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之心(節錄) 一行禪師著

序言

 一行禪師,國際知名禪師、詩人、學者,1926年出生於越南,為越南臨濟法脈第四十二代傳人。1967年,一行禪師被美國黑人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提名為當年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一行禪師通曉越、英、法及中文,迄今已出版佛學論述、詩集、小說、戲劇、傳記等上百本著作。

  本書是一行禪師以自身的禪修體悟以及深入淺出的筆法,將佛法濃縮成一篇篇貼近生活的禪修指導,對佛教的基本教義做了最生活化的闡釋。本書直探佛法心要,闡釋了四聖諦、八聖道以及二諦、三法印、四無量心、五蘊、六波羅蜜、七覺支、十二緣起等基本佛法的義理,配合佛教經典,輔以圖解,而且還揭示了身體力行的訣竅。對於想安頓身心的讀者來說,這是一本貼近佛陀本懷的生活佛法書。

第一章 進入佛陀之心

  佛陀不是神,而是如你、我一般生而為人,且同樣受苦。若我們敞開心胸,走向佛陀,他會以充滿慈悲的雙眼注視著我們說:「因為你心中有苦,所以你就有可能進入我的心。」

  維摩詰居士說:「因為世界病了,所以我生病;因為人們受苦,所以我必須受苦。」參見《維摩詰所說經·文殊師利問疾品第五》:「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病滅,則我病滅。所以者何?菩薩為眾生故入生死,有生死則有病;若眾生得離病者,則菩薩無復病。」(《大正藏》第14冊,第544b頁)。佛陀也曾如此說過。別以為你不快樂、心中有苦痛,所以就不能走向佛陀;正因為你心中有痛,才有可能與佛陀溝通。你、我的苦是我們進入佛陀之心的基本條件,也是佛陀進入我們心中的基本條件。

  在45年的弘法中,佛陀一再強調:「我的教導唯有苦與苦的轉化。」當我們辨識且承認自己的苦時,佛陀——我們內在的佛陀 ——將會看著這苦,找出導致苦的原因,然後開出一帖行動方針之藥,這藥能將苦轉變為平靜、喜悅與解脫。苦,是佛陀用以自我解脫的憑借,也是我們用以解脫自在的憑借。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內在的苦難種子可能有很大的力量,但別等到沒有痛苦時才允許自己快樂。庭院中有棵樹生病了,你必須照顧它,但也別忽略整片生機盎然的樹林,即使你心中有苦,還是能享受生命中許多令人驚歎的事——美好的夕陽、兒童的微笑與繁花綠樹。光是承受苦還不夠,請別自囚於苦之中。

  若你曾體驗飢餓,就會知道享用食物是一種奇跡;若曾受凍寒之苦,就曉得溫暖的可貴;若曾受過苦,就會知道如何對現在一些構成天堂的要素心存感激;倘若你陷於自身的苦,將會錯過天堂。別漠視自己的苦,可也別忘記去享受生命中的奇跡,這不僅為自己,也為眾生的利益。
年輕時,我寫下這首詩,當時我以一顆傷痕纍纍的心契入佛心:

  我的青春
  是一顆青澀的梅子。
  你在它身上留下了齒痕,
  那些齒痕猶自顫動。
  我永遠記得,
  永遠記得。
  
  自從學會如何愛你,
  我的靈魂之門就一直敞開著,
  任由風自四面八方吹入。
  實相呼喚著變異;
  覺知的果實已然成熟,
  而開啟的心門永不可能再緊閉。
  
  烈火吞噬這個世紀,
  山嶺森林留有烈焰肆虐的印記。
  風在我耳邊呼嘯,
  穹蒼正在暴風雪中劇烈震盪。
  
  嚴冬的傷痕靜靜地躺著,
  雖已不見冰封的刀刃,
  卻徹夜痛苦不堪,
  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The Fruit of Awareness Is Ripe」,摘自一行禪師詩集《以真名喚我》(Call Me By My True Names,Berkeley: Parallax Press,1993,p59

  我在烽火連天的時代中成長,小孩、成人、價值觀、整個國家等週遭的一切都遭到摧毀,年輕的我苦不堪言。覺知之門一旦開啟,你就無法再關上。戰爭在心中留下的傷痕尚未完全平復,我常在夜裡清醒地躺著,以正念的呼吸,擁抱著我的同胞、國家和整個地球。

  沒有苦,你就無法成長;沒有苦,你就無法獲得該有的平靜與喜悅。請別逃避自己的苦,擁抱它、珍惜它,到佛陀身邊,和他並肩而坐,並讓他看看你的痛苦。他會滿懷慈悲與正念地注視你,讓你知道擁抱自身之苦與深入觀照它的方法。有了智慧與慈悲,就能治癒心中和世界的創傷。佛陀將苦稱為「聖諦」,因為我們的苦能讓我們看到解脫之道。請擁抱你的苦,讓它對你顯示通往平靜之路。第二章│初轉法輪悉達多·喬達摩(Siddhartha Gautama)在29歲時出家,為自己和其他人尋求滅苦之道。他跟隨許多老師學習禪定,而在修行六年後,坐於菩提樹下,誓言不達覺悟絕不起身。他終夜禪坐,當晨星初升時,他豁然大悟而成為充滿智慧與慈愛的佛陀。在接下來的49天中,他享受證悟所帶來的安詳,然後緩緩地走到鹿野苑(Sarnath),與先前共修的五位苦行者分享他的智慧。

  當那五人看到佛陀前來時,都感到不自在,心想悉達多曾棄他們而去。可是他看來如此容光煥發,便不由自主地表示歡迎,他們為佛陀洗腳,並奉上飲水。佛陀說:「親愛的朋友們!我已深入地看見每件事物都必須與其他一切相互依存,沒有任何事物能獨自存在。我已看見一切眾生都具有覺悟的本質。」他表示願意多說一些,但那五人不知是否該相信他的話,所以佛陀問他們:「我曾欺騙過你們嗎?」他們知道佛陀從未如此,於是同意接受他的教導。佛陀接著教導四聖諦:苦(苦的存在)、集(苦的產生)、滅(重獲安樂的可能性)、道(通達安樂的八聖道)。聽聞四聖諦之教後,五比丘之一的憍陳如(Kondaa)對此四聖諦生起清淨無垢的法眼法眼(dhamma cakkhu)是指「有關法(緣起道理)的智慧之眼」,生起法眼即能充分理解四諦或緣起法,而證悟得初果(須陀洹)。。佛陀觀察到這一點而讚歎:「憍陳如已了知法!憍陳如已了知法!」於是,從此以後憍陳如就被稱為「了知者」即一般所稱的「阿若憍陳如」(Annata Kondanna——憍陳如是已知法的人。「阿若」(Annata)意指「了知」、「已知」。

  佛陀接著宣佈:

  親愛的朋友們!我以人、天、婆羅門、沙門、魔羅參見本書第17頁注1。為證而對你們說:若我不曾親身體證對你們所說的一切,就不能宣稱自己是離苦解脫的覺悟者。因我本身已確認苦、了知苦,確認苦的起因,去除苦因,證實安樂的存在,獲得安樂,確認通達安樂之道,抵達此道的盡頭,證得全然的解脫,所以我現在詔告大眾:我是解脫者。

  此時,大地震動,宇宙間一切天、人與其他眾生都異口同聲地說,在地球上有個覺悟者誕生了,並已轉動智慧與慈愛之道的法輪。這段教示記載於《轉法輪經》(Dhamma Cakka Pavattana Sutta)《相應部》第5冊〈大品·諦相應〉,第420頁,巴利聖典協會版(Samyutta Nikaya V,420);全文參見本書第四部第一經。另見《佛說轉法輪經》與《佛說三轉法輪經》(《大正藏》第109經及110經)。「經」(梵文sutra,巴利語sutta),意指佛陀或其證悟弟子所說之法。,從那時起,至今已過了兩千六百年,法輪仍持續轉動,為了眾生福祉而讓法輪常轉,就要靠我們現在這一代了。

  這部經有三項特點,其中第一點是有關「中道」的教法。佛陀希望他的五個朋友能夠擺脫「苦行是唯一的正確修行」這種觀念的束縛;若毀了健康,就無足夠的力量可以證道——這是他直接的體會。此外,他說另一個需要避免的極端,是沉溺於感官欲樂——被色慾掌控,追逐名利,飲食無度,睡眠過度,或汲汲營營於財物的蓄積。

  第二點是有關「四聖諦」的教法。這項教說不但在佛世時很有價值,在這個時代與未來千秋萬世也是如此。

  第三點是關於入世。佛陀的教法並非要逃避人生,而是要幫助我們盡可能徹底地和自己、世間聯繫起來。八聖道包括正語(正確的語言)和正命(正確的謀生方式),這些教法適用於必須與人溝通與賺錢謀生的世人。

  《轉法輪經》充滿了喜悅與希望,它教導我們如實地辨識苦,以及將苦轉化為正念、慈悲、安詳與解脫。第三章│四聖諦體證完全、圓滿的覺悟(samyak sambodhi,正等正覺)後,佛陀必須找到適當的言詞來分享他的洞見;他已經有了水,但得找到像四聖諦、八聖道這樣的水罐盛水。四聖諦是佛陀教法的精華,佛陀持續宣說這些真理,直到大般涅槃(mahaparinirvana)「大般涅槃」的意思是大入滅息、大滅度或大圓寂,意指佛陀度世已畢,最後達到偉大的安息狀態。為止。

  「四妙諦」或「四聖諦」是Four Noble Truths的中譯。若我們擁抱、深觀自己的苦,苦就是神聖崇高的,否則它毫不神聖,我們只會淹沒在自己的苦海中。針對「truth」一字,中國人使用 「言」、「帝」兩字組成的「諦」——任何人都不能與帝王之言爭辯。這四諦不是用來爭辯,而是用來修行及體證的。

  第一聖諦是苦(dukkha)。「苦」這個字的中文本義是「苦澀」;快樂是甜蜜的,痛苦是苦澀的。每個人都承受某種程度的苦,我們的身、心多少都會不舒服。我們必須辨識、承認苦的存在,必須接觸苦,要做到這點,我們可能需要老師與修行上的善友(僧團)提供幫助。

  第二聖諦是苦之集(samudaya),亦即苦的起因、根源、本質、產生或生起。接觸自身的苦之後,我們需要深觀苦,以看清苦如何形成,我們需要辨識與確認所攝取的、會導致自己受苦的心靈或物質的食物。

  第三聖諦是止息(nirodha)苦的產生,憑借的方法是避免做出讓自己受苦的行為。這真是好消息!佛陀不否認苦的存在,但同樣也不否認喜悅、快樂的存在。要是你以為佛教說「一切皆苦,對此我們束手無策」,那正違背了佛陀的本意。他教導我們如何辨識、證知苦的存在,但是也教導苦的止息。倘若苦不可能止息,修行又有何用?第三聖諦說的即是療愈的可能性。

  第四聖諦是道(marga),它讓我們避免做出讓自己受苦的行為,這是我們最需要的道路,佛陀稱之為 「八聖道」,中國人譯為「八正道」——正見、正思維、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及正定「正」(巴利語samma;梵文samyak),此字在原語中是副詞,意為「正確地」、「正直地」、「端正地」,不彎曲歪斜。以正念為例,那表示有正確、端正與有益的攝念之道,而邪念是指有錯誤、扭曲與無益的修行之道。我們進入八正道,學習有益的修行之道,也就是「正確地」修行道。「正」、「邪」並非道德評斷,也不是外來強加的專制標準,我們透過自身的覺知,發現何者是「正」(有益的)或「邪」(無益的)

第四章 理解佛陀的教法

  敞開心胸,接納法雨

  聽聞佛法開示或研讀經典時,我們唯一要做的是維持開放的態度。通常聽到或讀到新觀點時,我們只是拿它與自己的觀念相比較,若相同就接受,並說它是正確的,反之則是錯誤的,無論是哪種情況,我們都學不到東西。若以一顆開放的心閱讀或聽聞,法雨將會滲入我們的心田中根據佛教心理學,我們的心識共分為八部分,包括意識(manovijana)與藏識(alayavij ana,阿賴耶識)。藏識被描述為如一塊山地,無論是痛苦、悲傷、恐懼、憤怒或快樂、希望的種子,每一種的種子都能種植在其中。當這些種子發芽時就顯現在我們的意識中,此時它們變得更有力量。參見本書第三部第九章【圖四】。

  濛濛春雨滲透我性靈的土壤,經年深埋於土的種子在微笑。摘自一行禪師《以真名喚我》(Call Me By My True Names)之Cuckoo Telephone,p 176

  閱讀或聽聞時切勿用力過度,要傚法大地,在下雨時,它只是敞開心胸接納雨水。讓法雨進入、滲透深埋在你心識中的種子吧!老師無法將真理交給你,真理已在你心中,你只需自我開放,敞開身、心、靈,使老師的教導滲透你了知與覺悟的種子。允許那些語詞進入你的心中,土壤與種子自然會完成接下來的工作。

  辨識真正的佛法

  佛陀教法的傳承可分為三條支流——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及大乘佛教。原始佛教包含佛陀在世時的所有教示。佛陀大般涅槃後一百四十年,僧團分裂為二,一是大眾部(Mahasanghika,字義是「多數」,意指希望改革者),一是上座部(Sthaviravada,字義是「長老派」,意指反對大眾部所提倡之改革的人)。又過了一百年,上座部分裂為兩個分支——說一切有部(Sarvastivada,「宣稱一切存在的學派」)與分別說部(Vibhajyavada,「區辨分別的學派」)。阿育王(King Ashoka)所支持的分別說部盛行於恆河河谷,而說一切有部則北行至克什米爾(Kashmir)。

  從佛陀在世到入滅後四百年間,其教法只憑口傳;在此之後,分別說部的分支之一,亦即斯里蘭卡赤銅鍱部(Tamrashatiya,「身著紅棕色僧袍者」)的比丘開始考慮將佛經寫在貝葉上,而這項工作又過了一百年才展開。據說此時只有一位比丘記得所有的聖典,而他不免有些自負,其他比丘得好言相勸,請他誦出經典,他們才能加以書寫記錄。聽到這裡,我們可能會感到些許不安,因為我們知道一個自負的比丘或許並非傳承佛陀教法的最佳媒介。

  即使在佛世時,也有像阿梨吒(Arittha)比丘之類的人曲解、誤傳佛法《阿梨吒經》(Arittha Sutta,《中部》第22經),又稱《了知捕蛇善法經》(Discourse on Knowing the Better Way to Catch a Snake)。參見一行禪師之Thundering Silence:Sutra on Knowing the Better Way to Catch a Snake(Berkeley:Parallax Press,1993)p47-49。。另外,歷經幾世紀以來,記誦經典的比丘中,顯然有人忘記或更動了某些字句,或甚至不瞭解佛典的究竟深意。結果是,佛陀的教法中有些早在有文字記載之前就被扭曲了。例如,在圓滿證悟前,佛陀嘗試過種種不同的方法壓抑自己的心,但徒勞無功。他曾在某部經中敘述如下:

  我心想,我何不咬緊牙關,舌抵上顎,以心抑止心呢?接著,如同鬥士抓著氣小力弱對手的頭或肩膀,為求支配、控制對方,必須不斷地將他壓制在地,一刻也不能鬆手。我亦如是咬緊牙關,舌抵上顎,以心抑止心。此時,我滿身大汗,雖然氣力充沛,維持正念,不失正念,但我身、心交戰,並因此奮戰而精疲力竭。除了與苦行相關的痛苦之外,這種修行還引起其他的苦受,我無法調伏自己的心。《薩迦大經》(Mahasaccaka Sutta,《中部》第36經)。

  佛陀顯然在告訴我們別以這種方式修行,但這段經文後來被插入其他經典中,所表達的意義卻完全相反:

  正如鬥士抓著氣小力弱對手的頭或肩膀,支配、控制對方,不斷地將他壓制在地,一刻也不鬆手。禪修以停止貪、嗔等不善念頭的比丘亦復如是,當這些念頭不斷生起時,必須咬緊牙關,舌抵上顎,盡全力以己心制服、戰勝己心。《想念止息經》(Vitakka Santhana Sutta,《中部》第20經)。同一段經文也插入於說一切有部所傳的佛陀對正念的教示——《中阿含·念處經》(《大正藏》第1冊,第26經)。

  我們往往需要研讀一些經典並相互對照,以瞭解何者為真正的佛法,就如串起珍貴的珠寶製成項鏈,倘若我們能以佛法整體觀點看待每部經,就不會執著於任何一種教法。比較研究並深入觀察經典的意義,我們就能推斷何者是有助修行的可靠教法,或何者是可能有誤傳之虞的教法。

  當佛經在斯里蘭卡以巴利語書寫記錄時,佛教中共有十八或二十個部派,每個部派都有自己的佛法校定本。這些部派並未分裂佛法,而只是同一件衣服上的紗線,其中赤銅葉部與說一切有部聖典的兩個校定本留存至今。這兩種聖典幾乎同時被記錄保存下來,前者以巴利語書寫,後者則以梵文與普拉克里特語(Prakrit)普拉克里特語(Prakrit)是巴利語所屬的「中期印度亞利安語」的總稱,這是與古典梵語相對的語言,是沒有人為規定的自然語、俗語、民眾語。記錄成文。在斯里蘭卡以巴利語記錄的經典稱為「南傳」或「上座部之教」(Theravada);說一切有部的文獻稱為「北傳」,只以斷簡殘篇存世,幸運的是,北傳經典有漢譯與藏譯,這些譯本有很多至今仍存。我們必須謹記,佛陀本身並不說巴利語、梵語或普拉克里特語,他使用的語言是一種稱為「摩揭陀語」 Magadhi)或「半摩揭陀語」(Ardhamagadhi)的方言,可是並無以佛陀自己的語言所記錄的佛經。

  借由比對兩種現存的經典校定本,可看出哪些教法在佛教部派分裂之前就已出現。當兩個傳承的經典相同時,我們可推斷在分裂前其內容必定早已存在;而當版本有所不同時,則可推測其中之一或甚至兩者都可能是不正確的。某些經典,北傳保存得較為完善;而其他一些經典,則是南傳保存得較為良好。這是有兩種傳承可互相比較的好處。

  佛法的第三條支流「大乘佛教」,興起於公元前一或二世紀參見一行禪師之Cultivating the Mind of Love:The Practice of Looking Deeply in the Mahayana Buddhist TraditionBerkeley:Parallax Press,1996);中譯本《與生命相約》,    橡樹林文化出版,2002年。。佛世後數百年間,修行佛法成為比丘、比丘尼的專屬領域,而在家眾僅限於以食、衣、住、醫藥等四事供養僧團。到了公元前一世紀,許多比丘、比丘尼似乎只為自己而修行,於是對這種現象的反動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大乘佛教徒提出的理想則是菩薩的理想,而菩薩就是為眾人之利益而修行、教化者。

  這三條支流彼此互補。原始佛教不可能記下佛陀所有的教導,因此有必要由部派佛教與大乘佛教來補足久被遺忘或忽略的教法。如同所有傳統,佛教也需要定期自我更新,才能存續與成長,佛陀總是能找到表達他覺悟內容的新方法。從佛世以來,佛教徒們也一直開發新的法門,向眾生傳播、分享肇始於鹿野苑的佛法。

  教法如同指月之指

  請記得:一部經典或一場佛法開示,並不等同對「法」的洞見,或是「法」本身,它只是運用語言文字與概念來呈現洞見的一種媒介。當你使用地圖前往巴黎時,一旦到達目的地,地圖就可棄而不用,開始好好地享受身在巴黎的樂趣。若將所有時間都花在手中的地圖,若陷入佛陀表達的語言文字與概念,你會錯過實相。佛陀曾多次表示:「我的教法如同指月之指,別執指為月。」

  在大乘佛教傳統中有此一說:「依文解義,三世佛冤;離經一字,還同魔「魔」(Mara),意即魔鬼、惡魔、奪命者,與每個人內在的佛性相反,有時被具象化為一尊神。說。」引自《續燈正統》第11卷(《萬續藏》第84冊,第473a頁)。經典是修行不可或缺的指南,但我們必須謹慎閱讀,運用自己的智慧並借助於老師和僧團,以瞭解經典真正的含意,並將之付諸修行。閱讀經典或任何宗教典籍後,我們應該會覺得更輕鬆,而不是更沉重。佛教的教導原本就是為了喚醒我們真正的自我,而非僅為了充實知識的寶藏。

  佛陀有時會拒絕回答人們所提出的問題。哲學家婆嗟種(Vatsigotra)曾請教佛陀:「有『我』嗎?」而佛陀一語不發。婆嗟種繼續追問:「那麼你的意思是沒有『我』嗎?」但佛陀依舊默然。最後,婆嗟種離開了。佛陀的侍者阿難覺得困惑:「世尊!您常教導『無我』,為何剛才不如此回答婆嗟種的問題呢?」佛陀告訴阿難,他不回答是因為婆嗟種所追求的是一套理論,而非去除障礙的方法《相應部》(Samyutta Nikaya,XIV,10(譯按:原書所引出處有誤,應為《相應部》第4冊〈六處品·無記說相應〉,巴利聖典協會版Samyutta Nikaya,IV,400)。。另外,有次佛陀聽見一群弟子正在討論他是否說過某些內容,他就告訴他們:「四十五年來,我未曾說過一個字。」他不希望弟子陷入語言文字或概念中,即便是他自己所說的話或概念也是如此。

  當考古學家發現一尊破損的雕像時,會邀集擅長修復的雕塑家共同研究那個時期的藝術,然後再進行修補,我們也必須如此做。倘若我們想要對佛陀的教導有全面性的瞭解,那麼在某部分遺失或有所增補時,就必須加以辨識,並補救受損之處。第五章│一切皆苦嗎?

  佛陀並未教導「三苦」

  若不注意自己的修行方式,很可能會將老師的話變成一種教條或意識形態。自從佛陀說第一聖諦是「苦」以來,許多優秀的佛弟子運用其善巧以證明地球上的一切皆苦,「三苦」之說就是其中一種嘗試,但那並非佛陀的教法。

  第一種苦是「苦苦」(dukkha dukkhata),即與苦受相關的苦,例如牙疼、發脾氣,或在某個冬日感到酷寒等。第二種是「行苦」(samskara dukkhata,聚合之物的苦),任何聚合而成之物終將壞散,因此所有合成物都稱為「苦」,甚至像山川日月這些尚未衰敗的事物也是苦,因為它們最後都會壞滅而造成苦。當你相信一切聚合物皆是苦時,你怎麼可能找到喜悅?第三種是「壞苦」(viparinama dukkhata,與變化有關的苦),今天我們的肝臟可能很健康,可是一旦年紀大了,它就可能讓我們受苦。歡慶喜悅並無意義,因為喜悅早晚會變成痛苦。苦,是籠罩一切的烏雲;喜悅不過是假象,唯有苦才是真實的。

  兩千多年以來,佛弟子一再宣稱,佛陀教導一切感知的對象都是苦,包括所有物理現象(桌子、太陽、月亮)、生理現象,以及所有善、不善、非善非不善的心理狀態。佛陀逝世後一百年,修行者已在復誦以下的偈語了:「此是苦,生命是苦,一切皆苦。」他們認為,要獲得第一聖諦的洞見就得重複此偈語。根據一些註釋者所說,假如不經常復誦,就無法證得四聖諦。《論事》(Kathavatthu)是一部南傳的論著,此書臚列佛教不同派別的相異點。根據《論事》,關於「體證苦諦是否取決於復誦Idam dukkham ti(此是苦)這幾個字」這個問題,許多部派都給予肯定的答案,包括東山部(Purvashaila)、西山部(Aparashaila)、王山部(Rajagirika)和義成部(Siddharthika)。此外,大眾部的大天(Mahadeva)認為阿羅漢並未完全覺悟所舉出的五項理由中,有一項是阿羅漢需要不斷復誦某些語句才能證悟的。

  當今有很多人機械式地稱念佛號或做類似的修行,這些人深陷於形式、語言文字與概念中,而未運用自己的智慧來接受及修習佛法。不用智慧,也沒有老師與道友讓你明白正確的修行之道,這樣的修行會很危險。復誦「生命是苦」這類的語句,可能有助你注意到自己即將對某事產生執著,但無益於瞭解苦的真正本質,也無法揭示佛陀為我們所指出的道路。

  以下這段對話重複出現在許多經典中:

  「諸比丘!有為法(依賴種種條件而存在的事物)是常,還是無常?」
  「世尊!有為法是無常。」
  「若事物是無常,那麼它們是苦,還是樂?」
  「世尊!是苦。」
  「若事物是苦,我們能否說它們是『我』或『我所有』?」
  「不能,世尊。」

  當我們讀到這段經文時,可能會認為佛陀提出過「諸法皆苦」,而我們必須在自己日常生活中去證實它。然而,同樣在這些經典的其他部分,佛陀則說他只要我們在苦現起時辨認它,未現起時則辨認樂。到了佛陀的開示以文字書寫記錄時,視一切為苦的修行必然已相當普遍,因為以上所引的經文,比知苦與知滅苦之道的教法更為常見。

  「三法印」是指無常、無我、涅般木

  「無常故苦,苦故無我」的論證是不合邏輯的。當然,倘若相信某件事物是「常」或有 「我」,一旦發現它是無常且無獨立的自我時,我們可能會受苦。但在很多經典中,視苦、無常、無我為「三法印」,據說佛陀的一切教法都具有「三法印」關於 「三法印」的解說,參見本書第三部第二章。。將苦和無常、無我放在同一層次,這是個錯誤;無常和無我「放諸四海皆准」,兩者是一切事物的「標誌」 mark)「三法印」有時英譯為The Three Marks of Existence,意即「三個存在的標誌」,因為這三者出現在一切存在的事物中。,但苦不是。我們不難看出桌子是無常的,而且並沒有一個獨立於所有其他非桌子要素(例如木材、雨水、陽光、傢俱製造商等)的自我,但桌子是苦嗎?只有當我們將恆常或獨立的特性強加於桌子時,桌子才會讓我們受苦。當我們執著於某張特定的桌子時,使我們受苦的不是那張桌子,而是我們的執著。我們承認憤怒是無常的,也承認無獨立的自我,且充滿苦,但要說一張桌子或一朵花充滿苦則很奇怪。佛陀教導無常、無我,是為了幫助我們別被事相所束縛。

  「三苦」的理論是為了證明苦的普遍性所作的一種嘗試,那麼生命中還留下什麼喜悅呢? 我們在涅槃中發現了它。佛陀在若干經典中說,涅槃(看法與概念完全泯滅的喜悅)才是「三法印」之一,而不是「苦」。這在北傳的《雜阿含經》(Samyukta Agama)中出現四次《雜阿含經》第262經(《大正藏》第99經》。,龍樹也援引另一部經為證,將涅槃列為「三法印」之一《大智度論》(Mahaprajnaparamita Shastra)。參見Etienne Lamotte,Le Traite de La Grande Vertu de Sagesse (Louvain,Belgium:Institut Orientaliste,1949)。。對我而言,設想一種完全沒有因概念而產生障礙的情況,遠比看待一切皆苦來得容易。我希望學者和修行者都能開始接受一切事物皆以無常、無我、涅槃為特徵的教法,別殫精竭慮地想證實一切皆苦。

  以正確的名稱指出苦因

  另一個對佛法的常見誤解是,我們所受的一切苦都是由貪愛造成的。在《轉法輪經》中,佛陀的確說過貪愛是苦因,但他如此說是因為貪愛列於諸煩惱之首。若我們運用智慧,就能看出貪愛可以是一個苦因,但如嗔怒、無明、疑、慢、邪見等其他煩惱也都可能導致苦。無明引發錯誤的認知,我們的苦絕大部分來自於它。

  為了方便記誦而縮短經典篇幅,一連串術語中的第一項通常被用來代表整個序列,例如在許多經典中,以「眼」代表六根六根包括眼、耳、鼻、舌、身、意。,以「色」代表整個五蘊(skandhas)五蘊是構成一個人的要素,亦即色、受、想、行、識,參見本書第三部第七章。。如果我們練習辨別自己的苦因,就會看到苦有時是因為貪愛,有時是由於其他因素而起,說「生命是苦」過於籠統,說貪愛是導致一切苦的原因又未免過於簡化。我們應該說「這種苦的根源是某種煩惱」,然後以正確的名稱指出它,例如胃痛就稱之為「胃痛」,頭痛就說是「頭痛」。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如何發現自己的苦因與自我治療的方法呢?佛陀的確教導苦諦,但他也教導「現法樂住」(drishta dharma sukha viharin,快樂地安住於事物的實相)的真理《相應部》第5冊〈大品·入出息相應〉,第326頁,巴利聖典協會版(Samyutta Nikaya V,326)及其他多處。。修行要有成就,我們就必須停止證明「一切皆苦」的企圖,事實上,我們更必須停止試圖證明任何事。如果我們能以正念觸及苦諦,即能辨認自己的苦、苦的特別成因,以及去除苦因與止息苦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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