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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導師克裏希那穆提的人生智慧課:智慧的覺醒 克裏希那穆提

關系

 你孤獨過嗎?你知道它意味著什么嗎?--它意味著你跟另一個人沒有關系,你是完全隔絕的。當你的心頭忽然襲過這種徹底孤獨和絕望的感覺時,你可能跟家人在一起,可能在人群中,可能在辦公室,不管哪裏都有可能。直到你徹底解決那個問題,你的關系才不會成為你逃避的途徑,才不會導致腐敗和悲傷。一個人要怎樣了解這種孤獨、這種徹底隔絕的感覺?

  克裏希那穆提:我想談談關系,談談什么是愛以及人類存在,其中涉及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具有的問題、沖突、快樂、恐懼,以及那件名為死亡的極不尋常之事。

  我想我們必須了解一件事,它不是理論,不是推理的概念遊戲,而是事實——我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們。世界是我們每一個人。去感受這一點,堅信這一點,其他什么都別信,你會生出高度的責任感,你會做出行動,那絕不是支離破碎的行動,而是全然的。

  我覺得我們總是會忘記我們生活其中又受其制約的社會、文化就是人類的努力、沖突、苦難以及痛苦的結果。我們每個人就是那文化,社會就是我們每個人——我們跟它無二無別。去感受這一點,不是把它當作理性的觀念或概念,而是實實在在感受它的真實。關系是什么?我們必須探究這個問題。因為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存在就建立在關系之上,生活就是關系中的活動。如果不了解關系的含義,我們必然不但隔絕自己,而且導致社會的畸形,在其中人類不但有宗教之分、民族之分,而且內心也是四分五裂的,因而他們把自己真實的狀態投射到了外部世界。

  不知道你們自己有沒有深入探究過這個問題,去搞清楚一個人能不能跟另一個人生活在完全的和諧、完全的融洽中,因此沒有隔閡,沒有分別,而是一種渾然一體的感覺。因為關系意味著相關,不是在活動中、在某些項目中、在意識形態中的相關,而是指完全的統一,一種個體之間、人與人之間在任何層面上都不存在絲毫分別和分裂的統一。

  除非能找到這樣的關系,否則在我看來,如果我們試圖為這個世界帶來理論上或技術上的秩序,就注定會造成人與人之間深度的分裂,並且無法阻止腐敗。腐敗始於關系的缺乏,我認為那就是腐敗的根源。我們目前所知的關系只是個體之間分裂狀態的持續。個體這個詞的詞根義是"不可分割的"。一個人內心不分裂,不支離破碎,才算一個真正的個體。但我們大部分人都不是個體,我們以為我們是,因此有個體和集體的對立。我們不但要了解"個體"這個詞在詞典中的意思,還應該知道這個詞在深層意義上表示不存在任何分裂。那意味著頭腦、心靈和肉體之間具有完美的和諧。只有那時候才存在個體。

  如果仔細檢查我們彼此之間目前的關系,不管是親密還是膚淺,是深遠還是短暫,我們看到所有的關系都是支離破碎的。妻子或丈夫,男孩或女孩,各自生活在自己的野心中,生活在個人的自我追求中,生活在自己的繭裏。這一切促成了他形成內心的意象,他跟另一個人的關系就靠那個意象維系,因此並沒有真正的關系。

  不知你們是否了解人在自己內心及周圍構建的這個意象的結構和本質。每個人一直都在做這件事。如果有那種個人的欲望、嫉妒、競爭、貪婪以及所有被現代社會支持並誇大的東西,我們怎么會跟另一個人存在關系?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在追求一己的成就、一己的成功,怎么會跟另一個人存在關系?

  不知你們究竟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們深受制約,以致認為每個人都必須追求自己突出的特質或愛好,我們把這當作生活的准則和規范來接受,然而卻又試圖跟另一個人建立關系。那不是我們都在做的事嗎?你可能結了婚,在辦公室上班或在工廠打工,不管一整天你在做什么,你都是在追求那個東西。你的妻子待在房子裏,有著她自己的困擾、虛榮以及類似的種種。這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在哪裏?在床上,在性上?一種關系如此膚淺、如此局限、如此深受制約,其本質上難道不是腐敗的?

  你們可能會問:如果不上班,不追求自己特別的野心,不追求自己達成和獲取的欲望,那要怎么活?如果不做任何這類事,又要做什么?我認為這是個完全錯誤的問題,你們不這么認為嗎?因為我們關心的是徹底改變頭腦的整個結構,不是嗎?危機不在外部世界,而在意識本身。直到我們了解了這個危機,不是表面了解,不是聽從某些哲學家的論調,而是自己通過探究它、檢查它,真正深刻地了解它,我們才能實現一些改變。我們關心心理上的革命,只有人與人之間存在正確的關系時,這樣的革命才會發生。

  要怎樣實現這樣一種關系?弄清楚這個問題了嗎?請跟我一起探究,好嗎?這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這是你的生活,不是我的;這是你的悲傷、你的煩惱、你的焦慮、你的悔恨,這場戰爭就是你的生活。如果只聽到描述,你會發現你只是在表層飄遊,這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實際上這是你的問題,講者只是在描述它——雖然描述並不是被描述的事物本身。讓我們一起探究這個問題,那就是:置身於這一切混亂、仇恨、毀滅、汙染,置身於這些駭人聽聞的事正在橫行的世界,人類怎樣能、你和我怎樣能找到正確的關系?

  在我看來,要找出正確的關系,必須檢查正在發生的事,看清楚真實"存在"。不是我們該把它想成怎樣,或者試圖改變關系,使它符合未來的概念,而是實際觀察關系現在的真實狀態。在觀察關系的事實、真相、實際情況的過程中,就有改變的可能。我們前幾天說過,存在可能的時候就有巨大的能量。而認為不可能改變就會消耗能量。

  所以我們必須如實看待我們每一天的關系,在觀察真實關系的過程中,我們就會發現改變現狀的方法。那么我們正在描述的現狀就是: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生活在野心、貪婪、恐懼、渴求成功如此等等的世界中——你們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我結了婚,我就負有責任,要養育孩子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我去辦公室或其他地方工作,丈夫和妻子,男孩和女孩,我們彼此在床上見面。這就是我們所謂的愛,各過各的生活,彼此隔絕,彼此在自身周圍樹起抗拒的高牆,致力於自我中心的活動。每個人都在尋找心理上的安全,每個人都在他人身上尋求安慰、快樂和陪伴。因為每個人都孤獨得厲害,每個人都要求被愛、被珍惜,每個人都想支配他人。

  如果觀察你自己,你就能自己看清這一切。究竟存不存在任何關系?兩個人之間並沒有關系,雖然他們可能有孩子、有房子,實際上卻各不相幹。如果有個共同的計劃,那個計劃會維系他們,把他們湊合在一起,但那並不是關系。

  認識了這一切,我們看到如果兩個人之間沒有關系,腐敗就開始了——不是指外部社會結構中的腐敗、外在的汙染現象,而是說人如果沒有任何真正的關系,正如你沒有一樣,那么內在的汙染、腐敗、毀壞就開始了。你可能握著另一個人的手,你們彼此親吻,睡在一起,但實際上,如果你很仔細地觀察的話,這中間有絲毫關系嗎?有關系意味著彼此互不依賴,意味著你沒有利用另一個人逃避自己的孤獨,也沒有利用另一個人謀求安慰和陪伴。如果你利用另一個人尋求安慰、依賴以及諸如此類的種種,那還會存在任何關系嗎?還是你們只是在互相利用罷了?

  我們不是諷刺挖苦,而是實際觀察現狀是。這不是憤世嫉俗。那么要搞清楚跟另一個人有關系的真正含義,我們就必須了解這個孤獨的問題,因為我們大部分人都孤獨得厲害,越年長就越孤獨,特別在這個國家。你們注意過老年人嗎,他們是怎樣的?你們注意過他們的逃避、他們的消遣嗎?他們已經工作了一輩子,他們想逃到某種娛樂中去。

  明白了這些,我們能找到一種不利用別人的生活方式嗎?心理上、情感上不依賴另一個人,不利用另一個人逃避自己的痛苦、絕望和孤獨。

  要了解這一點就要了解孤獨意味著什么。你孤獨過嗎?你知道它意味著什么嗎?它意味著你跟另一個人沒有關系,你是完全隔絕的。當你的心頭忽然襲過這種徹底孤獨和絕望的感覺時,你可能跟家人在一起,可能在人群中,可能在辦公室,不管哪裏都有可能。直到你徹底解決那個問題,你的關系才不會成為你逃避的途徑,才不會導致腐敗和悲傷。一個人要怎樣了解這種孤獨、這種徹底隔絕的感覺?要了解它,我們必須觀察自己的生活。你的每一個行為不都是自我中心的嗎?你可能偶爾仁慈慷慨,偶爾做些沒有任何動機的事——然而那種時候非常少有。那樣的絕望永遠不可能靠逃避來消除,但通過觀察它,就有消除的可能。

  所以我們回到了這個問題:怎樣觀察?怎樣觀察我們自己,才沒有絲毫沖突?因為沖突就是腐敗,就是能量的浪費,它是我們從生到死的戰爭。有可能活得毫不沖突嗎?要做到這一點,要自己找到答案,我們必須學會觀察我們的整個活動。如果沒有觀察者,而只有觀察本身,就會存在和諧真實的觀察。我們那天已經探究了這個問題。

  如果沒有關系,還會有愛嗎?我們談論愛,我們所知道的愛是跟性、跟快樂相關的,不是嗎?有些人說"不是"。如果你說"不是",那你一定沒有野心,因此一定不競爭、不分別——不分別你和我、我們和他們,一定沒有民族之分,或者沒有信仰和知識造成的分別。那時候,只有那時候,你才可以說你有愛。但對大部分人來說,跟愛相關的是性,是快樂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煎熬:嫉妒、羨慕和敵意。你們知道男女之間的那回事。如果那關系不正確、不真實、不深入、不完全和諧,世界怎么會和平?戰爭怎么會結束?

  所以關系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確切地說,它就是最重要的事。那意味著我們必須了解什么是愛。當然,愛是不期而遇的,有些奇怪。當你自己明白了什么不是愛,就會知道什么是愛——不是理論上、口頭上知道,而是你真正認識到了什么不是愛,也就是:不要有一顆喜歡競爭、野心勃勃、奮鬥、比較、模仿的心,這樣的心是不可能愛的。

  所以,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你可以完全沒有野心,完全不再拿自己跟別人比嗎?因為一旦比較,就會有沖突、有嫉妒、有達成及超越別人的欲望。

  頭腦和心靈如果牢記種種傷害和侮辱,牢記使它變得遲鈍呆滯的事情,這樣的頭腦和心靈能知道什么是愛嗎?愛是快樂嗎?然而快樂就是我們有意無意在追求的東西。我們的上帝就是我們追求快樂的結果,我們的信仰、我們的社會結構、社會道德——其本質上是不道德的——就是我們追求快樂的結果。你說"我愛某某",那是愛嗎?愛意味著:不分彼此,沒有支配,沒有自我中心的行為。要搞清楚愛是什么,我們必須否定一切不是愛的東西,否定就是看清它的虛假。一旦你看清某些東西是假的——你曾誤以為它是真的、自然的、人性的——你就永遠不會再回去了。如果你看到一條危險的蛇,或者一只危險的動物,你絕不會跟它鬧著玩,絕不會靠近它。同樣的,如果你確實看清了愛根本不是那一切,你感受、觀察、玩味、與之共處、完全投入其中,你就會知道什么是愛,什么是慈悲——它指的是對所有人的熱情。

  我們沒有熱情;我們有欲望,我們有快樂。熱情這個詞的詞根義是悲傷。我們所有人都有過這樣那樣的悲傷,失去某個人的悲傷、自憐的悲傷,人類的悲傷,集體的、個人的。我們知道悲傷是怎么回事,你覺得你愛過的人死了,那就是悲傷。如果徹底與悲傷共處,不試圖把它合理化,不試圖通過文字或行動的任何方式逃避它,如果徹底跟悲傷在一起,沒有任何思想活動,你會發現,從悲傷之中綻放出了熱情。那種熱情就有愛的品質,而愛當中是沒有悲傷的。

  我們必須了解關於存在的整個問題——種種沖突、種種爭戰,你知道我們所過的生活,如此空虛,如此沒有意義。知識分子試圖給生活一點兒意義,我們也想為生活找出意義,因為我們所過的生活並無意義。它有意義嗎?不停的掙紮,沒完沒了的工作,以及要在生活中經曆的不幸、苦難和艱辛,這一切實際上都沒有意義——我們習慣了。但要搞清楚生活的意義,還必須了解死亡的意義,因為生死相依,它們並不是兩回事。

  所以我們必須探究死亡意味著什么,因為那是生命的一部分。死亡不在遙遠的將來,它不是要避開的事,不是只在你得了絕症、上了年紀或遭遇意外事故、身臨戰場時才要面對的事。正如活得沒有絲毫沖突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搞清楚愛的意義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死亡也是存在的一部分,我們必須了解它。

  我們怎樣了解死亡?等你快要死了,在臨終的那一刻,你能了解自己度過了怎樣的一生嗎?焦慮、情感的掙紮、野心、欲望,你很可能沒有意識了,那使你沒法清晰地覺知。接著還有年老時頭腦的衰退,如此等等。所以我們必須現在就了解死亡,而不是明天。你會觀察到,思想不願思考死亡。它思考明天要做的所有事情——怎樣發明新東西,打造更好的浴室——想一切能想的事情。但它就是不願想想死亡,因為它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么。

  死亡的意義能通過思考的過程發現嗎?請務必分享這個問題。如果我們分享,我們就會開始看到這一切的美。但如果你只是坐在那裏,讓講者說個不停,你卻只是聽他說說,那我們就沒有在一起分享。一起分享意味著關心、關注、喜歡和愛。死亡是一個宏大的問題,年輕人可能會問:你為什么要操心這個問題?但這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了解獨身也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不要只是說,"為什么談論獨身,那是老頑固的事,那是愚蠢的和尚們的事。"獨身的意義也是人類要探究的問題,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心能完全貞潔嗎?因為搞不清楚怎樣過一種貞潔的生活,我們就宣誓獨身,結果備受折磨。那並不是獨身。獨身是完全不同的東西。獨身就是擁有一個從所有的意象、知識中解脫的心,那意味著了解快樂和恐懼的整個過程。

  同樣的,我們必須了解這個被稱為死亡的東西。怎樣進而了解某個你極度恐懼的東西?我們難道不害怕死亡嗎?或者我們說,"感謝上帝我總算要死了,我已經受夠了生活,受夠了它的苦難、困惑、卑鄙、野蠻以及種種束縛我的刻板,感謝上帝這一切就要結束了!"這並非應對之道。把死亡合理化,或如整個東方世界那樣,相信某些轉世的說法,也都不是辦法。要搞清楚轉世意味著什么,即下輩子再出生做人這件事,你就必須搞清楚你現在是怎么回事。如果你相信轉世,那現在的你是什么?你是許多語言、許多經驗、許多知識;你被各種文化制約,你等同於你的生活、你的家具、你的房子、你的銀行賬戶、你的快樂和痛苦。那一切就是你,不是嗎?失敗、希望、絕望的種種回憶,你現在的一切,會在下輩子出現——很美妙的觀念,不是嗎?

  或者你認為有永恒的靈魂、永恒的實體。你內心有任何永恒的東西嗎?你說存在永恒的靈魂、永恒的實體,那個實體就是你的思維創造的,或者是你的希望創造的,因為不安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一切都在變化、流轉、變動。所以當你說存在某個永恒的東西時,那個永恒的東西只是你的思維的產物。思想跟過去有關,思想永不自由——它可以發明它喜歡的任何東西。

  所以,如果你相信來世,你就必須知道未來取決於你現在的生活方式,取決於你現在做的事情、你的所思所想、你的所作所為、你的道德准則。所以,你現在的狀況、你現在的行為關系重大。然而,那些相信來世的人根本不在乎現在怎樣,那不過是個信仰。

  那么,如果你現在活蹦亂跳、健康強壯,那要怎樣搞清楚死亡意味著什么?不是在你失衡或生病時,不是在你臨終時,而是現在就明白有機體必然會退化,就像所有的機器。不幸的是,我們對待這架機器非常不敬,常常使用無度,不是嗎?知道肉體終有一死,你想過死亡意味著什么嗎?你無法思考它。你曾經做實驗探究過心理上的死亡、內心的死亡是怎么回事嗎?不是怎樣發現不死,因為永恒即無始無終,就在當下,而不在遙遠的將來。要探究這個問題,我們必須了解關於時間的整個問題,不只是物理時間,鍾表上的時間,還包括思想發明的時間,即改變所需經曆的過程。要怎樣搞清楚這件奇怪的事,這件某一天我們都得面對的事?你能今天就在心理上死去嗎?對你所知道的一切死去?比如:對你的快樂、你的執著、你的依賴死去,結束這一切,沒有爭辯,沒有解釋,不試圖尋找逃避的方法和途徑。你知道死亡——不是肉體的死亡,而是心理上的、內心的——意味著什么嗎?它意味著結束帶有延續性的事,結束你的野心,因為等你死了它仍然繼續著,不是嗎?你無法揣著野心坐在上帝旁邊!(聽眾笑)等你真的死了,你就必須結束那么多的事,毫無爭辯的餘地。你無法對死亡說,"讓我完成工作,讓我寫完書,讓我完成所有還未完成的事,讓我撫平帶給別人的傷痕"——沒時間了。

  那么,怎樣在此刻、在今天就過上一種生活,在那種生活中,你開始的所有事情都有一個了結?當然不是指你的辦公室工作,而是指結束你內心累積的一切知識——知識即你的經驗、你的記憶、你的傷痕、你老是拿自己跟別人比的生活方式。每一天都結束這一切,第二天你的心就是新鮮的、年輕的。這樣的心永不受傷,那就是單純。

  我們必須自己搞清楚死亡意味著什么,然後就不會有恐懼了。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我是認真的,我們可以做到——從此你的心、你的雙眼會看到全新的生活。那就是永恒。那就是邂逅那無始無終境界的心靈品質,因為它已經明白了每一天對白天積累的所有事情都大死一番的意義。其中當然就有愛。愛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但快樂不是,快樂有延續性。愛總是新的,因此它本身就是永恒。

  你們有什么想問的嗎?

  提問者:先生,假設通過全面、客觀的自我觀察,我發現自己貪婪、好色、自私等等。那么,我怎么知道這種生活是善還是惡,除非我對善已有一些先入之見。如果我抱有那些先入之見,它們只能源於自我觀察。

  克:對的,先生。

  提問者:我還發覺另一個難以理解的地方。你似乎贊成分享,但同時你又說兩個相愛的人,或者丈夫和妻子,不可以也不應該把他們的愛建立在互相安慰之上。我看不出互相安慰有什么錯——那就是分享啊。

  克:那位先生說,"我們必須首先抱有善的概念,否則,為什么要放棄這所有的野心、貪婪、羨慕以及諸如此類的一切?"關於什么更好,你可以抱有公式或概念,但關於什么是善你可以抱有概念嗎?

  提問者:可以,我認為可以。

  克:思想可以制造善嗎?

  提問者:不,我的意思是關於這種善的概念。

  克:是的,先生。關於善的概念就是思想的產物,否則你怎么能理解什么是善?

  提問者:這種概念只能源於自我觀察。

  克:我就在指出這一點,先生。到底為什么你要抱有一個善的概念呢?

  提問者:否則我怎么知道自己的生活是善還是惡?

  克:聽問題就好。我們不是知道沖突是怎么回事嗎?我必須首先抱有一個不沖突的概念才能了解沖突嗎?我了解沖突是怎么回事——掙紮、痛苦。不了解沒有沖突的狀態,我不也了解沖突是怎么回事嗎?如果我規定什么是善,那我就會按照我的制約,按照我的思考方式和感覺方式、我特殊的癖好以及其他的文化制約來規定它。善是思想投射的嗎?思想會因此告訴我生活中什么是善、什么是惡嗎?還是善跟思想或跟公式毫無關系?告訴我,善之花從何綻放?從概念中?從某些觀念、某些存在於未來的理想中?概念就意味著未來、明天,它或許很遠,或許很近,但仍然落於時間的范疇。如果你抱有概念,思想投射的概念——思想即是記憶的反應,所積累的知識的反應,而知識依賴於你所處的文化——你是在思想制造的未來之中找到善的,還是在你開始了解沖突、痛苦和悲傷時就找到了它?

  所以,在了解"實然"——而不是通過比較"實然""應然"——的過程中,善之花綻放了。顯然,善跟思想沒有任何關系,不是嗎?愛跟思想有任何關系嗎?你規定什么是愛,你說"我理想中的愛是這樣的",你能靠那種方式培養愛嗎?你知道如果你培養愛會怎樣嗎?你就沒有在愛。你認為將來某一天你會擁有愛,與此同時你卻繼續暴力。所以善是思想的產物嗎?愛是經驗和知識的產物嗎?先生,你第二個問題問了什么?

  提問者:第二個問題涉及分享。

  克:你分享什么?我們現在在分享什么?我們談論死亡,談論愛,談論全面革命的必要性,談論徹底的心理變革,不要活在舊有的模式中,不要活在掙紮、痛苦、模仿、遵從以及人類經受了幾千年並造就了這個令人驚歎的亂世的那些東西中。我們探討了死亡。我們怎樣一起分享死亡?我們分享對它的了解,而不是口頭敘述,不是形容,不是解釋。分享什么?分享了解,分享了解後得來的真相。那么了解是什么意思?你告訴我某些嚴肅的、至關重要的事情,它是重要的、意義重大的,而我則全身心地傾聽,因為它對我來說至關重要。要極其認真地傾聽,我的心就必須安靜,不是嗎?如果我喋喋不休,如果我東張西望,如果我把你說的跟自己知道的比來比去,我的心就不安靜。只有在內心安靜並全身心傾聽時,才會有對事情真相的了解。只有那樣,我們才能一起分享,否則就不可能。我們不能分享語言,我們只能分享事情的真相。只有心完全投入觀察時,你和我才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看到落日的美,看到可愛的山丘,以及樹影和月光——你要怎樣跟朋友分享?告訴他"一定要看看那美麗的山丘"?你或許可以這樣說,但那是分享嗎?如果你真要跟別人分享什么,那意味著你們兩個必須擁有同樣的強度,在同一時間,同一層次上。否則你們就無法分享,不是嗎?你們兩個必須有共同的興趣,在同一層次上,有著同樣的熱情,否則怎么能分享?你們可以分享一片面包,但那不是我們所談論的分享。

  一起看到——就是一起分享——我們兩個必須都看到,不是同意或不同意,而是一起看到真實的狀況;不是根據我的制約或你的制約互相解釋,而是一起看到真相。要一起看到,我們必須自由地觀察,自由地傾聽。那表示沒有偏見。只有那時候,懷著愛的品質的時候,才存在分享。

  提問者:怎樣能讓心安靜下來,或者讓心從過去的幹擾中解脫出來?

  克:你無法讓心安靜,千萬別那么做!那都是些自欺欺人的把戲。你可以服食藥片讓心安靜——你絕對無法讓頭腦安靜的,因為你就是那顆心。你不能說,"我會讓我的心安靜。"因此,必須了解什么是冥想——真正的冥想,而不是另一些人說的那一套。我們必須搞清楚心是否能永遠安靜,而不是怎樣讓心安靜。所以我們必須探究有關知識的整個問題,探究全是過去的記憶的頭腦、腦細胞能否徹底安靜並在必要時運作;而沒必要時,卻能完全徹底地安靜。

  提問者:先生,你談到關系時,總是指男人和女人或男孩和女孩的關系。你所講的關系也同樣適用於男人和男人,或女人和女人嗎?

  克:你指的是同性戀嗎?

  提問者:如果你想這么叫的話,先生,那我指的就是同性戀。

  克:注意,我們談到愛的時候,不管是關於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還是關於男人和女人,我們不是在談某種特定的關系,我們談的是關系的整體運動,關系的整體意義,而不是跟一兩個人的關系。難道你不知道跟世界發生關系是什么意思嗎?如果你感到你就是世界,不是作為一個觀念——那是可怕的——而是真切地感受到你是有責任的,感受到你要獻身於這個責任。那是唯一的獻身。不要在炸彈下獻身,不要獻身於某個活動,而要感受到你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你。除非你徹底改變,從根本上改變,並實現內心全面的突變,否則只在外在下工夫,人類是不會平靜的。如果你對此有刻骨的感受,那么你的問題就會跟當下發生全面的聯系,並在當下實現改變,而不是寄托於某個推測出來的理想。

  提問者:上次我們在一起時,你告訴我們,如果某個人經受了痛苦,卻沒有充分面對,或者逃避了痛苦的話,那痛苦就會進入無意識成為一個片斷。我們要怎樣讓自己從這些痛苦和恐懼的片斷中解脫出來,好讓過去不會纏住我們不放呢?

  克:好,先生,那就是制約。我們要怎樣從這種制約中解脫出來?要怎樣從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的文化制約中解脫出來?首先,我必須覺察到自己受到制約的事實,而不是某些人來告訴我。你了解這兩者的區別吧?有人告訴我我餓了,這跟我自己真的感到餓了是兩回事。所以我必須覺察到自己的制約,換句話說,我必須不但在表層覺察到這個事實,還應該有深層的覺察,即我必須全面覺察。這樣的覺察,意味著我沒有試圖要超越制約,沒有想要從制約中解脫。我必須看到它真實的樣子,而不帶入其他的因素,比如:試圖從中解脫,因為那就是對真實狀況的逃避。我必須覺察,那是什么意思?完全地覺察我的制約,不是局部的,那意味著我的心必須高度敏感,不是嗎?否則我就無法覺察。敏感意味著非常非常仔細地觀察——觀察顏色、人的品質、我周圍的一切。我必須無選擇地覺察實際的狀況。你能這么做嗎?不去解釋它,不去改變它,不去超越它或從中解脫,只是全面地覺察。

  如果你觀察一棵樹,你和樹之間存在著時間和空間,不是嗎?還有植物學的知識,你和樹之間的距離,即時間,以及關於樹的知識所引起的分離感。拋開知識,拋開時間特質(time-quality),這不是說把自己同化為那棵樹,而是非常用心地觀察樹,以至時間根本沒有介入。只有你抱有關於樹的知識時,時間才會介入。你能看你的妻子、你的朋友或其他任何東西而沒有任何意象嗎?意象就是過去,它是由思想拼湊而成的,比如嘮叨的、咄咄逼人的、專橫的,比如快樂、陪伴等等。正是意象引起了分化,正是意象制造了時間和距離。看那棵樹,看花朵、雲彩或者你的妻子或丈夫,不要透過任何意象!

  如果能做到那樣,你就能全面觀察自己的制約了。然後,你就能用未被過去染指的心看,因此心本身就從制約中解脫了。

  看自己,像平常那樣看,觀察者看被觀察的對象:我自己就是被觀察的對象,我自己也是進行觀察的觀察者。那個觀察者就是知識,就是過去,就是時間,就是累積的經驗,他把自己和被觀察的東西一分為二。

  看的時候不要有觀察者!你全身心關注的時候就是那樣看的。你知道關注是什么意思嗎?不要跑到學校裏學習關注!關注是指不作任何解釋、不作任何判斷地傾聽—— 只是聽就好。如果你這樣聽,就沒有界限,就沒有一個""在聽,只有一個聽的狀態。所以觀察制約的時候,制約只在觀察者身上,而不在被觀察之物上。如果能觀察而沒有那個觀察者,沒有那個""——沒有他的恐懼、他的焦慮等等,你就會看到,你進入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維度。

  紐約市

  1971424

宗教經驗 - 冥想

 一個人要是說"我知道",這種人其實並不知道。或一個人要是說"我已經體驗了真理",絕對不要信他。這些就是提供系統的人。系統意味著訓練、追隨、重複、改變 "實際情況",因此會助長你的沖突。系統使腦子變得機械,它們不會帶給你自由,它們可能承諾你最終會有自由,然而自由出現在最初,而不是最終。

  提問:以肮髒為比方覺察意識愛心理時間

  克:我們說過我們會一起探討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即存在宗教經驗嗎?冥想的含義是什么?我們觀察一下的話,似乎全世界的人一直在追求超越死亡、超越其自身問題的東西,一個長久、真實、永恒的東西,人們稱之為上帝,賦予它很多名字。我們大部分人都相信那種東西,雖然我們從未真正經驗過它。

  各種宗教都承諾,如果相信某種儀式、教義、救世主,如果遵循某種生活,就可能邂逅那個奇異的東西——隨便叫它什么。那些直接經驗到它的人,是按照他們的制約、他們的信仰、他們身上留下的環境以及文化的影響經驗到的。

  顯然,宗教已經失去了自身的意義,宗教戰爭的爆發就證明了這一點。宗教沒有解決人類的任何問題,反而分化了人類。它們影響了人類文明,但並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人類。是否存在這種叫做宗教經驗的東西,什么是經驗,為什么稱之為"宗教性的",如果我們要探究這些問題,顯然必須一開始就十分誠實。不是對某個原則或信仰誠實,或對某種承諾誠實,而是誠實地看到事物本來的樣子,沒有任何外在和內在的扭曲——永不自欺。因為,如果渴求某種經驗,把它稱作宗教性的或其他什么,如果踏上了追求之旅……如此等等,欺騙就很容易發生。你就注定會陷入某種幻覺。可以的話,我們必須自己搞清楚什么是宗教經驗。我們需要高度的謙卑和誠實,這表示永遠不要求經驗,永遠不要求自己達到某種境界或有所成就。所以我們必須非常仔細地檢視自己的欲望、執著和恐懼,並全面了解它們。如果能做到這些,心就決不會扭曲,從而就不會有幻覺,不會有欺騙。另外我們還必須問:經驗是什么意思?

  不知你們到底有沒有探究過那個問題。我們大部分人對於每天的普通經驗都感到厭倦,厭倦了所有的日常經驗,並且我們越老成、越聰明,就越只想活在當下——不管那可能是什么意思——並發明當下的哲學。經驗這個詞的意思就是經曆某事直到終點,並了結這件事。然而不幸的是,對我們大部分人來說,每個經驗都留下了傷痕,留下了記憶,快樂的或不快樂的,並且我們只想保留那些快樂的記憶。我們在追求任何靈性的、宗教的或超凡的經驗時,必須首先搞清楚那種經驗是否存在,搞清楚經驗本身意味著什么。如果你經驗到某種東西卻無法識別它,那經驗就會停止。經驗的本質含義之一就是識別。如果可以識別,那它就是已知的,已經被經驗過的,否則你無法識別它。

  所以,如果他們談論宗教的、靈性的或超凡的經驗——這個詞完全被濫用了——你們必定對那種經驗已有所知,所以能識別出自己在經驗有別於普通經驗的東西。心必定能識別那個經驗,這個結論應該是符合邏輯的、可靠的。識別意味著那是某種你已經知道的東西,因此它不是嶄新的。

  當你想獲得宗教領域的經驗,你想要是因為你沒有解決自身的問題,沒有解決你日常的焦慮、絕望、恐懼和悲傷,因此你就想要更多的經驗。在想要更多的需求當中就存在著欺騙。我認為,這個結論是非常符合邏輯、非常可靠的。並不是說邏輯總是正確的,但如果我們使用邏輯,恰當、理性地推理,就會知道推理的局限。對更廣闊、更深刻、更重要的經驗的需求,只不過進一步拓展了那條已知之路而已。我認為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希望我們是在彼此交流、分享。

  然後,在這樣的宗教探究中,我們還要設法搞清楚真相是什么,是否存在真實的東西,是否存在超越時間的心靈狀態。另外,尋找就意味著有一個尋找的人——不是嗎?他在尋找什么?他怎么知道他找到的東西就是真實的?再者,假如他找到了真實的東西——至少他認為是真實的,那取決於他的制約、知識和過去的經驗。因此尋找就只是他過去的希望、恐懼和期盼的進一步投射。

  一個在質疑而不是在尋找的頭腦,必然已完全從這兩種行為——求取經驗和尋找真相——中解脫了。我們能理解為什么,因為如果你在尋找,就會跑去找各種老師,讀各種書籍,參加各種禮拜,追隨各種古魯,如此等等,就像逛街瀏覽櫥窗。這樣的尋覓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如果你在探究這個問題:"具有宗教情懷的心是怎樣的,不再經驗任何東西的心具有怎樣的品質?"你就必須搞清楚頭腦是否能從對經驗的需求中解脫出來,是否能徹底終止尋尋覓覓。我們觀察的時候必須拋開任何動機、任何目的,如果存在無始無終的永恒狀態,我們還必須拋開時間的因素觀察。要探究那個問題意味著沒有任何信仰,不皈依任何宗教,任何所謂的靈性組織,不追隨任何古魯,因此也就沒有任何權威——尤其是講者的權威。因為你非常容易受影響,特別容易受騙,雖然你可能久經世故,可能知道很多,但你總在求什么,總想要什么,因此就容易受騙。所以,一個在探究什么是宗教的心,必須從各種形式的信仰和恐懼中徹底解脫出來。我們前幾天講解過,恐懼是造成扭曲的因素,它會導致暴力和攻擊。因此,正在探究宗教性狀態和活動的心,必須沒有恐懼。這需要了不起的誠實和高度的謙卑。

  對大部分人來說,虛榮是主要障礙之一。因為我們認為我們知道,因為我們讀了太多東西,因為我們已經許下承諾,練習過這個或那個系統,追隨過一些販賣自己哲學的古魯。我們認為我們知道,至少知道那么一點,而這就是虛榮的開端。如果你在探究這樣一個非凡的命題,就必須有對此實際上一無所知的自由。你確實不知道,不是嗎?你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上帝是什么——不知道是否有這么個東西或者不知道真正具有宗教情懷的心是怎樣的。你讀過這一類東西,人們探討了幾千年,建造了寺院廟宇,但實際上他們在靠別人的知識、經驗和宣教而活。要找到答案,顯然我們必須把那些東西完全放到一邊,因為探究這一切是非常嚴肅的事。你要是想玩玩,有形形色色所謂的靈性、宗教娛樂活動可供選擇,但那些東西對一顆認真的心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要探究具有宗教情懷的心是怎樣的,我們必須從我們的制約中擺脫出來,必須從基督教的教義、佛教的教義以及幾千年來的所有宣教中擺脫出來,讓頭腦能真正自由地觀察。這非常難,因為我們怕孤單,怕獨立。我們想要安全——外在和內在的安全。因此我們依賴他人,不管他是牧師、領袖還是那個說"我體驗過了,所以我知道" 的古魯。我們必須完全獨立而不是孤立。孤立和完全獨立有著巨大的區別。孤立是一種關系終止的心靈狀態,如果你在日常生活和行為中有意無意地在自己四周樹立圍牆,以便不受傷害,那就是孤立,那種孤立顯然阻礙了所有的關系。獨立意味著心理上不依賴他人,不執著任何人,這並不意味著沒有愛,愛並不是執著。獨立意味著內心深處沒有任何恐懼,因此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上的沖突。

  如果你走到了這一步,我們就可以進而搞清楚修煉的意義。對大部分人來說,修煉就是訓練,就是重複。它就是克服障礙,或是抗拒、壓制、控制,塑造,遵從,這一切都包含在修煉這個詞當中。這個詞的詞根義是學習。一個願意學習——不是願意遵從——的心必須好奇,必須懷有巨大的興趣;而一個已經知道的頭腦,決不會學習。所以,修煉的意思就是學著了解我們為什么控制、壓制、恐懼、遵從、比較,並因而身陷沖突。正是這樣的學習帶來了秩序,不是遵循方案或模式的秩序,而是在探究困惑和混亂的過程中就有秩序。大部分人有許多困惑的理由,暫時不必作深究。但我們必須了解困惑,了解我們所過的混亂生活;不是設法在困惑或混亂中實現秩序,而是去了解它們。然後,在你了解的過程中,秩序就產生了。

  秩序是鮮活的東西,不是機械的,秩序當然就是美德。一顆困惑、遵從、模仿的心,是失序的,它身陷沖突。陷入沖突的心是混亂的,這樣的心沒有美德可言。在探究和學習中,秩序就會產生,而秩序就是美德。請在自己身上觀察,看看自己的生活是多么混亂、多么困惑、多么機械。在那種狀態下,我們卻試圖找到一種道德的生活,一種有序的、理性的生活。一個困惑、遵從、模仿的心怎么可能具有任何秩序、任何美德呢?正如你觀察到的,社會道德是完全不道德的,它可能受人尊敬,但受人尊敬的東西一般都是混亂的。

  秩序是必要的,因為全然的行為只能出自秩序,而行為即生活。可我們的行為卻帶來了混亂。生活中有政治行為、宗教行為、商業行為、家庭行為,這些行為都是四分五裂的。這樣的行為自然會產生矛盾。你是個生意人,在家裏卻是個和善的人類,至少你裝作如此,這裏有矛盾。因此就有混亂,混亂的心不可能懂得什么是美德。如今,種種恣意妄為橫行世界,美德和秩序遭到了否定。具有宗教情懷的心必須有這種秩序,但不是按照你或他人設定的模式或計劃。只有了解了我們所處的混亂、困惑和困境,那種秩序、那種正直的品質才會出現。

  這一切都是為冥想打下基礎。如果你不打下這個基礎,冥想就會變成逃避。你可以不斷玩弄那種冥想,大部分人都在這么做——過著平庸、困惑、一團糟的生活,卻莫名其妙地想找個角落讓心靈安靜。還有那么一群滿口承諾的人,宣稱可以帶給你安靜的心,不管那會是什么意思。

  對於認真的心智來說,這是非常嚴肅的事,不是遊戲:我們必須從所有的信仰、所有的承諾中解脫出來,因為我們致力於整個生活,而不是其中的一個片斷。大多數人致力於物質革命或政治革命,或專注於某個宗教活動,獻身於某種宗教生活、修道生活等等。這些都是片斷性的投入。我們在談論的是自由,以便你能把全部的生命、全部的能量、精力和激情投入到整個生活中,而不是其中的一部分。然後我們就能搞清楚冥想的意義了。

  不知道你們到底有沒有探究過這些。可能有些人鬧著玩過,曾試圖控制思想,曾追隨各種系統,但那並不是冥想。我們必須拋棄外界提供給我們的種種系統:禪、超覺靜坐以及來自印度和亞洲的各種束縛人的方法。我們必須探究關於系統、方法的問題,希望你們能這么做,我們在一起分享這個問題。

  如果追隨一個系統,你的心會怎樣?系統和方法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古魯?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管自己叫古魯,我找不到一個足夠強烈的詞來拒絕整個世界的古魯,拒絕他們的權威,因為他們認為他們知道。一個人要是說"我知道",這種人其實並不知道;或一個人要是說"我已經體驗了真理",絕對不要信他。這些就是提供系統的人。系統意味著訓練、追隨、重複、改變"實際情況",因此會助長你的沖突。系統使腦子變得機械,它們不會帶給你自由,它們可能承諾你最終會有自由,然而自由出現在最初,而不是最終。要探究任何系統的真相,假如你沒有最初的自由,就必然最終陷於某個系統,心必然失去細致、靈活和敏感的品質。所以你可以完全拋棄所有的系統。

  重要的是不控制思想,而是了解它,了解思想的根源和開端,它就在你的內心。也就是說,腦子儲存記憶。你可以自己觀察這一點,沒必要看這一類的書。如果它不儲存記憶,就根本無法思考。那個記憶就是經驗、知識的結果——你個人的、集體的、家庭的、種族等等的經驗和知識。思想就在記憶的倉庫裏滋生。所以,思想永不自由,它總是陳舊的,並不存在思想的自由這回事。思想本質上永遠自由不了,它可以談論自由,但本質上它是過去的記憶、經驗和知識的結果,因此它是陳舊的。然而,我們必須積累知識,否則就無

法運作,無法跟他人對話,無法回家以及做別的事。知識是必要的。

  必須搞清楚,在我們冥想的過程中,知識是否已經退場,是否因而從已知中解脫了。如果冥想是知識的繼續,是人類累積的一切的繼續,那就不會有自由。只有了解了知識的功能並因而從已知中解脫出來,才會有自由。

  我們在探究知識的領域,了解它在什么地方產生作用,在什么地方則是進一步探究的障礙。腦細胞連續運作的時候,它們只能在知識的領域裏活動。這是腦子唯一能做的事,它只能在落入時間范疇的經驗和知識的領域內運作,即在過去中運作。冥想就是為了找出是否存在一個尚未被已知染指的領域。

  如果帶著學過的東西冥想,帶著已知冥想,那就是活在過去中,活在制約裏。其中是沒有自由的。我可能裝飾所住的監獄,我可能在監獄中做各種各樣的事,但限制仍在,鐵窗仍在。所以心必須搞清楚,進化了幾千年的腦細胞是否能完全安靜下來,是否能響應一個它們不知道的維度。這也就是問,心能完全靜止嗎?

  幾千年來,宗教人士一直在探究這個問題。他們認識到心必須非常安靜,因為只有那時候才能洞徹真相。如果你在喋喋不休,如果你的心不斷騷動、四處亂竄,顯然就無法全身心地看,全身心地聽。所以他們就說,"控制它,抓住它,把它丟進監獄",他們沒有找到讓心徹底安靜的方法。他們說,"不要屈服於任何欲望,不要看女人,不要看美麗的山丘、林木以及大地的豐美,因為你要是看了,可能會想起某個女人或男人。因此要控制,要忍耐,要專注。"要是那樣,你就會陷於沖突,然後就需要更多的控制、更多的壓制。幾千年來都是如此,因為他們認識到必須要有安靜的心。那么,心怎樣安靜下來?不努力、不控制、不畫地為牢,要怎樣安靜下來?你一旦問"怎樣",就是在引入一個系統,因此,不存在"怎樣"的問題。

  心能安靜下來嗎?如果你看到這個問題,如果你明白擁有一個細致敏銳的心,即絕對安靜的頭腦的必要和真相,我不知道你會怎么做。心怎樣安靜下來?這就是關於冥想的問題,因為只有這樣的心才具有宗教性。只有這樣的心才把整個生命視為一個統一體、一個統一的而非四分五裂的運動。因此,這樣的心是整體運作的,而不是支離破碎的,因為它在徹底的靜止中運作。

  關系圓滿、生活有序而道德、內心非常簡單並因而渾然質樸——那種因為深刻的簡單而透出的質樸,意味著心沒有沖突——這就是冥想的基礎。如果打下了這樣的基礎,沒有任何刻意的努力——因為一旦努力,就會有沖突——你就看到了其中的真相。因此是對"實然"的了解帶來了徹底的改變。

  只有靜止的心才明白在安靜的心中發生的運動是截然不同的,屬於截然不同的維度,具有截然不同的品質。這永遠也無法用語言表達,它是不可言說的。不過,當你打下了那個基礎,明白了心靈靜止的必要、真實和美,那時候的狀態則是可以言說、可以描述的。

  對大部分人來說,美就在事物裏,在一個建築物裏,在一朵雲裏,在一棵樹的形狀裏,在一張美麗的臉上。美是外在的東西嗎?還是美是不再自我中心的心靈品質?就像了解快樂,在冥想中也有必要了解美。美確實是對""的徹底舍棄,舍棄了""的眼睛能看到樹木,看到它所有的美,看到雲彩的可愛;沒有了""這個中心,就能看到這一切。我們每個人都能看到,不是嗎?當你看到一座動人的山,當你不經意撞見它,那就是美!萬事拋到腦後,天地間唯有那山的壯美。那山、那樹,完全吸引了你。

  這就像小孩玩玩具——小孩被玩具吸引,玩具一壞,他就跌回了現實,回到了他的悲傷和哭泣中。我們也有類似的情形:看到山峰,看到山頂上孤零零的樹,就被吸引了。我們想要被某樣東西吸引,被一個觀點、一個活動、一個承諾、一個信仰吸引,或想要被另一個人吸引。這就像小孩玩玩具。

  所以,美意味著敏感,意味著敏感的身體,這有賴於正確的飲食、正確的生活方式。你要吃得正確,生活得正確,如果你已經走到了那一步的話。希望有一天你會走到那一步,或者現在就在做,那么你的心必然會自然而然、不知不覺地安靜下來。你不能刻意讓心安靜,因為你就是傷害的制造者,你本身就是困擾、焦慮、困惑的 ——你怎么能讓心安靜?但是,如果你了解了安靜,了解了困惑,了解了悲傷以及悲傷是否可以永遠結束,如果你了解了快樂,在這份了解中,一顆極其安靜的心就產生了,你不必刻意尋求。必須一開始就安靜,第一步就是最後一步,這就是冥想。

  提問者:你剛才拿高山、丘陵、美麗的天空打比方,對這些人來說,這些比方並不恰當,不適合他們,應該拿肮髒的東西打比方。

  克:沒錯,拿紐約肮髒的街道打比方,拿髒亂、貧窮、貧民窟、戰爭打比方,我們每一個人都促成了這一切。你並不這么想,因為你把自己抽離了,你隔絕了自己,因此你跟另一個人沒有關系,你變得腐敗並允許這樣的腐敗蔓延世界。這就是為什么政治或宗教系統或任何組織都無法終結這些腐敗、汙染、戰爭和仇恨。你必須改變。沒有看清這一點嗎?你必須徹底結束你目前的狀態。不是靠意志結束——冥想就是清空內心的意志,然後一種截然不同的行動就產生了。

  提問者:如果我們有幸能變得很有覺察力,那可以怎樣幫助那些身受制約、心懷怨恨的人呢?

  克:請問,為什么你用"有幸"這個詞?覺察有什么神聖、有什么榮幸的?那是很自然的事,不是嗎?如果你覺察到自己的制約、混亂、肮髒、卑劣,爭戰、仇恨,如果你覺察到這一切,你就會和另一個人形成非常完美的關系,完美到你跟世上的所有人都有了關系。你了解嗎?如果我跟某個人有了全然而充分的關系——這不是觀念或意象——那我就跟世上的每個人都有了關系。然後,我就會看到我不會傷害他人,他們在傷害他們自己;然後,就去把這個領悟告訴他人,討論它——不是意欲幫助他人,明白嗎?"我想幫助他人"是最糟糕不過的事了。你有什么資格幫人家?這當然包括講者本身。

  先生,你看,樹木或花朵的美並沒有幫你的想法,它們只是在那裏。你需要自己去看那些肮髒或美,你要是看不到,那就去搞清楚你為什么變得如此冷漠、如此無聊、如此淺薄而空虛。一旦搞清楚後,你就踏入了生命的河流,什么也不必做。

  提問者:如實看到事物真實的樣子跟意識有什么關系?

  克:你只能通過內容了解意識,而意識的內容就是世上正在發生的事,你是其中的一部分。清空這一切並不是說要沒有意識,而是進入一個截然不同的維度。你無法揣測那個維度——把這個問題留給科學家,留給哲學家吧。我們能做的就是搞清楚能不能靠覺察、靠全然的關注來解除心的制約。

  提問者:我本身不知道愛是什么,真理是什么,或上帝是什么,但你形容說"愛就是上帝",而不是"愛就是愛"。你能否解釋一下為什么你說"愛就是上帝"?

  克:我沒說愛就是上帝。

  提問者:我從你的一本書上讀到……

  克:對不起,別讀那些書!(聽眾笑)那個詞已經被用濫了,它承載了人類多少的絕望與希望!你有你的上帝,共產主義者有他們的上帝。那么,我來提個建議吧,去搞清楚愛是什么!你只有了解愛不是什么才能知道愛是什么。不是理智上了解,而是真正在生活中把不是愛的東西推到一邊——嫉妒、野心、貪婪以及生活中產生的一切分別——你和我、我們和他們、黑人和白人。不幸的是,你不會那么做,因為那需要能量,而能量來源於你如實觀察生活的真相並絕不逃避。要是如實看到了真相,在觀察的過程中,你就會有能量超越它。如果試圖逃避真相,想要解釋它或克服它,你就無法超越它。只要如實觀察就好,然後你就會有充沛的能量,就會找到愛的真諦。愛不是快樂,去真正搞清楚這一點,在內心裏,為你自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嗎?那意味著沒有恐懼、沒有執著、沒有依賴,那是一種彼此無二無別的關系。

  提問者:你能談談藝術家在社會中的作用嗎?藝術家服務於自身以外的職責嗎?

  克:誰是藝術家?某些畫畫、寫詩的人嗎?某些想通過繪畫或寫書、寫劇本表達自己的人嗎?為什么我們把藝術家和其他人區分開?或者把知識分子和其他人區分開?我們把知識分子放在某個高度,把藝術家放在一個更高的位置,把科學家也放在同一個高度,然後問"他們在社會中起著什么作用?"該問的不是他們起著什么作用,而是你在社會裏起著什么作用。因為是你造成了這個亂局。你起著什么作用?搞清楚這個問題,先生。也就是說,搞清楚為什么你活在這個肮髒、仇恨、悲慘的世界中,你顯然無動於衷。

  注意,你已經聽了這些演講,跟大家一起分享了一些事,已經有了許多領悟,但願如此。那么你就成了正確關系的核心,因此改變這個糟糕、腐敗、毀滅性的社會就是你的責任了。

  提問者:先生,你能深入談一下心理上的時間嗎?

  克:時間就是陳舊的歲月,就是悲傷,時間從不留意誰。這世上存在通過鍾表顯示的物理時間,必須有那樣的時間,否則就無法趕上公車,無法煮飯,無法做很多事。但還有另一種我們承認的時間,那就是,"明天我會怎樣,明天我會改變,明天我會變成……"我們在心理上創造了時間——明天。心理上的明天存在嗎?這么嚴肅的質疑令我們充滿恐懼。因為我們企盼明天:"明天我會很高興見到你,明天我會明白的,明天我的生活會不一樣,明天我會有所領悟。""明天"因而成了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昨天你享受了性,非常快樂、非常興奮——隨便什么感覺——你明天還想要,你想要重溫同樣的快樂。

  問問你自己,去搞清楚其中的真相。"到底有沒有明天?"——除了在計劃明天的思想中。所以,明天是思想發明的時間。要是心理上的明天不存在,今天的生活會怎樣?那樣一來,就會有了不起的革命,不是嗎?那樣一來,你的整個行動就會發生根本的改變,不是嗎?然後,你就徹底完整了,你不再從過去透過現在投射未來。

  那意味著去生活,意味著每一天都在死去。去這樣做吧,你將會明白徹底地活在當下意味著什么。那不就是愛嗎?你不會說,"我明天會愛"。你要么愛要么不愛。愛無始無終,悲傷才有始有終——悲傷就是思想,就像快樂就是思想。所以我們得自己搞清楚時間是什么,是否存在"沒有明天"的狀態。那意味著去生活,那時就會有一種永恒的生活,因為永恒無始無終。

  紐約市

  1971425

善與惡

我們一旦主張存在絕對的惡,那種主張本身就是對善的否定。善意味著是完全放棄自我。因為""總是引起分裂。

  艾倫·諾德:善與惡確實存在嗎,還是僅僅是受條件制約的觀點?有惡這回事嗎,如果有,那是什么?有罪這回事嗎?有善這回事嗎?真正的、深刻的善是什么?

  克裏希那穆提:今天早上我也在思考跟你的問題相同的主題。我在想,絕對的善和絕對的惡是不是存在,比如基督教教義中的罪以及東方觀念中的業——指會滋生更多苦難、更多悲傷的行為,然而一旦脫離悲傷和痛苦的沖突,善就誕生了。我那天思考這個問題是因為在電視上看到一些人在屠殺海豹的幼仔。太殘忍了,我連忙扭頭。殺生永遠是錯的,不管是殺人還是殺動物。宗教人士——不是指信仰宗教的人,而是真正具有宗教情懷的人——他們總是避免任何形式的殺生。當然,你吃蔬菜就是在殺蔬菜但那是最微不足道的殺生,只是為了最單純的生存,我不會把那稱為殺生的。我們注意到,在印度、歐洲、美國,戰爭中的殺生是大眾接受的,戰爭就是有組織的謀殺。此外還有用語言、用手勢、用眼神、用鄙視""人,這種殺生也是宗教人士所譴責的。但盡管如此,殺生一直在繼續,殺生、暴力、殘忍、傲慢、好鬥最終在人類的行為或思想中全都占據了上風,我們傷害他人,殘酷地對待他人。此外我們看到,在北非和法國南部的那些古老洞穴中,有人類跟動物戰鬥的壁畫,那也許被理解為跟邪惡戰鬥。或者戰鬥是一種消遣,殺點兒什么,征服一下?看著這一切,我們問,是否有這樣一種東西,其本質就是惡,完全沒有一點兒善?惡與善的距離有多遠?惡是善在減少,慢慢變成了惡?或者善是惡在減少,逐漸變成了善?也就是說,通過時間的介入,善可以轉為惡,惡可以轉為善嗎?

  諾德:你的意思是,它們是不是一個硬幣的兩面?

  克:是一個硬幣的兩面,還是完全不相關的兩樣東西?那么,什么是惡, 什么是善?基督教世界、宗教裁判所過去常因為異端邪說把人燒死,他們認為那是善。但直到近代,始終存在一個群體,認為任何形式的殺生都是惡。因為經濟上和文化上的原因,現在這一切在慢慢消失。

  諾德:你的意思是那個避免殺生的群體……

  克:……在逐漸消失,情況就是這樣。那么,是否有絕對的善、絕對的惡這回事呢?還是有個等級——相對的善和相對的惡?

  諾德:除了是受條件制約的觀點,善惡還是存在的事實嗎?比如,對法國人來說,二戰時候侵略他們的德國人就是惡的;同樣,對德國人來說,德國士兵就是善的,是保護的象征。存在絕對的善與惡嗎?還是那只是受條件制約的觀點得出的結論?

  克:善取決於環境、文化和經濟條件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是善嗎?在環境、文化的制約下,善能綻放嗎?惡也是環境影響下的文化造成的嗎?它在那個框框內運轉,還是在它之外運轉?如果我們問:有絕對的善和絕對的惡嗎?那么這些問題必然包含其中。

  諾德:對。

  克:首先,什么是善?""(goodness)這個詞不是跟"上帝"(god)這個詞有關嗎?上帝是善、真理、傑出的最高形式,而能在關系中代表上帝般的高尚(godlisess)品質的,就是善;任何與之相反的東西就被認為是惡。如果善與上帝有關,那么惡(evil)就與魔鬼(devil)有關。魔鬼是醜陋的、黑暗的……

  諾德:……畸形的……

  克:……扭曲的以及有蓄意傷害性的,比如想傷人的欲望——這一切都與善相悖。這個觀念也就是,上帝是善,魔鬼是惡,對嗎?那么,我想我們多少已經指出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惡。所以我們就要問是不是有絕對的善以及絕對的、無法挽回的惡這回事。

  諾德:事實上的惡,像實實在在的東西。

  克:因此我們首先來檢查是否有絕對的善。不是指跟上帝有關的善,也不是指努力接近上帝旨意的善,那樣的話,那善就淪為了投機行為。因為在很多人看來,信仰上帝實際上就是假裝信仰某些東西——某些偉大、高貴的東西。

  諾德:還有幸福?

  克:幸福以及別的。那什么是善?我覺得善是全然的秩序。不但外在有序,特別是內在也有序。我認為秩序可以是絕對的,比如在數學中,我相信存在完美的秩序。而正是失序導致了混亂、破壞、無政府狀態以及所謂的惡。

  諾德:是的。

  克:只要我們的存在有全然的秩序,頭腦、心靈、身體活動都有序,這三者的和諧就是善。

  諾德:希臘人過去常常說,完美的人把自己的頭腦、心靈、身體調節到了完全和諧的狀態。

  克:的確如此。那么我們暫時就說善是絕對的秩序。由於大多數人都生活在混亂中,他們促成了世上的每一種傷害,那最終導致了破壞、殘忍、暴力,導致了各種心理和生理的創傷。對那一切,或許一個詞就可以概括:""。不過我不喜歡""這個詞,因為它充滿基督教的氣息,帶著譴責和偏見。

  諾德:帶著制約。

  克:沒錯。在印度和亞洲,""""啊這些詞總是非常沉重——就像""這個詞也總是沉甸甸的。所以,我們可不可以拋開堆積在這些詞上的所有東西,重新審視它們。也就是這樣來問:人的內心存在絕對的秩序嗎?這絕對的秩序能在內心實現並因而也在外部世界實現嗎?因為世界就是我,我就是世界;我的意識就是世界的意識,世界的意識就是我。所以,如果人類的內心有了秩序,世界就有了秩序。那么這個秩序,徹底的秩序,究竟是不是絕對的?這意味著:頭腦、心靈和身體活動都有序,也就是完全和諧。要怎樣實現?這是一點。

  接著另一點是:秩序是照搬一個計劃嗎?秩序是思想、心智預先制定好,然後用心在行動中複制嗎?或者是在關系中複制?秩序是一張藍圖嗎?這個秩序要怎樣實現?

  諾德:是啊。

  克:秩序是美德。混亂不是美德,它是有害的,具有破壞性,是不道德的——如果我們可以用這個詞的話。

  諾德:我想到梵語裏的一個詞"Adharma"()

  克:"Adharma",是的。那么,秩序是照知識、思想所描繪的圖樣拼湊而成的東西嗎?還是秩序不屬於思想和知識的領域?我們覺得存在絕對的善,這不是一個情緒化的觀念,而是我們知道,如果深入探究自己,就會發現有這樣一個東西:全然的、絕對的、不可改變的善或秩序。這個秩序並不是思想拼湊而成的。如果它是,那就是在遵照一個藍圖,一旦被模仿,就會導致混亂或遵從。遵從、模仿以及否定實然,都是混亂的開始,最終導致可能被稱為惡的東西。所以我們問:善,即(我們所說的)秩序和美德,是思想的產物嗎?也就是說,善可以靠思想來培養嗎?美德可以培養嗎?培養意指慢慢形成,那意味著時間。

  諾德:思想合成品。

  克:是的。美德是時間造就的嗎?秩序因而是關於演化的事嗎?絕對的秩序、絕對的善也因此是件慢慢形成、慢慢培養的事,全都涉及時間?我們那天說過,思想是記憶、知識和經驗的反應,就是發生在過去、儲藏在腦子裏的東西。過去是在腦細胞本身當中。那么,美德存在於過去,因而是可以培養、可以促進的?還是美德、秩序只在當下?當下跟過去無關。

  諾德:你是說,善就是秩序,而秩序不是思想的產物。但秩序,如果確實存在的話,一定存在於行為中,行為是存在於現實世界以及關系中的。人們總是認為,關系及現實世界中的恰當行為一定是有所計劃的,秩序總是計劃的結果。人們經常有那種想法,當他們聽了你的演講,聽到覺察,即你講到的其中沒有思想活動的狀態,他們覺得那是一種無形的能量,它可以沒有活動,可以跟人和種種事情、行為都無關。他們認為那因此就沒有真正的價值,而不是你可能認為的具有現世的、曆史性的意義。

  克:是的,先生。

  諾德:你說,善就是秩序,秩序不是計劃出來的。

  克:我們談到秩序的時候,指的不就是行為中的秩序、關系中的秩序嗎,不是抽象的秩序、天堂裏的善,而是當下的關系及行為中的秩序和善。談到計劃,顯然某個層面上一定要有計劃。

  諾德:比如建築。

  克:建築、修建鐵路、登陸月球等等,那都必須有設計、計劃,必須非常協調、非常理智地運作。我們當然不會把這兩者混淆:一起執行某些方案,打造一個布局良好的城市、一個團體——那一切都需要計劃、秩序與合作。我們在談的卻是某些截然不同的東西。我們問的是人類的行為中是否存在絕對的秩序,如果人的內心有絕對的善,比如秩序,那么世界就會有絕對的善。我們說了,秩序不是計劃出來的,它永遠無法被計劃。如果計劃秩序,頭腦就是在追求安全,因為腦子需要安全;追求安全,頭腦就會壓制、破壞、歪曲真相並試圖遵從、模仿。而這模仿和遵從就是混亂,所有的傷害就從那裏開始,包括神經官能症以及頭腦和心靈的種種扭曲。計劃意味著知識。

  諾德:意味著思考。

  克:知識、思考以及把思想組織成觀點。那么我們問:美德來自計劃嗎?顯然不是。一旦你的生活按照某個模式亦步亦趨,你就不是在生活,而只是在遵從某個標准,因此那遵從就導致了內心的矛盾。"實然""應然"滋生了矛盾,因而產生了沖突,而那沖突正是混亂的根源。所以,秩序、美德、善就在當下這一刻。因此它擺脫了過去。那自由常常是相對的。

  諾德:怎么說?

  克:我們可能被我們所處的文化所制約,被環境等等所制約。我們要么從所有制約中完全解脫出來並因而處於絕對的自由,要么只是解除了部分制約。

  諾德:是的,擺脫了某一類制約……

  克:……又陷入另一類制約。

  諾德:或者就只是拋棄了像基督教教義及其戒律這樣一類制約。

  克:所以,那種緩慢的拋棄可能顯得有序,但其實不是。因為逐層剝去制約可能暫時給你一種自由的表象,但並不是絕對的自由。

  諾德:你是說,自由不是擺脫個別制約造就的?

  克:沒錯。

  諾德:你說過,自由在最初而不在最後。那就是你所指的意思嗎?

  克:是的,正是。自由在當下,不在未來。所以,自由、秩序或者善,就在當下,表現在行為中。

  諾德:是的,否則毫無意義。

  克:否則根本沒有意義。關系中的行為,不僅指跟某個親近的人的,也指跟每個人的關系中的行為。

  諾德:如果沒有過去這些促使大多數人行動的因素,什么將促使我們行動呢?那種自由對大多數人來說,是無形無相的東西,它是那么不可捉摸,就如一片灰暗的天空。在那種

自由中有什么能讓我們在人類世界行事有序呢?

  克:先生,你看。我們在上次談話中說過,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我們說,世界的意識就是我的意識,我的意識就是世界的意識。如果你說了類似的話,那要么是隨口說說的事,且因此毫無意義;要么就是真正的、鮮活的、至關重要的事。如果你領悟到那是至關重要的,在那種領悟中就會產生慈悲——真正的慈悲,不是對一兩個人,而是對所有人、對萬事萬物的慈悲。自由就是這慈悲,它不像觀念那么抽象。

  諾德:不是退隱的狀態。

  克:我的關系只在當下,而不在過去,因為如果我的關系植根於過去,我就跟當下失去了聯系。所以自由就是慈悲,真正深刻地認識到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就會有那樣的慈悲。自由、慈悲、秩序、美德、善是一個東西,它是絕對的。那么怎樣的關系具有非善,即具有所謂的惡、罪、原罪?怎樣的關系具有不可思議的秩序?

  諾德:那不是思考、文明和文化的產物。

  克:這兩者之間有什么關系?沒有任何關系。所以如果我們離開了這個秩序——離開的意思就是指行為不端——我們就滑入了惡的深淵了嗎,如果可以用那個詞的話?還是惡跟善是截然不同的?

  諾德:背離善的秩序就是墮入了惡的深淵嗎?還是這兩者根本風馬牛不相及?

  克:是的。我可能行為不端,我可能說謊,我可能有意無意傷害他人,但我可以清除它。我可以通過道歉,通過說"原諒我"抹去我的過失。馬上就可以做。

  諾德:可以結束它。

  克:所以我發現一件事,就是:如果不結束它,日複一日在心裏裝著它,比如憎惡,比如怨恨……

  諾德:……內疚、恐懼……

  克:那會滋養惡嗎?懂我的意思嗎?

  諾德:懂。

  克:如果我繼續這一切,如果我的心裏一直懷著對你的怨恨,一天天繼續,怨恨包括憎惡、羨慕、妒忌、敵意——這一切都是暴力。那么,暴力跟惡以及善有什么關系?我們用""這個詞非常……

  諾德:……謹慎。

  克:謹慎。因為我根本不喜歡這個詞。那么,暴力跟善之間有什么關系?顯然毫無關系!但我所培養的暴力——不管是社會的產物,是文化、環境的產物,還是遺傳自動物的——那種暴力,只要意識到,都可以清除掉。

  諾德:是的。

  克:不是逐漸清除;而是像你擦幹淨……

  諾德:……就像抹去牆上的一點兒汙跡。

  克:然後你就永遠沐浴在善之中了。

  諾德:你是說善就是完全否定?

  克:是的,一定是。

  諾德:那樣的話,否定跟肯定就毫不相關,因為那並不是逐漸減少或逐漸累積肯定的結果。只有肯定完全不存在時,才存在否定。

  克:是的。我反過來說吧。否定怨恨,否定暴力以及否定暴力的延續,那種否定就是善。

  諾德:就是清空。

  克:暴力的清空就是善的充實。

  諾德:因而,善就永遠完好無損。

  克:是的,它永不會被破壞,不會四分五裂。先生,等等!那是否有絕對的惡這回事呢?不知道你是否思考過這個:我在印度看到過泥塑的小雕像,上面插著針啊、刺啊,我經常能看到,那個塑像代表的應該是某個你想傷害的人。印度有非常長的刺,你見過的,灌木叢中的那種,它們被刺入那些泥塑雕像中。

  諾德:我不知道印度有這種事。

  克:我親眼見過。存在一種堅決想要對他人作惡、想要傷害他人的行為。

  諾德:一種惡意。

  克:一種惡意,一種醜陋、切齒的仇恨。

  諾德:蓄意的惡行。那必定是惡,先生。

  克:那跟善——即我們說到過的一切——有什么關系?那是真正的惡意傷害他人。

  諾德:可以說是有組織的混亂。

  克:有組織的混亂,即反對善的社會所引發的有組織的混亂。因為社會就是我,我就是社會,如果我不改變,社會就無法改變。但這件事就是蓄意傷害他人,不管它是不是像戰爭一樣有組織。

  諾德:在印度,人們刺紮小雕像,實際上,有組織的戰爭就是你所說的這種現象的集體表現啊。

  克:那種事眾所周知,就像大山一樣古老。所以我問,這種有意無意傷害他人的欲望,屈服於它,滋養它,那是什么?你認為那是惡嗎?

  諾德:當然。

  克:那我們就不得不說那種意圖就是惡。

  諾德:好鬥是惡。暴力是惡。

  克:等等,看清楚!意圖就是惡,因為我想傷害你。

  諾德:可是有些人或許會說:意圖善待你——那種意圖也是惡嗎?

  克:你無法意圖行善。你要么善,要么不善,你無法意圖善。意圖即思想的集中,就如抗拒。

  諾德:是的,你說過善沒有藍圖。

  克:所以我問:惡跟善有關嗎?還是這兩樣東西是完全分開的?有絕對的惡這回事嗎?有絕對的善,但絕對的惡卻不可能存在,不是嗎?

  諾德:是的,因為惡總是日積月累的,它總是在某個程度上。

  克:是的。所以,當一個人懷著強烈的意圖想傷害另一個人,中間發生了某些事情、某些變故,他忽然產生了某種慈悲或關切,那可能就會改變整件事。但說什么存在絕對的罪、絕對的惡,那么說就是最恐怖的,那就是惡。

  諾德:基督徒把惡人格化,創造了撒旦,認為它是一股恒久不變的力量,幾乎與善並駕齊驅、與上帝並駕齊驅。基督徒幾乎把惡崇拜得永垂不朽了。

  克:先生,你見過印度的那些灌木叢吧,它們長著很長的刺,幾乎有兩寸長。

  諾德:是的。

  克:有些蛇有劇毒,致命的劇毒,有些自然界的動物驚人的殘忍,比如大白鯊,我們那天見到的那個嚇人的東西。那些是惡嗎?

  諾德:不是。

  克:不是?

  諾德:不是惡,先生。

  克:它們在保護自己,長那些刺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葉子不被動物吃掉。

  諾德:是的,蛇含劇毒也是一樣。

  克:蛇也一樣。

  諾德:鯊魚的殘忍也是天性使然。

  克:那么要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任何肉體上的自我保護都不是惡。但是心理上保護自己,抗拒任何變動,就會導致失序。

  諾德:請允許我在這裏打斷一下。這就是很多人都用來為戰爭開脫的理由。他們說建立軍隊並投入戰爭,比如派兵東南亞,就是一種肉體上的自保行為,即鯊魚……

  克:這個理由太荒謬了。整個世界因為人類的心理作祟被劃分為"我的國家""你的國家""我的上帝""你的上帝",那種心理以及經濟原因才是戰爭的根源,還用說嗎?但我在試圖了解的東西是不一樣的。大自然在某些方面是很可怕的。

  諾德:冷酷無情。

  克:我們人類看到大自然的無情就說,"那就是惡,多可怕啊"

  諾德:比如閃電。

  克:比如數秒之內就能毀滅無數人的地震。所以我們一旦主張存在絕對的惡,那種主張本身就是對善的否定。善意味著是完全放棄自我。因為""總是引起分裂。 """我的家庭"、自己、個人、自我,就是混亂的中心,因為它就是導致分裂的因素。""就是頭腦,就是思想。我們從未脫離這種自我中心的行為。徹底脫離它就是徹底的秩序、自由和善。陷於自我中心的圈圈就會滋生混亂,那當中永遠有沖突。我們把沖突怪罪在惡身上,怪罪在魔鬼、不好的業、環境以及社會身上。然而社會就是我,是我打造了這個社會。所以除非這個""徹底轉化,否則我將永遠是造成混亂的主要或次要原因。

  秩序意味著處於自由當中的行為。自由意味著愛而不是快樂。如果我們觀察了這一切,就會非常清楚地看到,不可思議的絕對秩序是存在的。

  加利福尼亞,馬利布

  1971328

看的藝術

 你要是從那個小角落往外觀望,你是看不到的,你看不到世界在發生什么,你看不到絕望、焦慮、隱隱作痛的孤獨,你看不到母親的眼淚、妻子的眼淚、愛人的眼淚,看不到那些被殺害的人們的眼淚。

  那天我們在說觀察有多么重要。那是了不起的藝術,我們必須大加關注。我們只能用一部分看,我們從未全身心看過什么——用我們全部的頭腦、全部的心靈。在我看來,除非學會這項非凡的藝術,否則我們就會一直通過心的一小部分、腦子的一小部分運作、生活。因為種種理由,我們從不曾全身心看過什么,我們不是太關切自己的問題,就是太受制約,受到信仰、傳統和過去太沉重的壓迫,這事實上阻礙了我們,以致無法看也無法聽。我們從未看過一棵樹,我們看樹是透過我們對樹抱有的意象、透過關於樹的概念在看。但是概念、知識、經驗跟現實的樹是截然不同的。在這裏,我們很幸運地置身於樹的世界,當講者在談論""這個主題時,如果你環顧四周,如果你真正去看,你會發現要看到樹的全部,要拋開夾在看和實物之間的意象、屏障是多么困難。就這么做,請別看我——看樹,搞清楚你是否能用全身心看它。我說全身心的意思就是用你的頭腦和心靈的全部去看,而不是只用一個片斷,因為我們今晚要探究的問題就需要這樣的觀察、這樣的看。除非你真正這么去做(不是把它理論化、合理化或者扯出各種不相關的東西),否則恐怕你會無法理解我們要一起探討的內容。

  我們從不看,也從不真正傾聽別人在說些什么。我們要么情緒化、多愁善感,要么非常理性——顯然這阻礙了我們真正看到顏色,看到光的美,看到樹,看到鳥,聽到那些烏鴉的鳴叫。我們跟這一切從沒有直接的聯系。我很懷疑我們是否跟任何東西有直接的聯系,我們甚至跟自己的觀念、思想、動機、印象也沒有直接的聯系。總是有一個意象在觀察,甚至在我們觀察自己的時候。

  所以,了解看就是唯一的真理是非常重要的,別無其他真理。如果我懂得怎樣看一棵樹、一只鳥、一張可愛的臉龐、孩子的微笑,那就夠了,不需要再多做什么。然而,由於我們對自然、對他人建立的意象,看一只鳥,看一片樹葉,聽鳥兒的喧鬧這樣的事變得幾乎不可能了。這些意象事實上阻礙了我們去看、去感受,畢竟感受萬物跟多愁善感以及情緒化是截然不同的。

  我們說過,我們看什么都是片斷地看。從小到大,我們受到的訓練就是片斷地看,片斷地觀察,片斷地學習,片斷地生活。心有一片我們從未接觸、從未了解的浩瀚領域,那片空間浩瀚廣闊,不可測度,但我們從不接觸它,我們不了解它的品質。因為我們從未全身心看過什么,從未用上我們頭腦的全部、心靈的全部、神經的全部、眼睛的全部、耳朵的全部。對我們來說,語言、概念無比重要,而不是看和行動。然而,抱有概念,即信仰、觀念,抱有這些去概念化地生活,阻礙了我們真正去看,去行動;因此我們說我們有行動方面的問題,做什么或不做什么的問題,我們還有行動和概念之間產生的沖突。

  請務必觀察我在說的問題,不要只是聽到講者的話,要觀察自己,把講者當做一面可以看清自己的鏡子。講者必須說的東西無足輕重,講者這個人也毫不重要,但你從觀察自己的過程中理解的東西是重要的。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們的心、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感受方式、我們日常的所作所為必須全面革命、徹底轉變。只有我們懂得了怎樣觀察,這樣重大、深刻的革命才有可能實現。因為如果你確實在看,那就不僅用上了你的眼睛,也用上你的心。不知道你們有沒有開過車,如果開過,開車的時候你不只是眼睛注意到靠近的車,你的心早早就在觀察拐彎、岔路以及來來回回的其他車輛了。這種看不只是用你的眼睛、用你的視覺神經在看,還用上了你的心靈、你的頭腦。如果你的生活、你的思考、你的行為只局限於整顆心的一個片斷,你是無法這樣全身心觀察的。

  看看這世上在發生什么:我們被社會、被我們所處的文化所制約,而那文化就是人類的產物,文化中沒有任何神聖、聖潔、永恒的東西。文化、社會、書籍、收音機,我們聽到看到的種種,我們意識到或沒有意識到的許多影響,這一切都促使我們局限於內心浩瀚的領域中非常狹小的片斷裏。你讀書,上大學,學一項技術謀生,在接下來的四十或五十年裏,你就把你的生活、你的時間、你的能量、你的思想耗費在那個狹小的專業領域。然而心有著浩瀚的領域。除非我們徹底改變這種分裂,否則根本沒有革命可言。雖然會有一些

經濟上、社會上以及所謂的文化上的修修補補,但人類將繼續受苦,繼續身陷沖突、戰爭、不幸、悲傷和絕望。

  不知道前陣子你們有沒有讀到俄國軍隊的一個官員向政治局做的報告,報告說他們在用催眠法訓練軍隊的士兵——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嗎?你被催眠,你被訓練怎樣殺人,怎樣無條件服從命令,怎樣完全獨立行動卻不過界、不犯上。如今的社會和文化就在對我們每個人做一模一樣的事。社會和文化催眠了你。請務必仔細聽,不只是俄國的軍隊裏在這么做,整個世界都在這么做。如果你沒完沒了地讀誦《薄伽梵歌》、《古蘭經》,或重複某些咒語、某些念叨個沒完沒了的話,你就在做與那些俄國士兵做的一模一樣的事。如果你說,"我是印度教徒""我是佛教徒""我是穆斯林""我是天主教徒",你就在重複同一個模式,你已經被催眠,而技術也在做一模一樣的事。你可以是個聰明的律師、第一流的工程師,或者是個藝術家、了不起的科學家,然而你總是局限於整體的某個片斷。不知道你們是否看到了這一點,不是因為我的描述,而是確實看到了正在發生的事實。大家都在這么做,父母、學校、教育,他們都在塑造頭腦,使它在某個模式、某個片斷裏運作。我們總是關心在那個模式、那個片斷的范圍內實現改變。

  所以,我們要怎樣了解這種狀況,不是理論上了解,也不是僅僅把它當做一個觀念,而是看到其中的現實——明白嗎,看到現實?現實就是每天都在發生的事,現實就是體現在報紙上、體現在政客身上、體現在文化和社會中、體現在家庭中的事,現實促使你把自己叫做印度人,或不管你認為的什么。那么,如果你看到了,你就一定會質疑自己(你要是看到了肯定會質疑),這就是為什么了解你怎樣看非常重要。如果你確實看到了,那么接下來的問題就會是,"整個心可以怎樣運作?"(我指的不是心的片斷,不是受制約的心,也不是受了教育、思想複雜的心,那個怕這怕那、那個念叨著"有上帝""沒上帝"、念叨著"我的家庭、你的家庭、我的國家、你的國家"的心)那么你會問,"心的全部會是怎樣的?它可以怎樣完整運作,甚至在學習技術的時候?"雖然這顆心不得不學習技術,與他人共處,活在我們目前這個混亂的社會——記住,我們必須問這個問題,這問題非常重大:"可以怎樣讓整個心完全敏感,甚至每個片斷都變得敏感?"不知道你們是否聽懂了我的問題,我們會再換種方式探討。

  我們目前並不敏感,只有某些地方敏感。如果我們特有的個性、特有的氣質或特有的快樂被否定了,那戰鬥就來了。我們在某些片斷、某些地方是敏感的,但我們並不是徹底敏感。那么問題就是,"怎樣讓那個片斷,即整體的一部分、被每天的重複鈍化的部分,可以像整體一樣敏感?"這個問題夠清楚嗎?告訴我。

  也許對你們來說這是個嶄新的問題,很可能你們從未問過自己。因為我們全都滿足於活在那個領域中的那個小小部分,麻煩和沖突越少越好,那就是我們的生活,相對於其他文化——西方的、古代的或其他種類的文化而言,評價著那一小部分的璀璨文化。我們甚至沒有意識到這樣生活會有什么結果——生命浩瀚,我們卻活在其中極小的一個片斷裏、一個角落裏。我們自己沒有看到我們是多么在乎那一小部分,我們試圖在那個片斷裏找到問題的答案——生命如此浩瀚,我們卻指望在那個小角落裏找到問題的答案。我們問自己,心怎樣能(因為我們只關心那一小部分,所以那浩瀚領域的一半是沉睡的),我們怎樣能變得完全了解全部,變得完全敏感?

  首先,方法是沒有的。因為任何方法、任何體系、重複或習慣,本質上都是那個角落的一部分。(我們在一起前行嗎,一起踏上一個旅程,還是你們落下了?)首先要看到存在那個小角落的現實並理解它的需求。然後我們可以提出這個問題,"我們怎樣才可以讓心的整個領域完全敏感起來?"因為唯一真正的革命就在那個問題中。如果整個心完全敏感了,我們就會有不同的行動,我們的思考、感受就會有一種不同維度的完整。但是並沒有方法。不要問,"我該怎樣到達,怎樣達成,怎樣變得敏感?"上大學是不會讓你敏感的,讀一堆書也不會讓你敏感,別人也無法告訴你怎樣變得敏感。這就是你在那個角落裏一直在做的事,你變得越來越不敏感,從你的日常生活中,從你的麻木、殘忍、暴力中就可以看出來。(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在雜志上看到美國和越南的士兵受傷的照片。你可能看到了,你說"真遺憾",因為這件事並沒有發生在你身上,沒有發生在你的家庭、你的兒子身上)所以,我們變得麻木就是因為我們縮在一個扭曲的瑣碎的小小角落裏勞作、生活和行動。

  沒有什么方法來令自己完全敏感,請務必認識到這一點。因為如果你認識到了,你就擺脫了一切權威的沉重負擔,從而也擺脫了過去。不知道你們是否看清了這一點。過去包含在我們的文化中,我們認為我們的文化是如此光輝燦爛(傳統、信仰、記憶以及對它們的遵從),如果你認識到在那個"小角落"裏沒有任何實現自由的方法,你就會把那一切完全放到一邊,永遠不碰。但你必須了解那個小角落的一切。然後你就會擺脫導致你不敏感的負擔。士兵被訓練去殺人,他們日複一日、嚴酷無情地操練,最終人性全無。一直以來,全世界各個地方的報紙、政治領袖、古魯、教皇、牧師、主教每天對我們做的,就是那一類事。

  既然沒有方法,那我們該怎么辦?方法意味著練習、依賴,意味著你的方法、我的方法、他的路、另一個人的路,或意味著:我的古魯水准更高一點,這個古魯是個騙子,那個古魯不是(不過所有的古魯都是騙子,你可以一開始就這么認定,不管他們是西藏喇嘛,還是天主教徒或印度教徒)——他們全是騙子,因為他們仍然在那個非常狹小的角落裏發揮作用,那個角落已經被鄙視、被踐踏、被毀滅。

  我們該怎么辦?現在明白我的問題了嗎?問題是:我們不知道心的深度和廣度。你可以讀這方面的書,你可以讀現代心理學家的理論,或者古代導師的說法,但別信他們,因為你得自己去搞清楚,而不是按照其他人的說法。我們不了解心,你們不了解它,所以不能對它抱有任何概念。明白我們在討論什么嗎?你不能對它抱有任何觀念、見解和知識,這樣你就從任何建議、任何理論中解脫了出來。

  那么再問一遍,我們該怎么辦?我們只需要看。看那個角落,看我們在那個不可測度的浩瀚領域的一個角落裏建造的小房子。我們在那裏生活、爭鬥、吵架、提升(你們知道那裏發生的一切),看它。這就是了解看是怎么回事非常重要的原因,因為一旦有沖突你就屬於那個隔絕的角落。哪裏在看,哪裏就沒有沖突。這就是為什么一開始你就必須學會——不,不是一開始,而是現在——學會看。不是明天,因為不存在明天——對快樂、恐懼或痛苦的尋尋覓覓才發明了"明天"。事實上不存在心理上的明天,但心、頭腦發明了時間。我們會以後再探究這個問題。

  所以我們必須要做的就是看。如果你不敏感,你就看不到;如果你在你和所看的事物之間夾了一個意象,你就是不敏感的。明白嗎?所以看就是愛的行為。你知道是什么使整個心敏感嗎?惟有愛。你可以學習技術,同時還懂得愛,但如果你有技術卻沒有愛,你就會毀滅世界。先生們,務必在你們的內心觀察這一點,務必在你們自己的頭腦和心靈中探究,你們會自己看到這個事實。看、觀察、傾聽,這些都是了不起的行為,你要是從那個小角落往外觀望,你是看不到的,你看不到世界在發生什么,你看不到絕望、焦慮、隱隱作痛的孤獨,你看不到母親的眼淚、妻子的眼淚、愛人的眼淚,看不到那些被殺害的人們的眼淚。然而你必須看到這一切,不情緒化,也不多愁善感,不說,"嗯,我反對戰爭"或者"我支持戰爭",因為多愁善感和情緒化是最具破壞性的東西——它們逃避事實,所以也逃避實然。因此,看就是最重要的。看就是領悟。你無法靠頭腦、靠智力或靠一個片斷領悟。只有心徹底安靜,即沒有意象的時候,才有領悟。

  看摧毀一切障礙。注意,先生們,只要你和樹之間、你和我之間、你和你的鄰居之間(那個 "鄰居"可以在一千裏之外或就在隔壁)是分裂的,就一定有沖突。分裂就意味著沖突,這很容易理解。我們生活在沖突中,我們習慣了沖突,習慣了分裂。你們把印度看做一個單位——看做一個地理、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單位,歐洲、美國、俄國也一樣:不同的單位,一個反對另一個,這樣的分裂必定會滋生戰爭。這並不表示大家必須都同意,或者如果大家不同意我就會跟你們爭論。如果你如實看到了事物,就根本沒有什么同意或不同意。只有你對你看到的事物抱有觀點時,才有不同意,才有分歧。如果你和我看到月亮,那就不會有不同意,月亮就是月亮。但如果你認為那是其他什么,而我認為是另外的什么,那時就一定有分歧,於是就有沖突了。所以,看一棵樹的時候,如果你真正看到了它,你和樹之間是無二無別的,並不存在觀察者在看那棵樹。

  一天,我們在跟一個很博學的醫生談話,他服用過一種叫的毒品,很小的劑量,當時他旁邊有兩位醫生用錄音機錄下了他說的話。他服用之後沒一會兒,就看到前面桌子上的花和他之間的空間消失了。這並不是說他把自己當成了那些花,而是空間消失了,意思就是觀察者沒有了。我們不是在慫恿你服用,因為它對人體有害。另外,如果你服用那種東西,就會淪為它們的奴隸。但有更簡單、更直接、更自然的方法,就是你自己去觀察一棵樹、一朵花、一個人的臉,隨便看哪一樣,用心去看,看到你和它們之間的空間不複存在。只有心中有愛的時候你才能那樣看——可惜愛這個詞已經被嚴重濫用了。

  暫時我們不會探究愛的問題,但你要是能在這個意義上真正地觀察、真正地看,那就會神奇地消弭時間與空間,這就是有愛的時候發生的狀況。不認識美,你就不會有愛。你可能談論美,描寫它,設計它,但如果你沒有愛,那就沒有什么是美的。沒有愛意味著你沒有完全敏感。因為你沒有完全敏感,所以你在衰敗,這個國家就在衰敗。不要說,"其他國家不也在衰敗嗎?"當然,它們確實在衰敗,但你就在衰敗,雖然你在技術上可能是個卓越的工程師、了不起的律師、技術專家,知道怎樣操作電腦,但你在衰敗,因為你對生命的整個過程不敏感。

  那么我們的根本問題就是——不是怎樣結束戰爭,不是哪個上帝更好,不是哪個政治體系或經濟體系更完善,不是哪個黨更值得投票支持(反正他們是狡詐的一丘之貉),不管在美國、印度、俄國還是其他任何地方,對人類而言最根本的問題都是從"那個小角落"中解脫出來。那個小角落就是我們自己,那個小角落就是你粗劣狹小的心。我們打造了那個小角落,因為我們狹小的心支離破碎,因此沒有能力對整體敏感。我們想把那個小角落打造得安全、和平、寧靜、令人滿足、令人愉快,從而避免所有的痛苦,因為,我們說到底就是在追求快樂。如果你檢查過快樂——你自己的快樂,如果你觀察過、留意過、探究過,就會看到哪裏有快樂哪裏就有痛苦。你沒法要一個而不要另一個,我們一直在要求更多的快樂,因此一直在招引更多的痛苦。我們所謂的人類生活就建立在那個基礎上。看就是密切接觸人類生活,如果你抱有概念、信仰、教條或觀點,就無法密切地、實實在在地接觸它。

  所以重要的不是學習,而是去看、去聽。聽鳥鳴,聽你妻子的聲音,不管多么惱人,多么好聽或不好聽,聽就好,聽你自己的聲音,不管多么好聽,多么不好聽,或者可能多么急切。從這樣的傾聽中,你就會發現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之間所有的分別都結束了,因此沖突就不存在了。你觀察得那樣仔細,那觀察就是紀律,你不必再強加紀律。那就是美,先生們(如果你們只能認識美的話),那就是看的美。如果你能看,你就別無他事,因為在那看當中就有所有的紀律、所有的美德,即關注。在那看當中就有所有的美,而有美就有愛。那時,如果有了愛,你就無需再做什么;那時,不管你在哪裏,你都身在天堂;那時,一切追求全都告終。

  馬德拉斯

  196813

時間、空間和中心

 只要它是個中心,它的空間就必定永遠受限。對嗎?所以只要存在中心,空間就必定永遠受到限制--就像一個住在監獄裏的囚徒。他有在院子裏散步的自由,但他永遠是個囚徒。

  克裏希那穆提:今天早上我們要一起思考什么?

  提問者:心理記憶是什么,它是怎樣銘刻在腦子裏的?

  提問者:能探究一下快樂和思想的主題嗎?

  提問者:關於生活,關於這個世界的概念是怎么一回事?

  克:你們想討論哪個問題?"關於生活,關於這個世界的概念是怎么一回事"?另外,什么是思考者和思想……,先生們,你們說呢,我討論什么都可以。

  提問者:我們能繼續討論思想嗎?上次討論結束的時候談到了時間和空間的問題。

  提問者:我們能再多談一點兒、多解釋一點兒關於時間、空間和中心的問題嗎,我們前幾天談過的?

  提問者:為什么我們想要討論"前幾天"的東西?那已經結束了。

  克:如果我們討論關於生活的概念以及生活這個問題,也許會碰到時間、空間和中心的問題。我覺得其他的所有問題都包含其中了。什么是關於生活的概念?我們所指的概念是什么意思,這個詞是什么意思?構思、想象,然後表達出來。一個概念化的世界就是觀念、公式的世界、理論的世界,想象的意識形態構成的世界。我們談到 "概念"時,指的就是這個意思,不是嗎?一個概念化的世界,一個意識形態的世界。首先,在我們跟他人的聯系中,在我們生活的背景中,概念占據著什么位置?概念化的世界,我們多多少少已經描述或口頭解釋過了,那它跟實際的日常生活有什么關系?有任何關系嗎?我牙疼;這是一個顯然的事實,而牙不疼的概念卻不是事實。事實是,我牙疼,另一個則是虛構的東西,是一個觀念。那么,事實、"實然"、實際的日常生活和公式、概念之間有什么關系?有任何關系嗎?你們相信有關系,至少有些人信。印度教徒相信存在宇宙的大我,(我們在討論一個敏感話題)存在某些永恒的東西。那是一個觀念、理論、概念,不是嗎?不是?商羯羅,吠檀多或某些人說存在這個宇宙的大我,或不管什么,說存在這個精神實體。那只是一個觀念,不是嗎?

  提問者:不止如此。

  克:不止?

  提問者:(聽不清)

  克:人們說存在某些永恒的東西……

  提問者:(聽不清)

  克:(我不假設,先生)有這么個概念,先生,這個概念說存在永恒的境界,它是每個人身上都存在的現實,是上帝,或不管你愛叫什么。基督徒和穆斯林都這么說,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語言,你們這裏也用一套語言。那不就是個毫不現實的概念嗎?

  提問者:現在它是個概念,但假以時日,我們希望自己能發現那個東西。

  克:如果你假定存在某個東西,某個什么,那你一定會找到的!在心理學上,這個過程非常簡單。但究竟為什么要作任何規定呢?

  提問者:我愛上了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但我從沒見過她。雖然我沒見過她,但她的美麗卻是事實。

  克:哦,別扯了,先生。根本不是那回事。這么說下去就沒邊了。我們有很多空談、概念,比如,關於完美人類的理想、應該怎樣的理想,以及自由的人應該怎樣行動、思考、感覺、生活等等。但這些都是概念,不是嗎?

  提問者:你所說的"實然"顯然也是概念!

  克:是嗎?你真的牙疼時,那是概念嗎?你沒有工作,沒有食物,實實在在痛苦時,那是概念嗎?你愛的人死了,你悲痛萬分,那是概念嗎?

  提問者:(聽不清)

  克:什么!牙疼不真實?你們都活在哪個世界?年老時死亡來臨,或發生事故摔斷一條腿,或不管什么——那是理論嗎,不好理解?那是概念嗎?先生,現在我們在處理概念的問題。關於生活的概念。為什么你們想要概念?

  提問者:為了描述生活。

  克:為什么我要描述生活?我活著,受著苦。

  提問者:(聽不清)

  克:就是這樣。"你怎么開始著手設想生活?"你為什么想要設想生活、設想事情應該怎樣怎樣?你問,生活的現實是怎樣的。生活的現實就在那裏,就是苦難。有痛苦,有快樂,有絕望,有憤怒。

  提問者:那些都只是表面現象。

  克:你說"只是表面現象"是指什么意思?你是指那是假象!你是指沒有快樂、痛苦、戰爭這回事?你是指這是個可愛的世界?(聽眾笑)他們拿走你的工作時,你說沒那回事,你這么說過嗎?你沒東西吃時,你說那是假象,是嗎?不是?那你在說什么?你說那不是真的?你是指什么?

  你說概念是達到目標的手段?這真是最不可思議的世界。我們都在扯些什么!我們非常仔細地分析了"概念"那個詞,分析了它的意思。好好記住它,先生,記住它。

  提問者:我沒那么說。我說很多人需要理解"概念"這個詞。

  克:剛剛解釋過了,那么我們繼續吧。我們問概念跟日常生活有什么關系。日常生活就是每天單調地去辦公室上班,每天單調地被孤獨、痛苦折磨等等。那些事,是現實,是實然,是我們生活中每天在發生的事,那些事跟概念有什么關系?

  提問者:我能說兩句嗎?

  克:很樂意,先生。你說吧。

  提問者:(很長的一段話。聽不清。)

  克:啊!他說如果我們真的理解了概念,生活就會不同。他引用了某位先生的話,我不知道是誰。為什么我要理解概念?如果我充滿痛苦,如果我沒東西吃,如果我兒子死了,如果我聾啞癡呆——概念跟那一切有什么關系?概念即語言、觀念、理論。那跟我錐心的孤獨有什么關系?

  提問者:(聽不清)

  克:等等,先生,等等!我想我們必須繼續原先的問題,否則討論不出什么來。我們不願面對事實,我們在一堆語言裏打轉。現實不是概念,現實就是我的日常生活。對嗎?現實是我身陷痛苦,而痛苦不是理論,不是概念,那是生活中實實在在的過程。所以我問自己——為什么我對痛苦抱有概念?對痛苦抱有概念完全是浪費時間。所以我不想要概念,我想要了解痛苦,對嗎?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什么是痛苦?有肉體的痛苦,比如牙疼、肚子疼、頭疼、疾病,還有不同層面的痛苦,心理層面的。那么,我要怎樣擺脫那種痛苦,擺脫內心的痛苦?肉體的痛苦我可以找醫生治療,但還有心理上的痛苦、我內心承受的痛苦。我痛苦什么?我們有什么痛苦,先生?

  提問者:孤獨和恐懼。

  克:沒錯!孤獨和恐懼。我想要擺脫它們,因為這孤獨和痛苦一直是個負擔,它們給我的思考、我的見解、我的觀點、我的行為蒙上了陰影。所以,我的問題就是怎樣從恐懼中解脫,而不是擺脫一切理論,那就過頭了。但我不接受關於任何事的任何理論。那么,我怎樣擺脫恐懼?概念能幫我擺脫恐懼嗎?這就是你之前說的意思,先生。但是對恐懼抱有概念能幫我擺脫那個恐懼嗎?你說"可以",你說"那是科學思想""那是現實基礎",那是"符合邏輯的結論"。選個簡單的例子,先生,你自己去找出答案。不要引入科學的、邏輯的、生物學的事實。你有恐懼,一個不要有恐懼的概念能幫你擺脫恐懼嗎?先生,不要理論化。你有恐懼,不是嗎?沒有?不要只是信口說說。你有恐懼,不是嗎?概念能幫你擺脫那個恐懼嗎?務必想清楚,先生,探究它。不要去求助某些理論,先生。請不要偏離同一個問題。你有恐懼。你怕妻子,你怕死亡,怕可能丟掉工作。理論、概念能幫你擺脫這些恐懼嗎?你可以逃避它們。如果你怕死,相信輪回就能逃避那個恐懼,但恐懼依然存在。你不想死,即使你可能相信種種說法,事實是那恐懼依然存在。概念無助於擺脫恐懼。

  提問者:它們也許能逐漸幫我們擺脫。

  克:逐漸?到那時你可能死了。先生們,不要理論化,看在老天的份上。這些沒用的腦子,只會理論!

  提問者:逃避不也是盡力擺脫恐懼嗎?

  克:哦,我們多幼稚!你可以逃避你的妻子,但你的妻子依然在家裏。

  提問者:你可以改變生活方式。

  克:先生,拜托你,我們簡單面對問題吧。你知道恐懼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暴力是怎么回事,不是嗎?非暴力的理論能幫你擺脫暴力嗎?接受那個簡單的事實。你暴力,這是現實。日常生活中你是暴力的,那么你可以靠一個概念、一個非暴力的概念理解自己的暴力嗎?(長久停頓)

  提問者:(很長的一段話,聽不清)

  克:你在說什么,先生!我們在說英語!你懂英語嗎,先生?我們在談暴力。你暴力過嗎,先生?

  提問者:有時候。

  克:好。那么,你靠一個概念擺脫暴力了嗎?

  提問者:看到自己暴力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平靜下來。

  克:我懷疑我們是不是在說同一種語言。我投降了!你繼續說吧,先生。

  提問者:(繼續一段聽不清的話)

  克:好吧,先生。你贏了。

  提問者:(接著又一段聽不清的話。)

  克:謝天謝地,你沒有統治世界。你在蹉跎歲月,你在浪費光陰。你活在一個極不真實的世界。

  提問者:(繼續高談闊論。聽不清。)

  克:我們就是這么說的,先生。面對事實本身。只有你對事實沒有一套理論,才能面對它。對嗎?顯然你們老一輩人不想面對事實。你們喜歡活在概念的世界裏。那就待在那

兒吧,先生們。現在我們繼續。問題是,心可以擺脫恐懼嗎?恐懼是怎么回事?我們感到害怕。(我們回到了你的問題,先生)(不是你的問題,先生。你想活在理論的世界裏,那就待在那兒吧。我在回答這位先生的問題)你問誰是那個說"我害怕"的實體或存在。你嫉妒過,沒有嗎,羨慕別人?那個說"我嫉妒"的人是誰呢?

  提問者:自我。存在一種自我感。

  克:那個自我是誰?先生,好好分析它。你知道怎么分析嗎?探究它,一步一步。它是誰?認真思考,先生,不要引用商羯羅、佛陀或誰誰誰的話!你說"我害怕",那個""是誰?

  提問者:(提出幾個想法。聽不清。)

  克:不要引用。務必認真思考,先生們。

  提問者:羨慕的那一刻,不正是思想把自己設想成永恒的嗎?

  克:思想認為自己永恒的那一刻是怎樣的?我羨慕。我意識到自己的羨慕。誰是說"我羨慕"的那個實體,那個思想?

  提問者:(聽不清)

  克:哦拜托,先生!你這不是分析,你只是提個說法!好好探究它,先生。你說,那一刻,思想說"我嫉妒"的那一刻,那個思想,暫時在那一刻,認為自己永恒。對吧?那么,那個思想為什么認為自己永恒?不就是因為它認出了一種以前有過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嗎?慢慢來,一步一步。我羨慕——你知道羨慕是怎么回事——我慢慢意識到自己在羨慕,我問,"那個意識到的實體是誰?"那個實體或那個思想怎么知道那是"羨慕"?那個思想知道那是羨慕是因為它曾感受過羨慕。早先羨慕的記憶冒了出來,那個人一感受到它就說,"又來了。"對吧?這就是我以前感受過的羨慕。否則你完全不會那么想。因為思想能識別感覺,它能叫出"羨慕"。以前它經曆過同樣的感受。所以它說(""即思想)……(聽眾插進來說)先生們,我知道這問題很複雜,所以我們必須一步一步慢慢來。(先生們,可以不要咳嗽嗎——所有人立即停止)(聽眾笑)這是個非常難探究的問題,除非全身心投入,否則無法了解它非常複雜和微妙的性質。我們說,首先,你羨慕了,你意識到那羨慕,然後思想說,"我以前有過那種感覺。"不然,你認不出那種感覺就是你以前所說的"羨慕"。通過對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的識別,你以前有過的經驗獲得了永恒和延續。所以,思想具有延續性是因為思想是記憶的反應。對吧?那個思想,即昨日記憶的產物,它說,"又來了,那是羨慕。"通過冠名"羨慕"和識別,思想賦予了它更大的活力。思想是海量記憶的反應,那些記憶由傳統、知識、經驗等等組成,那個思想認出它現在的感覺即"羨慕"。所以,思想就是那個中心,或者記憶就是那個中心!對吧?(停頓)先生們,你的中心說"這是我的房子,我住在那裏,法律上它屬於我"如此等等。你有某些記憶,愉快和痛苦的記憶。全部記憶就是那個中心,不是嗎?那個中心即暴力、無知、野心、貪婪,它痛苦、絕望等等。那個中心營造了它自己周圍的空間。沒有嗎?沒有?(插話)(慢慢來,先生們……一個間隙?……啊,那位先生想要我重複剛才說過的話。對不起,先生,我重複不了,我記不起剛才的話了)

  我們換種說法。有這么個麥克風,它周圍就是空間,它就是中心,周圍有空間,它存在於空間中;就像這個房子內部有空間。不過這房子外部也有空間。所以,這個中心自身內部有小小的空間,外部也有空間。(我不是在談創造。安靜聽好)請觀察這個,先生,請探究它,請全身心觀察它,不要只是腦子想想。如果你真的探究進去,會更有意思。但如果你把它理論化,討論就可能沒個完,就會毫無結果。這是那個中心,那個中心就是海量的記憶。(那非常有意思,先生們。請探究它)那個中心就是海量的記憶,海量的傳統。因為壓力,因為影響,那個中心是緊張造成的。那個中心是時間的結果,局限於文化的領域——印度教文化、穆斯林文化等等,所以那些就是那個中心。因為是中心,顯然它外部就有空間;因為要活動,它內部也有空間。如果不活動,它就沒有空間了,就不存在了。任何能活動的東西必須有空間。所以那中心內外都存在空間,而且一直在尋求更大的空間、更廣闊的活動空間。換種說法,那個中心就是意識。就是說,那個中心是有邊界的,它把那看成""。只要有個中心,就一定有外圍空間,顯然如此。它試圖擴展其外圍空間——通過吸毒,即現在所謂的"頭腦的迷幻擴張";或通過冥想,通過各種意志作用等等。它試圖擴展空間,即它所知的意識,試圖促使它廣闊、廣闊、更廣闊。然而,只要它是個中心,它的空間就必定永遠受限。對嗎?所以只要存在中心,空間就必定永遠受到限制,就像一個住在監獄裏的囚徒,他有在院子裏散步的自由,但他永遠是個囚徒。他可能得到一個更大的院子,他可能得到一個更好的房子、更舒服的房間,有浴室以及諸如此類的設備,但他還是受限的。只要存在中心,空間就必定有限,因此那個中心永遠無法自由!就像那個囚徒在監獄的高牆內說"我是自由的",但他並不自由。很多人可能無意中認識到,在存在一個中心的意識領域內不會有自由這種東西,於是他們問是否可以擴展意識、擴張意識——通過文學、音樂、藝術、藥物,通過種種過程。但只要存在中心,存在觀察者、思考者、看守者,縱然他使盡渾身解數,也跳不出監獄的高牆。對嗎,先生?請不要說"是的"。因為在中心和邊界之間有距離,時間就進來了,因為他想要跨越邊界,超越它,把它遠遠推開。不知你們聽懂了沒有?先生,我們不是在處理理論,如果你能實實在在深入內心探究,就會看到這件事的美。

  提問者:你能探究一下擴張傾向嗎?

  克:你知道擴張是什么意思。一條橡皮筋,你可以拉伸它,但如果拉過頭,它就斷了。(是的,先生。過頭了它就會斷)住在馬德拉斯的小房子裏,我感到局促、沒有空間。加上我的家庭、我的煩惱、我的工作、我的傳統——實在狹小得要命,我想要破門而出。這也是擴張的欲望。如果社會壓迫我,把我逼到某個角落,我就爆發了 ——這也是想要擴張的反抗。如果我住在一套小房子裏,房子坐落在擁擠不堪的街道上,沒有開闊的郊外可以呼吸新鮮空氣,也沒有機會去那種地方,我就暴力起來。動物就是這樣,它們有領地權,因為它們需要空間獵取食物,它們阻止其他動物進入那個領域。對嗎,先生?所以,萬事萬物都有擴張的需求——商業、昆蟲、動物以及人類,他們都必須有空間。外在如此,內在也一樣。那個中心說,"我可以通過吸毒擴張。"但你沒必要為了體驗這種擴張的感覺去吸毒。我沒必要為了了解醉酒是怎么回事去喝酒!我知道醉酒是怎么回事,我清楚!我沒必要自己去喝!

  提問者:(聽不清)

  克:不,先生,千萬不要帶進其他東西。這非常複雜,先生。如果你慢慢探究進去,你會了解的。那個中心,是它自身的局限的囚徒,它需要擴張。它通過認同來尋求擴張——認同上帝,認同一個觀念、一個理想、一個公式、一個概念。請聽好,先生!它以為自己可以活得與眾不同,活在不同的層次上,雖然它悲慘地身陷牢籠。於是概念對囚徒來說變得格外重要,因為他知道自己逃不掉。那個中心就是思想,我們檢查過那一點了,那么,思想試圖通過認同某些東西來擴張自己——認同國家,認同家庭,認同團體,認同文化—— 你知道,就這樣擴張,擴張。但它依然在牢籠裏!只要存在中心,就沒有自由,對嗎?(不要同意,先生。對你來說,這只是一個理論,跟其他理論並無不同)那么,看看它做了什么!它發明時間作為逃避的手段。我會逐漸逃離這座牢籠。對嗎?我會練習,我會冥想,我會做這個,不會做那個。逐漸、明天、明天、下輩子,將來。它不但創造了有限的空間,還創造了時間!它成了它自己時空裏的奴隸。啊!你們看到了嗎,先生們?

  提問者:記憶怎樣……(聽不清)

  克:很簡單,先生。你之前問過。你自己去檢視的話,是很簡單的。有人打你、侮辱你,你就記在了心裏。我打你,你受傷、受辱,你被作賤,你不喜歡那種感覺,你的腦子、你的意識就保留了我侮辱你或恭維你的記憶。所以記憶保留下來,下次碰到我,你就在心裏說,"那人侮辱過我""那人恭維過我"。你再碰到我時,記憶作了反應。就是這樣,很簡單。別在上面浪費時間了。

  提問者:這樣討論、談話之後,我們怎樣了呢?

  克:恐怕我沒法告訴你。如果你了解我們在談的問題並照此生活,你就會進入截然不同的世界。但如果你不照此生活,不每天那么活,你就只會照過你現在的日子。就是這樣。

  那么第一個問題是,只要存在中心,我們知道"中心"指什么,就一定存在時間和受限的空間。那是事實,你可以在日常生活中觀察到。你被你的房子、你的家庭、你的妻子束縛住了,然後被集體、社會束縛住了,然後又被你的文化等等束縛住了。所以這整個東西就是中心——文化、家庭、國家——它們造成了邊界,即意識,它永遠是受限的。它試圖擴張邊界,加寬圍牆,但整個部分還是在牢籠之內。所以,這是第一件事,這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接著問題來了(請聽好,不要用理論來回答,沒用的),可以沒有中心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嗎?這是一個實在的問題。可以沒有中心,卻全然、充分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嗎?你們說呢?

  提問者:我們可以只是一個點。

  克:一個點還是中心啊!夫人,不要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你只是回答,表示你還沒探究進去。

  提問者:(聽不清)

  克:對了。我知道你會這么說,先生,但你還是在那個范圍內。先生,你去過監獄嗎?不是指你坐牢,先生。你探訪過監獄嗎?如果你探訪過監獄,你會看到他們正在拓寬圍牆。更大的房間、更大的監獄,越來越大。但你還是在那個監獄裏。我們喜歡那樣,我們活在自己思想的監獄裏。抱著我們的痛苦、我們的文化說"我是婆羅門,我是非婆羅門,我討厭這個,喜歡那個,我不喜歡那樣,我愛這個,不是那個",諸如此類的話。我們活在這個監獄裏,我可能把它拓寬一點兒,但它還是監獄。所以這個問題來了(請不要回答,因為這個問題十分重大,你沒法三言兩語就順利答完),你必須在日常生活中搞清楚。我們問:"活在這個世界上,全身心地工作,每件事都幹得活力充沛,沒有那個中心,雖然知道那個中心是什么,知道活在這個世界上需要記憶,可以這樣活嗎?"明白嗎,先生?去上班,去工作,你需要記憶。如果你是個商人,你需要記憶去騙人或不騙人,不管你做什么。你需要記憶,卻又要從記憶中解脫,因為它造成了那個中心。明白困難了嗎?……那你會怎么辦?(插話)先生,請不要回答,你又回到理論上了。我牙疼、肚子疼或饑餓的時候,來找你幫忙,你會給我什么?給我理論嗎?還是把我轟走?這是個巨大的問題,不只是印度的問題。這是全世界的問題,所有人類的問題。

  那么,有方法擺脫那個中心嗎?懂嗎?一個方法?有方法嗎?顯然方法屬於時間的范疇,因此方法沒有好處,不管是商羯羅的方法、佛陀的方法、你鍾愛的古魯的方法,還是你自己發明的方法,都沒有好處。時間沒有價值,然而,如果不從那個中心解脫出來,你就不自由。因此你必然永遠受苦。所以我們問"悲傷有終點嗎?",必須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答案不在書本中,不在某些理論中。我們必須找到它,理解它。知道嗎?所以,如果沒有方法、沒有系統、沒有領袖、沒有古魯、沒有救世主——沒有所有引入時間的東西,那么會怎么樣,你會怎么辦?到了這一步,你的頭腦會怎樣?你的頭腦研究了這個問題,非常仔細,沒有跳到結論上,也沒有跳到理論上,也沒有說"了不起",那它會怎樣?如果它這么做,實實在在,一步步探究,來到這一步,提出這個問題,這樣的一個頭腦會怎樣?

  提問者:(聽不清)

  克:哦,不是的。拜托你,先生。如果你那么做,你的頭腦會怎樣?不對,不對。那是已經發生的情況。你只是在猜,先生。不要猜。這不是猜謎遊戲。你的頭腦變得高度敏感了,不是嗎?分析得那么仔細,從不錯過一點一滴,邏輯上一步接一步,你必須運用你的腦子,你必須運用邏輯,你必須有條有理。所以,頭腦變得極其敏感,不是嗎?通過觀察正在做的事,觀察已經做的事,即那些在強化那個中心的事,只是通過觀察,頭腦就變得極其警覺。對嗎?你沒有特意做什么讓它警覺,只是密切留意思想的活動,一步一步,它就變得極其清晰了。所以,清晰的頭腦提出一個問題,"那個中心是怎么消失的?"當它提出這個問題,它已經看到了那個中心的整個結構。看到,實實在在用眼睛看到,就像我看到那棵樹,我也看到了這一點。

  提問者:看到這一行為的實體是什么?

  克:先生,我說過頭腦……你又回去了,先生。很遺憾我們不能回到原先的問題上。在我們繼續的時候,回頭談一個你並未真正從生活中體驗過的問題沒什么好處。你沒有行動,卻以為提個"誰是那個看到的實體"的問題就算是積極行動了。你實際上沒有理解也沒有觀察過那個中心是怎么形成的——記憶、傳統、我們所處的文化、宗教以及類似的種種造就了那個中心,經濟上的壓力等等也促成了那個中心。那個中心造成了空間、意識並試圖擴張。那個中心在對它自己說(沒其他人在問它)"我認識到自己活在一個牢籠裏,顯然要從痛苦、悲傷中解脫,就必須沒有那個中心。"它看到了這一點,那個中心本身看到了——不是其他高等或低等的什么人告訴它的。所以那個中心說,"我可以消失嗎?"(長久停頓)那意味著我們必須回到""這個問題上。除非你們了解了那個,否則你無法來到這一步。

  提問者:(聽不清)

  克:哦,不對,不對。看,卻不摻雜情緒、感傷、好惡。這並不表示你看東西時冷酷無情。

  提問者:(插話,聽不清)

  克:你們全是那樣的,先生。你每天都看到街上的肮髒——過去二三十年我也在這裏,我也每天看到那些汙穢。顯然你看著它卻無動於衷。如果你有所觸動,就會有所行動。如果你有感於這個國家的腐敗墮落,就會有所行動。但你沒有。如果你看到政府的低效無能,如果你看到所有語言上的分歧正在毀掉這個國家,如果你情動於衷,如果你對這些問題抱有熱情,就會有所行動。但你沒有。這表示你根本沒看到。

  提問者:(插話,聽不清)

  克:哦,不對,不對。"你看到了更大的人生"——什么是"更大的人生"?瞧,你們就想扭曲所有的事情,把它搞得面目全非!你們無法直接、簡單、誠實地看任何東西。所以,除非那么去做,否則我們可以坐在這裏一直討論到世界末日。什么在看,是這是那?如果你真的看到了那棵樹,沒有了空間與時間,因此也沒有了那個中心,那么,你在沒有中心時看那棵樹,就有巨大的空間、不可測度的空間。但首先,你必須學習或觀察、聆聽怎樣看。但你不會這么做。你不願以很簡單地方式開始這件很複雜的、名為生活的事情。你的簡單用在了一塊腰布上,用在了乘三等車旅行以及進行所謂的冥想或不管其他什么事情上。但那不是簡單。簡單就是如實看事物——去看。去看那棵樹,拋開那個中心。

  馬德拉斯

  196819

根本問題

 現在的生活、每天的生活是活躍的當下;永遠是活躍的,當下的。因此,如果你試圖用過去的東西即思想來了解當下的行為,那你根本不會明白;於是分裂就出現了,生活變成了沖突。

  克:今天早上我們要一起談些什么?

  提問者:愛不是一種方法嗎?

  提問者:先生,我假定時間和空間是我們的問題之一,這樣對嗎?

  提問者:記憶和思想之間有什么聯系?

  提問者:為了日常的生存,為了技術上的發展等等,我們必須有記憶,但記憶不也是障礙嗎?

  克:不知你們有沒有聽清楚剛才的問題——我最好重複一遍。首先,愛有方法嗎?

  提問者:愛不是一個方法嗎?

  克:哦,愛不是一個方法嗎?很有意思的觀念,不是嗎?其他問題呢?

  提問者:思想和記憶之間的聯系。

  克:夫人,你的問題是,在日常生存中,在技術發展等領域中,記憶是必要的,但記憶不也是障礙嗎?你們還有想問的嗎?

  提問者:我們想了解所有的思想、情感和行為,但思想、情感和行為一直受到影響,心靜下來後,又受到抑制。我們怎么可能了解呢?

  克:那真的是你們全都感興趣的問題嗎?

  提問者:我們的日常生活混亂無序——要怎樣著手實現秩序呢?

  克:日常生活混亂無序,我們要怎樣著手實現秩序?是這個問題嗎,先生?

  提問者:還是我們必須等待改變自行發生?

  提問者:清晰思考是指什么?

  克:好吧。那我們就開始探究那些問題,好嗎?我們可以把所有問題都囊括進來予以解答。這樣可以嗎?

  什么是清晰思考?我們要討論這個嗎?可以的話,我們把它跟日常生活聯系起來談。什么是清晰思考?你思考清晰過嗎?我們最好不要討論得太快。首先,搞清楚我們所說的清晰是什么意思,思考又是什么意思。清晰——當你透過湖水看到湖底,一切都非常清晰,鵝卵石、遊魚、水面的漣漪等等。在明亮的光線中,你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樹的形狀、葉子、樹枝、花朵——那我們所說的清晰是什么意思?

  提問者:直接的印象。

  克:哦,不是的。輪廓鮮明的印象,這就是清晰?

  提問者:透徹的了解。

  克:你說清晰意味著透徹的了解,但我們還沒討論到那個層次。我們在談"清晰"這個詞的意思。

  提問者:擺脫任何障礙。

  提問者:如實看到事物,實實在在地看到事物真實的樣子。

  提問者:拋開空間看到事物。

  提問者:先生,有時候,如果我們同時看雲和月亮,看得並不真切,我們看到的是月亮在動,而不是雲。

  克:先生,我們在討論那個詞,那個詞的意思,語義學上的意思。

  提問者:更多細節。

  提問者:先生,我認為看清楚跟光線有關。

  克:先生,你能不能在開口之前花點兒時間用心檢查一下這個詞?我們所說的"清晰"這個詞是什么意思?我清晰地看到你。我非常清晰地看到樹,看到夜晚的星辰。

  提問者:沒有障礙。

  克:沒有障礙。如果眼睛能夠非常非常清晰地看到事物的話。看清楚——那就是我們的意思,在沒有障礙、沒有阻擋、沒有屏幕、沒有塵霧的時候,如果近視,就戴上眼鏡,好更清楚地看到遠處的東西等等。清晰——就是這個意思——清楚了嗎?我認為對於那個詞的意思我們已經搞清楚了。

  接下來,我們所說的思考是什么意思?

  提問者:推理。

  克:思考,先生,思考是什么意思?

  提問者:(聽不清)

  克:先生,注意。講者在問你一個問題。什么是思考?

  (聽眾打斷)

  克:講者在問你:什么是思考?

  (更多人發話打斷)

  克:講者在問你:什么是思考?你卻甚至不給自己一點兒時間和空間去搞清楚什么是思考。一個問題拋向你,這是你對的挑戰,你卻滿嘴不著邊際的話。你不說,"那我要怎么搞清楚什么是思考呢?思考是怎么發生的?思考的根源或起因是什么?"這是個挑戰,你必須回應。要回應這個挑戰(如果你想充分回應的話),你必須檢查思考是怎么回事,它是怎么發生的。講者問你——什么是思考?接到這個挑戰時,頭腦做了什么?你探索了嗎?

  提問者:頭腦就在做我們現在正在做的事。

  克:請再聽我說會兒。你會有機會發言的,先生。給可憐的講者一個機會。當那個問題拋給你的時候,你的頭腦是怎么運作的?你從哪裏找到問題的答案的?

  提問者:頭腦。

  克:先生,觀察它,認真思考,探究進去。我問你住哪裏,或你叫什么——你立刻就答出來了,不是嗎?為什么立刻就答?因為你已重複過你的名字無數次了,成千上萬次,並且你也知道自己住哪裏。所以在問答之間,沒有時間的間隔,對嗎?它是即時的。如果我問你馬德拉斯和德裏或紐約之間的距離,你就會遲疑,對嗎?於是你查看你的記憶、你學過的東西或讀到過的東西,你說"距離是多少多少英裏"。所以在問答之間,你花費了時間,時間延後了,對嗎,先生們?

  當被問到"什么是思考",你會怎樣?你怎么搞清楚這個問題?

  提問者:我們要費腦筋提供所有的答案。

  克:你怎么辦,先生?

  提問者:(聽不清)

  克:你探索記憶,從裏面得到了什么?答案是什么?

  提問者:我們一點兒一點兒研究,然後試圖把那些研究所得結合到一起。

  克:先生,注意,我在問你,就在這個早上的此時此刻,所以不要等到後天我們都走了或死了,我現在問你,什么是思考?你要么清楚答案,要么不知道,對嗎?你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提問者:回答問題是頭腦的一個過程。

  克:頭腦的過程是什么意思?

  提問者:先生,你到底想怎樣?我搞不明白。

  克:我到底想怎樣?等一下,先生,你提了一個問題。我到底想怎樣?我想要的非常簡單。提出"什么是思考"的問題後,我就想搞清楚它是什么。(聽眾發話打斷)先生,給其他人一點兒機會,不要忙著回答。我想搞清楚思考是什么,它是怎樣發生的,它的根源是什么。對嗎?很簡單,先生。那么,它是什么,它是怎樣發生的?也就是說,你問我一個問題,比如,"什么是思考?"而我真的不知道,對嗎?或者我確實知道,我知道它的整個過程——它怎樣運作,怎樣開始,它的機制是什么 ——對嗎?不是這樣?

  提問者:我能感覺到它怎樣運作,但我不會解釋。

  克:我能感覺到它怎樣運作卻不會解釋。聽著,先生,簡單點兒。我問你叫什么。你聽到我的話,然後發生了什么?

  提問者:實際上你剛剛回答過了。

  (各種解釋——聽不清)

  克:你就回答了我,不是嗎?說你叫什么什么。這當中發生了什么?

  提問者:我參考我的記憶,我的記憶作出反應。

  克:對了,先生,就是這樣。你的記憶作出反應,作了回答,對嗎?現在我問你,什么是思考?為什么你的記憶不作反應?

  提問者:因為……(聽不清)

  克:也許是那個原因,先生,探究它,發現它。為什么你不回答什么是思考?你要么知道要么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你會說出答案;如果你不知道,你會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是哪個?

  提問者:不知道。

  克:這位先生不知道。我們試圖回答"什么是清晰的思考"。我們多多少少了解清晰、清楚這些詞的意思。但我們發現思考的意思非常難搞清楚。我們說,它是記憶對挑戰的反應,對嗎?那個反應來自累積的記憶、知識、經驗。這很容易理解,先生。你從小聽一種語言,自然就學會了,你可以背誦,因為你積累了詞彙、詞義以及與詞相關的東西等等。你可以說這門語言,因為你積累了詞彙、結構等知識。記憶作出反應,記憶的反應就是思考。那么,思考的根源、起因是什么?我們知道,積累記憶後,我們就作出反應,那反應就是思想。我現在還想搞清楚——也就是說,為了搞清楚什么是清晰的思考——我想搞清楚記憶的起因是什么?這個會太難,太抽象嗎?

  提問者:是我們的制約。

  克:不是的,恐怕我推進得太快了,對不起。好吧,先生們。我不探究那個問題了。什么是思考—— 我們現在知道了!所以當你反應時,當思想是記憶的反應,而記憶即過去(累積的經驗、知識、傳統等等),那個反應就是我們所謂的思考,不管它合不合邏輯、平衡不平衡、合不合情理、健不健全,它依舊是思考。現在,請跟上下一個問題,思想能清晰嗎?

  提問者:不能,它總是受制約。

  克:不是的,請務必去搞清楚。思想能清晰嗎?

  提問者:(聽不清)

  克:注意,你只是在假設。你靠抽象概念過活,這就是為什么你無法實際。你靠概念、觀念、理論過活,一旦走出那個領域,就完全迷失了:如果你需要直接回答一些問題,關於你自己的,你就胡亂蒙混。我們問,"思考,即記憶的產物(記憶永遠是過去,不存在鮮活的記憶),思考,跟過去有關,它能清晰嗎?"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先生們。過去能產生清晰的行動嗎?因為行動就是思想,對嗎?

  提問者:是的,確實如此。 

 克:先生們,我們了解問題了嗎?我們多少分析了"清晰"這個詞的意思,我們多少分析了"思考"是怎么回事。那么,我們問的下一個問題是,思考(即悠悠過去的產物,它不是鮮活的,因而永遠是陳舊的),那個思考,即陳舊的過去,能清晰嗎?明白嗎,先生?如果我的行動出於傳統(傳統即過去,不管高貴、卑賤還是愚蠢)——如果我的行動出於傳統——那個行動能清晰嗎?

  提問者:不能,因為記憶和傳統屬於過去……

  克:先生,我在問,脫胎於過去的行動,正在做的行動(the doing),它總是當下的,正在做的行動,而不是"曾做的""將做的",而是實際在做的行動——它能清晰嗎?

  提問者:行動這個詞和清晰這個詞彼此根本搭不上關系。"清晰"跟看東西有關……

  克:好吧。那行動能新鮮、直接,像你遇火就閃一樣直接嗎?所以我在問的是,"如果我們在過去的陰影中生活、運作,有任何清晰可言嗎?"先不管行動,這個詞會幹擾你們——我知道它為什么會幹擾你們,因為你們從來不習慣行動,你們習慣的是概念性的思考。如果要面對行動,你們就困惑了,因為你們的生活就是困惑,不過那是你們自己的事。

  所以,如果你的行動出於過去、出於傳統,那還是行動嗎?還是鮮活的東西嗎?

  提問者:清晰和行動之間為什么要如此不同?

  克:哦!我們可以討論一下這個討厭的問題。不過我只是在問罷了,先生。你們全是受傳統支配的傳統主義者,不是嗎?你們說這個那個是神聖的,或重複某些頌歌,或者,如果你一點不來那一套,你也有你自己的傳統、你自己的經驗、你一直在重複的東西。這種重複帶來了領悟,帶來了清晰、鮮活、嶄新的東西嗎?

  提問者:它有助於了解現在的情況。

  克:過去有助於了解現在?

  提問者:事情有前因後果。

  克:等等,先生,等等。檢視這個問題。過去幫助你了解現在了嗎?

  提問者:過去是……

  克:只需聽就好,先生,聽聽過去說了些什么。你們已經有過無數次戰爭,那幫助你避免所有的戰爭了嗎?你們有階級劃分——婆羅門和非婆羅門以及令人生厭的那一套——過去幫助你擺脫那一套種姓制度了嗎?

  提問者:它應該有幫助的。

  克:它應該——那我們就不明白了!你說"它應該",那只是觀念,那不是行動。你依然是個婆羅門,依然迷信,依然暴力。

  提問者:人們並不想擺脫過去。

  克:你擺不擺脫沒關系——別擺脫了,活在你的痛苦中好了。不過,如果你想了解"清晰思考",並超越它,你就必須面對某些事情。如果你說,"不過,我不想改變我的傳統"……

  提問者:你就不能至少幫我們……?

  克:先生,我們不就在這么做嗎,我們就在這么做。注意,先生,如果過去有幫助,如果傳統有幫助,如果文化有幫助,如果這些都有助於你現在活得充分、清晰、快樂、健全,綻放良善之花,那過去就是有價值的——但它有嗎?你背負著全部傳統,過得快樂嗎?

  提問者:過去就像看一塊煙熏過的玻璃。

  克:沒錯。所以,過去實際上幫不了你。

  提問者:一點兒也幫不上。

  克:別忙著說"",因為你只是在講另一個觀念。除非你去做,切斷你跟過去的聯系,否則你不能說"是的,那沒好處"

  提問者:我們有機會了解你,因為我們聽你的演講聽了很多年。但一個小孩子並沒有這樣的機會。

  克:"我們有機會了解你,因為我們聽你的演講聽了四十年——但一個小孩子卻沒有,包括其他很多人!"你究竟為什么要費心來聽演講?哪怕是一天,或者更糟,一聽就四十年?真是悲哀!不知道你們這些人活在哪個世界。

  我們回到問題上。顯然,如果我總是在回頭看過去,我就永遠看不清現在的任何事。我需要雙眼來看,但如果一直在回頭看,我就看不清現在。我需要做的就是看現在,我不能看現在就因為我背負著過去、背負著傳統。傳統告訴我"跟離過婚的女人結婚很不好",或者我的面子告訴我"那個人很糟糕,因為他不道德"(不管那可能是什么意思)。我們都這么做。那么,我會怎樣對那個人?我的偏見即傳統,阻止了我對那個人友善和情誼。

  在技術領域,過去可能有所幫助,但在生活領域,過去幫不上忙。我知道,這句話現在對你們來說還是個理論,你們會念叨這句討厭的話,還以為自己理解了。那么問題來了:既然思想跟過去有關,而我又必須徹底活在現在並了解現在,那要怎樣把過去放到一邊卻又發揮它的作用?這就是你們曾提到的問題。明白我的問題了嗎?我得生活,我得生活在這個世界,在職場上我需要技術知識,你知道這其中涉及的一切——科學、官僚主義。如果你是教授,情況就是這樣,即使你是工人也一樣。我還明白了——今天早上我領悟了一些事情——我領悟到,要活得徹底、充分,就不能被過去幹擾。於是我就問自己,"這怎么辦得到?我怎么能極其高效、理性地生活在這個技術世界,懂得越來越多的技術,卻又活在另一個層面上,或者更准確地說是在同一個層面上卻沒有過去的幹擾?"在技術領域,我必須仰賴過去,在另外的生活領域——沒有過去的份兒。我們明白這一點了嗎?

  提問者:是的,我們現在明白了。

  克:哦,很好!我問自己(不要笑,先生),現在我問自己,這怎么辦得到。

  提問者:可以過雙重生活嗎?

  克:不是這個意思。你知道,你正在過的就是"雙重生活"。你去寺廟,用炭灰塗抹自己;你知道寺廟的組織情況,鍾鈴法器,敲敲打打。同時你又活在技術層面上。實際上你就過著雙重生活,嘴上卻說,"這辦得到嗎?"當然可以,因為你就在這么過。但我們並不是在談論雙重生活。好好檢查一下這個問題的複雜性,我們必須得有技術知識,但又必須從知識、過去中解脫出來。這怎么辦得到?你現在過的雙重生活已是既成事實,你在把生活搞得一團糟,你去寺廟同時又操作機器。你塗抹炭灰或不管什么同時又去辦公室上班。這是一種瘋狂。那么,這怎么辦得到?你們明白我的問題了嗎,先生們?你們來告訴我怎么辦。你們認為那不是雙重生活?

  提問者:只在必要時使用技術知識,其他方面則不用。

  克:但生活中你總是要用到那些知識——上班,回家,沿一條路走,看一棵樹,做官僚性工作等等。這種腦力運作時時刻刻都在進行。人們沒看到這一點。你不能割裂它,是不是?慢慢來,慢慢來。你不能把生活一分為二,變成技術性生活和非技術性生活。但這就是你們做的事,於是就過上了雙重生活。所以我們問,"可以全然生活,使兩部分都包含在整體中嗎?"理解了嗎?我們過著雙重生活,兩部分互不相關:上班,學一門技術,如此等等,同時上教堂或寺廟,敲敲打打。你割裂了生活,因此兩部分在生活中就會有矛盾。我們要的是截然不同的東西——全然地生活,沒有任何分裂。不知道你們明不明白?

  提問者:你希望我們……

  克:不,不,我不希望你們做任何事。

  提問者:(聽不清)

  克:哦不,先生。你沒有搞清楚問題——請了解講者想要傳達的意思。不要回到他已經講過的話題上去,比如心理記憶什么的,那不過是你學到的一套說辭。搞清楚講者此刻想要解釋的問題。我能不能過一種沒有絲毫分裂的生活(性、上帝、技術、生氣)——懂嗎?一種不分裂、不支離破碎的生活?

  提問者:一旦這些東西結束了……

  克:先生——拜托你,不要只是信口說說。我們繼續:我,生活在支離破碎中,生活在很多部分中,並不只是兩部分(我所過的整個生活是一個四分五裂的存在,它是過去造成的,我說"這對,那錯""這神聖,那不神聖""技術之類的東西沒什么要緊,我們只是必須賺錢,但去寺廟過宗教生活極其重要",這一切造成了分裂)——我怎樣能生活得不分裂?現在你理解問題了嗎,先生?

  怎樣?(並不是"根據什么方法",因為你一旦引入方法,就引入了分裂)"我要怎么辦?"這個問題一出來,你立刻就說"告訴我方法",而"方法"意味著一套你練習的方法,與之相對的,還有其他方法,那么整件事就回到了我們開始的地方。所以,沒有方法。但這個"怎樣"的問題只是在問、在搞清楚罷了,並不是在尋求一種方法。那么,怎樣能活得毫無分裂呢?明白我的問題嗎,先生?那意味著在我的生命、我的存在的任何層面上都沒有分裂。

  提問者:什么是存在,先生?

  克:什么是存在?對不起,先生,我們不是在討論這個問題。你看,你都沒有用心聽。你撿起一個"存在"之類的詞或"什么是生活的目的"之類的話,然後就走開了。但我們不是在談這個。注意,先生,我怎樣生活才不會四分五裂?我沒說 "好吧,我會去冥想"那就成了另一種分裂,或者說"我不可以生氣""不可以這,不可以那",這種話全都包含分裂。我能活得不支離破碎、不四分五裂嗎?先生,你理解這個問題了嗎?

  那么,誰會回答你?你要求助於記憶嗎?求助於《薄伽梵歌》、《奧義書》、佛洛伊德或其他什么人說的東西嗎?如果你求助於那些東西,試圖找出他們是怎么說不分裂地生活的,那就是另一種支離破碎,不是嗎?

  提問者:那些不尋求他們幫助的人又怎么樣呢?

  克:如果你不尋求他們的幫助,那你怎么辦?你怎么搞清楚這個問題?你怎么搞清楚如何活得毫不分裂?哦,先生們,你們沒有看到這個問題的美。

  提問者:通過整合。

  克:我就知道你會這么答。(聽眾笑)這位提問者說"通過整合",整合什么?把所有的碎片整合在一起?拼湊在一起?那個拼湊碎片的實體是誰?是更高的大我還是宇宙、上帝、靈魂、耶穌基督或克裏希那?所有那些也都是分裂的碎片——懂嗎?那么你面臨這個挑戰,首要的事情就是你怎么回應——明白嗎?你受到挑戰,怎么回應呢?

  提問者:在生活中解決問題,協調自己。

  克:啊,真不錯!什么時候解決?(聽眾笑)

  提問者:每天。

  克:每天就是沒天。

  提問者:每天早晨。

  克:瞧你在幹什么。面對挑戰,你只是調整自己,你不是在回應。(聽眾笑)。你怎么回應,先生?

  提問者:這根本不是回應的問題,因為我們只是盡量在語言上跟你溝通。

  克:先生,去搞清楚你在做什么。搞清楚。這是一個挑戰,你不能回去求助任何書籍——對吧?你不能回去找你的權威,《薄伽梵歌》以及諸如此類的垃圾。那你會怎么辦?你看,我可以繼續解釋,先生,但你只會一如既往地接受,接著繼續老一套。好,我們來檢視一下。

  這是一個新的挑戰。這個挑戰就是我一輩子都活在支離破碎中(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是如此,上帝與魔鬼、惡與善、幸福與不幸、野心和無野心、暴力和非暴力、愛恨、嫉妒),這些都是分裂的碎片,我一輩子都是這么活的。

  提問者:(聽不清)

  克:那些我們都已經講過了,先生。給講者兩分鍾,好嗎?

  那么,我們怎么回應?我過著分裂、破碎、具有破壞性的生活。現在擺在我面前的挑戰是:"我能活得沒有絲毫分裂嗎?"這就是我的挑戰。那我怎么回應?我的回應就是"我真的不知道",對嗎?我真的不知道。我不假裝知道。我不假裝說"是的,這是答案"。當一個挑戰拋給你,一個新的挑戰,本能的反應——我指的不是本能——正確的反應就是謙虛地表示:"我不知道。"對嗎?可你們沒那么說。你們能老老實實坦言自己不知道嗎?你能,不錯。那么"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是什么樣的感覺?

  提問者:(聽不清)

  克:不要答得太快了,仔細搞清楚。動動腦筋。

  提問者:"我不知道"就是承認事實,先生。

  克:我已經承認事實了,否則我不會那么回答。

  提問者:我沒辦法搞清楚。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搞清楚。

  克:好,等一下。我不知道,對吧?頭腦現在是什么狀態——請安靜聽好——那個說"我真的不知道"的頭腦是什么狀態?

  提問者:缺乏……?

  克:哦,瞧我們!你們這些人太遲鈍了。

  提問者:我不知道。

  (各種解釋——聽不清)

  克:哦,你們太不成熟了,就像課堂裏的小孩子!我們在問非常嚴肅的問題,你們卻只是拋出一堆說辭,你們甚至不會虛心傾聽,自己搞清楚問題。

  提問者:那不容易,我不知道。

  克:當我們說,當你說,就像那位先生剛剛說的,他不知道,那個說"我不知道"頭腦是什么狀態?

  提問者:在等待。

  克:你確實在等——先生,你年紀不小了吧?

  提問者:(聽不清)

  克:哦,先生。我說"我不知道"時,我是真的不知道。但我是在等著搞清楚,還是在等著有人來告訴我——知道嗎?我在等。因此,我說"我不知道",那並非事實,因為我希望有人來告訴我,或我希望能搞清楚。聽得懂嗎?好。那么你在等,不是嗎?你為什么等?誰會來告訴你?你的記憶?如果你的記憶會來告訴你,你就又回到老路上了。那么,你在等什么?所以你說"我不等",懂嗎,先生?沒有等這回事。不知你懂了沒有。所以,你說"我不知道"時,那表示沒人知道,對嗎?因為如果任何人告訴我,一定也是出於分裂,是不是?我不知道,因此沒有等待,沒有答案,對嗎?我不知道。那么我搞清楚了"我不知道"的頭腦狀態,你們聽懂了嗎?那不是等,不是期待一個答案,不是回頭找某些記憶、權威,它停下來了——全都停下來了。對嗎?所以頭腦——一步步來——所以,面對新挑戰時,頭腦是寂靜的。它寂靜,因為它無法回應那個新挑戰。不知道你們明不明白這一點。明白嗎,先生們?(不對。不對。你們沒聽明白?)

  你知道,當你看到一座雄偉的山峰,它的美、它的高度、它的巍峨、它的純粹一下子把你鎮住了,你寂靜無言,不是嗎?這可能持續了一秒鍾,但正是它的壯美讓你寂靜無言。一秒鍾後,所有的反應就開始了。如果你以同樣的方式看這挑戰就好,可你沒有,因為你的頭腦在喋喋不休,所以你沒有看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或分量,這個問題就是:我能活得(生活就是此時此刻的生活,而不是明天或昨日,或一秒鍾後、一秒鍾前的生活),我能活得沒有分裂嗎?這是一個宏大的問題,知道嗎?為什么你們沒有靜下來?

  提問者:因為我想活得沒有分裂。

  克:啊——這是什么意思?

  提問者:我想要擺脫它。

  克:這是什么意思?探究一下。你沒有看到這個問題的宏大。你只是想進入另一種狀態,你沒有看到這個問題的分量。為什么沒有?探索它。看到一座雄偉的山峰,看到皚皚白雪映照著清澈的藍天,那巨大的深深的陰影,那絕對的寂靜,這一切你都看得真真切切。為什么你無法同樣真切地看到這個問題?因為你想照舊過你的日子。關於那個問題的豐富含義,你並不關心,但你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快點兒告訴我怎么到達"

  提問者:我已經在尋找到達的解決方案了

  克:沒錯。比起問題,你更關心解決方案。這意味著什么?

  提問者:意味著我到不了那裏。

  克:不是的。意味著什么?檢視這個問題,檢視這個問題,先不要回答——意味著什么?

  提問者:(聽不清)

  克:不是的,夫人,不要偏離問題。

  提問者:(聽不清)

  克:你了解那個問題了嗎?你沒有看到這個問題的分量,因為你想達成,想到達,你貪婪。所以你的貪婪在阻礙你看到問題的宏大。那么,重要的是什么?(一步一步來)重要的不是問題的宏大而是你的貪婪。你為什么貪婪,為什么對你絲毫不了解的東西貪婪?(先生,你不介意我這樣繼續探討你女兒說的話吧)

  提問者:因為滿足!

  克:看看為什么?為什么你貪婪,你甚至還不了解怎么回事?於是你說,"我多愚蠢,一件事我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開始貪心"——對嗎?所以我必須要做的事不是貪婪,而是搞清楚那件事的含義,搞清楚它的美、它的真相、它的動人。為什么你們沒有這么做,卻說"我必須得到它"?

  所以你們總是用老一套回應新問題、新挑戰。貪婪就是老一套。因此可以完全跟過去一刀兩斷嗎?明白嗎?過去就是那個四分五裂的東西,正是它引起了分裂,割裂了生活。所以我的問題是:可以完全擺脫過去嗎?不知你們聽懂了沒有?我能擺脫過去,我能擺脫印度教徒、佛教徒、穆斯林、基督教徒或其他的什么身份嗎?不是 "我能不能",而是我必須。對我來說,屬於任何階級、任何宗教、任何團體都是愚蠢的。讓它熄滅吧。沒時間像你們建議地那樣去考慮它了。它已經熄滅了——懂嗎?所以,徹底跟過去切斷聯系是可以做到的。如果你可以在一個方向上做到,就可以在整體上做到。對嗎?(哦,你們不明白)

  那么,從此時此刻開始,你能徹底從你的國家、你的傳統、你的文化、你的過去中解脫嗎?如果不能,你就是活在分裂中,生活就成了永無休止的戰場。在這件事上,沒人會幫你。沒有古魯,沒有共產主義者,沒有任何人會來幫你做。你內心深處知道得很清楚。對吧,先生們?所以,思想總是陳舊的,對吧?自己去發現這一點,不要跟我重複 ——自己發現它。你看,你發現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如果你發現了這一點,發現思想確實是陳舊的,那么,所有的過去——商羯羅啊,佛啊,基督啊,全部的過去都消失了。沒有消失?那你就是還沒發現它。你們不會花力氣去發現它,你們不想發現它。

  提問者:不是的,先生。我們怕迷失。

  克:迷失?不管怎么說你們已經迷失了!

  提問者:還沒完全迷失。

  克:可你們就是迷失的,先生們。你在說什么啊?你嚴重迷失。只有迷失的人才會陷在無盡的沖突中。你是迷失的,但你不承認,所以,思想總是陳舊的。那么,是什么 ——這個問題太難了,現在沒法探究,我只是提出來,你們自己看著辦——你看到新東西的是什么?明白嗎,先生們?思想總是陳舊的——仔細聽好——如果商羯羅,那個古人,說了些什么,他的思想已經陳舊了,明白嗎?因此他說的東西絕不是新的,他用自己新創的詞彙重複他聽到過的東西,你們就跟著他重複。所以,思想從來不是新的,也絕不可能是新的。然而,現在的生活、每天的生活是活躍的當下,永遠是活躍的,當下的。因此,如果你試圖用過去的東西即思想來了解當下的行為,那你根本不會明白。於是分裂就出現了,生活變成了沖突。所以,你現在能全然生活,只活在活躍的當下嗎?如果你還不明白,因此沒有跟過去完全切斷聯系,你就無法那樣生活,因為你自己本身就是過去。瞧,很不幸,你們只會一味地聽——如果明年我恰好再來,你們還會重複老一套。

  提問者:先生,如果我們不在過去,而在當下,那當下不是也會變成過去和將來嗎——我們怎么知道自己是對的?

  克:你不必確定自己是對的.出錯吧!為什么你擔心對錯的問題?你的問題一點兒用也沒有,因為你只是嘴上說說,你只是在推理。你說"如果這樣,就會那樣"。但如果你投入行動,你就會知道沒有"出錯"這回事。

  提問者:先生,當我們回到家裏,看到孩子們,過去就迎面而來了。

  提問者:也許商羯羅會消失。

  克:希望他會消失。商羯羅會消失,不過孩子們還在。(聽眾笑)孩子們是過去嗎?他們是另一回事。既然他們是活生生的人類,你能教導他們全然生活嗎,過上我們談論的生活?

  提問者:沒錯,先生,你已回答了這個問題,對不起。

  克:那意味著我必須協助他們變得智慧,我必須協助他們變得敏感,因為敏感、最高的敏感就是最高的智慧。因此,如果你周圍沒有學校,你就必須在家裏協助他們變得敏感,引導他們去看樹、看花、傾聽鳥鳴,帶他們種樹——如果你有個小院子的話,或者如果你沒有院子,就種個盆栽,照看它,養護它,澆灌它,不要撕扯它的葉子。既然學校不想讓他們變得敏感,不想讓他們得到教導,變得智慧(學校只為考試和謀職而存在),你就必須在家裏協助他們,引導他們跟你一起討論,討論你為什么去寺廟,為什么做這個儀式,為什么閱讀《聖經》、《薄伽梵歌》,懂嗎?那么,他們就會一直質疑你;那么,你或任何人都不會變成權威。但是,恐怕你們什么也不會做,因為,風俗、食物、傳統對你來說太重要了,所以你們滑回老路,照舊過醜陋畸形的生活。但我認為,擁有能量、動力和熱情,那就是唯一的生活之道。

  馬德拉斯

  1968112

思想、智慧和不可衡量的境界

我們在生態上、社會上沒有空間,我們的心也沒有空間;我們沒有空間的現實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暴力。

  克裏希那穆提:我們一直在談論周遭世界的現狀,談論它的各種矛盾狀態,談論難民的苦難、戰爭的恐怖、貧窮、人類的宗教和民族分歧以及經濟和社會的不公。這些不只是口頭描述,而是世上正在發生的現實:暴力、可怕的混亂、仇恨以及形形色色的腐敗。我們自身內部也是同樣的情形:我們跟自己交戰,不快樂,不滿足,尋求我們不了解的東西,暴力,好鬥,腐敗,極其悲慘,孤獨,飽受痛苦。不知為何我們似乎無法脫身,無法擺脫這一切的制約。我們嘗試了各種行動和療法、各種宗教約束和追求、出世的生活、奉獻的生活、否定、壓抑,我們盲目尋找,從一本書找到另一本,從一個宗教古魯換到另一個。我們也嘗試了政治改革,發起了革命。我們嘗試了那么多的事情,然而不知為何,我們似乎就是不能從這自我和外界的嚴重混亂中解脫出來。我們追隨最新的古魯,他提供某個系統,一劑萬能靈藥,某個讓我們慢慢解脫苦難的方法。但那看來還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想這裏的每個人都會問:我知道我陷入了文明的陷阱,悲慘、憂傷,過著非常渺小、狹隘的生活。我嘗試了這個那個,但不知為何所有的混亂仍然滯留在心中。我該怎么辦?我該怎樣擺脫這一切混亂?

  我們在這幾次演講期間探究了各種事情:秩序、恐懼、痛苦、愛、死亡和悲傷。但這些集會之後,我們大部分人還是停留在開始的地方,有些微小的變化,但在存在的根部我們整個的結構和本質大致上還是老樣子。怎樣真正搖撼一切,好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後,至少一天,至少一個小時,會有一些全新的東西,會有一個真正有價值的人生——具有意義,具有深度和廣度的人生?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今天早上的山峰,那河流,那幻變的陰影,松林在藍天的映襯下格外幽暗,還有那些光影密布、美得不可思議的山丘。在這樣一個早晨,當周圍的一切都喜極而泣,向天空呼告著大地的奇美和人類的苦難,坐在帳篷裏談論嚴肅的事情就顯得太荒謬了。但我們既已坐在這裏,我就想用不同的方式處理整個問題。聽就好,不僅僅聽字句表面的意思,不僅僅聽描述,因為描述永遠不是被描述的事物本身,比如當你描述山丘、樹木、河流以及陰影,如果你不用心親眼看到它們,描述幾乎沒有意義。這就像對一個饑餓的人描述食物,他必須吃東西,不是聽一聽、聞一聞就飽了。

  我還不太確定換怎樣的方式表達,但我會探索——如果你們願意跟我一起——探索看待這一切的不同方式,從截然不同的維度來看。不是通常的"我和你""我們和他們" "我的問題""他們的問題""怎樣結束這個,怎樣得到那個""怎樣變得更有智慧,更高貴"這樣的維度,而是一起來看看我們是否能從不同的維度觀察這一切現象。也許有些人會不習慣那個維度,到底有沒有不同的維度我們並不知道。我們可能會推測,我們可能會想象,但推測和想象並不是事實。因為我們只處理事實而不是推測,我想我們不但應當傾聽講者要說的內容,而且應當想辦法超越語言和解釋。這意味著你還必須十分留心,有十足的興趣,必須充分認識到一個我們很可能完全沒有接觸過的維度的意義,你得問:我能從那個維度看這個早晨嗎,不是用我的眼睛,而是用客觀的智慧、美和興趣的眼睛看?

  不知道你們是否思考過空間。有空間就會有寂靜。不是指思想營造的空間,而是一個無邊無際的空間,一個不可衡量、不為思想所容的空間,一個實在難以想象的空間。因為人如果具有空間,真正的空間,有著深度、廣度和不可衡量的廣闊度、跟他的意識無關的空間——即不是思想的另一種形式,從一個中心出發帶著自己的尺度膨脹自我——而是那種不是思想臆造的空間,如果有那樣的空間就會有絕對的寂靜。

  過度擁擠的城市、噪音、人口爆炸,外部世界的限制越來越多,空間越來越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山穀裏正聳立起新的建築,有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的汽車在汙染空氣。外部世界的空間越來越少,你走在一個擁擠的城鎮的任何一條街道上,都會注意到這一點,特別在東部。在印度,你看到成千上萬人在擁擠的人行道上睡覺、生活。任何大城市也一樣,倫敦、紐約或不管哪個城市,幾乎沒有空間了。房子狹小,人們過得封閉、困窘,而沒有空間就會有暴力。我們在生態上、社會上沒有空間,我們的心也就沒有空間。我們沒有空間的現實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暴力。我們在自己的心中營造的空間就是隔絕,一個圍繞我們自己的世界。請務必觀察你內心的這個現象,不只是因為講者正在談論它。我們的空間是一個隔絕和退縮的空間。我們不想再受傷,我們年輕時受過傷,留下了傷痕,於是我們退縮,我們抗拒,我們在自身以及我們喜歡或熱愛的那些事物周圍築起高牆,形成了一個非常有限的空間。這就像越過高牆窺視另一戶人家的花園,或窺視另一個人的心,但牆還在那裏,而那個世界的空間小得可憐。我們用那個狹小的、極其粗陋的空間行動、思考、戀愛、勞作,我們試圖用那個中心改變世界,參加這個或那個政黨。或者我們試圖用那個狹窄的貨艙找一個新的古魯,他會教我們最新的開悟方法。我們喋喋不休的頭腦裏塞滿了知識、謠言和觀點,幾乎毫無空間。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過這件事,但如果我們善於觀察,了解過周圍和內心的事情,而不只是一心賺錢,有一個銀行帳戶,有這個有那個,那就一定看到了我們擁有的空間是多么微乎其微,我們的內心是多么擁擠不堪。請留意你自己的內心。陷於那狹小的空間,陷於那抗拒、觀念和好鬥的厚厚高牆之內,我們與世隔絕,那要怎樣擁有真正不可衡量的空間呢?我們那天說過,思想是可衡量的,思想就是衡量。任何形式的自我提升都是可衡量的,顯然,自我提升就是最無情的隔絕。我們看到思想無法促成廣闊的空間,即其中有全然和徹底的寂靜的空間。思想帶不來寂靜,思想只能發展,慢慢進步,按比率達到它計劃的目標,那是可衡量的。思想營造的那個空間,不管是想象的,還是必需的,永遠進入不了那個擁有跟思想無關的空間的維度。幾百年來思想營造了一個非常有限、狹隘、隔絕的空間,由於那樣的隔絕,它造成了分裂。有分裂就會有民族、宗教、政治、人際關系的種種沖突。沖突是可衡量的——更少的沖突或更多的沖突等等。

  那么問題就是:思想怎樣能進入那個維度?還是思想永遠也進不去?我就是思想的結果。我的一切所作所為,合理的、不合理的、神經質的或受過高等教育的、科學的都建立在思想的基礎上。""就是那一切的結果,它在抗拒的高牆內擁有空間。心怎樣改變那個現狀並發現完全不同維度的東西?明白我的問題嗎?那兩者能共存嗎?蘊含無邊寂靜和廣闊空間的自由和思想用狹小空間築成的抗拒之牆。這兩者能共存嗎,能共同運行嗎?如果探究到非常深的層面,這曾是人類的宗教問題。我能緊抓渺小的自我,緊抓狹小的空間,緊抓累積的一切,緊抓知識、經驗、希望和快樂,進入一個兩者能共存的不同維度嗎?我想坐在上帝的右邊卻又想擺脫上帝!我想過具有無窮的歡愉、快樂和美的生活,我也想擁有不可衡量的喜悅,不會被思想所困的喜悅。我想要快樂和喜悅。我知道快樂的運作、需要和追求,它的所有恐懼、瑣碎、悲傷、憤怒和焦慮。我也知道喜悅是完全邀請不來的,是思想永遠捕捉不到的,如果思想真的捕捉到了,它就變成了快樂,於是老路子就開始了。那么,我想兩樣都要——這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的東西。

  我想這就是我們大部分人的問題,不是嗎?在此世過得快樂逍遙,何樂而不為?並且避免所有的痛苦、悲傷,因為我還知道其他的時刻,有著無法被染指、無法被敗壞的巨大喜悅的時刻。我兩樣都要,那就是我們在尋求的東西:扛著所有的重擔卻要尋求自由。我能靠意志完成嗎?還記得我們前幾天怎么說意志的嗎?意志跟事實、跟"實然"沒有任何關系。但意志是欲望,即""的表達。不知為什么,我們認為靠意志幫忙就能邂逅那個東西,所以我們對自己說,"我必須控制思想,我必須規范思想。"那個"""我必須控制和規范思想"時,那是思想抽離出一個"",控制不同的思想。但那個"""非我"仍然都是思想。我們認識到,思想即可衡量的、吵鬧的、喋喋不休的、無孔不入的東西;我們認識到思想營造的空間,就像追著自己的尾巴玩的小老鼠、小猴子。所以我們會問:思想要怎樣安靜下來?思想締造了一個充滿混亂、戰爭、民族分歧、宗教分歧的技術世界;思想導致了苦難、困惑和悲傷。思想就是時間,所以時間就是悲傷。如果你深入問題,就會看到這一切,不是通過聽另一個人的解說,而是通過觀察世界以及你自己的內心。

  那么問題來了:思想能徹底寂靜而只在必要時運作嗎——需要使用技術性知識的時候、上班的時候、談話的時候等等——其餘時間則徹底安靜?空間和寂靜越多,頭腦就能把知識用得越合理、越理智、越正常。否則知識本身就成了目的,並導致混亂。不要認同我,你必須自己看到這一點。思想,即記憶、知識、經驗和時間的反應,它是意識的內容,思想必須用知識運作,但只有存在空間和寂靜時——只有在那裏——思想才能用最高的智慧運作。

  必須有廣闊的空間和寂靜,因為如果有那樣的空間和寂靜,美就來了,愛就出現了。不是人類拼湊出來的美,不是建築、掛毯、瓷器、繪畫或詩歌,不是那種意義上的美,是跟廣闊的空間和寂靜有關的。然而思想仍然必須活動,必須起作用。思想要是不活動就完了。所以那就是我們的問題——我正在把它變成問題,我們就可以一起探究,你和我就可以在這個問題中發現全新的東西。因為每次我們以不知的心探究,就能發現東西。但如果你帶著知道的心探究,就永遠也發現不了什么,所以那就是我們要做的。思想能變得寂靜嗎?那個必須在知識的領域完整、徹底、客觀、明智地運作的思想能結束自己嗎?也就是說,思想,即過去、記憶、無數個昨天、所有的過去、所有的制約,可以全部結束嗎?那樣一來就會有寂靜,有空間,就會感受到非凡的維度。

  我在問自己,你們跟我一起問:思想要怎樣結束,但不是扭曲,不是遁入想象的境界,不是變得更加偏執、神經質和茫然?那個用巨大的能量和精力運作的思想,怎樣能同時徹底不動?明白我的問題嗎?這是非常嚴肅的宗教人士思考的問題——真正的宗教人士,而不是那些屬於某個教派的人,那些建立在組織化的信仰和宣教之上的教派,那樣的人毫無宗教性可言。這兩種狀態可以一起運轉嗎,它們可以一起運行嗎——不是聯合,不是混在一起,而是一起運轉?只有思想不分裂成觀察者和被觀察者的情況下,它們才能一起運行。

  你看,生活就是關系的運動,它在不斷地變動著。如果沒有思想者和思想之分,那個運動就可以自我持續,自由運行。也就是說,如果思想沒有把自身分裂成"""非我",比如觀察者和被觀察者、經驗者和被經驗者,那個運動就可以自我持續,因為那當中有分裂,因此就有沖突。如果思想看到了其中的真相,因此不再追求經驗,那它就在經驗了。你們現在不就在這么做嗎?

  我剛才說了,思想及其不斷累積的知識,是鮮活的東西,而不是僵死的,因此廣闊的空間可以跟思想一起運行。如果思想把自己抽離出來變成思考者、經驗者,引起了分裂和沖突,那么那個經驗者、觀察者、思考者就成了過去,它是停滯的,因此就無法運行。心在此番檢查中發現,有思想的分裂,運行就沒有可能。有分裂,過去就會趁虛而入並變成停滯的、無法運行的中心。這個無法運行的中心可以改進,可以添加,但它是無法運行的狀態,因此就沒有自由的活動。

  所以我問自己,也是問你們的下一個問題就是:思想看到這一點了嗎?或者視覺跟思想風馬牛不相及?我們看到了世界的分歧、民族分歧、宗教分歧、經濟分歧、社會分歧,如此等等。在分歧當中就有沖突,這一點是很清楚的。如果我的內心有分歧和分裂,就必然有沖突。我的內心被分為觀察者和被觀察者、思想者和思想、經驗者和經驗。那種區分就是思想造成的,它是過去的結果,我看到了其中的真相。那么我的問題就是:思想看到這一點了嗎?還是某些其他因素看到了?那么新的因素是智慧而不是思想?那么思想跟智慧有什么關系?明白我的問題嗎?我個人對此極感興趣,你們可以跟我一起思考,也可以拒絕。探究這個問題有非凡的意義。

  思想造成了這一分裂:過去、現在、未來。思想就是時間。思想對自己說:我看到了內外的分裂,我看到這種分裂是導致沖突的因素。思想超越不了這一點,因此就說:我仍然停留在開始的地方,我仍然充滿沖突,因為思想說"我看到了分裂和沖突的真相。"那么,思想真的看到了嗎?還是某個新的智慧因素看到了?如果看到這一點的是智慧,那智慧跟思想是什么關系?智慧是個人的嗎?智慧是書本知識、邏輯、經驗的結果嗎?還是智慧就是從思想的分裂——思想造成的分裂中——解脫?在邏輯上看到那個真相,超越不了它,就跟它共處,不跟它搏鬥也不征服它。這當中就有智慧。

  你看,我們在問:什么是智慧?智慧可以培養嗎?智慧是天生的嗎?思想看到沖突以及諸如此類的真相了嗎?或者看到真相並與真相徹底安然共處是心的品質嗎?徹底寂靜,不千方百計超越它、打敗它、改變它,而是與真相徹底安然共處,那寂靜就是智慧。智慧不是思想,智慧就是這種寂靜,因此它跟個人完全無關。它不屬於任何團體、任何個人、任何種族、任何文化。

  那么我的心發現了一種寂靜,它不是思想、戒律、修煉以及諸如此類的恐怖之事拼湊而成的東西,它是一種洞見,看到了思想決不能超越它自身,因為思想就是過去的結果,過去起作用的地方必然造成分裂,因此必然造成沖突。我們能看到那一點並與之安然共處嗎?就像徹底與悲傷安然共處。如果某個你在乎、你照顧、你珍惜、你愛、你關心的人死了,你就會遭受孤獨、絕望和隔絕感的強烈沖擊,你周圍的一切都崩塌了。我們能與這樣的悲傷共處,而不尋求解釋、原因,不去想"為什么是他走而不是我"?徹底與悲傷安然共處就是智慧。那智慧就能在思想中運作,就能使用知識,而那知識和思想是不會造成分裂的。

  那么問題來了:你的心,它喋喋不休,有無盡的平庸,它困在一個陷阱中,掙紮、尋找、追隨古魯並奉行戒律——那樣的心要怎樣徹底靜止呢?

  和諧就是靜止。身體、心靈和頭腦之間存在和諧——徹底的和諧,沒有混亂。那意味著身體必須不受強迫,不受頭腦的規范。如果它喜歡某種食物,或某種煙草、某種毒品以及那一類的興奮劑,被頭腦控制就是被迫的事情了。然而身體有它自己的智慧——如果它敏感、生氣勃勃、沒有被寵壞;身體有它自己的智慧。我們必須有那樣的身體,有生氣、有活力、不麻木的身體。我們還必須有心靈——不是興奮,不是多愁善感,不是情緒化,不是熱衷,而是一種圓滿、深刻、具有品質和活力的感覺。唯有愛存在的時候,才有那樣的心靈。我們還必須有一個空間廣闊的頭腦。那時就有和諧了。

  那么心要怎樣邂逅這樣的狀態?我肯定你們都在問這個問題,你坐在這兒的時候可能沒有嘀咕,但當你回到家裏,你走路的時候,你就會問:一個人怎樣才能身體、心靈、頭腦如此統一,沒有任何的扭曲、分別或分裂呢?你認為你怎樣才能擁有這樣的和諧?你看到了這當中的真相,不是嗎?你看到了其中的真相,即你的內心必須有徹底的和諧,你的頭腦、心靈和身體必須有徹底的和諧。這就像有一扇明亮的窗戶,沒有任何刮痕,沒有任何汙點。於是,當你透過窗戶望出去,就能看清事物而沒有任何扭曲。你怎樣才能有那樣的狀態?

  誰看到了這個真相?誰看到了必須有徹底的和諧?我們說過,有和諧就有寂靜。如果頭腦、心靈和有機體處於完全的和諧當中,就會有寂靜。但如果這三者之一變得扭曲了,那就會有噪音。誰看到了這個事實?你把它看做一個觀念,看做一個理論,看做你"應該有"的東西嗎?你要是這么看,那都是頭腦的造作。你會說:告訴我必須修煉什么體系才能達到這個目標,我會放棄,我會守戒,這一切都是頭腦的活動。但當你看到了其中的真相——真相,而不是"應該怎樣"——當你把那看做事實,那就是智慧看到了。因此智慧就會起作用並造就那樣的狀態。

  思想跟時間有關,智慧跟時間無關。智慧是不可衡量的——不是科學家的智慧,不是技術專家的智慧,也不是家庭主婦、知識廣博者的智慧。那些人全都局限於思想和知識的領域。只有心徹底靜止時——它可以靜止的,你不需要修煉或控制,它可以徹底靜止下來——那時就會有和諧,就會有廣闊的空間和寂靜。唯有那時才存在不可衡量的境界。

  提問者:我聽你的演講已經聽了五十年。你說過我們必須時時刻刻都在死去。現在這個說法在我看來比以前更真實。

  克:我明白,先生。你必須聽講者說五十年,最後才明白他說的東西嗎?這需要時間嗎?還是你立即就看到了某些事情的美,因此它就在了?為什么你和其他人要在這些事情上花時間?為什么你們需要很多年才能明白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它是非常簡單的,我保證。它只有在解釋時才變得複雜,但事實本身是非常簡單的。為什么我們不能立即看到其中的簡單、真理和美?那樣的話,整個生命現象就改變了。為什么?是因為我們深受制約嗎?如果你深受制約,你就無法立即看到那個制約了嗎?還是你必須像剝洋蔥一樣剝開制約,一層又一層?是因為我們懶惰、無聊、冷漠,被我們自己的問題困住了?如果你被一個問題困住了,這個問題並不是跟其他問題無關的,它們息息相關。如果你有一個問題,不管是性方面的問題、人際關系的問題,還是孤獨的問題,不管什么問題,你要徹底結束它。可是你做不到,所以你才需要聽人演講聽個五十年!你會說看這些山峰要花五十年嗎?

  提問者:我想了解一下哈達瑜伽。我認識很多練習它的人,但他們流露出的狀態顯然表明他們活在幻想中。

  克:有人跟我講過哈達瑜伽,它的複雜體系早在三千年前就創立了。告訴我的那個人非常仔細地研究過它的來龍去脈。那時候,大地的統治者必須保持頭腦和思維的清晰,所以他們咀嚼來自喜馬拉雅山的某種葉子提神。隨著時間的流逝,那種植物滅絕了,所以他們不得不發明一種方法以保持人體系統中的各個腺體的健康和活力。於是他們發明了瑜伽體操來保持身體的健康,好讓頭腦保持活躍、清晰。練習某種體操,比如阿桑那斯(asanas)等等,確實能保持腺體的健康、活躍。他們還發現正確的呼吸也有幫助—— 不是有助於開悟,而是有助於保持頭腦、腦細胞得到足夠的氧氣供應,可以好好運作。然後所有的剝削者就跑過來了,他們宣揚:如果你練習這些瑜伽動作,就能擁有祥和寂靜的心。他們的寂靜是思想的寂靜,也就是腐敗和死亡。他們說:這么做你就會喚醒各個中心,你就會體驗到開悟。我們的心當然非常急切,非常貪婪,想要更多體驗,想要比別人更好,更漂亮,想要有更棒的身體,於是我們就一頭栽進了那個陷阱。講者做各種體操,每天大概兩個小時。不要模仿他,你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要人有幻想,即思想的造作,不管做什么,心永遠不會安靜、祥和,永遠不會擁有一種巨大的內在的美和滿足。

  提問者:在這種和諧、合一的狀態中,如果頭腦以技術方式嚴格運作,那會有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之分嗎?

  克:我明白你問的是什么。你怎么想?如果有完全的和諧——真正的,不是幻想的和諧——如果身體、心靈和頭腦完全和諧、合一,如果有那樣的智慧,即和諧,如果那樣的智慧利用思想,會不會有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之分呢?顯然不會。沒有和諧的時候才會有分裂,然後思想就臆造出"""非我"之分、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之分。這太簡單了。

  提問者:你在第二次演講中說,不管我們是醒是睡都應該保持覺察。

  克:你睡著的時候跟你醒著的時候一樣在覺察嗎?明白問題嗎?就是說,白天的時候我們或淺或深都會覺察到頭腦內部發生的一切。我們會覺察到思想的所有活動,分別、沖突、痛苦、孤獨、要求快樂、追求野心、貪婪、焦慮,我們覺察到這一切。如果你在白天能如此清醒地覺察,晚上的時候那樣的覺察會以做夢的形式繼續嗎?還是沒有夢只有覺察了?

  請注意聽:你我在白天的時候覺察到思想的所有活動了嗎?誠實點兒,簡單點兒:你沒有。你的覺察是一段一段的。我的覺察維持了兩分鍾,接下來就是一大片空白,接著又覺察幾分鍾,或半小時後,我發現忘了覺察自己,然後恢複覺察。我們的覺察是斷開的,我們從來沒有持續不斷地覺察,但我們卻認為應該始終保持覺察。那么,首先,覺察和覺察之間存在巨大的間隔,不是嗎?白天的時候,一會兒在覺察,一會兒又不在覺察了,一會兒又在覺察了,如此循環往複。哪個重要?持續不斷地覺察?還是一小會兒一小會兒地覺察?我們不在覺察的大段時間要怎么辦?這三個問題,你覺得哪個重要?我知道哪個對我重要。我不會花心思覺察一小會兒,或想要持續不斷地覺察。我只關心我什么時候不在覺察,什么時候漫不經心。我說我很感興趣的是我為什么會漫不經心以及我會怎么處理那種漫不經心、那種不知不覺。那就是我的問題,而不是持續覺察。刻意持續覺察會讓你會發瘋的,除非你真的非常非常深地進入了覺察。因此我關心的問題是:為什么我漫不經心?漫不經心的時候是怎樣的?

  我知道我覺察的時候是怎樣的。我覺察的時候什么事情也沒發生。我是活生生的,在活動、在生活,是生氣勃勃的,那種狀態當中什么也不會發生,因為某些事情沒機會發生。如果我漫不經心、不知不覺,事情就來了。於是我就說了一些不真實的事情,於是我就緊張、焦慮、受困、掉入絕望裏。那么為什么會這樣?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正在那么做嗎?還是你想要完全的覺察,你在嘗試、在練習時刻不失地覺察?

  我看到自己不在覺察,我想看看那種不在覺察的狀態是怎樣的?覺察到自己不在覺察就是覺察。我在覺察的時候我知道,有覺察的時候,那是截然不同的;我不在覺察的時候我也知道,我變得緊張,手在抽搐,幹出種種蠢事。如果能注意到那種不知不覺,整個事情就結束了。如果不在覺察的時候我能覺察到自己不在覺察,不覺察的狀態隨後就結束了,因為那時我就不必掙紮,也不必說,"我必須時刻保持覺察,請告訴我覺察的方法,我必須練習"等等——變得越來越愚蠢。所以你看,如果不在覺察的時候我知道我不在覺察,那么整個活動就改變了。

  睡著的時候是怎樣的?你睡著的時候在覺察嗎?如果白天的時候你的覺察是片斷的,那么你睡著的時候顯然也會那樣。但如果你不但覺察,而且還覺察自己的漫不經心,一種完全不同的活動就會產生。於是你睡著的時候就會有徹底平靜的覺察。心會覺察自己。我不會全部探究清楚,這不是神秘的事,不是非同尋常的事。你看,如果心在白天的時候處在深度覺察的狀態,那種深度覺察就會帶來睡著時絕對平靜的頭腦。你白天的時候觀察、覺察,要么一段一段地覺察,要么在覺察你自己的漫不經心,於是隨著你白天的經曆,等到睡覺時腦子已經確立了秩序。腦子需要秩序,就算是某種神經質的信仰、民族主義等等當中的秩序,但它在那些東西當中找到的秩序必然會導致混亂。但如果你白天的時候覺察,並覺察自己的不覺察,等一天結束的時候就會有秩序,晚上的時候腦子就不必再掙紮著實現秩序。因此腦子就開始放松下來,變得平靜。第二天早上,腦子就是極有活力的,而不是一個僵死的、腐敗的、麻木的東西。

  薩能

  197181

智慧覺醒了嗎

如果舊腦子明白了它永遠無法了解自由,明白了它發現不了任何新東西,那份領悟正是智慧的種子,不是嗎?那就是智慧。

  克裏希那穆提:我們討論了意識和無意識,還有意識的內容。今天早上我們要繼續討論那個話題嗎,還是你們想討論其他問題?

  提問者一:繼續那個話題。

  提問者二:我想進一步討論智慧與思想的關系、寂靜與死亡的關系。

  提問者三:我不知道我們是否完成了昨天的討論,是否真的徹底探索了我們生活中的動機問題。

  克:不知道我們能不能通過思考智慧和思想的關系把意識的這個問題討論得更深入,也許我們還能探究一下寂靜及其與死亡的關系的問題。不過,在我們開始探究之前,還有幾點跟我們昨天的討論有關的問題。不知道你們自己有沒有深入探究過:你了解了什么?其中有多少是真實的了解?

  昨天我們說,大部分人都被文化、環境、食物、衣著、宗教等等所制約。制約就是意識的內容,意識就是制約。思想跟那制約有什么關系?存在制約時,還有智慧嗎?

  如果客觀地檢視並觀察自己,不作任何譴責或判斷,我們會發現身上的制約不僅在表層,也在極深處。有深層的制約存在,這可能是家庭、種族積累、一些並不明顯卻滲透極深的影響造成的。心究竟可不可能擺脫那一切?如果受到了制約,心能完全解除自身的制約嗎?或者,心能防止自己——不是靠抗拒——總是受制約嗎?這兩件事與思想和智慧有關,也與寂靜和死亡有關,是我們今天早上必須檢查的問題。可以的話,我們將要探究的這個問題,會涉及整個領域。

  心究竟為什么會受制約?它那么敏感,那么容易受傷嗎?它嬌柔、敏銳,總是在人際關系中受傷、受制約。有可能讓那制約從此一沖而散嗎?我們意識到心、腦子本身受到了制約,經過數千年的演化,腦子已是記憶的倉庫。你可以自己觀察,不需要閱讀哲學書、心理學書——你們可能需要,但至少我不需要。腦子,經過了時間的演化 ——時間即過去、記憶的累積、經驗、知識——會在表層或深層根據自身制約即刻地反應任何挑戰。我想這點是清清楚楚的。

  這源於過去的反應能延遲嗎,以便挑戰和反應之間能出現一個時間差?我以一個非常表層的制約為例:我們都在特定的文化、信仰或模式中長大,如果那些東西受到質疑,我們就會根據個人背景作出即刻的反應。你說我是個傻瓜。我就會立即反應說,"你也是傻瓜",或者生你的氣,或產生這個那個反應。那么,如果你說我是個傻瓜,在我反應之前,可不可以有個時間差,有個空間?那樣一來,腦子就能充分安靜,作出不同的反應。

  提問者:或者觀察它自己的反應。

  克:腦子根據自身的制約、根據各種各樣的刺激,無時無刻不在作出反應,它動個不停。腦子的活動就是時間的反應、記憶的反應,腦子裏包含著整個過去。如果腦子能把持自己,不立即反應,那么新的反應就有了可能。

  我們生活其中的文化、過往的種族遺傳等等,設定了種種陳規陋習,腦子就在這些陳規陋習中運作。對任何刺激,它無時無刻不在作出反應——判斷、評價、相信、不相信、討論、維護、否定等等。腦子不能沒有過去的知識,它必須有,否則就發揮不了作用。那么我要問,腦子——舊的那部分——能不能讓自己安靜下來,好讓新的部分能運作起來。如果你恭維我,舊腦子就說,"感覺真好。"但舊腦子能不能聽你說,卻不作反應呢?那么一來,新的活動也許就能產生了。新的活動只有在寂靜時才能產生,只有頭腦機制的運作不依循過去時才能產生。這一點清楚了嗎?清楚是指在你自己身上觀察到,否則沒有意思。我不是在解釋給自己聽,我們是在一起探討。

  檢查我們的所作所為,我發現舊腦子總是在根據它局限的知識、傳統、種族遺傳作出反應,而如果它在運作,就沒有什么新東西能夠產生。我想搞清楚舊腦子能不能靜下來,那樣的話,新的活動就能產生了。如果我在人際關系中觀察,留心舊腦子的運作,如果腦子明白了那個真理,明白了自己必須安靜才能產生新的運作,我就能知道腦子能不能安靜下來了。

  腦子不是在強迫自己安靜。如果它強迫自己安靜,那就還是過去的模式。那種情況下,存在著分裂、沖突、紀律等等。但如果舊腦子明白或理解了那個真理——只要自己對任何刺激立即反應,就是在老路上繞圈子——如果舊腦子明白了這個真理,就會安靜下來。帶來安靜的是那個真理,而不是安靜的企圖。

  你看,這個問題非常有意思,我們發現某些心從未被制約。可能你會說,你怎么知道?我知道,因為講者本人就是這樣的。你可能信,可能不信。實事求是就好。

  我要問,為什么腦子總是在這個舊模式中運作。如果它不在舊模式中運作,就會根據其內存設立跟舊模式相反的新模式。我們只用到了腦子很小的一部分,那一小部分就是過去。腦子有一部分根本還沒有發揮出作用,那部分是開放的、空靈的、嶄新的。你對此有任何了解嗎?不要同意。如果你完全意識到的話,你只知道舊腦子的運作。現在我要問,為了產生新的反應,舊腦子能不能面對刺激不為所動?下一個問題是:那個深受制約的腦子,怎樣能稍稍控制一下?我可以接著說嗎?

  提問者:當然可以。

  克:我們發現,在有需要時,在緊急情況下,在問題至關重要時,腦子確實控制住了——為的是開動一個新的、從未被觸及的心靈、腦子。這種事時而發生,並不只是我的經驗。任何淡泊名利的頂級科學家一定都問過這個問題,不然他們怎么發現新事物呢?如果舊腦子轉個不停,就發現不了任何新東西。所以只有舊腦子安靜下來,某些新東西才會被看到,在那個安靜的狀態下,某些新東西被發現了。這是事實。

  好,不強迫腦子,那份寧靜怎么來呢?腦子怎么自動靜下來?舊腦子發現不了任何新東西,只有當它明白了這個真理並因而安靜下來,才能發現新東西。那個真理讓它靜了下來,它並不渴望安靜。這一點非常清楚了嗎?接下來,那份安靜能一直運作,而舊制約及其知識則只在必要時運作嗎?明白我的問題了嗎?

  提問者:你說"一直運作"?那不會引發沖突嗎?

  克:先生,請聽好。我想搞清楚這個問題,我在發問,我沒有說"它必須安靜"。我明白舊腦子必須運作,否則我就說不了英語,開不了車,也認不出你了。舊腦子必須發揮作用。但同時,只要它不安靜,就發現不了任何新事物。明白了嗎?

  聽眾:明白了。

  克:我問自己:在安靜中運作的新腦子和舊腦子是什么關系?舊腦子就是思想,對吧?舊腦子就是累積的記憶,而根據這些記憶作出的任何反應都是思想。那思想必須運作,否則你什么也做不了。

  提問者:你這不是在劃分嗎?

  克:不,這不是劃分。這就像一幢房子,它是一個整體,但裏面有分開的房間。

  我們有兩個發現。一個是,那個舊腦子——我們暫且這么叫——是受制約的腦子,它曆經無數年積累了知識。我們沒有把腦子分為舊的和新的,只是想傳達一個意思,就是在頭腦的總體結構中,有一部分是舊的,這並不表示它與新的部分是分開的、不一樣的。那我對自己說:我看到如果舊腦子運作的話,就發現不了任何新事物。只有舊腦子靜下來時,新事物才能被發現。而舊腦子只有明白了這一真理,即新事物無法被舊腦子發現,它才能靜下來。那么我們得到了這個事實:為了發現新事物,舊腦子必須自然而然靜下來。

  提問者一:是新腦子發現的,還是舊腦子發現的?

  提問者二:哪個都不是。

  克:回答問題,先生們!我的腦子說,"我真的不知道,我會去搞清楚。"你已經問過一個問題,就是:舊腦子識別出新腦子了嗎?或者新腦子運用了舊腦子嗎?

  舊腦子靜了下來,因為它已經徹底明白它永遠也發現不了任何新事物。我們甚至不會用"發現"這個詞。如果舊腦子轉個不停,就沒有新活動會產生。舊腦子看到了這一事實,於是靜了下來。然後,新活動、新事情就發生了。那事情被舊腦子識別出來了嗎?或者它為新腦子打開了使用它的大門嗎?

  注意,先生們,這真的非常重要,雖然你們沒聽懂,因為我想找的是全新的生活。我意識到舊生活的可怕、醜陋和殘忍。我必須發現一個新的維度,與舊腦子無關的維度。舊腦子怎么活動都不可能發現不同的維度。意識到這一點,它就靜了下來。那寂靜中產生了什么?讓我們順著這個方向繼續探討。如果舊腦子明白了自己無法發現新維度,會產生什么?

  提問者:未知?

  克:不是,不要編造。除非你體驗到了,否則不要胡猜。

  提問者:有了空間。

  克:等一下。這位先生說,舊腦子安靜時,就有了空間。我們來檢查一下。你說的空間指什么意思?

  提問者:虛空。

  克:請不要編造,不要猜測,要觀察。你的舊腦子安靜了嗎?

  提問者一:沒有。

  提問者二:如果舊腦子安靜了,你還能問那個問題嗎?

  克:我在問你。問題可能錯了,但我們必須搞清楚。

  提問者:腦子尚未啟用的部分開動了。

  克:大家聽他說些什么。舊腦子安靜時,也許腦子尚未啟用的新的部分開動了。就是說,我們只動用了腦子非常小的一部分,當那一小部分安靜時,其餘部分可能就活躍了。或者,它一直都活躍著,但我們並不知道,因為積累知識、傳統、時間的那部分總是超級活躍,因而我們根本不知道還有另外一部分,它可能有它自己的活動。聽得懂嗎?

  這真是非常有意思的問題。請稍微思考一下;不要說句"我不明白",然後就丟開不管了。用心思考!你知道,我們過度地使用舊腦子,從來沒細想過腦子的其他部分,沒細想過那部分是怎么回事,它可能具有另一維度的品質。我說,如果舊腦子真的安靜了,就能發現另一維度的品質。我的意思就是這樣。懂了嗎?如果舊腦子徹底安靜了,不是被迫安靜,而是自然而然明白它必須安靜,於是就安靜了,那么我們就能搞清楚發生了什么。

  那么,我要研究一下——不是你們——因為你們的舊腦子不安靜。同意嗎?你們的舊腦子還不明白在任何刺激之下完全保持平靜的必要,當然對身體的刺激除外。就是說,如果你拿針刺我的腿,它就會作出反應。但既然沒人在拿針刺我的腿,舊腦子就可以安靜。

  我想要搞清楚新腦子的品質,那舊腦子無法識別的品質。因為任何沒有經曆過的東西,任何不是記憶的產物的東西,舊腦子都無法識別。這點清楚了嗎?那么我要問:新腦子是什么?舊腦子對此一無所知,因此它只能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就從這裏繼續探討——你們有些人理解了嗎?舊腦子說,"我摸不著它,我真的不知道。"因為我摸不著它,認不出它,我就不會被它欺騙。我對這個新腦子的新維度一無所知。當舊腦子安靜下來卻識別不出時,它只能說,"我真的不知道。"舊腦子能守在不知的狀態中嗎?它說過,"我終其一生都在用知識和識別發揮作用。"涉及我不知道的東西,我要學習的東西,運作著的它就會說"我知道",但總是局限於認知的模式。現在它說"我真的不知道",因為某些新東西產生了。那個新東西無法被識別,因此我與之還沒有關系。我會搞清楚的。

  那么,不知的本質是什么?在不知的狀態下存在恐懼嗎?不知即死亡。懂嗎,先生們?當舊腦子實實在在地說"我不知道"時,它就放開了一切已知。它完全放棄了想要知道的意圖。所以,有一個領域是舊腦子無法運作的,因為它不知道。那么,那個領域是怎樣的?可以描述嗎?只有舊腦子識別出它,並為了交流而用語言表達時,它才能被描述。所以,有一個領域是舊腦子進不去的。這不是虛構,不是理論,這是事實。當舊腦子說"我真的對此一無所知",意思就是它無意了解那個新東西。明白其中的區別了嗎,先生們?

  那么,我想用非語言的方式搞清楚這個問題,因為一旦使用語言,我就退回了舊腦子的領域。因此,對於某些新東西,有沒有一種非語言的了解方式?我的意思是,不發明新的語言,也不打算描述它、抓住它、把握它。那么我只是在質疑,心在檢視某些它根本不知道的東西。這可能嗎?它看的時候總是在學習、在抗拒、在回避、在逃避或者在征服。它現在做的完全不是那一類事。明白了嗎?如果這一點不了解,你就無法了解另一點。

  那東西舊腦子無法了解,因此也不可能知道或獲得關於它的知識,那是什么呢?有這么個東西嗎?或者它只是舊腦子虛構的,因為想折騰些新花樣?如果是因為舊腦子想折騰些新花樣,它就還是舊腦子的一部分。現在我已作了徹底檢查,舊腦子已了解了它的結構和本質,因此徹底靜止了,不想知道了。這裏就是困難所在。

  存在某些真實的、不是想象、不是虛構、不是理論的東西嗎?某些舊腦子無法了解、無法識別也不想了解的東西?有這樣的東西嗎?講者認為這東西是存在的。但講者怎么認為並沒有價值,他可能是在自欺。只有你們發現了它,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才是有價值的。所以,你必須搞清楚新腦子——如果你看到了新腦子的話——和舊腦子的關系,舊腦子在生活中必須客觀、理性、非個人化(non-personally)地運作,也就是高效運作。舊腦子抓住了新腦子,就有了不同的生活?還是新腦子以舊腦子無法識別的方式運作,而那種運作就是新的生活?

  注意!慢慢來,花點兒時間。這舊腦子,它的意識,已經存在了數千年,舊腦子的意識就是它的內容。我們可能已獲知了它的內容,淺層的或深層的,那就是舊腦子包含的人類數個世紀的努力和演化所得的全部知識、全部經驗。如果腦子在那個意識的領域運作,就永遠發現不了任何新東西。這是絕對的事實,不是理論。我們對自由一無所知,對什么是愛,什么是死亡一無所知。除了嫉妒、羨慕、恐懼,即舊腦子的那些貨色,我們一無所知。於是這個舊腦子,認識到自身不可突破的局限後,安靜了下來,因為它已發現自己不自由。因為它發現了自己不自由,腦子新的部分就開動了。不知你們明白了沒有?

  注意!我一直在往南走,卻以為自己正走向北方,忽然我發現自己搞錯了。在發現的那一刻,就來了個徹底的大轉彎——不是舊腦子轉彎,而是整個兒轉彎。這個彎不是轉向北方,也不是轉向南方,而是截然不同的方向。就是說,在發現的那一刻,出現了截然不同的活動,即自由。

  提問者:你能說說探索問題的強烈意圖跟舊腦子渴求新腦子的欲望有什么區別嗎?

  克:舊腦子對新腦子的欲望,還是舊腦子的東西。因此,渴求新腦子或渴求經驗新腦子——你可稱之為開悟、上帝或隨便什么——那還是舊腦子的一部分。因此那種欲望是錯的。

  提問者一:克裏希那吉,你知不知道,你在講的是最高深的哲學,而帳篷裏的我們,彼此甚至還沒有那么一丁點兒關系。

  提問者二:我們是誰?

  克:我們已經探討過了——我們是猴子!注意,先生,我們這裏談的不是什么"最高深的哲學",而是純粹的東西。你跟他人沒有關系,只要舊腦子在運作,你跟他人就沒有關系,因為舊腦子是在意象、圖像、過去的事件中打轉的,如果過去的事情、意象、知識很強大,關系就會走向終點——顯然如此。對於這一切,你切切實實認識到了嗎?不是理論上的認識。如果我構建了一個關於你的意象——你是我的妻子、朋友、女朋友或不管什么——那個意象、那個知識,即過去,顯然阻礙了關系。關系意味著當下即刻的直接聯系,在同一層面上,有著同等的強度、同等的熱情。如果我對你抱有一個意象,你對我抱有一個意象,就不可能存在同等的強度和熱情。所以,你要看清楚自己是否對他人抱有意象。如果顯然你抱有意象,那就要用功,下功夫去搞清楚,搞清楚你是否真想跟他人有關系,我對此抱有懷疑。我們都自私、封閉得厲害。如果你真想跟他人有關系,就必須了解這整個過去的結構——這就是我們一直在做的事。如果那個結構消失了,你就會有一種關系,它分分秒秒都是全新的。那新關系就是愛——不是舊腦子在鼓吹的愛!

  那舊腦子抓不住、摸不透的新品質、新維度跟我的日常生活有什么關系?我發現了那個維度,我發現是因為我看到了舊腦子永遠無法自由,無法發現真相。因而舊腦子說:我的整個結構跟時間有關,我只在涉及時間的事物中運作,比如機械、語言,諸如此類的事物,所以那部分必須徹底靜止。那么這兩者是什么關系?舊腦子跟自由、愛、未知有任何關系嗎?如果它跟未知有關系,那未知就還是舊腦子的一部分,懂嗎?但如果說未知跟舊腦子有關系,這就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命題了。不知道你們明不明白?

  我的問題是:這兩者是什么關系?誰想要關系?誰在要求這個關系?是舊腦子在要求嗎?如果是舊腦子要求關系,這關系就還是舊腦子的一部分,那么它跟另一個就沒有關系。不知你們有沒有看到其中的美。舊腦子跟自由、跟愛、跟這個維度沒有關系。但那新維度、那愛卻可以跟舊腦子有關系,反之則不然。明白了嗎,先生們?

  所以下一步就是:如果舊腦子跟新腦子沒有關系,但新腦子卻在生活中一邊運行一邊建立關系,那么日常行為會怎樣?心發現了新東西。在已知的領域,在舊腦子如魚得水的領域,那新腦子要怎么運作?

  提問者:那是智慧進入之處嗎?

  克:等一下,先生,也許你說對了。如果舊腦子明白了它永遠無法了解自由,明白了它發現不了任何新東西,那份領悟正是智慧的種子,不是嗎?那就是智慧:"我做不到。"本來我以為我能做很多事,我確實可以,在某個方向上,但在另一個全新的方向上,我什么也做不了。顯然,發現那一點就是智慧。

  那智慧跟另一個新維度是什么關系?另一個新維度跟這含義非凡的智慧有關嗎?我想搞清楚我們所指"智慧"是什么意思;心必須不被語言所困。這些世紀以來,舊腦子顯然以為自己可以擁有上帝,擁有自由,它可以為所欲為。忽然,它發現舊腦子的任何活動都還是舊腦子的一部分;因此智慧就是這份領悟,領悟到它只能在已知的領域發揮作用。我們說,發現那一點就是智慧。那么,什么是智慧?它跟生活有什么關系,跟舊腦子不了解的維度有什么關系?

  你知道,智慧不是個人的,它不是辯論、信仰、意見或推理的產物。如果舊腦子發現了自己會犯錯,發現了自己有能耐的地方和沒能耐的地方,智慧就形成了。那么,那智慧跟這新維度是什么關系呢?我寧願不用"關系"這個詞。

  這不同的維度只能通過智慧運作。沒有那智慧,它是無法運作的。所以,在日常生活中,它只能在智慧起作用的地方運作。舊腦子活躍時,存在任何形式的信仰、存在對腦子任何一部分的執著時,智慧是無法起作用的。那都是缺乏智慧的表現。相信上帝的人、聲稱"只有一個救世主"的人,是不智的;聲稱"我屬於這個團體"的人,也是不智的。如果你發現了舊腦子的局限,那份發現就是智慧,而只有那智慧起作用時,新維度才能通過它運作。就到此為止。明白了嗎?

  提問者:我可以提另一個問題嗎?我不完全贊同你的說法。你所說的智慧只涉及主要智慧。但我們還需要次要智慧,就是說,整合新舊腦子的能力。

  克:沒智慧才會有這種事。我不會用"整合"這個詞。那智慧不只是主要的,還是根本的,有它,新維度才能運作。

  提問者:但在你今天的講話中,我總是聽到"主要"這個詞。我認為你說的"",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主要"的意思。如果我玩扔硬幣的遊戲,我猜不出會出現硬幣的哪一面,我們說這遊戲就是一個隨機事件。我想知道,你認為你所說的"全新"跟我剛解釋的隨機事件有什么聯系?

  克:我明白你的意思。教授問,隨機、偶然跟某些全新的東西有什么關系。在我們生活中,有些事似乎是偶然發生、隨機出現的。那件事是新的、完全出乎意料的嗎?還是一件沒有檢查到、沒有意識到的隱秘之事?

  我偶然與你相遇。那是完全偶然的事嗎,還是某些沒有意識到的未知把我們聚集到了一起?我們可能認為那是偶然,但根本不是。我遇見你,我並不知道你的存在,在相遇的過程中,我們之間發生了某些事。這樣的相遇可能是眾多我們沒有意識到的其他事造成的,於是我們可能會說,"這是個隨機事件,這是出乎意料的偶然,這是全新的。"事情可能並不是這樣的。生活中究竟有沒有偶然——沒來由的事?或許生活中凡事都有它基本的深層的原因,我們可能不知道,於是就說,"我們的相遇是偶然發生的,這是個隨機事件。"產生了果,因就變化了;果又變成另一個因。有因有果,而此果又變成下一個果的因。所以,因果是一條環環相扣、連綿不斷的鏈子。並不是同一個因同一個果,因果在不斷經曆著變化。每一個因、每一個果,改變著下一個因、下一個果。既然生活是這樣的,還有任何出乎意料的、偶然的隨機事件嗎?你們說呢?

  提問者:這隨機理論就是建立在因果關系的基礎上的。

  克:因果關系?我並不認為生活是那樣運行的。因變成果,果變成因——你可以在生活中觀察到這一點。所以,我們絕不能說"因和果"就在那裏!教授問的是未知——不是新維度意義上的未知——跟偶然事件的關系。

  提問者:未知在相對論的世界之外。

  克:你可以討論這個問題。我對這些一無所知。我在談的是人的關系,人類,而不是數學問題、隨機事件以及數學秩序。那類事情對我們的日常生活似乎沒什么影響。我們關心的是為日常生活帶來改變,改變我們的行為方式。如果我們的行為建立在過去之上,就仍然會帶來沖突和痛苦。我們就在談這個。

  薩能

  197185

恐懼

對於不知道的東西,思想能獲得關於它的知識嗎?所以會有恐懼。思想試圖搞清楚未來,因為不知其內容,它就怕了。

  提問者一:我想討論恐懼和死亡,討論它們與智慧和思想的關系。

  提問者二:能探究一下"世界就是我,我就是世界"的說法嗎?

  提問者三:我們能不能討論一下——不要理論化——死後的事,如果對一切已知之物死去切實可行的話?

  克裏希那穆提:恐懼是個複雜的問題,我們必須探究它,不帶任何預設的想法,而是真正深入探索恐懼的整個問題。首先,探究這個問題時,我們不把它當做集體恐懼處理,我們的討論也不是擺脫恐懼的集體治療。我們是要搞清楚恐懼的含義以及它的本質和結構,搞清楚深植於我們存在深處的恐懼能否被了解,以及心可不可能從恐懼中解脫出來。你們怎么應對這個問題?你們有任何身體上或心理上的恐懼嗎?如果有心理上的恐懼,你們怎么處理?我們等下再談身體上的恐懼。

  假設我怕失去我的地位、我的名望:我依賴聽眾,依賴你們的支持,依賴你們的談話帶給我活力。隨著年歲增長,我怕自己可能變成老糊塗,我怕我將面臨一無所有。這種恐懼是怎么回事?或者我怕自己依賴你——或男或女——這種依賴使我對你產生執著,因而我怕失去你。或者我怕是因為我以前做了某些悔事或愧事,我不想你們知道,我怕你們知道那件事,我會內疚。或者我十分擔心死亡,擔心生活,擔心別人的閑言碎語,擔心別人怎么看我。我有強烈的不祥預感、焦慮感和自卑感。我憂慮著死亡,過著毫無意義的生活,借助人際關系在某個人身上尋求保障。或者由於焦慮,我在某種信仰、某種意識形態、上帝等等之中尋求安全感。

  我還怕這一生不能做想做的一切。我沒能力也沒智慧,卻野心勃勃想達成什么,所以我也懼怕。當然,我還怕死,我怕孤獨,怕不被人愛。所以我想跟另一個人建立關系,一種不存在這樣的恐懼、焦慮、孤獨感、分離感的關系。我還怕黑,怕電梯——這種神經質的恐懼數不勝數!

  這恐懼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你,為什么每個人,會怕?是因為不想受傷?還是因為我們想要徹底的安全,因為找不到這種身體上、情感上、心理上徹底的安全感和保護,於是變得對生活極度焦慮?所以我們有這種不確定感。那么,為什么會有恐懼?

  我們的主要問題之一就是恐懼,不管我們有沒有意識到,不管我們要逃開它還是企圖克服它、對抗它、增長勇氣,諸如此類,恐懼仍然在那裏。我問我自己,我問你們,心是不是那么脆弱,那么敏感,以致從兒時起就不想受傷,不想受傷就豎起高牆。我們非常害羞或咄咄逼人,在你攻擊之前,我已准備用言辭或念頭回擊你。這輩子我受了那么多傷害,每個人都傷害我,每個人都踐踏我。我不想再受傷。這是恐懼存在的原因之一嗎?

  你曾受傷,不是嗎?由於那傷害,你使出渾身解數。我們抗拒很多事情,我們不想再受打擾。由於那份受傷的感覺,我們執著於某些東西,希望它們保護我們。因而我們變得好鬥,我們堅守保護我們的東西,反抗一切攻擊。

  身為人類,我們坐在這裏,想要解決這個恐懼的問題,你懼怕的是什么?是身體上的恐懼,怕肉體的痛苦?還是心理上的恐懼,怕危險,怕不確定,怕再受傷?還是怕找不到徹底的安全?是怕被支配嗎?然而我們已經被支配了。所以你懼怕的是什么?你覺察你的恐懼了嗎?

  提問者:我恐懼未知。

  克:聽聽這個問題。為什么我們要怕未知?我們對它一無所知啊,又怕什么?請探究一下。

  提問者:往事留下了烙印,於是就有了怕它再次發生的恐懼。

  克:但這是怕放手已知之物?還是怕未知?明白嗎?怕放手我苦心積累的種種——我的財產、我的妻子、我的名譽、我的書籍、我的家具、我的漂亮臉蛋、我的才能——放手我已知的一切,放手我經曆的一切,是恐懼這些嗎?還是恐懼未來,恐懼未知?

  提問者:我發現,通常我怕的是未來會怎樣,而不是現在的事。

  克:我們要探究一下嗎?

  提問者:不是那種怕明天有什么不測的恐懼,而是怕失去自己今天認可的東西、滿足的東西。

  克:注意聽,這位先生的問題是:"我不懼怕昨天或今天,但我懼怕明天會怎么樣、未來會怎么樣。"可能是二十四小時後的明天,也可能是一年後的明天,但我懼怕的就是這個。

  提問者:可未來就是我們因為過去而懷有的一切期待的結果啊。

  克:我懼怕未來,我怎么處理這件事?不要跟我解釋,我想要搞清楚怎么解決這恐懼。我懼怕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我可能生病,可能丟掉工作,可能發生一打的事,我可能發瘋,可能失去我儲存的一切。請探究一下。

  提問者:我認為我們恐懼的可能不是未來,而是未來的不確定性,無法預知的事。如果未來可預知,就不會有恐懼,我們知道什么事會發生。恐懼是一種身體防衛,防衛某些新的東西,防衛生活的整個不確定性。

  克:"我怕未來,因為未來不確定。"我不知怎樣處理這整個存在的不確定性,因而我怕。恐懼是未來的這種不確定性的象征,是這個意思嗎?

  提問者:這只是一部分,還有其他恐懼。

  克:先生,我們在談恐懼本身,等下我們會討論到恐懼的各種形式。這位先生說,"其實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未來。未來如此不確定,我不知怎樣面對它。我既沒有能力了解現在,也沒有能力了解未來。"所以,這種不確定感表明了恐懼的存在。不管怎么解釋,事實就是我懼怕明天。那么,我要怎么處理這件事?我要怎么擺脫那恐懼? 

 提問者:檢視自己怎么應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光這么做可能還不夠。

  克:我懼怕明天,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整個未來都是不確定的,原子能大戰可能會爆發,冰河時代可能會降臨——我懼怕這一切。我要怎么處理這個問題?幫幫忙,不要理論化,不要用解釋搪塞我。

  提問者一:就因為不確定,用得著滋生恐懼嗎?

  提問者二:我們懼怕,因為我們在裝模作樣,在遊戲人生,並且怕被揭露。

  克:你這不是在幫我!難道你不懼怕未來,先生?不要偏離這個問題。

  提問者:我應該怕的吧。

  克:好,那你要怎么處理?

  提問者:活在當下。

  克:我不懂你的意思。

  提問者一:認識到自己過去怕什么,為什么怕並提出來檢查,對我來說很有幫助。有助於我面對未來。

  提問者二:首先我們得了解我們所指的未來是什么意思。

  克:我正想搞清楚這個問題。

  提問者:我們要做的第一點就是不要怕害怕。

  克:哦,陳腔濫調,那幫不了我什么!

  提問者:我們得認識到你無法幫我擺脫,恐懼總是在那裏。我們必須了解恐懼會常伴在生活左右。

  克:先生,你沒有滿足我的需要。你只是拋出一串說辭,等於灰燼。我還是懼怕明天。

  提問者一:問題就在這裏。你幫不了任何人。

  提問者二:難道你不能等到明天,順其自然,看看到底會有什么事?

  提問者三:我知道身體的安全是必要的,但我想了解我對心理安全的需求。

  克:他就是這個意思,先生。在身體上,他可能有一些安全可言,但心理上,他懼怕明天。他有一點兒銀行存款,一幢小房子,如此等等,他怕的不是這些,他怕的是未來會怎樣。

  提問者一:有可能與自己的不確定感共存嗎?

  提問者二:如果我們知道未來會怎樣,就不會怕了。

  提問者三:坐在這裏我不怕,可想到明天我就懼怕起來。

  克:思想搞的鬼。

  提問者:思想搞的鬼。如果我們現在是恐懼的,那就是事實。如果我們接受那個事實,完全活在當下,就忘記了未來。

  克:沒錯,我們來看看。我想搞清楚什么導致了對明天的恐懼。明天是什么?到底為什么會存在明天?明白嗎?我會解答這個問題。

  我想搞清楚思想是怎么出現的,恐懼是怎么出現的。我思慮明天,而過去帶給我一種安全感。雖然過去可能也曾有許多不確定,不管怎么說我活下來了。至今為止,我很安全,但明天很不確定,我懼怕。所以,我會搞清楚是什么導致了這種對明天的恐懼。我的整個存在對明天的不確定、不安全的反應,就是恐懼。所以我想搞清楚,為什么想到未來恐懼就會冒出來。這表示,未來可能並沒有什么問題,但我對未來的思慮使它變得不確定。我不知道未來,未來可能精彩,也可能要命;可能糟透了,也可能美極了,我不知道。思想無法確知未來。那么思想,一直在尋求確定,卻忽然面臨了這種不確定。所以為什么思想造成了恐懼?懂了嗎?

  提問者:因為思想分裂了過去和未來,造成了它們之間的隔閡,結果恐懼趁虛而入。

  克:這位提問者說,"思想分開了過去和未來,劃分出可能發生的事。'實然''可能'的分離就是這恐懼的一部分。如果我不掛念明天,就不會有恐懼,我不知道未來,甚至不在乎。因為我掛念未來——我不知道的未來、如此不確定的未來——我的整個反應,心理上以及身體上,就會疑惑,"上帝啊,未來會怎么樣呢?"於是思想就滋生了恐懼。

  提問者:思想是唯一會造成恐懼的心理機能嗎?還有其它一些無理性的機能,比如感情,那也可能造成恐懼。

  克:我現在就針對思想,其它因素也是有的。

  提問者一:存在對未知的恐懼、對明天的恐懼,這是基於對信仰或某些公式的執著。如果我明白了自己為什么執著於某個特定的習俗或信仰,恐懼就能被領悟。

  提問者二:對存在的恐懼呢?

  克:這一切都涉及到了,不是嗎?執著於信仰、公式,執著於為自己構建的某個意識形態,這些都是這恐懼的一部分。現在,我想通過了解什么是恐懼來搞清楚問題。

  之前我跟你們說過,過去我做了愧事或什么心有餘悸的事,我不想再讓它發生。掛念過去的所作所為滋生了恐懼,不是嗎?掛念未來會怎樣也滋生了恐懼。所以,我看到——我不一定對——思想造成了恐懼,造成了對過去和未來的恐懼。規劃理想,設計信仰,堅守那份信仰並指望其帶來安全,因此而滋生的恐懼,也是思想造成的。全是思想在造作,不是嗎?所以,我必須了解為什么思想掛念未來,為什么思想回想某些引起恐懼的事。為什么思想要這么做?

  提問者:把未來可能發生的種種不測都設想到是有幫助的,思想就可以有所打算,防患於未然。它試圖靠設想保護自己。

  克:思想也幫你保護自己,保險啊,建房子啊,避開戰爭啊。思想培養了恐懼也保護了你,不是嗎?我們談的是思想造成恐懼,而不是它怎么保護你。我問的是思想為什么滋生恐懼,思想也滋生了快樂,不是嗎?滋生性的快樂、昨天的落日帶來的快樂等等。所以,思想延續了快樂,也延續了恐懼。

  提問者:人類尋求快樂,思想辨別"這好""那壞",人類就遵照思想的選擇辦事。人類趨利避害,恐懼似乎也因此緊隨而來。

  克:顯然整個過程就基於思想,不是嗎?

  提問者:恐懼源於思想辨別的那一面。

  克:是的,但那仍然是思想,嘀咕著"這好,我要留下,那個不要"。思想的全部活動就是對快樂的需求,它在其中辨別說,"這會給我快樂,那個不會。"所以,恐懼、快樂的全部活動和需求以及這兩者的延續,都有賴於思想,不是嗎?

  提問者:可你怎么能擺脫這個啊?

  克:等等,我們先接著說這個事。

  提問者:思想就是恐懼。

  克:我們會搞清楚的。今天我是安全的。我知道我會有飯吃,有房住,但我不知道明天會怎樣。昨天我享受了各種快樂,我希望明天還能重新享受。所以,思想不但維持了恐懼,也延續了我昨日的快樂。

  那么我的問題是:我要怎樣避免恐懼的延續,但卻讓快樂繼續?我想要快樂,越多越好,直至未來的分分秒秒;同時,我有恐懼,我想擺脫它們,我不想未來有恐懼。所以,思想在兩個方向上工作。先生,這是你的工作,不是我的,檢視問題!

  提問者:這帶給思想某種能量。

  克:思想就是能量。

  提問者:這帶給思想的是不同的能量。

  克:探究它,兩個都是。

  提問者:它在積累記憶。

  克:快樂的記憶,我就抓住不放,痛苦的記憶,即恐懼,我就想拋開。但我不明白這一切的根源就是思想。

  提問者一:思想似乎拒絕讓自己停下來,恐懼和快樂看起來有點相似。但那個不存在思想的境界讓我迷惑。

  提問者二:全身心做你正在做的事,想想會帶給你快樂的事。可能不會發生的事就不要想它。

  克:別說:不要想那些不會發生的事。我怎么讓自己不想?

  提問者:想正在發生的事,高興的事!

  克:所以我強迫自己去想正在發生的事,而不去想不會發生的事?

  提問者:想正在發生的事。

  克:但我的心老在關注可能會發生的事。你沒有這種時候嗎?我們要非常簡單、非常誠實。我們有意想正在發生的事,但思想同樣留意著可能發生的事。我沒在想,它卻冷不丁冒了出來!

  提問者:先生,"我現在的"(I am)感覺跟快樂、恐懼以及思想毫無關系。我只考慮我當下的狀態。我沒有恐懼。我當下的感受跟思想毫無關系。

  克:你說"我現在的"是什么意思?

  提問者:指當下坐在這裏的感覺,其中並沒有恐懼。

  克:問題不在這裏,先生。

  提問者:首先,我們必須搞清楚是否存在確定這回事,然後就不會有恐懼了。

  克:怎么搞清楚?

  提問者:我看到思想的整個過程是個陷阱。

  克:探究它,每個人都沒說到正題上。我來說說我覺得問題在哪裏。

  我懼怕明天,因為明天不確定。到目前為止,我的生活還算非常安定。雖然有些時候我也憂心忡忡,好歹都過來了。但是對明天的這種恐懼感,明天是如此不確定—— 核戰爭、可能引爆種種災難的意外戰爭、失去錢財——對於未來,我驚恐不安。該怎么辦?可以的話,我想擺脫恐懼,擺脫對過去、對未來的恐懼,擺脫表層、深層的恐懼。

  不要跟我解釋,不要跟我說"要這么做""別那么做"。我想搞清楚恐懼是怎么回事。我是怕黑還是怕不確定;我是怕執著,怕執著某個東西,還是怕執著某個人、某個觀點。我想搞清楚它的根源,怎樣避開它,而不是怎樣壓抑它。我想看清恐懼的結構。如果能了解它,事情就會不一樣。所以我要研究恐懼是怎么回事。讓我繼續說一會兒,可以嗎?

  對我來說,恐懼是存在的,因為我一直掛念明天,就算你保證明天萬無一失,我還是感到害怕。我為什么一直掛念明天?是因為過去太順了,我學了不少知識,那成了我的安全護衛,但我對未來一無所知?如果我能了解未來,把它化為我的知識,那我就不怕了。我能把未來當做知識、經驗一樣來了解嗎?那樣一來,它就成了我的知識的一部分,就沒什么好怕了。

  我還看到,我想要許許多多的快樂,性的快樂、功成名就的快樂、成為大人物的快樂。我想重溫那些曾經的快樂。等到厭倦了,我就想要更深、更廣的快樂。我主要的動力就是快樂——全方位的快樂。所以,我要躲開恐懼,我要更多快樂。我們都想要這樣。快樂跟恐懼不相幹嗎?還是它們是一個硬幣的兩面?我必須搞清楚,不是嘴上說說"""不是"就完了。我必須用心探究,搞清楚快樂是否滋生了恐懼,恐懼是不是我欲求快樂的結果。明白我的問題嗎?

  提問者:但快樂也可能是另一回事,它可能是一個學習的過程。

  克:不,那種快樂也是痛苦的。只不過為了得到更大的快樂,我可以克服痛苦。你在生活中沒注意到我們是怎樣渴求快樂的嗎?

  提問者:注意到了。

  克:我說的就是那個意思。我們在追求快樂,一切都奠基於此。如果沒有得到滿足,我就心神不定。所以我問自己,快樂和恐懼是否並不相伴相隨。我從不質疑快樂,我從不問,"我應該有這么多快樂嗎?""它會把我帶向何處?"相反,我想要更多,天堂的快樂、塵世的快樂、家庭的快樂、性的快樂——快樂在驅使著一切。而恐懼也在那裏。請檢視問題,不要守著自己的觀點不放,看在老天的份上,移開你的目光!搞清楚問題!

  跟上這個思路:我想確定明天,但只有在知識的領域,只有當我說"我知道"的時候,才存在確定這回事。除了過去,我還能知道什么呢?一旦說"我知道",它就成了過去。當我說"我知道我的妻子",我知道的是過去的她。過去確定,未來卻不確定。所以,為了徹底安全,我想把未來拖入過去。我看到思想造作的地方就有恐懼產生。如果我不掛念明天,就不會有恐懼。

  提問者:在我看來,恐懼是某種本能。我覺得恐懼是能量,有某種力量在其中。

  克:你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見解。每個人都很有把握自己知道怎么處理恐懼。我們解釋,給出理由,我們認為自己了解,可到頭來我們還是怕。我想繞到這一切的後面,搞清楚恐懼到底為什么存在。是思想掛念未來的結果嗎?因為未來很不確定,思想奠基於關於過去的記憶。思想就是記憶的反應,以知識和數個世紀的經驗的形式累積起來,思想就源於那些東西。思想說,"知識就是我的安全。"你現在告訴我要擺脫不確定的明天,如果我知道明天是怎么回事,就不會有恐懼。我渴求的是知識帶來的確定。我知道過去,我知道我十年前或兩天前做的事。我可以分析它,了解它,與它共生共存。但我不知道明天,這讓我害怕。不知道表示:沒有相關的知識。對於不知道的東西,思想能獲得關於它的知識嗎?

  所以會有恐懼。思想試圖搞清楚未來,因為不知其內容,它就怕了。為什么思想掛念明天,掛念它一無所知的東西?它想要確定,但可能並沒有確定這回事。請回答我的問題,而不是你自己的問題。

  提問者:生存系統需要考慮明天,這是根本的生存法則:需要某種預測。

  克:我談到過了,先生。

  提問者:我們必須遵循這一生存法則。如你所言,由於想象投射了嚴重的恐懼,帶來了心理上的困擾,但要阻止人類不去有邏輯地思慮則是不可能的。

  克:我可以指出的話,我們確實說過,思想在保護肉體生存上是必要的。那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是我們一直在做的事。

  提問者:我不同意。我認為思想對於生存來說並不是必需的。動物有生存的本能,卻沒有困擾我們的恐懼。

  克:夫人,我們這是在混淆兩回事。拜托,一開始我們就設法解釋了這一點。

  提問者:她是對的。人類的思想取代了本能。

  克:我同意你的說法,我們必須知道這房子明天還在,肉體的生存和對未來的計劃是必要的,不是嗎?不那樣,我們就沒法生存了。

  提問者一:如果把這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恐懼就沒機會了。

  提問者二:思想考慮當下的生存,也必然考慮明天的種種。

  克:天氣很熱,我必須計劃買些涼快的褲子。這表示為明天打算。冬天,我不得不去印度。我應該計劃將來的事。我們不是在否認這個,事實上正好相反。我們在談論的是對不確定的恐懼。

  提問者:我們對自己沒自信。

  克:我真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你相信的那個"你自己"是誰?相信自己,你那么了不起嗎?

  提問者:為什么不?

  克:你自己是什么?

  提問者:人類。

  克:人類是什么?善、惡、戰爭——我們經曆了這一切。我們關注的是恐懼。我們必須運用思想生存下來。但是為了生存,思想把世界分為我的國家、你的國家、我的政府、你的政府、我的上帝、你的上帝、我的古魯、你的古魯——思想造成了這一切。雖然它打算好好生存,卻因為把世界分割得支離破碎而毀滅了自己,而我就是其中的一部分。所以我必須了解思想的本質,什么情況下它是必要的,什么情況下它是魔鬼,什么情況下它具有毀滅性,什么情況下它造成了恐懼——這就是我的問題。

  我說過,思想必須發揮作用,否則你就無法生存。但是它在生存的欲望中分裂了世界,因而變得具有了毀滅性。我明白思想必須清晰客觀地發揮作用,沒有絲毫扭曲。那么我的問題是:為什么思想掛念明天?一方面,它必須考慮明天,但為什么思想掛念未來並滋生恐懼?

  提問者:為了安全。

  克:你知道,為了安全思想必須考慮明天,這顯而易見。同時你也看到,思想因為考慮明天而制造了恐懼。為什么?

  提問者一:因為我們想繼續。

  提問者二:因為我們厭倦了快樂。

  克:我們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因為我們拒絕丟開自己微不足道的見解、判斷和結論。扔掉那些東西吧,重新思考。

  對我來說,問題很簡單。思想必然造成恐懼,因為思想永遠找不到未來的安全。思想在時間中有安全,明天卻不在時間的范疇。明天是存在於心當中的時間,心理上的明天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因為那份不確定,思想投射了它對明天的渴望:安全、我得到的東西、我達成的東西、我擁有的東西,如此等等。那一切同樣毫不確定。那么思想能平靜地面對未來嗎?這就是我想問的重點。思想能平靜嗎,這表示:只在保護身體安全的必要時刻發揮作用。因此不劃分國家,不各造各的上帝,不好戰。讓思想平靜吧,那就不會有明天這種虛構的時間了。

  因此,我現在必須了解生活是怎么回事。我不了解活在當下是怎么回事,我也不了解活在過去是怎么回事,於是我就想活在未來,我不知道未來是怎么回事,就如我不知道現在是怎么回事。所以我要問,今天我能活得充分徹底嗎?只有了解思想的整個機制和功能,我才能那樣生活,而寂靜就在了解思想的真相的過程當中。在心安靜的情況下,沒有未來,也沒有時間。

  薩能

  197187

冥想的心和無解的問題

 我們生活在一個衡量的世界,我們背負著那個世界,卻想進入另一個根本不可衡量的世界。冥想就是看到實然並超越它。當頭腦、身體和心靈真正安靜和諧時,也就是當頭腦、身體和心靈完全合而為一時,我們就會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

  克裏希那穆提:隨著足跡踏遍世界,滿目皆是驚人的貧窮以及人與人之間醜陋的關系,我心裏越來越清楚,這個世界必須要有徹底的革命,一種不同的文化必須形成。舊有的文化已經沒有活力,可我們卻緊抓不放。那些年輕人起來反叛,不幸的是,他們並沒有找到轉化人類本質即心靈的方法。除非有深刻的心理革命,否則只在外圍修修補補是不會有多大影響的。這心理革命——我認為是唯一的革命——通過冥想就有實現的可能。

  冥想就是能量的徹底釋放,今天早上我們就要一起仔細談談這個主題。冥想這個詞的詞根義就是衡量。整個西方世界就建立在衡量之上,但在東方,他們說"衡量是幻境,是幻覺,因此我們必須找到那不可衡量的。"於是,這兩個世界在文化、社會、智性以及宗教上分道揚鑣了。

  冥想是個相當複雜的問題,我們必須慢慢探究,從不同角度了解它。請你們始終記住,要形成一個不同的世界、不同的社會,心理革命是絕對必需的。不知道你們對此有多么強烈的體會。我們大部分人,身為中產階級,對自己的小家、小收入已經心滿意足,也許寧願維持現狀,不受打擾。但世事、技術、外部世界的種種正在產生巨變。而幾個世紀以來,我們大部分人的內心世界卻多多少少還是老樣子。那革命只能發生在我們存在的核心,並且需要巨大的能量。冥想就是全部能量的釋放,我們會詳細討論。

  關於冥想是什么,它應該怎樣,種種觀點浩如煙海。我們或從東方引進理論,或按自己特定的宗教傾向進行解讀,我們認為冥想是沉思,是接受,是禱告,是保持心的靜止或開放——我們有各種奇談怪論。特別是這些年,很多人從印度跑來,宣傳起五花八門的冥想方法。

  首先,怎樣擁有這無摩擦的能量品質?我們知道機械能量,即機械摩擦,我們也知道我們內心的摩擦,它通過沖突、抗拒、控制等等制造了能量。那么,有一種能量是機械摩擦引起的。有沒有另一種完全沒有摩擦的能量呢?一種徹底自由、不可衡量的能量?我認為冥想就是發現那樣的能量。除非我們有充沛的能量,不但生理上能量充沛,心理上更要有充沛的能量,否則我們的行為永遠不會圓滿,它將沒完沒了地制造摩擦、沖突以及掙紮。我們看到各種各樣的冥想——禪、從印度帶來的瑜伽、各種僧侶的沉思團體等等,所有這些方法都認為要控制,要接受一套系統,要練習誦念詞句,即所謂的咒語、真言,還要練習各種形式的呼吸法門、哈達瑜伽等等。我猜你們都知道那一套。

  那么,首先我們要通過探究把那些論調全部丟掉。不要接受他們說的那一套,要去探究,要看清楚其中的真假。作為初學者,你要不斷重複詞語、句子、祈禱文、一連串古魯告訴你的咒語,花錢學習特殊的短語,每天秘密誦念。可能你們有些人已經修煉過那些,對此有不少了解。那就是所謂的真言瑜伽,是從印度那邊傳過來的。那些人宣稱"如果這么做,你就會開悟,你就會有安靜的心"。其實那就是重複某些詞語而已,真不知道你們為什么會付錢跟他們學那種東西。如果你不斷重複一串詞語,不管是"福哉瑪利亞"還是各種梵語真言,顯然你的心就會變得相當遲鈍,並且你會有一種特殊的和諧感、平靜感,你以為那將有助於實現心的清明。你可以看看其中的荒謬,為什么要接受任何人對這類事的說法——包括我的呢?關於內在的生命活動,為什么要接受任何權威?表面上我們拒絕權威,如果你腦子清醒,政治上觀察敏銳,你就會拒絕那些東西。然而,對於那些宣稱"我知道,我已成就,我已領悟"的人,我們顯然輕易接受了他們的權威。宣稱自己知道的人,並不知道。一旦你說你知道,你就並不知道。你知道什么?某些你有過的經驗、某種幻象、某種開悟?我不喜歡用"開悟"這個詞。一旦你經驗了它,你就認為你已達到了某種了不起的境界。然而,那已是過去,你只能知道那些已經結束並因而僵死的東西。如果那些人過來宣揚他們已經領悟,收你們很多錢,對你們指指點點,要你們"這么做""那么做",這顯然非常荒唐。所以,我們可以把那些都丟掉。

  我們還可以丟掉練習某個系統、某個方法的全部論調。為了達到開悟或極樂,為了獲得安靜的心,為了達到平靜的境界,不管什么,如果你為了那些而去練習某個方法,一遍遍反複,這顯然會讓心變得機械。練習特定的系統,不但意味著壓抑你自己的轉變和理解,還意味著遵從和沒完沒了的沖突。我們的心喜歡遵循某個系統,因為那讓它明確,那么活很容易。那么,我們可以現在就丟掉所有的冥想系統嗎?你們不會的,因為我們整個的習慣結構就建立在尋找方法的強烈需求上,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追隨了,就可以過我們單調、遲鈍的常規生活了。我們要的就是不被打擾,所以我們接受權威。

  我們必須自己搞清楚問題,而不是通過其他人。幾個世紀以來,我們接受了牧師的權威、老師、救世主以及大師的權威。如果你真的想搞清楚冥想是什么,就必須把所有的權威都徹底拋到腦後——不是指法律的權威、警察的權威和法規、法律,等你自己的頭腦清晰而有條理時,也許就會明白這一點。那么,冥想是什么?是對思想的控制嗎?如果是,那誰是思想的控制者?就是思想本身,不是嗎?人類的整個文化,包括東方和西方的,都建立在思想的控制和專注之上,在那個過程中,要保持思想的專一,貫徹始終。到底為什么要控制?控制意味著模仿、遵從,意味著接受某個模式作為權威,試圖按那個模式生活。社會、文化、某個你認為博學的人、開悟的人等等,制定了那個模式,我們試圖按那個模式生活,壓抑自己所有的感覺和想法,盡力遵循它。這其中就有沖突,沖突本質上就是能量的浪費。

  所以,許多人在冥想中鼓吹的專注是完全錯誤的。你們在被動接受嗎?或者只是出於無聊隨便聽聽?我們必須探究這個問題:沒有任何形式的控制,思想能否在必要時發揮作用。思想能在必要的時候用知識指導行為,而其他時間卻徹底靜止嗎?這是真正需要思考的問題。心裏有那么多的思想活動,此起彼伏,變化不定,它試圖在那混亂中尋找清晰,強迫自己去控制,去遵循某個想法,於是亂上加亂,越來越亂。我想知道,心能不能安靜並只在必要時發揮作用。

  控制,意味著沖突,是對能量巨大的浪費。這是要了解的重點,因為我體會到冥想必須是能量的釋放,其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摩擦。心怎么辦得到?怎么能擁有那樣的能量——一切摩擦都已終止的能量?在探究這個問題的過程中,我們必須徹底了解自身,必須有完全的自我認識——不是根據任何心理學家、哲學家、老師或特定文化所設定的模式來認識,而是透透徹徹地認識自己,意識層面和更深的層面都有清晰的認識,那可能嗎?如果對自身有了徹底的了解,沖突就會結束,那就是冥想。

  那么,我要怎樣認識自己?我只能在關系中認識自己,只有在人際關系的中才能觀察自己,在隔絕中是不可能的。心一直在所有的活動中隔絕自己,在四周樹起圍牆以免受到傷害,以免有任何的不舒服、不快樂或麻煩,它一直在自我中心的活動中隔絕自己。我想認識"我自己",就如我想知道怎樣從這裏到達某個城鎮。這就是說,要清清楚楚地觀察我內心發生的一切——我的感覺、我的想法、我的動機、意識、無意識。這怎么可能?希臘人、印度人、佛教徒曾說:認識你自己。但顯然這是最難做到的事情之一。今天早上,我們要搞清楚怎樣檢視自己。因為一旦你徹底認識了自己,一切摩擦都將不會產生,從中就有了這截然不同的能量品質。那么,要搞清楚怎樣觀察自己,就必須了解觀察的含義。

  我們觀察客觀事物的時候,比如樹、雲、外界的事物,不但存在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之間的空間,即物理空間,還存在與時間有關的空間。我們看一棵樹時,不但存在物理距離,還存在心理距離。存在你和那棵樹之間距離,存在知識的意象制造的距離:那是一棵橡樹或榆樹。你和樹之間的那個意象把你們分開了。

  但是,如果觀察者的心裏沒有意象,也就是想象,那么觀察者和被觀察者之間就有了截然不同的關系。你曾看一棵樹而絲毫不表達一已的好惡,不浮現任何的意象嗎?你注意過接著會發生什么嗎?接著,生平第一次,你如實看到了那棵樹,看到了它的美,看到了它的顏色、高度和活力。一棵樹甚或另一個人,是很容易觀察的,但要那樣觀察自己,即觀察的時候沒有觀察者,就困難多了。所以,我們必須搞清楚誰是那個觀察者。

  我想觀察自己,我想盡可能地深入認識自己。那個在觀察的觀察者,其本質和結構是什么?那個觀察者就是過去,不是嗎?就是他收集儲存的過去的知識,過去即文化,即制約。這就是那個說"這對,這錯,這一定是,這一定不是,這好,這壞"的觀察者。所以,觀察者即過去,透過這些過去之眼,我們試圖認識自己的真相。然後我們說"我不喜歡這樣,我醜陋"或者"這個我會保持"。種種分別、種種譴責就來了。我能不用過去之眼看自己嗎?我能在行為即關系中觀察自己而沒有任何過去的幹擾嗎?你們嘗試過這樣的觀察嗎?(恐怕沒有)

  沒有觀察者的話,那就只有被觀察者了。請看到如下事實:我嫉妒,我暴飲暴食,我貪婪。通常的反應就是,"我一定不能暴飲暴食""我一定不能貪婪""我必須壓抑",你知道接下來的事。在那種情況中,有一個觀察者在設法控制他的貪婪或嫉妒。那么,如果拋開觀察者覺察貪婪,那會怎樣?我能觀察貪婪而不將它命名為"貪婪"?一旦我命名了它,我就已在記憶中把它確定為貪婪,腦子裏就開始嘀咕:我必須克服它,我必須控制。所以,可不可以觀察貪婪而不嘀嘀咕咕,不辯解,不譴責呢?也就是說,我能觀察這個所謂的貪婪而不作任何反應嗎?

  這樣觀察就是一種紀律,不是嗎?不強加任何特定的模式——那意味著遵從、壓制,諸如此類——而是觀察一系列行為卻不譴責,不辯解,不命名,就只是觀察。然後你就會看到,心不再浪費能量了。它於是覺察,並因而有能量處理正在觀察的事情了。

  提問者:先生,我想問,那個""觀察""而不命名為"",跟觀察過去而不命名為過去是一回事嗎?

  克:是一回事,先生,完全正確。不過,一旦你了解整個機制,就不難了。一旦你看到其中的真相,接著那個真相、那個事實就會自己行動。在意識層面可以那么做。但還有大量無意識的反應、動機、意願、傾向、壓抑和恐懼,這一切要怎么處理呢?必須一層一層分析累積在深處的隱秘內容,通過夢境把它們全部披露出來嗎?怎樣徹底暴露那一切,完善對自我的認識呢?

  顯然不能靠意識。我無法用意識探究無意識,探究隱秘部分。能嗎?不要簡單地說"不能",看清楚其中的困難,因為我不知道隱藏著什么,隱秘部分可能以夢境示現,但夢需要解讀,那要花不少時間,不是嗎?

  提問者:我認為在某些藥物的作用下有可能認識我自己,其中沒有沖突。

  克:藥物真能揭露全部的意識內容嗎?還是它只是因為化學作用而實現了某種頭腦狀態,而跟了解自我是截然不同的?我觀察過很多印度人吸毒,我也觀察過美國的大學生,還有一些其他人,他們都在吸食迷幻藥。那些毒品確實影響了頭腦,影響了腦細胞本身——它們毀了腦子。如果你跟那些吸毒的人談過,你會發現他們無法推理,他們的思想無法連貫。我不是勸你別吸毒,這是由你自己決定的事,但你可以看看它給人造成的後果。他們沒有責任感,他們以為他們可以為所欲為——多少醫院充滿了因毒品而精神失衡的患者。我們在談的東西與化學無關。如果或其他任何藥物能帶來沒有沖突的頭腦狀態,與此同時還能讓人保持完整的責任感,保持思想和行為的邏輯連貫,那就太美妙了。

  我們問:怎樣一眼就揭露所有隱秘的內容?不通過一系列夢境,不通過分析,那些都意味著時間以及能量的浪費。這個問題很重要,因為我想了解我自己——我自己就是我所有的過去、經驗、傷害、焦慮、內疚和種種恐懼。我要怎樣立即了解那一切?立即了解那一切給了我巨大的能量。要怎樣做?那是天方夜譚嗎?為了找到出路,我們必須問無解的問題。除非我們問最難解答的問題,否則我們會一直處理那些有解的問題,而有解的問題微不足道。所以,我問最難解答的問題,就是:揭露這意識的全部內容並了解它,完整地看到它,而不通過時間——不分析,不研究,不一層一層檢視,心怎樣能一眼就觀察到全部內容?

  如果你被問到這個問題,就像現在被問到一樣,如果你真的在傾聽那個問題,你會怎么反應?顯然你會說"我做不到"。你確實不知道怎么辦。那你在等別人告訴你嗎?如果我對自己說"我不知道",那我是在等別人告訴我嗎?我在期待一個答案嗎?如果我在期待一個答案,那我就已經知道了。懂嗎?我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並不是在等任何人告訴我,我不期待任何人,因為沒有人能回答。所以我確實不知道。那個說"我真的不知道" 的心是怎樣的狀態?我不能在任何一本書裏找到答案,我不能問任何人,我不能跑去找任何老師或牧師,我真的不知道。那個心說"我不知道"的時候,那是怎樣的狀態?千萬別回答我。看問題!我們總說我們知道。我知道我的妻子,我知道機械,我知道這個,知道那個。我們從不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問:老老實實說 "我不知道"的心是怎樣的狀態?不要立即說出來。如果我真的認為我不知道,心就沒有答案。它不期待從任何人那裏獲得任何東西。那不是等待,那不是期待。那么,它會怎樣?它不就徹底獨立了嗎?那並不是孤立——孤立和獨立是兩回事。在那種獨立的品質中,它不受影響,不作抗拒,它把自己從過去的一切中剝離了出來,它說"我真的不知道"。因此,心清空了自己,清空了全部內容。明白了嗎?

  我問了那個無解的問題並且說,"我不知道。"因此,心清空了一切,清空了所有的建議、所有的方法、所有的可能。於是,心完全活了起來,過去的一切一掃而空。過去即時間,即分析,即某些人的權威。通過拒絕內容,它揭露了自身的全部內容。現在明白了嗎?我們說過,冥想只能始於全面的自我了解,自我了解就是冥想的開始。不了解自我,心就會自欺,就會按照自身的制約產生幻覺。如果你清楚自己的制約並從中解脫了,就不可能會有任何幻覺,這極其重要,因為我們是那么容易自欺。所以,當我探究自己,我看到,通過認識自己,意識正在清空自己的全部內容,清空不是拒絕什么,而是了解整體。這帶來了巨大的能量,那是必需的能量,因為那能量徹底轉變了我的所有行為。我的行為不再是自我中心的,因而也不再引發摩擦。

  冥想是一種忘懷之道,完全忘懷人類對自己、對世界的所有想象。因而人就有了截然不同的心靈。冥想也意味著覺察,覺察世界,覺察自身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如實看萬事萬物,沒有絲毫選擇,沒有絲毫扭曲。你一旦引入思想,扭曲就產生了。然而,思想必須發揮作用,但如果思想在觀察時用意象幹擾觀察,那就會有扭曲和幻覺。所以,要觀察內心和世界的實然而沒有絲毫扭曲,就必須有一顆非常安靜的心。我們知道必須有安靜的心,於是各種的修煉體系就冒出來了,它們要幫你控制你的心,那些雕蟲小技都會引發摩擦。如果你熱切地想要觀察,帶著強度,心自然就會安靜。你不必強迫它,你一旦強迫它,它就不靜了,它就僵死了。你們能看到這個真相嗎,即要發現任何東西你就必須看?如果帶著偏見,你就看不到。如果你看到了,你的心就會安靜。

  安靜的心是怎樣的?我們不僅在探究無摩擦的能量品質,而且在探究怎樣實現我們內心的徹底轉變。我們的自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我們自己——世界的結果並非與我無關:我就是世界。這可不只是看法,而是事實,我就是世界,世界就是""。因此,我內心徹底的革命和轉變必然會影響世界,因為我就是世界的一部分。

  在探究冥想的過程中,我看到能量的浪費都是人際關系中的摩擦引起的。沒有任何摩擦的人際關系可能嗎?唯有了解愛,才可能有那樣的關系,了解愛即否定非愛。嫉妒、野心、貪婪、自我中心的行為,顯然都不是愛。在了解自我的過程中,如果你把一切非愛都棄之在旁,愛就在了。觀察是瞬間的,即刻的,解釋和描述則要花很長時間。

  我發現在那樣的觀察中沒有系統、沒有權威、沒有自我中心的活動,因此也就沒有遵從、沒有自我跟他人的比較。要觀察這一切,心必須極其安靜。如果你想聽剛才在說的內容,你就必須用心留意,不是嗎?如果你在想其他事情,你就沒法聽。如果這些話你聽煩了,我可以起身走開,但去強迫你自己聽就不可理喻了。如果你對這些確有興趣,熱切而強烈,你就會全心全意地聽,要全心全意地聽,心就必須安靜,這個道理非常好懂。這一切即是冥想,而單獨靜坐五分鍾,盤著腿,調適著呼吸並非冥想,那是自我催眠。

  我想搞清楚,徹底靜止的心具有怎樣的品質,它靜止時發生了什么。我已作了觀察,作了記錄,有了領悟,我完成了那部分工作。但還有另一個的疑問:頭腦的狀態、腦細胞本身的狀態是怎樣的?腦細胞儲存起自我保護必需的有用記憶,記住哪些事物可能導致危險。你們難道沒注意到?你們讀過不少書吧?我個人沒讀過多少書,因此我能檢視自己並搞清楚問題,觀察自己,不是根據某些人的理論觀察,就只是觀察。我問自己這樣的頭腦具有怎樣的品質?腦子發生了什么變化?腦子會記錄,那是它的功能。腦子只有靠保護它的記憶才能發揮作用,否則就不行。腦子可能在某種神經質中找到安全,它已在國家主義中、在家庭的信仰中、在財產的擁有中找到了安全,那些都是各種形式的神經質。腦子必須感到安全才能正常運作,它可能選擇在某些錯誤的、不真實的、虛幻的、神經質的事物中尋找安全。

  當我徹底檢查了自己,那一切就消失了。沒有了神經質,沒有了信仰,沒有了國家主義,沒有了傷害任何人的欲望,也沒有了對所有傷害的回憶。那么一來,腦子就成了一個記錄工具,思想在運作時不再把它當做""。所以,冥想不僅意味著身體的靜止,還涉及腦子的安靜。你觀察過腦子的運作嗎?為什么你想某些事情?為什么你對別人起反應,為什么你絕望地感到孤獨,不被人愛,無依無靠,沒有希望?知道那種排山倒海的孤獨感嗎?盡管你可能結婚了,有孩子,生活在一個團體中,但仍會有那種徹底空虛的感覺。看到那種感覺,你就試圖逃避它,但假如你跟它待在一起,不逃避它,只是全身心看著它,不譴責,也不設法克服它,就只是觀察,如實觀察,那么一來,你就會看到你認為的孤獨結束了。

  那么,腦細胞記錄著,充當""的思想——我的野心、我的貪婪、我的目標、我的成就——則結束了。於是,腦子和心變得極其安靜,並且只在必要時發揮作用。於是,你的腦子、你的心就進入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維度,一個無法描述的維度,因為描述並不是被描述的事物本身。我們今天早上所做的就是描述、解釋,但語言並不是那個東西,當我們領悟了它,也就擺脫了語言。於是,安靜的心就進入了不可衡量的境界。

  我們全部的生活都建立在可衡量的思想之上。它衡量上帝,通過意象衡量自己和他人的關系。它試圖按自己應該怎樣的想法提升自己。所以,我們生活在一個衡量的世界,我們背負著那個世界,卻想進入另一個根本不可衡量的世界。冥想就是看到實然並超越它——看到衡量並超越衡量。當頭腦、身體和心靈真正安靜和諧時,也就是當頭腦、身體和心靈完全合而為一時,會怎樣呢?那時候,我們就會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

  提問者:什么是直覺?

  克:這個詞我們要非常小心。因為如果我無意識地喜歡什么,我就說我直覺如此。你難道不知道我們借助那個詞跟自己玩的所有把戲嗎?你要是如實看到了事物,為什么還需要直覺?為什么你需要任何形式的預感、暗示?我們在談的是了解自己。

  提問者:如果一個人覺察到自己的性欲,性欲似乎就消失了。我們能始終保持那份覺察,那份關注嗎?

  克:注意這個問題所隱含的危險。"如果我覺察到我的性欲,它們似乎就消失了。"那么一來,覺察就淪為了技巧,用來促使我不喜歡的東西消失。我不喜歡生氣,因此我會覺察它,沒准它會消失掉。不過我很喜歡成就,我希望變成一個偉人,那我就不覺察那一點。我相信上帝,我崇拜國家,然而我卻不覺察所有隱含其中的危險,雖然它分裂、毀滅、折磨著人類。所以,我會覺察那些最令人不快的事物,卻不覺察一切我希望保留的事物。覺察不是個技巧,它並不是用來幫我消滅我不想要的東西的。覺察意味著觀察好惡、壓抑等一切思維活動。如果你性情保守,你就不會談論性,你會壓抑它,但你卻在想著它——我們必須覺察那一切。

  提問者:先生,我們能通過了解我們的心在睡著的時候覺察嗎?

  克:這個問題確實複雜。我怎樣在睡著的時候覺察呢?睡著的時候存在對現狀的覺察嗎?白天的時候,我覺察到內心的所有活動、所有反應了嗎?如果白天的時候我沒有覺察,晚上睡著時我又怎么覺察呢?如果白天的時候你時時覺察,處處留心,關注自己飲食的多少,說了什么,想了什么以及種種動機,那么到了晚上還有什么需要覺察嗎?請搞清楚這些問題。如果你沒在覺察,除了腦子像唱片一樣轉個不停,那會怎么樣?我白天過得很精神,覺知、察看,留意著我吃了什么,想了什么,感覺到什么以及怎樣跟別人說話。嫉妒、羨慕、貪婪、暴力——我徹底覺察了那一切。這意味著我實現了頭腦的秩序,但那並不是按計劃行事。我曾經生活混亂,無知無覺,當我慢慢覺察起點點滴滴,就有了秩序。所以,當身體睡著時,發生了什么?一般情況下,腦子會試圖在你睡著時建立秩序,因為意識清醒的時刻你生活混亂,而腦子是需要秩序的。不知道你們注意到了沒有,腦子如果沒有秩序就無法恰當、正常地運作。所以,如果白天的時候有秩序,在你睡著時,腦子就不會試圖通過夢境和暗示等等來建立秩序,它靜了下來。它可能會記錄,但它是安靜的,於是心就有了更新的機會,有了不再鬥爭、不再掙紮的可能。心也因此變得極其年輕、新鮮和單純,這表示它永不會傷害,也永不會受傷。

  提問者:如果一個人有信息要傳達,這個人和他的追隨者的關系通常就是師生關系。老師一般具有影響力,而他的信息則是一個系統。為什么你不認為自己是老師,不認為你的信息是一個系統?

  克:這個問題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是嗎?不要追隨任何人,不要接受任何人做你的老師,除非你成為你自己的老師和門徒。

  布洛克伍德公園

  1971912

論智慧

智慧洞察事情的謬誤。思想如果擺脫了這些謬誤,它就不再是原來的思想。然後它就開始與智慧攜手平行。

  博姆教授:談到智慧,除了詞義,我也常喜歡查一查詞的來源。智慧(intelligence)這個詞很有意思,它來源於interlegere,意指"領會言外之意"。所以在我看來,可以說思想就如一本書的信息,而智慧則是對其意義的領會。我覺得這給智慧下了一個相當不錯的定義。

  克裏希那穆提:領會言外之意。

  博姆:是的,即理解真實的意思。字典裏還提供了另一個相關意項:心的警覺。

  克:對,心的警覺。

  博姆:這跟一般人以為的智慧很不一樣。考慮到你表達過的很多教誨,我猜你可能會說智慧不是思想。你說思想發生在舊腦子裏,它是個物理過程,電氣化學般的過程。科學已經充分證明,所有思想本質上都是一個物理化學過程。那么,我們或許可以說智慧遵循的是不同的法則,它跟時間的法則毫無關系。

  克:智慧。

  博姆:是的,智慧領會思想的"言外之意",看到它的真義。我們開始這個問題之前,還有另外一點要談:如果你說思想是物質的(physical),那么精神或智慧或不管怎么稱呼,它似乎是不同的,它遵循不同的法則。你覺得物質和智慧之間真有區別嗎?

  克:有區別。你說思想是物質(matter)?我們換種說法吧。

  博姆:物質?我更願稱之為物質過程。

  克:好的;思想是一個物質過程,那它跟智慧有什么關系?智慧是思想的產物嗎?

  博姆:我想我們可以理所當然認為它不是。

  克:為什么理所當然這么認為?

  博姆:很簡單,因為思想是機械的。

  克:思想是機械的,沒錯。

  博姆:但智慧不機械。

  克:所以思想是可衡量的,智慧則不然。這智慧怎么會存在的?如果思想跟智慧無關,那么,思想的結束就是智慧的覺醒嗎?或者,那智慧,獨立於思想,跟時間無關,因而是永恒的存在?

  博姆:這涉及許多有難度的問題。

  克:我知道。

  博姆:我想這么來思考這個問題,就是我們可以聯系現存的任何科學觀點。

  克:可以。

  博姆:這么做也許合適,也許不合適。那么,你說智慧可能一直都在那裏。

  克:我在問——它一直都在嗎?

  博姆:它可能一直都在,也可能不是。或者可能有些東西妨礙了智慧?

  克:你知道,印度教徒有個理論,認為智慧或梵一直都存在,但是被幻覺、物質、愚蠢以及思想制造的一切有害之物給遮蔽了。不知你能不能探究到那一層。

  博姆:沒錯,但我們並沒有真的看到智慧永存啊。

  克:他們說剝離一切遮蔽之物,那東西就在那裏。所以他們就假定它是永存的。

  博姆:"永遠"這個詞比較難討論。

  克:是的。

  博姆:因為"永遠"意味著時間。

  克:沒錯。

  博姆:麻煩就在這裏。時間即思想——我喜歡說思想跟時間的法則有關?或者也許正好相反——時間跟思想的法則有關。用另外的話說,就是思想發明了時間,而事實上思想就是時間。我是這么看的,思想也許刹那間就橫掃古今,它一直在瞬息萬變,卻總是注意不到自己的物質變化。就是說,變化是出自物質原因。

  克:嗯。

  博姆:而不是出自理性。

  克:不是。

  博姆:那些原因跟整體上的東西無關,但跟腦子裏的某些物質活動有關。於是……

  克:……它們取決於環境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

  博姆:所以,思想隨時在變化,它的意思不再連貫,它矛盾,它隨心所欲地變。

  克:嗯,我明白。

  博姆:然後你就開始想,一切都在變,萬物流轉,你認識到"我置身於時間的洪流"。如果延展時間,它變得廣闊無涯,過去的過去,無窮溯源,還有未來的未來,於是你開始說時間就是萬物的本質,時間征服一切。起先小孩子可能以為"我是永恒的",慢慢他就開始明白他活在時間裏。我們得到的常識就是,時間是存在的本質。我認為這不但是常識也是科學觀點。很難放棄這樣一個觀點,因為那是個強大的制約。它比觀察者和被觀察者的制約還要強大。

  克:沒錯,的確如此。我們的意思是不是,思想跟時間有關,思想是可衡量的,思想可以變化、更改、擴展?而智慧則是性質完全不同的東西?

  博姆:是的,不同的法則、不同的性質。關於思想跟時間相關這一點,我有個很有意思的印象。如果我們思考過去和未來,我們把過去想成將要成形的未來。但你可以看到,那是不可能的,那不過是個念頭。然而,我們有個印象,就是過去和未來共存於現在,有一種不一樣的運動,整個模式是在運動的。

  克:整個模式是在運動的。

  博姆:但我說不清它是怎么運動的。某種意義上,它是朝著過去和未來之間的方位垂直行進的。於是我就開始想,那整個過程——那個運動——可能發生在另一個時間范疇裏的。

  克:的確,的確。

  博姆:但那又讓你陷入了矛盾。

  克:是啊。智慧在時間之外嗎?它因此跟思想無關,因為思想是時間的運動?

  博姆:但思想一定跟它有關。

  克:有關嗎?我是在發問。我認為無關。

  博姆:無關?我們會區分有智慧的思想和無智慧的思想,這么看來,兩者似乎是有關的。

  克:是的,但那需要智慧——識別無智慧的思想。

  博姆:但如果智慧領會了思想,那兩者是什么關系?

  克:我們慢慢推進……

  博姆:思想會回應智慧嗎?思想難道不會變嗎?

  克:我們簡單一點。思想就是時間,就是時間當中的運動。思想是可衡量的,思想在時間的領域運作,所有的運行、變動、轉化都在時間的領域中。那么,智慧在時間的領域中嗎?

  博姆:我們已經看到,從某種意義上講,它不可能在時間的領域中。但事情還不清楚。首先可以確定的是,思想是機械的。

  克:思想是機械的,這一點很清楚。

  博姆:其次,在某種意義上,存在一種方向不同的運動。

  克:思想是機械的。因為機械,所以它可以朝各個方向運行,如此等等。智慧是機械的嗎?我們這么來問吧。

  博姆:我想問機械是什么意思?

  克:好吧,就是重複的、可衡量的、比較的。

  博姆:我想還有依賴的。

  克:依賴的,是的。

  博姆:智慧——我們說清楚一點——本質上智慧不可以依賴條件。然而,從某種意義上說,如果腦子不健全,智慧就無法運作。

  克:當然。

  博姆:這么說的話,智慧似乎依賴於腦子。

  克:或是腦子的安靜?

  博姆:沒錯,它依賴於腦子的安靜。

  克:而不是腦子的活躍。

  博姆:智慧和腦子之間還有一些聯系。很多年前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我提出一個觀點,在物理學上,你可以用兩種方式使用計量工具,可以正用,可以反用。比如,你可以利用工具上指針的擺動來測量電流,或者你可以把同一個工具用在所謂的惠斯登電橋上,你在上面查到的讀數是零讀數。零讀數表示整個系統的兩端在一定程度上是和諧的、平衡的。所以,如果你反過來用工具,那么工具的不動(non-movement)反而表示它運作正常。那我們能不能說,或許腦子正用思想,形成了對世界的意象……

  克:……那就是思想的功能——功能之一。

  博姆:思想的其他功能是負面的,它的活動(movement)就表示不和諧。

  克:是的,不和諧。我們就從這一點繼續推進吧。智慧依賴腦子——我們談到這兒了嗎?我們用"依賴"這個詞,指的是什么意思?

  博姆:有幾種可能的意思。一種是簡單的機械依賴,但還有另一種依賴:一方離開了另一方就無法存在。如果我說"我依賴食物生存",那並不表示我思考的一切都取決於我吃的東西。

  克:是的,的確如此。

  博姆:所以,我的看法是,智慧的存在雖然依賴於這個可能顯得不和諧的腦子,但那腦子跟智慧的內容卻毫無關系。

  克:那么,如果腦子不和諧,智慧可以運作嗎?

  博姆:這是個問題。

  克:我們在說的就是這個。如果腦子受傷了,它就無法運作。

  博姆:如果智慧無法運作,那還存在智慧嗎?這么看起來,智慧的存在是需要腦子的。

  克:但腦子只是個工具罷了。

  博姆:和諧不和諧就通過它來顯示。

  克:但它並不是智慧的創造者。

  博姆:不是。

  克:我們慢慢探究。

  博姆:腦子創造不了智慧,但它是幫助智慧運作的工具。事實就是這樣。

  克:就是這樣。如果腦子在時間的領域內運作,起起落落,正向反向,智慧能在那時間的運動中起作用嗎?還是要讓智慧運行,那工具就必須安靜?

  博姆:必須安靜。我的說法可能稍有不同。工具的安靜就是智慧的運行。

  克:是的,沒錯。這兩者緊密聯系,不可分割。

  博姆:它們完全是一回事。工具不安靜就是智慧失靈。

  克:沒錯。

  博姆:不過,何不回到整個科學和哲學思考界喜歡提的問題上呢?我認為會有幫助的。我們會這么問:某種意義上,智慧是否是獨立於物質的存在?你知道,有些人認為精神和物質具有某種不同類型的存在。這是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可能聯系不大,但為了幫助心安靜下來,我認為應該對這個問題加以思考。思考無法得到清楚解答的問題是頭腦的幹擾之一。

  克:但你知道,先生,你說"幫助心安靜下來",但思想會幫助智慧覺醒嗎?那句話就是這個意思,不是嗎?思想和物質以及思想的運用、思想的運動,或者思想對自己說"為了幫助智慧覺醒,我會安靜的"。思想的任何運動都是時間,任何運動都是,因為它是可衡量的,它在這個領域內運作,正向運作或反向運作,運作得和諧或不和諧。發現思想可能會無意識地或不知不覺地說"為了這樣那樣,我會安靜的",那么,那還是在時間的領域內打轉。

  博姆:是的。它還是在計劃。

  克:為了得到智慧,它在計劃。那么,這智慧怎樣產生呢——不是怎樣——它何時覺醒呢?

  博姆:這個問題又落入時間的范疇了。

  克:這就是我不想用"何時""怎樣"這些詞的原因。

  博姆:也許可以說,思想的止息就是它覺醒的條件。

 克:對。

  博姆:但那跟覺醒是一回事,它並不只是條件。你甚至不能問智慧覺醒是否有條件。談到條件就落入思想了。

  克:是的。我們來達成一個共識,思想在任何方向上的任何運動,垂直的、水平的,有為、無為,都仍然是時間范疇內的——思想的任何運動都是。

  博姆:是的。

  克:那么,那運動和智慧有什么關系?智慧不是運動,跟時間無關,也不是思想的產物。這兩者的交集在哪裏?

  博姆:它們沒有交集,但仍有聯系。

  克:那就是我們想要搞清楚的。首先,到底有沒有關系?有人認為有關系,有人希望有關系,有人投射出關系。到底有沒有關系?

  博姆:這得看你說的關系是什么意思。

  克:關系就是:接觸、認識、聯系之感。

  博姆:關系這個詞可能還有其他意思。

  克:還有什么其他意思?

  博姆:比如,不是有平行線嗎?兩條線平行、和諧。就是說,兩樣東西可能並不相交,卻因為單純的和諧而有了聯系。

  克:和諧的意思就是兩者在同一方向上運動嗎?

  博姆:它可能還意指以某種方式保持相同的秩序。

  克:相同的秩序——相同的方向、相同的深度、相同的強度——這一切都是和諧。但思想可能和諧嗎?我指的是運動的思想,而不是靜止的思想。

  博姆:我明白。有一種提煉出來的靜止的思想,比如說幾何學裏的思想,那可能有某種程度的和諧,但實際運動著的思想常常是矛盾的。

  克:因此,本質上它沒有和諧可言。但智慧的內在是和諧的。

  博姆:我想我明白混亂的根源了。我們有靜止的思想產物,那看起來具有某種相對的和諧。但那和諧其實是智慧的產物,至少我這么看。在數學裏,思想的產物可能具有某種相對的和諧,雖然一個數學家的思想,其實際的運轉並不一定和諧,通常是不和諧的。所以,體現在數學中的和諧其實是智慧的產物,不是嗎?

  克:請繼續,先生。

  博姆:那並不是絕對的和諧,因為每一種數學理念都被證明具有一定的局限。這就是為什么我只說那是相對的和諧。

  克:是的。那么,在思想的運作中存在和諧嗎?如果有,它跟智慧就有關系。如果沒有和諧而只有矛盾以及類似的種種,那思想跟智慧就沒有關系。

  博姆:那么,你會說我們可以完全不需要思想嗎?

  克:正好相反,我會說智慧運用思想。

  博姆:好吧。但不和諧的東西,它要怎么用?

  克:用它來表達、交流,用這矛盾的、不和諧的思想來制造世上的物品。

  博姆:但是,在借助思想達成的事情當中,在我們剛剛說到的事情當中,仍然必須有某種其他意義上的和諧吧?

  克:這個問題我們慢慢來。我們能不能首先從正反兩方面訴諸語言,來界定什么是智慧,什么不是智慧?或者這是不可能的,因為語言就是思想、時間、衡量等?

  博姆:我們無法把它訴諸語言。我們盡量把它指出來。我們能不能說思想可以起到智慧指針的作用,那么一來,它的矛盾就沒關系了。

  克:對,對。

  博姆:因為我們利用的不是它的內容或它的意思,而是把它當做指針,指向超越時間范疇的領域。

  克:所以思想是指針。內容就是智慧。

  博姆:它指出的內容就是智慧。

  克:嗯。我們可以換個完全不同的說法嗎?我們能不能說思想是荒蕪的?

  博姆:是的,如果它單獨運轉的話。

  克:思想是機械的,諸如此類。思想是指針,但沒有智慧的話,這個指針就毫無價值。

  博姆:我們能不能說,智慧領會這個指針?如果這指針沒人看得懂,那這指針就不能被稱作指針。

  克:確實如此。所以,智慧是必要的。沒有它,思想毫無意義。

  博姆:思想如果不智,就會胡亂指揮,我們現在能這樣說嗎?

  克:是的,指揮不當。

  博姆:不當、無意義,等等。那么,有了智慧,它就開始指揮得不一樣。但這樣一來,似乎思想和智慧就合為一體,共同運作了。

  克:是的。那么我們可以問:涉及智慧的行動是怎樣的?對吧?

  博姆:是的。

  克:涉及智慧的行動是怎樣的,在那個行動的過程中,思想是必要的嗎?

  博姆:是的。嗯,思想是必要的,這思想顯然指向物質。不過它似乎指向兩個方向——也指向了智慧。有一個問題常常冒出來:我們可不可以說智慧和物質大同小異,還是它們是不同的?它們真的互不相關嗎?

  克:我認為它們互不相關,它們截然不同。

  博姆:它們截然不同,但它們確實互不相關嗎?

  克:你說的"互不相關"這個詞是指什么意思?沒有聯系、無關、沒有共同的源頭?

  博姆:是的。它們有共同的源頭嗎?

  克:問題就在這裏。思想、物質和智慧,它們有共同的源頭嗎?(停頓很久)我認為有。

  博姆:否則顯然就不可能有和諧了。

  克:但你知道,思想征服了世界。明白嗎?征服。

  博姆:支配世界。

  克:思想、智力支配了世界,因此智慧在這裏沒有地位。一個處於支配地位,另一個就必然被支配了。

  博姆:不知道是不是切題,人們會問,怎么會這樣呢?

  克:很簡單。

  博姆:怎么說?

  克:思想必須有安全,它所有的活動都是在尋求安全。

  博姆:對。

  克:但智慧不尋求安全,它沒有安全,智慧沒有安全觀念。智慧本身就是安全,而不是"它尋求安全"

  博姆:是的,但智慧怎么會允許自己被支配呢?

  克:哦,明擺著的。為了快樂啊、舒適啊、身體的安全啊,首先是物質的安全——關系的安全,行為的安全……

  博姆:但那安全不過是幻覺啊。

  克:那安全當然是幻覺。

  博姆:你可以說思想擺脫了掌控,不再讓自己規規矩矩,不再聽任智慧的指揮,或者至少不跟智慧保持和諧,然後開始自行其是。

  克:自行其是。

  博姆:尋求安全和快樂等等。

  克:前幾天我們一起探討的時候說過,整個西方世界奠基在衡量之上,而東方世界則試圖超越這一點。但他們卻用思想去超越。

  博姆:想方設法。

  克:運用思想,想方設法超越衡量,因此他們被思想束縛了。安全、物質安全是必要的,因此物質存在、物質享樂、物質幸福變得極為重要了。

  博姆:是的,我也稍稍思考過這個問題。如果你退化回動物,就會有對快樂和安全的本能反應,那應該沒有錯。但如果思想介入進來,它就會惑亂本能,引出種種誘惑,使你想要更多的快樂、更多的安全。於是,本能就沒有足夠的智慧來處理思想的複雜了。所以說思想出了問題,因為它激起了本能,而本能欲求無度。

  克:所以思想真的制造了一個充滿幻覺、混亂、汙濁難聞的世界,它放逐了智慧。

  博姆:我們之前說過,它使腦子變得非常混亂喧鬧,而智慧是腦子的寂靜。因此喧鬧的腦子就沒有智慧。

  克:喧鬧的腦子當然沒有智慧!

  博姆:那么,這多多少少解釋了事情的根源。

  克:我們想要搞清楚思想和智慧在行為中有什么關系。世間萬物要么有為,要么無為。那跟智慧有什么關系?思想確實引發了混亂的行為、分裂的行為。

  博姆:如果它沒有智慧的指導的話。

  克:我們現在的生活都沒有智慧的指導。

  博姆:剛剛解釋過原因了。

  克:是片斷的行動,而不是整體的行動。整體的行動就是智慧。

  博姆:智慧也必須領會思想的行動。

  克:是的,我們講到過。

  博姆:你覺得如果智慧領會了思想的行動,思想的運轉就會變得不同嗎?

  克:是的,顯然如此。就是說,如果思想為了安全制造出國家主義,然後你看到了它的謬誤,看清謬誤即是智慧。那么,思想就能創造出一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沒有國家主義的世界。

  博姆:是的。

  克:也沒有分裂、戰爭、沖突,如此等等。

  博姆:很清楚了。智慧洞察事情的謬誤。思想如果擺脫了這些謬誤,它就不再是原來的思想。然後它就開始與智慧攜手平行。

  克:沒錯。

  博姆:也就是說,它開始聽智慧行事。

  克:因此思想就有了恰如其分的位置。

  博姆:這真有意思。因為思想從未真正被智慧控制或支配,思想總是自行其是。但在智慧之光的照耀下,謬誤被發現,於是思想就與智慧平行了,兩者和諧共存了。

  克:沒錯。

  博姆:但從來沒有什么東西在促使思想怎樣啊。這或許可以說明智慧和思想有著共同的源頭或主旨,它們是呼喚人類關注更偉大的整體的兩種方式。

  克:是的。我們可以看到,在政治上、宗教上、心理上,思想是怎樣造成了一個極其矛盾、分裂的世界,而智慧,即這混亂的產物,卻開始為這混亂帶來秩序。此智慧非彼智慧,不是那個看到了一切謬誤的智慧。不知道我說清楚了沒有。你知道,一個人就算混亂也可以絕頂聰慧。

  博姆:是的,在某些方面。

  克:世界的現狀就是這樣。

  博姆:不過此刻要理解這一點,我覺得相當難。你可以說,在某些有限的領域,智慧似乎能起作用,但出了那些領域就不行了。

  克:說到底,我們關心的是生活而不是理論。我們關心有智慧的生活。智慧,跟時間無關,跟衡量無關,不是思想的產物,不是思想活動,跟思想的法則無關。現在,有個人想過不同的生活。他被思想支配,他的思想總是在衡量、比較、沖突中打轉。他問"我要變得智慧,我怎樣才能擺脫這一切?""''怎樣才能成為這智慧的工具?"

  博姆:顯然不可能。

  克:對了!

  博姆:因為這時間中的思想就是無智慧的本質。

  克:但我們卻一直在以那種方式思考。

  博姆:是的。思想衡量智慧,投射出某種幻想並企圖達到那種狀態。

  克:因此我會說,智慧要覺醒,思想就必須徹底靜止。思想不能動絲毫念頭,然後智慧才能覺醒。

  博姆:這一點在某個層面上是清楚的。我們認為思想實際上是機械的,對這一點,在某個層面上是可以理解的——但整個機制依然繼續。

  克:照舊繼續,是的……

  博姆:……就由於本能、快樂、恐懼等等。快樂、恐懼、欲望使思想繼續走在老路上,智慧必須開始了解並處理這個問題了。

  克:是的。

  博姆:你知道,這其間總是存在陷阱。因為我們抱有片面的概念或意象。

  克:所以,作為人類,我會只關注這個核心問題。我知道我的生活是多么混亂、矛盾、不和諧。為了讓智慧能在我的生活中起作用,為了讓生活沒有不和諧,為了讓智慧提示我,為我指明方向,可以改變那種狀況嗎?可能這就是為什么宗教人士不用智慧這個詞,而用上帝這個詞的原因。

  博姆:那個詞有什么優點?

  克:我不知道有什么優點。

  博姆:但為什么用那樣一個詞?

  克:來自最原始的恐懼、本性中的恐懼,慢慢地就發展出一個最高的父的概念。

  博姆:但那還是思想在獨自運轉啊,並沒有智慧。

  克:當然。我只是想到了這回事。他們說信任上帝、信仰上帝,上帝就會通過你運作。

  博姆:上帝可能是智慧的象征——但人們一般不把它當做象征。

  克:當然不會,那是個令人畏懼的意象。

  博姆:是的。你可以說,如果上帝意指不可衡量的、超越思想的東西……

  克:……它是無法命名、不可衡量的,因此不要落入意象。

  博姆:然後它就會在可衡量的事物中運作。

  克:是的。我想表達的是,對這份智慧的欲望在時間的長河中創造了上帝這個意象。我們希望通過上帝、基督、克裏希那或不管其他什么意象,希望通過信仰它們——那仍然是思想在運轉——我們的生活能有和諧。

  博姆:因為這種意象是那么絕對,以致引發了壓倒一切的欲望、沖動。就是說,它壓倒了理性,甚至一切。

  克:你聽到主教長和主教們那天在說什么嗎,他們說只有基督是重要的,其他都不重要。

  博姆:但這是一回事,快樂借此壓倒了理性。

  克:恐懼和快樂。

  博姆:它們壓倒了一切,無法建立平衡。

  克:是的,我想說的就是:你看,這整個世界就這樣被制約著。

  博姆:是的,但問題在於你提示過的一點:被這樣制約著的世界,其本質是什么?如果把這個世界當做獨立於思想的存在,我們就掉入了同一個陷阱。

  克:當然,當然。

  博姆:也就是說,整個受制約的世界就是這種思想方式的結果,它是這種思考方式的原因也是其結果。

  克:沒錯。

  博姆:這種思考方式是不和諧的、混亂的、不智的……

  克:我曾旁聽在布萊克浦(Blackpool)召開的工黨大會——真是巧舌如簧!他們有些人一本正經、故弄玄虛,他們站在工黨和保守黨的立場上說話。他們不說"讓我們全都團結起來,看看什么才是對人類最有利的。"

  博姆:他們沒那個能耐。

  克:沒錯,不過他們在運用他們的智慧!

  博姆:只是在那個有限的框框內罷了。那就是我們一直的困擾,人類借助有限的智慧發展了技術及其他,卻在為極其不智的目的服務。

  克:是的,問題就在這裏。

  博姆:幾千年以來,一直都是那樣。那么一個很自然的反應就來了:問題實在太大、太廣了。

  克:但其實和諧非常簡單,相當簡單。它簡單到可以在最複雜的領域裏運作。

  克:我們回到前面。我們說到思想和智慧有著共同的源頭……

  博姆:是的,我們講到那兒了。

  克:那個源頭是什么?通常我們都把它歸結為某些哲學概念,或者說那個源頭是上帝——我只是暫用一下這個詞——或者梵。那個源頭是共同的,它把自己分為了物質和智慧。但那不過是個口頭說法,只是個觀念,它仍然屬於思想。你無法借助思想找到它。

  博姆:問題來了:如果你找到了它,那""是什么?

  克:""不存在了。如果你問源頭是什么,""就無法存在了。""是時間、運轉、環境制約——你是這一切。

  博姆:在那個問題裏,一切分別都拋開了。

  克:當然。這就是關鍵,不是嗎?

  博姆:時間沒有了……

  克:但我們還是會說"我不會運用思想"""如果介入,就意味著分別。所以明白了這整個問題——我們在談的全部內容,我就把""完全收起來了。

  博姆:但這聽起來有點矛盾。

  克:我知道。我可以把它收起來,就是這樣。那么,那個源頭是什么?它可以被命名嗎?比如猶太人的宗教信念是,它是不可命名的:你無法命名它,無法談論它,無法觸及它,你只能看。印度教徒和其他教派的人也不同形式地表達過相同的意思。基督徒把自己困在了基督這個詞、這個意象裏了,他們從未尋找過它的源頭。

  博姆:這是個複雜的問題。可能是因為他們想盡量綜合數種哲學,希伯來的、希臘的以及東方的。

  克:我想知道那個源頭是什么?思想能找到它嗎?雖然思想脫胎於那個源頭,智慧也是——就像方向不同的兩條河流。

  博姆:你覺得物質大概也脫胎於那個源頭嗎?

  克:當然。

  博姆:我指的是整個宇宙。不過那樣一來,那個源頭就在宇宙之外了。

  克:當然。我們可不可以說,思想是能量,智慧也是。

  博姆:物質也是。

  克:思想、物質、機械是能量,智慧也是能量。思想是混亂的、被汙染的,它一直在分化自己、分裂自己。

  博姆:是的,它很複雜。

  克:但另一個不是。它沒有被汙染。它不能把自己分為"我的智慧""你的智慧"。它就是智慧,它不可分割。那么它源自一個分裂自己的能量源頭。

  博姆:那個源頭為什么分裂自己?

  克:出於物質上的原因,為了舒適……

  博姆:為了維持物質存在。所以,為了有利於維持物質存在,智慧的一部分就這樣被改變了。

  克:是的。

  博姆:它以某種方式發展變化了。

 克:並且以那種方式繼續著。兩者都是能量,但能量只有一個。

  博姆:是的,它們是形式不同的能量。這有不少類似的情況,雖然是在比較局限的領域內。在物理學上,你可以說,光通常是非常複雜的波動,但激光的光就不一樣了,我們可以讓它以非常簡單和諧的方式整體運行。

  克:是的。我讀過有關激光的東西。他們要拿它去做駭人聽聞的事。

  博姆:是的,用它來破壞。思想也許可以弄出某些好東西,但那好東西經常被用於粗暴的破壞。

  克:那么,只有一個能量,它就是源頭。

  博姆:可不可以說能量是某種運動?

  克:不,它就是能量。一旦成了運動,它就發生了質變,進入了思想領域。

  博姆:我們得澄清一下能量的概念。這個詞我也查過。你知道,它建立在做功的概念上。能量的意思是"在內部做功"

  克:在內部做功,是的。

  博姆:但你說有能量在做功,卻沒有運動。

  克:是的。我昨天在思考這個問題——不是思考——我發現那個源頭就在那裏,沒有被汙染,靜止不動,沒有被思想觸及,它就在那裏。這兩者就脫胎於它。到底為什么要生出它們?

  博姆:一個是為了生存的需要。

  克:就是為了這個。在生存的過程中,這個全然、完整的東西被否定了,被閑置在一邊。我想弄明白的就是這個,先生。我想搞清楚,生活在這個充滿混亂和痛苦的世界,人類的心能不能接觸到那個源頭,在其中這兩者是無二無別的?然後,由於接觸了那個沒有分裂的源頭,它運轉的時候就沒有分裂的意識了。不知道我有沒有說清楚?

  博姆:但人類的心怎么會接觸不到那個源頭?為什么它接觸不到那個源頭?

  克:因為我們被思想、被思想的小聰明、被思想的活動給損耗了。他們的那些上帝、冥想,全都屬於那種損耗。

  博姆:是的。我覺得這句話帶出了生死問題。這關系到生存,因為那些也是阻礙之一。

  克:思想以及它的安全領域、它對安全的需求創造出死亡,把它當成了與自身有別的東西。

  博姆:是的,那可能就是關鍵。

  克:它就是關鍵。

  博姆:我想可以這么看這件事。思想把自己打造成生存的工具。因而……

  克:……因而它在基督身上或在這個那個身上創造永生的神話。

  博姆:思想沒法深思自己的死亡。所以,它要是試圖思考這個問題,就總是不著邊際、觀點空泛,思想看待死亡似乎就是這樣的。如果任何人試圖想象自己的死,他想象的不過就是活著的他看著死去的自己。在各種宗教觀念裏,常常會把這個問題搞得很複雜。這似乎給思想增添了錯覺,以為自己能恰當地思考死亡了。

  克:它做不到的。那意味著結束自己。

  博姆:很有意思。假設我們把死亡理解為我們看到的外在肉體的死亡,理解為有機體死去、能量散失,那么思想也就沒戲了。

  克:身體確實是能量的工具。

  博姆:那我們就這么來說,死亡就是能量不再充盈身體,而身體也不再完整。關於思想的死亡,也可以這么說。能量也有渠道像進入肉體一樣進入思想,是這樣嗎?

  克:沒錯。

  博姆:你和另一些人常常說到這句話:"心對全部的思想死去。"這種說法咋一聽讓人很迷惑,一般都認為應該死去的是思想啊。

  克:的確,的確。

  博姆:可你卻說死去的是心,或者說能量對思想死去。我揣摩這話的意思,得出一個最接近的理解是,如果思想在運轉,心或智慧就要為此耗費一定程度的能量。如果思想不再有意義,那么能量就離開了,思想就如死去的有機體。

  克:沒錯。

  博姆:對心來說,很難接受這個事實。思想跟有機體作對比似乎非常牽強,因為思想不是實體,而有機體卻具體而實在。所以,有機體的死亡顯得遠比思想的死亡更攝人。這一點並沒有厘清。你覺不覺得思想的死亡跟有機體的死亡本質無二?

  克:當然。

  博姆:雖然可以說程度輕一點兒,但本質是一樣的。

  克:我們說過,兩者都有能量。思想的運轉跟這能量有關,思想不能看著自己死去。

  博姆:它無法想象,無法設想自己的死亡。

  克:於是就逃避死亡。

  博姆:是的,它用幻想麻痹自己。

  克:當然是幻想。它幻想永生,幻想超越死亡的境界,這是它延續自身的欲望投射。

  博姆:這只是一方面,可能還開始打起延續有機體的主意了。

  克:是的,沒錯,還不止如此。

  博姆:不止如此,還渴望自身永存。錯就在這裏,這就是它出問題的地方。它以為自己可以無限擴張,不止擴張,還以為自己就是有機體的本質。一開始,思想還只是在有機體內運作,慢慢地,它就開始表現出有機體本質的樣子。

  克:沒錯。

  博姆:接著思想就開始渴望自己能永生了。

  克:但思想自己知道,知道得很清楚:它永生不了。

  博姆:然而,它只是表面知道而已。我的意思是,它把那當做表面的事實。

  克:所以它在圖像、意象中創造永生。

  克:作為門外漢,聽完這些討論後,我對自己說"這是絕對真實的,那么清晰、理性、符合邏輯,我們的身心都有了非常清晰的洞察。"那么,觀此一切,我的問題是:這最初的源頭,心能保持它的純淨嗎?這沒有被思想的腐敗染指的能量,心能保持它初始的清明嗎?不知道我是不是傳達清楚了?

  博姆:問題很清楚。

  克:心能做到嗎?心能發現那個源頭嗎?

  博姆:心是什么?

  克:我們現在所說的心或有機體、思想、攜帶著所有記憶的腦子、經驗等等,都是跟時間有關的。頭腦說"我能達到嗎",它不能。於是我就對自己說,"因為它不能,所以我要安靜下來。"你知道,就是那些花招。

  博姆:是的。

  克:我會學習怎樣安靜。為了安靜,我會學習怎樣冥想。心要擺脫時間,擺脫思想的機械作用,我知道這很重要,我會控制它,征服它,收起思想。但這一切造作仍然是思想在打轉。顯而易見。那要怎么辦?人類活得不和諧,他必須探究這個問題。我們就在做這件事。隨著我們開始探究,或者在探究的過程中,我們來到了這個源頭。這是洞察、是領悟嗎?這個領悟跟思想毫無關系嗎?領悟是思想的結果嗎?領悟得出的結論是思想,但領悟本身並非思想。由此我得出了關鍵點。那么,領悟是怎么回事?我能邀請它、培養它嗎?

  博姆:邀請、培養,怎樣都不行。不過領悟需要某種能量。

  克:對了。邀請、培養都不行。如果培養它,它就成了欲望;如果說我要做這做那,也是一回事。所以,領悟並非思想的產物。它不在時間的法則內。那么,要怎樣邂逅領悟?(停頓)我們邂逅了它,因為我們否定了一切。

  博姆:是的,它就在那裏。要怎樣邂逅任何東西,這個問題永遠解答不了。

  克:不。我認為答案相當清楚,先生。看到整體,你就會邂逅它。所以,領悟就是對整體的洞察。一個片斷看不到這一點,但那個""看到了片斷,那個看到片斷的""也看到了整體,而能看到整體的心,是未被思想染指的。因此就有了洞察,有了領悟。

  博姆:也許這一點我們可以研究得更慢些。我們看到了所有的片斷,我們能說看到這些片斷的實際能量、行為是整體的嗎?

  克:是的,是的。

  博姆:我們從未成功地看到過整體,因為……

  克:……因為我們被教化了,如此等等。

  博姆:但我的意思是,無論如何我們不會像看到某個實物一樣看到整體。確切地說,整體就是看一切片斷的自由。

  克:沒錯,看的自由。如果有片斷,就不存在自由。

  博姆:就會造成矛盾。

  克:當然。

  博姆:但整體並非始於片斷。整體一旦起作用,片斷就不存在了。所以,矛盾源於假設片斷是真實的,假設它們是不靠思想獨立存在的。然後,我假設你會說,我的思想中同

時存在著片斷和我,我必須設法做點兒什么——那就會形成矛盾。這些片斷在某種意義上並不存在,整體就始於這份領悟。我是這么看這個問題的。它們並不是實體,它們很脆弱。

  克:是的,它們很脆弱。

  博姆:所以它們不會妨礙整體。

  克:的確。

  博姆:你知道,常常造成困擾的事情之一是,如果你借助思想來表達,似乎就顯得你把片斷當真了,仿佛它們是物質實體。然後你就得看清楚它們,但盡管如此,只要片斷在那裏,就沒有整體,你就看不到它們。不過,那一切都歸於同一個東西、同一個源頭。

  克:先生,我想真正認真的人一定問過這個問題。他們提出了問題並試圖借助思想找到答案。

  博姆:是的,那么做很自然。

  克:他們從不明白自己被思想束縛了。

  博姆:那一直是個困擾。大家都陷入了這個困擾:他似乎是在檢視一切,檢視他的問題,嘴裏說著:"這些是我的問題,我正在檢視。"但那種檢視只是思考,我們卻把它跟檢視混為一談了。這是出現的困擾之一。你要是說,不要思考要檢視,那個人卻覺得他已經在檢視了。

  克:的確如此。所以,你知道,這個問題出現後,他們就說,"好吧,那我就必須控制思想、征服思想,必須讓我的心安靜,讓它變得完整,然後我就能看到局部,看到所有的片斷,然後我就會觸及那個源頭。"從頭到尾還是思想在運轉。

  博姆:是的,這說明頭腦的很大一部分對思想的運轉沒有意識,我們不知道它在繼續。我們可能有意識地說,我們已經認識到這一切必須改變,必須有所不同。

  克:但它還是在無意識地繼續。所以,既然知道了我意識層面的腦子會抵制你,那你能跟我的無意識談嗎?因為你在告訴我極具革命性的東西,你在告訴我的東西會掀翻我小心打造的整個房子,我不會聽你的,明白嗎?我本能的反應就是把你推開。你發現了,你說,"那好,聽著,老朋友,別費心聽就是。我會跟你的無意識談。我會跟你的無意識談,讓它看到不管它怎樣折騰都仍是在時間的領域裏打轉。"那么你的意識就絕不會開動了。如果它開動了,就必然要么抗拒,要么說"我會接受的"。因而造成自身內部的沖突。所以,你能跟我的無意識談嗎?

  博姆:對方會一直問怎么談呢。

  克:不會,不會。你可以跟朋友說"不要抗拒,不要多想,我會跟你談的""我們兩個在彼此交流,但不是在用意識傾聽。"

  博姆:嗯。

  克:我認為我們現在的交流就是這樣的。你跟我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我沒怎么用心聽你的話。我在傾聽你。你解釋以及說其他什么的時候,我打開心門傾聽的是你,而不是你說的話。我對自己說,好吧,什么也別管,我就用心傾聽你,不是聽你的遣詞造句,而是聽話中的意思,聽你想要傳達給我的內在感受。

  博姆:我明白。

  克:改變我的就是那種傾聽,而不是這些語言表述。所以,你能跟我談我的愚蠢、我的幻覺、我的特殊偏好,而不讓意識跳出來幹預說"請別來插手,別管我"?他們已經在廣告中嘗試了潛意識宣傳,你會因此買下那塊特別的肥皂!我們做的可不是這種事,那很無聊。我的意思是:不要用你意識的耳朵聽,要用你那雙能聽到更深處的耳朵來聽。今天早上我就是那樣聽你的,因為我跟你一樣,對那個源頭極感興趣。明白嗎,先生?我真的對那個東西感興趣。這一切都很好理解,很容易懂—— 但要一起抵達它,一起感受它!明白嗎?我認為這就是打破已形成的制約、習慣以及意象的方法。聽起來荒唐,但你懂我的意思吧?比如說我有個制約:你可以一次又一次指出來,論證說理,證明其錯誤和愚蠢,但我照舊我行我素。我抗拒,我說在這個世界我就該怎樣怎樣,如此等等。但你看到了真相,你明白只要心受了制約,就必然有沖突。所以,你穿過或推開我的抗拒,讓無意識來聽你,因為無意識更靈活、更敏捷。它可能害怕,但它比意識更快明白恐懼的危害。舉個例子,我有次在加州的高山上散步,我正看著鳥兒和樹林,留心著四周,我聽到了響尾蛇的聲音,猛地跳了起來。是無意識讓身體跳了起來,跳起來的時候,我看到了那條響尾蛇就在兩三英尺遠的地方,它本來很容易就能咬到我。如果是意識層面的腦子起作用的話,就需要幾秒鍾的時間。

  博姆:要進入無意識,你的行為必須不會引起意識的直接注意。

  克:是的。那就是慈悲,就是愛。如果你跟我清醒的意識談,它頑固、機靈、難以琢磨、難以相處。你穿過那些,用你的眼神,用你的慈悲,用你所有的感情穿過它。起作用的就是那個東西,而不是其他。

  布洛克伍德公園

  197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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