對。近幾年來,隨著時代思想的進步,父母送子女來山出家的更是越來越多,每當聽到他們改口叫自己的兒女為「法師」時,除了感動以外,更覺得世俗上所謂大小尊卑,豈有一定?
  
  文殊菩薩雖貴為七佛之師,但在釋迦牟尼佛面前,也得禮拜請法;鳩摩羅什與槃頭達多之間「大乘小乘互相為師」的美談,更是傳揚千載。禪宗六祖發出「迷時師度,悟時自度」的豪語,不但在當時令五祖擊節讚賞,即便在今日,仍是膾炙人口的名言;黃檗臨濟師徒之間的凌厲機鋒,不僅無礙兩人的道聲,而且還成為後代佛子參禪的最佳公案。所以「三分師徒,七分道友」對於個人的成長而言,意味著如果光靠自己,沒有指引,則無由因指見月;但一味的依賴別人,則將有如附木之靈,無所成就。
  
  因此,為人父母者,能有「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認知,則子女不僅是自己的骨肉,更是自己的朋友,可以分享成長的喜悅;為人師長者,能有「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涵養,則弟子不僅是自己的晚輩,更是自己的同參,可以互切互磋;為人長官者,能有「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體認,則部下不僅是自己的袍屬,更是自己的同事,可以共同承擔苦樂;夫妻之間能有「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觀念,就能彼此包容,互相尊重。能做到「三分師徒,七分道友」的緣分,是多麼美妙!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六月)

 

什麼都是我的,什麼都不是我的

 

 我的一生都是在苦難中成長,在我呱呱墜地時,一九二七年,北伐革命的戰爭已經進行得如火如荼,在漫天烽火中,一家人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幾乎在內戰中結束小命;十歲那年,中日戰爭的爆發,我們又開始四處逃亡。十二歲出家後,我到各個名藍古剎參學,跑遍京滬一帶的叢林。二十三歲時,國共相抗,神州板蕩,我從棲霞來到宜興,又從宜興到南京,輾轉播遷臺灣,此後,再度過一段浪跡天涯的日子。長途跋涉,經常移徙的體驗,使我在弱冠之齡就感悟到:「世間上什麼都是我的,什麼也都不是我的!」所以後來我無論走到那裡,都能隨遇而安,隨喜而作,因為普天之下,只要你容他,他就是你的;你不容他,他當然就不是你的。
  
  不經意回首,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從臺灣北部走到臺灣南部,一路行來竟是麗日風雨兼而有之,對於宇宙萬象的體驗,我依然覺得:「如果用入世的眼光來看,什麼都是我的,其實什麼都不是我的;如果用出世的態度來看,什麼都不是我的,其實什麼都是我的。」太執著於擁有的人生固然辛苦,太放棄、太空無的人生也未免過於晦澀,最好是能將兩者調和,以出世的思想做入世的事業,以享用而不佔有的觀點來奉獻社會,才能為自己、為大眾鋪設一條康莊的人生大道。
  
  因此,當有青年向我乞求剃度出家時,我總是先問對方:「佛光山是誰的?」如果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師父!如果我在佛光山出家,佛光山當然是我的!」這句話就算通過我初步的考核了。因為唯有覺得常住是我們自己的,每個人才肯奉獻身心,安住求道,寺務才能日益興隆;唯有覺得師兄弟是自己的,才肯包容他們的缺點,成就他們的長處,大家才能和樂相處。 
  每次我在佛光山巡視散步,當我駐足在西來泉畔,聆聽淙淙溪聲,彷彿看到早年洪水爆發時,師徒們合力以身擋水的壯觀場面;走到大雄寶殿前的成佛大道上,又好像見到當年大家在烈日雨水下,拿著鐵尺,就著未乾的水泥地刻畫紋路的辛苦情景。
  
  三十年來,因為我們將佛光山看成是自己的,所以才能眾志成城,將蓁莽未啟的荒山開闢成莊嚴殊勝的淨土。唯有覺得一切都是我的,才能產生源源不絕的動力。希望我的徒眾都能時時把「佛光山是誰的」當作話頭,努力參究。
  
  佛光山既然是我的,當然也屬於大眾每一個「我」的,因此從開山以來,所有設施都是隨順信徒所需而興建,一切重大計畫都是經過大家開會來決定,乃至典章制度裡的每一則條文,也莫不是在公開的場合中通過公布。一九八五年,我依章程退位,將住持之職交由第二代接棒,許多信徒前來哭跪請留,都無法挽回我堅決的意向。經云:「依法不依人。」大家是否都能在平等的「法」中,看到佛教的本質與未來?
  
  是的,佛教主張「法不孤起」,所以既不執著一法一人,也不捨棄一法一人,正因為佛教的本質如此,因此才能結合眾緣,不斷突破,創造遠大的未來。我雖然已經退位,不是住持,但我還是徒眾口中的師父,還是佛光山的一分子,因為師父是永遠不會退位的。所以當常住需要我時,我還是義不容辭的提出建言;當弟子請求我時,我也願意為大眾排難解紛。
  
  對於佛教事業,我也是本著這種不執不捨的精神,戮力以赴。出家數十年來,從撰寫文章到辦小型報紙,從建設道場到創興學校,從街頭巷尾佈教到國家殿堂講經,從數十人小型的座談會到幾萬人大規模的活動……,凡是有益於振興佛教的工作,無論是不是我來主辦,只要有人邀請,我一定樂意前往,共襄盛舉。
  
  不管那一家佛學院找我教書,我都覺得學生是自己的,所以傾囊相授,毫不私藏;當他寺邀請我主持僧伽講習會時,我也未曾將學員看成是外人,所以一律有教無類,行無量法施。隨從的弟子說:「師父竟然把全部的祕笈交給別人了!」記得《六祖壇經》中,曾記載一位同參道友質問惠能大師:「上座還有密意否?」惠能大師回答說:「密意盡在汝邊。」對方聞言大悟,慚愧作禮而去。所謂「事無不可對人言」,真理遍滿法界虛空,毫無密意可言,只看我們肯不肯留心觀察罷了。
  
  從大陸到臺灣,我每到一地,都把一切看成是自己的,那裡可以學習,我就前往那裡請益求教,那裡需要幫忙,我也盡心盡力地為其服務,所以叢林四十八單職事,我樣樣知道。在參禪念佛方面,我也曾有萬物俱泯的境界;對於宗下、教下、律下的義理儀規,我固然了然於心;對於各個教派道場的歷史淵源,我也是如數家珍。但是所有這些都不是我個人的,所以只要有機會,我也很樂意與大家分享。
  
  至於友寺的制度,我向來採取尊重原則,然而一旦求教於我,我一定幫忙解決,因此朝元寺興建朝山會館時,我親赴指導規畫;靈巖山寺打水陸,我也派弟子前往參加;其他如東淨寺、雙林寺的法會活動,我都督促徒眾熱心支持。弟子偶爾向我訴苦,自己道場的活動都已經忙不過來了,還要插手管別人的事。我最不高興聽到這些話,於是反聲相詰:「什麼是別人的事?」
  
  佛陀等視一切眾生如佛子羅睺羅,我們以佛陀為本師,自應追隨效法。近百年來,佛教之所以衰敗,不就是因為派系之間妄自分別,貽誤後人嗎?實際上,我們生活在這個世間上,拈起一毛,萬法皆隨之而生,所以,自他不二,人我一如,別人的事其實就是自己的事,如果我們能常作如是想,又那裡會有忙閒、好惡的分別呢?萬法一如,眾緣一體,這是佛陀的本懷啊!
  
  出家以來,曾經遇過一些人前來問難,他們指著儒家所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等文字,駁斥出家披剃之非,顯然是以辭害義,不明就裡所造成的偏差意識。記得一九六二年,蘭陽救濟院因經費不足,即將關門,我當時雖然自己也是捉襟見肘,但基於一份惻隱之心,伸出援手,應允接管,這一來不知解決了多少無依老人的食宿問題。我深深感到:假如把天下的老人都看成父母,未嘗不好。是自己的父母,未必像自己的父母;不是自己的父母,有時比自己的父母更好。所以是自己的,有時不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有時反倒是自己的。
  
  早年,一些人經常將一些路上拾來,不知姓名住址的小孩送來佛光山,我蓋了一座育幼院收容他們,後來在報戶口的時候,戶政機關不肯接受,我見主管院務的職事深怕繼承財產問題會為日後惹來麻煩,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所以又自願將他們歸在我的戶籍下,跟著我的俗姓「李」來取名字,並且送他們上學讀書,使得他們不致流落街頭,如今都一一長大成人,服務社會。
  
  我覺得如果大家都能將天下的父母視為自己的父母,將天下的子女視為自己的子女,什麼人都可成為我們的親人;如果沒有愛心,親人也會形同陌路。所以世間上的人可以是我們的,也可以不是我們的。我有千人以上的出家弟子,個個都比一般人家的兒女更好。我在榮民總醫院開刀,作心血管繞道手術,真是有幾百人排班侍候。我沒有兒女,但像有更多的兒女。所以我很確定什麼是我的,什麼不是我的。其實只要心能包容,一切眾生都是我們的,一切法界都是我們的。
  
  我們以為身體是我們的,其實身體是四大五蘊積聚的;我們以為財富是我們的,其實財富是五家共有的;我們以為兒女是我們的,其實兒子是媳婦的,女兒是女婿的;我買的土地供他人建房屋,我建的房子供他人住,甚至於歷經千生萬死建立的江山朝代也都可以更換。看得破的人,什麼都是我的;看不破的人,什麼都不是我的。我一向提倡「以無為有」,我擁有「空」,看起來什麼都沒有,其實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虛空中不是一切萬象俱全嗎?
  
  一九四九年,我從大陸到臺灣來,連衣履都不全,看起來什麼都沒有,到今天我感到世界都是我的。有人說可惜我出家了,不然就像王永慶一樣。其實王永慶被譽為經營之神,在財富上如何能跟他相比?但可以說他擁有實質財富,如六輕、南亞、臺塑等,而我所擁有者,則是無形無相的三千大千世界。
  披剃五十年來,我對母親的孝心恆久不變,對其他親友也總是量力接濟,只是我有自己的原則與方法。有的徒眾看我對於苦難者的求助慷慨解囊,對於親人的需索反而思前顧後,心中百思不解,於是前來問我,言語中帶有不平之慨。我回答他們:「因為我不認為親人是我的,更不覺得苦難者不是我的。」
  
  當我們行走街頭,目睹貧富貴賤、少壯老弱,和我們擦身而過;當我們踏青野外,但見走獸爬蟲、飛鳶游魚,與我們相視對看,焉知何者不是自己過去世裡的父母親眷?究竟誰是我的?誰又不是我的呢?所以,該給的,我萬金不惜;不該花的,我一毛不拔。唯有等視一切眾生,拔苦與樂,才是真正的回報深恩,因此我發願生生世世來此人間,學佛行道,度脫有情。
  
  曾經有人和我說:「為什麼對那麼頑劣的徒弟,還要煞費心機?」我想,就是因為他冥頑不靈,我才要多花心思,將他導向正道。子女再不好,幾曾看過為人父母者嫌惡捨棄呢?樹上的葉子掉落下來,因為不是「我的」,所以一點也不感到疼惜;身上的皮肉受傷化膿,因為是「我的」,所以每天用心敷藥包紮。如果我們能將眾生視為自己的眼耳鼻舌、手腳四肢,就會珍惜每一個因緣,心甘情願地為對方付出一切。
  
  前些日子,一名信徒恭敬地捧著一個破舊的紅包袋給我,靦腆地說道:「它已經在我口袋裡放了三年,每次您都來去匆匆,沒法子送給您,今天總算讓我遇到了。」對於信徒的厚愛,我真是感激不盡,但是我的確打從心裡將信徒看成是整個佛教的,從未視為個人所有,因此每次主持皈依典禮完畢,我總是趕快離開,恐怕沿途受人跪拜;每回大座講經下臺,我也是瀟灑而去,不帶走一個掌聲。但是只要大家有困難找我,我一定為他們解決。
  
  經云:「所有眾生,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而實無有一眾生得滅度者。」又說:「眾生眾生者,即非眾生,是名眾生。」惟有保持一顆無所得心度眾利生,我們才算是真正擁有了一切的眾生。
  
  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雖然「出家」,但並沒有「出國」,因此我從不放棄國民應盡的義務,政府舉行選舉的時候,我去投票;中央邀請我在全國大會上出席說話的時候,我挺身建言;甚至我作不請之友,為紓解兩岸緊張關係而穿針引線,為拓展國民外交而周遊海外。但是我不逢迎達官顯要,也不攀緣權親貴戚,因為國家社稷是我的,所以我必須盡忠職守,而功名富貴是過眼雲煙,並不是我的,何必汲汲追求。
  
  一九四九年,我來到臺灣以後,本省人一直喊我是「大陸來的和尚」;一九八九年,我首次返回一別四十載的家鄉,行至大陸各地,大家卻都說我是「臺灣來的和尚」,一時之間,我突然對於自己應該隸屬那裡,感到模糊起來。後來我走訪各國弘法,才發覺自己每到一地,都將當地視為是我的家鄉,所以我睡得安穩,吃得自在。
  
  白人的胡睛碧眼,固然清新大方,黑人的黝膚捲髮,看起來也美麗高貴,歐洲的古堡令人發思古幽情,非洲的森林也頗具原始風味。只要我有一顆汎愛大眾的慈悲心,又何必自我設限,將自己侷促於某一個國度裡呢?於是我立意要做一個「地球人」,把自己奉獻給全世界的眾生。因此,我在海外各國建設數十家道場,成立世界性的「國際佛光會」,希望凡是與我一樣有國際觀的同好,都一起來擁抱地球,為世界的和平安樂攜手合作。
  
  我們的心胸有多寬廣,就能包容多少事物,所以身體固然是我的,國土、眾生、地球也都是我的,甚至只要我們具足慈心悲願,立意直下承擔,整個宇宙都是我的,然而一但放下萬緣,就是自己身上的一毫一髮,乃至坐擁三千大千世界恆沙七寶,也都不是我的。所以應該有無量喜捨,普施回向的度量。
  
  過去秦人遺失一把寶劍,不但不懊惱,反而說道:「天下人失之,天下人得之。」這麼一轉念,不但寶劍沒有失去,而且還擁有了全天下,何其樂哉!失去與擁有,包容與喜捨,其實是一體的兩面,惟有將兩面結合起來,我們才是真正地提起了全部。所以我們在世間上生活,若能同時具備「什麼都是我的」胸懷,與「什麼都不是我的」雅量,才能如行雲一般舒卷自在,像流水一樣任運而行。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八月)

 

一半一半

 

  我們經常看到報章雜誌上將世界上的國家分成兩半:自由民主的一半與專制獨裁的一半。其實不僅政治體制如此,如果我們仔細觀察,世事都是「一半一半」的:白天「一半」,黑夜「一半」;陸地「一半」,河海「一半」;好人「一半」,壞人「一半」;貧窮「一半」,富有「一半」……。隨著時移世遷,「一半一半」雖然互有消長,卻無法使這「一半」全然統治那「一半」,然而就因為如此,人生才有無限的希望。
  
  記得十九歲那年,佛學院老師推薦我就讀國立教育學院,並且還為我報了名,但是因為師父不准,只得放棄;數年後,我的一本著作經日本大正大學文學研究所博士班審核通過,雖然已經辦妥入學手續,但是也在種種因緣下,沒有去成。儘管我失去世俗上這「一半」耀眼的學術地位,然而卻因此在佛門的那「一半」裡找到更寬廣的天地,成為代佛宣揚真理的使者。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世間原本是「一半一半」的,我們不必強求自己在某一個領域裡出人頭地,因為還有另一方天地等待我們去開拓。
  
  正由於有了這種認識,所以我一直很慶幸自己生來字寫得不好,也沒有流暢的口才。因為如果我才藝縱橫,善於揮毫,也許只是繼續在自己的天分上用功罷了,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享譽書法界的和尚,而無法在其他方面努力,廣利眾生。如果我天賦異稟,具足語言三昧,可能這一輩子都在台上講說,而不去發展行政策劃的潛能。或者我憑著滔滔雄辯四處弘法,而忽略了對義理的深刻體會,因而不能講出深入淺出,言之有物的佛法。所謂「天妒英才」、「紅顏薄命」,「一半一半」的世界看似不圓滿,其實正是人間最美好的獻禮,我們應該抱持歡喜的心情來看待,因為知道自己只有「一半」,才會虛懷若谷,努力精進;知道自己只有「一半」,才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我曾經學習日文四次,也曾經自修英語,但都沒有成功,幸好我還有一點中國文學基礎,憑以講經寫作,度了許多在家出家弟子,現在我到世界各國弘法,徒眾都爭相為我口譯,乃至我的著作也翻成各國語言,在全球流通。因此我們不必羨慕別人擁有的「一半」,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珍惜自己所具備的「一半」長處,加以發揮應用,自然能得到努力的成果。
  
  天主教光啟社的丁松筠神父曾經對我說:「如果你生長在西方,一定會當神父;如果我生長在東方,也一定會去作和尚。」人類雖然在種族、職業上有所差異,但是只要我們肯隨順因緣,在自己的「一半」天地裡奉獻心力,對人類同樣都能有所貢獻。
  
  我生長在以米飯為食的中國南方,但是我卻具有北方人的性格,也能習慣北方的麵食。我年少在叢林古剎中參學時,常常走上百里的山路,前往各地幫忙佛事,沒想到數十年以後,我經常搭乘陸、海、空各式交通工具,坐上十數小時,奔波各國講經弘法。由於這些「一半一半」的經歷,我無論到那裡,都能稱心自在,不為「一半」所拘。
  
  雖然如此,當兩個「一半」的世界有所衝突時,我必須衡量得失輕重,有所取捨。例如,我性喜寧靜致遠,卻又深懷度眾願心,在數度掙扎之後,我決定捨棄隱居山林的喜好,走向社會,服務人群。我從小過慣簡單樸素的生活,近幾年來,承蒙弟子們對我好意關懷,為我建設美輪美奐的房舍,供養我珍饈美味的飲食,但是我覺得擁有享受的生活未必盡善盡美,因此我還是寧願在清茶淡飯的日子裡自得其樂。雖然捨棄了「一半」,卻使得另「一半」更豐富,所以不僅不覺得遺憾,反而感到更加充實。
  
  經常聽人說:「你們學佛的人既不講究華衣美食,又不懂得享受作樂,人生不是太消極枯燥了嗎?」難道華衣美食,享受作樂才是積極的人生觀嗎?經云:「吾有法樂,不樂世俗之樂。」佛教徒深深體會到五欲六塵的虛妄顛倒,因此從聲色犬馬中回過頭來,從事修行辦道,弘法利生的工作,這樣的人生不是更積極進取,更富有意義嗎?社會上有許多人為了功名利祿,只知道爭先恐後地汲汲鑽營前面那「一半」的世界,而忽略了後面這「一半」寬廣的世界,結果越往前推擠,門徑越窄,到頭來弄得鼻青臉腫,跌得粉身碎骨,難道這就是快樂幸福嗎?
  
  回想三十年前,我目睹許多同道紛紛前往都會弘法,於是獨自一人跑到深山辦學,沒想到反而培養了許多僧才,對於佛教的弘傳收效更大。十年前,我從住持崗位退居下來,反而有了更多的時間往國際佛教發展。引擎利用後退的力量,反而引發更大的動能;空氣越經壓縮,反而更具爆破的威力。古云:「退一步想,海闊天空。」正是在點破人類迷妄執著的盲點。
  
  雖說後面「一半」的世界寬廣無涯,但是只要我們抱持崇高的理想,精進不懈,前面「一半」的世界即使是困難重重,也具有非凡的意義。像科學家們花費無數心血,於一九六九年發射太空船,送阿姆斯壯登上月球的那一剎那,雖是一小步,卻使得地球的人類在宇宙中邁進了一大步。由此可見,無論是往前面「一半」的世界躍進,還是向後面「一半」的世界跨步,都會產生莫大的影響,所以我們不能不運用智慧,謹慎於「一半」的選擇。
  
  記得三、四十年前,當我的著作《釋迦牟尼佛傳》與《玉琳國師》改編成電影、廣播劇時,曾經引起教界人士軒然大波,他們認為將佛教故事寫成劇本,無疑是在褻瀆神聖的佛教,我始終不為所動。但後來大家發現社會人士由此而接觸佛教者越來越多,於是漸漸效法,無形中帶動了臺灣佛教藝術,進而在文化水準上有所提昇。有許多人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然而就此看來,只要我們肯堅持立場,差誤欠缺的開始也能造就將來好的「一半」。
  
  禪宗有一則公案令我動容不已:一名禪師收了一個劣徒,在寺院裡惡行惡狀,屢勸無效。有一天,其他的弟子實在忍無可忍,一起來到方丈室,向禪師請願:假使再不令他遷單,大家只好全體離開這個道場。禪師回答:「如果連佛門也不能包容他,讓他流落到社會上為害眾生,影響豈不更大?」弟子們聽了感到十分慚愧,於是打消了原來的念頭,那名劣徒在慈悲的感化下,也逐漸改過向善。放眼我的弟子之中,不乏聰黠難馴之人,在循循善誘下,現在都成了佛門裡的菁英。《大乘起信論》將一心分為二門:念念生滅的妄心就會漸次轉化為虛靜靈明的真心。所以,儘管世間上,善人「一半」,惡人「一半」,只要善人肯用無比的耐心引導勸誘,善惡也不是絕對的。
  
  去年(一九九四年),「唐太宗」一劇在電視上演時,製作人周遊女士與攝影隊一行來到臺北道場,希望我在片頭為該劇說幾句推薦的話。我當時明知這樣一來會遭到譏議,但是為了想要多度化一些演藝界的人趨向佛道,所以還是勉為其難,應允成事,稱讚唐太宗的英明果決。果然後來接到電話、來函,紛紛指責法師不該作商業廣告,其實我未收分文,並沒有商業行為,而且唐太宗的確是一代名君,但已百口莫辨。不過,事實證明我的犧牲有了成效,周遊女士日後所拍攝的影片,的確也注重到佛教的因果觀念,提倡修善斷惡,對於大眾人心的淨化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
  
  維摩詰大士到酒肆賭場,以善巧方便接引眾生;佛陀在因地修行時,也曾經為了拯救五百個商人脫離賊難,而不惜犯下殺戒。世間上,「一半」是佛的,「一半」是魔的;「一半」是正的,「一半」是邪的。但是所謂「正人行邪法,邪法也成正;邪人行正法,正法也成邪」,我們必須以智慧來洞察這「一半一半」的世界,如果不能容忍魔的那「一半」,淨化邪的那「一半」,就得擇善固執,堅守佛的那「一半」、正的那「一半」,千萬不要被邪魔歪道的另一半所顛倒迷惑。
  
  麵包外面的「一半」是硬皮,裡面的「一半」是軟心,有些人喜歡先吃裡面,再吃外面;有些人喜歡先吃外面,再吃裡面,我屬於後者,有時想想,這無非也是一種人生觀的反射。人生,有苦的「一半」,也有樂的「一半」,我喜歡先苦後樂。
  
  回憶四十年前,由於堅持以文教弘揚佛法的理想,雖然讓我終日食不裹腹,但是今天臺灣佛教的興盛不正是當年的辛苦耕耘所換來的樂果?反觀那時因為經不起生活的煎熬而流入世俗的同道,雖然不愁吃穿,現在大都一事無成,懊悔不已。如今我年近古稀,又剛剛作完心臟手術,儘管許多弟子們跪著求我休息,我依舊帶著開刀疤痕,南來北往接引信眾,因為我知道個人一時的辛苦,將為眾生帶來永久的快樂。
  
  隨著時代的進步,女性意識抬頭,「男女平等」成為大眾熱衷討論的話題之一。許多人問我,身為佛光山男眾「一半」、女眾「一半」的大家長,是如何使兩序大眾和平相處?我覺得:大致而言,女性耐煩細心,男性寬容豁達,彼此都各有優點。開山以來,我只是儘量製造一個平等的修道環境,按照他們差異的個性,給予各自一半不同的工作,因為在平等中有差異的「一半」,在差異中有平等的「一半」,大家互相尊重、配合,自然無諍。此外,我為男女兩眾在東、西兩山分別規畫修道區域,使他們在工作之餘,有各自一半的休閒空間。彼此從心理上到實質上留點距離,就不容易滋生煩惱。
  
  在公路上,中間畫上一條線,左右兩旁的車輛就不會相撞;畫上黃線,就不會超車;如果設個安全島,那就更安全了。在停車場,如果車與車之間的空隙不夠,車子也無法進出自如。相同地,人際的相處,如果彼此能留有一半的空間,不但不會有衝突磨擦,還可以保持適當的交流,發生互補的作用,共創和諧的社會。
  
  佛教,就弘傳的地方來分,有南傳佛教「一半」,北傳佛教「一半」;就傳法的方式來分,有顯教「一半」與密教「一半」;就接受的對象來分,有在家眾的佛教「一半」與出家眾的佛教「一半」。曾有人向我質疑:這些分別會不會造成佛教的困擾?其實,如果我們的心胸視野夠寬弘遠大,這些「一半一半」正可以使佛教更為多采多姿。就像我們臉上的五官,以鼻為中線,分為左眼「一半」,右眼「一半」;左耳「一半」,右耳「一半」。如果我們善用兩邊的「一半一半」,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就能達到宏觀兼聽的效果;而我們的嘴巴卻只有單獨一個,沒有另外一半,因此最容易造業。
  
  自由民主國家分為執政黨「一半」,在野黨「一半」,在互相制衡的作用之下,促進了社會和樂繁榮;而獨裁政權一黨獨大,因此容易流於腐化顢頇。不論我們立足在那「一半」的圈子裡,都不必顧忌另外「一半」和我們不同,唯有大家打破執著,與那「一半」的人溝通協調,互助合作,才能造福人群。所以,我提倡南傳北傳並重,顯教密教融和;我為出家徒眾建立制度完備的僧團,也為在家弟子擘畫組織健全的教團。
  
  用餐的時候,我往往只挾前面「一半」的菜,而將後面「一半」的菜留給同桌的人吃。信徒供養的一瓜一果,我也總是剖成兩半,自己吃「一半」,另「一半」給別人分享。興設道場,當我把前面「一半」建築工作完成以後,就將後面「一半」發展任務交給弟子。耶穌教在宜蘭設立「仁愛之家」,我於一九六二年「半」途接辦,繼續發揚光大。中和的智光中學,南亭、悟一兩位法師與我稍盡創辦之力,其餘「一半」的校務由後人擴大推展。我們不一定要做盡全部的事情,留「一半」給後人發揮,讓大家共同分享努力的過程,不是更美好嗎?
  
  我這一生多次面臨死亡,近五年來,又住院開刀兩次,從生死病痛中,對於人生別有一番體悟,例如:我的朋友信徒之中,有些人體魄向來強健,然而卻一病不可收拾;有些人體弱多病,命如懸絲,卻長壽多福。有些人雖然身體某一部分殘障,另一部分器官功能卻特別發達;有些人雖然方耳大眼,四肢俱全,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行止無度,威儀不周。這個世界上,儘管有「一半」健全的人,「一半」不健全的人,但也都有他們獨特的優點與短處,世間的事也是如此,無法盡善盡美,所以我們不必求全,只要看破放下,就能隨喜自在。
  
  清朝李密菴曾寫過一首「半半詩」,最能表現「一半一半」的悠然境界:
  
  看破浮生半百,半生受用無邊,半殘歲月儘悠閒,半裡乾坤開展。
  
  半郭半鄉村舍,半山半水田園,半耕半讀半寒廛,半士半民姻眷。
  
  半雅半粗器具,半華半實庭軒,衾裳半素半輕鮮,餚饌半豐半儉。
  
  童僕半能半拙,妻子半樸半賢,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顯。
  
  一半還之天地,一半讓將人間,半思後代與桑田,半想閻羅怎見。
  
  飲酒半酣正好,花開半時偏妍,帆張半扇免翻顛,馬放半韁穩便。
  
  半少卻饒滋味,半多反厭糾纏,自來苦樂半相參,會佔便宜祇半。
  
  過去藥山禪師曾經指著庭院的兩棵樹,問他的徒眾:「榮的好?還是枯的好?」結果有了三種答案:
  
  道吾說:「榮的好。」
  
  雲巖說:「枯的好。」
  
  最後,高沙彌說:「榮的由它榮,枯的由它枯。」  
  好一個「榮的由它榮,枯的由它枯」!
  
  在春天裡,紅花綠葉,顯得相得益彰;在夜半空中,星月交輝,更覺宇宙之浩瀚偉大。只要我們懂得互相尊重、包容,彼此調和、平衡,就會發現「一半一半」的世界真美好!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十月)

 

化緣化心,不一定化錢

 

  許多人說:我必定很會化緣,所以才能創建這麼多的佛教事業。我覺得:與其說我會化緣,不如說我會「化心」。佛世時,比丘托缽化緣,上乞諸佛之理以資法身慧命,下乞眾生之食以資色身肉體,所以又稱乞士。乞士化緣,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啊!年少時出家,每當春節即將來臨時,我代表常住挨家挨戶地「化冬」,為方圓幾百里的居民發送灶符,為春節祝願祈福。當檀那們高興地將米糧放在我的擔子裡時,我深深地體會到:化緣,不一定化錢,能夠感動對方的心意,化得一個歡喜的善緣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後來我常和弟子們說:「化緣化心,不一定化錢。」
  
  五○年代,我初到宜蘭弘法時,經常省下飯錢,購買佛教的手珠、項鍊、雜誌、書刊,和前來學佛的青年結緣,並且義務為他們補習國文,修改文章。日後,這些人都成為佛教最忠實的護法,有些人甚至隨我出家,像慈莊、慈惠、慈容、慈嘉等,未出家的就做師姑,像吳寶琴、楊慈滿、蕭碧霞,他們四十年來,不惜身命,弘法利生,如今在教界都是首屈一指的人才。經云:「未成佛道,先結人緣。」然而有心,才會有緣,以一顆真摯的心意化導群倫,與別人結下長久的佛緣,才是化緣的真諦。
  
  所謂「十方來,十方去,共成十方事;萬人施,萬人捨,同結萬人緣」,四十多年來,我不但經常將別人送我的物品,喜捨轉贈給別人,也鼓勵佛光山的職事們開發佛教小紀念品,送給來山的信徒,冀望能為大家帶來平安緣、吉祥緣。
  
  多年前,林希松居士與我在電梯口偶然相遇,他問我是不是星雲大師,並且表示想購買一本《臺灣寺廟庵堂總錄》。這本書早已絕版,我將自己僅有的一本送給他。沒想到兩個月後,當他知道我將在國父紀念館主持弘法講座時,特地花了十五萬元,印了一萬五千本拙作講演集和現場的聽眾結緣。
  
  有一天,他聽說還在興建中的普門寺急需付一筆貸款,立刻慷慨地借出三百萬元,同時言明除非他窮途潦倒,否則不會要回這筆錢。由於這筆錢的週轉,使普門寺得以在臺北順利弘法,對於北部佛教的開展影響深遠。後來他舉家遷至美國,目前夫婦倆人經常在西來寺當義工。當初那些怪我將絕版書送人的徒眾,最後終於明白我為什麼經常告訴他們「化緣化心,不一定化錢」的道理了。
  
  數年前,我應林金松與吳錦美伉儷的請求,為他們新建的大樓取名「海天」,事後還為他們張羅,主持破土典禮。二十層的七棟大樓完工後,為了致謝,他們送給我其中的兩層樓,我以之為弘法利生的佈教所。吳居士有感於我的弘法熱忱,去年國際佛光會在澳洲召開第四屆世界會員大會時,她特地在臺灣購買了一千本《傳燈》,親自拿到當地與眾人結緣。類似這種無心插柳柳成蔭的事不勝枚舉,但是社會上有許多人只看到別人布施財物給我的「果」,卻不知道我先種下為別人服務的「因」。
  
  黃英吉先生初接花蓮四維高中校長職務時,曾慕名前來佛光山普門中學觀摩。在此之前,他聽別人說佛光山是一個商業化的地方,但是他來此掛單數日,卻不曾見人向他化緣要錢。有一天,在普門中學校門口,我們偶然相遇,他問我辦學之道,我坦然敘說自己的理念及建設人間淨土的構想,他聞言十分感動。從此,他不但以「人間佛教」的精神齊家治校,甚至以我的愛徒身分自居,全家妻子兒女,無論是醫生或是律師,都皈依佛教。所以,「化緣,不一定化錢」,化得思想的共鳴,化得心意的交流,比什麼都來得更重要。
  
  巨東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胡迪化先生來佛光山參觀時,不但沒有花費分文,反而見到佛光山為社會大眾所付出的努力,讓他裝滿信仰的財寶而歸。自此以後,他每個月匯寄十萬元臺幣來山,為大雄寶殿添油香。一九九二年,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成立時,他深知創業維艱,從此每年都致贈十萬美元,作為發展佛光會的基金。所以,緣不是憑空就能化來,必須要以自身的努力與誠心,來感動別人和我們結緣。
  
  周邦本先生邀我去為「中華大佛山」的佛像開光時,許多徒眾深恐我被人利用作為商業的噱頭,紛紛勸我不要去。我當時想:即使如此,能為他們種下得度因緣也是件好事,所以還是在百忙之中前往赴會。開光以後,我婉拒紅包,和他們說道:「我是為幫忙而來,不是為紅包而來。」後來,他也捐了二十萬美元作為國際佛光會的發展基金。回想國際佛光會剛在美國成立世界總會時,一切草創,真是千頭萬緒,百般困難,幸賴胡、周二人的協力相助,我們得以在歐美各國展開會務,如今菩提種子遍撒全球各地,因緣真是不可思議!
  
  我一生中時時刻刻都是抱著積極樂觀的態度來做人處事,即使在病痛中,也總是想著如何利益大眾。去年(一九九五年)五月,心臟手術完畢靜養期間,我將療病經過與心得記述下來,訂名為「榮總開心記」,寄給「講義堂」。八月,我帶著弱軀飛至美國主持北美洲徒眾講習會,社長林獻章先生親自來電,興奮地告訴我,這篇文章得到熱烈的回響,該月分的《講義》在短期間內被搶購一空。由於我婉辭稿費,承蒙林社長好意,以刊登兩個廣告與我結緣,如今,我又繼續為他提供百篇的「人情味故事」,以答謝大家的愛護。弟子們經常勸我多休息,有時我不免嫌煩,所以有一次,向他們說:「人是一個,命是一條,心是一點,我就是要這樣和大家結緣!」
  
  結緣,本來只是為了利他,卻往往兼收自利的效果。一九九四年十二月,我首次舉辦「佛光緣書畫義賣會」,為佛光大學籌措建校基金。當各地藝術家雲集臺北道場鑑賞書畫時,都不約而同地咋舌驚問:「大師!這麼寶貴的名家真蹟,您是如何『化』來的?」我告訴他們:「我只是在平常肯拿出一點真心和別人結緣罷了!」
  
  一九九一年,我坐著輪椅,帶著尚未痊癒的腿傷,從臺北回到佛光山,特地到戈本捷居士靈前拈香,戈夫人感激涕零,叩跪答謝,並且說,她是滿清皇族,除了皇帝以外,從來沒有拜過別人。後來她聽說佛光大學要募款,將家中珍藏的名家作品悉數捐出,使義賣會增色不少。一九九二年,住在香港,與我素昧平生的高嶺梅先生臥病醫院,請家人轉告,希望我能為他主持皈依。當時我的行程已經排滿,短期間內無法赴港,想到山海遠隔,何忍讓一個老者拖著病體來臺,於是用電話方便皈依。事後他送了我一幅張大千先生的「觀世音菩薩」畫像以為致謝。直到舉辦義賣會時,我才知道高嶺梅先生是世界收藏張大千先生國畫的知名之士,而那幅「觀世音」和「荷花」居然為佛光大學籌得一億六千萬新臺幣,對於鉅額的工程款項,不無小補。  
  在義賣會場,望著張大千的名畫,我突然心有所感:法華會上,無盡意菩薩為觀世音菩薩「三十二應遍塵剎,百千萬劫化閻浮」的精神深深感動,「即解頸眾寶珠瓔珞,價直百千兩金而以與之」;佛世時,須達多長者聆聽佛陀法音以後,心生歡喜,故發心以黃金鋪地,興建祇園精舍供養三寶,這些經典裡記載的事實無非證明了「化緣要化心」。觀世音菩薩的大慈大悲,釋迦牟尼佛的無上智慧,我們固然無法望其項背,但是我們可以見賢思齊,努力效法,用無盡的悲心願力和大家廣結善緣。
  
  多年前,潘孝銳居士聽了我的說法以後,心生感動,不但對於佛教的文教事業多方支持,並且將自己的圖章放在銀行,囑咐辦事人員,只要我去借錢,無條件支付。維力企業的張登旺董事長也由於我為他講說《心經》,心開意解,所以捐了一千萬元維力清香油給佛光大學義賣。而自謙「小人物」的余福隆先生,因為和工廠員工與我一齊「素齋談禪」的因緣,而發心捐獻臺北道場十二樓的地板石材。想當初,我臨時提議,決定拜訪他的工廠時,車上的徒眾還恐怕耽擱時間,延誤行程呢!
  
  香港的計程車司機拒載佛教出家人,因為他們認為出家人光頭,會讓他們出門賺不到錢,甚至賭馬打牌都會輸得光光的。為了改變他們的成見,每逢搭計程車時,我總是在車資以外,附上豐厚的小費,給他們歡喜,讓他們發財。有一回,我在紅磡體育館講經時說道:「出家人是財神爺,能帶給眾生物質與精神、世出世間的財富。」話語甫畢,臺下一片掌聲雷動。現在我到香港坐計程車,司機反而不收我的錢了。所以,化緣不一定化錢,有時為了利樂眾生,我們甚至還要喜捨財物。
  
  五年前,我將信徒送給我靜修用的蒙地精舍,提供給李自健先生作畫,乃至為他安排畫展。五年後,他捐贈新臺幣五十萬元給我作為弘法基金。三十年前,阮囊羞澀的我,將身上僅有的五十元,拿給黃麗明作為學道資糧,三十年後,他以十萬倍的錢財供養我作為道場的建設費用。她的同修曾梁源先生是建築公司的總經理,本來沒有什麼深厚的信仰,後來有感於我不但不向他化緣,反而連續三次都要他少捐一點,讓他覺得感動萬分,因而對佛教更加護持。一九九四年,他為臺北道場的成立而熱心奔忙,後來見來往的信徒絡繹不絕,道場的法務繁忙不已,索性搬來與道場毗鄰而居,以臺北道場的服務員自居,發心從事安全維護工作。
  
  所以,化緣不一定化錢,最重要的是以化心來結緣。只可惜末法時代,許多人誤解濫用,使得這個在佛教流傳千百年來的美好制度頻生弊端,但看一些出家人經常向信徒勸募,乃至沿街乞討,姑且不論其身分真偽如何,但是他們的行儀可曾對人心有所啟迪?得來的錢財是否真能達到淨化社會的目的?「化緣化心」,廣結善緣,將人心導入正道,才是出家人最重要的目標。
  
  (佛光卅年-一九九六年七月)

 

隨緣不變是最好的性格

 

 《大乘起信論》是我最喜愛的佛教經論之一,我曾經五次研讀,三次講說,深感論中「隨緣不變,不變隨緣」是為人處世的最好性格。
  
  年幼時,我曾立志將來開設農場、學校,服務鄉梓。從佛學院結業出來以後,如願以償,在國民小學擔任校長並兼任教師,令我欣喜不已。當時曾有人暗示我:在世俗上教書,以脫去僧裝為宜。但我棄之不理,因為儘管我隨順世緣,教導學童,然以比丘身度脫眾生是我永世不移的誓願。五十年來,我一襲僧袍,不但在中小學任課教書,也曾應邀在東海大學、文化大學等大專院校講授人生哲學十餘年。嘗聽人說我是個「做什麼就像什麼」的和尚,回首往事,只覺得慶幸自己不但具有「隨緣」的性格,更能秉持「不變」的操守,從一而終。
  
  在國小任教的同時,一位親戚想和我合作開設農場,因與我年少時的理想不謀而合,故欣然應允。但談及細節規劃時,他表示要養魚、豬、牛、羊,我問他:「為什麼一定要飼養動物呢?種植果蔬不是很好嗎?」他答道:「動物的排泄物正好可以作為植物肥料,提高生產;長大以後,又可以賣給市場,增益收入,一舉數得。」雖然他言之鑿鑿,計劃周詳,但我還是毅然拒絕,因為愛護有情是我終身不易的原則。
  
  一九四九年來台後,我經常為報章電台供稿,當時某報社曾以高薪力邀我擔任主編,不過,我始終不為所動,因為每天挑燈夜戰,撰寫各種不同體裁的文章,是為了隨順眾生根器,以文字般若來淨化人心,並非當作一種維生的職業來苦心經營。我衷心地認為,做好一個出家人才是我終生不變的使命!
  
  當時,因為局勢不穩,處處風聲鶴唳,佛教因為得不到高階層人士的支持,道場成了軍眷的住屋不說,出家人的行動更是備受限制……。寺院經常有人前來臨檢,出外要向派出所報備,佈教時頻遭取締,聚會活動也總以細故被干涉中斷。為了讓佛法普及,我在公開場合讚美政府的德政,在閒暇之餘幫忙地方為民眾補習國文,如此一來,果真方便了佛教的弘傳。漸漸地,不但市井小民展開雙臂,歡迎法水的洗滌,一些軍政人士也由聽經聞法而接納佛教。從認識環境到適應環境,從安於環境到改變環境,我深深領略到「隨緣不變,不變隨緣」是自利利他的良方。
  
  儘管我隨喜結緣,但從不與世俗同流合污,因為我有強烈的善惡是非觀念,所以在窮困潦倒之際,我不為厚利而趕赴經懺,雖然過了一段饑寒交迫的日子,卻在佛道上啟悟更多。四十多年前,宜蘭縣競選市長時,一位素行不端的候選人強迫我在演講時為他說幾句好話,我不但不予答應,反而呼籲大家不要選他,這種耿介的作風固然開罪一些權貴,卻贏得更多信徒和群眾的喝采。
  
  初建佛光山只是為了辦學,不料來山的信徒香客日益增多,為了順應他們的需求,我們供應汽水、糕餅,後來更建設各種文教、慈善事業以為度眾的方便,一些商業人士看中佛光山廣大的信眾具有龐大的消費能力,曾數度以增加收益為由,與我洽談合資經營之事,然而每次都被我嚴辭拒絕,因為儘管開山以來,我們都在捉襟見肘的情況下艱難度日,但「非佛不做」是我向來不變的原則。多年來,一些社會人士不明就裡,以訛傳訛,扣我以「企業和尚」之名,並用「商業化」來抹煞佛光山度眾利生之實,面對這些,我也只有「隨緣」止謗,以「不變」來應付萬變。
  
  去年年初,宏璟建設公司第一次股票上市,創辦人張姚宏影女士邀我為其開幕致詞,並且說這是他兒子擔任董事長以來的第一件大事,希望我無論如何能抽空前來。當下自忖:如果應允此事,外界又要把我和商業聯想在一起,大作文章了。這時,天下文化公司剛好將第一本《傳燈》送到我的手上,看著封面的書名,我突然想到:張居士為了要將佛法的信仰明燈傳給下一代,苦心地安排這次講座,我又何忍為了潔名而拒人於千里之外呢?於是決定依約赴會。  
  在講座上,我勉勵大家:「我們不但要有心外的財富,也要有心內的財富(智慧、慈悲);不但要有現世的財富,也要有來世的財富(功德、福報);不但要有一時的財富,也要有永恆的財富(真如、佛性);不但要有個人的財富,也要有共有的財富(利益、功德)。」說罷台下一片掌聲雷動。一年多來,張居士每次提到此事,總是津津樂道。
  
  去年十一月,張居士與我同赴德州巡視道場時,又和當地信眾談及開幕當天開示的內容,在座的大眾驚喜地向我說:「您把佛教的財富觀說得這麼深得人心,真是太妙了!」其實不是我說得好,而是佛法周遍圓融,有如千江映月,能隨緣應現各種領域,卻又不壞因緣和合的空性。多年來,由於掌握這項要領,所以我每次說法,總能得到聽眾的共鳴。
  
  例如:到工廠弘法,我告訴勞工們:「好的工廠能生產優良的產品福利社會,壞的工廠不但製造瑕疵的產品,而且還污染環境。人心有如工廠,保持一顆清淨的心靈才能帶來歡喜的人間。」到監獄佈教,我告訴受刑人:「應當珍惜這段與世隔絕的期間,反躬自省,對於一切苦難,都要視為人生的挑戰,自我教育。」到學校演說,我告訴學生們:「學習不只要求得知識,更要開啟智慧;讀書不只要求得學問,更要身體力行。」到軍營開示,我告訴官兵們:「身為一名軍人,基於護國救民的悲心衝鋒陷陣,勇敢克敵,事實上與怒目金剛降伏震怒的精神並無二致。」
  
  佛陀為雨勢大臣講說「治國七法」,遏阻了一場血腥的戰爭;佛圖澄以善巧智慧,感化凶殘暴戾的石虎、石勒。佛教對於國家人民的貢獻,從歷史的諸多事實中可見端倪。從中國大陸到台灣小島,從政爭戰亂到休養生息,我深知百姓所需,所以對於前來聽經的市井小民,我固然告以安身立命之法;對於請益佛理的達官貴人,我也開示福國利民之道。凡此種種,都是隨順因緣,關懷社會,善盡己力。但是當信徒們提議我參選立委、國代時,我卻堅辭不就,因為太虛大師所說「問政不干治」是我向來不變的原則。
  
  惟政禪師於〈辭朝貴招宴偈〉中說:「昨日曾將今日期,出門倚杖又思惟,為僧只合居巖谷,國士筵中甚不宜。」年少時偶讀此偈,曾感嘆惟政禪師僅具不變的原則,但缺乏隨緣的性格。尤其在這個注重交流溝通的時代,佛子們不跨出山門弘揚佛法,如何奢言廣度眾生?基於現代人一切講求效率,有所謂的「早餐會報」、「業務午餐」,我首創「素齋談禪」,藉著餐會談法論道,數年來也度化了不少社會人士。
  
  林洋港先生擔任台灣省政府主席時,曾邀我與政要聚餐,臨時才想到我是出家人,趕緊命廚房另備一桌素菜,實在令我愧不敢當。想起剛來台灣時,因為當地曾受日人統治,佛道不分,素食也不甚普遍,不要說臨時備辦一桌素菜,即使提到出家人持齋茹素,都會引起非議。初時南來北往弘法,途中鮮見齋館,我經常就在葷腥魚肉邊上,以醬瓜菜脯配飯裹腹,如此倒也感到安然自在。隨著佛教的昌隆,信徒日益增多,大家對我禮遇有加,如今無論我到那裡弘法,弟子們都爭相以美味素食供養,我也一本隨緣的態度,不管是麵、飯、湯、餅,一概接受。有一次,醫生為我全身健康檢查後,嘖嘖稱奇地說我的胃是鐵胃,五百萬人中難尋其一。我想這不是天賦異稟,而是我隨緣吃食的結果。
  
  有些虔誠的信徒為了供養我一餐素食,特地將廚具洗了又燙,燙了又洗,甚至購買全新的鍋碗瓢盆,以示謹慎恭敬,我得知此事,連忙阻止,因為佛教提倡素食,主要在長養悲心,不是矯情作怪;僧侶出外應供,是為了讓檀那歡喜,大家共結法緣,不是去添人麻煩。信徒們聽了我這番開導以後,更加高興地布施供養。  
  中國人向以聰明靈巧著稱,商人為增加素食銷路,紛紛用黃豆製成素雞、素鴨、素肉、素魚等幾可亂真的素食產品問市。一名異教徒曾向我責問:「為什麼佛教吃素,卻要做成葷菜型式?」我告訴他:「幾十年來,我都沒有看到葷菜,只看到豆皮做成的素料。」經云:「心淨則國土淨。」本著清淨的胸襟,隨緣度日,人間何處不是淨土?很多人說素食者出外很不方便,但是多年來,我經常四處雲遊,吃素不但沒有為我帶來困擾,反而使自他功德圓滿,讓大家皆大歡喜,我想祕訣就在於我能「隨緣不變」吧!
  
  「隨緣」是自他互易立場,隨順當前的環境,但決非隨便行事,苟且偷安;「不變」是擇善固執,一以貫之,但不是墨守成規,泥古不化。四十年前剛來台灣時,當地同胞大多赤腳,足履羅漢鞋的我反被視為異類,因此索性將鞋子扔了,穿著一襲破舊的短褂和大家一起工作,以求入境隨俗,同事攝受。數年後,駐錫宜蘭弘法,我換上整齊的衣履現身度眾,並且不惜節省飯錢,為弟子買布縫衣,乃至多花一倍的價錢購買僧鞋,以增加商人的利潤。直到現在,我仍主張僧裝的整齊統一,以促進佛教的團結發展。
  
  我曾經隨侍師父在小茶館裡品茗,也曾經與道友在街邊麵攤充饑;我曾經在廁所邊上與臭氣沖天的尿味共處一夜,也曾經在森林草寮的泥地上,以撰文寫稿度過悠悠歲月。粗食布衣、簞壺瓢飲已成為我不變的生活原則,所以這幾年來,雖然在弘法途中,不得不承順信徒的厚愛,住在他們預訂的五星級飯店內的總統套房,實則佛光山簡陋的榻榻米才是我最嚮往的安樂窩。儘管弟子們為我備辦高級用具,實則無論到那裡,隨便的一桌一椅,就足以辦公。在隨緣的生活與不變的原則相行無礙之下,我享有了收放自如的人生。
  
  多年前,我到西來寺巡視工程,依勤特地跑來問我:「師父!不知房間裡的花插得是否令您滿意?」我先是愕然,隨後說道:「我沒有看到房間裡有花,倒是一進庭院,就瞧見花兒凋萎了。」原來他知道我要前來,不但預先將寮房裡外打掃得一塵不染,並且特地在各個角落布置各式各樣的鮮花,只可惜我是一個隨緣的人,沒有留意花的樣子,但是花開花謝卻引發我無常的感慨,提醒我在佛道上精進不懈。
  
  數年前的春天,我到荷蘭弘法,信徒一定要帶我去公園親睹當地的繁花異卉,在不忍拂意下,我隨緣同往,萬紫千紅展現眼前,的確美不勝收,我回想過去曾經參觀過的法國巴黎羅浮宮、大英帝國博物館、莫斯科紅場、埃及金字塔……,這些不同時代、不同地點的建築,在美的意境上或有差異,但是美的價值卻是亙古不變的。偈云:「百花叢裡過,片葉不沾身。」任滄海桑田幻化無常,只要我們擁有一顆不變的佛心,春城何處不飛花?
  
  曾有信徒問我:「為什麼佛光山的別分院總是建在KTV、卡拉OK、理容院、夜總會的上面呢?」我笑著說:「因為天堂在上,地獄在下。」多少年來,這些道場有如紅塵中的淨蓮,不知為多少都會居民種下得度因緣。
  
  二十多年前,慈莊、慈惠、慈容等赴日留學,臨別時,我告誡他們:「儘可以隨順日本的佛教習俗,但是中國佛教的僧裝、素食,乃至禮儀,絕不能改變。」後來,他們不負眾望,全身而返,載譽歸國,並且贏得日人的一致尊重。三十年前,我派遣心平、心定到台北學習焰口佛事,言明三個月為期,不料一個月不到,即學成回山。有人問:「為什麼不在台北多留些時日?」他們回答:「當地信徒的佛事供養十分豐厚,深怕長此以往,斷志喪節,所以決定速歸,效命常住。」我常主張:「佛教徒要化導社會,但不為社會所化。」他們可說已深得「隨緣不變」的三昧了!
  
  反觀社會上有些人因為一味隨緣,卻失去宗旨,結果隨波逐流,沈淪苦海,無法自拔;有些人則太過堅持原則,不能融通,反成執著,不但喪失人緣,也使事業的發展受到阻礙。所以,唯有掌握「隨緣不變」的方針,對感情不執不捨,對五欲不貪不拒,我們才能擁有和諧的人生。
  
  (佛光卅年-一九九六年八月)

 

人我之間要跳探戈

 

 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七日,國立編譯館館長趙麗雲博士在中華電視臺「蓮心」節目受訪時,侃侃道出彼此「跳探戈」是婆媳相處的最佳方法,這席話在我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我童年祝髮出家,也不懂得舞蹈娛樂,但我常聽聞婦女信徒訴說婆媳家常,也曾聽說「探戈」是一種講求韻律節拍,並且舞者的腳步必須相互協調的舞蹈。親子、朋友、同窗、上下之間,何嘗不是要用跳探戈的方式彼此相處,有進有退,才能恰到好處。總而言之,人我相處之道就是要彼此跳探戈。
  
  回想青少年時,我和師父志開上人之間正是以「互跳探戈」的方式,在一進一退之間,建立起深厚的師徒之情。他經常對我施以嚴厲的打罵,但有幾次我被人冤枉受罰時,他卻暗中助我解危;他怕我俗情未泯,即使放假也不准我回家,但當母親上山來看我時,他卻親切接待,囑咐我不能拒絕母親;他讓我受盡閉塞的叢林教育,但當我從學院結業出來時,他卻帶我遊歷山水,並且同往宜興祭拜祖庭;他不准我念師範大學,但對於我參與佛教事業卻欣然允諾,並且大力資助。我們師徒一心,以興教為志。可惜大時代的動盪,讓我不能繼續承師受教,只有將這濃厚的恩情轉為無私的法愛,運用在千萬眾生身上。
  
  三十年前佛光山初創佛學院時,我擔任院長。在生活方面,我的要求十分嚴謹,但是在思想上,我的作風卻非常開明。貪玩的學生因為我助他下山觀賞溜冰表演,後來安住學業,努力不懈;好學的學生因為我為他護航夜讀,從此更加精進,回饋常住。頑皮的學生因為我幫他掩飾無心之失而改過遷善,痛改前非;愚昧的學生因為我和他一起玩球而恢復自信,自立自強。所以我深感教育並非一成不變,最主要在契理契機,雙方知進知退。
  
  慈惠、慈怡、慈嘉出國深造時,正是佛光山經濟最困難的時候,儘管為了籌付昂貴的學費,我節衣縮食,勞苦奔忙,但是在和他通信時,我對財務隻字不提,只叮嚀他們不要太過節省,應注意飲食營養,起居正常。每當學校放假,三人連袂歸來,幫忙寺務,不落人後。當他們學成歸國時,我才由別人的口中得知,每次接到我的信以後,他們越發感念為師的苦心,所以更加勤奮向學,省吃儉用,兩個人分享一個饅頭是經常的事,偶而到超級市場買了些餅干,但在結帳時,念及常住的財務困難,又將餅干放回貨架。就這樣忍饑耐寒過了六年,他們相繼以優異的成績完成學業之後,立即回山,繼續以刻苦耐勞的精神投入弘法利生的行列。
  
  依法從臺大法律系畢業不久,常住就送他到夏威夷大學深造,獲得碩士學位之後,接著又赴耶魯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我每次見他放假回山幫忙,總是向大家介紹:「準博士依法法師回來了。」只見他一臉笑容,信心十足。今年他真的獲得博士學位了,當他前來向我銷假,請示領什麼工作時,我卻改以嚴峻的口吻,希望他能「先學做人,因為學會做人然後才會做事。」他敬謹受命,目前從事西來大學的教務工作,忙得不亦樂乎。
  
  孔子對於子路,先讚美他「好勇過我」,然後教訓他「無所取材」;對於子貢,既表彰他具有「器」材,卻又告誡他有如「瑚璉」。孔子因為能因材施教,所以人稱至聖先師;子路、子貢因為肯虛心受教,所以成為孔門俊傑。《禪林寶訓》云:「姁之嫗之,春夏所以生育也;霜之雪之,秋冬所以成長也。」古來的祖師大德們,如玄奘大師以權巧法門,使窺基法師由三車和尚成為三藏法師,直至今日,無人批評玄奘大師濫開方便,反而讚美他知人識才;無人駁斥窺基法師發心不淨,反而稱揚他及時改過,善莫大焉。馬爾巴以種種苦行折磨密勒日巴,為他消除罪業,由粗人魔外變成一代大師。最初馬爾巴不因密勒日巴殺業深重而鄙視捨棄,後來密勒日巴也不以馬爾巴棒打喝斥而悖離師道,在密勒日巴開悟之時,兩人相擁而泣,傳為佳話。可見將「人我之間的探戈」跳得好,必須細心留意彼此的步調,知進知退,通權達變,不但不能踩到對方的腳,而且也不能讓對方踩到自己的腳。
  
  四十年前,我在宜蘭雷音寺弘法時,不但不濫勸居民信佛,反而稱讚其他宗教。一向虔信耶穌基督的熊岫雲先生在聽經聞法六年之後,有感於佛教的包容祥和,一改初衷,皈投在三寶的座下。四十年後,奉上司之命為我立傳的符芝瑛小姐第一次與我會面時,自稱只為公事而來,不會信仰佛教,我也以平常心應對接待。沒想到兩年的跟隨採訪下來,符小姐卻以迫不及待的心情皈依佛教。素無信仰的大企業家曹仲植先生由於我說可以「行佛」代替「拜佛」,從此他不但從事社會公益活動,對佛教事業也護持有加。一向排拒佛光山的蔡朝豐居士因為我特地錯開行程,在百忙之中,親往主持其母的告別式,後來不但邀我前往小琉球主持講座、皈依,而且還組織佛光分會,送女兒上山學佛。
  
  佛門裡有一句話說:「啐啄同時。」人我初識有如剛學「探戈」,難免腳步不一,但只要我們肯蠲除成見,以誠相待,終有思想相契的一天。向以國學才子著稱的龔鵬程先生在擔任佛光大學校長之前,未曾與佛光山接觸,因彼此具有互尊的雅量,所以共事愉快,辦學順利。承包佛光山大小工程的蕭頂順先生和我在溝通當中,深知「探戈」三昧,他對我的看法尊重有加,我對他的意見也是言聽計從,所以彼此能合作無間,悠悠歲月,一晃三十年過去了,現在連他的兒子和孫子都投入佛光山的工程行列,與寺務的發展同步邁進。
  
  許多人見我三十年來開山建寺,乃至拓展佛教到全球各地,以為我一帆風順,前進無阻,其實鮮有人知每一步的推進是多少的後退頓挫累積而成。像早年大雄寶殿的施工,因緣具足時,就多做一點;因緣不夠時,就少做一點。就這樣進進退退,雖說蓋了七年之久才全部落成,但是人人稱羨,連五星級的圓山大飯店都曾前來索取藍圖以為建築樣本。而近幾年來我主持的弘法大會,如紅磡體育館數萬觀眾的聽經場面、馬來西亞八萬信眾的聞法先例、新加坡一票難求的盛況、馬尼拉座無虛席的人潮,除感謝當地教界大德如竺摩、金明、寂晃、隆根等長老、法師的愛護支持以外,回想起來,也與我十多年來辛勤耕耘,進退有分,有著密切的關係。
  
  四十年前,初來臺時,多少優秀的青年要隨我出家學佛,然自忖己無立錐之地,如何領眾薰修?故毅然拒絕。後來我在各地建寺安僧,因緣具足,只要見到優秀的佛教人才,我都設法接引培訓,如今佛光山有一千三百名出家弟子從事弘法利生的工作。過去走訪中國大陸時,政府的宗教人員曾多次表示要將道場送給我重建,但我一一婉拒,因為一味盲進,往往自誤誤人,唯有採取中道,進退有據,才能有守有為。
  
  三十年前,我以北部應酬繁多,因此南下開拓佛教事業,待南部根基穩固之後,才又北上展開弘法工作。國際佛光會申請加入聯合國非政府組織時,風聞中國大陸顧忌我是在為中華民國晉身聯合國作先鋒而採取杯葛行動,當時自忖我乃一雲遊僧人,向來無心於政治事務,既然此舉已被類似的敏感問題波及,所以雖然百般無奈,還是決定暫時退出申請。但是在推展國際佛教方面,我依然熱心不減,四處奔忙。五年之間,國際佛光會在全球各地已有百餘個協會共同為弘揚佛法而攜手努力,佛光終於照耀在五大洲的土地上。偈云:「紅塵白浪兩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到處隨緣延歲月,終身安分度時光。」安身立命之道,首在認清時勢,步伐穩健,如「跳探戈」,該進時進,該退時退,才能掌握分寸,有所作為。
  
  數年前,報載行政院會議中,有人指出中國大陸不歡迎星雲前去的消息,但大陸有關單位立即予以否認。事後我偶而藉探親之名返鄉數次,雖有時遭到一些挫折,但未曾受阻,不禁感到世間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不必太過認真,只要我們以「跳探戈」的方式隨緣進退,互有往來,其間之美妙,不是筆墨所能形容。
  
  黃昆輝先生在擔任陸委會主委時,雖曾婉拒我所提大陸人士訪臺的建言,但在上任內政部長之後,承蒙他採納我的意見,放寬宗教學生來臺條例,便民利事,惠人無數,並且親來佛光山參訪、講演。前監察院長陳履安先生雖是我的弟子,但從他有意出家學佛到出來競選總統,都是我始料未及之事,每次他說出自己的想法時,我都以亦師亦友的身分,或給予建議,或適當協助,儘管有時彼此觀念稍有不同,但因為彼此都能尊重對方,所以相處融洽。
  
  今年,我以「信仰第一」為原則,支持陳院長出來競選總統,無奈一些人卻以泛政治化的醜陋心態看待此事,大肆批評。基於「清者自清」,我並不在意。三月十六日,當選舉結果出來時,我向李登輝總統致電道賀。其間李總統於二月十一日南下佛光山參觀、致辭時,刻意脫下競選的衣帽,換上正式西服,稍後又在五月十六日佛光山開山三十週年慶祝日那天,贈送牌匾「傳燈萬方」。我們互有往來,無形中平息了一些不實的傳言。可見人與人之間立場不一,所以不必計較一時的毀譽得失,唯有互相諒解,像「跳探戈」一樣,隨時調整步伐,才能體會「山重重又水重重,透出重重重見功」的無盡妙意。
  
  多年來承蒙信徒好意,爭相邀請我到家裡吃飯,自忖常入檀信住家,實與出家身分不符,但一再拒絕,又顯得不盡人情,所以我想出「家庭普照」、「素齋談禪」等方式,讓大家既有佛法可聞,又可以共享美食。到各地雲遊弘法,最辛苦的一件事,莫過於走到那裡,都有許多人要來和我合照,有時一些不會照相的信徒總要將燈光、焦距調個幾次以上,才能完事。為了兼顧人情及行程時效,每次遇有請求照相的情況,我總是和他們說:「大家一起來照一個大合照吧!」「我們一面走一面照。」這種方式讓大家皆大歡喜,不也是「人我之間要跳探戈」的佳例嗎?
  
  人生的道路本來就是有來有去,有進有退,像待客的妙方是送往迎來;週全的禮貌是禮尚往來;而座談會議若能問者、答者環環相扣,才會趣味橫生;彼此閒聊必須說者、聽者應對如流,才能賓主盡歡。大自然的事物也是來往復始,循環不已,像嚴冬一過,春天跟著來臨;太陽下山,星月接著高掛天空;舊的一年逝去,新的一年接踵而至;枯葉落盡,枝椏繼續抽出嫩葉。宇宙人生就在這一來一往,一進一退之間,處處顯得生機盎然。凡有去無回者,大多不是好事,像射出的箭一去無回,必定會有死傷;攀登高山一去無回,往往凶多吉少。在社會上立身處世,唯有像趙館長說的「要如跳探戈一樣」,不計較進退得失,大家彼此你來我往,才能在生命的舞臺上隨緣放曠,揮灑自如。  
  (佛光卅年-一九九六年十二月)

 

結緣總比結怨好

 

  我從小雖然就具有圓融隨和的性格,但也與一般男孩子一樣,喜歡伸張正義,打抱不平。有一天,在一本書裡看到一句話「結緣總比結怨好」,深深打動我頑強的心扉,回憶過去經常因為我執、好鬥而結下許多怨尤,想想實在沒有必要。從此以後,我將「結緣總比結怨好」奉為圭臬,果然為我一生帶來許多方便。
  
  「物以類聚」是眾生的習性之一,在我初出家的僧團裡,也難免有此情況,有些人以地域結合,有些人以師承聚集,有些人以性格交友,有些人以興趣相知。如果覺醒能力欠缺,往往陷入黨同伐異而不自知。我向來喜歡融和無爭,所以保持中立態度,從未加入任何一方,或許正因為如此,也為自己引來一些困擾。
  
  記得當時的同窗還度法師與我素無淵源,但大概是法系不一,他總喜歡找我麻煩。那時我年紀還小,遭到學長的欺負,心中不免感到委屈,但想到「結緣總比結怨好」,便按捺心中的不平,以低姿態的方式和他相處,因此平息了許多紛擾。數年後,我們雖然各分西東,但友誼仍然持續維繫得十分長久。
  棲霞律學院結束後,我進入焦山佛學院就讀。由於這是一所聞名全國的佛教高等學府,來自各地佛學院的菁英均集中於此,但也因為這樣,大家意見不一,時有齟齬。當時有一位來自竹林佛學院的大培法師,對我存有誤會,經常冷語相譏,暗中醜化。我明知如此,仍在他需要的時候,給予協助。後來我到南京華藏寺擔任監寺時,他也遠道來歸,齊為振興佛教而共同努力。可見「結緣」能化解嫌隙,「總比結怨好」。
  
  一九五一年,我應聘至新竹青草湖的臺灣佛教講習會負責教務,某法師意欲將我排擠於外,寧可將講習會遷至臺北,可是部分學生不願同往,想和我一起留在原地,我還是鼓勵他們到臺北去發展。後來幾十年來,大家仍舊十分友好。因此,我更肯定「結緣實在比結怨好」。
  
  四十年前,初到宜蘭弘法時,林松年居士剛從耶教轉信佛教。他護持佛法不落人後,而且做事能幹,頭腦聰明,唯性格剛烈,所以得罪不少信徒。信徒紛來向我投訴,甚至由於他護教太過熱心,偶而一些言辭對佛教造成傷害,也使我迭遭怨言。他對我雖禮敬三分,但究竟習氣難改,有時說起話來,仍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儘管如此,想到人「要結緣,不要結怨」,所以我對他更加友好。後來成立「宜蘭念佛會」時,還選派他擔任總幹事。一向處處挑剔的他,在工作上竟能十分配合,出乎大家意料之外。其實,這就是「結緣,不結怨」的結果啊!
  
  一九五五年,我協助完成高雄佛教堂的建設,原先那一帶的信徒像宋仁心、陳明等人,最初是由於接觸附佛外道普明燈居士的因緣而信仰佛教,對於佛法真理瞭解淺薄,只知倡導自性三寶,不知禮敬常住三寶,尤其每次一到我說法的時候,他們總是群集在講堂外面,或奏樂擾亂、或聚眾座談,一副倨慢傲然,不肯合作的樣子,我照樣在臺上講經說法,平常也依舊禮遇他們。久而久之,這批人終於被我感化,不僅對我竭誠擁護,而且重新皈依三寶座下,成為正信佛子。類似的經歷使我深深感到:平日待人處事如果不將別人的短處視為缺失,而抱持「結緣,不結怨」的態度,容他、耐他、化他、度他,待時機成熟時,一定可以獲得對方的尊重。
  
  我生性不喜歡因為一點小事和別人成為冤家,甚至在經濟拮据時,對於財務處理,也是寧願自己吃虧,盡量避免紛爭。像宜蘭雷音寺大門前的一棟民房,時價三萬元,屋主提出以十萬元作為讓售代價,一個禮拜以後,待我們籌好款項時,他卻索價二十萬元,再隔幾個月,他又提高到四十萬元……。價碼持續提昇,徒眾得知,無不憤怒切齒,但我最後還是滿其所願,多年後以四千萬元成交。目前我們將寺內土地整體規劃,加建十八層大樓以為佛光大學的城區分部,預見日後將發揮文教功能,帶動當地文化建設,地方朝野莫不歡喜踴躍,雖說多花了點錢,佛祖還是獲得最後的勝利,因此「結緣總比結怨要好」。
  
  佛光山三十年前是一片荒涼的麻竹林,一甲土地一萬元不到,但是現在一億元都買不到一甲,其中簡直有天壤之別。儘管如此,三十年來,我們本著友好「結緣」的誠意,在經濟萬分困難下,一塊一塊地買下了五十甲土地,以此為基礎,慢慢發展出世界五大洲的佛教事業,裨益眾多的生靈。如果我們當初眼光短淺,和鄉民僵持不下,不但徒然「結怨」,更無法與全球信眾「廣結善緣」,豈不因小失大?
  
  數十年來,臺灣小型書報雜誌社及其他各界人士以種種名目前來募款時,我固然多少都給予一點補助;對於中國大陸的寺院道場,無論是化緣建設經費,或是募取獎助學金,無論是需求慈善基金,或是索贈汽車、電視,我也都隨分、隨力地幫忙。雖然經常阮囊羞澀,不勝應付,但想到能夠藉此機會與大眾「結緣」,還是心存感謝,因為「結緣總比結怨好」。
  
  多年來,我自以為很慈悲行善,但有一天當弟子將建寺功德名錄拿給我看時,見其他寺院同道如菩妙、開證、印海、浩霖、靈根等法師動輒捐獻數十萬、上百萬,才感到別人「結緣」的心胸比自己更為可貴,慚愧之餘,唯有勉勵自己更加盡力廣結善緣。
  
  一九八八年,美國西來寺落成時,召開第十六屆世界佛教徒友誼會議,洛杉磯華人的耶穌教會天天在寺外舉牌遊行,抗議吶喊,引起當地居民反感,儘管如此,我們還是本著宗教的慈悲,請信徒端熱茶給他們解渴驅寒。一位從公家機關退休的美籍老太太自建寺伊始,便每日以望遠鏡觀測西來寺,寫給縣政府的密告黑函達數百封之多,我們不斷嘗試與其溝通,起初她相應不理,有感於我們的誠意,去年她終於出面和我們協談。每屆春節期間,西來寺均舉辦敦親睦鄰餐會,懇請附近居民同來聯誼,那些向來持反對意見的人也都應邀在列。或許由於我們「結緣」的誠意,成立九年以來,西來寺不但未被惡勢力擊倒,反而目睹越來越多的耶教朋友、各國人士前來參訪。這不正是「結緣總比結怨好」的明證嗎?
  
  「感謝主,祂的大能給我們在這裡施予博愛,給予需要的人。」當一些不知情的信徒參觀「仁愛之家」,看到院門的牌匾上寫著這樣的文字時,不免驚怪:「師父!怎麼會這樣呢?『仁愛之家』不是佛光山辦的嗎?」其實「仁愛之家」原名「蘭陽救濟院」,乃基督徒董鴻烈先生於一九六三年創立,但兩年後因財務困難,由當時的宜蘭縣縣長林才添先生從中斡旋,交由我來管理。當初接辦時,許多信徒建議拆除這塊牌匾,但我不僅斷然拒絕,而且向大家宣布:「耶穌教肯將救濟院交給我們接管,我們怎麼可以如此回報?我們不但應該善理院務,更要好好保護這塊牌匾,因為歷史的軌跡是不容更改的。」後來依融、紹覺從佛學院畢業之後,自動發心前來服務,在院內增設佛堂,雖然如此,我們對於各種信仰的無依老人均一視同仁、收容照顧,讓崇尚耶穌基督的,向耶穌基督禱告;讓皈依佛陀座下的,向我佛如來禮拜。三十餘年來,院中的老人們相處融洽,安然無事,是我心中最大的欣慰。
  
  無獨有偶,倫敦佛光寺的建築本來也是一所天主教神學院,創辦人AuthurMichealRamsey大主教在大門口所立的碑銘至今依舊保持原狀。一九九二年,倫敦佛光寺舉行開光典禮時,鄰居教堂的賀特神父(Rev.HuntofVicarAllSaint'sChurch)特來道賀。四年後,我每次走訪英國倫敦弘法,都邀請該修道會的上級主教參加我們的集會,彼此之間水乳交融。去年(一九九六年)八月,在該寺舉行的「和平對話」,以「宗教與社會的融和」為主題,當地各教派均派人前來共襄盛舉,大家踴躍發言,氣氛熱絡,我感到十分高興,因為這表示在當地弘法的徒眾也能依照佛光山的宗風行事,「與人結緣,不與人結怨」。
  
  早期自願到佛光山工作的人很多,我一向來者不拒,但部分的人因為不能與別人相應,造成一些糾紛,使得事務難以進行,讓主管不得不將之遣離。我每次聽說此事,即自願親自出面和對方溝通,由於我好言安慰,真心勸告,最後這些人都是歡喜而去,甚至一些已經積為怨懟的事情,結果也都化解為善緣。他們離開以後,不但與佛光山保持聯繫,而且還經常回來擔任義工。可見「結緣」能化怨懟為助緣,是人生最美好的經驗。
  
  多年前,洛杉磯一位作家每次在報章雜誌上發表作品,只要提及佛教或西來寺,總是挖苦幾句,不少信徒向我反應,表示憤怒。我聞言不語。一天,我邀當地作家協會至西來寺「素齋談禪」,他也應邀在座,我一句責怪的話都沒有,臉上也沒有慍色,有的只是讚歎與尊重,從此以後,他的大作裡再也沒有出現批評佛門的言辭。
  
  中部某報社記者也是經常惡意傷害佛教,當我知道以後,透過別人,邀約他來山一遊,讓他瞭解佛教對社會的貢獻,不久,他的文章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可見人與人之間的「結怨」,都是誤會所引起,如果能夠多一點溝通交流,或者有一方肯主動「結緣」,沒有什麼解不開的冤業。
  
  像「臺灣時報」因為經常以不實的新聞歪曲佛光山,終於激怒了信徒,於一九九六年二月間,發起包圍報廠,靜坐抗議行動。我得悉此事,立即電請前監察院院長陳履安先生由臺北南下,以佛光山信徒代表身分前往化解,「臺灣時報」立即表達歉意,如今偶而也刊登有關佛光山正面的報導。所以,主動「結緣」並不表示自己矮了半截,相反地,它比「結怨」更能將事情圓滿解決。
  
  多少年來,拙作《釋迦牟尼佛傳》與《玉琳國師》一再被改編成劇本,搬上舞臺、電臺、電視及電影銀幕,但都因為劇情被改得不如法,而使我頻遭責難,也曾三番兩次想向演藝公司抗議,但自忖一旦如此,以後誰還有心做佛教的節目呢?況且既然已經「結緣」在先,又何必「結怨」於後?種種考慮之後,我打消前念,如今,勾峰先生編導的連續劇「再世情緣」,改編自《玉琳國師》,不但佳評如潮,而且其中因果觀念的傳播更有助於人心的淨化。後來許多導演、編劇紛紛來問我有關開拍佛教影片的事情,我常想:當初如果據理抗議,讓佛教與演藝界「結怨」,恐怕今天又是另外一番情景了。
  
  許多人見我人緣很好,都說我是上一輩子修來的。其實,我曾經遇過不少公務人員在辦事的時候,不肯給人方便,總以磨人為樂,損人為快,儘管如此,當他們需要佛門的協助時,我仍給予幫忙,從此結下好緣,無形中也讓他們對於佛教「以結緣、服務代替官僚、結怨」的理念有了更深一層的認知。
  
  與大陸闊別四十年期間,一些投機的鄉人趁機欺負我俗家的親眷,甚至以我在臺灣為由,給予種種打壓抹黑。文化大革命期間,大陸的家人全都被列為黑五類,清算鬥爭、盤查審問接踵而至。一九八九年,我率團返鄉弘法探親之際,對於家鄉附近社區的每一戶人家,都以一個紅包、一份禮品與他們「結緣」。尤其曾經極力傷害過我家人的一些鄰居親友,我更加厚待,贈予電視機、錄影機、電冰箱、收音機等電器化製品。兄弟們都怪我怨親不分,但我覺得:「冤家宜解不宜結」,「冤冤相報何時了」,對於心性澆薄的眾生,給予他們多一點因緣,讓他們未來也有得度的機會,非但自他受益,整個社會也將蒙利,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嗎?
  
  我在世界雲遊弘法,發現各地的僑團甚多,有的以同鄉組合,有的以宗親結社,有的以職業類聚,有的以性別集會,但彼此之間大多貌合神離,多少年來互不往來,甚至黨同伐異,視如水火;但是自從他們參加佛光會以後,都能在同一個信仰之下賡續友誼,引起許多人的好奇,紛來問我是何原因?其實,這不是我個人有什麼魅力,而是因為佛光會本身實踐佛教「結緣,不結怨」的精神,奉行「平等共尊,和平共榮」的理念有以致之。
  
  「結緣」能助成善業,能化解惡因,比「結怨」要好,乃古有明訓之事,像三迦葉兄弟原是拜火外道,陷害佛陀未果,反被其慈悲精神感召,率領一千門下投皈三寶座下,使佛教在初傳世間時就擁有強大的聲勢;呂洞賓原本志在長生不老,在拜訪黃龍禪師時,因為對於「莫做守屍鬼」的勸言不甚明白,在惱羞成怒之下,抽出劍來,欲殺之為快。結果不但不能傷彼,反被其智慧之語點醒。從此不僅勸人以「慈悲度世」為成道途徑,更以斷除貪、瞋、癡取代劍術之學習,使得北宋道教教理有了突破性的發展,佛門也多添一位護法神仙。齊桓公於即位後,不記管仲昔日射殺之過,舉其為宰相,掌理國政,成為春秋時代第一位霸主。唐太宗在登基之後,盡棄敵對前嫌,任用魏徵、王珪為大臣,輔弼朝綱,乃有貞觀之治大放異彩……。凡此不都是因為「結緣」所成就的美事嗎?
  
  反觀佛世時,琉璃王還是太子的時候,因被釋族譏為「婢子」,乃心懷怨恨。即位之後,立即進軍迦毗羅衛國,盡滅釋種九千九百九十萬人,佛陀雖阻道三次企圖止戰,但終因夙業無法挽回,只有回到精舍,黯然神傷,後來琉璃王也死於非命,受地獄苦報。項羽雖有雄才大略,但自矜征伐之勇,氣度狹隘,進入關中之後,坑殺降卒,焚燒秦宮,姦淫擄掠,而後又中了陳平的反奸之計,誤以為謀臣們皆與漢王劉邦通好,心生怨怒,百般冷淡,自以為是,結果眾叛親離,盡失人心,最後在烏江敗亡自刎,這一連串的歷史悲劇,不都是「結怨」造成的嗎?
  
  經云:「不可以怨止怨,行忍得息怨,此名如來法。」又說:「未成佛道,先結人緣。」誠乃不虛之言。當今的社會充滿暴戾氣氛,其實,夫妻不和是兒女的不幸,兄弟鬩牆是父母的傷痛,員工相爭是企業的損失,人民鬥亂是國家的悲哀。「結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大家何不以「結緣」的胸襟來莊嚴我們的世界,美化我們的人間呢?
  
  (佛光卅一年-一九九七年五月)

 

拒絕要有代替

 

 我的弟子除求學的以外,大部分都分布在佛光山海內外各個別分院及事業單位,從事弘法利生的工作。他們克盡厥責,熱忱有餘,但由於方便不夠,有時讓信徒難過而不自知。有鑑於此,我在佛光山的一次徒眾講習會中,語重心長地告訴大家:「什麼人能幹,什麼人不能幹,從一個小地方就可以看出來。凡是能幹的人,叫他做什麼事,他大部分都是承諾:『OK!OK!』『沒問題!沒問題!』不能幹的人則推三阻四,事事拒絕:『這個不對,那個不可行。』當然有很多事情實在不容易做到,但是我們在拒絕的時候要有代替,不要讓對方難堪,而且要時時想到給別人一個助緣。」一年之後的徒眾講習會,許多回山的弟子們告訴我:他們秉持「拒絕要有代替」的方針來待人處事,不但得到許多讚美,而且使道場的法務蒸蒸日上。在欣慰之餘,回想自己數十年來,因為秉持「拒絕要有代替」的處事方針,不知結下多少善緣。
  
  二、三十年前,經常有信徒的子弟來找我,希望我能為他們介紹一份工作,或者推薦他到某機關任職。那個時候人浮於事,要找一份差事很不容易,更何況自己也不知道幫他介紹的工作適不適合,更不知道他的耐心、恆心、毅力究竟如何,但是基於和信徒之間的香火因緣,總想要助他一臂之力。於是千辛萬苦,打聽聯絡,穿針引線,好不容易幫他找到職業,趕忙去通知他,不料對方卻說:「不要了,我已經在別處上班了。」我當時心想:自己白費一場心也就算了,但是對機關主管失去信用,要我如何交代呢?他們也是賣一個面子啊!這種情況幾次以後,再有人找我介紹工作,我心裡雖也起了警覺,但輕言「拒絕」,斷了別人的信心,總是於心不忍,所以我想出了一個「代替」的辦法告訴他:「你先看報紙的尋職欄,或者我提供一些資料給你,你認為這個職業和你的能力、興趣吻合,就自己打電話過去。」對方往往說:「不行啊!他們不認識我,又沒有人介紹,不會採用我的。」我告訴他:「你可以向機關行號的主管介紹自己的專長,並且說:『我讓你試用兩個月,兩個月以後,如果你覺得我可以用,再續用;如果你覺得我不適合,我就走。我是來讓你試用的。』老闆聽說你是來讓他試用的,他不需要負什麼責任,也沒有人情負擔,就會試用你。如果你能經得起試用,可能就會一帆風順,前途光明;如果你經不起試用,那就得重新調整自己,重新學習。」經過我這一番分析說明,年輕人求職大都能無往不利。
  
  創建佛光山以來,最常見的是一些夫妻吵架,其中一方負氣離家出走,或者一些小孩被師長責罵,在羞愧懊惱下不告而別。他們常常一來山上,就請求出家,這種情況當然不能收留,但如果一口「拒絕」,不但無法幫助對方解決苦惱,如果這個人再一走了之,可能一家人都會因此而陷入悲傷的情境,所以我採取「代替」的方式,在談話中得知他的住址、電話,悄悄地和他的家庭聯絡。結果家人聞訊趕來,一番懇談之後,夫婦和好如初,父母子女重逢相聚,每次看著他們歡歡喜喜地攜手下山,心中的欣悅真是不可言喻。
  
  也有一些人來山找工作,要求長期掛單,但他本身沒有一技之長,而山上又不缺員工,我總是以關懷「代替拒絕」,先請他喝茶、用飯,等他吃飽了,再和他詳談,以鼓勵的言語勸他奮發向上,並且建議他可以先到某某地方做一個短期的幫工。雖然一時無法達到他的願望,但是因為我們的誠意讓他心裡感到很溫馨,所以往往讓對方言謝而歸,同時也結下一個美好的法緣。
  
  常有一些慈善團體向我化緣,如果當時身上有錢,我十分樂於隨喜,偏偏我生性沒有儲蓄的習慣,經常這手收到的供養金,那手又拿去布施結緣,因此經常有出手不便的時候,但又不忍心讓他們空手而歸,這時我趕快搬出自己的著作,請對方拿去義賣,這樣一來既可以滿足來者的需要,又能流通佛法,豈不比斷然「拒絕」更為美好!
  
  一生之中最困窘的是別人向我告貸,因為實際上佛光山開山三十年來,都是在「以無為有」中度日。龐大的弘法事業所費不貲,我們的每一分錢都是用在刀口上,但有多少人能真正瞭解呢?許多人只看到外表的富麗堂皇,卻沒有想到背後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血淚。然而念及偉大的佛陀尚且不逆人意,我區區凡夫,福薄德淺,豈能隨意「拒絕」,傷害人情?因此我總會準備幾十元美金或幾千元日幣帶在身邊,當有人提出借錢的請求時,我便直言相告,只有將儲蓄的外幣以為捐助,這樣一來,既滿足了對方的請求,也不致彼此難堪。多年以來,或許正因為我向來和任何一個人都沒有借貸關係,互相不倒債,所以情義都能維持得十分長久,想來也是人生一得。
  
  在臺灣四十年來,不少報章雜誌向我邀稿,我向來竭盡己力,滿人所願;但近幾年四處弘法,實在抽不出時間,在抱歉之餘,我和對方商量,拿其他地方用過的稿子登載,這種「代替」的方式總能蒙獲對方的諒解。最近電臺、電視臺爭相邀請我到現場節目中講話,由於法務倥傯,無法排出行程,然而我生性不喜「拒絕」別人,所以只有問對方是否可派弟子前往「代替」受訪,以求兩全,不料有時卻遭對方「拒絕」,有一次「真相電視臺」的節目負責人對我說:「他的知名度沒有你的響亮,無法『代替』你。」我也只好徒呼無奈了。
  
  我到世界各地走訪,只要有片刻時間,就到信徒家中作家庭普照,為他們祝禱開示,有一回信徒喜出望外,搬出卡拉OK來招待我,雖說與一襲僧裝不甚相宜,但念及他的一番好意,不忍拂逆,我告訴大家:「可以利用這種現代化的設備來唱誦法語讚偈,將佛法弘揚開來。」說罷,便告辭離去。信徒聽到我的讚美,知道佛教現代化的重要性,對於寺院道場更加護持。這樣的方式不是比嚴厲「拒絕」還要好嗎?還有一次,我應邀作客,主人指啤酒為汽水,舉杯向我表示禮敬,我不明言拒絕,以茶「代」酒向大家回敬,並且藉此機會說明茶與佛教之間的關係。如此一來,餐會氣氛不致尷尬,大家也能從中得到佛法的受益,豈不妙哉!
  
  在雲遊行腳時,所遇到的偶發事件不勝枚舉,但只要抱持一顆靈巧的慧心,以其他方式來「代替拒絕」,都能得到皆大歡喜的結局。像有一次,信徒臨時起意,帶我去拜訪他的一個朋友,卻發現手邊沒帶禮物,我以好話來「代替」,沒想到對方竟因為這一席話而感動,皈依在三寶座下。還有一次,住在桃園的道友帶我去慈湖謁陵,手邊沒有鮮花,我們以誦經來「代替」,護衛的憲兵也十分歡喜地接受。到大陸弘法時,導遊帶我們到北京的國父衣冠塚前致意,我們以一曲「國父紀念歌」表示禮敬;後來參觀西湖的岳飛廟,我們又齊聲高唱「滿江紅」,這些「代替」的方式讓當地的地陪人員,包括中國佛教協會秘書長蕭秉權先生在內,都耳目一新,同感驚喜。
  
  隨著弘法的腳步越加拓寬,信徒日益增加,送來的禮品堆積如山,這是我心中最不歡喜的事情,但自忖信徒也是基於供養三寶的誠意,實不忍難色「拒絕」,所以我想到一個「代替」的方法,凡收到紅包,我言明會代為轉給常住;凡收到禮品,我也立刻交代侍者交由常住處理。信徒目睹,下一次就不會再送給我個人,而知道要直接捐贈給寺院道場,這樣一來,我樂得無事,對於僧信二眾來說,也是一種最好的身教。
  
  承蒙政府及民間團體的青睞,經常邀請我出來舉辦公益活動,其實佛光山本身的弘法事業也是十方來十方去,社會大眾若能集合群力,必能造成更大的影響,因此我總是提議大家一起來。現在社會上所謂合辦、承辦、協辦的風氣鼎盛,雖不敢說是自己首開先河,但是在推動上應有助成之功。所以直言「拒絕」即使有再好的理由,都是下下之策,若能以積極的方式「代替消極的拒絕」,才是自利利他之道。
  
  「代替拒絕」不是簡單的表面功夫,必須打從心裡先不要有抗拒、排斥的念頭,從而平心靜氣面對問題,尋求解決之道,切忌魯莽行事,遷怒別人。記得三十多年前,我初到宜蘭弘法,一位姓鄭的警察專門和我為難,我講經說法,他要我向他報備註冊,否則不准開講;我罄其所有,買了一台日製幻燈機作為教學道具,又忍痛被他沒收。總之,這樣也不可,那樣也不行,讓我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宜蘭縣警察局分局長前來向我商借「宜蘭念佛會」,作為警察甄試的考場,我一口答應,給予種種方便,後來他得知屬下對我們諸般為難,第二天,就將這位鄭姓警員調職,從此我們的弘法工作逐漸進入佳境。
  
  十多年前出國弘法,經常遇到海關人員的刁難,他們把行李一一撬開檢查不說,還東問西問,有一句答得不好,又得到另一處接受調查,往往在海關待上半天還出不來。如是數次之後,我想自己應該主動出擊,避免別人的「拒絕」,因此學了幾句英文,每次一到海關,就先面帶微笑和大家打招呼,「Hello!」「Howareyou?」「Goodevening!」「Thankyou!」不絕於口。果然,通關時就順利多了。
  
  「拒絕」不好的後果,必須先用好因好緣來「代替」;「拒絕」積弊已久的問題,則應該以循序漸進的方式來「代替」。多年前,政府取締拜拜,舉國譁然,我為文主張以鮮花素果來「代替」;數年前,政府下令拆除違章建築,引起各地反彈,我建議「先建後拆」來「代替」「拒絕」的方式,俾使整頓市容的政策易於推行。近年來毒品氾濫,我配合政府的緝毒決心,舉辦「淨化人心七誡運動」,其中有一項「誡毒品」,我呼籲大眾應以關懷病人的心態來看待吸毒者,協助他們以正當的興趣、服務的精神、忙碌的工作、法喜的生活、信仰的熱忱來「代替」毒品。
  
  最近,重大刑案踵繼發生,社會亂象頻仍不斷,李登輝總統大聲疾呼「心靈改革」,我認為「拒絕」不好的心靈應該先找尋「代替品」來治療病因,就如同正在戒煙的人以嚼口香糖來「代替」抽煙,正在戒酒的人以喝汽水來「代替」酗酒,一旦煙酒戒除成功,不用代替品也能悠遊度日。所以,在舉世轟動的「白曉燕命案」發生之後,國際佛光會推出「慈悲愛心列車」運動,我提倡以喜捨「代替」貪欲、以慈悲「代替」瞋恚、以明理「代替」愚癡、以尊敬「代替」我慢、以正見「代替」邪信、以勤勞「代替」懶惰、以惜福「代替」奢侈、以讚美「代替」責備、以感恩「代替」懷恨、以誠實「代替」妄談,我相信如果我們能切實做到,久而久之,必能將心中本自具有、不垢不淨、聖凡一如的平等佛性闡發出來,屆時大家都將生活在一片佛國淨土當中。
  
  諸佛菩薩及高僧大德們最會利用各種善巧方便來「代替拒絕」,像《法華經》中,釋迦牟尼佛不從否定上教人「拒絕」貪愛邪見,而「代」之以三乘教法;《淨名經》中,維摩詰大士不從消極上教人「拒絕」世俗之樂,而「代」之以法樂的施化。提婆菩薩親近信奉邪道的南天竺王,以參政輔佐來「代替」一般行者「拒絕」、輕視的態度,結果舉國人民皆被度化;盤珪禪師收留人人唾棄的小偷,以愛心「代替」一般人「拒絕」、默擯的態度,結果使得佛門多了一位龍象。每次披覽聖典,讀到古聖先賢慈悲度眾的史蹟,都令我感動涕零,後來我自己收徒度眾,更深深感受到「代替」法門的無限妙用。
  
  記得過去我擔任佛學院院長時,曾有學生請求不要那麼早起床、就寢,希望能有多一點時間念書,我自忖有理,立刻改良傳統的課誦程序,將早課、晚課的時間縮短,這種「代替拒絕」的方式既不會動輒改變校規,又能滿足學生合理的要求,所以受到大家的歡迎。此後學生們心裡有事情,都歡喜找我訴說,而我也從中得知學生的學習狀況,彼此坦然相處,其樂融融。
  
  有些學生讀書讀了半學期,興起回家的念頭,要求請假一個星期,我告訴他:「一星期太短了,我幫你請一個月的假,回家看看父母。」結果他們往往十天不到就回來繼續學業,從此不再戀家,而家長們看到兒女們在這裡生活正常,而且變得更孝順,更乖巧,自然也很放心地把子女交給我們。
  
  有些青年男女抱持安貧樂道,弘法利生的理想來山學佛,但由於和來自不同環境背景的同學們格格不入,無法共處,因而萌生去意,他們前來找我,說道:「我實在很喜歡佛光山,捨不得離開,但是到佛學院念書又不習慣,怎麼辦呢?」我告訴他們:「佛光山有很多路可以走,你可以從事教育、文化、弘法、慈善的工作,不一定要讀書。」後來這些人很歡喜地留在常住做事,奉獻心力,表現得可圈可點。
  
  有些弟子在好幾個單位都無法適任,已經到了調無可調的地步,他們前來找我的時候,我總是請他們自己選擇喜歡的工作地點,並且為他們從中斡旋,讓他們如願以償。由於我不輕易「拒絕」,而肯給予機會,結果他們大都能安住身心,勤奮辦道。所以我常覺得:我們對於一些行不通的事情,不一定要「拒絕」,如果能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為對方多一點設想,給予「代替」的方法,讓他們自由選擇,往往可以獲得圓滿的結果。
  
  在日常生活中,即便是一些不合理的行為,我也很少正面「拒絕」點破,而「代」之以啟發的方式,給予徒眾一些成長的空間。像有些剛入道的弟子一時俗情未泯,經常要求下山,我告訴他們:「可以下山,但要先學好五堂功課。」結果他們在道業上薰習日久,自然就不再喜歡憒鬧的都會。有些剛出家的弟子一心想到國外去學習,但條件又不具足,我和他們說:「必須先學會當地語言,才能請調國外。」這些人當中,有些知難而退,安守現有的崗位;有些則自知不足,從此更加努力。
  
  做事遇到瓶頸在所難免,當這些單位求助於我的時候,我明知其中做法有誤,但自忖申斥「拒絕」只會讓他們畏事怕難,逃避責任,因此「代」之以討論、交流的方式,和他們一起解決問題,久而久之,大家都能從做事當中學習如何克服困境。
  
  有許多人說:「師父!您何必如此客氣,直接說明『拒絕』就好了。」當然,「拒絕」只要一句話,非常簡便,但是它具有很大的殺傷力,我寧願自己麻煩一點,找尋「代替」的方式,讓對方能夠接受,讓對方能夠成長。我每到一地,均十分留意當地的事物,數十年來,我發覺教育出問題的地方,往往在於父母師長習慣以「拒絕」的態度來對待下一代;而人際關係出了問題的人,大都在於他們經常用「拒絕」的方式來否定別人。在此奉勸諸位:要給人信心,要給人歡喜,要給人希望,要給人方便,所以即使不得已要拒絕的時候,也不要輕易的「拒絕」,而要「有代替的拒絕」;不要立刻就「拒絕」,而要能婉轉的「拒絕」;不要無情的「拒絕」,而要有幫助的「拒絕」;不要傲慢的「拒絕」,而要有出路的「拒絕」。
  
  拒絕要讓對方感到歡喜,拒絕對方要有藝術。
  
  (佛光卅二年-一九九八年二月)

 

了不起與沒有什麼了不起

 

  佛光山為紀念開山三十週年,決定製作一部有關佛光山的紀錄影片,中央電影製片廠特別指派曾經榮獲金馬獎的名導演──王童先生為我們執導。他幾次領隊上山拍攝鏡頭,我偶爾請他來法堂小坐,有一次,他聽我簡報開山經過之後,說道:「實在了不起!」我不經意地回說了一句:「遇到一些磨難障礙,沒有什麼了不起!」沒想到這句話為王導演帶來歡喜自在,此後批評他的一些言語傳到耳邊時,他不再煩惱,反而回答同事:「沒有什麼了不起!」遇到一些很無奈的事,他也不會抱怨,反而告訴朋友:「不要緊,沒有什麼了不起!」屬下不小心犯錯,他不但不生氣,反而安慰對方:「不要罣礙,沒有什麼了不起!」颱風來了,家裡淹水,他不但不沮喪,反而勸妻子說:「沒有什麼了不起!」「沒有什麼了不起」不但成為他的口頭禪,而且提昇了他的生命境界。
  
  我聽說此事,頗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愉悅曠達,繼而回顧自己一生之所以能專注於弘法利生,不為外境的順逆高下所動搖,不也憑著這句「沒有什麼了不起」嗎?只是鮮少有人能深切地體悟到:「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信念,實際上是建立在「了不起」的觀念上。因為一旦你將自己所認為「了不起」的價值觀凌駕於一切之上,自然就會覺得其他的事情都「沒有什麼了不起」,從而集中心思邁向「了不起」的目標。「了不起」的觀念,養成我凡事敬重的態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信念,養成我開朗、承擔、果斷、積極的個性。我的人生就在這兩種生活態度交替下顯得多采多姿。
  
  我生長在兵連禍結的時代裡,當時家鄉流傳一句話:「寧為太平狗,不為亂世人。」年少時,在荒郊野地裡,曾看到一朵小花在岩壁中綻放蓓蕾,迎向朝陽;也看過一撮小草在石縫中抽出新綠,隨風搖曳,心裡的感動一直持續到今天。因為我覺得:這些小花小草展現的生命力很「了不起」,人類如果輕易向厄運低頭,雖自稱為「萬物之靈」,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青年時,我曾在盜匪出沒的鄉村辦校興學,教育鄉村子弟,備受騷擾,險些失命;也曾到土豪劣紳掌權的地方上住持佛法,力倡革新,幾乎被人置於死地,因為自覺生死之前「沒有什麼了不起」,而增加了百倍的勇氣面對橫逆,故能履險如夷。來到臺灣,最初在宜蘭弘法,一位妄言證悟的同道曾持棍找我理論,拿起桌上的墊板玻璃欲往我頭上砸下去,我當時想果若難逃此劫,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所以默然不語,閉目靜坐,這番不為所動的氣勢令他愕然,一場鬧劇隨之結束。來到高雄,因為某法師住持一間佛堂,引起一位同道不滿,教唆左營海軍數十人前來找我興師問罪,只見他們來勢洶洶,我自忖「沒有什麼了不起」,隨即從容不迫地向他們開導,後來大家都帶著歡喜的笑容回去。當時嚇得躲在樓上的慈惠,事後和我說:「師父!你真了不起!」其實不是我「了不起」,而是「道理」「了不起」,所謂「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人,只要循著正道走,一切的磨難都「沒有什麼了不起」。
  
  年少時曾偷偷地在寺院的空地裡建了一個克難籃球場,看到同學們打球時那種歡喜的樣子,自覺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所以立志將來要辦一所四育並重,福慧雙修的小學、中學,甚至大學、研究所,繼續「了不起」下去。四十餘年後,這些理想陸續實現,看到畢業的學生卓然有成,我反而覺得自己「沒有什麼了不起」。
  三十年前,我在東方佛教學院前面的深溝填了幾千卡車的泥土,建了一個約四十坪的小平台,課餘時和師生談天說地,心裡的高興不可言喻,想到窮苦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了這麼一塊平地,覺得很「了不起」,因此發願以後還要建更好的設施,更多的道場,提供給大家共同「了不起」。如今佛光山上會議室、圖書館、會堂、禪堂、客堂等設備應有盡有,佛光山的別分院遍布全球各地。許多人說佛光山所建的道場富麗堂皇,美觀實用,其實比起極樂淨土的黃金鋪地、水鳥說法、七重行樹、八功德水,我們有什麼「了不起」?有人讚歎佛光山朝山會館的齋飯素食好吃,但是比起妙喜佛國的香積妙饌能令毛孔生香,我們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耳聞溢美之言,心念諸佛菩薩利益眾生的「了不起」事蹟,我們更慚愧自己「沒有什麼了不起」,唯有自勉「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才能報答佛恩於萬一。
  
  也有人說我建寺好像用紙糊的,一下子就是一間,其實這一切的功勞歸諸於我是不對的,我只不過是從中擔任穿針引線的工作,「沒有什麼了不起」;真正「了不起」的是萬萬千千的信徒,是他們點點滴滴的奉獻,我們才有如此輝煌的成果。
  過去交通設施不便,每次南來北往弘法,光是搭車就要花上一天的時間,途中吃素的地方可說是少之又少,一九七五年,福山寺落成,總算為大家設立了一個中途落腳的地方,無奈一些公務人員以磨人為樂,遲遲不讓福山寺登記註冊,八年後,才立案通過;佛光山寺也是經過十年的奮鬥,才得以獲准登記。如今還有一些別分院因為在高樓裡面,沒有飛簷翹角,礙於台灣法令,只認外貌,不認實質,無法辦理寺院登記。這一切,我都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不准登記,我依法繳稅;不准設立,我據理力爭。佛法妙諦能傳揚開來,為世人作得度的因緣,才是我們感到最「了不起」的使命!
  
  佛經上說:三千大千世界七寶布施比不上四句偈功德。又說:一切供養,以法供養為上。短短的幾句話道盡了文化事業「了不起」的功能,有感於此,在法務繁忙、經濟最困難的時候,我接下《覺世旬刊》的重擔,四十多年來鍥而不捨,從報紙型態到雜誌型態,從黑白印刷到彩色排版……,多少次接到讀者來鴻,為我們的持續努力而喝采,但自忖與諸佛菩薩累劫精進,我們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故而再接再厲,奮發繼起。從《覺世》到《普門》,從「佛光出版社」到「香海文化事業」,從最初三重埔的「佛教文化服務處」到目前世界各地的「佛光緣書坊」……。
  
  年少時常被師長斥責:「沒有出息!」心裡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我堅信憑著自己的努力,必然不會辜負此生。所以不但從未記恨在心,而且由衷感謝老師肯直言教導,真是「了不起」。現在多少的匾額、獎章堆滿倉庫,甚至外交部、內政部頒發華夏一等獎章給我,我也認為「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我認為那不是在表揚我,而是對宗教人士貢獻社會的肯定與鼓勵,這一點才是獎章背後真正「了不起」的意義所在。
  
  初來臺灣,正當人生窮苦潦倒的時候,寒無衣,食無飽,甚至遭到叩門不應的難堪、尖酸刻薄的譏諷、鄙夷歧視的眼神、踹門責問的羞辱,這一切我都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一意在辦道講學上努力用心。如今,典禮邀約應接不暇,弘法行程已經排到明年甚至後年,每天接不完的電話,開不完的會議,甚至一出門就遇到路人要求簽名、合照,多少的恭維,多少的讚美,我依然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我一如往昔,仍舊是一個志在人間弘法的和尚。
  
  戒嚴時期,每次出外弘法,遭逢多少阻撓,自覺「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忍辱負重,為所當為,四十年來,多少信徒成為今日佛教的中堅分子;二十多年前想送弟子出國深造,中國佛教會種種刁難,自忖「沒有什麼了不起」,我為他們辦觀光護照,雖說多花了許多冤枉錢,但他們千辛萬苦,學成歸國,為佛教帶來多少貢獻;想要組織佛教團體,為佛教注入新血,無奈政府種種阻撓,自認「沒有什麼了不起」,多少年來,我鍥而不捨,一次又一次地奮鬥,「國際佛光會」終於誕生。成立七年來,會員們在各地舉辦各種公益活動奉獻社會,得到多少肯定;但也聽到許多不實的批評,自念:「沒有什麼了不起!」讓我來給他們歡喜,讓他們感動,多少人因此扭轉觀念,化敵為友……。對於種種逆境,因為我能以「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態度去承擔,去化解,所以後來都成為「了不起」的修行資糧。
  
  有人說我講經說法、慈善救濟、文教事業、共修活動……度了多少人,我每次聽了都覺得很慚愧,因為實際上是佛法在度眾,自己「沒有什麼了不起」。《金剛經》云:「一切眾生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而實無有一眾生得滅度者。」佛陀度無窮、無盡、無量、無數的眾生都覺得無有一眾生可度,我一點兒小功小德,還有什麼「了不起」呢?
  
  也有人說我擁有多少道場、多少徒眾、多少佛光會、多少會員,其實這些都不是我個人的,而是大家的。一個人即使擁有三千大千世界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偉大人物身居要位,也慨嘆:「高處不勝寒!」可見金錢、名位「沒有什麼了不起」!所以我們不必用權勢、財富來打倒別人,因為那些都是過眼雲煙,「沒有什麼了不起」!真正「了不起」的人「以無為有」、「以空為樂」,處處喜捨,心心念念都在眾生身上。
  
  一九六三年,我隨中國佛教會訪問團赴東南亞訪問歸國,許多人羨慕我們能和國家首領見面,我覺得這「沒有什麼了不起」,「了不起」的是印度尼赫魯總理竟向我們展示辦公桌上供奉的佛像,並且表示印度以佛教文化為傲,身為佛子應以發揚佛陀的和平精神為己任;菲律賓乃天主教國家,馬嘉柏皋總理居然在總統府優先接見我們,並且邀請我們前來菲國傳教。因此,三十年後,我將位於馬尼拉市中心的前蘇聯大使館改建為佛教道場,弘揚大法,以實踐當初的承諾;三十五年後,我在印度傳授國際三壇大戒,讓南北傳的戒子聚集一堂,從教界本身的和平團結做起,來響應尼赫魯生前的美意。
  
  蔣經國先生當選第二任總統的第二天,到佛光山大雄寶殿上香禮佛,我上前和他握手,事後,徒眾問我:「蔣經國先生的手怎麼樣?」我答道:「蔣經國先生的手和大家一樣,『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蔣經國先生的心很『了不起』,因為他當選總統還不忘記佛教。」
  
  在美國與高爾副總統會面,造成轟動,我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只覺得一位身居高位的異教徒肯移樽來訪,很「了不起」,故隆重接待,後來引起一些社會人士心生嫉妒,說出家人為什麼要攀緣政治人物,甚至以獻金等莫須有的罪名誣陷我們,實際上我們只是以一貫結緣的態度來待人處事,但這一切在我看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今年(一九九八年)二月,我們到曼谷將來自印度的佛牙恭迎來臺供奉,媒體以「政治人物參加迎牙行列」為題大肆渲染,以為這回逮到一個新聞賣點,可以廣增銷路,其實這些所謂的政治人物都是佛教信徒,在我眼裡與一般信徒無異,「沒有什麼了不起」,「了不起」的是他們對於佛陀的真身舍利那種恭敬虔誠的心意。
  
  今年(一九九八年)五月,我到回教國家馬來西亞弘法時,曾與總理馬哈地會談。當我踏出總理署大門時,記者們全部一擁而上,有人說:「這是馬哈地擔任總理十八年來,第一次接見外國宗教人士。」也有人說:「馬哈地總理和別人講話通常只有十五分鐘,這次和你竟然講了四十分鐘!」其實殊榮美譽「沒有什麼了不起」,我覺得真正「了不起」的是有「馬來西亞聖人」之稱的馬哈地:前年我在吉隆坡的莎亞南體育館主持八萬人弘法大會時,身為虔誠回教徒的他竟默默地捐出五萬元馬幣作為贊助基金;今年我在馬國弘法,舉行六場弘法大會,他也向我表達誠懇歡迎之意。
  
  蘇東坡自作一偈──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自以為很「了不起」,但被佛印禪師「一屁就打過江」,可見「了不起」不是自封的,自以為是的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天童寺老和尚八十高齡頂著烈日曬香菇,當傲慢的日本學僧知道老和尚典座六十五年之後,不禁立刻合掌讚歎。老和尚照顧當下,同一件工作竟然默默地做了六十五年,發揮「了不起」的禪道精神,而一般人二、三十年東奔西跑,攀緣附會,即使名滿天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後來這位日本學僧專心修持,謙虛問道,成為一代宗師,他就是日本曹洞宗的開祖──道元禪師。所以,世間上,能懂得別人「了不起」的人,自己才能夠「了不起」!
  
  有人說我小學畢業證書都沒有,但跟隨我學佛的博士、碩士卻不計其數,人才濟濟。其實我覺得:這些「沒有什麼了不起」,像我的一些徒弟如依晟、永莊、滿濟、滿義等,沒有傲人的學歷,也沒有受過很好的寫作訓練,但是在我的書記室卻寫作成功,才是「了不起」!也有人說:「大師!你很忙,每天要接見多少『了不起』的重要人物,我不好意思打擾你。」其實,小人物,大願心,更「了不起」。四十年前,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寫了一篇《釋迦牟尼佛傳》的讀後感寄給我,我親自寫信給他。我覺得:花時間寫一封信「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小朋友的菩提善根很「了不起」。多年前,佛光山下賣蘭花的老婆婆每天傍晚都到佛殿供上一朵蘭花,徒眾怪她沿路兜售,有礙觀瞻,我卻特地招待她上山吃飯,因為煮一頓上堂齋「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老婆婆供佛的清淨心很「了不起」。每次我出外弘法回山,都送一些點心給看門的老伯,其實美味的點心「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老伯風雨無阻,堅守崗位的態度很「了不起」。我常將信眾供養的禮品轉贈給教育院、文化院、電腦中心、大寮典座等單位,在我心目中,再貴重的禮品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這些單位的徒眾不求聞達,默默耕耘的精神很「了不起」。
  
  我曾到金門的「擎天廳」說法,也曾在海底的潛水艇裡開示,弟子說:「師父!你好『了不起』,竟然深入前線,為三軍將士弘法。」我回答他:「我『沒有什麼了不起』,是他們『了不起』,為了保國衛民,甘願離鄉背井,在這種艱困的環境裡日夜鎮守。」為了感謝社會各行各業人士默默貢獻的「了不起」行為,我還到工廠佈教,我也為警察說法,甚至我舉辦駕駛人員祈福法會,我邀請醫護人員一起「素齋談禪」……。
  
  回顧自己的一生:儘管並不聰明,但因為覺得別人都很「了不起」,進而尊重一切,和平處事,所以能廣結善緣。雖然沒有長才,但因為自慚「沒有什麼了不起」,進而努力奮發,不斷改善,所以能寡尤少過。我原本一無所有,但因為感到人間處處都是佛法、般若、清淨、莊嚴,都很「了不起」,進而心生感恩,惜情愛物,所以能知足常樂。我的人生挫折頗多,但因為體悟一事一物都有如片雲點太虛,「沒有什麼了不起」,進而放下萬緣,不以為意,所以能自在悠然。
  
  反觀時下許多青年只覺得自己「了不起」,別人「沒有什麼了不起」,以致於社會亂象層出不窮,個人也囚禁在貪欲的牢籠裡無法自拔,不禁感到惋惜。所以在此以「了不起與沒有什麼了不起」作為我的百語之一,希望能對大家有一點啟發。
  
  (佛光卅二年-一九九八年十月)

 

天堂地獄一念之間

 

 在我弘法的歲月中,經常有人問我:「天堂地獄在那裡?」我都回答說:「天堂地獄在那裡?可以分三個層次來說:第一、天堂在天堂的地方,如三界二十八天、欲界三十三天;地獄在地獄的地方,像十八層地獄、無間地獄。第二、我認為天堂地獄就在人間,住花園洋房,生活富貴榮華的人,就好像在天堂裡;侷促在陋巷小室裡的人們無錢、無力的苦惱,就好像是地獄。其實,真正的天堂地獄是在我們的心裡。這第三種講法,是說人們心情愉快、滿足、歡喜、安樂的時刻,就像在天堂裡一樣;人們的心裡充滿貪欲、瞋恨、嫉妒、無明、怨恨的時候,就好像在地獄裡一樣。一個人在一天當中,時而天堂,時而地獄,來回不知多少次,因此,我認為『天堂地獄在一念之間』。」
  
  「天堂地獄在一念之間」,如果你能懂得其中的深義,就會了解:人生不要光顧心外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必須要建設心內的「天堂」,如果心內的「天堂」沒有建好,把憂悲苦惱的「地獄」留在心裡,就會帶給你苦不堪言的人生。所以吾人在世間上生活,就算身處「天堂」,如果不能認識它的美好,天堂也會轉變成為「地獄」;如果你懂得以佛法來處理困境,轉化厄運,那「地獄」也可以成為「天堂」。佛經裡告訴我們:如果沒有福報,就算在天堂裡也會「五衰相現」;如果有慈悲願力,「地獄」也會成為「天堂」,像地藏王菩薩發出「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弘願,累劫以來在「地獄」裡辛勤度眾,但我們認為地藏王菩薩永遠是在「天堂」裡生活,因為他心中的「地獄」早就已經空了;佛陀雖然降誕在娑婆世界,我們也不認為佛陀生在五濁惡世,因為佛陀是在淨土法性的境界裡生活。還有觀世音菩薩抱持悲心尋聲救苦,所以熾烈的火焰也化為朵朵清涼的蓮華;富樓那尊者抱定堅決的意志到邊地去度化惡民,所以在別人眼裡如「地獄」般的邊地,在他眼裡卻如「天堂」道場般的自在。
  
  此外,歷代以來,多少偉大的仁人志士即使被冤囚囹圄,卻不忘濟世利生的抱負,像司馬遷在監獄中完成不朽的巨作《史記》,甘地在監獄裡能爭取到印度的獨立,反觀有許多人雖住高樓大廈,卻痛苦不堪。所謂「心中有事世間小,心中無事一床寬」,如果你擁有慈心悲願,牢獄也可以當作天堂;如果你整天煩惱愁腸,心中充滿怨恨不平,天堂也是地獄。像一些犯了罪的人,縱使僥倖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每天住在「心裡的牢獄」還是不好過。
  
  我數十年的出家生活,也是經常在「天堂」、「地獄」的門前徘徊,感謝佛法的妙意,讓我在受諸苦難的時候,信仰中的正知正見指引我,讓我能甘之如飴,例如叢林十年的參學期間,在缺衣缺食的生活裡,在無錢無緣的遭遇下,我總能生起善美的「一念」,認為這是難得的磨鍊,所以能夠無怨無尤地接受;不公平的委屈、不應有的難堪紛至沓來時,我也往往浮現光明的「一念」,視之為「當然」的教育,因此也能夠心安理得地度過,就這樣,我經常在「地獄」的門口轉身再回到「天堂」裡。
  
  經典中記載:大迦葉尊者在塚間修行,日中一食,佛陀見他年邁,勸他遷住精舍,但他卻感到自己如居「天堂」。顏回「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而他卻覺得住在「天堂」,所以「不改其樂」。挑水和尚整天和乞丐生活在一起,還不忘讚美生活的灑脫,因為他坦蕩直心,即使身臥臭穢,也如處在「天堂」一般任性逍遙。禪師云:「熱的時候到熱的地方去,冷的時候到冷的地方去。」人皆怪之,禪師卻認為是修行的最好方式,因為他體會到,若在任何處境下都能甘之如飴,當下就是「天堂」了。
  
  回想起來,實在慚愧自己不才。記得在受戒的時候,每天凌晨三點起床,夜間十點睡覺,老師每次講戒,戒子們都得跪著聽講,每逢早晚課誦,往往才拜到地上就睡著了,老師用腳踢我的頭,才知道趕快爬起來;有時候在丹墀裡跪久了,小石子陷在膝蓋裡,當使勁拔出來的時候,往往血流如注。有人說這好像是「地獄」裡的生活,好在我即刻提起「一念」:「我要能經得起『地獄』的磨鍊,才能堪受佛法大任。」如此念念相續,才讓我得以圓滿受戒。在叢林修學期間,每天三餐不飽,經常餓得心中發慌,四肢發抖,每值隆冬深夜,大雪飄飄,唯有將自己縮成一團,才聊以禦寒。有人說,這像「寒冰地獄」、餓鬼畜生的生活,幸虧當時心中生起「一念」:「佛陀在修道時,不也曾以馬麥充飢,我何不能?」就這樣在面臨地獄、餓鬼、畜生等惡道般的境界時,幸賴佛陀的慈光加被,將我一次又一次地引導進入「天堂」的世界。
  
  我對人曾經也起過不少瞋恨的念頭,我在生活裡也曾經不止一次地執著妄想,還好經常在面臨「地獄」的邊緣時,有佛法以為指南,所以能將「一念」迷惑轉為覺悟,「一念」煩惱轉為解脫,「一念」怨恨轉為慈悲,「一念」地獄轉為天堂。感謝自我的「一念」,讓我在面臨挫折時能夠化解,讓我在遇到困境時能夠回轉,所以我一直倡導人生應該要回頭、轉身、改心、換性,為什麼呢?因為心中的煩惱無明是「地獄」,心中的菩提正見是「天堂」;心中的憂悲苦惱是「地獄」,心中的安樂幸福是「天堂」;感受的委屈不平是「地獄」,意會的平等和諧是「天堂」;自私執著是「地獄」,大公正直是「天堂」;貪欲瞋恨是「地獄」,喜捨願力是「天堂」;懶惰懈怠是「地獄」,勤勞精進是「天堂」;愚癡無明是「地獄」,般若智慧是「天堂」……。「天堂地獄在一念之間」,只要我們將心中一念的「地獄」摧毀,用自己的正念在心中建設永恆的「天堂」,就可以使我們遠離顛倒夢想,所謂「地獄除名,天堂有份」,何樂而不為呢?
  
  過去,信徒問一位禪師說:「天堂地獄在那裡?」禪師即刻將他的頭按在水桶裡,經過一段時間,禪師才放開雙手,讓他的頭冒出水面。禪師問他:「水中的滋味如何?」他回答:「像在『地獄』一樣。」禪師又問他:「現在出水之後感覺如何?」他說:「像在『天堂』一樣。」我們一般人不也如同這位信徒一樣,沒有經過水下呼吸困難的感覺,不了解本來的生活就是「天堂」。一位家財萬貫的董事長居住在高樓上面,時常為經濟週轉運用而擔心,為員工要求加薪而煩惱,秘書勸他把煩惱送給住在高樓下面陋屋裡的一對年輕夫妻,富翁問如何送法?秘書說:「給他們一百萬就可以辦到。」富翁起初不甘願,經過解釋之後,親自送上一百萬元。這對年輕的夫妻收到鉅款,起先歡喜不已,後來為了如何將這一百萬收藏妥當而左思右想,一夜無法成眠,才知道上當了。第二天,他們趕緊把一百萬元還給富翁,並且說道:「你的煩惱還是還給你吧!」所以,不懂得金錢,金錢就是「地獄」;不懂得感情,感情就是「地獄」;不懂得人我相處之道,人我相處就是「地獄」;不懂得經營事業之道,事業就是「地獄」。因此,天堂地獄在那裡呢?「天堂地獄在一念之間」,如果不懂得這「一念」之間的奧妙,即使當下的生活就是美好的「天堂」,也會被轉為苦惱的「地獄」。
  
  古人說:「天堂和地獄」只在知足與不知足的分別;知足的人雖臥地上,也如同「天堂」,不知足者雖處「天堂」,亦如同「地獄」。我經常在世界各地雲遊弘法,在不少國家看到不少非法入境的民眾寄人籬下,在辛苦工作之外,還要躲避警察的搜查,但他們依然充滿著求生的鬥志,努力打拼,只為了能在異鄉找到一個落腳的「天堂」;但是也有許多有錢的子弟出國深造定居,甚至於一些青年佛子興緻勃勃地發心到海外弘法,但當他們一接觸到不同的語言、文化、生活習慣、風俗民情時,便覺得身在異域如同在「地獄」一樣無法接受,可見那裡是「天堂」?那裡是「地獄」?很難有一定的標準。
  
  在西太平洋的美加等國,科技發達,物質豐富,真有如置身「東方琉璃淨土」一般,但許多移民居住不久,又再返回家鄉,重起生活的爐灶;在南半球大洋洲的澳紐等國,陽光充足,空氣新鮮,水流潔淨,土地平廣,真有如處在「西方極樂世界」一樣,但很多移民不能安住,卻又回流故里為稻糧謀。由此可見,「天堂」,自有「天堂」的福德因緣。這就好比:牛棚,是牛的「天堂」;豬圈,是豬的「天堂」;山林,是獅虎的「天堂」;海洋,是魚蝦的「天堂」。所謂「金角落,銀角落,不及自己的窮角落」,只要自己能夠安心自在,到處都是「天堂」。
  
  回想一九五二年,我初抵宜蘭雷音寺的時候,寺中沒有廁所設備,如要方便,必須跑二十分鐘的路程,到火車站的公廁;要閱讀寫作的時候,都得等到晚上信徒散去,把佛龕前的燈泡拉到臥房門口借光。今天在中山路邊的雷音寺佔地約三萬呎的十七層大樓聳入雲霄,這證明了當初的簡陋,只要有心,也能莊嚴成為「天堂」。三十多年前,初建佛光山時,滿山遍谷高低不平,麻竹荊棘寸步難行,每次徒眾通報信徒香客來訪,光是從這一個山頭跑到那一個山頭,就足以讓我汗流浹背,但現在佛光山的建設不也被大家公認為佛教聖地,「天堂」淨土嗎?
  
  中日戰爭逃難時,我曾在神廟掛單;兵禍避險時,我也曾和數十人同擠在一個車篷裡;貧窮無立錐之地時,我曾和三位同道合蓋一條棉被;在牢獄裡落難時,我也曾被捆綁在樑柱上,久久不得動彈……,但那些都是我通往「天堂」的路徑。感謝這些因緣,使我時時刻刻都珍視當前所擁有的一切,即使居住在窗戶不全的陋室,或是不蔽風雨的走廊通道,當我想起天地是我的天地,世界是我的世界,一股使命感油然從內心生起,「天堂」彷彿就在眼前。凡此都使我體認到不但知足常樂是「天堂」,慈悲喜捨是「天堂」,服務助人是「天堂」,寬宏大量是「天堂」,彼此體諒是「天堂」,歡喜融和更是最美好的「天堂」境界。
  
  一九九二年成立國際佛光會以來,我在世界各地提倡「歡喜與融和」,當我看到大家實踐時,我覺得那就是「天堂」現前;我在全球各國主張「同體與共生」,當我看到大家體認萬物一如的理念時,我覺得他們擁有了「天堂」;我四處宣揚「圓滿與自在」,當我看到大家都懂得奉行的時候,「天堂」儼然就在人間;今年我在多倫多召開國際佛光會第七次世界大會上,以「自然與生命」為題發表演說,鼓勵佛光會的大眾尊重自然,珍惜生命,當台下聽眾與我生起共鳴時,我感到「天堂」就在我們的四周。因此,「天堂」無須他覓,內心裡的人我和諧是「天堂」,觀念中的眾生平等是「天堂」,彼此間的尊重包容是「天堂」,苦樂處的有無中道是「天堂」……,凡事只要合乎自然的法則都是「天堂」,從而更深深感受到奉行佛法裡的五戒十善、六度萬行、四無量心、四弘誓願、三十七助道品都是「天堂」。「天堂」不但是我們自己的善心美意,也是落實在天地間每一個人生活上的嘉言懿行,更是眾生有情內心的禪悅法喜。
  
  在我半個世紀弘法的生涯中,我自己對修行的體驗,感覺到安守本分是我的「天堂」,隨緣生活是我的「天堂」,利樂有情是我的「天堂」,安僧辦道是我的「天堂」,甚至於對人不忘一個承諾也是我的「天堂」,對人不吝布施一個笑容也是我的「天堂」,對人說一句好話也是我的「天堂」,對人一點幫助也是我的「天堂」。
  
  前不久,我提倡「慈悲愛心人運動」,別人的感受我不知道,不過在我自己而言,我感覺那是我的「天堂」;今年我又再提倡「三好運動──做好事、說好話、存好心」,以身口意來奉行佛法,去除貪瞋癡,我覺得那也是在建設我的「天堂」。
  
  在世界各地弘法之餘,有時候我到海邊餵食海鷗,牠們與我同享麵包、餅干,我覺得那就是一種彼此無間的「天堂」;有時候我到湖邊飼養游魚,牠們迴旋來去,悠遊自得的樣子,也讓我感受到當下就是物我一如的「天堂」。此外如黃金海岸的鸚鵡、加拿大的雁群、威尼斯的鴿子、澳洲的袋鼠等等,當我們互相交會的一刻,我都覺得和牠們建立了同在「天堂」的因緣。
  
  近年來,由於歲月增長,漸感年老力衰,更覺得要把自己身心建設成為「天堂」淨土的重要性,所以,高山原住民送我的一塊石頭,我視之如「天堂」的寶貝;印度拉達克的小女孩送我一朵野花,我也覺得那是來自「天堂」的禮物;甚至早晨的一份報紙是我的「天堂」,晚上的一本好書也是我的「天堂」;朝陽微風下的散步跑香是我的「天堂」,日落餘暉下與徒眾接心也是我的「天堂」;寧靜的自處時刻是我的「天堂」,熱鬧的集會時刻也是我的「天堂」;對諸佛菩薩的信仰恭敬是我的「天堂」,對學生弟子的開示說教也是我的「天堂」;十方法界的自然生命是我的「天堂」,一切眾生的幸福安樂也是我的「天堂」……。我要好好珍惜這「一念之間」建設的「天堂」,讓它擴大昇華,希望心香一瓣,法界蒙薰,能成為世人共有的「天堂」。
  
  在佛教裡有一首偈語說得好:「三十三天天外天,九霄雲外有神仙,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心不堅。」你想要享有「天堂」的福報嗎?「天堂就在一念之間」,如果你能堅守這「一念」,不隨惡道境界所轉,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發菩提心,行菩薩道,把歡喜祝福布滿人間,將清靜正念安住心裡,那麼隨所在處,你都能擁有「天堂」的幸福與安樂。讓我們自己為自己的內心建設一所「天堂」吧!
  
  (佛光卅二年-一九九八年十二月)

 

行善與教化

 

今年一九九九年,我已經度過一個甲子的出家生活,假如有人問我:「為什麼要出家?」我會回答:「為了圓滿人生,做個好人。」他若繼續問我:「如何圓滿人生,做好人呢?」我會毫不遲疑回答他:「行善與教化。」的確,回想起來,「行善」,是我這一生努力的目標,「教化」,是我們出家人對社會應有的責任。「行善與教化」可以說就是我一生努力的目標。
  
  仔細回憶起來,影響我「行善」性格最多的人,是我的外婆──劉王氏老太太;培養我「教化」責任感最大的,是我剃度的恩師──志開上人。雖然我生長在農村的家庭,但我從小就有慈悲的性格,見到一個窮苦的人,我會心生憐愍,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東西掏出來給他;即使聽到山上一個老公公可憐的故事,我也當真地想盡辦法去救濟故事裡面的主人翁;對於小動物,如小貓、小狗、小鳥、小雞等等,我更是愛護有加,甚至經常為了牠們的飲食,自己都忘記了吃飯,家人中只有外婆讚美我,說我有慈悲心。及至今日,我雖做不到捨身救世的言行,但對一些小事小善,我確實喜歡周濟疾苦,予人方便,想來與外婆的鼓勵有十分密切的關係。
  
  出家以後,師父志開上人要求我勤於讀書、寫作,培養聰明智慧,並且告誡我立志將來要講經說法。記得有一回夜行,我打著燈籠為師父照路,師父指著微弱的燈光,說道:「我不希望你用燈光來為我照路,只希望你將來能用佛光照亮世人。」後來我在焦山念佛學院,他在棲霞山,一聽說我寫了文章在報紙上發表,馬上就叫人坐火車到鎮江購買這份報紙;他一知道我在那個場合參加學生講演比賽得了獎狀,也寫信叫我將講稿寄給他看。有感於師父對於我的愛護與期望,當我在台灣把《釋迦牟尼佛傳》完成之後,雖然海峽兩岸交通斷絕,但我馬上寄了第一本給他老人家評閱。後來聽說師父被列為批鬥的黑名單,不知與我寄書是否有關係;但他收到以後,仍設法將他的歡喜與欣慰寫在香煙的錫箔紙上,託人帶來給我。我接到他的音訊,真是感激涕零。此後,我對於外婆鼓勵我的慈悲及師父鼓勵我的教化度眾,更堅定誓願一生奉行到老死為止。
  
  為了實踐「行善」與「教化」,我總是努力告訴自己要勤行效法諸佛菩薩「福慧雙修」與「悲智雙運」的精神,因為行善要有福德慈悲,教化要有般若智慧,才能廣度眾生。
  
  所以,數十年人生一路走來,有人主張放生,我就舉辦放生法會,但是我覺得在放生之後,更要緊的是「放人」。多少人在水深火熱中,等待著我們援助;多少人在饑寒交迫下,等待我們救護;多少單親家庭需要春風吹拂;多少孤獨老人等待暖流到來;多少四肢不全的傷殘人士,需要陽光;多少家遭急難的不幸者,盼望援手。所以我對放生行善的觀點,總覺得「行善」也是「教化」人間。
  
  有人說為人看病很重要,我也成立診所醫院,為窮苦的人免費診療,但我覺得佛教的使命,治心比治身更重要,所以我設立雲水醫院,不但送醫療到偏遠地區,而且派有善說佛法的法師隨隊出診,隨機、隨緣為病患解答生活疑難,做心理上的輔導及開示。因為我覺得,心病好了,會增進身體的健康。
  
  有人說養老育幼很重要,我也辦養老院、孤兒院、托兒所、幼稚園,但是我覺得並不單養老育幼重要,生、老、病、死都是人生重大的問題,所以我開創佛光山的時候,決定要將人一生所有生、老、病、死的問題都能用佛法解決,讓佛光山的內容,可以成為「人一生的慧命之家」,甚至我鼓勵大家應當今世往生佛光淨土,不必等到來生。
  
  說到「教化」,有人說興學、出書很重要,我不但興建佛教學院,培養弘法人才;興建普通小學、中學、大學,培養社會人才;辦理佛教雜誌,弘揚佛陀的真理;開設佛教出版機構,宣揚佛陀的法音;我更覺得應該進一步效法佛陀的觀機逗教、應病與藥及觀音的普門示現、隨類應化的精神,關照到所有不同層次,不同需求的眾生。因此,對於喜歡念佛的信徒,我為他們組織念佛會;對於喜歡參禪打坐的信徒,我為他們設立禪堂,開辦禪坐班;對於想要學習各種技藝的信徒,我為他們開設佛教插花、素食烹飪、書法抄經等班級,讓他們在學習的同時,也領略到佛法的奧妙;對於前來拜佛,而不知如何安頓兒女的信徒,我舉辦兒童班、安親班,讓他們無後顧之憂;甚至看到有些信徒前來道場,既不是來拜佛,也不是來求法,而是心中有苦悶,想要找人訴說,我就設立客堂、談話室、心理諮商,讓他們前來傾吐心事,並為他們解決煩惱;看到有些信徒只是來寺院喝茶參訪的,我就設立滴水坊,並且安排知客帶領他們參觀;看到有些信徒只是想來品嚐素齋的,我就設立會館餐廳,招待可口的素菜……,甚至我標舉「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作為佛光人的工作信條,無非都是基於效法諸佛菩薩「行善」的慈悲,行「教化」的方便。
  
  對於徒眾,我也是量才為用:長於慈悲心的,我都鼓勵他們從慈善事業;長於口才的,我就鼓勵他們從事各種教學;長於行政的,我就安排他們到各教會去服務。就這樣,各方的救災救難、養老育幼、急難濟助、家庭輔導、殘障關懷、社會教化、監獄弘法、學院教書以及各種慈善、教育、文化、福利事業興辦起來。我們積極從事的原因,為的就是要讓世間「行善」的人越來越多;甚至對於一些思考文才的青年學子,他們的思想靈活,智慧見解過人,我就鼓勵他們著書立說,弘化十方,以實踐佛陀示教利喜的本懷。
  
  我抱持著「不捨一件善事,不捨一個眾生」的理念去做事,常常最初得不到共鳴,但最後總能讓大家明白我的苦心沒有白費。佛光山剛開山的時候,經常有人將路邊撿到的小孩送來山上,因為他們的到來,必須要到戶政機關設立戶口,但因沒有人敢收養,我就叫他們登記在我的名下,跟著我俗家的姓,全都姓「李」。現在他們都成家立業,不但沒有增加我的負擔,而且生活幸福美滿,令人欣慰。高雄縣政府設立約可以容納兩百個老人的崧鶴公寓,要交由我認養照顧,許多人都和我說:「這可是一項很大的負擔啊!」數年後一次供僧法會中,忽然看到許多七、八十歲的阿公、阿婆們也走到台上表演唱歌、舞蹈,一副豁達開朗的樣子,經司儀介紹,才知道原來都是老人公寓的居民,讓大家看了都覺得感動不已。
  
  與「教化」比較起來,「行善」實在是很容易的事情。我在佛光山建寺安僧、弘法度眾、辦學校、辦雜誌、發展文化教育,都是捉襟見肘,「日日難過,日日過」,但是辦慈善事業卻可以讓我在緊急迫切的時候,得到及時多方的資助,例如,有一次佛光山支不出工程款,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得和「宜蘭仁愛之家」借了五十萬元,後來負責人一再向佛光山提醒,那種逼債火急的樣子,雖然讓人生氣,卻也感到我平日「行善」助人,能在緊要的關頭得到慈善事業資助,心中還是十分安慰。
  
  記得多年前,朝山會館的服務小姐向我抱怨,許多信徒在朝山會館吃完了飯,卻將油香錢拿到育幼院去捐獻,我安慰他們:「『行善與教化』都是度眾的法門,不要因為捐獻的去向而妄分彼此。」雖說如此,但是從這一件小小的事情上,就可以看出社會上一般人對於慈善事業的偏好。究其原因,不外是因為人人都能布施「行善」,人人也都能接受布施「行善」;但不是人人都能從事「教化」,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教化」。
  
  儘管有人行善後悔,慨歎「善門難開,善事難做」,其實「行善」只要隨心隨力,不望報答,實在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例如,當大家看到生物學家將老虎、獅子養大之後,放回山林,那種歡喜踴躍的樣子,不正說明了「行善乃快樂之本」。
  
  不久前,聖地牙哥動物園花了數百萬美金,將威鯨送回冰島的家鄉,引起了世人一致的喝采,成為大家茶餘飯後談論「行善」的花絮。我也常常將被風吹落地面的小鳥拾起來撫養,將找不到媽媽的小松鼠撿回去保育,為牠們取名為「滿天」、「滿地」,雖然牠們長大之後,我都放回自然,任其遨遊,但是多少年來,心中的祝福歡喜仍然不減。「教化」就困難多了,不但要觀察眾生的性格,耐煩地應機施教,而且往往好不容易度化了一個人來學佛,但就因為一件事情不能順應他的心意,而前功盡棄。姑不論吾等凡夫福薄慧淺,即如大聖佛陀度眾何止千萬,但對於城東老母,雖然想盡辦法,種種教化,還是無法接引她得度。對於提婆達多,雖然佛陀也是諄諄教誨,循循善誘,也無法抑制他累劫以來貪婪私心的習氣,只有忍見他墮入地獄受苦受難。
  
  雖說「教化」如此困難,諸佛菩薩及歷代祖師大德們仍不減悲心,孜孜矻矻,行化各地,弘法度眾,這是因為唯有「教化」,才能從根本上濟助眾生度過苦海,到達解脫的彼岸。
  
  佛世時,善德居士在家中設立大施會,供養各類宗教的出家人及一切貧窮、孤獨、下賤乞討的人,以為功德巍巍,但維摩詰尊者卻說:「真正的大施會,應該以法施為重,為什麼你卻只設立財施之會呢?」
  
  印度闍婆國高僧求那跋摩尊者被迎請入京時,宋文帝親自拜見,並且向他請法,問道:「朕想要持齋戒殺,但是朕日理萬機,實在難以兩全啊!請示大師,我該如何是好呢?」求那跋摩尊者回答:「帝王與凡夫的修持本來就因地位不同而有分別。君王擁有天下四海,地位超過世人之上,只要您一句好話、一項德政就能使文武百官、庶民百姓普受利益。這就是真正有意義的齋戒『行善』。」
  
  可見「行善」固然要緊,「教化」更能契合佛心。像我每年在各地救濟窮苦,但許多人拿了賑濟品之後,不但沒有謝意,而且丟下一句:「下一次東西要再多一點啊!」那種貪求無厭的樣子,真是令人慨然!
  
  我也盡力養老撫孤,但一些人在舒適的生活起居中,仍經常爭吵不斷,那種瞋心熾盛的樣子,委實讓人歎息。無怪乎西哲有云:「給他一張桌子,不如給他一塊木板,教他如何做成器具。」所以,一九八八年,我舉辦「送愛心到泰北」活動,藉著運送物資之便,發起「以設立工廠來代替救濟」,承蒙泰北第三軍軍長的女兒李健圓小姐深表贊同,多次為此到台灣來募款,我也鼓勵信徒給予支持贊助,可惜力量渺小如我們,仍如杯水車薪,無法解決問題。我也曾經多次到蘭嶼、綠島、小琉球等地舉行冬令救濟,事後看到當地同胞心靈上的空虛仍然無法解決,令我體會到古人所言「救急不救窮」,誠乃經驗之談,想起「慈濟功德會」在世界各處濟貧救苦,功德無量,應該也深有同感,希望各界繼續給予鼓勵支持。
  
  記得有一次信徒座談會上,陳秋琴師姐舉手發問:「『行善』與『教化』孰輕孰重?」慈容法師答道:「『行善』就好像孩子哭鬧不乖的時候,父母塞給他一顆糖吃,使能暫時止啼;『教化』則好比父母花時間耐心教導孩子做人處事的道理,讓他了解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能做。」陳師姐很有慧根,一聽就了解到「行善」與「教化」的分別,從此多少年來,與夫婿劉招明居士兩人出錢出力,護法衛僧,不遺餘力。
  
  也有人問我:「從事救濟事業和建築寺院孰輕孰重?」我覺得不必互相比較,因為眾生各有所需,吃飯配菜固然可以當飽,喝牛奶吃麵包同樣也能充饑。我一生在五大洲建立一百多個道場,我覺得都不是居家,而是教化人心的學校,一個灰心失意的人進寺院拜了佛之後,往往能夠鼓舞精神;一個事業受挫的人聽到法師的一句開示,或許可以重建幸福人生。所以我常說:「寺院像加油站,能為人加油;寺院像發電廠,能為人充電;寺院像百貨店,能讓各人選取所需的佛法;寺院像醫療所,能診治心病;寺院像慧命家,能長養心靈所需的養份。」寺院對於一個人如此重要,難道不是在「行善」嗎?因此「行善」也好,「教化」也好,在我看來都是同等的重要。
  
  然而,世間就是因為有很多分別,才會產生許多糾紛,如果能將「行善」與「教化」看成人之雙臂,鳥之兩翼,「行善」與「教化」不都是一樣的嗎?像我在荷蘭建寺的因緣,是因為當地一個即將臨終的老婆婆和兒子說:「如果沒有出家人為我往生助念,死了我也不甘心。」後來她的兒子找到羅老居士念經,羅老居士又找到佛光山,千里迢迢請我去建寺安僧;澳洲許景河的女兒發生不幸的意外,中天寺法師給予種種支援,讓他感覺到佛寺道場對於當地家庭、居民的重要性,此後學佛更加虔誠;還有許多旅行的人到紐西蘭有了一些意外,常常得到佛光協會幹部們的各種協助,因而激發他們要在各地建寺;旅美企業家陳正男夫婦也是有感於我為他的父親往生前往誦經祝福,後來不但資助佛光山各地道場及佛光大學圖書館的興建,而且對佛教的文教事業熱心捐輸。佛光山許多道場及事業的興建就這樣先從「行善」開始,能進一步達到「教化」的功用。
  
  有鑑於「行善」的重要,我在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下設有「慈善委員會」、「急難救助委員會」,後來,中華佛光總會裡面也成立「慈善委員會」、「急難救助委員會」。有人問我:「為什麼設立那麼多種慈善的單位?」我告訴他:「『行善』還怕多嗎?」最近巴布新幾內亞因海嘯而造成災難,佛光會用直昇機載救濟物品前往賑災,中南美洲哥斯大黎加、尼加拉瓜等國的風災,佛光會也幾次用貨櫃運送糧食前往濟苦。《華嚴經》云:「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這一點點的善心美意,能讓他們沾上一點法緣,能讓他們生起追求真理之心,從此尋得人生的方向。更祈願這一點點的財施迴向給十方一切眾生,讓大家能夠究竟離苦,共成佛道,則於願足矣!
  
  總之,「行善」是「教化」之初階,「教化」是「行善」之究竟。今天我們的社會所普遍缺乏的,既不是豐盛的物質,也不是繁華的街市,而是「行善與教化」的心意及行動,所以目前我在各地提倡「三好運動」──說好話,存好心,做好事。如果大家能從彼此的關懷做到彼此的勸勉,從物質的共享做到思想的交流,從慈善的廣被做到文教的發展,從環境的美化做到心靈的淨化,相信我們的社會必定會更加安定和諧,我們的國家必定會更加富強康樂。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要空,才能有

 

  我剛出家時,奉家師志開上人之命到棲霞律學院就讀。有一天,教授國文的覺民法師在黑板上寫了「以菩提無法直顯般若論」十個字,要我們以此為題寫一篇作文。我當時才十二歲,自上課以來,從未聽懂過一句經文,而這十個字更像天書一樣,叫我摸不著邊際,只好東抄西湊,糊里糊塗地交了卷。及至後來,我歷經世事滄桑,又講說過多次《心經》和《金剛經》,當再度回憶起當年這個題目時,才恍然大悟:「菩提無法」是「空」,「直顯般若」是「有」,整句話的意思,就是「要空,才能有」。
  
  世間上的人往往將「空」與「有」劃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東西,認為「空」的不是「有」,「有」的不是「空」。但佛教闡釋宇宙人生真理時,認為空了,才能有;不空,就沒有。例如,茶杯空了才能裝水,皮包空了才能放錢,房屋空了才能住人,土地空了才能建樓,甚至鼻子空了才能呼吸,耳朵空了才能聞聲,嘴巴空了才能嚼物,腸胃空了才能納食,不「空」,怎能「有」呢?
  
  空,實在是最富有建設性的真理,只是很多人誤解了「空」的意義,甚至認為天也空,地也空,世間也空,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其實,「空」,聽起來好像是一無所有,但虛空不是包羅萬象,應有盡有嗎?「空」,看起來好像是無形無相,但虛空入方則方,入圓則圓,不是具有超越對待,無所不相的功用嗎?
  
  佛教的「空」,是用來說明:森羅萬象都是各種條件聚合而成,所以不但宇宙中沒有獨立存在的事物,而且彼此之間都具有相互依存的關係。這裡所說的關係、條件,在佛教裡叫作「因緣」。龍樹的《中論》說:「諸法因緣生,我說即是空。」又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以無空義故,一切法不成。」由此可見,佛教講「空」,是要「空」諸執著,「空」諸兩邊,「空」諸假相,「空」諸對待,以還給我們一個真實的世界。因此,「空」不但沒有破壞性,而且是建設宇宙人生的本體。經云:「若欲識得佛境界,當淨其意如虛空。」我們如果能夠徹悟「空」理,將自己的心量擴大得像虛空一樣,就能夠理事圓融,事事無礙了。  
  佛陀上昇忉利天為母親說法三個月之後,返回人間,弟子們聽說此事,爭相迎接。蓮華色比丘尼運用神通,搶先到達佛陀的面前,恭敬地行接足禮,並且說道:「弟子蓮華色第一個來向佛陀接駕。」
  
  佛陀卻說:「第一個來迎接我的不是你,而是在王舍城巖洞中宴坐觀空的須菩提。能夠見到『空』的真理,才是真正見到佛陀的人。」
  
  又有一次,佛陀在靈山會上,拿了一顆隨色摩尼珠,問四方天王:「你們看一看這顆摩尼珠是什麼顏色?」
  
  四方天王看了之後,有說是青的,有說是黃的,有說是赤的,有說是白的,佛陀就將摩尼珠收回,舒開手掌,又問他們:「我現在手裡的這顆摩尼珠是什麼顏色?」
  
  天王們不解佛陀心中所指,不約而同地回答說:「佛陀!您現在手裡根本沒有東西,那有什麼摩尼寶珠呢?」
  
  佛陀告訴四大天王:「我將一般世俗的珠子給你們看,你們都會分別它的顏色,但真正的寶珠在你們面前時,你們卻視而不見,這是多麼顛倒啊!」
  
  的確,世人顛倒,執著幻有,迷己逐物,因此,有所收獲的時候就歡喜雀躍,有所失落的時候就憂悲苦惱;諸事順遂的時候就興奮無比,遇到困難的時候就垂頭喪氣,自己的情緒完全被外相所主導而不知。如果我們能夠認識世間一切的事物皆為無常不實,從而用「空」的真理來調和統攝這些對待的觀念,那麼無論有也好,無也好;苦也好,樂也好;難也好,易也好;榮也好,辱也好……,在在處處,都能做到《金剛經》所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就能無所不住,這樣的人生不是很灑脫自在嗎?
  
  記得我剛來到台灣時,身無長物,但我不覺得窮,也不覺得苦,因為十年叢林的「空」慧教育,讓我感受到一個人不必以擁有物質為滿足,試想天空中,星月交輝可以供我自由欣賞;公園裡,花樹繽紛可以讓我恣意觀看;市街上,各種道路可以任我行走;自然界,鳥獸蟲魚可以隨我結緣。我深深感受到擁有三千大千世界的富有,更由衷地感謝偉大的佛陀,他千辛萬苦體驗出來的「空」理,讓我能遵循、學習、效法、享用。由於我有一顆「空」虛的心接納一切,時時刻刻都以感恩知足的態度服務奉獻,結果為自己帶來很多的機緣;由於我用一顆「空」靈的心看待事物,在在處處都以法喜無限的胸懷弘法度眾,結果為佛教開拓嶄新的天地。我體會到佛教「要空,才能有」的真諦,實在是人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
  
  既然我瞭解自己到世間來,是「空空」而來;在世間生活,是「空空」而活;因此我對於世間上的擁有,也懂得「空空」而有。一九五七年,信徒供養我一棟精緻的花園別墅作為進修之用,我取名為普門精舍,美則美矣,但我不認為是我所有,因此我於一九五七年,「空」去了這棟房子之後,在台北縣三重埔成立佛教文化服務處,為佛教文化而努力,後來因為法務興隆,不敷使用,遷往高雄市中正路圓環邊,並且附設了一間幼稚園。三年後,有鑑於培育僧才方為佛教根本的基礎,我又「空」去了這棟位處黃金地段,靜中帶旺的房舍,來到佛光山墾荒闢萊。就這樣,以小「空」間換大「空」間,如今所辦的佛教事業越來越大,所建的佛教道場越來越多,但我不覺得大,也不覺得多,甚至我不覺得自己「有」,因為我認為這一切都是為大眾所「有」,我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因緣罷了。
  
  常有人問我:「佛光山有這麼多宏偉的建築,甚至在世界上有百餘間別分院,這麼龐大的經費是從那裡來的?」我都告訴他們:「是從『空』而來的。」即以佛光山而言,它本來是一座刺竹叢生,野草沒脛的山丘,沒有人肯來開墾,遑論住人,但經過大家胼手胝足,一番努力之後,不就「空中生妙有」了嗎?
  
  佛光山之所以能由荒山闢為聖地,誠如我在開山伊始時所提出來的理念:「以無為有,以退為進,以空為樂,以眾為我。」亦如我在大佛城開光時所說的法語:「取西來之泉水,採高屏之沙石,集全球之人力,建最高之大佛。」正因為是眾緣合和,所以是「空」義所成;正因為我「空」無貧乏,所以眾擎易舉,集腋成裘。如今在佛光山,有三千個人生活、吃飯,我既無祖上遺留的田產,又不經營世俗的商業,甚至股票、期貨我都一竅不通,我只是有心建寺安僧,辦道弘法,因此能以一瓣心香聚合眾力。如果我私蓄金錢,自己享有,就不會有萬千的因緣集攏而來共襄盛舉了。「空」,就是如此美好的真理!
  
  不只佛光山是以「空」建設起來的,許多別分院,像南非的南華寺、澳洲的南天寺、中天寺、美國休士頓的中美寺等,甚至還沒有派人去弘法,就已經開始建起道場來了,因為那裡有「空」,那裡就有佛法,就有真理,就有信心,就有願力,所以即使百畝廣大之地,也不為難也!除了道場之外,我一切的佛教事業莫不是從「空」而「有」。像開辦佛光山叢林學院時,因為沒有人肯借用場地,所以我就自己發心以炒麵來廣結善緣,就這樣才有了松山路的一層樓房,作為辦學之用。後來法緣殷盛,又陸續有了普門寺、台北道場。開辦西來大學之初,連校址都是借西來寺一角,我以寫字贈人的方式結合眾緣,數年前接收了一所耶穌教大學的校地,擴大招生。佛光大學光是整地就所費不貲,我用一人一月百元的方式來募集基金,後來還另外開辦了一所南華大學。佛光會剛開始一個會員也沒有,我是用理念來號召大家,現在百萬會員遍布各地。這些不都證明了「真空生妙有」,誠為不可思議的真理也。
  
  我們經常聽到社會上一些人為了名利財物而爭得頭破血流,反目成仇,甚至一些寺院也為此而紛爭不斷,對簿公堂。還有歷史上,為了爭土地空間而侵略別國,大肆屠殺者也不在少數,像日本軍閥覬覦中國的地大物博而發動戰爭,後來一敗塗地,若非蔣中正「以德報怨」,恐怕連國家都喪失了。我有幸接受佛陀「空」的教誨,不忮不求,所以走遍世界各地,都能詳和無諍。像我在雷音寺雖然一住數十年,但我不要作住持;我建立了第一座道場──宜蘭念佛會,但我不曾將所有權登記在自己的名下;甚至佛光山及海內外各別分院,沒有一塊土地沒有一棟房子是以我為所有人或管理人。但奇怪得很,無論我走到那裡,徒眾們最怕我講一句話:「我不要這裡,我要走了!」可見人生世事真如《心經》所言,無所得而得才是真得;從有形有相上求取的事物,即使佔有,亦非真有。
  
  社會上,因為完全不了解佛法而誤解空義者,固然在所難免,對於佛法一知半解而誤導空義者,也大有人在。例如,有些人以為一切皆空,無常幻化,不應執著,所以什麼都不在乎;有些人覺得一切皆空,應及早出離,不應貪取,所以主張自修自了;甚至有些人賣弄世智辯聰,以空義來眩人耳目。其實,如果執著於不執著,不也是一種執著嗎?貪取於清淨無為,不也是一種貪取嗎?以不知佯裝知,不更是自欺欺人的作法嗎?這些人既然無法與「空」的真理相應,又怎能擁「有」佛法的真實受用呢?
  
  像佛陀,春夏秋冬皆著一糞掃衣固然覺得自在悠遊,即使披上帝王所賜的金鏤衣也絲毫不感到驕傲;既可以粗茶淡飯度日,也可以美味佳餚佐食;既能夠在樹下餐風露宿,也能夠安住於瓊樓玉宇;既可以自己獨處山林,也可以與四眾弟子共處;受到尊崇供養時始終如如不動,被人毀謗誣蔑時也不疾言厲色……。佛陀對於富貴貧賤、窮通得失、善惡淨穢、美醜高下,既不繫念於心,也不隨世逐流。這種隨遇而安,將「空」理落實於生活的精神正是佛陀最大的「富有」,也是佛陀留給後人最大的遺產。
  
  提婆菩薩、慧思大師等高僧大德,雖多次遇到惡人的毒害,甚至被置之死地,仍不減其破邪顯正、弘法度眾的悲願,從他們的著作中可以得知,這種「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忍辱負重,生死一如」的精神,無非也是源自於持久修行所獲得的般若「空」慧。
  
  從大陸到台灣的弘法生涯中,我曾經受到同道的排擠,也曾經遭到異教徒破壞;我曾經遇過無數次的阻撓,也曾經多次被人誣告而成為安全單位調查的對象,甚至因為間諜嫌疑而嚐到牢獄之災。我之所以能無怨無悔,不屈不撓,屢仆屢起,履險如夷,是因為古聖先賢無我奉獻的精神,始終如黑暗中的明燈一樣照耀著我,讓我生起無比的信心與勇氣。《心經》上說:若能「照見五蘊皆空」,就可以「度一切苦厄」,誠乃不虛之言也。
  
  有一個學僧問惟寬禪師:「道在那裡?」
  
  惟寬禪師答道:「只在目前。」
  
  「我為何見不到呢?」
  
  「因為你有『我』在,所以見不到。」
  
  「我有『我』在,所以見不到;那麼,禪師,你呢?你見到了嗎?」
  
  禪師回答:「有『我』,有『你』,更見不到了。」
  
  「如果無『我』,無『你』,見得到嗎?」
  
  「無『我』無『你』,誰能見道呢?」
  
  所謂「借假修真」,世間上一切事物固然是幻化皆空,對待而有,但我們也要在這緣起假有的你我人事之中修持,否則,如何體證「真空不礙妙有,妙有不礙真空」的真諦呢?因此,在十年的叢林參學中,我雖然以參禪打坐,拜佛念佛作為自課,也曾有渾然忘我,失卻身心的境界,但我只將這些寶貴的宗教體驗落實在生活中真修實學,並不妄想入山閉關;我曾經刺血寫經、禁足禁語、過午不食、苦行作務,但我都將它們視為砥礪身心的過程,並不執著於其中任何一項;我曾至名藍古剎遊訪參學,歷經律下、教下、宗下,對於專宗修持,我認為有一門深入的好處,但我仍主張人間佛教,八宗兼弘;儘管我受的是無情無理的教育,但我後來對自己的徒眾卻是採取「慈嚴並重」的方式。曾經有一位在家居士問智藏禪師:「有沒有天堂地獄?」
  
  禪師回答說:「有。」  
  「有沒有佛菩薩?」
  
  禪師仍然答道:「有。」
  
  總之,不管你問什麼,智藏禪師都答:「有。」
  
  這位居士聽了以後,說道:「奇怪!我以同樣的問題問徑山禪師,他都說:『無。』」
  
  智藏禪師問他:「你有老婆嗎?」
  
  居士回答道:「有。」
  
  「你有兒女嗎?」
  
  居士仍回答道:「有。」
  
  「徑山禪師有老婆嗎?」
  
  居士又答道:「沒有。」
  
  「徑山禪師有兒女嗎?」
  
  居士仍答道:「沒有。」
  
  智藏禪師正色說道:「徑山禪師沒有老婆兒女,所以對你說『無』;我跟你說『有』,因為居士你有老婆兒女啊!」
  
  類似的公案也發生在趙州禪師身上,不同的人問他:「狗子有無佛性?」他也是時而說「無」,時而說「有」。這是因為真理只有一個,有無只是真理的兩面,但真理是因人而異的,禪師說有或說無,只是從不同的層面來說明無所不在的真理。所以,受教者固然應該如「虛空」一般,接納一切,方能容受學習所有的事物;施教者,也必須像「虛空」一樣,無所不相,才能達到同事攝受的效果。
  
  在五十年的弘法生涯中,我遍涉教育、文化、慈善、共修等佛教事業,雖明知專做一種能減少人力物資,但我還是多項同辦;我曾多次到鄉間野地佈教,也經常到城市都會弘法;我注重青年、少年的教育,也為婦女、老人開班授課;我舉辦各種現代的活動,但也不偏廢傳統的法會。儘管為了各種策劃,必須不辭繁瑣,不斷動腦,但誠如《楞嚴經》所云:「歸元無二路,方便有多門。」眾生不就在這多門的方便中得到啟發嗎?佛教不也在這多門的方便中勃興起來嗎?
  
  至今我以古稀之齡,帶著開過刀的老病之軀,每天面對排得滿滿的行程,但我不覺得身邊有人、有事,所以我能同時辦理很多事情,也能同時聚集不同的人講說不同的話題。我不覺得來到此處,來到彼處,所以我能臥枕而眠,也能坐車入睡;我能在飛機上說法,也能在潛艇裡開示。有人問我:「有什麼秘訣可以如此任性逍遙?」我經常以道樹禪師的故事,來向大家說明順應自然,實踐「空」理的好處:
  
  道樹禪師所建的寺院與道士的廟觀為鄰。道士們因為放不下觀旁的寺院,所以每天作法來擾亂寺眾,時而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時而風馳電掣,魔影幢幢,果然把不少年輕的沙彌們都嚇跑了。道樹禪師卻不為所懼,在這裡一住就是十多年。最後道士的法術全都用盡了,只好將道觀放棄,遷離他去。
  
  有人問道樹禪師:「道士們法術高強,你是怎麼勝過他們的?」
  
  道樹禪師答道:「我沒有什麼法術,我是用一個『無』(即『空』的意思)字勝了他們。」
  
  「『無』,怎能勝過他們呢?」
  
  「他們有法術,『有』是有限、有窮、有盡、有量、有邊;而我無法術,『無』是無限、無窮、無盡、無量、無邊。所以,我『無』變,當然會勝過他們的『有』變了。」
  
  在此奉勸世人:「有」就會有得有失,「有」是有限有礙的,因此找真「有」,不能在幻有中找。如果你能擁有「空」的思想,即使遭遇到迫害危難,也不會有所失落,反而更能顯出你磊落的胸襟,這就好比抽刀斷水,無法阻撓河流的暢通;如果你能抱持「空」的態度,即使生活在五欲六塵當中,也不會有所影響,反而更能體會出豐富的內涵,這就如同鏡面無塵,能清楚地映現萬物。因為,唯有「空,才能有」啊!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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