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有義 -- 往事百語6 星雲法師著

願心的昇華

 

青少年的時候,同參道友三五成群經常討論著:「將來要做些什麼?」
  
  有人說:「我將來想著書立說,留名千古。」
  
  有人說:「我將來想住持一方,領導大眾。」
  
  有人說:「我將來想講經弘法,宣揚佛教。」
  
  有人說:「我將來想養老育幼,救濟孤苦。」
  
  而我總是無言以對,因為我只記得有一年患瘧疾時,感念家師慈悲遣人送來半碗鹹菜,當下發誓要把出家人做好以為報答,從此我精進修持,服務寺眾,任勞任怨,但是卻沒有想過將來做些什麼事,因為對於自己能做些什麼,我不敢去想。
  
  有一天,好友智勇法師以關心的語氣問我:「你說說看嘛!你將來要做什麼?」
  
  我答道:「將來要做什麼,將來才會知道,現在我怎麼曉得呢?」
  
  他聞言,立刻責怪我:「你沒有發願,將來怎麼能成功?」
  
  我若有所悟,此後從發願為自己開始,慢慢進步到發願為別人、發願為佛教、發願為眾生。一路走來,我終於了解到:願力不可思議,願心可以擴大我們的人生,昇華我們的境界。  
  願從心生,發願就是「發心」。世間上最寶貴的能源,最殊勝的財寶,不在地底下,不在深海裡,不在銀行中,不在荷包內,而是在我們的心中。「心」如田,如地。農田必須經過開發,才能播種、耕耘、收成;土地必須經過開發,才能建造樓房,發展企業。我們的心田、心地也必須經過「開發」之後,才能產生無限的功用。例如:我們的心中有慈悲,如果能「發心發願」將慈悲開發出來,就能夠人我一如,無怨無悔;我們的心中有智慧,如果能「發心發願」將智慧開發出來,就能夠深入法海,自利利他;我們的心中有慚愧,如果能「發心發願」將慚愧開發出來,就能夠謙沖虛懷,不斷進步;我們的心中有歡喜,如果能「發心發願」將歡喜開發出來,就能夠利樂眾生,永不退轉。甚至我們「發心」吃飯,就能吃得飽足;我們「發心」睡覺,就能睡得香甜;我們「發心」走路,就能走得長久;我們「發心」做事,就能做得起勁。生活上的一切都要靠「發心發願」才能進步增上,圓滿完成。
  
  二十歲以前,我與一般人一樣,匍匐在香煙裊裊的佛殿中,誠心祝禱:
  
  慈悲偉大的佛陀!
  
  慈悲偉大的觀世音菩薩!
  
  請您加持,
  
  賜給我慈悲,讓我能息滅貪欲瞋恚;
  
  賜給我智慧,讓我能除去癡暗無明;
  
  賜給我勇氣,讓我能衝破一切難關;
  
  賜給我力量,讓我能順利學佛求道。
  
  每天在朝暮課誦之後,我都這樣地祝禱,心裡覺得:如此的祈求是理所當然的。但二十歲以後,我從佛學院結業出來,忽然一個念頭閃入心中:我每天向菩薩求這求那,都是為著自己,豈不太自私了嗎?如果每一個佛弟子都像我一樣貪得無厭,諸佛菩薩為了滿足我們的所求,不是忙碌不堪嗎?自此以後,每當禮佛誦經、講經說法等各種功德佛事圓滿之後,我的祈願內容有了改變:
  
  慈悲偉大的佛陀!
  
  慈悲偉大的觀世音菩薩!
  
  請您加持我的父母師長,
  
  讓他們福壽康寧;
  
  請您加持我的親朋好友,
  
  讓他們平安吉祥;
  
  請您加持我的有緣信徒,
  
  讓他們事業順利;
  
  請您加持一切功德護法,
  
  讓他們福慧增長。
  
  佛陀垂目含笑,似乎是在嘉許我的進步,我自覺心安理得,因為我不再自我需索,而是為別人祈求。
  
  然而就從二十歲那一年起,我開始了曲折多變的人生。先是追隨太虛大師佛教革新的理念,冒著生命危險,企圖整頓寺院,功敗垂成,因而「發願」有生之年,必定要盡一己之力復興中國佛教,後來果然「願不虛發」;因此又再「發願」將來要「普門大開」,建寺安僧,接納十方,結果也是「有願必成」。有鑑於當時的佛書艱澀難懂,我發心寫《釋迦牟尼佛傳》,用文學的方式來表達佛陀的一生,或許是因為熬夜寫稿的關係,經常咳嗽,以為得了肺病,所以每天拜佛祈求,一方面希望能寫完佛傳再讓我往生,一方面「發願」要將佛陀寫成人間化、人性化的至情至聖。一年多後順利出書,而我從拜佛發願當中,也啟發了無限的信心,每天彷彿徜徉在佛陀的慈悲中,與佛陀感應道交。我曾經兩次入獄,一次是共產黨誤認我為國特,一次是國民黨誤認我為匪諜,死裡逃生之後,感到生命無常,從而「發願」要將自己所體證的佛法布施給大眾,因此我四處弘法,樂說不怠,即使歷經挫折、重病,也不曾退心。
  
  就這樣慢慢地到了四十歲之後,有一天,我反觀自照,略有所得:過去所有的祈願也是自私自利,不盡如法啊!因為我請求佛菩薩庇佑的對象,無一不是圍繞在「我的」這兩個字上面,這仍然是一種自私的貪求。從四十歲到五十歲,我的祈禱有了一番突破:
  
  慈悲偉大的佛陀!
  
  慈悲偉大的觀世音菩薩!
  
  祈求您給世界帶來和平,
  
  祈求您給國家帶來富強,
  
  祈求您給社會帶來安樂,
  
  祈求您給眾生得度因緣。
  
  每次念完這段祈禱文,心中沾沾自喜,覺得在修行上又更上一層樓,因為我不是為我自己祈求,也不是我的親友信徒祈求,而是在實踐《華嚴經》所說的「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  
  從四十歲到五十歲這十年當中,正值創建佛光山期間,在開山伊始,我就發願「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在願心的支持下,不管是山洪巨風的來襲,或財務困難的危機,我都勇往直前,不曾退縮,不知不覺中突破了許多困難。當時世局詭譎,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之後,與印度、日本、美國等各國相繼斷交,一度人心惶惶,我在美國設立道場,也處處遭逢困境,憑著「佛光普照,法水長流」的願心,終於忍辱負重,克服萬難。
  
  時光荏苒,心中的體會也不時遞嬗。五十歲過去了,我忽然心有所感:學佛應該是效法諸佛菩薩「代眾受苦,難行能行」的精神,為什麼自己卻總是祈求諸佛菩薩做這做那?因此,五十歲以後,我開始向諸佛菩薩作如是的告白:
  
  慈悲偉大的佛陀!
  
  慈悲偉大的觀世音菩薩!
  
  請讓我來負擔天下眾生的業障苦難,
  
  請讓我來承受世間人情的辛酸冷暖,
  
  請讓我來延續實踐佛陀的大慈大悲,
  
  請讓我來學習如來世尊的示教利喜。
  
  回想這二十多年來,我雖然開刀多次,卻未曾間斷弘法工作;我奔走斡旋,終於讓海峽兩岸佛教的代表首次坐在同一個會議廳裡商討議案;我走訪中國大陸,為兩岸和平統一及福利眾生而祈願;我多次溝通協調,說服諸方大德,在印度佛陀成道處舉行國際三壇大戒,恢復南傳國家比丘尼僧團制度;我不辭辛勞,在世界五大洲遍設道場及佛光會,實現僧信平等,光大佛教的理想。清夜自捫:凡此艱鉅使命一一的完成,若非蒙我佛加被,以願心為力量,何能致此?所以,當名畫家李自健先生為我畫了幾幅肖像,請我題字時,我毫不思索地寫下:
  
  心懷度眾慈悲願,身似法海不繫舟,
  
  問我平生何功德,佛光普照五大洲。
  
  省庵大師曾說:「入道要門,發心為首;修行急務,立願為先。願立則眾生可度,心發則佛道堪成。」自古以來,諸佛菩薩無不以「願心」成就無上菩提,像藥師如來的十二大願、觀世音菩薩的十二大願,願願饒益有情,普利世間,他們的慈悲是多麼的深宏廣大。有感於此,我曾經將普賢菩薩的十大願王,改以現代的口語來作為自己的「發願」:
  
  一者禮敬諸佛,我願自今以後實踐人格的尊重;
  
  二者稱讚如來,我願自今以後實踐語言的讚美;
  
  三者廣修供養,我願自今以後實踐心意的布施; 
  四者懺悔業障,我願自今以後實踐行為的改進;
  
  五者隨喜功德,我願自今以後實踐善事的資助;
  
  六者請轉法輪,我願自今以後實踐佛法的弘傳;
  
  七者請佛住世,我願自今以後實踐聖賢的保護;
  
  八者常隨佛學,我願自今以後實踐真理的追隨;
  
  九者恆順眾生,我願自今以後實踐民意的重視;
  
  十者普皆供養,我願自今以後實踐圓滿的功德。
  
  我也效法阿彌陀佛的四十八願,為自己擬出了四十八個大願:
  
  第一:我願作一隻蠟燭,燃燒自己,照亮別人;
  
  第二:我願作一泓清水,盪除垢穢,淨化身心;
  
  第三:我願作一個冬陽,溫暖大地,成熟萬物;
  
  第四:我願作一盞路燈,照破黑暗,指引光明;
  
  第五:我願作一條土狗,忠心耿耿,守護眾生;
  
  第六:我願作一棵大樹,枝繁葉茂,庇蔭路人;
  
  第七:我願作一本書籍,展現真理,給人智慧;
  
  第八:我願作一個木魚,提醒大家,精進不懈;
  
  第九:我願作一個布袋,含容一切,怨親平等;
  
  第一○:我願作一座橋樑,聯絡彼此,溝通情誼;
  
  第一一:我願作一方大地,覆載眾生,生長萬物;
  
  第一二:我願作一座浴池,定水湛然,滌盡塵勞;
  
  第一三:我願作一條河川,源遠流長,潤澤大地;
  
  第一四:我願作一陣和風,吹拂枯槁,撫慰創傷;  
  第一五:我願作一塊麵包,三德六味,解人饑餓;
  
  第一六:我願作一縷白雲,遮蔽炎威,帶來清涼;
  
  第一七:我願作一面鏡子,光鑑照物,洞察實相;
  
  第一八:我願作一撮味素,輕輕揮灑,增添滋味;
  
  第一九:我願作一襲鎧甲,保衛有情,免於傷害;
  
  第二○:我願作一顆果實,飽滿多汁,解除饑渴;
  
  第二一:我願作一輛車子,普載大眾,行菩提道;
  
  第二二:我願作一座寶窟,法財無限,饒益眾生;
  
  第二三:我願作一串瓔珞,喜捨供養,莊嚴身心;
  
  第二四:我願作一座城廓,戒牆堅固,布施無畏;
  
  第二五:我願作一池清泉,消除熱惱,湧流報答;
  
  第二六:我願作一支畫筆,彩繪世間,增添美麗;
  
  第二七:我願作一彎彩虹,光華萬千,照耀人間;
  
  第二八:我願作一張石椅,隨時隨地,給人棲息;
  
  第二九:我願作一頭牯牛,終日勤勞,服務奉獻;
  
  第三○:我願作一朵鮮花,吐露芬芳,給人清香;
  
  第三一:我願作一把鑰匙,開啟心門,解除纏結;
  
  第三二:我願作一隻雨傘,遮擋風雨,給人安穩;
  
  第三三:我願作一條渡船,運載眾生,到達彼岸;
  
  第三四:我願作一輪滿月,高掛夜空,輝映人間;
  
  第三五:我願作一滴甘露,灑向山河,大地回春;
  
  第三六:我願作一座高山,聳峙雲霄,眾生群集;  
  第三七:我願作一條道路,引領大家,走向正途;
  
  第三八:我願作一座晨鐘,宏聲遠播,驚醒迷夢;
  
  第三九:我願作一件衣服,為人遮羞,給人保暖;
  
  第四○:我願作一鍾缽盂,盛滿法食,滋養慧命;
  
  第四一:我願作一幅圖畫,美化空間,增加祥和;
  
  第四二:我願作一杯熱茶,袪走寒氣,解除疲累;
  
  第四三:我願作一塊田園,培福植德,利濟有情;
  
  第四四:我願作一座叢林,總持諸法,取用無盡;
  
  第四五:我願作一座涼亭,慈悲為蓋,方便行人;
  
  第四六:我願作一座宮殿,運籌帷幄,福被萬民;
  
  第四七:我願作一根木柴,製成器具,供人使用;
  
  第四八:我願作一個菩薩,發菩提心,光大佛法。
  
  多年以來的修持體驗,使我深有所感:「發心立願」如同學生的升級,應該要策勵自己不斷進步,像地藏菩薩的誓願從「超度亡母,出離苦趣」到「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經過了無量億劫的考驗;彌勒菩薩的發心從「求名求利,遊族姓家」到「降誕娑婆,廣度眾生」,也是多少阿僧祇劫心靈提昇的結果。而我單單一個願心,就花費了一甲子以上的歲月,在人間佛教方面,才漸漸有一點點了然於心;在修道成績方面,才慢慢有一點點差可告慰。可見生命是一場長久的馬拉松賽跑,誰能「發大願心」,堅持到底,誰就能獲得最後的勝利。
  
  (佛光廿六年-一九九二年八月)

 

千載一時,一時千載

 

一九八九年,我訪問中國大陸,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長者親至機場迎接。我們初相見時,他說:
  
  「真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啊!」
  
  這句話意味深長。我別離中國大陸四十餘年,臺灣海峽把我們分成兩個世界,這一見,是繼往,是開來,可說都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而我這一生,往事煙塵,仔細想想,在在處處無一不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  
  十二歲,正是一般孩童嬉笑玩鬧的年齡,我卻因為一句不經意的承諾而出家入道,就因為這個「千載一時,一時千載」的因緣,我何其有幸,能夠終身浸淫在佛法大海中,擷取無盡的真理法寶。
  
  青年時期,我一直在名山古剎中參學進修,除了接受正統叢林教育的薰陶外,還得以親近許多名師大德,在他們的耳提面命下,日益長養道念慧命。在這段日子裡所承受的點滴法乳,竟在日後的生命中,匯成一股洪流,衝破種種難關與考驗。每想到此,心裡不由得發出:「千載一時,一時千載」的禮讚。
  
  我出家所在的棲霞山,既有莊嚴雄偉的千佛嶺,又有柔美秀麗的明鏡湖。湖光山色,氣象萬千,徜徉其中,盡情領略天地一心的妙旨。「千載一時,一時千載」的深義,真是盡在不言中。
  
  每年二月初一,在佛光山信徒大會中,面對海會雲集的信徒,心中那種「千載一時,一時千載」的感受,真是筆墨難以形容。萬千信徒湧集上山,吃不飽,睡不好,誓言不再來佛光山了,但第二年仍然看到他在人群中,不為別的,為的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啊!
  
  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佛光山的一草一木也無不具有「千載一時,一時千載」的史跡可尋。例如,在一次颱風過後,我四處巡視,見到寶橋旁的一棵菩提樹已被颶風折成兩段。我將它扶起,以竹架支撐,並且悉心照顧,現在已經是傘蓋亭立的濃蔭大樹了。龍亭邊一株英姿挺拔的菩提樹,原本是一株無根的枝幹,橫躺在地上,我路過偶見,心生憐惜,即將它栽入土中,每日澆水看顧,竟然也奇蹟似的生根發芽,有了現在這番繁盛的風貌。
  
  「回歸佛陀時代」活動,由北區、中區,一直延伸到南區,熱烈非凡。當數以萬計的善男信女們念佛禮讚時,靈山盛會,宛然再現,此時此刻,唯有「千載一時,一時千載」這句話才足以貫穿兩千五百年的時空,將心中無限法喜淋漓道盡。
  
  在國父紀念館和中正文化中心的萬人皈依典禮中,成千上萬名初入佛道的信眾齊聚在國家殿堂中,虔誠宣誓皈投三寶,願斷無邊煩惱,願成無上佛道。這一刻的初發心,帶給自己得度因緣,也為社會淨化注入無限希望,其影響誠然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
  
  近年來,在香港紅磡體育館和馬來西亞東姑講堂主持佛學講座,每次目睹全場爆滿的聽眾凝神專注的面容,耳聞他們心開意解的笑聲,我都有著「千載一時,一時千載」的深刻感受。
  
  出家五十載,每一日晨鐘暮鼓,每一個蒲團禮拜,都有我至誠的祝禱和願心:「願鐘聲揚遍萬億國土!」「願佛法傳遍三千世界!」因為一切的一切,都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啊。
  
  就以一九八九年我率弘法探親團回大陸來說,承蒙中共領導人楊尚昆、李先念等接見,讓我有機會表達對中共宗教政策的看法。我建議中共應落實宗教政策,園林和文物單位應退出寺院,文化大革命時破壞的佛教道場和古跡應該發還和修復……。我覺得在那個時候,對那種人物,為萬千佛子爭取佛教生存的機會,那就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
  
  自由中國十三全大會上,蔣經國總統、謝東閔、李登輝等所有國民黨大老菁英、五院暨各部首長都聚集一堂,行政院院長俞國華主席請我發言,我當場說道:執政的國民黨政府應有恢宏氣度,包容異己,我以高玉樹、邱連輝為例:他們參政作官,一樣對民眾做出許多貢獻,開放、自由、民主,正是時代的巨輪,什麼力量都擋不住,不如容他、化他,順應民心,必能獲得民眾支持。我還建議政府採取開放方針,准許佛教創辦大學,各階層應准許佛教弘法自由。後來,政策的開放,各種的演變,傳教的自由,大學的設立,我不敢居功,但在那個場合,那個時機,我能勇於建言,我覺得那也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
  
  我訪問過泰國國王蒲美蓬,建議泰國應容許大乘佛教的傳播;我見過菲律賓總統馬嘉柏皋,他親口對我說:歡迎佛教和天主教一樣在菲律賓傳播;我也訪問過印度總理尼赫魯,暢談中印文化,他並託我問候蔣中正總統的健康;我成立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多明尼克總統塞紐瑞親自前來大會道賀,並歡迎我到該國傳教;西來寺落成時,萬人聚會,美國總統雷根親派代表出席頒贈賀辭,讓萬千華人感到歡呼榮耀,我忽然也有「千載一時,一時千載」的感受。
  
  世界佛教徒友誼會,因我在西方建寺,而能夠第一次到西來寺召開第十六屆大會,讓真正的佛法西來;北京、臺北──海峽兩岸,向來不在國際會議桌上對面,我非常至誠的聯絡,讓兩岸的法師居士,同在大會開幕典禮上握手言歡,促進中國統一;我曾受香港總督頒獎;我也感謝美國政府定五月十六日國際佛光會成立的一天為「美國佛光日」,並承蒙美國多州頒贈榮譽公民、親善大使;澳洲臥龍崗市市長,親自來到臺灣,贈送南天寺的建寺土地二十六英畝;布里斯本市長幫我籌建中天寺;英國倫敦大主教建立的修道院,現在讓我作為佛光山倫敦禪淨中心;法國十三世紀的古堡已列為古跡,市長手批可作佛光山巴黎道場;南非議長親自送六英畝土地權狀到佛光山,歡迎佛光山前往建寺,讓佛光山完成「佛光普照三千界,法水長流五大洲」的理想……。這不都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嗎?
  
  在我的一生中,沒有領過一張畢業證書,但我不知給過多少人畢業證書;我沒有念過大學,但我在東海大學和文化大學教書多年,我還是教育部認可的學位審查人,也是第一個得過教育部獎章的出家人。我曾多次獲得新聞局的金鐘獎,還有縣府省府暨內政部頒給我的慈善匾額,不止十次以上;蔣中正、蔣經國、李登輝等總統或多次召見,或上山親訪。我何人也,一個平凡僧伽而已,一個農村子弟而已,多少國家的獎勵,多少學術文化的榮耀,因為自覺慚愧,我就把它看作「千載一時,一時千載」。
  
  一沙一石建設的華廈,一花一木美化的庭院,那一切都是因緣所成,那一切都是諸菩薩的加被,都是父母、師長和十方大眾所成。所以,光榮應該歸於佛陀,成就應該歸於大眾,利益是常住所有,功德是信徒所得。因為一切一切,都是「千載一時,一時千載」!
  
  (佛光廿六年-一九九二年十月)

 

修行的真義

 

「現在的人常說要修行,其實只不過是將修行當作『懶惰』的代名詞而已!」
  
  印順長老四十年前剛從香港來到臺北時,曾經對我如是說,誠乃擲地有聲之高論,若非真正明師是無法講出這麼深刻的感言。這句話使我數十年來無時不警惕自己:我要做一個真正的修行人,可不能用修行作為懶惰的藉口。
  
  記得有一回,道源法師在佛光山講授《大乘起信論》,課後我送他回寮休息。在路上,他忽然對我說:
  
  「修行!修行!都快把佛教『修』得沒有了!」
  
  這種高瞻遠矚的見地,也只有心懷悲愍的菩薩才會因深思時弊,而有所發抒。
  
  我曾多次周遊世界,看到一些先進的文明國家,他們國家大路旁的教堂林立,他們的博物館中都是宗教文物。如係信仰耶教,則全國人民強調他們是耶教的國家;如係信仰回教,則全國人民口口聲聲阿拉真主;而我們的國家,大都視宗教為餘物,我們佛教的主持者,並不鼓勵弘法利生,不重視世法欲樂,不講究犧牲奉獻,大都強調明哲保身,或入山修行,或自我關閉,致使佛法衰微,聖教不能深入社會人群,修持與生活脫節,真理與大眾遠離,讓邪魔外教到處橫行,讓迷信愚昧到處猖狂。孰令致之?誰能令之?怎麼不讓有心人唏噓慨嘆!
  
  中國佛教自明清以降,因政治的迫害,由社會走入山林,由資生轉為自修,遂一蹶不振,所幸今日由於教界大德之努力弘法與信眾的大力護持,佛教又有了一番繁盛的風貌。但有些人卻不明時務,妄學皮毛,或放著如來家業不去荷擔,整天高喊「修行」閉關,或棄置十方信施的慧命不顧,只在個人「修行」上著眼。他們無視福利社會的責任,乃至丟下世間上一切成就的好因、好緣、好事。試問倘若大家入山苦修,佛教的命運,蒼生的疾苦,將何以為度?
  
  曾經有一位信徒這麼說:
  
  「師父!如果你們都去閉關,或入山修行,誰來接引我們,教化我們?」
  
  誠然,修行是非常重要的!但修行絕非以遁世避俗來作為逃脫現實的藉口,也不能以此自我標榜,徒博虛名;更不可巧立名目,譁眾取寵。修行並非空洞虛無的口號,而應該是腳踏實地的自我健全,犧牲奉獻。
  
  自慚我出家已有五十餘年,至今依然庸庸碌碌,慧解固然不足,修行也不算精進。不過,我這一生中確實不曾以修行作為懶惰的藉口,反而我發心服務,勤勞負責,從不好逸惡勞,敷衍塞責。
  
  青少年時期,我在叢林參學,從棲霞律學院到寶華山學戒堂,從焦山佛學院到金山天寧寺的禪堂,無論在律門、教門、宗門,我都刻苦砥礪,認真學習,隨眾上殿、出坡作務、春夏禪七、秋冬佛七,甚至行堂、典座、香燈、司水,更要上山砍柴,河邊擔水,我也都任勞任怨,全力以赴地為全寺數百人辛勤服務。寒來暑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十載星霜,就這樣一轉而過,我不知道這樣是不是修行?總之,我都能直下承擔,法喜充滿地度過這段基礎的參學時期。
  
  勞動筋骨的苦行實在微不足道,物質生活的艱難才是難以想像。當時中國社會歷經戰亂,百廢待興,民生困苦,我的常住由於僧多粥少,經濟更是拮据,因此三餐往往是以雜糧稀粥糊口,清湯淡水,或是夾著砂石鳥糞的豆腐渣、蛆蟲爬滿了的蘿蔔乾,經年累月少有油水下肚,遑論溫飽。衣服破了,只有用紙糊補;鞋底磨損,就以木片黏上;沒有襪子,便撿拾別人破舊不堪的棄襪穿上,聊勝於無,一切因陋就簡。多少年來,身無分文,寫了好幾封家書想跟母親報個平安,卻一直無法投遞,因為根本沒錢購買郵票,所以一封信今年寫了,放到明年,明年寫了,等到後年,遙遙無期,始終無法寄出。
  
  物質缺乏的生活也還算是小事,在精神上,每天還要接受無理的要求、嚴厲的打罵、不盡的冤枉、無窮的委屈,甚至不准你抬頭多望世間一眼,不讓你對別人多說一句語言,受氣折磨,折磨受氣。儘管如此,我都能逆來順受,認為這是「當然」的教育,也是一個出家人「當然」的修行,故而能無怨無悔地完成修道基礎。
  
  那時,我雖年輕,求證心卻非常殷切,希望能加緊修持,但是想到自己對人間毫無貢獻,對師門又無建樹,怎敢對常住有自私的妄求?怎敢遠離大眾而獨自修行?因此,只有在不礙工作,不為人知的情況下過午不食,刺血寫經,深夜禮佛,打坐參禪,偶爾也一年半載的禁語不言,或閉眼不看,或利用假期禁足,以埋首經藏……,凡此不一而足的密行體驗,雖然沒有令我豁然開悟,卻長養了我對佛法的信心道念。
  
  不過,我要告訴今日的青年學子:我的學習修行,從來不敢離開僧團而尋求獨居;也從來不敢要求離群,自我任性;因為我覺得修行只是自己在生活中默默的密行,不值得標榜,不值得誇耀。如同一隻小鳥,羽毛未豐,離群以後,會不知道回來。教團的可貴,就是初學者的安樂窩啊!
  
  一九四九年,初來臺灣,身上一文不名,各處掛單,備受奚落。為了感激中壢一家寺院留單,遂從事拉車、買菜、打水、清廁、看守山林等卑微的工作,服務寺眾,以為圖報,繼而在南北各地奔波授課、弘法、撰文、寫書。一九六七年,我創立佛光山,度過與刺竹為伍,與洪水搏鬥的開山初期,並且在經濟困厄中籌建各種文教、慈善事業,期使佛法能普及社會。我不斷發菩提心,立堅固願,其中遭遇的困難與艱辛,在心中也覺得這是一個修行人應當如此的考驗。
  
  一九八五年退居後,到美國閉關半年,以便讓後繼者能順利做事。出關以來,在課徒之餘,還經常應各地信眾的邀請,席不暇暖地在海內外奔波弘法,建寺安僧,更為信眾成立佛光會,期使佛法光大寰宇,庇佑全球。
  
  回想我的一生就這樣無時無刻不在分秒必爭中度過,自愧未能深入經藏,智慧如海,但確知自己總是將我所了解的佛法行於日常,與生活相結合,例如:我不積聚錢財,而能喜捨結緣;我不向外妄求,而能承擔一切酸甜苦辣;我能甘於淡泊,在忙碌的行程中,以茶泡飯果腹充饑;我能隨遇而安,席地而睡;我能斗室讀書,車內寫作;我能與人為善,滿人希望;我能刻苦耐勞,不計毀譽;我能樂說不倦,給人歡喜;我能感恩惜福,不念舊惡;我能守時守信,不壞承諾;我能堅持理想,不畏難茍安……,我不高談修行,只一心一意,如理而行。
  
  因此,我拜佛學佛,但我不希望成佛作祖;我布施行善,但我不想上升天堂;我念佛行持,但我不欲往生蓮邦。我志不在了生脫死,我志只在多培養一些佛道資糧,我只願生生世世在人間,作一個具有平常心的和尚而已。
  
  生死,豈是那麼容易了脫?沒有歷經千生萬死,不經三大阿僧衹劫,那裡能輕易地了生脫死?我之所以提倡人間佛教,乃遵照太虛大師「人成即佛成」的理想,實踐六祖「佛法不離世間覺」的主張。我們不需離世求道,在世俗人間,講經弘法是修行,服務大眾是修行,福國利民是修行,五戒十善是修行,正見正信是修行,結緣布施是修行,慈悲喜捨是修行,四弘誓願是修行。人間的佛陀,不捨棄一個眾生;人間的佛教,不捨棄一點世法。我們認為:乃至行住坐臥,揚眉瞬目、舉心動念、示教利喜……,那一樣不是修行?為什麼捨棄人間佛教,要學習不食人間煙火的道家仙術,才叫做「修行」呢?
  
  修行,修行,我們要靠真正的修行、真正的德行、真正的慈行、真正的福行、真正的智行,讓全法界一切眾生都能接受真正的修行,讓大家心中有佛法,生活有佛法,人人有佛法,普世都有佛法!
  
  (佛光廿六年-一九九二年十一月)

 

弘法利生

 

  我童年是在一個偶然的因緣下出家,當時我是棲霞律學院裡年齡最小的一個。有一天,我讀到這麼一句話:「僧伽應以弘法為家務,利生為事業。」
  
  少不更事的我,這時才知道出家人原來背負著如此神聖的使命,一時之間恍然大悟:我學佛修道還是嫌太遲了!如果我早一點來此,就可以養深積厚,早一點荷擔如來家業。此後,每當早課諷誦〈楞嚴咒〉,唱到「願將身心奉塵剎,是則名為報佛恩」時,我都在心中發願:「我將來一定要將全部的身心奉獻在弘法利生上。」
  
  時至今日,我樂說不怠,也建立了各種佛教事業。在佛陀的加被下,我一生所作所為無一不是為了達到「弘法利生」這個願心,而力行實踐。雖說是「願不虛發」,但是早期弘法時所經歷的艱辛困苦,卻也鮮為人知。
  
  五○年代的臺灣不但物質生活不豐,更是一塊缺乏正信佛法的沙漠,我立志要遍灑甘露法水於臺灣各地,潤澤群生。於是,我帶著一批有志青年,以拓荒者的精神,四處弘法佈教。舉凡鄰里、鄉鎮、街市、陋巷、廟口、戲院、海邊、山地,皆有我們行腳的足跡。每到一處,我們親自動手拉電線、裝燈泡、安麥克風、排椅凳、張貼海報、招呼聽眾……,然後才登臺講演。儘管剛開始時,聞法者很少,我卻從不氣餒,因為只要有人願意來聽講,就有人能受到法益。只是往往時間到了,臺下一個人也沒有,我照常開講,過了很久,聽眾才姍姍來遲。後來,大家養成了守時的習慣,聽眾也越來越多,這時又出現了走動移位的現象,我總是以緘默來教育信眾,這種對治方法不久便產生成效。
  
  為了購置佈教設備,我將平日微薄的紅包供養花用殆盡,日中僅以一塊麵包果腹是常有的事。凡是不遠的地方,我們便以單車代步,在風和日麗的時候,迎著夕陽,沐著晚風,倒也別有一番樂趣。不過有時碰上梅雨季節,或是寒流來襲,尤其是大颱風天,在淒風苦雨的肆虐下跋山涉水,實在是備嘗辛苦。然而看到聽眾逐漸由少而多,冒著風雨,聞法虔誠的態度,在感動之餘,也忘了饑寒凍餒的難受。路程遙遠的地方,則搭乘火車,沿途田園風光旖旎,令人陶醉其中。只是那時火車班次不多,我們經常為了趕火車而行色匆匆。後來,宜蘭線火車站的站長被我們的弘法熱忱所感動,往往等我們全都到齊了,才下令開車。  
  最令我難忘的是:每當佈教圓滿結束時,在信徒的歡送下,踏上歸程,我們盛載滿懷的溫馨,走過阡陌田野,穿越樹林山洞,以充滿法喜的歌聲,劃破萬籟俱寂的夜空,我們的心就像當頭的皓月一般明淨,我們的身有如掠過的微風一般輕盈。我們間或交換弘法心得,談起化導頑民的富樓那,一股聖潔的使命感冉冉升起;說到為法喪身的目犍連時,又燃起了悲壯的情懷……,我們誓言以高僧大德為榜樣,以續佛慧命為己志。一天,我福至心靈,將這種景象與心情描繪在詩篇上,請人譜曲,這就是後來我們在弘法歸途中常常高吟的「弘法者之歌」。
  
  最令我安慰的是:當年跟隨我忍餓受凍的年輕人在參與活動中茁壯成長,如今都有了美好的前途。而當時的辛苦播種,如今在各地都已綻開菩提花果,則是我一生中最豐碩的收穫。
  
  多年來,只要有地方需要佛法,有人邀請我去,再遠再忙,即使犧牲吃飯、睡覺的時間,我都欣然答應。記得有一次,到南投魚池鄉佈教,夜宿農舍,因為臥處與尿桶為伍,臭氣難聞,無法入眠,只得央求同行的煮雲法師為我說故事。後來,為了不負他的辛勞,我將這則故事寫成了《玉琳國師》,風行一時,也算是弘法外的一樁趣談美事。
  
  那時,我雖然住在宜蘭,卻經常要到高雄講經,每次坐火車,轉公車,就要周折上一整天的時間,平日還得節衣縮食,湊足車資。有一回,查票員來驗票,火車票卻遍尋不獲,身上又沒有半毛錢,只得掏出一支新買還沒用過的鋼筆充當補票之款。我這樣南北奔波達十餘年之久,心中樂此不疲,我不畏舟車之苦,只怕沒有人知道佛法的好處。直至今日,我已走遍了整個臺灣,行跡還遠及離島,並且直邁國際州郡。曾聽到有人調侃我,說我已經退位了,猶仍四處雲遊弘法,野心實在太大!其實,此言差矣!我雖然卸任住持,但是並沒有不做「和尚」,出家人本來就應該有著「弘揚佛法遍天下,普渡眾生滿人間」的慈悲心腸,這不是「野心」,而是一種難行能行的「願心」啊!
  
  如今,我到各地說法,不必刻意宣傳,聽眾自然蜂湧而至。過去,我唯恐人不來,現在卻以人多為苦,因為我不忍心看到人們因為一票難求,而甘冒風吹日曬,早早佇立在門外,苦苦守候進場;我也不忍心目睹觀眾在場內擠得連站的位子都沒有;我更不忍心看到那些有心聞法的善男信女因為會場容納不下,或因稍微地遲到而被阻擋於門外。我曾一再請求有關主管通融,無奈礙於規定,而無法如願。一九九二年,我到馬來西亞東姑講堂開示,場內爆滿,有一千多名聽眾沒有位置可坐,場外還有兩千多人不得其門而入,有的拍門叫嚷:「讓我們進去!難道我們的師父來此,都不讓我們見一眼嗎?」有的甚至走太平梯,以旁門左道的方式出奇致勝,進入會場。那種聞法的熱忱直叫人感動難忘!
  
  出家人憂道不憂貧,佛法上的安樂足以彌補生活上的困乏,人為的阻撓才是弘法上最大的考驗。
  
  回憶我在宜蘭初次講經時,警察不准我公開說法,禁止我播放佛教幻燈片,他們所持的理由是:「你沒有向有關單位呈報申請。」在雷音寺弘法時,也有一些外道居民在殿外喧囂干擾;廣播電臺的佛學講座錄製好了,電視臺的佛教節目製作完成了,卻因為對方的負責人聲稱「限於目前當局政策,不希望富有宗教色彩的節目播出」,而臨時遭到封殺的厄運;懷著滿腔熱情,想要到軍中、監獄為三軍將士及受刑男女作得度因緣,卻被冷冷地拒絕,問他們:「為什麼天主教的神父、修女以及耶穌教的牧師可以到這裡傳教,而佛教僧尼卻被摒於門外?」他們答道:「因為出家人不宜進入說法。」再加追問:「同是佈教師,為何有如此差別待遇」時,得到的只是更加冷漠的表情;臺北師範學院(即今師大)請我講演,海報都已經張貼出去,也無緣無故地被取消作罷;到公家機關禮堂說法,供奉佛像受到排斥……。我並不因此而自憐自艾,相反地,我愈挫愈勇,我據理力爭,所謂:「為大事也,何惜生命!」
  
  佛陀在因地修行時,曾被歌利王割截身體而毫無怨尤;地藏菩薩「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我要效法諸佛菩薩為法忘軀的精神」我在心中不斷自勉。
  
  心中的悲憤尚未平撫,治安單位又前來調查,因為中央情報局接到黑函密告,說我:「言論可疑,恐有通敵之嫌。」我並不為此而憤世嫉俗,相反地,我學會了以平常心來應付這些紛至沓來的障礙與誹謗,「我要為佛教的千秋大業而奮鬥不息,我要為萬億眾生的慧命而努力不懈!」我如是自許。
  
  果然,打擊非難成了我的逆增上緣,我的堅持理想有了代價:如今各地警政首長親自邀我至各個警察單位演說佛法;警官學校、警專學校、三軍官校、憲兵學校等,我都曾作過佛學講座。有一次,宜蘭縣議員在議會上討論到當地寺廟殿宇修建得金碧輝煌時,都一致歸功於我在當地二十年的弘法貢獻;甚至我現在要著手創設大學,宜蘭縣當地政府也主動爭取;廣播電臺、電視臺爭相請我錄製節目,並且給予酬謝;軍中、監獄不斷寄發公文,向我請法;大專院校的講演多得不計其數;情報治安單位也一再要求我能廣開法筵,以端正社會風氣;各縣市長、各級首長,甚至參謀總長還頒發獎牌、獎狀,以資鼓勵;在國父紀念館、中正文化中心的國家殿堂開大座,也極受禮遇配合。
  
  我一生弘法無數,感到最難的是如何契理契機。最初,往往為了一篇講稿,日夜揣摩聽眾心理;常常為了一句名相,反覆思惟其中深意,為的是希望大家都能聽懂受用,並且能將佛法妙諦運用在生活上,以作為現實人生的指南。
  
  我從不賣弄玄虛,只是一心一意在宣揚佛法的真理,使佛法與世間的生活能夠相印證。我經常思慮如何發揮佛教的時代性與前瞻性的功能,期能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為了契合信眾的需求,使佛法能普及於社會各個階層,我不但組織念佛會,還設立青年歌詠隊、兒童星期學校、婦女法座會、金剛禪座會。為了助長說法效果,我利用板書、投影機、各種視聽設備,乃至在大座講經時,精心設計獻供儀式,穿插各種佛教藝術節目。為了讓社會人士重視佛教,我率先舉辦佛誕花車遊行,並且多次舉行環島佈教活動……。凡此種種創舉都在當時引起不少保守人士的非議責難,我並不因此而裹足不前,相反地,我大力推動,我以為:只要佛法興隆,何須計較個人榮辱得失?
  
  我的擇善固執終於有了明證:環顧今日的佛教界,當年反對我的同道都不約而同地接受了人間佛教、生活佛教的理念;各地的道場寺院也都不斷地以各種活動來凝聚信眾的力量;更有不少青年在這種因緣下隨我學佛,現在都成了佛光山重要的職事幹部。
  
  我當初的用心良苦,斟酌思慮,促成了我對於佛法的融會貫通,更是我始料未及的收穫。我走入群眾,學會了觀機逗教,士、農、工、商,老、弱、婦、孺,鰥、寡、孤、獨,都是我說法的對象。我也曾遠走中國內地,深入泰北邊區,抵達香港越僑船民營房,為苦難同胞作得度因緣。
  
  現在,我每天的行程被弘法的邀約排得滿滿的,我日日奔波忙碌,以車廂、飛機作為我的臥室和書房,我趕場弘法,由此地到彼地,由此國到彼國,甚至由此洲到彼洲,席不暇暖。我經常和衣而臥,一覺醒來,矇矓之中,往往一時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我不以此為苦為累,自忖比起佛陀年高八十,猶不辭辛勞,在印度各地行腳弘化,我這一點苦實在不算什麼。尤其,當我看到許多人在臺下會意點頭,甚至撫掌微笑,一切的勞頓全都化為無比的願力;當我看見許多人因為聽了我的講演而皈依三寶時,心中更是為他們的新生而感到慶喜!
  
  我曾經在火車上,遇見一位不認識的青年讓位予我,他悄悄地對我說:「師父!我是您在某某監獄弘法時的皈依弟子。」我蒙受過不少禮遇招待,上自政府首長,下至社會大眾,但這一次令我最為終生難忘。我也曾收到一份二百元的紅包,上面寫著:「供養師父:因聽您講演而改邪歸正的弟子某某頂禮。」數目雖然微薄,意義卻是深遠重大。每每一場大型講座後,感謝的信函即如雪片般飛來,其中,有失和的夫妻因此而破鏡重圓者,有吵架的朋友因此而握手言歡者,有落第的考生因此而萌生希望者,有失業的青年因此而力圖上進者,更有人因此而斷除自殺念頭……。來鴻中,讚美的詩詞也不少,雖不盡然辭暢意順,然而誠意卻是十分感人。在海內外收到的紀念品,更是多得無法整理,還好我有喜捨結緣的性格,否則就是建一個大倉庫,也無法全部容納。
  
  為了度眾之需,三輪車、腳踏車、摩托車、木筏、竹排、輪船、汽艇、軍艦、戰車,乃至潛水艇、直昇機,也都成了我的交通工具。雖是海陸空航道各異,然而承蒙三寶加被,法界任我遨遊,豈不妙哉!
  
  我不但自己樂於說法,也極力興學,培養弘法人才。四十年來的度眾生涯中,每得到一份供養,總是先用來建講堂,蓋教室;每領到一些稿費,也都悉數購買佛書典籍給青年學子閱讀參考。我涓滴歸公,從未想將絲毫用在自己身上。剛興建佛光山時,徒眾建議我買轎車代步,以便至各處講說,我卻買了一部巴士普利大眾;目前我在世界各地講演、皈依所收到的紅包,也都捐獻給當地的佛寺,作為發展道場之用。直到最近,念及佛光山建設佛教事業所費不貲,我才將外來出版廠商給我的版權收入,挪為自己平日的生活開銷及車馬費用,以減少常住的負擔。
  
  佛教之所以能流傳千古,廣被四海,文字般若的傳遞,功不可沒。有識於此,我於來臺之初,即致力於編輯雜誌、撰文出書的文化事業。一九五九年,在三重埔設立佛教文化服務處,印行佛經。當時的經濟十分拮据,編印人才也寥寥無幾,但憑一股度眾的熱忱,我度過了捉襟見肘的窘困日子。記得有一次,我將編好的《人生雜誌》連夜送到印刷廠,半夜醒來,饑腸轆轆,才想起自己一整天還沒吃飯呢!又因為沒有錢買稿紙,我常常拿別人丟棄的紙張背面做為塗鴉之用。直到現在,我依然是在年年虧損的情況下,興辦雜誌、圖書等文化事業,但我從無怨言,因為我深知:佛教的文化度眾功能無遠弗屆,非金錢財富所能比擬。
  
  此外,我還創設雲水醫院、老人精舍、育幼院、冬令救濟等慈善事業,將佛教的愛心廣澤於貧苦無依的老弱殘疾。我曾多次發起中國大陸以及世界各地的救災運動,而佛光山的創建,更帶動了當地經濟建設的繁榮,其本身就是一項利濟眾生的龐大事業,只是在這些方面,我甚少著意宣傳。千百年來,佛寺道場在福國利民的工作上,何嘗不是有多方面的貢獻嗎?
  
  及至今日,我每至一處,只要見到一塊空地,亟思如何來興建寺院講堂?只要認識一個人,總是盡力將他吸收作為佛教的一分子;只要看到一件好事,就迫不及待地廣為宣傳。這一切只是希望能將佛教的歡喜散播給一切眾生。
  
  過去常聽到一些人說我:「好可惜喲!這麼年輕就出家了。」對於這些言論,我深深不以為然。棄俗出家,弘法利生,是在做經世濟民的偉大事業,怎麼說可惜呢?我不但此生此世以出家為榮,我更發願生生世世都要學習佛陀示教利喜的精神,來此娑婆,做一名「以弘法為家務,以利生為事業」的和尚。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二月)

 

懺悔錄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瞋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往往在懺儀課誦中念到這首偈子,心裡真是慚愧交加。我今年六十七歲,回憶往事,令我懺悔的地方實在很多。
  
  我十歲那年,中日浴血抗戰,父親到遠地經商,一去杳無音訊,此後生死未卜。慚愧如我,多年來既未能克盡奉養,又未嘗親祭禮拜,實有失孝道。二十三歲時,我隨政府播遷來臺,與老母睽違四十餘載後,才取得聯繫。如今我雖在衣食上供應她無缺,猶未能每日晨昏定省,實在愧為人子!雖然曾將這份心意轉移給家鄉親友,在物質上予以補助;亦曾將孝心昇華,為一切眾生服務,但是在直接孝養方面尚嫌不足,終究還是自我安慰,無補於事。
  
  在多位兒孫中,外婆對我疼愛最多。我初出家的幾年,對她思念之深,簡直無可言喻,往往淚濕枕巾,直至天亮。在我來臺不久,接到她往生的噩耗,想起她在世時咐囑於我的後事未能如願做到,辜負了她生前的重託,不禁悲從中來。想我當初學佛因緣是由她所培植,如今我在佛法中得度,她卻不知輪迴何處?每思及此,心中更加難過愧疚。
  
  蒙恩師志開上人收我為徒,賜予我法身慧命,唯自一九四九年一別後,即音訊全無。直至數年前返鄉,方知他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頻遭批鬥,飽受羞辱,竟至抱屈而歿。近幾年來,雖然對其家人在經濟上聊表寸心,但是想到往日家師的慈悲教導,種種恩德,山高海深,在他受苦受難之時,我卻未能親侍左右,亦未曾給予片紙隻字的請安,心中的傷痛慚愧,豈是筆墨所能形容!
  
  當年離開中國大陸時,平日所飼養的兩隻缺嘴殘障小雞、一隻瘦小的土狗,無法一併帶走,如今不知去向如何,是否善終?塵封的記憶中,始終夾雜著絲絲的愧疚。那時處處烽火連天,我僅留隨身一套衣物,其餘圓領方袍,一概贈予同學道友,日常用品則送給其他正在逃難的親人,過去常常為此陶醉,自認能處處喜捨,有恩於人,現在想想:當時的餽贈,都是自己所不要的餘物,竟然還洋洋得意,對於這種醜陋的心態,我今深感懺悔。
  
  記得在焦山佛學院時,聖璞法師擔任國文教授,雖然時間只有兩學期,但從他認真的教學裡,我獲益甚多。一九八九年,我回大陸弘法探親,亟思當面感謝,卻因來去匆忙,而未能親自拜望,只得託人請安贈禮,略盡心意。
  
  一九四八年,我與一批響應人生佛教的青年學僧來到南京華藏寺,當時我們被佛教界視為洪水猛獸,但是住持蔭雲和尚不但慈悲接待,還將全寺交給我們管理。後來,我四處打聽他的消息,卻遍尋不獲。直至今日,心中仍是無限遺憾。
  
  青年時期曾經在棲霞、焦山等多處佛學院就讀,蒙受名師教導。融齋法師的愛護提攜,芝峰法師的一句「不作焦芽敗種」,聖璞法師的諄諄善誘,介如、普蓮法師的教授世間學科……,至今仍令我感念不已。惜我學而不明,未能好好發揮,實有負長者厚意,於此怎能不抱愧萬分?
  
  我也曾在金山、常州等處禪堂學禪多時,在禪七中坐過大板香,在念佛堂中也有忘我之境,承蒙金山禪堂的霜亭法師、太滄法師,天寧寺的證蓮法師、焦山的智光法師等諸山長老的耐煩教導,使我經常沉浸於禪悅法喜之中,但慚愧至今仍然禪機未透,心地未明,無以報答諸方大德的隆厚恩澤。
  
  儘管在大陸參學時期,曾於棲霞念佛堂與焦山佛學院的冬令佛七中朝暮念佛;來到臺灣,更組織週六的念佛共修會,數十年未嘗間斷;應邀主持參與的佛七法會,不下百次以上。自認在念佛法門也小有體悟,然而自慚不夠精進,功夫沒有成就,未能與彌陀願力相應,能不愧悔!
  
  在持律上,更是感到愧為受過具足戒的比丘,不要說比丘二百五十戒未能一一奉行,即使在五戒方面,又何嘗圓滿清淨?
  
  童年嬉戲,與玩伴們抓魚為樂,至今想起,活蹦蹦的魚蝦浮現眼前,心中的愧疚無法自己;垂髫之齡,亦曾打死過一條毒蛇,那時,村里流行一句俗語:「打死一條毒蛇,勝吃十年長齋。」我常引以為豪。出家學佛後,明白萬物自性平等、法界緣起的道理,想起這段往事,心中始覺懊悔。其實這個世界上,誰毒害誰,很難論定。近二十年來,遇上蟑螂蠅蟲迎面而過,至多只是驅出戶外;蚊虻螻蟻叮咬爬行,則將其餵飽放生……,然而又何足彌補前過?
  
  記得兒時曾經撿拾皮包,歡喜不已,竟不知失物招領,交還失主。一九八九年,率領國際佛教促進會發起的訪問團,到中國大陸探親弘法,於甘肅參訪敦煌洞窟時,弟子依照撿到一片約三公分寬、一寸長的薄薄木片,以為拾獲古物,我居然心中也見作隨喜,為他高興……。事後想想:凡此不但是妄起盜心之劣行,於保護名勝也有未盡心力之處,思之能無悔哉!
  
  對於人間情愛,雖不曾有非分之想,但有予人慈悲關護之心。在菩薩道中或契佛心;但在聲聞法裡,或嫌多事。而時近古稀之年如我,對於所有人間恩怨愛恨,除摰誠向諸佛懺悔外,實難置喙一辭。
  
  我自幼不但不沾煙酒,而且還甚為反感。但是因為對於世俗生活體驗不深,所以當信眾要求我呼籲反煙反酒時,我卻未作有力的提倡,於今反省,實難辭未盡教化社會之責。
  
  既然在戒除殺盜淫妄方面都自覺有所虧欠,遑論作人天師範?實有愧為如來弟子,身披三毳雲衣。
  
  禪淨修行之外,我曾放蒙山達十年之久,參與焰口佛事也在千臺以上,各種懺儀佛事亦曾隨喜多次,〈大悲咒〉、〈十小咒〉皆能融匯心海,但也只是將密咒作為日常生活中隨到隨遣、不著痕跡的輔行,並未刻意要求三密相應,故不能有所證悟,無異浪費時光,能不慚愧?
  
  五十餘年出家生涯中,除早晚課誦外,也不斷自我要求,從行單苦修到為眾服務,從閉關禁足到參訪行腳,從念佛修禪到講經弘法,從慈濟救難到文教利生……,亦嘗自豪多年來致力推行人間佛教,不但著書立說,更身體力行,接引青年學佛修行,扶植兒童菩提幼苗,收養鰥寡孤獨,救助貧困殘疾,並積極將佛法深入家庭鄰里,帶進國家殿堂,將法水遍灑世界五洲,潤澤法界眾生,以為自己所力倡的這種生活佛教是真正在奉行佛陀四聖諦、八正道的教義。然而細細回想,自己的願心尚不夠深,悲心尚不夠切,慈心尚不夠廣,發心尚不夠大,於大乘菩薩的四弘誓願不但相距甚遠,於六度萬行亦有所不足,思之省之,實愧疚萬分!
  
  對於太虛大師的護法衛僧、太滄長老的待人親切、妙果老和尚的知遇厚愛、章嘉大師的仗義直言、慈航老法師的直心慈悲,以及印順法師在學術思想上的卓著貢獻,於感佩之餘,也默默予以祝福,慚愧本身福德因緣不具,不能追隨學習。
  
  我自認一生中對於長老大德無不恭敬,但也曾為了密勒學人獎學金的頒發與智光商職建校之事,不惜向南亭老法師拍桌抗議;也曾由於《人生雜誌》的文稿事件與東初老法師有所爭執,憤而拂袖離去。他們雖然厚愛於我,事後我久久不能釋懷。另外,對於白聖法師的把持教會,排除異己,我抗爭到底,至今不悔!
  
  回頭觀照自己,不也常常排斥於自己的言論,為自己造勢作宣傳。雖然多半出自仗義護教的直言,或基於弘法創業的方便,仍有過多之疚。我也曾自我嚴厲限制,甚至以此訓誡弟子,但仍有自制不足之虞。
  
  幼承師誨,自許忝列大乘宗門,一直努力效法菩薩精神,深知願力非即興的發心,而是永世的承諾;亦非僅虔誠於心內,更需實踐於身外。故多年來廣發大願,廣結善緣,廣行慈悲,廣修福慧,遇有困難障礙,亦從未怨天尤人。然而每於清夜捫心自問,深愧心垢未除,餘習猶存。每每自勉:懺悔不只是一時的告白,而是一生的自省;懺悔不是掛在口頭作門面裝飾,而是要勤除內心的貪瞋愚癡。雖然如此,三毒已生,前業已造,焉能不對我佛如來頂禮求懺?行筆至此,不僅是為了自我警惕,也期望能藉此啟發後輩。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三月)

 

貧窮就是罪惡

 

 我初入叢林古寺參學時,發現有些人以穿襤褸衣衫為標榜,有些人以吃餿飯剩菜為修行,有些人裝窮賣傻,揚言金錢名利是毒蛇猛獸,故以貧窮為清高。有一天,我聽到一位在客堂服務的知客師大實法師痛切地說道:
  
  「貧窮!貧窮!大家都崇尚貧窮,極樂淨土的七寶樓閣、黃金鋪地的莊嚴世界,由誰來完成呢?實際上,貧窮就是罪惡啊!」
  
  這番剴切的指陳,如雷擊頂般穿過我的耳際,我開始反覆思惟。當年,戰禍連綿,國勢維艱,民間建設固然百廢待興,寺院經濟更是蕭條不振。貧窮,已是舉國普遍的現象。那時,家師志開上人擔任棲霞山寺監院,他不但從不喊窮,也不叫苦,反而從開源節流上著手,設置果菜農場,實踐自耕自食;創建炭窯紙坊,提倡勞動生產,對於寺內經濟的自給自足可說貢獻至大!而棲霞律學院、私立宗仰中學,也因此而能成辦。我們每日勤苦作務,以稀粥、雜糧、豆渣果腹,卻將豆腐菜餚留起來供給信徒施主。仔細想來,這不就是以行動告訴大家:真正的貧窮是坐以待斃,是心內能源的枯竭墮落。佛教要有錢才能辦事業,要有錢才能和大眾結緣。我恍然大悟:貧窮,怎麼不是罪惡的淵藪呢?
  
  回想起來,我之所以能夠很快地契悟「貧窮就是罪惡」的道理,與我童年的經歷有著莫大的關係。記得小時家境清寒,我曾經沿街叫賣,貼補家計,也曾經牧牛拾荒維生,我從不因為貧窮而感到自卑,因為我自覺有能力去幫忙父母分憂解勞,是一件很光榮的事。為了取悅經年臥病的母親,我還常常為她講述一些七言俚語故事,古人寒窗苦讀、忠孝節義的事跡,卻也因此而深深地印入我小小的心靈,成為我日後行事的準繩。從小我就體悟到:貧與富,對於個人而言,只不過是自己心理上的價值認同而已,但如果國家社會大眾貧窮凍餒,將會引發無窮罪惡的問題。
  
  十二歲,我剃髮出家後,在佛教裡,我發現了更寬廣的世界。原來寰宇之大,不僅是天地君親師而已,我們所生長的地球是三千大千世界中的一個小宇宙,除了此生此世以外,我們已經在娑婆世界輪迴流轉不止千生萬世了。六道眾生也無非是我們過去生中的父母親朋,諸佛菩薩的曠劫精進更是令人歎為觀止……。多少個傍晚,餘暉斜映,彩霞滿天,我在焦山的江邊踱步,默念著經典上「心、佛、眾生,三無差別」的句子,細細地體會「心包太虛,量周沙界」的真理,感到自己在無限的時空裡,真是渺小又富有。
  
  儘管叢林物質生活十分缺乏,平日還要接受師長們無理的要求、無情的打罵,我卻沒有絲毫怨尤。我反而感謝老師們引導我進入真理的領域,我感恩常住給我一個安身的道場,我感激十方信施滋潤我的色身,我感念芸芸眾生供給我們生活所需。雖然大殿裡的佛祖沒有和我講過一句話,為我剃度的恩師也未曾給予我好言安慰,我仍然感激佛陀攝我以正法,家師賜我以慧命。每於晨昏自想,自己何功何德,而能承受種種供養?於是,我發奮讀書,勤於作務,我立誓要將全副身心奉獻塵剎,也因此,我在參學期間,過得分外法喜。我深深覺得,我們不必要求形相上的物質,也無庸企盼別人施予溫情,只要我們懂得知足、感恩、奉獻、結緣,一切的榮華富貴都在自己的方寸之間。
  
  離開祖庭白塔山大覺寺,來到華藏寺擔任監寺時,我才二十二歲。那時,國難方殷,財政瓦解,經濟崩潰,民不聊生,往往扛了一大袋鈔票出去,才換回一瓶油、一包鹽。一日三餐,我們都以饘粥餬口,還要費盡氣力與保守的舊僧周旋。雖是貧乏已極,我們並不感到灰心,因為我們以佛教的興衰為己任,所以我們每天都活得很充實,而我們所共同擁有的理想與抱負,就是心中那不滅的能源,它鼓舞著我們為法忘軀,為教犧牲,在所不惜。
  
  一九四九年,我赤手空拳從大陸來到臺灣,可說是一貧如洗。我的一雙木屐穿了兩年,連底都見地了;身上僅有的一件短褂,也縫縫補補地穿了三年。同參道友紛紛出去趕法會,做佛事,回來又是嚫錢,又是禮品,大家圍成一團,彼此炫耀自己的收獲,熱鬧非凡;我卻連擁有一枝筆、一張紙都萬分困難。有些信徒憐愍我貧窮,勸我放棄撰文投稿,隨著寺眾去趕經懺,作法會,但我未曾動心,因為我時時刻刻都覺得天地萬物與我同在,身外的財富雖然短缺,我更應該開拓心中的能源。清晨時分,當我獨自拖著板車,到幾公里外的市集去買菜時,天上的孤星殘月、路旁的花草樹木,都成為我的法侶道友;當我在庭院灑掃扒糞時,我默默祈禱芸芸眾生皆能掃除煩惱塵垢;當我到寺外幫忙收租時,我感謝山河大地供我馳騁遨遊;當我看護病人、掩埋死屍時,無常的訊息使我警惕自己,要在佛道上精進不懈。我感到自己非常的富裕,因為宇宙的森羅萬象都是我心中的禪悅法喜,而寫作發表則是為了讓別人分享自己所體驗到的無上法樂。
  
  雖然我很能隨緣度日,但我並非是一個因循茍且,得過且過的人。當因緣成熟時,我毅然告別最初掛單的寺院,開始為我的志向──振興佛教,努力奮鬥。於是我晝夜六時接引佛子,櫛風沐雨,弘法利生。回想我當時身無長物,卻能為佛教開展出一片新的契機,其理無他,只在於我不忍見佛教貧窮若此,所以我發願要力爭上游,為佛教和眾生創造美好而富有的世界。我在此奉勸天下的年輕人,自己可以不積聚外財,但不能不開發心內的智慧寶藏;自己可以無財無勢,但不能不立志為國家社會開創富強安樂。
  
  多年來,我雖然忙於說法度眾,但從未離開佛教文化的工作崗位。後來,我以著述所得,也蒙信徒贊助,購買了一棟精巧的普門精舍,住在裡面,讀書寫作倒也逍遙自在,然而為了能為佛教多貢獻心力,我還是將房子賣了,買下佛光山,創辦佛學院,為佛教作育英才。雖然我耗財費力,不曾擁有什麼,但是我享有一切努力的成果;為了創建佛光山,雖然我負債累累,卻從不感到貧窮,因為我時時心甘情願地將身心獻予十方塵剎。
  
  三十年前,佛光山原是一片竹林密佈的荒山,當時,有人曾經怪我,為什麼好好的都市不住,卻要到窮鄉僻壤的地方來拓地墾荒?但一股信心支持著我弘法興學。多年來,我們在經濟拮据的情況下,披荊斬棘,與洪水搏鬥,與悍民周旋,終於開闢出佛光山這座道場來。天下無難事,一切的空無貧乏不是阻力,信心、誠心、耐力、毅力,就是最寶貴的財富。等待、拖延、猶豫、無恆,才是貧窮的根源。莊嚴富麗的極樂世界是阿彌陀佛秉持四十八願,於無量阿僧祇劫中完成,我們要在人間建設富裕安詳的淨土,當然也不能坐等諸佛菩薩的加持現身,而應該效法他們的慈心悲願,認真地去創造自己的未來。
  
  起初決意創辦佛學院時,我身無分文,但我以為,信心就是我的財富。因此,我力排眾議,著手辦學,果然,一間間佛學院就這樣辦起來了。當來山信徒日增時,為了安頓他們的心靈,我計劃建設佛殿。那時,我手無寸銀,然而自念,社會大眾就是我的財富,於是,靠著「十方來,十方去」的理念,一座座的殿堂也設立起來了。後來,朝山禮佛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由於不忍看到他們食宿不便,我又打算興建朝山會館。雖然掌管財務的楊慈滿居士一再向我報告,已經借貸無門,我還是擇善固執,因為我確信,我的人格信用和信徒的發心淨財就是財富啊!現在,不是又增加了一棟棟的殿堂、一間間別分院來為信眾服務嗎?貧窮不是藉口,只要我們心中有佛法、有慈悲、有智慧、有願力、有社會、有信徒,「真空」就能生出「妙有」來。
  
  我經常被問到這樣的問題:「你沒有讀過師範學校,怎麼會辦教育呢?你也沒有學過建築,怎麼會建房子呢?」不錯,我既沒有讀過師範,也沒有學過建築,但過去當我還在佛教學院求學時,我就想過,將來如果我辦教育,我要如何計劃教學,我要如何實踐理想?我從大陸來到臺灣,又從臺灣弘法到國外,我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房子,每去一處,我都很留意當地建築的結構、樣式、格局、環境,並且設身處地思量,如果我是工程師,應該如何設計這棟房子?應該如何規劃這塊土地?由於平日的用心,一旦機緣成熟,不論籌辦學校,或是創建道場,一切構想早已成竹在胸,自能水到渠成。如果你問我有什麼秘訣?我只能說,自己比別人會利用零碎時間,多留心萬事萬物而已。天地萬物,一切現成,只看我們有沒有巧思慧心,將宇宙萬有化為自己的財富罷了。而心裡貧窮的人,只知不勞而獲,向外貪求現成,結果越貪越窮。幾曾見過貪婪慳吝的人能發財呢?能「捨」才能「得」啊!
  
  幾十年來,我陸陸續續地看到,幼年的一些同道在生活艱難的壓力下,紛紛另作打算,有些人則被金錢名利埋葬,失去了自己的方向。在惋惜之餘,我不禁為自己感到慶幸,如果當年在困苦的環境下,自憐自艾,不能在心內挖掘寶藏,成為自己的動力,或者短視近利,只貪圖眼前現實的利益,又怎能堅守佛教的生活與心中的抱負呢?直到現在,我一直認為,物質上的空無,正是生命歷程中的試金石。
  
  然而,這個社會上有些人卻矯枉過正,歌頌貧窮,詛咒富有,例如:最近成為大眾矚目焦點的「陽光法案」,其立法宗旨本來是為了藉以端正政風,結果卻變成大家競相比賽誰的錢少,轉為沽名釣譽、自命清高的遊戲。尤有甚者,根據報載,還有些民意代表在言辭中影射有錢的人是不道德,不清廉的。其實,業大財多並不必然與貪贓枉法、圖謀私利有關聯,事實上,有許多人是因為勤奮努力而得到應有的財富。如果社會上一味地貶抑富有,只怕長此以往,蔚為風氣,徒然造成社會進步的阻力罷了。
  
  金錢固然是煩惱禍患的根源,但淨財也是學佛修道的資糧,是弘法事業的基礎。人間的佛陀其實正是富貴人生的提倡者,他固然以毒蛇來比喻黃金,但也主張賺取淨財,擁有適當的物質生活。在《六方禮經》中,他指導善生如何運用金錢;在《彌陀經》、《藥師經》等寶典中,他描繪諸佛的淨土都是黃金鋪地、七寶樓閣,可見佛教並不排斥清淨的富有。
  
  秉持著佛陀的遺教,我倡導「儲財於信徒」的理念,對於十方的供養,我取之有道,我不敢受太大的信施,而要求信眾在不自苦、不自惱的情況下量力布施,因為我覺得正信佛法的弟子要重視自己家庭以及事業的需要。我也興建現代化的各種硬體設備,使佛弟子們都能在清淨舒適的環境裡修行學道,事半功倍。我認為對於財富珍寶,乃至其他五欲,能做到不貪不拒,才是佛陀所說的「中道」生活。
  
  我在中國大陸曾經遊走大江南北,參訪過各個名山古剎;到了臺灣寶島,我又與臺灣佛教共同成長。多年來的閱歷,使我深深感慨,佛教界和任何團體一樣,財產不在患寡,而患不均;對於錢財的處理運用,不在有無多少,而在概念的正不正確,以及會不會用錢。有錢而不會用錢,和貧窮一樣匱乏。所以有錢是福報,會用錢才是智慧。因此,當我創建佛光山時,便首先確立佛教處理錢財的方法。我告訴佛光山的徒眾,佛教振興之道,在於佛教有人才、有淨財、有道業、有事業。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缺乏淨財,無法成事。此外,我手擬佛光人守則,明訂佛光人不能私自化緣、私建道場、私置產業、私蓄錢財,而且申令管錢的人,不可掌權;掌權的人,則不能管錢;大職事有權,小職事管錢。
  
  有錢,要為佛教和社會用了,不可儲存。很多人看到佛光山一棟棟金碧輝煌的建築,但很少有人知道佛光山經常無隔宿之糧,甚至一直舉債度日。我最高興的倒不是將十方信施淨財用於建設道場,我最歡喜的事是將錢財培養了人才。一千多個僧寶,他們弘教說法,長於解除信徒疑難;他們住持道場,善於行政法務;他們在世界各地參學,通曉各國語言;他們把佛教帶向人間化、現代化、生活化、國際化,這是對信徒布施淨財的最大的回饋。此外他們還編印佛教大藏經、佛學辭典,發行雜誌書刊,其他興辦養老育幼、施診醫療等種種公益慈善事業,就更不在話下了。
  
  社會上有一些不明真實的人,他們無視於佛光山對佛教發展以及社會教化的貢獻,批評佛光山商業化,指佛光山很有錢。其實,佛光山不是很有錢,而是很會用錢,今年的錢用出去了,明年乃至後年的錢也用出去了。在日日難過日日過的生活下,我們將每一分淨財都用在培養人才、弘法利生的佛教事業上。佛光山不矯情,視金錢為罪惡,也不濫用金錢,積聚金錢,使金錢成為罪惡的淵源。我們的信念是要藉著佛教的力量,把苦難的娑婆世界建設成富樂的人間淨土。
  
  有人曾對我說:「真可惜你出家了!要不然你會和王永慶一樣有錢。」王永慶先生是傑出的大企業家,他的財富,我怎能比?所以,對於這些話,我始終不以為意,但是我們出家人,出家無家,只要我們安於八正道、六波羅蜜,無住而住,正可以處處無家,處處為家;三千大千世界,宇宙萬物都在我的心中。我富有三千,王永慶先生又何能與我相比?出家無子,只要我們擁有天下父母心,天下人都是我們的兒女;出家無財,只要我們運用般若智慧,秉持慈心悲願,到處都是自家的寶藏。因此,我深深感謝有這份福德因緣得以出家為僧。
  
  一九九三年初,我返鄉探親,中國佛教協會趙樸初會長贈我一偈,其中的一句是:「富有三千界,貴為人天師。」這可說是我出家半甲子以來,心境上自我期許的寫照了!
  
  (佛光廿七年-一九九三年十月)

 

感動是最美的世界

 

 有許多人問我:「是什麼力量,使得您在面臨這麼多的橫逆阻難下,還能屢仆屢起,永不灰心?」我想:這與我生來容易感動的性格有著密切的關係。由於我很容易被一個人、一件事所深深感動,因此呈現在我心裡的世界,永遠都充滿著光明美好,從而鼓舞我不斷向前邁進。
  
  影響我畢生最深刻的感動,是來自家師志開上人的一言一行。他雖然望之儼然,但是辭語中肯,每一句話總是深切時弊;他雖然觀念新穎,然而講求務實,每一行事從不徒喊口號。由於他的高瞻遠矚,常住棲霞山寺在當年兵連禍結,經濟蕭條的日子裡,不但得以自給自足,還能濟弱扶貧,令人感佩不已。
  
  對於我這個唯一的入室弟子,他抱著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因此總是將滿懷殷切的期許隱藏在聲色俱厲的棒喝之下。就在兩次近乎生離死別的事件裡,我被他泓深的道情法愛感動得涕泗縱橫。
  
  第一次是我十七歲那年重病垂危時,他遣人送來半碗鹹菜,另一次則是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即將撤退時,他聽說我想去臺灣弘法,即親自辦齋,為我餞行。由於這兩次深切的感動,奠定我盡形壽為佛教獻身命的決心與毅力。
  
  感人的言行也足以影響一個人日後做人處事的觀念,聖璞法師的古道熱腸就是一個例子。
  
  我十一歲時,中日戰爭爆發,家父旋即在經商途中失去聯絡。我曾隨母四處尋父未果,失怙的陰影,始終籠罩在我幼小的心田裡,揮之不去。
  
  十六歲那年,我將思父之情宣洩在作文簿上,定題為「一封無法投遞的信」。當時任教國文的聖璞法師閱畢,在評語欄中寫著:「鐵石心腸,讀之也要落淚。」並且花了兩個鐘點,在課堂上念給同學們聽。對於這種厚愛,我已是感激不盡,沒想到過了半個月以後,他神采飛揚地拿了一疊報紙給我看。
  
  原來,他在課餘時,將這篇文章謄寫在稿紙上,並且親自投郵到鎮江《新江蘇報》,竟獲連載數日。老師雖然什麼也沒有說,但是我了解他之所以在報紙刊登後才讓我知道,是為了怕萬一不被錄用會傷害我的自尊。老師這種慈悲後學的風範令我感動不已,後來我一生都以他這種為人著想的精神待人處事。
  
  二十三歲時,我隨政府來臺,由於當時局勢動盪不安,而且地域觀念濃厚,外省籍的僧尼備受奚落,度過一段極為艱辛的日子。幾年後,輾轉來到新竹青草湖靈隱寺,幸遇住持無上法師,他們從沒有把我當成外省人,而一以法師之禮相待。因此一九五一年我就擔任臺灣佛教講習會的教務主任,這在人情紙薄的當時,真是彌足珍貴。
  
  四十年前的臺灣,物質還很缺乏,生活非常艱苦,一位善心的老菩薩總是偷偷地煮一碗麵,為我療饑止餓。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每次她用布滿皺紋的雙手將熱騰騰的麵碗,就著我寮房的窗櫺送進來時,湯汁滴在窗櫺的景象。隔著氤氳的蒸氣,看著她臉上愉悅的表情,我的心裡往往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感動。就是因為這些點點滴滴的感動,讓我在新竹教書兩年。
  
  來臺初時,有鑑於正信佛法的衰微,我為《覺生雜誌》撰寫佛教文章。記得我的一篇短篇小說〈茶花再開的時候〉登載出來以後,中興大學錢江潮教授特地帶了多位同事從臺北到中壢來看我。
  
  回憶當年的社會普遍輕視爬格子的文人,而佛教淪為迷信之流,更不獲得知識分子的認同,所以當我目送著他們回去的背影時,心中的感動真是不可言喻。
  
  稍後,我的另一篇小說〈真正的皈依處〉也蒙常覺法師青睞,他特地從香港買了一隻派克K金鋼筆送我以為鼓勵,這在物資缺乏的當時,顯得格外寶貴,而他的一番隆情厚誼更是感人肺腑。我告訴自己要加倍努力寫作,以不負眾望。
  
  於是,我憑著一股弘法熱忱與初學的日文基礎,廣為搜集資料,翻譯〈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並且撰寫《釋迦牟尼佛傳》,當我寫到諸佛菩薩度化眾生的用心良苦時,往往被感動得淚流滿面,不能自已。常常在深夜時分,寫到一半的時候,我走到佛陀的聖像前頂禮膜拜,一方面希望仰賴加持的力量,能將諸佛菩薩的慈心悲願廣為宣揚;一方面立誓效法,唯願自己也能生生世世來此娑婆度化眾生。
  
  不知是我的真心與諸佛相應,還是一片赤誠感動了讀者,不但寫作的過程十分順利,在書籍相繼問世以後,也獲得許多回響,更難得的是居然有一些信徒自願發心挨家挨戶地去推銷。我在感動之餘,只有勉勵自己更加精進弘法。
  
  或許是在不斷地發願中,長養了自己的信心與道念,我從弘法事業裡擷取到不盡的感動以為資糧,使我在苦中不覺苦,在累中不覺累。
  
  記得在宜蘭弘法時,我曾經舉辦一連串的環島佈教活動,我們總是在說法結束後,帶領在場的聽眾一起祈願。有一天,我們來到臺北縣的頂雙溪佈教,在節目的最後,我們按照往例,用幻燈片打出一尊佛像,然後由一位佈教員面對佛像,念著我事先寫好的稿子:
  
  「偉大的佛陀!我們是宜蘭念佛會弘法隊的隊員,今天我們把佛陀您的慈悲、智慧、功德,帶來給頂雙溪的大眾,請求佛陀加被這裡的人們,讓他們在您的佛光庇佑之下,能夠獲得幸福安樂的人生。」
  
  像這樣的講辭,我已是耳熟能詳,但是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當佈教員用充滿虔誠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散播出來的時候,卻深深地叩擊著我的心房。我望著莊嚴的佛像,情不自禁地潸然涕泣,並且在心中默默地許下了一個願望:「我要將整個身心奉獻出來,為弘法利生而努力。自今而後,凡是有眾生需要佛法的地方,無論是窮鄉僻壤,或是蠻荒漠地,我都願意不計一切,前往佈教。」
  
  因此,臺灣的監獄、工廠、學校、軍營、工商企業、公私機關,乃至全球五大洲,都有我講經說法的足跡。數十年來,無論那一位,只要他歡喜聽我說法,就算是犧牲吃飯睡覺的時間,我也必定如其所願,讓他滿載法喜而歸。
  
  直至今日,我每天應邀南北弘法,洲際穿梭,說來真是辛苦備至,然而這樣的付出所得到的感動卻是無價的,但看信眾為了一票難求,而提早趕到會場門口,不惜在風雨中挨餓排隊,甚至今年(一九九三年)我在香港紅磡體育館講經時,還有遠自巴黎乘坐十數小時飛機,專程聞法的虔誠信徒,我心中那種澎湃的感動,根本不是區區筆墨所能形容。後到的聽眾來到座無虛席的會場裡,只有蹲踞一隅,或貼壁而立,看到大家那份凝視專注的神情,那種會意拊掌的樣子,在在都引起我無限的感動。
  
  記得有一次,我在講演中隨興提到:「將金磚放在床底,不如拿出來花在有用的地方。」沒想到一位聽眾果真將他床底下的金磚完全布施出來。最近又有一位史忠居士,在聽我講經時,得知佛光山要興辦大學,會後即刻將他全部的養老積蓄一百萬元捐贈出來,作為建校基金;在香港還有一位先生每天努力地開計程車,以供應兒子的留學費用,在聽了我的講演後,發願只要是出家人坐他的車子,再遠的路程也不收車資,凡此都在我的心湖裡掀起朵朵感動的浪花,久久波動不已。
  
  最值得一提的是陳劍城居士,三十年來,不但每場必到,而且從頭到尾,時時都在點頭微笑,這種心意的布施所帶來的鼓勵,比掌聲還要可貴。
  
  在幕後默默耕耘的義工們更是感人,他們或為佈置現場,或為指揮交通,或為準備便當,或為清理善後,總是早到晚歸,忍熱耐寒。我永遠記得一位義工曾經和我說道:這些都不算什麼,因為看到我不辭辛苦前來講經,他覺得十分感動;看到這麼多人前來聞法,他也同樣覺得十分感動。而我聽了這番令人感動的話語,雖然佇立在蕭瑟的寒風中,心裡卻感到無比的溫馨。由於大家的彼此感動,圓滿了一場場殊勝的弘法活動,也成就了多少人永恆的法身慧命。感動,真是一個最美好的世界啊!
  
  相對於弘法活動的立竿見影,百年樹人的教育事業更需要多人的努力發心。一九六四年,我在高雄創辦壽山佛學院,一位法號慈介的陳老菩薩每天四處奔走,為我們勸募道糧。每當看到裹著小腳的她為我們辛苦忙碌,心中非常不忍,總想上前和她說幾句話,而她卻逢人便說:「師父真是慈悲,為我取名慈介,重新賜給我兩隻腳(指介字下面的兩豎),我要用它來走路結緣。」
  
  山下木材行的一對夫妻是小康之家,自願以一車十五元的特惠價格,供應我們燒柴火用的木屑。他們一個月上山兩次,每次總是一個在前面用力地拉車,一個在後面使勁地推車,雖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到達山門,但是那種歡喜謙遜的態度,叫人見了無不動容。
  
  由於大家的發心護持,使得壽山佛學院人才輩出,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於是我們又在佛光山建立叢林學院,至今辦學不輟。
  今年,我在宜蘭林美山創辦佛光大學,承蒙游錫堃縣長、陳德治鄉長和宜蘭縣民的鼎力支持,使得購買土地以及申請建校的過程十分順利,我的心裡真是感激不盡。動土那天盛況非凡,聽說有許多人是搭了一晚的夜車,在清晨時分就已經來到山上,準備動土典禮及園遊會的各項事宜。這種虔誠的心意,連大自然也似乎為之感動,而在灑淨時出現「天降甘霖,地湧聖泉」的祥兆,使得與會者個個歡喜踴躍,紛紛掬水而去。
  
  回想我在世界各地建寺安僧,也曾見過不少瑞應,但都不及徒眾的發心令我感到欣慰。記得初建佛光山時,我們經常與洪水搏鬥,每當豪雨來臨時,依恆總是率先領眾搬沙包,運棉被,以減少水勢洶湧的沖刷力量。往往一場奮鬥結束時,耳邊隱約傳來起床的板聲,只見他遠遠走來,全身上下完全濕透了,臉上居然還掛著一絲微笑。
  
  龍亭的工程也是血汗的結晶,尤其在加蓋屋頂之際,適值黃昏,工人均已下班,為了防止灌漿中止,將有屋裂漏雨之虞,全山徒眾負起接班工作,由兩輛摩托車發電照明,繼續施工。依嚴爬到屋頂上砌水泥,因為頂部過於陡峭,水泥黏不住,一直往下流,只好用雙手塗平,結果皮膚都被水泥侵蝕得皮破血流,卻從不叫痛喊苦。
  
  慈莊為了籌建美國西來寺,更是煞費周章。他與依航等人冒著寒風細雨,挨家挨戶說明解釋,請人簽名,經過百餘次公聽會,才獲得政府允許建寺。而工程方面又是一波三折,前後耗費十年的時間才告落成,其中的辛酸令人難以想像,可是從來沒有看到他皺過一下眉頭。如今他已年過花甲,但是為了各地建寺工作,仍然馬不停蹄地南征北討,一旦建築完畢,他又立即將寺院拱手讓人,這種功成不居的精神令大家都覺得十分感動。
  
  心平更是了不起,他跟隨我近四十年,參與各項建設,一九八五年,我將住持之位交付給他時,曾和他說:「真是對不起你!我將佛光山一大堆的債務留給你來承擔。」他卻說:「師父!您不要這麼說,以後誰要再說佛光山有錢,我正好可以拿這些債務給他們看。」敦厚的心平從來沒有將債務示眾,倒是這些年來難為他默默地挑起佛光山的重擔。
  
  在家弟子的忠心耿耿也是頗為令人感動,例如:早年在宜蘭皈依的弟子如郭覺航、蕭慧華、吳寶琴等三人多年來護法衛僧,不遺餘力,而且直到現在,只要我說有客人要來,他們總是二話不說,即使是三更半夜,也會不辭辛勞,煮飯燒菜,掃榻以待。  
  黃秀蘭四十年前由於各種因緣不具足,未能如願出家,但是後來卻把她的夫婿黃世樑也度來佛門。數年前,他們結束一切世俗的事業,全心全意來到佛光山,以服務大眾為樂。
  
  郭道光在果樂齋供應齋麵素點,從一頭烏黑的秀髮做到現在白髮皤皤,任勞任怨的精神已成為佛光山優婆夷的典範。
  
  邰保成為朝山會館煮飯二十八年,供養十方大眾,那種勤勞刻苦,人人無不稱道。
  
  張碧英在朝山會館典座,眉毛被火燒掉的痕跡與手上累累的傷疤,為她二十多年來的努力做了最佳的見證。
  
  多年來,佛光山備受嫉妒者的打擊摧殘,然而由於大家的齊心協力,一切的橫逆阻難都成為增上的因緣,佛光山非但沒有被打倒,反而屹立不搖,更加茁壯。凡此有目共睹的事實感動了山外的人士,一些人紛紛捐地獻寺給佛光山來管理。其中基隆極樂寺的修慧老法師最為難能可貴,不但一次將所有手續辦清,而且把所有財產全部捐出,以做個快樂的「佛光人」自居。
  
  嘉義圓福寺則在過去的管理人陳斗棩義正辭嚴的呼籲下,促使所有地主一致簽名,因而成就了一樁美事。自忖與他們既非隸屬同門,又非眷屬親友,竟能承蒙他們如此抬愛,心裡實在是非常感動。因此,我悉心擘劃重建工作,我派遣優秀徒眾前往管理,如今不但道場的法務欣欣向榮,連附設佛學院的校務也蒸蒸日上,想來應無愧於重託矣!
  
  出家人割愛辭親,以天下眾生為道侶法眷,徒眾承受法乳,其知恩反哺的孝行往往比親生子女有過之而無不及。
  
  三十年前宜蘭念佛會學生會的班長林清志、林秀美夫婦,當時隨著我上山下鄉說法佈教,如今兒女都已成家立業。自六、七年以前,我每個月都收到他們三千元的郵匯供養,卻從未給他們隻紙片字或是電話感謝,然而他們還是每月定時寄錢給我,不曾間斷。試問現代社會的兒女如此孝順者,又有幾人?榮民總醫院X光專家李武彥,也是皈依三十餘年的弟子,平日對我恭敬有加,每次總是以電話問候我的健康,不時催促我去檢查身體,我卻常常因為法務倥傯而抽不出時間,他就親自跑來,「咚!」的一聲,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總是被他感動得不得不去醫院。
  
  每於清夜捫心自愧:我星雲何德何能,竟得如此殊遇?也曾在閒談間問過我的徒眾:為什麼要待我那麼好?他們竟然都異口同聲說道:是我的言行讓他們感動在心。
  
  慈莊經常說,他之所以披剃出家,就是因為被我為法忘軀的精神所感召。慈惠觀察入微,時時將我不擾大眾的生活瑣事拿來教育學生,他認為落實在生活上的善業才是真正的修行。慈嘉一直記得十多年前佛光山房舍不敷使用時,每到人山人海的法會期間,我總是將寮房讓給信徒,而自己卻睡到陽臺頂上。依空則說,他的父親張老先生早年來山小住,當我得知張老先生腸胃不佳時,即刻將眼前侍者準備僅有的一碗花生湯端去給他喝。直至臨終,他還念念不忘我的體貼關懷……。這些陳年舊事,若不經人道出,我早已不復記憶。唯細細想來,我這一生雖然別無長才,但由於我很容易受到感動,所以自己也一直努力地體察人意,恆順眾生,沒想到在給人歡喜中,自己也獲得了更多的歡喜。  
  記憶中最深刻的是一九七四年曾有四位新加坡少女結伴來山遊玩,我帶著她們到剛落成的朝山會館參觀,目睹她們對僅有的一間高級套房那種欣羨的模樣,於是不顧管理主任的反對,安排她們住了一晚。她們回國後對這件事念念不忘,竟然每年捐贈大筆資金來山。
  
  另一次是十多年前,一位馬來西亞籍的黎姑首次來山,我無意中見她步履維艱,即趨前關照,沒想到她回國後,也是傾囊捐資。金錢財物對於道場事業的發展固然重要,然而令我最高興的莫過於他們在佛教所結下的善緣,一定會在將來開花結果。
  
  佛陀在菩提樹下成道時,曾經驚歎:「大地眾生皆有如來德相!」我從動物的善良本性中,證實了佛陀所說真實不虛。四十年前,宜蘭慈愛幼稚園所豢養的一隻猴子曾經溜到對面的大樓上玩耍,任憑大家想盡辦法,都無法讓牠下來。但是經我一聲呵斥,牠立即連跳帶爬,跑回籠裡,這種「認主」的特性,一時之間傳為感人的佳話。
  
  佛光山在多年以前,養過一條善解人意的狗兒,名叫「來發」,儘管我有時故意對牠不理不睬,牠每天總像護法一般,緊緊地跟著我,寸步不離,後來,牠預知時至,為了恐怕大家見了難過,就獨自到後山,掘了一塊窪地,躺在裡面,默然而終,直至今日,大家還是對牠懷念有加。
  
  大慈庵的一隻八哥頗具慧根,一些佛門語彙,諸如:「阿彌陀佛!」「各位護法信徒大家好!」……,牠都能朗朗上口,只見牠每日搖頭晃腦,念念有詞,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有一回,一名徒眾用黑布把鳥籠罩了起來,牠竟然出其不意地用臺語高呼:「我要熱死!我要熱死!」聞者莫不拍案叫絕。
  
  前不久,我將一隻落單病弱的小松鼠養大以後,放牠回歸自然,牠居然每餐都不忘記回來吃飯;而一隻文鳥在放生以後,像是晨昏定省似的,每天朝九晚五,都會飛來我的窗前,看我幾回。常常與牠們相視的那一刻,我不禁自省:連飛禽走獸都曉得感動,更何況我們這些自稱是「萬物之靈」的人類呢?
  
  所以,感動不僅是彼此心意的互相交流,更是佛心佛性的自然流露。披覽佛典,佛陀發願度生,乃至在因地修行時,為半句真理而甘願墜亡,為救護餓虎而寧捨身命,就是因為「感動」;諸大弟子投身佛教,跟隨佛陀到處弘法,甚至諸佛菩薩之所以和我們感應道交,也是由於「感動」。有了感動,我們就能心甘情願;有了感動,我們就能不怨不悔。所以,時時感動的人,永遠知足常樂,精進不懈;而不知感動的人,卻有如槁木死灰,非但不能與真理相應,也無法和大眾快樂相處。
  
  因此,感動是人間修行的重要法門,我們每天不但應該對於別人所作的善事,所說的好話心存感動,自己也要以慈悲、忍耐、謙遜、勤勞等美德來感動他人。如果能夠做到自他感動,佛國淨土即在眼前。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二月)

 

慈悲

 

一九九二年,與佛光山合辦敦煌古展,在籌備工作上十分盡心賣力的胡嘉華小姐曾對我說:「大師!您是因為慈悲才到紅塵裡來的!」對於她的過譽,我愧不敢當,倒是這句話引發了我的思緒,使我想起五十多年前,我剛出家不久,合塵法師曾說過一句話,自覺深得吾心,那就是:
  
  「一個人寧可什麼都沒有,但是不能沒有慈悲!」
  
  我覺得:慈悲是做人本來應該具備的條件。
  
  我自幼就極富慈悲心,總是想盡方法補救那些不完美的人事。記憶中最深刻的是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講了一個故事,主角是一個孤苦無依的老公公。我聽完以後,竟然難過地躲在桌子下面哭了起來,並且央求家人一定要去救濟他,任由大人們勸解哄騙,都沒有辦法阻止我的百般糾纏。直到深夜,家人拗不過我,只得買了一份禮物,陪著我去送給外公,我才肯罷休。
  
  及至稍長,十歲那年,父親為了維持生計而遠赴他鄉,經年累月都不在家,某日突見他返回家門,我想到他日夜辛苦,不禁悲從中來,淚水奪眶而出。此後,我便四出尋找零工,幫忙補貼家用,希望能藉此減輕他的憂勞。
  
  後來,母親長年臥病,我為了讓她歡喜,每天都在工作之餘,蹲踞在她的病榻之前,為她念七字段的小書解悶。母親不識字,但我念錯時,她會糾正我。家中大小事務,我也自動打點妥當,不讓她操心。鄉人們都誇讚我是個孝順的孩子,而我只覺得這是人子應盡的一點心意。
  
  十二歲,割愛辭親,入寺出家以後,我奉師長如父母,視同窗為兄弟,恭敬禮讓,為服其勞;我以教為命,以眾為我,犧牲奉獻,不為己求。自覺在慈悲上有更深的體驗,這才感受到慈悲並不是一個定點,而是情感的不斷昇華。
  
  一九四九年,山河易幟,我之所以前來臺灣,並不是貪生怕死,而是因為同學智勇法師所組的僧侶救護隊,臨時改變主意,決定放棄,我恐其「僧侶救護隊」會因此而群龍無首,故互易志向,允諾代為領導。又見時機危急,事不宜遲,我當晚連夜趕路,兼程來到常州天寧寺,摸黑叫醒睡夢中的同學,一個個問他們:「要不要參加『僧侶救護隊』,一起到臺灣去?」
  
  曾有徒眾聽我訴說這段往事時,驚訝地問道:「您半夜把大家弄醒,難道這些人您都認識嗎?」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為了慈悲救人,任誰我都敢去叫啊!」
  
  記得剛到臺灣那年,我巧遇同參性如法師,只見他兩眼深陷,氣若游絲,交談之後,才知道他已經是第三期的肺病患者。當時醫藥還不發達,得了肺病等於宣告絕症,大家都害怕傳染,不敢親近。只有真念法師和我無所畏懼,不時前往照料,每天還仔細地將枇杷葉上的細毛洗淨後,熬成藥汁,餵他服食。這時適逢道源法師開講《大乘起信論》,在當年缺乏弘法的臺灣,可謂甚難稀有。真念法師有心聞法,但又聽不懂國語,我遂自告奮勇,將聽講的手抄,連同自己搜集的許多相關資料,每天整理成上萬言的筆記,送來給他參考。我雖然為此忙碌了一整個月,但是看到真念法師滿心歡喜,性如法師病體漸癒,我自己也感到高興極了。
  
  月基老和尚曾經是我就讀棲霞律學院時的院長,我為了報答他當年的教導恩惠,不但將自己參與籌建好的高雄佛教堂交由他住持,並且奉養照顧,常常三更半夜送他就醫,為他付費療病,直至終老。他往生以後,道場卻立即被他人佔有。許多人義憤填膺,紛紛口誅筆伐,籲請我出面收回,我不但不計較,甚至交代依嚴法師,將老和尚生前積蓄的一千數百萬元,全部交還棲霞精舍。
  
  在佛光山開山之初,經濟最為拮据的時候,斯里蘭卡的法師在當地籌辦大學,希望我伸出援手;一位老法師曾向我借款八十萬元,我萬般籌措給他,事後他卻說:「我只是試試你的誠意。」在新加坡的一位法師建社會福利中心,要我認捐兩間房間,我雖阮囊羞澀,但都念其是長老或是同道,設法為其籌款解困。孟加拉、錫金、尼泊爾、拉達克、印度等地的佛教機構,來函表示他們缺乏經費建設教室、興設圖書館、修復道場精舍……,我那時雖然自身困難,也都竭力捐輸,以盡佛子微忱。
  
  記得數年前,我曾經接到一位不肯署名的無頭信,上面貼了一張有關到中國大陸救濟的新聞,旁邊寫著:「你是大陸人,你做了什麼慈悲救濟的工作?」我看完感到啼笑皆非。多年來,我對大陸的捐獻,不僅包括佛教團體、寺宇殿堂、水澇旱災、慈善機構,還有獎助學金、學術研究等等。這些微的愛心,難道都要向大家報告嗎?我一直覺得:慈悲不是用來衡量別人的尺度,而是自己身體力行的道德;慈悲也不是用來沽名釣譽的工具手段,而是真愛的自然流露。
  
  我捫心自問,自覺不但無愧於中國大陸的人民,更無怍於臺灣本省的同胞。記得一九五一年,花蓮發生大地震,我那時雖然一貧如洗,住在善導寺裡,以放骨灰的櫃子為床,卻為了震區災民,而奔走募款。在寶島四十多年來,我成立安老院、育幼院、出版社、雜誌社,我興辦教育,從兒童到成人,深入各個階層。凡此固然是為了不願聖教衰,不忍眾生苦,也是想藉以孝養天下的父母,教化天下的子女。
  
  我認為:慈悲不應該有省籍的界線與地域的分別,而應該是一種不以己悲,不以物喜,卻能以天下之憂為憂,以天下之樂為樂的胸懷。
  
  一九五○年,韓戰爆發,我雖然居無定所,卻到處為前線官兵募集衣服書籍;一九五五年,越南淪陷,發生海上難民潮,我雖忙於弘法,也不辭辛勞,到各地呼籲社會大眾雇船到海上去救助難民,承蒙大家幫忙,活人無數。這些年來,世界五大洲天災頻仍,人禍不斷,我也都以國際佛光會會長的身分,多方奔走,發起會員們出錢出力。
  
  經常有人見我一生興辦許多佛教事業,很好奇地問我:「這些是否早就在您年輕的時候,都預先在腦子裡計劃好了?」其實,說來恐怕有人不信,這些事業當中,有許多是一念的悲心所成就的因緣。例如,由於不忍年事已高的阿隨姑獨自一人照顧佛堂,我四處籌款。在那裡我成立了「佛教文化服務處」,開始著手推動佛教文化事業。
  
  我在一九六七年購買佛光山土地時,也沒有想到要建大叢林,只是聽說一對越南華僑夫婦急於脫售一片二十甲的麻竹山地,以度難關,卻苦於無人肯買,全家大小坐困愁城,正欲投河一死了之。我見人命關天,心生悲憫,於是將「佛教文化服務處」變賣,以所得款項購買這塊山地。當時,許多信徒認為將這麼一棟座落在鬧區的房子賣了,換為荒山野地,簡直是聞所未聞,因此都來勸說反對。我還是力排眾議,買地救人。
  
  探勘地形時,我望著滿山的刺竹雜草,想到這麼廣大的地方,正好可以用來建設規模較大的佛學院,一償培才興教的宿願,於是,一間間校舍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蓋了起來,佛光山的教育事業就是在此地扎下深厚的根基。後來,為了因應朝山信眾的需要與方便,我又籌款購地,移山填海,規劃其他佛殿、講堂、客房、齋堂等建築。直到現在,佛光山的硬體工程從未間斷,但是我們可以昂首驕傲地說:「所有的設施,都是為了利益眾生;一切的建設,都是為了福利社會。」
  
  當學生一個個畢業踏出佛學院以後,我開始在各地建設別分院,讓他們得以奉獻所學,廣播菩提種子。經常有人問我:「為什麼要把寺院道場建得那麼多,那麼大呢?世界上的苦難這麼多,拿這筆建寺基金去濟貧不是很好嗎?」
  
  這一番話聽起來似乎言之有理,然而進一步探究,並非真實,因為布施再多的金銀財寶,興建再多的慈善事業,也只能拯救肉身性命,濟人燃眉之急,但是無法消滅貪瞋愚癡,拔除眾生根本業障。而佛法的布施,真理的指引,則更能淨化心靈,拯救法身慧命,使人斷除煩惱,了生脫死,其影響及於生生世世。所以,建造多功能的佛寺,度化萬千種眾生,才是最徹底的慈悲啊!
  
  建寺度眾生本來是一件神聖的使命,可惜的是教界一些人士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知建造寺宇,不知培養僧才,到頭來不但無法發揮度眾功能,猶有甚者,落入神棍手中,反而形成變相的斂財工具,誠為悲矣!
  
  因此,慈悲如果運用不當,也會淪為罪惡。縱觀社會現象,其他的例子還有:縱容子女,造成社會問題;姑息惡作,導致社會失序;濫施金錢,助長貪婪心態;濫行放生,反而傷生害命……。凡此種種都是源於沒有正確的知見,缺乏道德的勇氣,所以,真正的慈悲必須以智慧為前導,否則弄巧成拙,反失善心美意。真正的慈悲也不一定是和顏悅色的讚美鼓勵,有的時候用金剛之力來降魔伏惡,更是難行能行的大慈大悲。
  
  發展事業最為重要的條件,是人;成立事業最花費心力的資源,也是人。二十八年來,在佛光山服務的員工良莠不齊,我也一再勸慰主管們要以慈悲攝受部屬。結果,一些原本貢高我慢的員工,在佛法的薰習下,漸有成長;另一些實在與本山道風不能相應者,我也不予留難,總是給他們一條路走。我只是營造一個圓滿的結局,才能令雙方皆大歡喜。多年來的處世經驗,使我深深感到:唯有慈悲,才能化干戈為玉帛,消怨懟於無形;唯有慈悲,才能廣結善緣,成就事業。
  
  天下之事不能盡如人意,以慈悲行事也有吃虧的時候。有一些人在我承諾替他清償債務以後,就忘了他自己的責任所在,像曾經編輯報刊的某人,多年來我每個月得為他償付五萬元的債務。另有些人利用我的慈悲敲詐錢財,如西來寺的工程,延宕多日,原先負責建築的公司以為佛教人士善良好欺,數度索錢要脅。類似這種事,在我一生當中,不知發生過多少回,但我從來未曾灰心氣餒,因為我寧可因慈悲而自己吃虧,也不願任意捨棄一個眾生。
  
  或許就是因為對於眾生有這股與生俱來的深切感情,我從小對於動物,也是愛護有加。凡是家裡養的雞鴨狗畜,我都不准別人鞭打販賣,或殺煮烹食。記得過去鄉人都說狗只能吃一餐,但是我將心比心,不忍其饑,所以常常在吃飯時,藉故端著碗,踱到院子裡,與狗兒同享飯菜。即使遇上兵禍荒年,我也寧可自己枵腹,而不讓狗子餓著。有時被家人發現,難免一頓責備,他們常說:「人都沒得吃了,還要給狗吃。」我倒覺得:人不一定要吃,但狗還是要餵的,因為狗子不會說話叫餓啊!因此,我每天還是偷偷餵狗,至今想到狗兒歡喜搖尾的樣子,依然覺得樂在其中。
  
  九歲那年,我親自飼養的小白鴿飛失,好幾天都不見牠回來。我掛念鴿子乏人照顧,捱餓受苦,竟至傷心欲絕,投河自沒。不知是自己命不該亡,還是從小泳藝超群,竟然順著水勢,一路浮到彼岸。我悻悻然回到家裡,終日憂心如焚,食不下嚥,達數天之久。
  
  一九五六年,我在宜蘭開設慈愛幼稚園時,為了培養小朋友的愛心,我養了猴子、鳥兒。畜園的老闆一再勸我不能給猴子喝水,否則會很快長大,就不好玩了。但是我想到口渴的難過,於心不忍,還是每天餵牠喝水。不多久,猴子長得竟然比半個人還要高大。等到養得再大一點的時候,我見牠終日關在籠子裡,心生悲憫,於是放牠回歸山林。望著牠在樹上攀爬跳躍,高興無比的樣子,一股生命的喜悅在心中油然而生,沖淡了原本的依依不捨。
  
  多年前,佛光山曾經養過一隻狗,叫作「來發」,徒眾見我視動物如己命,自然也對牠百般疼惜。有一次,客人送了一盒餅,楊慈滿師姑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個,對著我說:「來發!給你吃!」我即刻伸手過去,說:「來,給我,來發歡喜吃。」在旁的人說:「弟子見了師父,怎麼可以叫狗的名字?」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其實我常常也忘了自己是誰,也許正因為擁有這般物我兩忘、自他一如的性格,我的心中無時無刻都充滿著慈悲的歡喜。
  
  我回想剛來臺灣時,過著四處流浪的日子,雖然無錢無緣,但是心中卻不以為苦,因為只要我以慈悲待物,愛護珍惜,花草樹木會酬我以繁茂青翠,昆蟲飛鳥也迎我以悅耳鳴唱;只要我以慈悲應世,不冀回報,榮辱得失都是我的增上因緣,天下眾生也成為我的法侶道親。
  
  所以,惜福是慈悲,結緣是慈悲,尊重是慈悲,包容是慈悲。如果我們能用慈悲的心靈體貼關懷,用慈悲的眼神看待萬物,用慈悲的口舌隨喜讚歎,用慈悲的雙手常作佛事,那麼我們無論走到那裡,即使是一無所有,都足以安身立命。
  
  慈悲不僅於己有利,慈悲更是家庭幸福的動力,是社會安和樂利的基石,是國家繁榮進步的要素,是宇宙生生不息的泉源。因此身為一個人,無論處在任何一個時空裡,都不能沒有慈悲。今天我們這個時代之所以暴戾之氣甚囂塵上,就是因為缺乏慈悲,所以我們更應該提倡慈悲的胸襟、慈悲的道德、慈悲的勇氣、慈悲的行為。讓我們以慈悲的法水撫慰受傷的心靈,以慈悲的良藥對治瞋恨愚癡,使我們的國土成為慈悲的國土,使我們的世界成為慈悲的世界。
  
  我們寧可什麼都沒有,但是不能沒有慈悲。
  
  (佛光廿八年-一九九四年四月)

 

不要讓阿彌陀佛代替我們報恩

 

 佛教道場往往對發心捐獻的信徒說:「功德無量!將來阿彌陀佛會保佑您。」對於前來貢獻勞力的義工,也總是說:「功德無量!將來阿彌陀佛會接引您。」凡是對佛教有貢獻的人,寺院的主事者經常都會說:「阿彌陀佛會添福賜慧。」每當聽到這種說法,我心就想:「信徒為佛教奉獻布施,為什麼要麻煩阿彌陀佛來報恩?我們佛弟子又為佛教做了些什麼?信徒為佛教發心服務,為什麼要勞駕阿彌陀佛來感謝?我們怎能推諉責任,坐享其成?」
  
  我一直覺得:我們不應該由阿彌陀佛代替我們報恩,而應該自我承擔這份感謝的責任。因此,凡是對佛門有貢獻的緇素大德,不一定對我個人很好,我都很樂意盡己所能來報答他們。像趙茂林居士不僅曾在佛寺、救濟院、大專院校佛學社團、廣播電臺等處弘法,而且經常到各地監獄佈教,達二十年之久,我敬仰他這份度眾的熱忱,因此在佛光精舍留了一個房間給他養老,最後往生時,又將他的靈骨安厝在佛光山的萬壽堂。
  
  張劍芬居士是三湘才子,經常應邀為佛教撰序作詩,擬寫碑文,然而到了年邁多病時,教界竟無人前往照顧致意,我知道以後,為他多次付費洗腎,希望能盡棉薄之力,代佛陀來感謝他畢生以文字般若弘法利生的貢獻。
  
  戈本捷居士曾參加佛教譯經工作,並且幫忙編纂《佛光大辭典》。在他晚年時,我接他們伉儷二人同來佛光精舍居住,頤養天年。一九九一年,戈居士往生,我當時剛好骨折開刀出院不久,特地坐著輪椅前往靈堂為他拈香。他的夫人周法安女士感動之餘,匍匐叩謝。戈夫人說她是皇族後裔,只向天子、父母跪拜,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向外人行此大禮,我聽了覺得真是愧不敢當,因為我只是做佛陀的侍者,代為致意罷了。
  
  孫張清揚居士是孫立人將軍的夫人,對於佛教的貢獻更是至深且鉅。從東北到南方;從大陸到臺灣;從搶救三寶到捨宅弘法;從慷慨出資,助興善導寺,到變賣手飾,引進大藏經;從成立書局,出版佛書,到行走各地,講經度眾……。對於臺灣佛教今日的蓬勃發展,孫夫人的貢獻是有目共睹,不容抹滅的。然而自從孫立人將軍事件隱居之後,人情的澆薄現實令人唏噓,年老之後,更是無人問候。我有感於她一生衛教護法,功不可沒,因此經常去探望她,在她往生以後,雖知她有兒有女,但還是自願為其付喪葬費用,並且將她的靈骨送往佛光山安奉。
  
  張少齊居士早年來臺時,曾創設健康書局,出版佛教書籍,後來又成立琉璃印經室,影印大藏經,他的琉璃精舍,經常都有諸山長老海會聚集,商討教事。《覺世旬刊》是他在一九五七年創辦的刊物,後來交由我接辦,至今已有四十餘年的歷史。張居士可說是臺灣佛教文化的源頭耆宿,但到了晚年,卻門前冷落車馬稀。我向來十分感念他為佛教的種種辛勞,於是在美國為他找了一棟房舍以為安養之用。
  
  我剛成立東方佛教學院時,曾聘請方倫居士為學生授課,但當他往生時,我卻為他張羅喪葬事宜;唐一玄居士也是那時的老師,後來他雖然到別處教書多年,我還是每個月定期將嚫錢送到他家。有些人問我:「他們已經離開佛光山多年了,為什麼你還一直如此予以厚待?」我覺得:他們除了教授佛子以外,著述也很豐富,我這樣做,無非是感戴他們為佛教作育英才及著書立說的貢獻,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在施恩於人,頂多是報恩感念而已。
  
  年少時,每讀到《阿彌陀經》的回向偈「願以此功德,普及於一切,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心中不免生大慚愧,虔誠誦經的功德殊勝,固然不容置疑,但是我們濫廁僧倫,為什麼要將報恩濟苦的責任推給阿彌陀佛呢?故當下立志效法阿彌陀佛慈悲喜捨的精神,在娑婆世間散播歡喜、自在,為大地眾生布施安穩、無畏。
  
  太虛大師曾在文章中寫道:「……我母之母德罕儔……」我覺得這句話用來形容我的外婆是最恰當不過了。她一生行善助人,念佛不斷,慈愍有加。在我的記憶裡,她每天都到佛堂幫忙服務,從來沒有說過別人一句不好。當我在臺灣聽到她逝世的消息時,真是悲痛逾恆,然而關山遠隔,且當時兩岸政策又不允許探親奔喪,故未能立即前往料理後事。儘管大家都說她的修行這麼好,一定會往生極樂世界,但我總覺得自己也必須略盡心意,所以後來在家鄉建了一座塔堂,安厝她的靈骨。
  
  家師志開上人生前對佛教盡心盡力,犧牲奉獻,對我更有親賜法乳,長養慧命的恩德,我除了立誓以此身心奉塵剎之外,更為他修葺墓塔,奉養他現在的家人,以期能報厚恩於萬一。
  
  至於生養我的母親,我雖然不能經常隨侍在旁,但我購買房舍解決她的居住問題,請人照料她的日常起居,我在生活上讓她不虞匱乏,在精神上讓她安樂自在……,她的一切需求,我都設法滿足,更重要的是,我廣度有情,視天下的眾生如父母,因此凡是她所到之處,普天下的信徒也都待她有如上賓。
  
  雪煩、惠莊、合塵、真禪、圓湛等長老,過去與我有間接師生之緣,我不僅派人時予供養,數年前還親自接待他們到美國參觀。雖然自愧力有未逮,無法使其親炙彌陀,暢遊淨土,唯願盡己所能,先讓他們享受西方國家的文明設施。
  
  四十年前,我還是一文不名的時候,承宜蘭雷音寺的妙專老尼師接納,讓我在那兒安住弘法;又蒙圓明寺的覺義老尼師提供安靜房舍給我專心寫作,讓我在那裡完成《釋迦牟尼佛傳》、《玉琳國師》等書,使我得償文字度眾的宿願。後來他們相繼年老過世,我為其重修寺院,再塑金身,使法脈永存,以為報答。
  
  對於弟子們,我固然極盡教養之責,當他們的父母壽誕,我也敦促常住準備禮品禮金,讓他們帶回祝賀,聊表心意。每年節慶法會,佛光山都循例替生者消災祈福,替亡者誦經超度。此外,更定期舉辦「親屬會」,接待徒眾的家人來山一遊,享受「諸上善人共聚一處」的樂趣,凡是年老體衰,未能前來者,我也命有關單位親自送禮慰問。我衷心希望藉此微誠薄意,代替佛陀感謝這些「佛門親家」送兒女來山學佛修道,弘法度眾。
  
  過去,經常看見同道規勸信眾趕快念佛,以求往生時極樂聖眾現前迎接。我那時常想:念佛雖好,極樂也妙,但為什麼不趕快解決他們現前的苦惱,讓他們先在心靈上找到一片淨土,在生活上得以少憂少惱呢?
  
  所以當我開闢佛光山時,就決定要善加規劃,使信徒生亡都能在此安養,讓大家不僅在死後才能蒙受佛恩,即使在現世也能得到法益。
  
  因此,在「接引大佛」邊設「萬壽園」,將墓地公園化;又建「萬壽堂」,供奉靈骨。周遭環境優美,前臨綠水,後靠青山,二六時中,梵音不斷,期使亡者都能在三寶的庇佑下,長眠於此。為使老病之人都能享受佛光照耀,我興建「佛光精舍」,安養耄耋老人;設置「安寧病房」,照顧臨終病患;辦理「佛光診所」,為人免費治療;成立「雲水醫院」,送醫藥到偏遠地方……。區區心意,只盼能為佛陀分擔些許憂勞。
  
  剛來臺灣時,有一位同道和我說:「大陸的寺宇氣派恢宏,比較能夠攝受人。」我乍聽之下,覺得那裡的道場不都一樣嗎?心中頗不以為然,但後來比較研究的結果,發覺的確有幾分道理。我想起經中敘述極樂世界黃金舖地、七寶樓閣、八功德水、微風舒懷等情況,不禁對阿彌陀佛的善巧方便,敬佩萬分。所以後來自己建道場殿堂時,也非常注重式樣格局,總是力求外部的大方莊嚴,富麗堂皇,內部的美觀舒適,怡人心脾。雖然無法做到行樹羅網、水鳥說法的境地,但是我購苗植林,愛護禽獸,使來山遊客都能享受林園風光;我搬砂運土,移山倒水,建設淨土洞窟、佛教文物陳列館、展覽館,讓朝山信徒均能領略文化之美;我恪遵古制,取法現代,成立禪堂、念佛堂、禮懺堂,令佛子們都能在此獲得法喜禪悅;我用心擘劃一桌一凳、一瓦一石,希望凡是來這裡的一切眾生,均能滌盡塵慮,增長菩提。
  
  在佛光山的大雄寶殿、大佛城等地方,我曾聽到弟子們對發心添油香的信徒說:「謝謝!阿彌陀佛會加被您的!」當下心裡十分納悶:「為什麼不請信徒先到客堂喝茶,到朝山會館吃飯,讓他們直接感受淨土之樂呢?」這兩個地方可說是佛光山最初的建築之一,目的就是方便信徒香客歇腳、用餐,雖說與西方淨土的思食食至相去甚遠,唯願一份美味的供養,能使大眾身心柔軟。近十年來,我們又興設信徒服務中心、麻竹園、檀信樓,派人為信眾服務,解答佛法問題,固然各種設施與彌陀世界的法音宣流比之,可說是望塵莫及,但盼一顆虔誠的心意,能讓大家般若心花朵朵開。
  
  每到初一、十五,寺院中必誦〈寶鼎讚〉:「端為世界祈和平,地久天長;端為人民祝康樂,福壽綿長。」五十年前,我在叢林中參學時,經常反覆咀嚼這些辭句,當時的佛教寺院大都沿襲明清的山林模式,我深深覺得:愛國利民不是光用嘴唱,凡我佛子應該走入社會,以高超的教養來淨化人心,改善風氣,才能實際對國家民族有所貢獻。所以,當我來到臺灣以後,每到一地,我都極力宣揚佛法,白天講經,晚上寫作,有時還替人排難解紛,消弭怨懟。後來,更舉辦大型佛經講座及萬人法會活動,以使更多人均霑法益;同時又興設各種文教事業,期使法義能廣為流布,影響深遠;成立各類慈善事業,希望鰥寡孤獨廢疾者不但皆有所養,同時能得到法水的撫慰。如今,各種佛光事業遍布全球五大洲,希望對於當地社會安定能有稍許助益。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我在臺北聽說東京佛光協會會長西原佑一的父親往生,特地趕赴嘉義,為其拈香。西原會長把老先生的靈骨安厝在佛光山時,和我說道:「現在我先將父親送來此地,將來我們全家人都要到這個『佛光淨土』來。」這番話令我想起曾有一位信徒歡喜地向別人說:「我的娘家在臺中,以前我常到東海道場禮佛,嫁到溫哥華以後,又經常去溫哥華講堂聽經聞法,沒想到現在移民澳洲,居然還可以看到佛光山的法師!我每去一處,都有佛光山的寺院能讓我念佛、念法、念僧,真是太幸福了!」當這些話輾轉傳入我的耳際時,心中不禁生起無限欣慰,雖然目前要做的事仍然很多,但是至少多年的願心已開始逐漸實現。
  
  西方的極樂世界只有一個,並且必須廣修三福,念佛純熟,才能往生彼處,而人間淨土卻到處都有。只要我們有心,無論走到那裡,都能共沐在佛光之下,享受法水的潤澤。我們要將人間建設成佛光淨土,當世就能代替阿彌陀佛來報答眾生的恩惠。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五月)

 

愛,就是惜

 

 數十年來,走訪世界各地,常聽人歌頌「愛」的偉大,並且舉出許多西哲的諺語來詮釋「愛」為何物,例如:莎士比亞說:「愛,不是以眼睛去看,而是用心。」雨果說:「愛,是感情的昇華,它有如陽光照耀大地,給萬物一股生長的力量,使其欣欣向榮。」佛洛姆說:「愛,是給予,讓對方能夠成長。」……。也有人反問我:「你覺得愛是什麼?」在我看來,愛的真諦,要昇華為慈悲,只有一個字可以代表,那就是「惜」。
  
  人是有感情的動物,所以千古以來,諸葛亮為漢室鞠躬盡瘁,韓信報答漂母一飯之恩,藺相如、廉頗刎頸之交,梁鴻、孟光相敬如賓的故事,流傳今日,依舊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可見時代思潮或有不同,但忠孝節義發展出愛的情誼,足以穿越時空,鼓盪人心。我也是一個極重感情的人,對於點滴的恩情,總要想盡方法湧泉以報。
  
  記得二十歲時,我曾經被共產黨關進監牢,正要赴刑場槍斃時,被獄卒放走。四十年後,我重返故里,才知道是學校的一名長工四處借貸,冒著生命的危險,偷偷將我贖回。當我在飯桌上聽鄉人說起這個原委,感動得涕泗縱橫,可惜恩人早已往生,無法回報,因此我儘量在物質上酬謝他的家人,以聊表寸心。
  
  四十年前,王如璋女士為我挨家挨戶推銷不下一千份《人生雜誌》及《玉琳國師》,在當年知識不普遍,正信佛教還不發達的時候,可說十分難得。三十年後,為了報答她當年對佛教文化的一片熱心,我將她迎奉到佛光精舍頤養天年。
  
  十多年前,圓福寺因為林慈超居士的因緣,成為佛光山的分院;三年前,他的兒子西原佑一先生在日本籌組東京佛光協會,並且被推舉為首任會長。今年(一九九五年)元月,林慈超的先生往生,我特地從臺北一路在高速公路上超車,趕到嘉義,主持他的告別式,為的是感念他們一家對佛光山長久以來的感情。
  
  花蓮四維高中校長黃英吉先生在當地推動佛光會不遺餘力,今年六月,我剛完成心臟手術,正在臺北修養期間,聽說他的兒子黃文魁先生在佛光山舉行佛化婚禮,立刻抱著弱軀前往主持,為的也是酬謝他對佛教的隆情厚誼。
  
  為我主持心臟開刀手術的張燕醫師曾對我說:「我知道您是一個很好的人,因為常來探病的訪客都是與您認識幾十年的朋友、徒眾。」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達到好人的標準,但是對於感情,我確實很珍惜,所以能歷久不衰。
  
  世間有了「情」,固然增添幾分色彩,然而更需要有才幹之士努力奮起,貢獻所學所能,才能使社會進步,讓更多的人得到庇蔭。基於這份「惜才」的理念,過去我曾經資助藍吉富、張曼濤先生赴日留學,現在我又攬聘龔鵬程先生等青年才俊為我辦學。在我不斷的鼓勵下,沒有傲人學歷的蕭頂順、翁松山,如今已是名聞臺灣的建築家、工藝家;苦難畫家李自健、殘疾青年施金輝,更是蜚聲國際的藝術名家。當初之所以認識胡秀卿醫師,並不是希望她為我診療醫病,而是看重她在重大集會時所表現的穩健臺風與流利言辭。所以,二十年來,凡是舉辦佛學講座,我都邀請她擔任司儀,如今她除了以精湛的醫術懸壺濟世外,也是佛光會著名的檀講師。我覺得:人生不僅僅只為了拓展自己的才能,更重的是能珍「惜」人「才」,給予「愛」護提拔,為社會大眾創造更多幸福的因緣。
  
  說起「緣」,世間上每一樣事情,都是互為緣起,相生相成,所以佛教講究緣分的培養,常說要「廣結善緣」,其實善緣固然要廣結,一切的因緣,無論好壞,都應該善加珍惜。能夠隨時「惜緣」,才能談到廣結善緣。回想年少參學時,一些長輩說我沒有出息,我聽了一點也不懊惱,當下立志發願,一定要做一個有出息的人,所以對於他們嚴厲的喝斥批評,我牢記在心,痛下決心改往修來。如今我每次返鄉,必定探視師長,躬自奉禮,感謝他們當年教育之恩。青年時開始弘法,一些同參又議論我沒有大用,我聞後更加發奮圖強,深信以勤補拙,一定可以成為有用之人,後來我興學建寺,禮遇道友,廣納海單,希望藉此聊表感念之心。
  
  有鑑於自己在成長的過程中,遭逢太多人為的排擠阻難,我倍加愛惜點滴善緣。四十年前還相當落魄的時候,孫張清揚女士居然以全套金製餐具為我慶祝三十而立的生日。因這「一餐之緣」,多年來,凡是與她有關的教界事務,我都主動獻議幫忙。前年她在寓中病逝,我也為她南北奔波,料理後事。
  
  旅居加拿大的企業家賴維正先生在飛機上讀完拙作《心甘情願》後,買了數百本分贈員工,並且舉行考試,頒發獎品給成績優良者以資勉勵。我聽說此事,心中一直很感動,但始終想不出如何酬謝這份珍貴的「書香因緣」。去年(一九九四年)在溫哥華舉行國際佛光會第四屆大會時,獲悉他家剛建佛堂,特地請了一尊莊嚴的玉佛,親自送到他府上,才放下心中長久以來的懸念。「一書之緣」,讓我和賴先生萬里相逢,「一信之緣」、「一面之緣」、「一紙之緣」,卻使我和小朋友成了忘年之交,例如林雅筑從小學時和我通信,如今一轉眼,她已經是婷婷玉立的大學生了;十多年前,還在韓國漢城就讀初級中學的金貞希,在機場向我問訊,此後數度來佛光山,憑著比手劃腳,居然也無礙彼此之間的溝通。王竝小弟弟因在義賣會上得到我一張毛筆字,從此也是魚雁往返。
  
  前些時日,劉醫師為我檢查身體時,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知道出家人對色身不是很注重,但請您想一想有多少人需要您,請為大家保重您的身體。」我聽了以後,心裡十分感動,俗話說:「愛人者,人恆愛之。」我想到世間上,無論是父母親眷、夫妻兒女、兄弟姊妹、朋友同學之間,如果能夠互相「珍惜因緣」,彼此之間的「愛」必定能夠地久天長。
  
  人,不分老少智愚,只要我們肯珍惜因緣,真誠相待,自然會緣緣相繫。回想動物也莫不是如此,假使我們能以慈悲覆護,也會有令人意想不到的結果。多年前,我曾經在寮房的抽屜裡發現一窩剛出生的小鼠,我怕牠們母子受到驚嚇,不但不敢搬動牠們,而且每次看顧牠們以後,還保持抽屜原狀,從此家中衣物居然也沒有被鼠類咬破過。這還不足為奇,最令我津津樂道的是童年時曾經飼養過兩隻羽毛燒光,只剩下上下喙的小雞。記得那時我每天耐心地用杯子裝滿穀類,一口一口餵食,並且常常以愛語安慰他們。如是過了一年多,小雞居然沒有夭折,後來還能下蛋,真是讓人欣慰極了。此後,我還養過路上撿來的狗兒,被風吹下地面的雛鳥,從樹上掉下來奄奄一息的松鼠,遭主人遺棄的病鴿,結果都能在悉心照料之下日益長大。我常想連一個瀕死的小動物都可以藉著些微的「愛心」存活下來,何況自稱萬物之靈的人類,更應該「珍惜善緣」,發揮生命的光與熱,照亮自己的前程,溫暖周圍的世界。
  
  小時候,聽到鄰居從學堂回來,高唱著:「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我即刻悚然而立,懂得了惜時。少年出家,在經本上看到「普賢菩薩警眾偈」云:「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不禁心頭一震,從此引以為誡,更加愛「惜」「時」間,不敢虛度。隨著弘法事業的拓展,我益形忙碌,許多人問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時間排得這麼緊湊?他們那裡知道,我恨不得將一個小時當一天來使用,將一天當一年使用,將一期生命視為千生萬劫。古時匡衡的鑿壁取光,汪邲的隨月苦讀,我固然望塵莫及,但自認在三度時空的把握上,更能順應環境,作更積極有效的運用。例如:與人相約,我不但守時赴會,不浪費別人的時間,而且能在忙碌的行程中,善用自己瑣碎的時間,很快地完成必須處理的事;遇有會議,我總是將相關單位集中在一地同時會商,一次解決數種問題。我既不趕赴經懺,也不作無謂的應酬交際,而是實事求是,把全副心思集中在人間淨土的建設上。
  
  我除了「惜時」以外,也更「惜力」。五十年來的弘法生涯,我所遭遇到的譏謗阻難何止萬端,但是我不把精力耗費在人我是非上。在默默耕耘中,我另拓天地,反而對佛教的貢獻更大。因此,我興設佛教事業,首重組織規劃,目的在將佛教的資源統籌運用,將佛教的力量動員起來。佛光山之所以能在短短三十年內迅速成長,佛光會之所以能在短短四年中蓬勃發展,都是因為大家「愛惜力量」、「愛惜眾緣」所擁有的輝煌成就。俗語說:「拳頭不隨便揮出,力氣不任意使盡。」唯有「愛惜力量」,養深積厚,才能蓄勢待發,實現理想;唯有「愛惜眾緣」,尊重包容,才能群策群力,共成美事。
  
  隨著時代的進步,在諸多力量之中,語言往往是最為驚人的利器。我曾經有一段「惜言」的體驗。年輕時由於自己不知道惜言,不知造了多少口業,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體會「沉默是金」的可貴,在實踐約一年時期的「禁語」之後,發現不但自己的心識更加清晰敏銳,就是說出來的話語也不同於前。後來我念佛參禪,曾有數次身心脫落的境界,起座以後,舉目所見,皆是佛的世界;凡有所聞,都是佛的音聲,我從此領略到什麼是真正的語言。隨著弘法越多,經驗越豐,我更深深體悟到唯有字句簡捷、言之有物的說辭,才是最成功的講演。所以若要發揮語言的力量,不妨先從「惜語」如金,不做傷人之語,不說無用之事做起,不但要愛惜嘴巴的語言,用慈悲的愛語化導暴戾的氣氛,使社會趨於平和;更要正本清源,愛惜心靈的語言,用智慧的心語消除貪瞋愚癡,使靈臺常保明淨。
  
  從「惜言」再到「惜財」,語言固然沒有絕對的善惡,金錢的本身也無關好壞,所謂「善惡是法,法非善惡」,我覺得「惜財」之道,不在花用多少,而在明智簡擇對象、用途。所以,凡是用在佛法上的布施,我罄其所有;但對於沒有意義的花費,我一錢不捨。數年前,我在日本弘法,將一頓飯錢節省下來,買了兩本書帶回佛光山,放在圖書館裡供大家借閱,自覺樂趣無窮。許多人批評佛光山的建設粗製濫造,沒有精美的畫棟雕梁,其實我何嘗不想學習阿彌陀佛以七寶樓閣、八功德水來攝受大眾,但是為了愛惜十方檀那的淨財,我不得不因陋就簡。我不但愛惜佛教的淨財,更推己及人,經常告誡弟子們愛惜信徒的錢財,儲財於信徒,不可殺雞取卵,徒擾自他。
  
  世間的財寶不一定要「擁有」很多,才算是富貴之人,只要我們能心胸豁達,視萬物為一體,三千大千世界盡為我們所「享有」。過去我在大陸就讀佛學院時,從出坡、挑水、採樵中,不自覺地與山林河川結為良朋好友;後來在臺灣開闢佛光山時,又從搬砂運石中,培養與大地泥土之間的深厚感情。在與大自然接觸中,我體會到天地萬物是休戚與共的生命體,所以在暴風雨來襲時,為了怕水土流失過多,我甘冒生命危險,率領弟子多人,以身為牆,阻擋如瀑流般的水勢;多年以來,我規定徒眾不能任意砍伐樹木,好讓穿梭在林野中的飛禽走獸,都能有果實充饑,有枝椏棲身;我不准弟子隨便攀折花草,以使蜂蝶爬蟲都能啜食甘美的雨露,享受芳香的蜜糖;在盛夏的傍晚,我經常在巡山之際澆灌花木,有些人嫌我太過老婆心切,我卻覺得花草樹木不會說話,所以我們更要易地而處,為它著想。我衷心希望無論是道場的住眾也好,來往的過客也罷,大家都能在蘢蔥的山色中,看到如來的清淨法身;在潺潺的溪聲裡,聆聽和雅的法音宣流。
  
  經云:睒子菩薩走路時,不敢腳力太重,怕踩痛了大地,這是多麼的愛惜大地;說話時,不敢大聲,怕驚醒了眾生,這是多麼的愛惜他人;任何時刻,不敢亂丟東西,怕污染了山河,這是多麼的重視環保!左溪尊者非尋經典,不敢燃一燈;一襲僧衣,穿四十年,又是多麼的愛惜物力!清夜捫心,對於古德的慈悲懿行,自愧尚且不逮,但是憐惜萬物的一份愛心,則能少分相應。行住坐臥,我總是儘量小心翼翼;每次開關門窗時,都將動作放得既輕且慢,當肢體碰到椅背桌腳時,我會憐惜地為它揉搓撫摸。由於「惜物」如護己身,因此,我用過的東西都特別「長壽」,即使壞了,也是縫縫補補又幾年。俯視腳下,一雙羅漢鞋一穿就是五年,雖說布面縫了又縫,鞋底補了又補,我始終捨不得丟棄;信徒供養的長衫袈裟,不下數十年,我都一一轉送他人,看看眼前替換的那幾件,皆有破損補綴的痕跡,數年來伴著我四處弘法,功不可沒。侍者常說:「該訂製幾件新的吧!」撫拭衣襟,回憶往事,別有一番情趣在心頭,我怎忍棄舊換新呢?
  愛誠然是偉大的,但是如果沒有恆長的憐惜心,愛反而是自私,是一種佔有,一種污染,一種罪惡。中國人很有智慧,將「愛」、「惜」兩個字合成一個詞,於是愛就有了落實的方向,愛就有了無限的生命。所以,愛護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要「惜情」;愛護才華橫溢的人,就要「惜才」;愛護彼此之間的緣分,就要「惜緣」;愛護飛逝的時光,就要「惜時」;愛護自身的力量,就要「惜力」;愛護尊重的言語,就要「惜言」;愛護寶貴的錢財,就要「惜財」;愛護與我們同體共生的萬物,請要「惜物」……。甚至我們要愛護得來不易的福報,因此必須「惜福」;愛護十方大眾成就的生命,因此必須「惜命」……。能懂得珍惜,才懂得愛!
  
  (佛光廿九年-一九九五年九月)

 

排難解紛不是閒事

 

 去年報載華視連續劇「包青天」受到觀眾熱烈歡迎,弟子們說:「師父就像是佛光山的包青天,常常及時伸出正義的援手,專門為大家排難解紛。」
  
  回憶自我懂事以來,就經常看到母親為鄰里親友排難解紛,記得曾經有人向她說:「何必多管閒事呢?」母親聽了,正色答道:「排難解紛能促進別人的和諧美滿,是正事,怎麼能說是閒事呢?」這句話深深地烙印在我幼小的心靈上。在耳濡目染下,我也繼承了母親的性格,一直都很喜歡幫助別人化解紛爭,而且並不一定是佛光山的徒眾,我才特意關懷照顧。每次在事後,當我看到雙方皆大歡喜的樣子,總是想到母親所說:「排難解紛不是閒事!」誠然是一句很有智慧的話。
  
  曾經有人見我將很難化解的恩怨予以妥貼擺平,問我祕訣何在?我想,這是因為我向來覺得「排難解紛非等閒之事」,所以總是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甚至為了讓雙方都能得到公平合理的待遇,我不惜犧牲己利,以謀求大家的滿意。
  
  記得一九六七年,余簡玉嬋女士競選連任宜蘭縣議員,結果以四十二票之多,勝於張學亞先生,贏得連任。但當時國民黨希望男士當選,所以在開票第二天發表張學亞先生當選,引起余簡玉嬋女士強烈不滿,要一狀告上法庭,不肯罷休。這時,因為余簡女士是佛教徒,宜蘭縣黨部找到我,希望我能想辦法勸退,為了顧全大局,我答應盡力一試。當時,我剛好接管耶穌教的「蘭陽救濟院」(後稱「宜蘭仁愛之家」),本來屬意李決和居士擔任院長,但因同意協調這件不平之事,我就將院長一職請李居士讓給余簡女士。張學亞、余簡玉嬋二人雙方各得其所,一場戰爭才化為烏有。
  
  一九七一年初,高雄市長王玉雲先生與省議員趙铌娃女士發生爭執,彼此僵持不下,並且訴諸公堂,政府多方協調不成,情況越演越熾。我應高雄市黨部許引經主委的請求,邀二人上佛光山懇談,終於達成協議。最近,高雄吳敦義市長因為副市長問題,而與王玉雲、王志雄父子之間產生芥蒂。今年元月,我在美國弘法時,承吳市長看重,曾親自來電,請我居中調和。後來我尚未出力,卻因為王玉雲先生識得大體,顧全大局,志雄先生信佛參禪,這場紛爭才煙消雲散。
  
  去年(一九九四年)一年之中,為地方軍民與政府排難解紛的事情也不少。例如:六月初,大樹鄉鄉長黃登勇向海軍第一軍區要求每年付給一千萬元「水權回饋費」,否則將於六月二十日封鎖海軍在鄉內開鑿的十口井,並實施斷電斷水措施。軍區司令高法鵬少將來山向我說明詳情,並請求幫忙。我見事關重大,遂去電前高雄縣長余陳月瑛女士,邀請當事人一起來山研商,結果雙方達成協議,黃鄉長十分明理,答應延長期限,以便軍方緩衝因應。
  
  與佛光山毗鄰建廠的擎天神公司,以製造工礦炸藥為主,六月二十四日發生氣爆事件,波及附近農宅,大樹鄉鄉民基於居住安全為由,群起圍廠抗爭。七月五日那天,代表廠方的鄭健治經理及代表大樹鄉民的黃登勇鄉長等人,在前余陳縣長的出面邀請下,來山協議。黃鄉長希望三年內能全部遷廠,但鄭經理表示有困難,談判因此陷於膠著狀態。我知道以後,主動向黃鄉長表示,遷廠從評估、買地、開發、規劃到建廠,其中還要經過營建署、環保署等政府單位審核,三年期限的確太過倉促。然後,我又對鄭經理說,允諾遷廠應該要有實際行動,否則別人無法相信廠方的誠意。最後,我提議雙方以五年為期,並且可以附加但書:若五年未能如期遷廠,則每延後一年,由廠方提供一定金錢回饋鄉民,如此逐年增加回饋金,直到遷廠為止。至於廠址的選擇,有人主張「產業東移」,我以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既然高雄縣不要,其他縣市也不會歡迎,凡事無法求得完美,只要對全民有利,將傷害減到最低程度,就是最好的方案。所以我向余陳女士建議,不如就在高雄縣的甲仙、六龜、桃源等偏遠山區另找地方建廠。承蒙大家不嫌我饒舌,一席話下來,三方面都欣然同意,歡喜而去。
  
  去年最熱門的話題,不外是競爭激烈的台灣省省長選舉,因為這是首次公開辦理全民選舉,尤其在競選之初,當時任職內政部部長,而且人脈充足的吳伯雄先生自行參選,與當時任職省主席,由中央提名的宋楚瑜先生可說是旗鼓相當,反觀在野黨候選人陳定南先生也同樣聲勢不弱,在在都引起各界的關切與矚目。七月十二日,我應邀至國父紀念館參加「反毒總動員大會師」的授旗儀式,巧遇吳伯雄部長,與他相偕返回佛光山台北道場敘談三個小時之久。我勸他「退一步想,海闊天空」,不一定在框框裡打轉,否則兩雄相爭,對黨國和個人而言,都將遭致難堪的結局。吳部長很有慧根,第二天就宣布退選,不但戰勝了名利與欲望,更戰勝了自己的心。而他的風度雅量贏得了大家的喝采,最重要的是,他結束了一場政治紛爭,無形中惠及全民,可說是功德無量。所謂「退步原來是向前」,誠乃不虛之言。
  
  我之所以教別人忍耐退讓,非僅拾人牙慧,口說空話,而是因為我自己也曾經有過許多委曲求全、相忍為教的體驗,自覺這是消弭爭端的良方之一。一九五六年,我在高雄創辦佛教慈育幼稚園,只見董事們一個個都為私利打算,不想讓別人帶頭領導,大家意見很多,卻又不肯開誠布公,總之就是藉故拖延決議。最後,我將月基法師請出來,擔任董事長,大家才不再爭執,幼稚園終於得以順利開辦。
  
  接著高雄佛教堂興建時,將佛像高高地安在天花板下,座下盤踞著兩隻大型的石獅子,顯得不倫不類,引起兩派信徒紛爭不已。我雖然為建寺工作花費了許多心血,然而為息事寧人,所以在完成建設後,即自行退出,覓地另建壽山寺,好讓另一派信徒不致流失他處。
  
  雖說「為做事必須求全,要成功何妨忍耐」,然而佛教「忍」之一字,並非只是一味的退縮趨避,在應當向前的時候,我們也要放下一己之毀譽得失,忍受來自各方的困難壓力,提起勇氣,一爭到底。
  
  一九九四年三月,臺北的初春寒氣未消,只見大安區七號公園的觀音事件正如火如荼地展開護法行動,原因是市政府受到異教徒施壓,對於這座觀音聖像的去留問題出爾反爾。在元月十八日時,公園管理處行文給當地大雄精舍的國大代表明光法師,內文居然與市府前函相反,違背先前的承諾,下令強制在三月底前自行拆遷,因此激起佛教徒強烈不滿,認為政府在決策上有欠公允。
  
  然而儘管當時信徒們群情憤慨,明光法師發起「觀音不要走」運動,昭慧法師與林正杰立委在公園絕食靜坐以示抗議,但是教界人士中,存觀望態度者有之,一旁說風涼話者有之,無法榮辱與共,團結一致,當然力量也就削薄了。經過多方了解後,為了維護政府的公權力與佛教的權益,為了喚起社會各界的平等共處,我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情,在忙碌的行程中抽出時間,四處奔走,拜訪靈糧堂牧師,聯絡市議員,和市政府協調,和佛光會員座談。後來佛光會決議將發動三百餘輛遊覽車北上陳情,市長聞言大驚,邀請我次日晚上代表教界至其公館會談,與會者還有議長陳健治、市議員江碩平、秦惠珠、牧師周聯華先生,深夜長談,終於達成共識:觀音可以留下來了!當我將協議書送至公園,交予昭慧法師等人簽字確認後,已近清晨兩點,在一旁守護觀音的民眾無不掌聲雷動,歡喜踴躍,有許多人甚至感動落淚。走出公園,萬籟俱寂,我仰望蒼穹,默默祝禱社會安寧,全民和諧。
  
  談起為教界排難解紛,其實已有一段很長的因緣。臺灣光復後,本省許多佛教寺院多被駐軍、軍眷、機關等佔滿,台北善導寺大部分的房舍也被市政府兵役科佔用辦公。一九四七年,幸賴孫張清揚女士捐資一千萬舊台幣,李子寬居士捐資五百萬舊台幣,合力收回該寺,恢復道場弘法度眾的功能。
  
  最初我剛來臺灣時,風聞寺中之本省比丘尼與大醒法師之間有所爭執,但因我初來乍到,不明內情,故未參與其中。李子寬接掌寺務後,屬意由太虛大師的傳人擔任住持,因而又引發新舊二派長老紛爭。由於我曾經受教於二位前輩,所以儘管心裡很著急,卻無能為力。
  
  後來默如、演培法師之間,演培與悟一法師、真華與成一法師之間,也相繼有意見紛爭之事傳出。所謂「旁觀者清」,據我了解,他們之間都無私人恩怨,只是因為理念不同而產生異議。在佛門裡,自古以來,縱使證到阿羅漢果,我執已除,法執難化者常有所聞,因此,對於他們的爭論,我並沒有十分介意。直到悟一法師委屈難平,衝突日盛時,我因與悟一法師同在焦山、棲霞受業,故略盡棉薄之力,居間斡旋調解。  
  早年張少齊居士所建的琉璃精舍,號稱「地下叢林」,因為張居士素與佛教大德來往頻繁,許多教界紛爭都是在該處攤牌解決。我也經常身在其間,承孫張清揚女士與張少齊居士厚愛,待我為上賓,每次親自為我張羅茶水,準備齋飯,對於佛門的一些爭端,也常採納我的意見。記憶中最深刻的是我曾建議張少齊居士讓聖嚴法師接任中華佛教文化館的董事長,當時看得出來他有些勉強,但或許是出於一份尊重,還是接受我的意見。如今目睹該館能經營有序,我的心中稍有所安。
  
  我不但在事關大局時挺身而出,也替一般家庭排難解紛,像高雄澳洲行、孫張清揚等人的財產糾紛,以及一些信徒的婚姻危機,我都運用佛法,耐煩調解,故能化繁為簡,迎刃而解。三十年前,臺灣省林務局長沈家銘先生本來不是佛教徒,有感於我挽回他的家庭幸福,所以特來表示願為佛教效力。後來,我受當時中國佛教會祕書長悟一法師之託,親至林務局,請求讓香港倫參法師擔任阿里山慈雲寺住持,在沈局長明智的決定下,應允成事。過去一段排難解紛的因緣,居然成就另一段助人的好事,我更確定了排難解紛的好處。
  
  一九九四年六月,演藝界知名人士夏玉順、凌峰之間,因口角齟齬而演成肢體衝突,夏玉順提出驗傷單,向警方提出控訴。我得知後,先和他們互通電話,曉以佛法,然後約他們同來台北道場用餐,一番言談後,凌峰當即表示道歉,隨後彼此握手言和,連在場採訪的記者都不禁歡呼鼓掌,一場鬧劇終於以喜劇方式收場,但幕後我為他們付清了律師費,則無人得知。
  
  由於排難解紛,我也遭致各界不同的反應:體諒其中辛苦,讚美事情得以圓滿處理者固然不少,但也有人持反對意見,說我愛管閒事,太過入世。其實二千五百年前,佛陀不也經常出入於王宮貴冑之中,來往於民宅貧窟之間,為人排難解紛嗎?而觀世音菩薩為了排難解紛,更是不惜倒駕慈航,以三十三應身化現世間。佛教悲智雙運的精神,本來就在入世度眾中表現無餘,否則沒有眾生,何來佛道?為人排難解紛,正是自己的本分,怎可說是閒事呢?
  
  比起人類,動物有時反能顯現明是非,識大體的一面。十餘年前,佛光精舍的老人抱怨大慈育幼院的小狗「黑虎」亂吠,擾亂安寧,並放言將投書報紙,說我們虐待老人。所謂「善門難開,好事難做」,我們以善美之心從事慈善工作,卻遭到這種後果,一些徒眾為此迭有怨言,但我做事一向為所應為,不計榮辱得失,所以只有一面安慰徒眾,一面想法子解決問題。後來幾經努力,將「黑虎」送到美濃朝元寺央請慧定法師收養,並且另外找了一條溫順的狗兒,以免院童哭鬧,才將此事圓滿解決。八年後,我到朝元寺去,「黑虎」居然還認得我,不但沒有絲毫怨尤之色,反而似乎很能體會我當初的苦衷,不斷搖尾歡迎,而且跟前跟後,一副舐犢情深的樣子。目睹此情此景,不禁鼻酸:我們將牠送到百里以外,但牠心中始終沒有捨棄我們!
  
  排難解紛,能結好緣,能積善德;能化干戈為玉帛,能轉暴戾為祥和;是推己及人,兼善天下;是福慧雙修,自利利他。如果每個人都能將排難解紛視為自己的本分,則人類紛爭當可減少,世界和平也是指日可待之事。所以,排難解紛是正正當當的好事,不是閒事。
  
  (佛光卅年-一九九六年二月)

 

為信徒添油香

 

  我經常在弘法途中順道巡視佛光山各別分院。有一次,到臺中東海道場,住持、當家向我報告該寺的建設、法務、制度、活動等進展的情況,可以看得出他們度眾的用心,於是嘉許他們的努力。但是偶而談及信徒來往情況時,住持告訴我:
  
  「過去,信徒張順發先生每個星期都固定來參加共修法會,但是現在卻很少來了。」
  
  當家接著說:「以前張居士對於本寺活動非常熱心地參與護持,最近確實沒有看到他了。」
  
  我告訴在場的住眾:「這是因為你們沒有為信徒添油香啊!」
  
  大家面面相覷,有一位弟子不解地說道:「信眾前來聽經、禮佛、用齋、喝茶以後,總想要添油香,作為他們與佛祖之間的往來,為什麼現在反而要我們僧眾為他們添油香呢?」
  
  我告訴他們:「佛教的發展固然需要信徒添油香,但是信徒給予寺院多少贊助支持,所以我們也要為他們添油香。」
  
  大體而言,信徒的油香有所謂的「十供養」:香、花、燈、塗、果、茶、食、寶、珠、衣,而我們出家人也應該以主動的招呼、和悅的笑容、親切的關懷、人格的尊重、真摯的慰問、困難的解決、熱忱的服務、信仰的法財、完善的設施、智慧的建議等十種美好的供養來「為信徒添油香」。
  
  記得三、四十年前在宜蘭雷音寺和高雄壽山寺弘法時期,一大清早,做完早課,我就開始主動地招呼信徒拜佛、喝茶,同時還為他們開示說法。那時許多信徒只要一有空,就喜歡往道場跑,有些家庭主婦聽得入神,甚至忘了回家煮飯。信徒一批一批地來,我經常在佛殿一站就是一整天,但是卻做得滿心歡喜,因為總覺得「為信徒添油香」是在禮敬未來諸佛,乃無比神聖之工作。如今這些信徒雖已年老,然而他們的兒孫輩依舊繼承法脈,忠實護教。後來,我開闢佛光山,首創許多佛教活動「為信徒添油香」。記得一九六九年臺北的朝山團第一次前來,當團員們禮過佛,吃完飯,正準備走時,我突然想到:信徒為常住添油香,我也可以「為信徒添油香」啊!於是臨時將團員集合起來,為他們講說「人我相處之道」,即所謂的「你對我錯,你大我小,你樂我苦,你有我無」,一名信徒臨走前,高興地對我說:「講得實在太好了,讓我受益良多,我以後要常常帶親友來這裡。」目送他們法喜充滿地上車,我決定以後要更積極主動地「為信徒添油香」。
  
  是年,佛光山籌備大專佛學夏令營,正愁無錢可用時,我見到一名頭戴斗笠,打著赤腳的老婆婆在炎熱的陽光下拾級而上,即命慈莊前往招呼,沒想到她臨走前留下一個紙包交給慈莊,裡面居然是一疊五萬元的臺幣,讓大家喜出望外。多年前,馬來西亞的黎姑也因為我主動照顧她上下坡臺,回國後竟以大筆款項資助佛光山的教育事業。有人見我無求自得,而其他的法師向她化緣卻都不能如願,於是問她為什麼對佛光山情有獨鍾,她答道:「因為星雲大師不會嫌棄一個窮酸模樣的老太婆。」世間事互為因果,懂得設身處地「為信徒添油香」,信徒自然就會想到要為寺院添油香。
  
  隨著時代的發展,僧信二眾必需齊心合力,才能將佛教的資源凝聚起來,為眾生謀取更多的福利。所以我組織「國際佛光會」,將在家信徒凝聚起來,授予各種技能;後來我又設立「檀講師」制度,鼓勵信眾由弟子升級為老師,並且為他們編寫弘法教材,主持訓練講習會。看到大家躍躍欲試的樣子,我深深相信:以人格的尊重「為信徒添油香」,不但是在實踐佛法的平等觀,更是在奉行佛陀示教利喜的精神。
  
  因此,僧之所以為「寶」不一定要高高在上,而應該以眾生的喜悅為喜悅,以眾生的憂苦為憂苦。向來只要能力所及,舉凡信徒的要求,我都儘量滿其所願,尤其當信徒有病苦喪葬時,我更是竭盡己力,前往慰問。例如現任臺灣女中醫師公會理事長的胡秀卿女士,多年來經常以佛理開導病人,抒緩疾苦。當她從小離開的親生母親捨報時,我不但親自前往拈香弔唁,更送上一些奠儀給她的兄弟們作為母親安葬之資。此後她不知多少倍回報於我,並且數十年來以穩健的臺風、優美的嗓音,在我的佛學講座中擔任司儀,更不知攝受了多少信眾。
  
  香港佛經流通處的創辦人嚴寬祜居士,目前擔任國際佛光會世界總會副會長,前年在臺灣因心肌梗塞住院開刀時,我親往慰問;去年十二月到美國弘法,我聽說他在休斯頓休養,也特地錯開行程,飛去探望。因為我總是想到:嚴居士一生捨身捨命,利教利人,不但在臺灣成立嚴寬祜文教基金會弘法利生,近來更於大陸籌劃以漫畫弘揚弘法,並且對各佛學院頒發獎學金,對各佛教道場贈衣贈食,信眾如此為佛教添油香,我們僧眾又何嘗不能「為信徒」布施歡喜,「添加油香」呢?
  
  去年四月底,我的心臟也出了毛病,當手術完畢後,被推往加護病房時,承蒙一名護理人員的悉心照料,使我安然度過有始以來最漫長的一天。我突然感觸良深:人生在世,誰都有失意落寞、恐懼無依的時候,這時最需要的就是親切的關懷。觀世音菩薩遍遊法界,救苦救難;地藏菩薩久居地獄,利濟眾生。凡我佛子也應效法前賢,施以慈悲,給予歡喜,發心作眾人的依怙,以此為大家「添油香」。
  
  記得三十多年前,一位信徒因先生有了外遇,想要自尋短見,由於我的一句「以恨不能贏得愛,要以愛才能贏得愛」,後來不但挽回了她的婚姻危機,也使她丈夫成為忠實的佛教護法;皈依三寶的耶穌教牧師高登博士夫婦,被教會撤職排斥,我知道以後,囑咐西來寺為他解決生活問題,後來他全家人矢志為佛法的國際化而努力。多年來,我深深感到:以解決困難「為信徒添油香」,不但形成信眾與寺院之間的橋樑,也增進了佛教的力量。
  
  二十多年前,九個結伴來山參訪的大專學生誤餐,我特地為他們炒飯、熱菜,不意他們臨走時竟掏出十倍以上的代價──九百元添油香,這在當時是一筆很大的數目,對於常住的經濟不無小補。望著他們手舞足蹈地踏出大門,我也沾染一份歡愉的氣氛。去年,林素芳居士家裡遭雅賊光顧,什麼都沒有偷,唯獨掛在牆上一幅我寫的字不翼而飛,讓他非常難過。我輾轉獲悉此事,立刻再寫一張囑依德轉交,他收到以後,感動地說道:「我一定為佛光會的發展全力效命以為報答。」其實在我來說,這些都只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卻讓對方心悅誠服地為佛教奉獻心力,可見以熱忱的服務「為信徒添油香」是多麼的重要。
  
  佛光山剛開山時,公路局第三工程處處長倪思曾先生首次蒞臨。當時朝山會館尚未建好,我們請他在佛學院的齋堂吃飯,他堅持要添油香,我連忙說不必,彼此堅持了好一會兒,後來,我說:「既然處長您這麼誠意,那就添個大油香吧!如果能將大樹鄉這條黃泥路鋪成柏油路,對地方建設將是一大貢獻,本寺當感激不盡。」他欣然應允,並且說:「大師!如今我才知道您的道場原來不只限於佛光山啊!宇宙才是您的道場,全地球的人都要為您添油香啊!」對於他的過譽,我愧不敢當,然而抱著熱忱的服務精神為全球的信徒,乃至為十方的眾生「添油香」的確是我的心願。三十年來佛光山各地別分院普門大開,供應齋飯,不知接引了多少眾生皈依在三寶座下,而西來寺為信徒們接機送機更是遠近馳名,乃至現在國際佛光會各地協、分會也都遵守「來時歡迎,去時相送」的信條,讓旅遊各地的會員們咸感賓至如歸。
  
  過去的叢林,從廣納海單到普參接心;從文疏回向到普同供養,乃至對於個別信徒的壽誕祝禱、新居灑淨,無一不是在「為信徒添油香」,而過年贈送春聯、灶符,供應臘八粥,也是古代高僧大德們「為信徒添油香」的美意,後來奉行全國各地,被百姓們視為消災免難的象徵。四十多年來的弘法生涯,雖然崎嶇顛簸,但我未嘗忘記祖師們的慈心悲願,除了奉行古制外,更順應時代,印贈日曆手冊作為新春的祝福,分送手珠、項鍊、小佛像、鑰匙圈等佛教紀念品,希望信眾戴在身上,放在車上,都能夠享有平安的人生。
  
  此外,我依照年齡、性別、嗜好、職業的不同,舉行各種弘法活動,以契理契機的課程,讓他們得以將佛法應用在家庭上、工作上,增添生活的美滿;我錄製佛教唱片、錄音帶、錄影帶,在國家殿堂舉行梵唄音樂會,讓清淨的佛曲為大眾滌盡塵慮;我在廣播電臺開闢佛教節目,在三家電視臺宣流法音,在世界各地講經開示,讓佛陀的教言為人類指引正確的方向;我撰文出書,發行佛教典籍、雜誌,編纂佛教藏經、辭典、年表,讓文字般若發揮淨化心靈的效果。
  
  極樂世界以七寶樓閣、水鳥說法為眾生添福利;琉璃淨土以衣食無缺、離諸欲染為有情增安樂。我雖力有未逮,唯願效法諸佛如來的大悲願力,以完善的設施、舒適的環境「為信徒添油香」。因此,為便利社會大眾的需要,我設立會議室、圖書館、會客室;為解決香客的吃住問題,我興建檀信樓、玉佛樓、雲居樓;為信徒子女的教育著想,我舉辦兒童學校、才藝輔導,創辦中學、大學;為了行者的修持,我興建禪堂、佛堂、禮懺堂、抄經堂;為了病者的疾苦,我成立助念團、醫療隊,興設施診所、安寧病房;為了安養老者,我創建老人之家、仁愛之家;為了利樂亡者,我興建萬壽園、玫瑰陵。
  
  半甲子來,從入寺出家到駐寺弘法,從興寺安僧到藉寺度眾,我深深感到:寺院不但是清淨莊嚴的安樂地,也是人生旅途的加「油」站;不但是往生佛國淨土的移民局,也是現世飽餐法味的「香」積國;不但是信徒香客的百貨公司,更是芸芸眾生的慧命之家。因此偉大的信徒懂得盡心盡力地為道場「添油香」,能幹的僧侶設法以服務奉獻「為信徒添油香」。彼此添油香,是多麼美好的互助因緣啊!
  
  (佛光卅年-一九九六年四月)

 

不要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所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我經常勉勵徒眾應該把握光陰,及時努力,將應該做的事趕快做好。有一天在集會開示時,我忽然心有所感,告訴大家:「我們不要把歉疚帶到棺材裡去,要記住一切佛法都在當下。」事後弟子們紛紛問我為什麼突發此言,其實這句話正是我一生經常勉勵自己的警語。
  
  經常在矇矓中,眼前彷彿出現一個小男孩臥在一個慈祥的老婆婆腳邊……,午夜夢迴,我往往淚濕枕襟,因為這不是幻象,而是童年時和外婆相知相處的回憶。記得有一天,外婆曾經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看起來我將來的後事,你的幾個舅父都不可能幫我處理,只有靠你了!」年方十二歲的我,聽到一個老人家交付這麼重大的責任,心中惶然的感覺只能以「戒慎恐懼」來形容。出家以後,瞭解生死事大,我更加將外婆的交代銘記於心。不幸後來國共之爭造成海峽兩岸有如天地之隔,她老人家何時與世長辭,我竟一概不知。直到離鄉四十載後,我和大陸親人取得聯繫時,方始得知惡耗,當下悲慟莫名,立即籌寄五千美金回鄉,請兄弟為外婆興建塔墓,雖已嫌遲,但我仍然要信守承諾,不能將她的重託成為我永世的「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去鄉多時,思母日甚,弱冠之齡,我已深深體會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哀。所以當一九七七年,獲悉母親尚在人間的消息時,我真是喜出望外,遂不顧當時台灣和大陸海峽兩岸緊張的局面,甚至在危及生命安全的情況下,用種種管道和她取得聯繫。承蒙在美國弘法的弟子慈莊法師全力協助,以李一同的名義(「李」是我的俗姓,「一同」代表佛光山全體大眾),經多方聯繫,才將母親由弟弟陪同之下接到日本,我則從臺北到日本與其會合之後,轉迎到香港、臺灣等地參觀遊覽,然後接到美國頤養天年,雖不敢說無愧於人子之道,只盼「不致將人子之歉疚帶到棺材裡去」,則余願足矣!
  
  棲霞山是我出家剃度的道場,這裡的師長滋長了我的菩提道心。一九八五年,我在香港遇到昔日的老師雪煩長老和圓湛長老,他們向我說明棲霞山的情形之後,我慨然捐贈新臺幣數百萬元,協助玉佛樓的興建,甚至遠從緬甸恭請玉佛一尊供在樓中,後來棲霞山修建寺前月牙池等地工程時,再度向我化緣,我都歡喜地奉獻助力。年少時對於聖賢「滴水之恩,湧泉以報」的精神時生嚮往,沒想到日後自己也能躬身實踐,不禁感恩機緣的殊勝,讓我「不致在人間留下對常住的歉疚」。
  
  海峽兩岸互有來往之後,我不斷追憶童年時的師長、同學、鄰居、朋友,並且以種種管道幫助他們。那時大陸鄉人最喜歡的,不外是電視機、收音機、照相機、手錶等等,尤其電視機最受大家歡迎,我經常在香港購買,再經廣州雇卡車運回江蘇老家。許多人勸我說:「送不勝送,有心就好,不必如此。」但我總想到自己幾十年來對故鄉親友無所貢獻,趁自己還有些微能力時聊表寸心,以免日後將「對師長、同參的歉疚帶到棺材裡」,而懊悔不及。
  
  一九八九年,我回鄉弘法探親,承蒙信徒給予贊助,了我多年心願,小紀念品不計,光是手錶、金戒子就不只送了千個以上,甚至左鄰右舍,包括多少社區幾百戶人家,我都託我的兄弟,每一家致贈一個紅包袋,雖然每一袋中僅百元人民幣一張,千餘人送下來之後,心中也感到非常歡喜。其實出家無家處處家,自覺素無濃厚的地域鄉情觀念,但人總不能忘本,能在有生之年對當初的本源略盡心意,才「不致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啊!
  
  我資助故鄉小學、中學,我也幫助恩師故鄉海安縣的教育基金。我曾在出家的祖庭作過短期居留,在那裡服務的數位長工都對我特別呵護照顧,甚至在我受難的時候,想盡一切辦法前來搭救。四十年後,他們紛紛作古,當我知悉其子女陳水松等還健在後,不但前往探望,而且至今仍不斷給予助緣。
  
  我一生經常想到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法身慧命來自於師長,所以無論遭逢多少磨難,都不敢稍有怨言。而別人的一點微笑、一句好話,在我心中就像活水一般,涓涓不斷地流動,天地之間的生命之所以賡續不斷,正是憑藉著因緣的互動往來。每當憶及往昔生命的點滴,不禁反問自己:難道我不如一個長工嗎?設若不及時回饋報答,心中長存「歉疚」,將如何安然度世?
  
  初來臺時,顛沛流離,浪跡天涯,只要有一座道場能供我安棲,有一個長輩能賜我教誨,有一個道友能給我提攜,有一個信徒能予以護持,我都感戴莫名,清夜自思:何功何德而能受此恩寵?不過是仗佛光明,身披三毳雲衣,故能在亂世之中僥倖苟活。慚愧之餘,只有勉勵自己應該用佛心來看待一切,以期報浩蕩佛恩於萬一。因此,對於初來臺時曾經收容掛單的寺院,當其修葺時,我雖阮囊羞澀,但念及昔日恩情,故罄其所有,資助一二。對於邀請我前往新竹教書的演培法師,當其在新加坡建設兩座養老院時,雖佛光山正值草萊初闢,經濟拮据,唯思及過去道誼,我仍四處籌錢,捐助寮房兩間,以示支援。
  
  有人對我說:佛教的制度不健全,佛教的教育不完善,使得許多有心人士卻步不前;教界的長老不肯交棒,教界的同道互相排斥,使得許多有為青年離開僧團。其實,我覺得:如果不是佛教給我們因緣,我們那裡能擁有什麼?如果不是佛教給我們真理,我們和一般醉生夢死的人有什麼兩樣?所以身為佛子不應該怨天尤人,不必問佛教給我什麼,重要的是應該問自己為佛教做了些什麼?所謂「己愈給人己愈有」,一味接受的人生是貧窮的因果,唯有喜捨的人生才是真正的富有。我們不趁自己有能力的時候趕快播種,趕快報恩,難道要「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嗎?
  
  三、四十年前,臺灣的民風閉塞,我不畏艱難,舉辦各種佛教活動;我不懼譏謗,帶動男女青年學佛,甚至我經常拖著疲憊的身心勞神案牘,一心只想著如何將佛教的好處周告大眾;我抱著垂危的病體四處弘法,努力將歡喜的種子散播四方。英國名將納爾遜年輕時即如願效命沙場,屢次挫敗拿破崙兼併歐洲的野心,當他四十七歲殉難臨終前,口中還不斷地喃喃念著:「吾幸能為國家恪盡義務。」我引以為知音,生不懊悔,「死無歉疚」,人生夫復何求?
  
  二十多年前,國際知名的企業家張姚宏影女士曾表示想捐我五千萬元,希望我能拿去辦大學,在那時這是一筆相當大的款項,她見我遲遲沒有動念,問我何故。我半幽默地回答她:「現在教育當局不開放私人興辦大學,如果我收了你的錢,以後你常常問我怎麼不辦大學呢?會增加我精神上的負擔。」她立刻回答:「你現在不接受我的五千萬,等到將來我沒有錢的時候,彼此都會懊悔的啊!」她的話深得我心,我們都是「不願意將愧疚帶到未來」的人。
  
  一九八○年左右,「經營之神」王永慶先生前來佛光山訪問,在數小時的談話中,他不曾提及他的塑膠事業如何如何,我也未嘗訴說佛光山一言半語,我們最主要是談到人死後眼角膜的移植及如何為盲人重建光明。目送王先生離山的背影,我深深感到他盡心地經營企業,我默默地建設佛光山,由於我們都沒有貪念,只想做一個俯仰無愧的人,所以雖然忙碌異常,卻常感歡喜。惟一的遺憾是,後來我雖然簽下器官捐贈的遺囑,但是現在年屆古稀,將來老邁的器官布施出來可能也無大用,對於這一點「歉疚」,我只有用其他方法補報眾生。
  
  企業鉅子趙廷箴先生曾對我說:「我們會賺錢,但是我們不會做善事。」這句話在我腦海裡留下深刻的印象,信徒將辛辛苦苦賺來的錢,交給我們做善事,倘若有負所託,豈不愧對十方信施?因此我精進不懈地開拓佛教文教、慈善事業,我馬不停蹄地在世界各地弘揚佛法,希望將來「不致將對信眾的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記得過去在叢林裡,老師同學們互相砥礪時,常說:「你要知道慚愧,你要知道苦惱。」因此念及愧對佛陀,便鞭策自己要盡力作好一個佛子;想到愧對師長,便勉勵自己要盡力光大宗門;思及愧對國家社會,便告訴自己要盡力福國利民;覺得愧對十方信施,便警惕自己要盡力裨益群生。曾子「一日三省吾身」,蘧瑗「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但願我能勤行效法,則庶幾可以「不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文天祥曾說:「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張橫渠嘗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每念及此,不禁想到:身不饑寒,天未曾負我,學無長進,我何以對天?所以我的一生時時刻刻都是懷抱著感恩的心情來學習每一樣事情。反觀現代的年輕人多半心性脆弱,一點點的挫折打擊,便煩惱頻生,怨天尤人,在感嘆之餘,我經常告訴他們:「你們有什麼資格煩惱怨恨,自從生到世間上來,你們對人間有什麼貢獻?想想食、衣、住、行,那一樣不都是父母、師長、國家、社會成就你的。你不思報答,還在這裡煩惱怨恨,難道要將這些罪過延續,『將歉疚繼續帶到棺材裡去』嗎?我們應該為生命留下歷史,為社會留下貢獻,為未來留下願心,為世界留下光明啊!」
  
  雲居禪師的「十後悔」:「逢師不學去後悔,遇賢不交別後悔,事親不孝喪後悔,對主不忠退後悔,見義不為過後悔,見危不救陷後悔,有財不施失後悔,愛國不貞亡後悔,因果不信報後悔,佛道不修死後悔。」言簡意賅地說明一般人不能慎於開始,而在事後悔恨的情況,是多麼的令人懊惱!陸游臨終時的「示兒詩」:「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不復親見國家統一的感傷,是多麼的令人哀痛!
  
  歷史上,諸葛亮為匡復漢室,六出祁山,無奈群臣屢次質疑,造成無形的阻礙,及至他積勞成疾,於五丈原歸天,劉後主才後悔莫及,但因大勢已去,只有「將愧疚帶到棺材裡去」。夫差寵愛西施,聽信太宰伯嚭的讒言,不僅無視伍子胥的獻策,反將之賜死,直到勾踐復國,才悔不當初,但為時已晚,只有抱恨九泉,「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毛澤東擁有中國之後,改國號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後來海峽兩岸對峙,才懊悔當時沒有繼續沿用「中華民國」國號,只有「將愧疚帶到棺材裡去」;蔣介石在中共進入聯合國時,基於漢賊不兩立的原則,毅然宣布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後來再想加入,已萬分困難,但也只有「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
  
  歷史上有許多帝王將相在上位時,不知為民謀福,只知為私利而爭鬥,結果死後罵名留在人間,卻「將罪惡愧疚帶到棺材裡去」;世間上有許多朱門富豪在有錢時,不知造福社會,只知為個己儲蓄,結果死後屍骨未寒,子孫們卻為爭奪財產而對簿公堂,這不也是「將悔恨歉疚帶到棺材裡去」嗎?
  
  人云:「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其實不然,我們生時如一張白紙,固然不帶來什麼,但如果死後「將歉疚帶到棺材裡去」,豈不遺憾終生!
  
  所以,我們凡事應及時,當年壯力強時,應以體力報答人間;當腦力尚佳時,應以智慧貢獻人類;當富有錢財時,應以錢財補助窮困;當有一片誠心因緣時,應當以心香一瓣,將好因好緣的生命之光普遍十方。
  
  (佛光卅一年-一九九七年二月)

 

有情有義

 如果我們能從消極的推尋外覓到積極的躬身實踐,從被動的接納、企求到主動的付出、給予,天地之間,何處不是情義盎然?
  
  多年前,我每至花蓮弘法時,蒙縣長吳國棟先生均列席聽講,表示支持,心中銘感無比,後來耳聞其治縣理念,對於他的正直無私更加留下深刻的印象。有一天忽見報載,他因涉嫌圖利他人而撤職查辦,我的心裡一直為他叫屈:身為地方父母官不圖利他人,難道還要圖利自己嗎?後來,聽說他的父親往生的消息,我立刻決定作「不請之友」前往參加。為了不妨礙既定的行程,清晨四點,我摸黑從佛光山出發,在花蓮用過中餐後,隨即趕至他父親的靈堂拈香致意,並即席說法以慰生者,只見他全家大小淚流滿面地送我出門。當車子正要發動時,四維高中校長黃英吉先生走到我的窗前,說道「大師!您真是一位有情有義的人啊!」一路上望著窗外的藍天白雲,青山綠水,想著黃校長的話,不禁反問自己:我真的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嗎?「有情有義」不是每個人應該具備的操守嗎?
  
  前年正在菲律賓講經時,聽說吳伯雄的父親過世,我即刻趕回台灣,參加第二天早上八時的告別式。沒想到這一點點小事令他感動無比,後來在多次講演中,他對大家說:我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每次聽到這句話,我都感到非常慚愧。回想一九四九年初來台灣的時候,還不需要入境證,沒想到後來辦戶口的時候,入境證卻成為必要的文件,正當煩惱不知怎麼辦時,擔任省議員的吳鴻麟老先生如及時雨一般,出面設法,幫我們幾個沒有入境證的僧青年辦戶口。之後,慈航法師和我等三十二位僧伽受誣入獄,為了將我們保釋出來,吳老先生也幫了不少的忙。四十多年來,姑且不論吳老先生父子兩人對佛教的擁護支持,即以當年的恩情而言,能在老先生捨報之時,親至靈堂,為其祝禱,實在是我義不容辭,應該做到的本分啊!
  
  去年十月,我在台北國際會議廳主持「般若與人生」講座,那時正是台灣怪力亂神事件熾盛,邪魔外道擾人最甚的期間,有些學校不明就裡,一竿子打翻整條船,甚至拒絕宗教教育進入校園,而一些原本傾向佛教的官員也噤若寒蟬,沒想到吳伯雄先生卻以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的身分,專程從遠地趕到會場致辭,表示護持正法的決心,我深深覺得:其實,吳伯雄先生才是一個真正「有情有義」的人。
  
  享譽全球的經濟學者高希均先生不但經常在他創辦的社會雜誌上登載拙作雜文,而且時時就重大事件請我發表意見,甚至像中國大陸的六四事件、台灣的核四事件等,他為追蹤我的雲遊足跡,都是數通電話國際往來,不厭其煩地詢問我的看法。我經常向他表示慚愧:自己不過是個方外之士,才疏學淺,但承蒙他看得起,我一定有問必答。他卻說:「大師!您是社會的意見領袖啊!」其實我那裡比得上高教授的廣博多聞,經驗豐富呢?所以,我更加感到他是一個虛懷若谷,謙沖有道之士。三年以前,高教授希望他所主持的天下文化出版公司能為我出版傳記,弟子們紛紛反對,因為他們向來不想由佛光山以外的人為我立傳,更何況這是一家以工商經濟為主的出版公司。但我力排眾議,欣然允諾,因為我從高教授的平日言行中,深感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國家棟樑。
  
  中國文化大學(最早稱為「華崗學院」)的創辦人張其昀先生本來與我素昧平生,他擔任教育部長時,曾讀過拙作《釋迦牟尼佛傳》,後來因這分法緣,在佛光山創立之初,我們才開始交往頻繁。蒙他厚愛,不但聘任我為大學董事,也邀請我擔任印度文化研究所所長一職,並兼任該校教授。他曾一再向教育部陳情大學應設立宗教學院。後來在醫院的病塌上,他還一心懸念此事,並且寫了一張紙條給我,指定一旦政府同意設立,將由我擔任宗教學院院長,慈惠擔任佛教學系主任。望著一紙顫抖的筆跡,記憶跌入首度應邀前往參加華崗聚餐時的情景:那一次在座者都是院長、主任等一級人士,張老先生一見我來,就以宏亮的嗓音將我介紹給全體大眾:「我們華崗是一座大叢林,現在歡迎我們的方丈大和尚回來。」那種豁達的胸襟,那種從容的態度,使我深深感到:除了終生奉獻黨國的卓著政績不說,他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文教有道之士。
  
  年高八十的陳慈輝老太太是我四十年前在宜蘭的老信徒,後來舉家遷至台北,一直想再見我一面,數年前當她聽說台北道場就在松山火車站旁邊,距離她家不遠處時,立即在其兒、孫、曾孫,一家四代陪同下,前來台北道場,只為看一眼她四十年前皈依過的師父,令我真是感動不已,其他像金枝姑、鄭銀姑,三、四十年來,每逢農曆過年或是我的生日,也都不忘託人帶來一分心意給我,我深深覺得他們都是一群「有情有義」的信徒。
  
  張姚宏影、潘孝銳、許卉吟、陳順章、游次郎、陳劍城、沈尤成、賴義明、陳潮派等居士大德,有的為聖教興隆捐資出力,有的為護法衛僧奔走忙碌,有的積極推動佛教文教事業,有的來往海內海外弘揚法義,他們數十年來永不退轉,有人問他們何以致此?他們都異口同聲地以「阿鞞跋致」、「一師一道」自許。我則認為他們都是一群「有情有義」的菩薩行者。由於佛子們的「有情有義」,所以早年我在宜蘭落腳之後,即隨緣於羅東、頭城、龍岩、虎尾等地設立並主持念佛會,並且馬不停蹄地奔走台北、高雄之間講經佈教,十年後,我又在全省各地創建道場,席不暇暖地到世界各國弘揚佛法,度化群生。
  
  每逢年節,我都會收到來自各地的賀卡,甚至還有來自離島監獄、山區住民的祝福問候。曾經在火車上,一位青年讓座給我,細談之下,才知道他曾在監獄裡聽過我講經說法,現在已改過自新。還有一回在台北道場,一位中年人喊我:「老師好!」原來他是在東海大學上課時的學生。數年前,我前往大陸弘法,從北京、四川、甘肅、河北,一路來到金陵等地,沿途友人親切招待不說,還不斷收到各地的來鴻,讓我感受到這個世間上,「有情有義」的人無時不在,無處不有,其中,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老伉儷最令我心折。他們八十高齡,身形佝僂,每次知我前來南京探望母親,都不辭勞苦,遠自北京趕來看我,並一再叮嚀我要為佛教前途而善自珍重,我也同樣地祝福他們法體康泰,教運昌隆。一九九三年二月,他與我在母親的住處會面晤談,即興題詩二首相贈,在家鄉傳誦一時,信眾們莫不欣喜走告,詩曰:
  
  大孝終身慕父母,深悲歷劫利群生,
  
  西來祖意云何是?無盡天涯赤子心。
  
  一時千載莫非緣,法炬高擎照海天,
  
  自勉與公堅此願,莊嚴國土萬年安。
  
  在趙樸老的眼裡,在趙樸老的字裡,我看到了「有情有義」的光芒閃爍不已。
  
  五十年前曾經在佛學院教授我唯識課程的圓湛法師更是毅力可佩!他經常挺身而出,總是幫我宣揚「人間佛教」理念,這種義無反顧的精神真是令我又喜又愧,想來我自己的徒眾之中,又有幾人對「人間佛教」的普及如此認真賣力呢?母親在世時,每逢過年過節,他都親往母親的寓所,代我慰問探望,這分體貼人意,不計高下的風範,又豈是常人所及?合塵老法師則因與我家師之間的一分道誼,長年為我設立延生祿位,祈福祝禱。每於清夜捫心自問:何功何德,竟受長輩如此「有情有義」的愛護,所以更加發憤立志,精進弘法,以期能回報他們深厚的恩德。
  
  所謂「俗情不比僧情濃」,短短數語道盡了佛門裡的「有情有義」實有甚於世俗中有求有取的感情。在我初出家不久,對於這句話便早有體會。記得十五歲受戒時,母親跋山涉水遠來探望,我趁著晚自習的時間,來到女眾寮房與母親會面。開大靜的時間到了,母親依依不捨,淚流滿面,我只好留下來安慰她。第二天,糾察師向女眾戒壇的開堂和尚月基法師報告我沒有回寮就寢,當時自忖:這下慘了,不知道會不會被遷單開除?沒想到月基法師當眾回答:「他昨晚在我寮房裡啊!」糾察師知趣而退,我也因此免於受罰。我當時不過是一名沒沒無聞的小沙彌,對於他的通達人情,機智解危真是由衷感戴。一九五四年,得知他在香港無人接濟時,我想盡方法將他迎接來台。這年我正參與籌建高雄佛教堂的工作,落成以後,我推舉他為住持。後來在他晚年多病時,我幾次半夜三更送他就醫,付費照顧,直至終老,並且親自將他的骨灰送往棲霞山寺,為其建塔安奉。當時也有人說:我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其實「滴水之恩,湧泉以報」,我只不過是將當年那分圖報恩「情」的心思銘記方寸延續下去,並且付以實際的行動,成為一項有始有終的道「義」罷了。
  
  四十年前,我在雷音寺駐錫弘法時期,曾花費一番心思,將深妙的佛法化為平易的辭語,教育當地的青年。日後,心平、慈莊、慈惠、慈容、慈嘉、心定、楊慈滿、蕭碧霞、吳寶琴等人便相繼死心塌地的跟隨我南來北往,弘法建寺。他們有的不計待遇,一生奉獻常住;有的不辭辛苦,整日清理作務;有的以美味的素食廣度眾生;有的用悅耳的音聲講經說法;有的將父母遺留的嫁妝悉數作為辦學經費;有的把全副精力投入佛教事業,因為他們的「有情有義」,使得弘法工作順利展開,縱使遇到挫折阻難,也總能在眾志成城之下迎刃而解。
  
  如今我有千二百名入室弟子分散世界各地,或住持一方,或接引信眾,或開辦教育,或到處說法,或養老育幼,或編輯寫作……,他們在各種時空裡展現了「有情有義」的人生,這是我一生當中最欣慰的事情。
  
  近代的華人常以「西風東漸」來作為世風日下的藉口,我頗不以此為然,其實佛性一如,西方人中不乏「有情有義」之士。像高登牧師夫婦因親近佛門而遭到耶穌教會種種非難,我伸出援手紓解困境,後來他們舉家來台,學習中國大乘佛教,誓以弘法利生為職志。葛藍先生自從在西來寺皈依三寶以來,不斷寫信給我,陳述滿腔的法喜,如今他埋首將拙作譯成英文,並且與西方寺一批美籍信徒相約要以生花妙筆,將「人間佛教」的精神發揚到全球各地。他們將身心奉獻塵剎的那分虔誠,與其他佛子比起來,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所以,情義是無價的,也因為如此,雖然我一向提倡喜捨結緣,經常將別人拿來的供養隨手轉送出去,但也有基於惜情守義而不捨付出的時候。記得三十年前,我省吃儉用,買了一部九人座的「載卡多」,隨即改裝為二十六個座位,好讓我的學生都能和我一齊出外弘法、參訪。由於車廂載重量大,底部輪胎小,所以總是一路顛躓搖晃,十多年來度過不少有驚無險的時刻。車子功成身退時,許多廠商出價收購,我都沒有答應,因為它無怨無悔地辛勤付出,我也要「有情有義」地為它養老。
  
  其他如東方佛教學院落成時,新加坡福海禪院贈送的玉製如意古董,三十寒暑在佛光山的「佛教陳列館」裡熠熠生輝,多少商家想高價收買,我也同樣不曾允諾,乃至多少次佛光山寺財務困難,幾乎到了無米可炊的地步,我都沒有動過讓售的念頭;而美國西來寺落成時,中國佛教協會以一套稀世法寶《龍藏》作為賀禮,更是意義深遠,八年來每次經過「藏經閣」,我都要去拜訪這個內外含光的老友。去年西來大學從西來寺遷往柔似蜜(Rosemead)校區,主事者想將其一併移至新址,我連忙阻止,因為我要將它作為西來寺永久的鎮山之寶,讓後世的弟子們都能從無言無說的文物當中,領略前人「有情有義」的精神。
  
  所以,什麼是「有情有義」呢?簡單來說,是一種往復循環,互相交流的感情,十法界一切有情莫不具備這種性能。我曾經看過雪梨海邊一隻瘦弱的海鷗,因為我的特別關注,臨走前來往飛行,圍繞三匝,好像在對我致意感謝;昆士蘭林間一對頑皮的松鼠,因為我飼以麵包,後來每天清晨都前來拍打精舍的大門,似乎在向我問安道好;雲居樓外一隻流浪的白足黑狗,人皆以其不祥而棄之,獨我對其友善,有一回居然引領我到如來殿,和求見的信徒晤面;開山寮中一群五顏六色的禽鳥,因我將牠們放歸自然,從此呼朋引伴,在天空翱翔飛舞,婉轉齊鳴,為佛光山增添無限的意趣。連身處三途的傍生畜類都能如此「有情有義」,更何況千萬年來以互助為進步之基的人類社會呢?
  
  經常聽人嘆言:「在現代功利主義掛帥的世界裡,夫婦輕言別離,朋友動輒反目,那裡找得到『有情有義』的人呢?」其實如果我們能從消極的推尋外覓到積極的躬身實踐,從被動的接納、企求,到主動的付出、給予,乃至進一步從布施小恩小惠擴大到為對方的未來著想;從身邊的親朋好友推及於世間的一切眾生……,天地之間,何處不是情義盎然?爾虞我詐、鬥亂紛爭都是社會的病態,我們有幸身為萬物靈長,何不承擔起做人的責任,用「有情有義」的態度來面對人生,溫暖世間呢?
  
  (佛光卅一年-一九九七年六月)

 

人學的重要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在佛光山臺北道場舉行海峽兩岸學術會議,我應邀和學者們座談,席中一位教授說:目前中國大陸有一批學者專門研究「人學」,他就是其中之一。我聞言愣然,後來方知唯物主義已不足為共產社會所需,民眾們逐漸覺醒「物」以外還有「人」的存在,「人」才是世間最重要的學問。我告訴與會人士,光是在表面上研究「人」還是不夠的,必須還要研究「心」,因為人是色與心和合所成,必須將物質與精神調和,才能徹底將「人」做好。人學的重要,誠然不虛。
  
  記得小時候,外婆送我到私塾上課,第一天老師只教我一個「人」字,此後把「人」做好成為我一生的目標。所以我先從孝順長上做起,為了孤苦的母親,我將平日的零用錢、過年的壓歲錢節省下來,給母親買點心回家,讓兒女們的歡笑聲沖淡母親內心之慟。年過六十,我與分離四十載的母親晤面之後,便設法迎養孝敬,晨昏定省,並效法老萊子彩衣娛親的精神,承歡膝下。甚至我愛屋及烏,儘量為舅父、兄弟姊妹解決問題,使得大家和諧安樂,好讓母親安心。
  
  十二歲出家時,師父志開上人送我到佛學院念書,我進一步了解心是萬法之源,學做「人」必定先要調心。由於體會到心中有「人」,為「人」著想是做「人」的先決條件。所以,為了讓師父歡喜、放心,我精進奮發,力爭上游;為了讓擔任住持的師兄在寺裡專心管理寺務,我經常下山走上百里路程作經懺佛事,來往於土匪出沒的村落之間,並且自願在春節前夕挨家挨戶募化道糧。國共相爭時,內戰頻起,我與同學一面弘法,一面逃難,物資的困乏使我想到別人的需要,因此在隆冬之際,我將僅有的一件棉襖送給同窗宏度,又把難得的一件長衫讓給好友煮雲,我深深感受到「人」與「人」之間若能相親相愛,宇宙何其寬廣。
  
  來到臺灣,信徒日增,為了他人的需要,我可以說是日日為人辛苦,日日為人忙碌。朋友一通來訪的電話,我倚門遙望,掃榻以待;信徒們有喪葬佛事,我在忙碌之中,超速開車,及時與會,拈香說法;承諾的結婚喜事,即使在偏遠的鄉下,在淋漓的雨天,我也穿梭於雷電交加的羊腸小徑,設法到達,為其祝福盟證,甚至日後還要關心他們生兒育女問題。像蔡固議居士一家三代,都是我為他們取的名字;郭本雲的五個兒女,李一平的三個童稚,我代為養育多年,後來乾脆擴改為育幼院,專門收養一些龍的傳人。在人群大眾中為別人奔波辛勞,我一點也不覺得苦,因為我從「人」的身上,學習到謙和忍耐,慈悲包容的美德。
  
  一個年輕的弟子曾經和我說:「一般人到年老的時候像一個排球,兒女們都推來推去,不願照顧,但師父卻像一個橄欖球,天下的兒女都喜歡過來擁抱你。」我想這是因為我很注重「人」際之間的尊重和諧的緣故吧。平常我們都知道晴天時要準備雨傘,春夏時要積穀防冬,「人」,也不能短視近利,而必須在平日培養善緣,為永恆的未來著想。我一生秉持「你大我小,你好我壞,你有我無,你樂我苦」的原則處世待「人」,再怎麼吃虧,也不輕易破壞「人情」,結果我給別人歡喜,別人也張開雙臂,對我表示歡迎。
  
  有時候信徒以為我會看地理風水,就問我這塊福地好不好?我一向提倡「處處是好地」,因此都說:「好。」並且不斷祝福他吉祥如意,一直等到他平安順利,才把心上的石頭放下。有時候信徒有婚嫁喜慶,問我這個日子好不好,我一向主張「日日是好日」,所以都說:「好。」心中祝福他良辰吉日諸事順遂,但仍然等到獲悉他們感情和睦,家庭幸福,自己也才安心。「人」是重要的,「人」之性,在有所得。雖說多付出一些關心,但能保持深厚的情誼,自覺還是收穫良多。
  
  對於千餘名出家弟子,從實質上的給予到精神上的啟發,從硬體的建設到制度的擬定,從生活的教育到思想的開拓,從個別的開導到大眾的普參……,我都竭盡所能,苦口婆心。雨是普潤大地,唯樹有大小之分,滋潤的程度就有不同;同樣的,法是一味平等,因「人」的智愚有優劣之別,接受的多寡也就有所差別。像有些弟子並不要我關懷,一心只想奉獻常住,服務「人」群,他們假以時日,將成為佛門的龍象,教界的棟樑;但有些弟子既要別人關懷,而自己一點也不幫助「別人」,只想自了,平靜安度一生;有些弟子只希望「別人」對他好,自己卻不願付出;更有些弟子只會嫌棄「別人」,即使對他再好,他也不知足滿意,他們儘管才能優越,但由於個性使然,無法做到「人」和,想其前途也就大受限制。
  
  十多年前,為開創西來寺作為歐美弘法的基礎,一批年輕力壯,具有潛力的徒眾陸續來到美國從事開山工作,沒想到一些弟子卻在背後說:「師父把自己最喜歡的徒弟都送去美國了。」後來西來寺落成,常住又派一批老成持重,修養深厚的弟子前往度眾,不料這些人又說:「師父現在把最不喜歡的弟子派去美國了。」乍聞斯語,實感無奈,手心手背都是肉,到底誰是我最喜歡的?誰是我最不喜歡的?隨著時間的推移,直到現在,不平之聲消失無蹤,原來喜歡與不喜歡都是人的問題罷了。因為心有高下,所以人就有不同的層次。只要所行所作是公正公平,時日一久,自然令人服氣,何必計較人的一時短見呢?
  
  記得數年前的一個清晨,我陪母親散步,來到西來寺左下坡時,我掏出鑰匙打開鐵門,和母親解釋:「這個側門是通往西來寺的近路。」母親卻說:「正門?側門?『上等人』是迎上門,『中等人』是『人』待『人』,『下等人』是求不成。那有什麼近路?」的確,具足慈悲智慧,肯主動為「人」服務,自然會被眾人擁戴為「人上之人」;心懷分別,急功近利,既無慈悲,又無智慧,當然就只有淪為「人下之人」了。
  
  還有一次,我宣講《金剛經》,下臺之後,我問母親講得好不好?母親回答:「你說的『無我相』,我能夠理解,但做人如果『無人相』,我不明白,一個人心中沒有『別人』,如何在社會上安身立命呢?」不識字的母親總是語出驚人,讓我的弟子都歎服不已,我想這是因為她平日喜歡為左鄰右舍排難解紛,所以能如此通達人情世故吧。而我從小在耳濡目染的薰陶下,也習以為常地為人設想,直至今日,為了不擾人清淨,入夜之後,就是再好看的電視節目,我也不看;為了不讓信徒失望,我一定信守承諾,即使病痛重創,也未曾毀約;平時,我進出關門開門,必定輕手輕腳,不令出聲,以免驚擾別人;我在用水的時候,不敢讓自來水發出聲響,唯恐驚吵別人;說話,總想讓對方聽了歡喜;做事,也儘量讓大家知道後同意。
  
  為了讓老有所養,幼有所安,我辦理養老育幼等慈善事業;為了協助海外華人安住各地,我成立中華學校、松鶴學苑;為了方便信徒世界參訪,我囑令各別分院增加接機、送機服務;甚至為了提昇信眾層次,我在全球各地成立佛光會,讓大眾有更多的學習機會。佛陀示教利喜,一切都是為了眾生,所以,我們不是為了「人」,還有什麼佛事可做呢?
  
  一九九二年,我到美國主持丹佛佛光協會成立大會時,任職會長的謝典豐先生致辭時說道:「過去我是一個工程師,每天與鋼筋、水泥、機器、馬達為伍,不僅生活枯燥無味,而且日復一日為『事』忙碌,在思想上得不到共鳴,使我經常感到孤單寂寞,自從籌組丹佛佛光協會之後,我天天在為『人』而忙碌,雖然在過程中有喜怒哀樂,有順逆毀譽,但是在生活中有聲音,有回響,在修行上有反省,有進步,讓我變得有慈悲,有智慧,做事更穩健,更成熟,我現在感到人生充滿了無限的意義。」這一番話可說道盡了「人學的重要」。
  
  二十多年前,我擔任佛光山佛教學院院長時,目睹少數學生初來乍到,一時俗情未泯,想要下山看看白雪溜冰團,卻又礙於院規不准,心中七上八下,我為了成全他,就找個藉口,派他到市區購買文具,放他半天假,這個學生去過以後,就能夠安住在學業上,精進奮發,再也不想下山去了。沙彌學園的小孩年幼愛玩,糾察老師常常依照大陸叢林的方法,罰他們跪香拜佛,我連忙阻止,教老師罰搗蛋的沙彌睡覺,不准他們隨眾參加早晚課誦。這個辦法實施半年之後,搗蛋的沙彌們看到別的同學們可以上殿課誦,自己卻不能參加,了解睡覺是一種處罰,拜佛是一種光榮的事,漸漸生起慚愧之心,一個個都變得自動自發,認真勤奮。後來,老師們都佩服我的教育方法,其實我沒有上過師範學校,也不曾修過教育學分,只是懂得一點「人性」罷了。
  
  我覺得不論是教人或是處人,都必須先維持對方的尊嚴,所謂「知性者同居」,「人」,活在尊重裡,對於貪欲深的人,我們要給他多一點物質;對於瞋心重的人,我們要給他多一點讚美;對於愚癡的人,我們要原諒他的不明事理;對於忤慢的人,我們要更加謙虛相待;對於疑心多的人,我們要講清楚,說明白,讓他增加信心。
  
  我的弟子之中,不但包括士、農、工、商各種行業,也涵蓋黑、白、黃、棕各色「人種」。有一天,一群來自剛果的黑人弟子和我說:「我們很擔憂黑人的心比較不柔軟,不容易接受佛法,我們應該如何改變這樣的心呢?」我回答他們:「改變膚色比較困難,改變內心比較容易,再說改變顏色也沒有必要,只要改心就好。其實不只黑人要改心,人人都應該要改心。黑人的心其實很善良,有時連白種人、黃種人都不如,希望你們今天出家,要發願弘揚佛法中的慈悲,解決非洲種族不平等的問題,將人民從戰爭的苦難中解脫出來,過佛法幸福和平的生活。」他們聽了,歡喜合十。如今南非又有多位黑人在慧禮、慧機等法師的人性佛法感召下,發心出家,我相信人性中光明的一面必定能照破黑暗的陰霾。
  
  孟子說:「人之初,性本善。」佛教則認為「人人皆有佛性,只因妄想執著,所以在五趣中輪迴流轉。」又說:「一心開二門:心真如門、心生滅門。」如果我們能靜下心來,反觀自照,歸本逐源,將會發現:「人」的善惡是從本性中發生,「人」的喜怒是從分別心而來,「人」的哀樂是從感官中接受,「人」的真假是從境界中引發。
  
  十多年前,一位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人來山學佛。那時大專青年學佛的風氣還不是很盛,所以大家對他十分禮遇,但由於他的主觀太強,人緣日漸淡薄。有一天,他來找我,滿口都是:「我認為……,我覺得……,我的意思是……,我的看法認為……。」我告訴他:「世界不是你一個人的,唯有放下成見,去除我執,想想別人,才能擁有全部的世界。」
  
  回想自己過去年少時,也曾高傲自負,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西哲說:「宇宙只有五尺高,六尺之軀的人要低頭才能生存。」所以慢慢學會謙虛忍讓,同體共生。我不時想到,我的父母是人,我的兄弟是人,我的老師是人,我的朋友是人,和我來往的都是人,念及還有許多「人」需要我,我也需要許多人。我深深感到:「人」,必須經過「人事」的歷練,才能成長;「人」,必須想到「別人」的存在,才能擴大。佛陀所主張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是「人」與「人」之間最高的境界。
  
  佛光山自開山以來,大小事務都是經過開會決議,弟子們經常說:「師父!您來決定吧!您說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我還是堅持開會協調,因為佛光山是大家所共有的。三十年來,佛光山在穩定中茁壯成長,「人和」是最重要的因素。
  
  大陸知名的特異功能人士陳竹先生有一次和我談到「人」的問題時,說道:「『河殤』這部影片的策畫人起初為了開場白而傷透腦筋,有一天在無意間看到牆上地圖裡的長江和黃河兩河岔開,活像一個『人』字,讓他福至心靈,以此作為片頭,許多人看了,都對他慧心的設計大為讚許。」俗語說:「有水的地方就有人住。」長江和黃河孕育出偉大的中華「人文」,只可惜後代的中國人眼裡只有名利、權位,見不得「人」好,因此戰事頻仍,生靈塗炭,說起來真是悲哀的事情。其實不僅國人如此,多年來,我走訪世界各地,發覺凡是講究「人我尊重」的國家必定邁向康莊幸福之道,反之則禍亂不斷。
  
  中國人苦難連連,但中國字卻饒富哲理,例如:「人」「也」為「他」,意即他也是「人」;「人」「钼」為你,意即你也是「人」;「人」「二」為「仁」,意即顧念到彼此二「人」,才是仁慈的表現;「人」「一」為「大」,意即再加一「人」,能夠與「人」共事,團結合作,才能成就偉大的事業;「人」「二」為「天」,意即再加兩個「人」,能夠和平相處,才是天下為公,趨於真理之道。其他如:「人」「言」為「信」,「人」「立」為「位」,「人」「建」為「健」,「人」「桀」為「傑」。凡此無非告訴我們:一個「人」想要在社會上立足,必須自我健全,堅守崗位,克盡厥責,造福人群。
  
  有人說:「人究竟為誰辛苦,為誰忙?」我說:「人是為人辛苦,為人忙。」因為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人與人之間是一體的,為別人付出,其實最大的收穫還是自己。也有人說:「做人難,人難做,難做人。」我認為:「做人難,人難做」,都是由於自己不會「做人」,而正因為「難做人」,所以我們更要學習「做人」。童年的時候,覺得「人」有好人、壞人、智人、愚人……,出家學佛以後,心中只有「需要幫助的人」;年輕的時候,覺得「人」有窮人、富人、偉人、凡人……,幾十年後的今天,心中只有「需要報答的人」。古德說:「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我卻覺得:年屆七十,猶感不足,我依然繼續不斷地在學習如何「做人」。
  
  太虛大師云:「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佛經則說:「十方諸佛都是在人道中證悟佛果。」世間上一切的道理都是以「人學」為本,「人」做不好,什麼都不懂。學習做人的最高境界是「成佛」,佛之一字,乃「人」要先「弗」自私執著,「弗」無明煩惱,袪除人不可有的東西,那就是佛了。
  
  (佛光卅二年-一九九八年二月)

 

檢查自己的心

 

  前監察院長陳履安先生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我曾經支持他競選總統。他經常在漢聲電台宣講佛法,主題是「檢查自己的心」。我對於這句話印象十分深刻,因為我一生以來,就是在「檢查自己的心」當中得到了無限的成長。
  
  現代的人生病,要到醫院「檢查」身體;房屋漏水了,要找抓漏的人來「檢查」;車子壞了,要先送到汽車修理廠「檢查」;機器不動了,要請機械師「檢查」。「檢查」的主要目是為了發現毛病在那裡,才能有所改進,至於我們人內心的毛病就更多了,如果不經常「檢查」,那能戰勝貪、瞋、愚癡、驕慢、嫉妒等的煩惱心魔呢?所以,經常檢查自己的心,實在是我們每天必須要做的功課。
  
  常常有些學生來找我,向我訴說他的煩惱,我總是告訴他:「你先檢查自己的心。」對方卻說:「別人欺負我,我『檢查自己的心』有什麼用呢?」有的徒眾一直無法安住,我也說:「你先檢查自己的心。」他回答我:「你不告訴我如何瞭解環境,明白人事,光叫我『檢查自己的心』有什麼用呢?」他們不懂得要能夠「檢查自己的心」,給自己一個回頭轉身的機會,就能夠圓融處世。但問題就在於人往往不肯認錯,而事實上,人的錯誤偏偏最多,像愚昧、自私、執著、成見、計較等等,但就因為不肯「檢查自己的心」,所以才無法安心,這就好比汽車、飛機本身出了問題,而你不肯「檢查」問題所在,不肯修理缺失,事實上汽車已經開不動了,飛機也無法飛上天了,你又能奈何?
  
  最近,有一個徒眾來請我為他開示,因為他在別分院道場做不下去,心裡很苦惱,我告訴他:「這是因為你不『檢查自己的心』,所以不瞭解自己的問題,也不瞭解自己錯誤在那裡,不瞭解師長的苦口婆心,當然,對於佛法的瞭解就更談不上了。」我們可以先問自己一句:「我們了解自己的心裡擁有什麼嗎?」佛教說「心中有佛」,但你心中的佛能夠發揮作用嗎?當心中的盜賊為非作歹時,你能捉拿它嗎?當湖中的水骯髒不堪時,你有辦法淨化它嗎?當心中貪、瞋、愚癡的魔軍掠奪自己心中的法財時,你有戒、定、智慧的武器來戰勝它們嗎?當心中的猿猴躍動不已時,你有五根五力的繩索扣住它嗎?所以,過去禪師們講「明心見性」是很有道理的,因為有心,心不明,就如同鏡子蒙上了灰塵,不能看清實相;有佛性,見不到佛性,就好比黃金藏在泥沙裡,無法耀眼生輝。
  
  一九五三年,我在宜蘭成立佛教歌詠隊之後,經常帶著他們出外弘法,其中一名隊員畢業自杭州國立音樂學院,她的嗓音、氣質都很好。有一次,她不按照我弘法時的預定計劃,自作主張,臨時換唱另外一首歌,我當時非常生氣,立刻下令要她回去,但是到了晚上臨睡前,我「檢查自己的心」時,卻深深感到自責,因為她不守團隊約束,固然應該受到責備,但我也不應該太過執著、強硬。許多事情,如果一和二差不多,此和彼能代替的時候,不一定要執一去二,是此非彼,否則不但讓別人沒有轉寰的空間,也將自己逼進死角裡去,真是何苦來哉!
  
  三十多年前,我在新北投設立普門精舍時,有一位發心的信徒帶著一個讀幼稚園的女兒來幫我煮飯。有一天,她去買菜,才離開家門不久,她的小女兒張口「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足足有一、二分鐘之久。眼見佛堂的寧靜詳和被她的哭聲所破壞了,我拿起一根棍子作勢要打她,一面嚴厲地說:「你敢哭!」她立刻停止哭泣,睜大了眼睛望著我,反而引起我的不安。回頭「檢查自己的心」,想到她年紀還小,看到母親離她而去,「哭」是她唯一可以訴求的武器,而我是一個成年人,用棍子的威勢來壓迫她,再怎麼說,都是不對的。所以後來當我遇到類似的情況時,就知道用諒解的心情來看待哭鬧,用安撫的言語來代替呵斥。
  
  三十多年前初創佛光山時,收了許多沙彌,他們十分頑皮搗蛋,老師個個頭痛不已,我曾經也想採用嚴罰的方式,然而回憶自己作沙彌時,難道就不頑皮搗蛋嗎?只是那時叢林教育是以無理對有理,動輒以打罵來壓制學僧的慢心懈怠,雖說那些都能成就了我的道業,但有多少人能夠如此呢?從古至今,兒童的心終究是天真爛漫的,更何況現在時代不同了,我不能以「多年媳婦熬成婆」的心態來對待別人。在「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不但比一般的老師更能諒解沙彌的心情,給予種種隨和通融;即使是成年的學生犯錯,只要不是太過違反情理的惡性過失,我都能夠用包容的雅量去接受,然後對他們施以循循善誘的教育。
  
  美國西來寺剛落成時,我遠從台灣趕過去參加,看到弟子們一窩蜂似地喜歡吃「披薩」、「漢堡」,心裡很不以為然,所以在一次徒眾會議中嚴明禁止。但聽說還是有人偷偷地買來吃,我知道這是我的不是,因為在美國,怎可不吃美國食物呢?後來有一回我到美國弘法,臨行前,宜蘭的徒眾送了我一罐自製的豆腐乳,我帶著它到美國,每次請客時,就拿出來作為小菜,結果一下子就一掃而空,比餐桌上特地做的精緻佳餚還要受到歡迎。我開始「檢查自己的心」,回想自己在宜蘭住了數十年,不也喜歡上當地的醬菜、麻糬、麻糰、燒餅等等,後來患了糖尿病,明知不可以吃甜食及過鹹的醬菜,但有時還是照吃不誤,現在徒眾們來到歐美國家,喜歡吃西式餐品,也是無可厚非的事,何必如此嚴格地要求呢?經過這麼一轉念,後來只要不是太過份的嗜吃,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著沒看到。後來在美國開會,我還經常以批薩、漢堡作為點心招待與會人士,大家在驚喜之餘,都說我很通達人情事理,其實這都是一再「檢查自己的心」,將心比心,所得來的感想。
  
  對於一些人把素菜製作成葷菜的樣子,我也曾一度覺得非常反感,總認為吃素是為了長養慈悲心,如果以吃葷的心理來吃素,並不究竟。所以我每次看到餐桌上有素雞、素鴨、素鰻、素肉、素火腿、素烏魚子等,都一概拒吃。但有一天,我看到信徒愛吃不已的樣子,突然想到:初入佛門的人一時之間無法革除宿習,所以有這種需要,只要我自己心裡面沒有雞鴨魚肉就好了,何必要厭惡呢?繼而回想,有一次我陪諾貝爾獎審查人金博士,前往台中拜訪省主席林洋港先生時,林主席特地辦了一桌宴席請金博士,我也有兩道素食在同桌陪座。如果我一味地忌諱排拒,就表示心中還有「肉」相在,不也犯了「五十步笑百步」的過失嗎?在「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發覺:原本以為是清淨的,其實是不究竟的;原本以為是染污的,卻正是度眾的方便。所謂「鐵屑翳眼,金屑也會翳眼;烏雲蔽日,白雲也會蔽日」,順逆因緣皆是佛道,善惡事理用之得法,可以成為度眾方便,我應該以更超越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間。
  
  二十多年前,本來在宜蘭電力公司工作的王先生,來過佛光山之後,有感於山居生活的美好,所以命他大學剛畢業的千金也來到山上的大慈育幼院服務。王小姐初來乍到,突然轉變另外一種早起、素食的環境,一直覺得不習慣,不久之後,就稟告雙親想要到社會上去工作。她的父母親一再苦勸:「社會像地獄一樣,千萬不能去啊!」她跑來找我,和我說:「師父!即使社會是地獄,爸媽也讓我去看看嘛!」我將心比心,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不也很嚮往自由、自主的生活嗎?所以立刻向王先生夫婦為她求情,拜託他們讓女兒到社會上工作,後來,我看到王小姐在社會上自得其樂的樣子,不禁深有所感:一個人唯有「檢查自己的心」,才能夠了解別人。
  
  我從小就過著清貧的生活,初來台灣,更是一文不名,但我總認為,自己可以挨餓受苦,絕不能讓那些跟著我出外佈教的青年們也一起受苦。每次在購買物品的時候都覺得好貴,正想還價,自忖:「商人們辛辛苦苦出來賺錢,也是為了養活家庭,如果大家都想還價,叫商人賺得少一點,他的生活靠什麼呢?」如此「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不但很歡喜地付錢,而且如果對方賣的是素食、僧鞋或佛教書籍、文物,我都會主動地加倍給付,讓他多賺一點,希望這樣能鼓勵更多的人來供應佛教物品,也為佛教徒帶來更多的方便。
  
  最初請別人幫我做事的時候,常常因為做得不夠完美,自己還得必須收拾善後,而覺得苦惱。但後來我想到:人不是一開始就能夠肩挑一百斤的東西,而且各人所長不同,凡事如果太過要求完美,只是徒然自惱惱他,我何不從簡單的工作開始交付任務,一方面增加對方的信心,一方面觀察他的能力呢?我抱持這種理念,不但訓練了許多義工,而且有不少人跟隨我走入弘法利生的行列。至今我很慶幸自己能有及時「檢查內心」的習慣。
  
  多年以來,照相對我而言,一向是件苦差事,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信徒們只要一看到我,總是簇擁而至,要求和我合照。這個人照完了,另外一個人又填補空位;好不容易和他照完了,還要和他的父母合照,然後和他的妻子兒女合照,一張接著一張,沒完沒了。剛開始時,雖然念及信眾的需要,我默忍不語,但是心裡還是有點勉強。後來,我和索忍尼辛、達賴喇嘛、馬哈地……等各界領袖會面時,看到徒眾們爭相為我們照相之後,又一個個地和這些來訪的國際名人個別合照,我不禁心生慚愧,想到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忍耐照相,我又算得了什麼呢?「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不但欣然允諾別人和我合照,有時還為他們選方位,定距離,每次看到大家一臉歡喜的樣子,我也同感欣悅。
  
  過去每年到了生日那天,我總是莫名其妙地生氣,事後常常納悶:為什麼會這樣呢?於是我很認真地去觀照這件事,才知道是因為看到徒眾們為了我的事,煞費周章,勞師動眾,覺得給人添了很多麻煩,心裡過意不去。這種細微的心念如不經仔細反省,很難察覺得到。有一天,我突然心有所悟:我不喜歡別人為我這樣,為我那樣,是我自己的想法;但是徒眾很喜歡為我忙碌,我又何必執著自己的原則,讓他難過呢?「自己的心」經過一番「檢查」之後,就能夠圓融處理了。像六十六歲生日那天,我邀請六十六歲的信徒來山,讓大家同享法樂,增長福壽,自覺很有意義;去年七十二歲生日時,我不但以近作《佛光菜根譚》贈送給前來慶賀的人,而且將所有的紅包都轉送給佛光大學,代大家作嘉惠學子的功德,更感受到生命綿延不盡的樂趣。
  
  我從小就很注重自己的威儀,直到現在,行住坐臥仍能保持抬頭挺胸,只是隨著年齡老大,再加上開了五次刀之後,步行起來比較緩慢,其實我還是可以自行上下樓梯。但每到一地弘法,信徒們一看到我,總是喜歡前來攙扶,讓我覺得很不自在,尤其大多數人不知要領,每次我下樓梯的時候,他反而將我的膀子抬高,讓我更加吃力;每次我上樓梯的時候,他好像要將我架起來,讓我倍覺辛苦。不過總想到信徒們將我視為長輩,甚至還有人親切地喊我「老爸」,給他攙扶一下,他心中會很歡喜,而我也不損失什麼,所以不論肉體感覺如何,對於他們的善心美意,我都發自內心地表示感謝。就這樣「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我深深體會到世間上並沒有什麼歡喜與不歡喜的事情,能夠將別人的歡喜成為自己的歡喜,讓大家都能「皆大歡喜」,不也很好嗎?
  
  我經常一面寫信改稿,一面耳聽請示,一面批示公文,一面回答問題,即使下課休息或走在路上,也總是有人圍在身邊問這問那。總之,每天只要我一睜開眼睛,就必須身心全副武裝,六根並用。慢慢歲月不待人,對於這種重疊的工作感到煩燥不安,每當想要提出抗議的時候,就想到自己過去無論外境如何紛擾,都能安然接受,為什麼年紀增長了,反而修養就差了呢?每次「檢查過自己的心」之後,對於徒眾就很能包容,因此再怎麼疲累,也能夠生起無比的力量。由此可見,心靈如同一座發電廠一樣,永遠有發射不完的能源。
  
  我每天不斷地「檢查自己的心」,從而發現了一項寶貴的處事原則:「你對我錯,你好我壞,你樂我苦,你大我小。」多年來我將此秘訣公諸於眾,沒想到會成為趙寧博士的座右銘。今年(一九九八年)十二月,我在國父紀念館主持佛學講座,為期三天,每天都邀請社會知名人士來和我一起講「佛光菜根譚」,素有「名嘴」之稱的趙寧博士也是應邀的貴賓之一。他以此為題,說了一段自己親身的經歷,令人感動:有一天,趙博士在另一場講演完畢之後,走出會場準備開車回家,結果一輛計程車衝出來,和他的車子擦撞,明明是這個司機自己錯了,還破口大罵:「你找死啊!」趙博士也回他:「你才找死!」司機隨即說:「你給我出來!」趙博士說:「出來就出來!」當他憤然啟開車門走出來時,一個高中學生從講演會場出來,看到他們劍拔弩張的樣子,張著嘴巴,一副吃驚的樣子,趙博士馬上「檢查自己的心」,自己對自己說:「剛剛你還在台上講說要如何處理人際關係,怎麼現在遇到了事情卻是另一個樣子呢?」於是馬上轉變態度,向司機鞠了一躬,說道:「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司機一聽,先是一愣,一付歉然的樣子,隨後伸出雙手緊緊地握著他,說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一場蓄勢待發的干戈就這樣轉為玉帛般的友誼。
  
  歷史上,因為能夠「檢查自己的心」而在一念之間轉化境界,甚至成為勝負關鍵者更是不勝枚舉,像趙國大將廉頗因為能夠「檢查自己的心」,轉貢高我慢為謙虛卑下,向宰相藺相如負荊請罪,從此不但盡釋前嫌,而且趙國也由於將相和合,共謀國事,而成為當時的強國。齊國大夫鄒忌不但能「檢查自己的心」,不惑於妻妾訪客的諂媚淫言,還以此進諫齊宣王:「臣實在不如徐公美,但是臣的妻愛臣,臣的妾怕臣,臣的客有求於臣,都說臣比徐公美。現在,齊國的地方千里,有一百二十個城,宮裡的婦女和左右親近的人莫不愛王;朝廷裡的臣子莫不怕王;國境以內的人,莫不有求於王。這樣看來,王被蒙蔽得很深啊!」齊宣王一聽,也立刻「檢查自己的心」,隨後下令:凡能諫舉皇帝過失者,無論朝臣平民,一律重賞。此後每天宮庭裡擠滿了進諫的人,幾個月之後,進諫的人逐漸減少;一年之後,因為過失改得差不多了,再也沒有什麼人來進諫了,而齊國也從此成為春秋戰國時代的霸主之一。
  
  佛教最重視心地工夫,經云:「為治一切心,故說一切法;若無一切心,何用一切法?」古德也說:「百千法門,不離心源。」像佛門所謂的四念住、止觀雙修等,無非都是要我們隨時隨地「檢查自己的心」,這種正本清源的方法,不知度化了多少人,最顯著的例子,如愚昧健忘的周利槃陀伽因為藉著「拂塵掃垢」來「檢查自己的心」,竟然證悟了阿羅漢果;殺人無數的鴦掘摩羅欲追殺佛陀,卻無法得逞,當他聽到佛陀說了一句「我已經歇止了,是你還沒有歇止」時,他立刻「檢查自己的心」,隨即拜倒在佛陀腳下懺悔前愆,從此世間上少了一個殺人魔王,佛門裡卻多了一個度眾的龍象。
  
  可見「檢查自己的心」是多麼的重要!尤其當榮耀來到時,如果不能「檢查自己的心」,我慢的高牆將會隔絕自己的視野;當煩惱臨頭時,如果不能「檢查自己的心」,瞋怒的火焰將會焚毀自己的功德;當外境紛亂時,如果不能「檢查自己的心」,貪欲的洪流將會淹沒自己的意志;當得失憂患時,如果不能「檢查自己的心」,疑嫉的邪風將會吹垮自己的理智。所以,時時刻刻,我們都必須兢兢業業「檢查自己的心」,才能夠了達因緣,衡量輕重,知所取捨,自利利他。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滿樹桃花一棵根

 

  一九九四年四月,是我十年來的第三次赴大陸探親。從揚州來的兄弟,從廣西來的姊姊,從上海來的表親多人,都來到南京的雨花精舍,擠在母親的床前。母親看到三、四十位子孫濟濟一堂,圍繞在身邊,沉思了一下,若有所感地說出一句:「滿樹桃花一棵根。」這句話表面的喻義是說:兒女們雖然散居各處,但都來自同一個家庭;再深一層的意思,是希望子孫們做人處事都能夠懂得飲水思源的道理,注重根本,因為唯有根本穩固了,才能枝葉繁茂,花開果成。雖然母親已經過世三年了,但每次想到「滿樹桃花一棵根」這句話時,仍帶給我無限的追思與啟示。
  
  記憶中的母親生長在貧困的家庭裡,不曾上過學堂讀書,也不認識字,然而由於她從小受到香火戲劇及講古故事的薰陶,對於因果、忠義的道理了然於心,所以不但通達人情世故,在成語詩詞方面也能夠運用自如,尤其母親務本重源的性格,提綱挈領的做事原則贏得大家一致的尊敬與讚嘆。
  
  母親一生中最歡喜的事便是為人排難解紛,但有些人卻批評她多管閒事,母親則經常對我們說:「排難解紛是正事,不是閒事。」記得小時候,鄰居一位做媳婦的因為婆婆待她不好,跑來向母親訴苦。母親聽完了之後,告訴她:「妳婆婆到我這裡來,都在說妳的好話,說妳如何勤儉持家,如何相夫教子……」就這樣一席話,便解開了婆媳之間的芥蒂,從此和好如母女一般。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之後,中日戰爭爆發,國軍幾乎每天都到民宅裡搜尋壯丁。有一天,二舅父也被抓了走,母親向當地的警察局申訴:「我兄弟上有老母,如果你抓走了他,一家孤兒寡母,無人維持生計,只有統統到你家去生活。」警察局長聞言,立刻放了二舅父。許多人以為母親有什麼背景,紛紛朝她前面一跪,央求她搭救親人,後來有些人竟然也讓她救了出來。
  
  諸如此類的事情不勝枚舉,母親都能以三言兩語解決,令大家佩服不已,其中也曾遇到對方恩將仇報的情況,而母親也總能本著不卑不亢的態度,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記憶中最深刻的,是鄰居一位姓解的老先生在家裡被水桶絆了一跤摔死了,由於無錢辦理後事,全家坐困愁城,母親好心承諾為其購買棺木,立即搭船到城裡備辦所需,就在回程的船上,才聽說解家的兒子解仁保因為貪財,找了很多人將屍體抬到我家,想要嫁禍於父親。母親立即退回壽衣、棺木,回到家中,見鄰人的屍體已腐爛發臭,血水都流了出來,老實的父親又被巡捕逮往揚州收押,但是她仍然不慌不忙,一如平常般料理家務。當案子被送往蘇州高等法院時,因為解家無人敢出面,而母親在回答法官的問話時,不但簡明扼要,而且神態自若,所以當下就被宣判無罪。
  
  數年之後,我出家在佛學院就讀,母親竟然不念舊惡,來信要我為解仁保找一份工作。家師志開上人有感於母親寬大的胸襟,將解仁保找來,在寺院裡從事打雜的工作。而母親與我雖然關山遠隔,但她的明理與寬容對我一生的影響卻至為深遠。隨著年紀長大,我深深體會到在這個世間上,不必怨恨,不必不平,凡事都應該以平常心來對待,以尊重心來包容,世間上沒有不能解決的事情。
  
  文化大革命時期,因為謠傳我已易服改裝,在台灣當了某軍營的師長,全家人因而被打入「黑五類」。母親雖然每天都出外做工換取口糧,仍然三餐不繼,只得以撿菜葉,吃野草維持生計,此外,三天兩頭還得被抓去審問。但母親從容不迫的態度,往往令公安人員為之目瞪口呆,眼見問也問不出什麼名堂,終於放棄。
  
  雖然年高七十的母親在文革期間吃足了苦頭,但還是一本善心待人,每天勞動服務之餘,還到運河邊挑水回家,將水煮沸了以後,分置在碗裡,方便鄰近的學童放學回家途中解渴之用,後來大家都稱她為「老奶奶」。
  
  十年的文革總算過去了,大鍋飯的時代逐漸遠逝,個人可以擁有一些私財。每次鄰居請母親代為買菜,當菜錢不夠時,母親總是將自己省吃儉用所剩下來的錢拿去貼補。大家以為母親能夠買到便宜的好菜,紛紛托她購買,母親也高興承諾,從不說出實情。由於母親性情敦厚,凡事不斤斤計較,為她廣結了許多善緣。
  
  母親不但是左鄰右舍口中慈祥愷悌的老奶奶,也是兒孫心中「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大菩薩。有一個晚上,孫子李俊、李正向一個叫賣豆花的小販買了一些豆花回來吃,母親知道了以後,感歎:「這麼冷的天,還在外面賣豆花,一定很缺錢用。」說罷,立刻叫他們多拿些錢給那個賣豆花的人。還有一年春節前夕,她為孫子李春來買了一雙新鞋,但在回程的路上看到一個窮苦的人在寒冬中赤足行走,不禁心生悲愍,立即將家裡的鞋子送給了對方。眼見春來回家找不到新鞋,焦急萬分,母親在一旁說道:「找得到,是好兆;找不到,是佛光普照。」春來聽到這句頗富禪機的話,念及奶奶一向樂善好施,知道鞋子一定是被送出去,所以穿著舊鞋,也過了一個愉快的好年。  
  像這些故事,都是母親往生之後,兒孫們在談話時透露出來的軼聞。我在感動之餘,經常思忖著:母親的一生真如「桃花滿樹」般,繽紛燦爛,馨香遠播,令人懷念不已,這其中的原因,正如她生前所說:「我不是在為自己做善事,就算我明天會死,我還是要繼續行善積德。我之所以做善事,只不過是想留一點因緣給別人罷了。」正因為這無相布施的點滴因緣,為她帶來寬廣的世界。記得母親經常引用自己的例子,告訴大家:「為人要存好心,給人欺負不要緊,你看,我經過北伐、抗戰、文化大革命,多少的磨難,多少的艱辛,還不是照樣活到九十幾歲?」母親能反璞歸真,感悟到心存善念才是人間至真至美的「桃花源」,可說是一個深具慧根,而又真正生活在幸福中的人。
  
  一九七八年,我聯絡上母親之後,十多年之內,我曾千方百計將她老人家迎奉到日本、台灣、美國等地會面、小住。每次我問母親:「住得還習慣嗎?」母親總是說:「江都是家,台灣是家,美國也是家……,到處都是我的家,我在自己的家裡,還有什麼不習慣的?」再問她:「喜歡什麼?」她回答:「不愛吃,不愛穿,就愛大家聚在一起。」一九九○年,母親在洛杉磯安養期間,不慎將腿骨跌斷,被送往醫院開刀,那時我正在澳洲弘法,她在病榻上一直告訴圍繞身邊的徒眾們:「不可將這件事告訴你們的師父,讓他安心去弘法度眾。」等我得知以後,母親幾次傳話給我,都說:「不痛!不痛!」並且要我寬心,不要耽誤行程。母親出院之後,一再告訴大家:「我這一次因跌倒而骨折,開了兩次刀,不但沒有痛,而且很快地好起來,這都要感謝佛祖的庇佑,還有西來寺和佛光山的法師為我誦經的功德。」是年二月二十五日,佛光山舉行信徒大會,我親自開車送母親到會場與大家見面,在近二萬人「老奶奶好」的問候聲中,母親毫不怯場地向大家揮手示意。到了台上,母親向信眾們說:「佛光山就是極樂世界,天堂就在人間。人人心中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我要我兒子好好接引大家,讓大家都能成佛。觀音菩薩在大香山得道,我也希望大家在佛光山成道。大家對我這麼好,我沒有東西可以送給你們,我只有把我的兒子送給大家。」全場立即報以熱烈的掌聲。後來我私下問母親:「你怎麼可以把我送給別人,難道你不要我了嗎?」母親說:「這麼多人需要你,我怎麼敢獨佔?你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兒子了,你是屬於大家的。」
  
  一九九三年,為了讓母親居有所安,我在南京雨花台附近添購了一座洋房,定名為「雨花精舍」,但母親從不將此地視為私有,經常要我派人到南京主持法務。
  
  由於南京冬日嚴寒,加上幾個兒孫輩都在美國,一九九四年,我設法將母親接到陽光充足的洛杉磯長住下來。每逢佛菩薩誕辰紀念日,母親雖然行動不便,但一定會使喚兒孫陪她到西來寺參加慶典。一九九六年佛誕節這一天,母親儘管身體微恙,依然堅持坐著輪椅到西來寺禮佛,因為在她的心目中,沒有什麼比「信仰」更重要的了。不料在路上受了風寒,從此一臥不起,但母親直至臨終前,仍感謝佛恩加被。
  
  凡此都可以看出母親是一個隨遇而安,以眾為我,卻又公私分明,注重「根本」的人。
  
  平常我都是說法給別人聽,但在母親的身邊,卻只有聽她說法的份,因為母親隨緣觸目就能信手拈來,講出許多深刻雋永的道理來。例如,母親到大佛城禮佛,看到麻竹彎彎地垂下來,和揚州直挺挺的竹子大異其趣,便說:「在佛祖前面,什麼都得低頭的。」母親在佛教文物陳列館看到千手觀音,就雙手合十,讚言:「菩薩的千手是去幫助人的。」有一回,我陪她從山下走到西來寺,來到一扇鐵門前,我掏出鑰匙,告訴母親:「我們今天改走後門,上去比較近。」母親卻答道:「上等人,主人迎上門;中等人,有人接待人;下等人,求人都無人。前門、後門不要緊,只要到了西來寺可以看到人。」到了西來寺的佛殿,我說:「我來點香給您拜佛。」母親卻回答:「佛祖那裡要我們的香?那裡要我們的花?佛祖只要我們凡夫的一點心。」有一次我在講《金剛經》,不知道母親就坐在後面聽,等我下台之後,母親批評我講得太過高深,並且問我:「怎麼可以告訴大家『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呢?『無我相』倒也罷了,如果『無人相』,心中、眼中都沒有別人,還修什麼行呢?」聽完母親這一席話,我當下啞口無言,回想過去母親所說的一切,乃至現在所堅持的「要有人相」,不正是在為佛陀「以人為本」的人間佛教寫下最佳的註解嗎?
  
  母親住在佛光山的時候,佛學院的學生曾問母親:「奶奶!您平時修持的法門是什麼?」母親答道:「我一個老太婆,那有什麼修持法門?我只知道本住一心,從善心出發,地獄、天堂隨心轉,清淨佛道、榮華富貴都在一念之間。」雖然母親自謙沒有修持,但是她以「心」為「根本」,平日用心待人,其實就是最切實的修行了。
  
  記得我小時候,常看到母親一大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燒一大壺茶,而且每一餐一定會多燒兩人份的飯菜,以備不時之客來到。直到年老,母親還是很注重待客之道,儘管一大堆兒孫圍在她的身邊,只要有客人來到,不管對方的輩份是尊是卑,她都會噓寒問暖,親自招呼你坐這坐那,生怕忽略了任何一個人。而母親與來客之間對答流利,出口成章,連我都自嘆弗如。
  
  統一企業創辦人吳修齊居士特地上佛光山拜訪母親,當我介紹吳居士是「從小生意奮鬥而成功發大財的大老闆」時,母親說:「前生有根機者,今世則鴻福無盡。」中國佛教會理事長趙樸初老居士前來南京探望母親,母親一見到他,便豎起姆指稱讚:「了不起!了不起!」樸老說:「老夫人,您有福氣啊!有一個既孝順又了不起的兒子。」母親從容地答道:「您才了不起,把中國佛教復興起來,讓大家都能修福修慧。」樸老環視房子一周,說道:「您住的地方很大,很氣派。」母親則回答:「您復建的寺院更大,更雄偉莊嚴。」母親雍容得體的應對,總能讓對方感受到誠摯的心意。
  
  數年前,我接母親到台灣靜養,曾有記者問她:「台灣好?還是大陸好?」聽到這樣的問題,我在旁一直緊張,認為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沒想到母親神色自若地說道:「台灣人民生活富裕,經濟發達,但是我年紀大了,在大陸住得比較習慣。」母親就是這麼一個富有機智,面面俱到,讓大家都能「皆大歡喜」的人,因此無論走到那裡,都能廣受歡迎。
  
  母親也非常善於觀機逗教,見到什麼人,就能想到講什麼話。有一次,母親正在和兒孫輩講說抗戰北伐的軼事時,看到幾位在家的信徒前來探望她,突然口風一改,說起「勸世文」來。母親說:「有一個兒子在外經商,寫了一封家書給妻子,信中對妻子說:
  
  秋海棠身體保重,金和銀隨意花用,
  
  麒麟兒小心養育,老太婆不要管他。
  
  那知這封信,作妻子的秋海棠沒有收到,反而給他的高堂老母收到,因此作媽媽的回了一封信給兒子:
  
  秋海棠病在床上,金和銀已經花光,  
  麒麟兒快見閻王,老人家越老越壯。
  
  這段故事說完之後,母親緊接著說另一段故事:有一頭驢子馱了一個人,半路上不肯再往前走,主人打牠,牠就倒在地上,不久,來了一個仙風道骨的人,吟了一首偈子:「前世穿你一雙鞋,今生馱你十里來。」說後,突然不見。母親慨歎地總結說:「善惡因果絲毫不爽。」就這樣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母親可以口若懸河,讓在場者莫不動容。最後,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表示:「今天社會風氣敗壞,老奶奶的話真有如警世鐘聲啊!」
  
  看到出家的徒眾來探望她,母親就說:「你們出家都是有根機的,出了家就算是受了一點委屈也是值得的,因為多受一次磨練,就會多增長一份根機。一個人出家學佛,都是因為有『根』的關係(指有師父),你們要懂得珍惜,好好修行才是。」如果有人問她:「出家有什麼好處?」她會像背書一樣,說道:「出家,可以──
  
  一修不受公婆氣,二修不受丈夫纏,
  
  三修沒有廚房苦,四修沒有家事忙,
  
  五修懷中不抱子,六修沒有閨房冷,
  
  七修不愁柴米貴,八修不受妯娌氣,
  
  九修成為丈夫相,十修善果功行圓。」
  
  有一回,母親看到就讀西來大學的徒眾們前來請安,立刻打開話匣子,為大家開示:「你們在團體人多,可以有意見,但要懂得融和啊!因為你們師父的事業大,佛法大,你們也要跟著他把心發得大起來。」說完,又換另一種語氣,對前來參學的勝鬘書院學員們說:「在家小姐在人間也可以修行,我常鼓勵一個做法官的朋友說:『公事門中好修行。』後來,他把死刑改為無期徒刑,無期徒刑改為有期徒刑,十年的改為五年,這些受刑人受了恩惠,出獄之後,都改過向善,真是功德無量。帶髮修行,更方便在各行各業中積德。」看來,母親還會為我教育徒眾呢!
  
  母親對於我,也有很多的訓誨:
  
  一九九○年,母親來佛光山小住一個月,臨別的時候,曾經向我諄諄教示:「佛陀、莊周、孔子……都是有母親養的,你收徒弟也要如母親一樣,要盡心地度他們成佛。」
  
  一九九○年,我與母親在香港會面。當我即將出發到紅磡體育館主持佛經講座時,母親對我說:「我們是多年枯木又逢春,你要用心把大家帶到極樂世界去。」
  
  這些話,言猶在耳,九六高齡的母親卻已含笑捨報。母親過世之後,海內外徒眾發起興建「老奶奶紀念館」,本來我認為母親是我個人的,不必如此擴張其事,但大家都舉出母親的話──「滿樹桃花一棵根」為例,不約而同地說道:「沒有老奶奶,就不會有師父;沒有師父,我們那裡能在佛光門下安心辦道?我們這樣做,是為了讓後代子孫們懂得追本溯源,發揚感恩報德的好事。」我感到所言有理,尤其母親一生「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佛光山的精神,她全都做到了。念及於此,對於「老奶奶紀念館」之事,我也就抱著樂觀其成的態度。
  
  回憶年輕時,禪門典籍中「臨濟兒孫滿天下」的詞句,激起我無限的壯志,我立誓要圓滿臨濟祖師的弘願,將佛法傳遍世界各地,如今法水果真流遍世界五大洲。遙想佛世之後,多少祖師大德為了紹隆佛種,不惜身命,前仆後繼,菩提種子就在他們的努力下,不斷開花結果;而母親儘管歷經危難,但憑著對佛教堅定不移的信心,故能本住善心待人處事。所以,「根」的觀念,誠然是十分重要的。今後,希望身為佛子的大家,不但要以歷代前賢為「根」,努力發揚他們利眾無我精神;自己也要健全起來,立志成為萬世子孫的「根」。讓我們根莖相連,將真理的光明延伸到永久的未來,將妙諦的影響擴展到三千世間。
  
  (佛光卅三年-一九九九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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